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與“文革”后第一屆研究生合影,前排左起:樂黛云、唐沅、王瑤、嚴家炎、孫玉石;后排左起:趙園、錢理群、吳福輝、凌宇、溫儒敏、張玫珊、陳山
謝冕:在嚴家炎學術思想研討會上的發言
他引領了一門學科
1957年,時年24歲的嚴家炎以同等學力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成為攻讀文藝理論副博士研究生,師從楊晦、錢學熙教授。不久,由于工作需要,他被改任中文系教師,從此開始了他的中國現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1960年嚴家炎為中文系1957級講授中國現代小說課程。這一年,嚴先生完成關于《創業史》的第一篇論文,并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上。
往后數年,他被安排參加現代文學史教材的編寫工作,開始協助主編改稿。在這些工作中,他一直是唐弢先生的有力助手。嚴家炎的才華、學養與能力得到導師的器重。1964年《中國現代文學史》近六十萬字初稿完成。嚴家炎協助主編修改、重寫、整理這些文稿。這一年,主編唐弢先生突發心臟病住院,嚴家炎接力完成主編未竟的工作。
這期間,社會動蕩,業務受阻。嚴家炎沒有中斷他的研究工作,在艱難中先后寫出《關于梁生寶形象》《梁生寶形象和新英雄人物創造問題》等論文。嚴家炎因他豐厚的學識和優良的工作,給北大和學界留下深刻的印象。1989 年12月13日,王瑤先生在上海病逝。1990年,在杭州舉行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年會上,嚴家炎以他杰出的學術貢獻和影響力,接替去世的王瑤先生擔任會長。
嚴家炎秉承唐弢、王瑤等一代宗師的學術傳統,開始立足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術領域, 由于他的勤勉和會心,他很快就贏得學界的承認,成為這一學科的標志性人物。他的務實求真的言行準則與北大學術獨立、思想自由的立校精神相結合,引領著中國現代文學學科以及北大中文系(他長期擔任中文系主任)科研教學事業健康發展。
嚴上還要加“嚴”
嚴家炎有鮮明的治學風范。概而言之就是:嚴謹的求證,嚴密的表述,無處不體現著他嚴格的學術精神,也無處不發揚著他嚴正的言行立場。嚴謹、嚴密、嚴格、嚴正,一個“嚴”字貫穿他為人、為文、立論、行事的一生行止。我注意到,《嚴家炎文集》十卷的安排,第一卷不是寫作較早的“知春”,也不是我們熟知的、最能體現他的治學精神的“求實”,而是不按照年代排列的系列的“考辯”文章。將“考辯”列為十卷之首,顯然是作者特意的安排并著意強調的。
《考辯集》收集了嚴家炎最重要的一批文章: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問題,新體白話的起源問題,所謂五四“全盤反傳統”問題,《文學革命論》作者的“推倒‘古典文學’”問題,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問題等。這些,都是我們這些從業者耳熟能詳的、一般“不疑”的、或“人云亦云”的、甚而已是“定評”的問題。然而,嚴先生偏不,“從來如此,便對么?”他要尋根刨底,偏要在眾人不疑、且多半有結論處提出疑問并鍥而不舍地往深處開掘,從而尋求真相和真知。
舉例說,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都說起自五四,嚴先生認為“似有不妥”。他列舉黃遵憲、《老殘游記》《孽海花》《海上花列傳》,特別是陳季同小說《黃杉客傳奇》的實踐,提出現代文學的起點應當提前到19世紀80年代。他稱自己的這一論斷是他為現代文學史研究奠下的第一塊“基石”,考辯成了嚴先生治學的重中之重,是他學問的前鋒。關于嚴先生的治學與為人,近年來談論頗多,其實無須多言,用他的姓名即可概括。人們戲說他是“嚴上加嚴”,簡而言之,即自始至終的一個“嚴”字。嚴先生告訴我們,做學問不能討巧,必須下真功夫、苦功夫,必須嚴上還要加“嚴”。
嚴先生是最早、也最堅定肯定姚雪垠歷史小說《李自成》的學者,他寫出了長篇專論《〈李自成〉初探》。為此目的,他反復閱讀原作,閱覽《明史》相關部分,以及明末清初的諸多野史。沒有充分的準備,嚴先生輕易不會發言,更不會下定論。“我盡量謹守著這樣一條原則:讓材料說話,有一份材料就說一分話, 沒有材料就不說話。” 他的話堅定而自信,對于我們無疑有著極大的警策意義。
雍容中見奇崛
嚴先生為人儒雅、沉潛、思維細膩,平時語氣輕緩。初識,往往給人以不茍言笑的印象。事實并非如此,這往后再說。先說治學,他對人、對己、尤其為文、立論都極為嚴苛。但他絕非四平八穩之人,有事實為證。柳青的《創業史》問世,輿論一片叫好。叫好的基點,在作者創造了梁生寶這一代表時代潮流的 “新人”形象上。嚴先生經過認真閱讀、思索,論定《創業史》中最成功的形象不是梁生寶而是梁三老漢。上個世紀60年代初、中期,中國文化界和學術界是什么氛圍?過來人心知肚明。嚴家炎這篇文章的寫作和發表,顯然“不合潮流”。他的嚴肅的思考所體現的“學術”和“審美”精神,顯然具有很大的挑戰性。事實是,他的“學術”冒犯了“潮流”!在這點上,你可以說他“迂”,但我卻讀出了他令人起敬的剛正!
