心泊青海湖,夢棲金沙灣
(組詩)
作者:嘉洛·尕松旦周
心泊青海湖,夢棲金沙灣
影子探進湖水時
云,正蜷在波心打鼾
經幡抖落的六字真言
在漣漪里,一圈圈洇成鹽
風,提著沙粒的裙裾
漫過裸巖的掌紋
我數著經筒磨亮的晨昏
看候鳥銜走最后一縷云痕
心,是擱淺的藍
在咸澀里慢慢舒展
而夢,早被金沙埋了半截
只露著,半只聽風的耳廓
當月光漫過湖岸的剎那
所有漂泊都找到了錨
青海湖,在瞳孔里漲潮
金沙灣,正接住尕海跌落的星子
今夜我又在金銀灘歌唱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
月光剛漫過原子城的斷墻
琴弦就被風揉出沙粒的柔情
我坐在當年他坐過的草坡
看云影漫過卓瑪走過的方向
《在那遙遠的地方》還掛在經幡上
被晚風翻成半闕《掀起你的蓋頭來》
遠處的帳篷亮著酥油的光
像他未寫完的《草原之夜》星子落滿稿紙
他說《達坂城的姑娘》辮子長
長過孔雀河的流水,纏住了遠方
我說《阿拉木汗》的眼睛亮
亮過火焰山的晚霞,燒紅了胡楊的傷
風把《瑪依拉》的歌聲吹成經筒
轉著轉著,轉出半彎月牙
像他遺落在戈壁的樂句
一半是《康定情歌》的纏綿
一半是《在銀色的月光下》的蒼茫
《青春舞曲》的節拍漫過草崗
時光的馬蹄踏響舊日氈房
誰在風中哼起《半個月亮爬上來》
讓銀輝漫過他曾駐足的每道山梁
今夜的金銀灘,草尖都在合唱
唱他用多情焐熱的每粒沙
唱那朵被他的歌聲吻過的花
至今還開在,他說的遙遠的地方
影棲夜岸
夜,吞噬了
白晝所有喧囂
天空,似乎在醞釀一場雨
路,以蜿蜒的弧度
將腳步引向另一重夜色
午夜的路燈,是失眠人的執念
影子被拉得扭曲不堪
寂靜訴說著空空的街道
街角,忽有磷火濺落
燙穿黃昏的余溫
當流浪狗馱著疲憊,經過燈柱
垂落的睫毛抖落星屑
踏碎滿地斑駁的燈影
讓孤獨的街多了一道
會呼吸的裂痕
回憶在爪印里生長又枯萎
影子用重合的輪廓臨摹陪伴
卻始終是隔岸觀火的默片
天空灑下,陣陣寒意
影子被切割成無數殘頁
在路面上拼不出完整的往昔
而我始終是靈魂的默劇者
在銹跡斑斑的時間舞臺上
用睫毛接住墜落的星子般的嘆息
讓無奈在指縫凝成琥珀色的標本
風,掠過所有沉默的輪廓
夜,收納了未出口的臺詞
唯有影子,以亙古的姿態
在光陰的褶皺里
站成自己的墓碑
淚中禪意
我在你
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滴中
打坐修行
倒映著往昔的漣漪層層疊疊
時光的針腳
縫補著破碎的曾經
睫毛彎成的屋檐下
潮濕的心事悄然生根發芽
每一次顫動
都抖落星子般的記憶
在淚的宇宙里
閃爍著無聲的情話
我細數著淚的紋路
如同翻閱古老的經文
我在蓮花座下
叩問人生疾苦
你卻在我不經意的言語里
讀出了細節
悲歡化作流動的梵唱
在咸澀的潮涌里
淬煉出澄澈的覺醒
青唐遺夢
——游青唐城遺址有感
殘缺的城墻
在暮色中
是一道徹骨的傷感
我該不是第一個感受
史冊在瞳孔深處
緩慢氧化的體驗者
風,在裂痕中
編織無人認領的密碼
石縫里長出野草的嘆息
接近坍塌的
也許不僅僅是城墻
還有我和我的部族的
后裔的信仰以及善良
我的愚昧,告訴我
所有的遺址
該與陶罐和骸骨有關
而你告訴我
你曾從這里,帶走一把黃土
灑在先祖荒蕪的墳頭
在唃廝啰的輝煌與落寞之間
我的情緒接近崩潰
而我的語言
如此,蒼白,無力
在歷史的斷崖處
盛滿液態的黃昏
指紋與星圖在沙粒中重疊
那些,被月光銹蝕的歲月
土壤,在嫁接處
究竟背負了什么
一樹花開惹塵埃
所有的話語,在不傷人時
都異常的靜,或者溫馨
而那些,是是非非
