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輝小說兩篇
《他看見了死亡》
——致Jorge Luis Borges
白晝即將過去,黑夜即將來臨。——《亡靈書》
夜涼如水,這是221,章武元年,偉大的武士,蜀國的將軍張飛翼德漫步在他的軍營中,月光如女神的白練一般滑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在這白練上撫過,他已經三天三夜不曾睡眠,不曾卸下他的甲胄,這些冰涼的鐵片貼合著他的肌肉,成為他曖昧的身體的一部分。他撫摸這些鐵片,撫摸鎧甲上雕琢著的鳳凰的圖案,以及它與龍,一種古老、強大的東方神獸的共舞。這時那匹白練從他的手指間忽然逃走,他看到烏云遮住了月亮,吞噬了微弱的光芒。他坐下,疲憊終于像蟲子一樣鉆入他的軀殼。他想起蜀國的大祭司諸葛孔明的一次次的預言,這偉大的巫師,曾經以火焰和憤怒燒毀了那來自北方的篡位者,曹操孟德的戰船。
“你要相信,人類的生死變化可以在自然物的種種遭際中找到象征。不如說,人生本來即是一個巨大的象征,那些與人類肌體貼近的物件,逐漸成為人類象征的一部分。”
巫師諸葛亮的頭發遮住眼睛,他曾經以夢囈般的腔調向張飛翼德解釋人生的秘密。
在他肌肉豐盈的時候,張飛翼德從未想過死亡。他曾經是最偉大的戰士之一,他的長矛沾染了無數的強壯的武士的鮮血,死亡是被他一次次擂破的鼓皮。然而現在的他已經蒼老,皺紋像蛇群一樣爬過他的手背,白發如野草般鉆出他的頭皮。他的兄長曾經把人類的生命比作枯榮的野草,而他無止境的殺戮則成為野草更新換代的象征。
“象征,又是象征。”
巫師諸葛亮在張飛的記憶中揮動他的法器,這是由禿鷲和羽蛇的羽毛制成的魔扇,它的每一次擺動都象征了人類命運的一次傾覆。“人類都會在混沌中死去。”
“不,不會的。”
張飛翼德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因為疲倦而搖晃顫抖。他想起了兄長的死亡,同為世界上最偉大戰士的關羽云長,他的死亡源于一座城池無窮盡的守衛與進攻,北方的篡位者的軍隊一次次攻打著他,但他以漢尼拔般的智慧,以水的魔力摧毀了對方的意志。但是他被東方的野蠻人陰謀殺害,他們淪陷了他的城池,搶劫了他的財富和女人。張飛翼德見過他們的統帥,陸遜伯言,他的半透明的身體被亞麻布包裹著,他的思想和語言組合成謎底和謎面。
張飛翼德因為疲憊而眩暈,亦或是因為命運的顛簸與翻轉。他的短暫的記憶無法告訴他,那具亞麻布包裹下的身體會忽然變成火焰,燒毀蜀國最后的尊嚴與輝煌。
他即將進入夢鄉。
“人類都會在混沌中死去……”
“不會的,不會的。”
他像是在說夢話。
“混沌……死去……”
他只知道明天會有很多人死去,他讓他的手下鍛造了數之不盡的白色的鎧甲,在這個國家,白色作為一種死亡的象征(象征,又是象征)。空無的顏色最能代表人類對虛幻的恐懼。而他的命令是復仇,為他死于陰謀的兄長報仇,他要討伐那些東方的野蠻人,殺戮他的百姓和家畜,焚毀他的家園。他開始想象東方的沼澤和森林間燃起大火,女人們在強暴的劇痛中呻吟,城墻在騰起的塵埃中倒下。這時亞麻布下的神秘重新向他閃爍,他要驅散他們。
