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洪飛近年來事業順風順水,官位步步高升,讓最底層的小官員羨慕,也讓曾經和他處在同一位置的人嫉妒。雖然羨慕或嫉妒在心里作祟是不舒服的,但這種情愫畢竟是單一的,只要熬過一段時間也就恢復了,若要是同一個人為同一件事既高興又悲哀,既心喜又心痛,那可就不好治愈。
患上心理綜合癥的人是鄭洪飛的老婆,早些年她為老公多年一直是基層的普通公務員懊惱,失落,她一直責怪鄭洪飛是一個呆瓜,不會搞關系,不知上進,弄得自己在公務員家屬區抬不起頭。結婚的最初八年里,他們夫妻大大小小的吵架基本都是被鄭洪飛無法升遷這顆炸彈引爆的。
鄭洪飛的老婆史劍梅是東川縣興益鎮的中學老師,她大學畢業后很想到外面的大城市扎根,可是在外面要找一個固定工作不容易,同時她的父母強烈要求她回到東川縣。史劍梅并沒有怎么猶豫就告別了她心中暢想的繁華之都,回到老家是正確的,回來就有父母的呵護,有別人安排好的穩當工作,有童年好友的陪伴。她沒有理由放棄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而去追逐一個虛無的海市蜃樓。
史劍梅一參加工作就出現了新的煩惱,父母及所有的親戚長輩都在催她找對象結婚,就連熱戀中的小伙伴也開始催她了。其實那時候史劍梅不過才二十三歲,在大城市中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而在一個小縣城的小鎮上,二十三歲卻是老姑娘了。大齡單身是教育制度和就業現實造成的,什么年齡標準算是大齡也是相對的,可是小地方的包容性不夠強,小地方的人不理解現在的年輕人怎么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著急婚姻大事。他們喜歡催促年輕人找對象,尤其是單身的女孩,他們也喜歡講八卦,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他們理直氣壯地認為這是關心年輕人,他們更加不知道這種催促其實是無形的刀。被催促的次數多了,史劍梅就開始后悔回到這個不開化的小縣城了。
迫于壓力,史劍梅和當時在興益鎮人民政府當秘書的鄭洪飛結合了。史劍梅并不愛鄭洪飛,她想找一個在縣城機關上班的,將來好找關系調動到縣城去,可惜在縣城里工作的單身青年大多不愿意找鄉鎮的伴侶,一則沒有面子,二則要面臨兩地分居和無人照管家庭的現實難題。在哪個層次就只能找哪個層次的人結婚,這是長輩對她說的,也是她從生活中觀察到的。史劍梅在鎮上工作,最終也就只能找在鎮上工作的鄭洪飛結婚,再加上史劍梅的父母很喜歡這個小伙子,雙方的結合也就順理成章了。
婚后的八年,他們的生活是一劑難以下咽的藥,要不是為女兒鄭雯婷著想,雙方早已分道揚鑣。還好,最終鄭洪飛發跡了,他終于離開堅守了10年的興益鎮,當上了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事業的向上轉折挽救了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氛圍開始和諧起來。
鄭洪飛內心從來沒有真正為自己的升遷興奮過,反而自進入縣城后,他會經常失眠,他常常想起興益鎮秋收后那片荒涼的稻田,想起政府大門對面那片不長樹木只長茅草的山坡,那些茅草在冬天的早上被白茫茫的晨霜壓彎,貼近泥土,又在午后的夕陽里枯瘦、飄搖。每次和史劍梅吵架后,鄭洪飛就獨自一人踱步到農民的魚塘邊,呆呆地看著池塘里的水,好像把天下千秋都想遍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直到他被魚兒的跳躍聲響拉回現實。魚兒蕩漾起的波浪從中間的一個點朝四周推展,形成一個個極其規則的圓,那時候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魚,魚的一個輕輕動作就能掀起水上層層疊疊的風浪,而自己就算跳斷雙腿也只能讓灰塵染臟褲腿。有時候他會看見池塘里游來一對野鴨子,它們小小的,黑黑的,或并肩前進,或前后相隨,它們輕盈,它們自在,它們快樂,而他鄭洪飛沉重、苦悶、孤單。
進縣城才兩年多,鄭洪飛又升任了組織部長,史劍梅調進縣城自是水到渠成。體會到夫貴妻榮的史劍梅對丈夫百般溫柔,不過在她想得到一件奢侈品而沒有錢買的時候,她又露出了在興益鎮時的嘴臉。“人家張三老婆怎么怎么樣,我比她差嗎?我老公比她老公差嗎?為什么她可以那樣生活,我不可以?”,這是史劍梅在家里對鄭洪飛說得最多的話。這樣的話聽煩了,鄭洪飛漸漸答應了她所有的奢侈要求,史劍梅僅僅看到她的老公變得越來越慷慨了,也越來越有錢了,但她沒有仔細想過老公的錢是哪里來的,反正對她來說能享受生活就行。