也只是,舌頭在搬弄
此刻,你的鋒芒
就躺在情緒之外
如那把屠夫立地成佛前
放下的屠刀
隱示你,找一個
最能感動自己的字眼
告訴自己
放過別人,便是放過自己
迷茫
指間透出的一絲陽光
比無邊的陽光更溫暖
錯覺,是唯一可以原諒的過錯
不再糾結,真理或者謬論
光是唯一被忽視的奢侈
這是第一次覺醒的殘酷
生活中擠出的愛
其實,脆弱得像
一朵接近完美的花朵
就怕,遙不可及的
從此成了
你我茶余飯后風趣的談資
一些肩膀,扛不起的
是早已注定的負擔
抑或是遺憾嗎
風,能舔舐的傷口
應該不在,最痛處
是誰在艷陽天
偷了一縷陽光
在寒夜里,獨飲
堆積的情緒,何處是泄口
氣球卻始終保持了沉默
被童話了的情感
能經得起一個泡沫的命運嗎
最終,還是浪漫解圍了背負
使背負,不再是背負
擲地有聲的,也許只有那一處
未曾被染色的純真
抑或是空白
在生死譜里,倔強的靈魂
討得一席之地
容我半生癲狂
替字
瑪尼石堆的裂紋在結霜
藏文與漢字交換著缺氧的呼吸
當通天河的冰棱刺痛詩歌
有人用轉經筒的缺口
接住墨硯里墜落的星群
發黃的詩頁正在褪色
未寄的情書長出羽毛
在五千米海拔的季風里盤旋
卻追不上瑪尼堆坍縮的圓周率
那些順時針消逝的黃昏
都是經筒轉不回的年輪
直到齒輪咬碎最后一粒月光
那個字突然卡進骨縫的裂隙
比雪崩更慢的
是青稞在石片內部爆裂的輕響
正在翻譯成六字真言最初的形狀
而風掀開發酵的經幡時
所有銹蝕的心跳都指向
新寨村東南角
某塊未刻完的瑪尼石坐標
印象
這座城市
據說,剛好處在風口上
冬季尤其明顯
很是熱情
不知是,來自城南
城西,還是城北的風
踉踉蹌蹌走過大街小巷
執著地喚醒著
吊死在樹上的風箏
鄰街的老房子
又換了一層皮
像極了鄰居大媽
那年整容后
僵硬和不自然的表情
偶爾路過的救護車
活像病人發出的呻吟
哎呦,哎呦,哎呦
跳廣場舞的大叔大媽們
個個生龍活虎
比年輕人,精神多了
貌似聚會的一幫中學生
坐在小公園的長凳上
互不打擾
各玩各的手機
忽然,腦子里蹦出
當前很時髦的三個字
“低頭族”
仿佛看見了將來
一群習慣了低頭的老人
城中心的幾棵老榆樹
顯然,已經是成佛了
顯然,什么都看透了
然而,一直保持著沉默
而我,卻一直跟隨
早起的老人和晚睡的年輕人
還有,忙碌的車流的節奏
冬日,城里的海棠樹
幾排海棠樹
站在秋末初冬里
葉雖掉盡,但果子猶在
在這座灰蒙蒙的城市里
站成了一道風景線
它或它們,紅了一個夏季
整個秋季
還要紅一個冬季嗎
在這個文明的社區里
無人采摘
那就,留給野鳥吧
然而,城里似乎也沒有幾只鳥
光顧這顯眼的風景
它,或者它們
只為,這座城市的風景而生
是,它或它們的使命
還是,它或它們的宿命
作者簡介:
嘉洛,原名尕松旦周,藏族,上世紀70年代出生在玉樹結古鎮“嘉那瑪尼石經城”新寨村。1997年畢業于青海民族學院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玉樹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國內各種報刊用藏漢兩種文字發表詩歌、散文、小說、論文幾百篇,并多次獲獎。出版發行個人詩集《初悟》(藏文)、《覺醒》《尋夢的足跡》。新詩集《一樹花開惹塵埃》正在出版中。曾獲玉樹市文代會“文學突出成就獎”、第四屆“唐蕃古道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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