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詩選
 
1：殷墟組詩
 
車馬坑

駕車馬駛向巴羌、荊楚
車馬腐朽殷之小屯、武官
三千年緩行，賞洹水淙淙
三千年疾馳，車馬坑裝飾眼眸
青銅鉞聚兵權榮耀，女子婦好揮舞
鼓、磬、鐃、鐘、鈴、塤、笙、琴音繚繞
金、土、革、竹、石、玉、絲、骨樂偎依
誰家妖嬈女子彈奏，車轔轔、馬蕭蕭
鏗鏘之聲，咿呀之音
真實和虛幻，一行人走在殷之廢墟

宗廟遺址

親疏有別，守護宗廟的勇士亞丁
親疏有別，祭祀先祖是巴羌的俘虜
夕陽照西窗，龜甲獸骨噼啪響
適宜征討，適宜狩獵，適宜野炊
逐水的武丁王，柴門虛掩
總是和落花一樣，總是和流水一樣
遺址三千載，凝固成一首詩

洹水灣

一段洹水的折彎，幾百載殷商鼎盛、沒落
春風徐來酣睡你臂彎
蜂蝶蹁躚睹婦好芳容
洹水灣，洹水灣。青青水，水彎彎
快馬加鞭，扯開三千年前的祭祀、征討
快馬加鞭，匆匆靠近武丁婦好纏綿的愛情
那一夜，武丁吹塤，婦好一曲《洹水灣》
水蔚藍，天蔚藍
柴門虛掩，宮殿虛掩
彎彎洹水流不盡
彎彎洹水在眼前

文字長廊

象形的人兒豐腴，捧一束刺眼的藍色妖姬
象形的人兒消瘦，單膝跪地祈求風調雨順
此刻，花瓣露珠嬌姿欲滴
靜默片刻，喧囂片刻
蹣跚老者走在最前，陌生女子行走最后
誰動了心？天堂、地獄
誰動了心？引領詩人緩緩而來
長廊阻擋了陽光，風兒從縫隙溜進
長廊沒有濃烈酒，一行人被殷商的文字擊中

一種疼痛，有關殺戮

用忠誠的犬祭祀
用馬牛羊祭祀，用戰俘祭祀
一種疼痛，有關殺戮
鮮血淋漓，赤裸白骨
占卜、祭祀，殺戮、征討
總是不能湮滅在時光里
忠誠的犬永恒，牛馬羊永恒
殷商的王被一條枷鎖
穿在博物館的水泥墻頭
 
2：棗樹

挨棗樹那么近
不懼刺痛
一棵棗樹就是故鄉啊！
春來芽遲發，夏至黃色花
多少年 情有獨鐘
挨棗樹那么近
漫漫黃河故道的縣城
層層疊疊沙土掩埋顓頊帝嚳陵
嬌姿欲滴的果實啊
熱情奔放是真性情
挨棗樹這么近
葉片碧綠，枝干遒勁模糊視線
一輩子走不出沙土窩、硝河坡
一輩子住不夠大堤口、楊河道
此刻，飄落雪花覆蓋舊夢
一棵棗樹，耗盡一生
變成一粒粒沙和我相守
 
3：哀悼一位唯美的女子
 
那一缸金魚還在私語
小城早回歸舊模樣
字詞抵達字詞，句子抵達句子
水草抵達水草，樹木抵達樹木
我，不知該如何哀悼
小城逝去的唯美女子
包括那場追悼會，所有人
都和女子無關，所有人
又都和女子關聯，討價還價
把極盡裝飾的愛情擠到墻角
她的文章、舞蹈、歌聲陪伴金魚和凄冷的房屋
她的唯美一度讓小城鼎沸
晨曦到夕陽就是一生
我，不知如何哀悼這位女子
熟悉的、陌生的，華麗的、凄慘的
她的唯美一直留在小城
 
4：低保問題
 
村支書撂下挑子和兒子去了山西太原
廢品站是他在城市的立足點、根據地
縣鄉下來的低保指標被分解到每個小組
一夜不曾合眼的村民代表會議商量來商量去
確定了合適人選
李二狗、張大全、趙欣慰、胡對
既要考慮到所有人的疾苦，又要照顧到
姓張姓李的族譜，七大姑八大姨都不拉下
低保問題是個簡單的問題，低保問題又是個復雜的問題
因為低保問題村民代表大會整整討論了一個晚上
村支書撂下挑子和兒子去了山西太原
廢品站是他在城市的立足點、根據地
 