“混沌……死去……”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曾經被他殺死了的人,或者說“人”,他黑色的戰馬肆無忌憚地踐踏他們,像巫師所說的那樣,他的脾性總是粗暴而狂妄,而這限制了他的目光。但他相信正是因為他的粗莽使他超越了死亡。每一次殺戮(而非戰斗)總是在極短的時間里翻轉命運的硬幣。他曾和蜀國另一位英勇的戰士,趙云子龍一起,在篡位者成千上萬的軍隊中殺出一條血路。長坂坡的荒草被鮮血染紅,他知道來年這片土地將郁郁蔥蔥。遠處,他看到那個篡位者高踞于群臣之中,將他的掙扎變成一場饒有趣味的角斗。
他曾在帝國的古都見過那個篡位者,他有著深褐色的眼睛,狡黠的眼神和慷慨的口氣。他是帝國僅有的頌詩者,他曾在荒涼的沙漠和澎湃的海浪前誦讀他的詩歌。那些優雅的詩篇歌頌美酒,友情和榮譽,痛斥戰爭的荒謬,還有對死亡的無窮無盡的恐懼。在飛翔的白鴿中,張飛聽到了來自北方的傳說,那時他與他的國王以及在荊棘叢生的南方顛沛流離已經有十三年了,而那個北方的篡位者正用黃金、瑪瑙、珍珠和琥珀營造一座空中花園。曹操不曾聽說過巴比倫的名字,只是對永生的渴望使他與尼布甲尼撒二世之間取得了共鳴。它的名字叫銅雀臺,河水拍打著臺基上垂下的鎖鏈,舞妓在銅雀臺上舞蹈,一位新的桂冠詩人將用他的詩篇為她們伴奏,她們稱他為曹植子健,他的膚色融入了琥珀的憂郁,人們傳說他曾經與洛水中的女神交歡。
但他們忽略了銅雀臺的主人。篡位者深居于臺上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窺視著舞臺上所有人的歡樂與陶醉。只有他始終懷著深深的恐懼,這個閹人的子孫,北方的那些國王紛紛倒在他的劍下。他知道這所有的繁華腐爛的速度將超過他所能想象的歡樂。他的手指幾乎可以觸摸到那些柔軟的塵埃。他唯一無法預見他的死亡,盡管他在詩中一次又一次地預演所有的毀滅。他將因為頭顱的炸裂而死。而張飛聽到過的另一個關于他的傳說則是——他愛在夢中殺人。
“混沌……死去……”
北方的詩人們歌頌過酒的陶醉,而他久久地享受著他們。酒的顏色本身就令人沉淪,它在杯中的晃動讓他重新想象赤壁岸邊那些被火焰染成紅色的江水,拍打岸邊的礁石,猶如焚燒。于是他一次次地飲酒,也許只是為了消磨戰爭之后的疲憊,然后他鞭打他的士卒取樂,在那些士卒痛苦的嘶叫與酒精中獲得雙重陶醉。今天他再次鞭打了他的手下,張達與范疆,只因為他們沒有及時為他完成營造鎧甲的任務。這兩個平庸的名字注定了會反反復復淪為道邊的枯骨,然后被他的戰馬踏碎。
“混沌……死去……”
不,我將殺死所有的敵人,然后我將在榮譽中,清醒地死去。
在這片異教徒的土地上,張飛翼德無法想象天國和地獄的形狀,他只知道贏得世俗的尊嚴,然互在后輩的祭祀中閉上雙眼。然而現在他卻雙目圓睜。這是他的秘密,蜀國最偉大的戰士睜著眼睛享受他的睡眠。
“混沌……”
在赤壁的火焰和江水間,他看到篡位者絕望的眼神——一切的征服將在一場大火中歸于湮滅。然后那個人回到北方,從此不再將他的馬鞭指向霧氣彌漫的南方。他營造起至美的空中樓閣,開始他最后的歡樂。
“死亡……”
他看見了白色的光。然后那白色迅速地墜入黑暗。他忽然覺察到了什么。他想發出他雄獅般的怒吼,但是耳邊的所有一切都喑啞了。他伸手去尋找他的武器,然而他兩手空空。他的四肢如墜落般向下沉沒。
“人類都會在混沌中死去……”
他最后一次聽到諸葛亮夢囈般的寓言,看到北方的篡位者的眼神變成了吹滅的燭光,那座輝煌的空中樓閣忽然變成了層層疊疊的白骨,驟然傾覆。
附:
