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張志民(左)、牛漢(中)和吳思敬在山東榮成“天盡頭”
吳思敬:懷念詩林中的一棵大樹
??我從青年時代起,就是詩人張志民的“粉絲”。記得上世紀60年代初上大學的時候,我和同學在宿舍里讀詩,常讀的就有張志民老師的詩,讀著讀著不由自主地就背了下來。像這首《夜笛》,到今天我還能脫口而出:“不是流水叮咚,/分明是陣陣笛聲。/笛聲來自香瓜地,/笛聲來自看瓜棚。/小伙子為啥還不睡,/這么晚吹笛給誰聽?/不要擔心吧,/想必是有聽眾。/不信,你看那小月英,/正坐在門檻上數星星?!边@是一首愛情詩,在當時政治環境嚴峻的背景下,能讀到這樣清新、優美的詩作,對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是難得的閱讀體驗。遺憾的是,當時我還是個青年學生,沒有機會見到張志民老師,等到有機會見到的時候,已經是“文革”以后的新時期了。
??我第一次見張志民老師,是朦朧詩人江河帶我去的。那正是朦朧詩運動風起云涌的時候,社會上爭議很大,一些有影響的老詩人,對朦朧詩有很嚴厲的批評。張志民老師則不同,他那時已到北京作家協會,不僅沒有公開地批評朦朧詩,而且與北京作協的幾位青年詩人,如顧城、江河等關系非常好,成了他們的忘年交。當時我住王府井菜廠胡同7號,離張志民所住的東四六條44號很近,騎上自行車十分鐘就到。我住的是大雜院中的一間小平房,想不到張志民這樣的老干部、大詩人,也住在大雜院,一大家子住兩間房,顯得十分局促。由于家里人多事雜,他要寫東西時就騎上自行車,后座上夾個小板凳,到日壇、地壇或青年湖公園去寫。
??初見張志民,感到他毫無名人的架子,謙遜和藹,平易近人。聊天中張志民曾談起,1968年他被打成“反革命”,“罪行”不過是在擔任公安部下屬的群眾出版社副總編輯期間,經手出借過刊有江青30年代歷史情況的舊報刊而已。被捕時,張志民被戴上手銬,推入汽車。在開往秦城監獄的路上,他竟然睡著了,下車時遭到押送警察的訓斥:“什么時候了,你居然還睡得著覺!”然而這個細節不正體現了張志民“心底無私天地寬”的磊落胸懷嗎?從東四六條到后來的大羊宜賓胡同作協宿舍,我拜會過張志民老師多次。他的樸實大度、溫和親切以及詩學修養的深厚,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上世紀90年代初,北京的一些文學機構常給青年詩人辦培訓班。全國各地來了許多詩歌愛好者,牛漢、張志民老師等常被請去講課,有時候我也被請去,叨陪末座。我多次聆聽了他們對青年詩人的講話。牛漢和張志民,都是從小參加革命,受過戰爭的洗禮,又經歷過政治運動。他們的講座,暢所欲言,臧否人物,談出他們的家國情懷,以及對詩人使命、對詩歌藝術的理解。牛漢與張志民,都是我十分敬重的詩人,也是對我影響很大的詩人。牛漢與張志民關系極好,但性格很不一樣。牛漢剛烈耿直,疾惡如仇;張志民則溫和陰柔,胸中有主見,外柔而內剛。牛漢什么時候都直言不諱,有時候不講方式,包括在會上發言。張志民講話則非常穩健,娓娓道來,他常常在牛漢后邊發言,有時候會把牛漢講得不夠嚴謹的地方自然地給“圓”上。
??與牛漢、志民老師相處,對我是極有教益的。記得有一年,我與他們一起赴山東榮成參加全國詩刊詩報聯席會議,主辦方安排與會者到成山頭考察。成山頭在山東半島尖上,是中國海岸線最東端,三面環海,地勢險峻,又稱“天盡頭”。但“天盡頭”這個名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似乎不吉利,所以與會的某位官員身份的詩人借口身體不適,不去登山。但牛漢、張志民不信這個邪,走在隊伍前面,我追隨其后。登頂后,我們在刻著“天盡頭”三個大字的巨石旁合影留念。
??從大學時代讀張志民老師的詩,到新時期以后多次聆聽張志民老師的教誨,我對張志民老師真正是懷有一種感恩之情。我一直希望能為他做些什么。還是他在北京作協的時候,我和詩人林莽就策劃給他開研討會,但他十分謙虛,一再推脫:“我不行,還有許多老詩人都沒開過……”后來他到中國作協,當了《詩刊》主編,我也跟他提過,他說:“我當主編,給自己開研討會,那就更不合適了?!边@樣,開研討會的事就蹉跎下來。后來他得了重病,準備學術研討會已經來不及了。