5：李大娘縫在腰帶里的三千元錢被盜

最嚴實的地方，挨近貞潔要地
最保險的腰帶被小偷窺探
李大娘淚流滿面
一聲吼，古箏演繹一曲堅守
花布單衫還有院中梨花盛開
漆黑夜半小偷偷走了李大娘的少女夢
四十年前嫁到南拐巷
生兒育女，老公狠心離去
不信銀行，只信貞潔
腰帶離貞潔最近
李大娘發出最后的呻吟
一輩子的積蓄
藏在腰帶里，三千元被可惡的小偷盜去
她用方言哭，她的眼淚是沒有加碘的鹽
 
6：打井

叫它東地，只因在村子東邊
六十多畝地四十余口人
七十米深的井干涸
返青的麥子和父親一樣無奈

打井，一定要盡快
一百二十米，能否保證六十畝麥子奔向金黃夏日
漆黑的夜，父親沒有合眼
打井，打井，打井

老弱病殘的南拐巷
麥子返青時
打井，打井，打井
我叫它東地，因在村子的東邊
返青的麥子和父親一樣無奈
 
7：泥腿二狗子的荷塘
 
芙蓉世界，驚詫出水瞬間
無人欣賞夏日，蓮荷獨自搖曳
泥腿二狗子會把荷花想成自己的女人
楚旺天然水井干枯，行云流水
屬于南方來的女子。不見月色朱自清珊珊來遲
二狗子偷瓜躲進荷塘，忘記十幾米深的枯井
那一夜流星劃過，泥腿二狗子的娘撕心裂肺
從此那片荷塘少有人光顧
漣漪和青絲都藏著令人心碎的情節
泥腿二狗子的娘死后葬在了荷花深處
 
8：在楚旺聽落腔

村莊后面是村莊，村莊后面的后面還是村莊
所有溝渠干涸，只留 一百五十米深的水井喘息
水井旁邊，傳來久違落腔
楚旺我經常提起的地名
落腔是我聽慣了的落腔
　　
在楚旺，落腔是唱給自己聽的
在楚旺，落腔是唱給村莊和集鎮聽的
村莊與村莊，村莊與集鎮被落腔連接
喧囂午后，落腔是最引人的地方
一聲聲低吟淺唱，一聲聲傾訴哀鳴
楚旺彌漫著樂音
　　
炊煙和老酒浸泡過的腔調
把土路走成水泥路，十字街頭愛戀
毛驢和騾馬車換成汽車
落腔被街舞代替，我便再也回不到過去
被擱淺在村莊，被擱淺在城市與城市的高速
落腔的聲調越來越弱
愛也在落腔的聲調中漸漸迷失
 
9：閏七月

死過一次又一次的野草不在意閏七月
遷徙一季又一季的候鳥不在意閏七月
清風明月抵達南拐巷
閏七月流火帶走黃河更多沙粒

婉約女子不在意閏七月
壯實男人不在意閏七月
年邁爹娘一次次提起閏七月
閏七月得到一份活命口糧
黃淮海平原麥浪起伏過后
不知道風要去往何處

大海碼頭不在意閏七月
小木船渡口不在意閏七月
村莊除了清瘦還是清瘦
閏七月消失在蔚藍天際
閏七月碼頭起航
天黑了，又白了
閏七月是年邁爹娘嘮叨最多的時光
早起微涼
喚不回波浪起伏的麥浪
 
10：活命的口糧
 
我一出生，得到一份活命的口糧
喜出望外的家人，給我起名“得糧”
于是我用生命追逐糧食
玉米、小麥、大豆、高粱
青年、壯年碌碌無為
侍弄斑駁陸離的糧食
悠閑羊群是草原的明信片
豐腴牦牛裝扮美麗高原
能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一個豐碩的秋天
我的暮年，要用歌聲，打動懶散的糧食
忘記顆粒歸倉，忘記流浪遠方
 
