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苗憂郁的眼睛已經閉上多年,如今,我才隱約感到,田苗的死,似乎與我有關。
上初中那年,我被市一中擇優錄取。當時,這在全公社十分轟動。但農村人見識短,不少社員說,一個農村娃,能念公社中學就不錯了,何苦花錢上市里去念。
父親沒了主意,去找田叔。田叔是市里來的下放干部,啥事看得挺遠,父親挺佩服他,我們兩家走得挺近。
田叔說,老哥,可別錯打主意,市里教學質量總比公社強,孩子能考上一中,頭拱地也得供啊,沒錢,叫孩子明天來家拿。
我去田叔家借錢時,田叔田嬸格外熱情,還把上小學四年的女兒田苗叫到跟前說,你得向你哥學習啊,爭取考上市一中。
田苗比我小三歲,長得挺俊,只是面矮。她點點頭,不敢拿正眼瞅我,站一會兒就走了。
我很感激田叔,要不是田叔,一中我肯定念不成。
我在學校住宿,寒暑假回家,總要到田叔家串串門。每次都能看到田苗。她話語不多,總是用羨幕的眼神偷偷看我。
一年暑假,我正在自家園田地摘豆角,看見村霸周大賴端著飯碗邊拌邊說:讓你老禍害人,這回,給你弄點好嚼咕吃。
我覺得挺奇怪,便回家把這事跟老爹學了。沒想到,幾天后,公社來兩個公安找我,讓我把見到周大賴拿碗的經過寫出來。我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便我所見到的情況寫了。第二天,便返回學校。
寒假回來,父親嘮起這件事說,你田叔說,你那回寫的材料太好了,將來這孩子肯定有出息。根據這個材料,公安破了案,把毒死田叔家老母豬的周大賴逮住了。
后來,我在市報上發過幾首詩歌,田叔看見,還把登的詩歌從報紙上剪裁下來,逢人便說,這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
可是,不久,“文革”來了,紛碎了我的大學夢,我只好隨大流下鄉了。
下鄉以后,父親急著給我找對像,說,你田叔家田苗長得挺好,也回鄉了,姑娘對你早就有意,他爹媽更是沒啥挑……
我沒搭理。當時,我對前程一片茫然,只顧在農場戰天斗地,至于個人問題,根本沒有想過。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一次回家,媽媽突然對我說,你快到田叔家看看吧,田苗病夠嗆,裝老衣裳了都準備好了。
村里大伙都說,這孩子得的是想思病,可能是想你想的。
我想,根本不可能。既然這么說了,從兩家關系的角度,去看看也很正常。
一進屋,田苗正捂被躺在炕上,閉著眼,瘦得塌了腮。田嬸露出喜色扒拉田青,快醒醒,看誰來了?
田苗慢慢睜開眼,見到我眼睛似乎一亮,掙扎要起身。田嬸心里一喜,忙扶助起女兒,把枕頭倚在她身后。田苗以復雜的眼神盯著我,似有喜悅、報怨和憂傷,卻沒說一句話。后來聽說,這是她有病躺在炕上三個月來,第一回坐起。
回家后,老爹又一次提出,讓我和田苗定婚,說如果答應這門婚事,等于救條人命。我卻認為這事荒唐,我們從未接觸過,田苗也不可能愛上我,我對她也沒有那種感覺。都是老人們操些沒用的心。我不置可否,便回農場了。
不久,傳來田苗去世消息。聽父親后來說,那些日子,田叔很悲痛,到處說我不講究,說什么我見死不救啊,忘恩負義,沒有良心。我感到挺冤枉,始終堅定地認為,他姑娘的死,和我八桿子打不著,他們不該這么埋汰我。
從此,我家和田叔家的關系徹底決裂了,父親很惋惜。好長一段時間,父親遷怒于我,我卻感到委屈。我始終不承認,田苗的死與我有關。
多少年過去了。如今,每當回憶起這段往事,腦海里便會浮現出田苗那雙憂郁的眼睛。我挺后悔,當時,我心眼咋那么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