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樹的詩(10首)
【草樹,本名唐舉梁,六十年代生于湖南邵東,1985年畢業于湘潭大學,曾就職于某化工研究所,任某國企副廠長。1993年離職從商。2005年恢復寫作。作品入選2006年《詩選刊》年代大展、2007年《廣西文學》雙年展及其他各種選本。2012年獲第20屆柔剛詩歌獎提名獎。2013年獲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二等獎(一等獎空缺)、《當代新現實主義》年度詩歌獎。作品《玩沙子的孩子》被譯成英文參展2013荷蘭鹿特丹——北京文藝網國際同步詩歌節。著有詩集《生活素描》(2000,遠方出版社)、《勺子塘》(2009,廣西人民出版社)、《馬王堆的重構》(2013,長江文藝出版社)三種。現居長沙。】
《陣雨之后》
一百場陣雨沒有一陣黑夜的拳頭
讓人刻骨銘心,沒有一場批斗會的唾沫
那樣叫人絕望。
頭發和衣服粘著皮膚。
皮膚與血肉貼向骨頭。
雨水嘩嘩沖淡了滋味。淡漠云嵐
消沉山谷。初霽的光中山頭像清真寺的金頂。
《國家》
我很少寫到這個國家。
她像大海一樣寬泛無邊,無從寫起。
但是今天在醫院熙熙攘攘的候診大廳
當我扶住電動扶梯口一個怯步的老人——
我找到了感覺:一片看不見的嶙峋
令起伏的孤舟驟然一震。
《疑問》
列車過道上走來查票員。
她問,“你們幾個人?”
“三個人。”我們幾個誰的回答
像窗外的雪那樣輕而自然。
“不對,這還有一個!”孩子的頭從上鋪
倏地冒出,聲音脆如冰凌。
我們幾個。臨時聯盟。面對將來之審判
會有誰站出來說:“是我!”?
《天坑》
如此猛烈的塌陷。經歷上千年
青苔掩蓋了傷口,草樹長得如此蓬勃。
股票跌成那樣,你不能聲稱你賺了錢。
性工作者不能說她——終于——
收獲了愛情:這不是《茶花女》時代。
蛆說廉潔。狗說主人不是。廢墟的淋浴:
陰道獨白赤裸裸。你從空啤酒口子聽見月亮
鳴哨,也沉默吧:沼澤迎來白鶴
終歸需要時日、風雨,甚至霜凍。
《布局》
這也是一種提前布局:
他在鄉村買了一塊墓地。
好理解,城市的別墅能夠容納
他的生,但最終會讓死
沒有著落:去公墓?那些吃了他的
地溝油的靈魂,將向他索取折短的壽數;
中了他的結算圈套的股東
會再次翻出老賬本。
他一想將陷入那莊嚴的
審判者的隊列,無論如何
不敢像當初做地產那樣冒險。
但是他有所不知,先前族上
做祭文的老先生已經去世,悼詞只能
沿用現成的,不大可能用韻文寫入
他對這個國家一次地震慷慨的捐助,
(其實捐助晚會的舞臺幕布上
寫著間接的廣告詞),而抬棺的人們
會向他的后人開出咋舌的價格,
桐油和老漆,如他所為,
摻進了惡夢成分,也未必匹配棺材。
提前布局是好,但他終有一顆子
非黑即白,舉在指間。
《觀魚記》
一群魚住在水槽中。或許它們
早已忘記嘴唇被釣鉤刺破的疼痛,
或漁網盈盈出水剎那的記憶。
游弋,或靜止,并不知道人類
追問它們的出身:來自湘江,
還是益陽成片的飼養池塘?
而在這水槽,一根軟管源源不斷
送來氧氣。能茍活,只沒有了倒影:
青山的壯麗,柳姿的婆娑;或池塘
睡蓮的靜美。蟲鳴與蛙鼓換成
泵的啪啪聲和市場的嘈雜。沉浮。
焦慮又如何?躍出水面遠不是夏夜
含草嬉游的光景,月光粼粼。
更像囚室擁擠忽然起了越獄的沖動。
從鄉野到城市,從生到死,最后一刻
從一個販子手上重重摔倒在地,
掙扎著。也就跳幾下,翻轉出肚白,
然后伸直了身子。一地鱗片。
《煙花易冷》
那最初的升空帶著得意的嘶鳴
很有點像我曾站在麥克風前
嗓門太大,震出了沙啞,
或是面對對手白刃相見,那咒罵
沖出了嗓音的極限。熾熱。狂傲。
坐在飛機上默念“高處不勝寒”,
拂過汗毛的,是空調的暖風。
隔著落地窗指點河山,遙控廣場上
盛大的演出,在祖墳前堆積煙花,
無視驚恐的鳥雀。等那爆裂的疼痛
散發開來,從高空掉向深淵,
這才恐懼自己走鋼絲的處境:
對面山頭鮮花和歡呼瞬間消失,
山頂石頭紛紛滾向谷底。
《海螺暢想》
一只海螺隨海浪卷上沙灘。
下一波海浪到來,喧聲更大,
再一次把它卷回去。
或許大部分海螺在浪的峰谷之間
沉浮,或默默懸于那蔚藍無垠的中間。
最初的激蕩是美妙的
像一個少女初遇大海,
慢慢疲倦了,如反復遭遇臺風的漁民
在猛獸的嘴里展開斗爭。
大海之美只在游客的眼里。
大海造化海螺的光潔和尖銳:那絢爛的花紋,
在浪和鹽的磨礪下呈現漩渦的形態。
是一只偶然的手讓它進入旁觀的看臺?
耳朵里的海,不是月夜背靠在沙灘上
一對情侶哼唱的小夜曲。
一縷風可以吹出它肉身空出的孤獨。
但那必然的螺歌,仍需要一張偶然的嘴唇,
輕輕吹,小小海螺,內部有一支交響樂隊的雄渾。
《物有其名》
萬物有其名。陌生是因我無知。
名有歧義。不可輕率推門登堂入室。
一切親切的情感以名字熟稔于心為前提。
仇人名字刺眼,給了你傷害
也似滿月之弓給了箭能量。愛的恒久有多種
昵稱。當我在公園僻靜的角落
被一片紫紅細花吸引,不知其名
就不懂如何向你描述無名之美?
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城市。它再次出現
似曾相識:不是燕子,就是落花流水?
因而縱使被生活傷害了,不要旁觀:
走上前去,像初識世界那樣:
“嗨天橋下的流浪人,貴姓?嗨,玻璃雨痕
你是否叫憂傷?”啊半夜,那個中國女子
在西班牙的街巷迷了路,掩面哭泣。啊傍晚
你也在這無名灌木一個多人深的山林心生恐懼。
只有大雁記得天空的路徑。
面向洶涌的人群大聲喊出那個孩子的名字,
他脫穎而出,或許就此避開樓梯上被踩踏的宿命。
《一輛甜卡車沖下坡去》
它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
超過了我多年前國道上的重車。
綠車身。東風牌。像那個時代
綠軍裝的軍人一樣威風。
可一代天之驕子如我,也被擠到懸崖
邊緣,當那對面來車氣勢兇猛。
甜卡車,何以甜?是青年會見了肉體
釋放了生命之重,還是放空歸來,
帶著滿腹的牢騷?甜卡車,哐當哐當,
在高速路的瀝青上可還能歡歌?
啊,那野花張開胸脯的路邊店!
啊,那攔路搶劫的文身劫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