鄭洪飛在四十二歲那年當上了副縣長,史劍梅也跟著身價倍增。史劍梅還沒有得意幾個月就發現鄭洪飛出軌了,當她追蹤到一些蛛絲馬跡,當面向鄭洪飛攤牌時,鄭洪飛出奇冷靜地說:“你需要享受生活,我也需要,我滿足了你的要求,難道就不能滿足一下自己嗎?”不管史劍梅怎樣歇斯底里,鄭洪飛總是以沒有表情的表情面對,或者干脆把自己關進書房,任由那個發了瘋的女人在門外折騰。自這次交談之后,鄭洪飛在外更加放縱自己,回到家除了過問一下女兒鄭雯婷的作業情況,便沒有任何話語,他習慣在外吃了飯才回家,也喜歡半夜三更才回家,隨便洗漱一下就溜進書房,他在書房里安了一張行軍床。
史劍梅最開始只要女兒不在家就會歇斯底里地臭罵鄭洪飛,有時候還會動手捶打鄭洪飛,多數時間鄭洪飛不理會,偶爾也會狠狠地把史劍梅推倒在地,任她鬼哭狼嚎。日子久了,史劍梅也累了,也慢慢適應了,她安慰自己:“哪一個飛黃騰達的男人不花心呢,為了名譽,為了身份,為了女兒,只能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這就是女人的命,要么一輩子過窮日子,要么得錢失心。”
史劍梅和鄭洪飛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戰時期,那時候他們的女兒鄭雯婷在讀初中。初中時代是一個孩子最焦躁不安的青春過渡期,處于一個最敏感的年齡。盡管兩個大人偽裝得若無其事,可鄭雯婷早已覺察到端倪,她的性格漸漸變得很古怪,有時候愛發呆,有時候愛發火,常常在上課的時候走神,初一時候還是班上的前十名,初二就成了二十多名。鄭洪飛很后悔沒有一開始就把女兒送到外地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打定了給女兒辦轉學的主意,當他擔憂地和女兒談及轉學的事,女兒的態度讓她非常意外,她沒有多問一個字就回答了“好”。
九月開學時,鄭洪飛將女兒送到了五百多公里外的省城。到達省城的當天晚上,他們父女倆在鬧市區逛了很久,各自看著街邊的事物,各自想著心事,彼此沒有言語。沉默了很久,鄭洪飛才打破父女間的沉寂,他對女兒說:“雯婷啊,你看這省城多好,多發達,比我們那東川縣不知道強了多少倍,這里的教育質量也一定非常好,你在這里學習,會有更大的前途”。這時一個穿著時尚的女子從他們旁邊走過,那女子朝他們父女瞄了一眼,鄭洪飛抬起頭時正好目睹了摩登女郎的美貌。那女子走過去了,風中還有一股香,那是高檔的法國香水味,鄭洪飛很熟悉這味道,他的情人用他的錢買過,他的情人灑香水又是為了迷惑他。熟悉的香水味讓鄭洪飛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女子的背影。
“大城市就是好啊,美女多,又時尚,爸,你是不是在幻想調到省城來,在那小縣城花兒不夠艷,香水不夠濃。”這話讓鄭洪飛無比氣憤,一時不知對女兒說什么,滿肚子的怒火想發泄卻又發不出來。鄭洪飛站住了,無法移動腳步,他用憤怒的眼睛盯著女兒,女兒同樣憤憤地說:“你自己逛吧,我回學校了。”說完這句話,鄭雯婷扭頭就往來時的路跑了。鄭洪飛跟在后面,一直追到學校,確認女兒已經安全到達宿舍才離開,他在賓館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和女兒道別,道別只有簡單的兩句話,“雯婷,我走了,你要好好學習”,鄭雯婷說:“你走吧。”
鄭雯婷到省城后,和家里的關系更加疏遠了,她幾乎不會主動打電話回家,不管是父親給她打電話,還是母親給她打電話,她總是冷漠,總是被動地回答父母的提問。到了省城后,鄭雯婷的成績不但沒有提高,反而下降了。初中畢業后她只考上了非常一般的高中,不過鄭洪飛的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在那里,她可以選擇的學校很多,分數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是可以忽略的。
鄭洪飛繼續更換著情人,增加著情人,史劍梅繼續與鄭洪飛維系著表面的正常夫妻,鄭雯婷繼續在她的青春里離經叛道。鄉村的莊稼繼續春榮秋枯,魚塘里的小野鴨繼續快樂地游弋,城市的街道繼續車水馬龍,相似的悲喜事故繼續發生,歌城會所的夜晚繼續歌舞升平。
有一次鄭洪飛陪市里的領導去省城開會,開完會,吃完大餐,相擁著去了娛樂會所,酒至半酣,某領導說:“這些職業三陪太庸俗,去找些自然天成的清新妹子。”不到半小時,有人扶著一個醉醺醺的小姑娘進來,看樣子那小姑娘醉得不輕,連眼睛都睜不開。鄭洪飛從衛生間出來時只看到那姑娘的背影,看起來不到二十歲,頭發很飄逸,身材很好,他心中正感嘆美女像韭菜,一茬又一茬。就在那姑娘被扶了坐上沙發的瞬間,鄭洪飛驚駭地發現那是他的女兒鄭雯婷。鄭洪飛的雙腳開始打顫,為什么雯婷會成這樣?這時包廂門被猛地推開,一群人像泥鰍一樣迅速閃進來,一進門就把包廂里所有的人都架住了,然后一個領隊說:“我們是省紀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