嚴家炎求實的學術精神,作為學者的勇氣所顯示的理論鋒芒,就隱藏在他那有條不紊的和從容不迫的姿態中。這就是我們面對的嚴先生。他的學術行止遠不止《創業史》這一端,它貫穿他治學的全過程:關于蕭軍批判,關于丁玲《在醫院中》的辯證,關于巴金《家》的評價,以及他主張將鴛鴦蝴蝶派和舊體詩詞入史,等等,均閃現著他堅定的理論立場。這種理論的鋒芒,尤為突出地體現在他對金庸武俠小說的評價和定位上。1994年10月25日,嚴先生在北京大學授予金庸名譽教授會上致辭稱:“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當日可謂“語驚四座”,而他堅持,證明他一旦認清了事實,就有勇氣不容置疑地、尖銳而果斷地判斷并立論。
始終前行的身影
嚴家炎在多次接受記者訪談中,總是對學術的前途充滿信心:真誠永遠不會老,“嚴寒”過去是新春。他的表面上嚴肅的敘述,內里卻是充滿溫馨和熱情。他曾為多年前的一樁事件寫下了《五十七年前的一樁冤案》,在這篇文章中,他一改歷來行文嚴肅的習慣,劈頭就是:“1956年,仿佛是個沒有寒冬而只有暖春的年份”。這不是一般的抒情筆墨,嚴先生筆下飽含了沉重和憂思。當年這批青年才俊,正是受誘人的“早春氣象”的鼓動而陷入苦難的深淵的!
除了大家熟知的“嚴上加嚴”,嚴先生還有一個綽號:“過于執”,簡稱“老過”。“過于執”是當時流行的一部戲曲中的人物,指他遇事死板、固執。這正好“套”上了一個“嚴上加嚴”的嚴先生。“老過”在鯉魚洲農場用皮尺“精密”丈量田埂高度的“事跡”廣為流傳,一時成為“美談”。這不是“八卦”。說真話,先生有時行事是有點“執”,不是固執的執,而是執著的執。執著于他的文學信念,執著于他的審美理想,對此,他是分毫不讓的。但一般行事他都沒有“過”,說他過,是夸張了。鯉魚洲逸事,他只是錯把農事學術化了。我對嚴先生的總的評語是:“執近于迂,終及于嚴”。我對他是充分理解的。
我與嚴先生在北大共事數十年,深知他是一個言必嚴、行必決的人。我從他身上不僅學到做學問的道理,而且學到做人的道理。他在我們這些同輩人中,是最早在學問和事業上取得成功的人,我始終奉他為鼓勵前進的榜樣,也始終信任他的人品與能力。我們相識幾十年,回首凝望,眼前揮之不去的是他堅定前行的身影。至今猶記,只要時代需要時,他總走在隊伍的最前列!
我們尊敬的嚴家炎先生,他在學術和事業上走在隊伍的前列,也在人生和社會責任上走在隊伍的前列。致敬始終勇敢前行的嚴家炎先生。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 謝冕)
來源:《北京大學校報》
作者:謝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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