卻說張飛回到閬中,下令軍中:限三日內制辦白旗、白甲,三軍掛孝伐吳。……飛令人將酒來,與部將同飲,不覺大醉,臥于帳中。范、張二賊探知消息,初更時分,各藏短刀,密入帳中,詐言欲稟機密重事,直至床前。原來張飛每睡不合眼,當夜寢于帳中,二賊見他須豎目張,本不敢動手。因聞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飛腹。飛大叫一聲而亡,時年五十五歲。——《三國志通俗演義•第八十一回》
《雨》
(雨,是一種空虛的介質,它迷幻了空間與時間的界限,代替所有的孤獨。雨出現的時候,天空忽然出現微亮的陰沉,世界一派迷蒙與曖昧,是雨來的前兆。所有路上的行人,本能地仰望天空,直到那雨點打在他們的額頭,千千萬萬,他們的瞳孔中映出陰沉的天空,烏云,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如此的渺小。
于是他們撐開傘,在顧城的筆下,這是一種拒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因為雨傘的出現,原本寬敞的街道,忽然變得擁擠。如果不是因為雨的出現,我想我不會與這些素未平生的人如此靠近。冬天的雨,大地潮濕,行人們呼出白霧。
我在冬天的雨中感到了寒冷,我沒有帶傘,我靈巧地在一把把雨傘下穿過。
或問:雨,究竟是使人更加的擁擠,還是更加的孤獨?
或答:使擁擠更加擁擠,孤獨更加孤獨。)
這是一場大雨,大到使所有的形容詞被砸碎。交叉的十字路口,夜,一個年輕的女人撐著雨傘,雨水在她的臉頰上滑下,被溶化的口紅染成紅色。
(博爾赫斯的雨,他在記憶中看到,那雨洗練了玫瑰。)
人們在雨中,奔跑,躲避,汽車轟鳴著怪獸般交錯駛過。
女人表情平靜。
一輛轎車在她身前停下,車窗迅速搖下,黑暗中一個男人朝她招手——“進來,快進來!”
她收起傘,身體側著跨入車門,蒼白的腳踝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汽車發動了,行駛,汽車里沒有開燈。
一路無話。
男人吞咽唾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動,女人在后視鏡中僅限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想說點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
女人沉默不語。
“我說……”
(一道閃電。)
女人驚了一聲。他們好像彼此發現了什么。男人打開了燈,彼此的臉龐被照亮,男人再次咽下了一口唾沫,他們都不漂亮,女人臉上的妝容因為雨水的沖洗而變得拙劣。
汽車在雨中行駛,雨點敲打車窗。
“也許是雨太大了,”男人抱歉著,“沒看清楚,不好意思……”
“不,應該是我不好意思……”
男人第三次咽下唾沫,女人看到他的喉結在橘黃色的燈光下上下蠕動。
“我送你回去吧。”
(女人上錯了車,男人接錯了人,這本來是一件極其偶然的事。雖然在中世紀的古典敘事中,這樣的情節是屢見不鮮的。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許古人并不將其視為偶然,在更傳統的世界觀中,那些出自日耳曼民族的歷史觀念尚未成型,赫拉克利特的左腳與右腳之間,并不存在著必然的聯系,一切都是由偶然構成的,這零散的珍珠尚未獲得它的紅線。)
他們都覺得尷尬,他們都想說點什么,但他們沉默著。
“我是來接我的妻子……”
“我也正在等待我的男人……”
然后又是可怕的沉默。男人將要咽下它的第四口唾沫。他突然說道:“你聽音樂嗎?”