??1997年夏,我們以《詩探索》編輯部和北京市朝陽區文化館的名義,舉辦了“祖國,我對你說——張志民詩歌作品朗誦會”。朗誦會舉辦的地點不是豪華的劇場,而是朝陽區文化館的門廳,座位全是臨時搬來的折疊椅,但是到場的聽眾層次之高,會場氣氛之感人,是正規劇場中的朗誦會所少見的。張志民和傅雅雯夫婦抱病出席,牛漢、謝冕、蔡其矯等詩人、學者即興發言,周正、殷之光等藝術家朗誦了張志民的詩歌代表作。正是這次朗誦會,讓病重的張志民真切地感受到了老朋友的情誼,讀者對他的崇敬與熱愛。會后,北京電視臺的記者采訪了詩人,張志民激動地說:“我本來不想講話,但今天到會的有幾十年患難與共的老朋友、老大哥,給我很大鼓舞。我想,病情穩定了,能好轉一些,我還可以繼續寫!”記者問道:“一個新中國的詩人應該具備哪些素質?”他表情凝重地說:“忠于人民,說真話,講心里話,忠于生活的真實!要接受歷史的教訓,接受十年浩劫的教訓,不要走彎路!”這是詩人在公開場合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有深意的遺言。
??2014年1月,張志民詩作精選集《張志民詩百首》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此書收錄了詩人在不同歷史時期創作的詩作一百首,比較全面地體現了詩人豐富多樣的創作風格和可敬的人格魅力。此書的出版,又恰好趕上即將到來的張志民誕辰90周年。借此機會,我所在的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發出召開張志民詩歌創作研討會的倡議。2015年8月21日,在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到來之際,在當年的平西抗日根據地齋堂,中共北京市門頭溝區委宣傳部、北京作家協會、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聯合主辦了張志民詩歌創作研討會,詩人、學者40余人到場。這是一次遲來的研討會,與會者深情緬懷詩人張志民,認為他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投身民族解放運動,以時代的親歷者身份寫下的一系列具有民族和時代特色的詩作,顯示了詩人與時代同在、與人民同歌哭的優秀精神質地,對當前詩歌創作具有方向性意義。
??張志民的父親是鄉村教師,他從小在父親的教導下苦練書法,有童子功。他的書法如同他的為人,柔美中有剛勁,清新中見真淳,我特別喜歡。有時見到張志民老師給別人書寫的條幅,十分羨慕,但是礙于我的性格,不愿給人添麻煩,一直未敢求字。張志民老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忽然一日,給我寄來一函,拆開一看,原來是在淺黃的宣紙上寫的一個條幅:“千篇著述誠難得,一字知音不易求——唐人句”。這兩句詩出自晚唐詩僧齊己的《謝人寄新詩集》,見于《全唐詩》。我收到這個條幅,大喜過望。不僅由于這是我多年渴求的張志民老師的墨寶,而且覺得張志民老師把我當作了知音,我感到激動而溫暖。當然,后來再想想,這兩句詩恐怕不只是寫給我的。張志民老師留下了他的豐富著述,同時也在渴望遇到知音。2017年,我把張志民眾多知音的文章,匯集成《詩林中的一棵大樹——張志民詩歌研究論集》一書,由學苑出版社推出,也庶可告慰張志民老師的在天之靈了。
(本文刊發于《光明日報》2021年11月5日15版)
作者:吳思敬
來源:光明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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