11：超限

公路收費站換成超限檢測站的牌子
張老漢明白，自己的手推車不會超限
加上藍棉襖也不會
麥子和往年一樣飽滿
淤泥黃土適宜祖祖輩輩安居

他看到一輛大卡車
滿載麥子被檢測出超限，說要罰款
一粒粒麥子會超限
直到麥子重新發芽
他都不相信

超限檢測站讓張老漢成為侏儒
他的羊群再也無法跨越那道門檻
慌亂中張老漢被疾馳的汽車撞倒
再也沒有起來
 
12：記某鄉民政所所長
 
衙宅臥聽蕭蕭雨，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揚州八怪 鄭板橋
張金彪，某鄉民政所所長
他，必須照顧到全鄉的老弱病殘
楊拐村的老光棍、付馬莊馬大帥媳婦的慢性病
低保問題、優待金、撫恤金困擾著他的日日夜夜
他必須，照顧到鄉長書記的精心安排
鄉里財政緊張，挪用幾天或幾個月屬于民政的資金自然而然
他必須照顧到，自己家的農資門市
老婆一個人經營，不分春夏秋冬
黎明黃昏，種子化肥進貨銷售都是問題
苦苦攢夠兩個孩子大學的學費啊
市民政局大紅的獎狀，張金彪
嘔心瀝血干出來的，全鎮上下一致肯定
鄉長書記眼里的紅人啊
提拔除外，全憑一顆良心
市紀檢委調查，他盡力裝出鎮靜
裝聾作啞，做官不貪污一分一毫
一家之主須盡心盡力
女兒讀研究生學費增長到每年一萬二
兒子讀本科一年學費生活費也要兩三萬
某個夜晚，他一個人喝酒
某個夜晚，喜鵲喳喳叫個不停
某個夜晚，雷鳴閃電驚醒了集鎮
某個夜晚，骨頭化作磷火，游走在漆黑中
他喊著“以民為本，為民解困，為民服務”的口號
離開鎮政府，一聲聲嘆息
月色落在集鎮最高處的屋頂
月色順著風勢滾下來
 
13：黃河
 
只剩下不規則細流
船兒撂在淺灘
遠方抵達的鯉魚
活蹦亂跳。更遠處有人涉水
驚起孤獨鳥雀
桃花峪的瘋女人牙齒黑黃
眼睛渾濁，黃河的顏色
河水變得安靜
河水啞口無言
一夜戰栗、哭喊
圍繞那個瘋女人的尸體
柔軟到僵硬，化作黃土
我站在邙山巔，被一塊石頭咯得生痛
 
14：白馬寺 

二十年前正骨醫院就在白馬寺
哥哥剛從安陽分到那里
盛名掠過清晨拂過黃昏
我被火車甩下，沒有講一句話

二十年后的五月
我依舊孤獨，哥哥已經回到安陽成家立業
把和白馬寺有關的傳說和月色帶回家
讓頸肩腰腿痛者有一個舒適的午后
那怕粗茶淡飯，一次幸福的散步

白馬寺還在遠方
快馬加鞭馱來經卷
割裂拉扯彌漫千百年鐘聲
我一個人剪不斷理還亂
這一刻盡顯虔誠
哥哥已回安陽
獨留寂寞的白馬寺
一匹快馬疾馳從天竺來
到河洛去
 
15：安漳大道、平原路交叉口等活干的人
 
如何稱呼你，我的弟兄
春夏秋冬靠一輛電動車和一副好身體養家糊口
前幾天落雪時，誰也不愿早些回家
無助又狡黠的眼神
我的弟兄，父母妻兒等你平安歸
微不足道的勞務費也要費盡心思
所有的美是黝黑的臉龐、健壯的肌肉
時時刻刻等著活計到來
隔一條街喊他們時
木訥或者驚喜，周邊是污穢雪水
周身是凄冷寒風
無形枷鎖讓他們隱隱作疼
安漳大道和平原路交叉口等活干的人
或者叫搬運工，或者城市的頑癥
和城管游戲著，和交巡警游戲著
點燃一堆篝火，劣質煙酒
外加一身嚴實污濁的軍大衣

 
嘉-德，栗德亮，生內黃，居河南安陽。做過教師、醫生、裝潢設計、銷售、編輯等，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詩刊》、《中國詩人在線》、《河南作家》、《河南詩人》、《牡丹》、《文源》等刊。出版詩集《變臉》（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星星詩文庫），詩集《南拐巷之舞》（中國文聯出版社），長詩《紅旗渠敘事》，詩合集《在路上，第三條道路詩歌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