女人點點頭,“嗯。”
于是男人打開廣播,轉動開關調整頻率,各種各樣的聲音向他們涌來,嘈雜,混亂。車窗外,大雨震耳欲聾。
女人忽然覺得自己如此安全,一層透明的玻璃保護著她,雨水無法潮濕她的身體。這時,收音機中傳來一個沙啞的女聲,她有著厚重的咬詞,吟哦著英語的旋律。男人說,“沒有什么好聽的,就聽這個吧……”
“很老的歌。”女人說。
“很老的歌。”男人點點頭。
幾首歌之間短暫的間隙,他們知道了歌手叫做Billie Holiday。
(偉大的爵士樂女歌手,一生經歷了孤獨,貧窮和絕望。她在十歲的時候被人強暴。除了酒精、大麻、海洛因和無數令她傷心欲絕的男人外,只有歌唱能夠拯救她。1959年她四十四歲,毒癮發作死在醫院,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除了一群原本要抓她去戒毒所的警察。)
他們聽著歌,雨刷在車窗上來回擺動。
她說,我以前也很喜歡唱歌。
男人點著頭,女人配合著Billie Holiday的聲音吟哦了幾句。
她說,我以前想當一個歌手。
她說,我不愛念書,我把課本全燒了,媽媽打了我,她打我的時候像個瘋子。
她說,我中學的時候愛上了一個比我大三歲的男孩,可是我長得難看,成績也不好。
男人說:“你不難看。”
她知道他在騙他,然而這是很受用的。
她說:“所以我就唱歌。”
然后她補充說,“我沒有念大學……”
(大雨,大雨,大雨。)
男人說:“從前我想做一個喜劇演員……”
他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挺可笑的,是嗎?”
女人說,“這有什么可笑的,挺好的啊?”
男人還在笑著,“不可笑嗎?”
女人一本正經地回答:“不可笑。”
“他們,他們覺得可笑就行了……”
一輛汽車闖過紅燈,男人短暫地緊張了一下,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方向盤。
“有一天,”他說,“我在全班同學的面前摔了一跤,他們全都哈哈大笑。我想,既然你們這么喜歡笑,我就讓你們笑個夠……”
他說:“我是個成功的小丑。”
他們再次沉默了。然后他說:“你會成為歌手的。”
女人像是沒有聽見。她在看著窗外。(雨水,那些夜景在雨水中融化。)
男人講了一個笑話,女人聽到了,她笑起來。
男人又講了一個,女人再次笑起來。
男人又講了一個笑話。笑話沒有講完,他們忽然發現目的地已經到了。而他們已經為之延誤了太多的時間。汽車停下了,男人操作汽車的動作熟練而溫柔,他的右手在方向盤上滑下的動作很像是在撫摸。女人看了一下時間,太晚了,太晚了。她伸手拾起了躺落腳邊的雨傘。
他說:“不把笑話聽完嗎?”
女人笑著說:“不聽了,不聽了。”
她打開車門,他聽到了暴雨的聲音,她撐開了雨傘,他看見了她蒼白的腳踝。他說:“笑話不講完是不好笑的。”
那蒼白跨出了車門,一閃而逝。女人朝雨中走去。
男人搖下了車窗,他大聲說:“你會成為歌手的!”
遠處,女人向他揮手告別。
……
(我回到家,雨水打濕了我,我病了,病得很重。
我躺在床上,棉被包裹我病弱的肢體,我的思想像我病弱的肢體一樣下沉,潰散。
我想到了現代醫學的進步,疾病中身體的滾燙,抽搐,種種生理性的反應已經得到了合乎科學的解釋。發燒,這是身體在自動地戰勝疾病,這是通往康復的歡樂所必要的痛苦與煎熬。
然而我想,人類已經探討了太多痛苦與歡樂間兌換的公式——“以痛苦補償歡樂”——何以補償痛苦?)
男人踩下油門,他以撕裂的速度在公路上超速行駛。雨點在他身體的兩側變成風,老舊的發動機咬牙切齒。事實上,這是一個單身男人,一九九九年的桑塔納浮標在雨中閃爍,勾勒出他的經濟狀況。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出現在城市的某一條馬路上,百無聊賴,收音機里放著各式各樣的歌曲。他覺得他是寂寞的,而他覺得他的生活應當發生些什么。于是每個晚上,九九年的桑塔納駛過街道。他偶爾在某個路口停下,也許在期待著某些錯誤。
(我病了,可是我的感官仍然是清晰的。我聽見窗外汽車駛過的聲音。
“以痛苦補償歡樂,以歡樂補償痛苦,歡樂,痛苦……”
不,讓痛苦歸痛苦,歡樂歸歡樂。)
第二天,天晴了。
女人再次回到了那個路口,重新開始她的等待。

王明輝
來源:作家網
作者:王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