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網(wǎng)

首頁 > 小說 > 正文

水鬼伯

水鬼伯
 
今天是六月初五,潮汕平原上的這座小城灰頭土臉的,滿大街都飄著沒燒完的香紙禮盒。雖然平時也差不多這樣,但今天更為明顯,因為今夜子時一過,就是六月初六了。各家各戶大都在門窗插起了柳條,有些人還在家里放了個渾圓的西瓜。

鴻修家里不用放西瓜,不過他們要插楊柳條。母親領(lǐng)著他到溪邊的大柳樹折柳條。鴻修爬上樹去,母親要哪條便指給他,他就擰下來。鴻修圓臉圓腦袋,黑不溜秋的,又不愛穿鞋,掛在樹上像只野猴子。不過鴻修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對快長到一塊去的眉毛。他眉間距極短,又喜歡怒目瞪人,村里人都叫他“一條眉”。

當(dāng)初鴻修他父母還帶他去問過“老爺”——“老爺”便是那些通了神的人。“老爺”看了他的面相,半吟半唱道:“看你眉頭急蹙,兄弟四五。若無四五,命中孤苦啊!”父母忙問“老爺”怎么化解。“老爺”掐掐手指,抿抿雙唇:“你這小孩生肖屬虎,卻生于猴時,時沖本命,生性懊惱倔強,面相又犯孤,這個與生俱來,解不了只能克……這樣吧,給他取個帶‘修’字的名兒,讓他一生克本性修善身,希望能戒掉一些戾氣。”鴻修的名字就這樣得來了。

采完楊柳條回來,路過西瓜檔,鴻修有些嘴饞,拉了拉母親的衣袖,便走不動道兒了。他擰著一條眉,楚楚可憐地望著那些又大又圓的西瓜。
母親意會到鴻修的小九九,滿臉忌諱地拉著他走。
“現(xiàn)在的西瓜不能吃,等過了六月六,那時候的西瓜便宜,阿媽買你吃。”
“今夜水鬼擔(dān)西瓜,過了今夜西瓜不好吃哇!”檔主喊道,不肯錯過生意。
“小孩面前你瞎說什么呢!”母親胡亂揮著手里的楊柳條,像驅(qū)趕什么似的,“啊修咱們快走!”
回到家里鴻修氣鼓鼓的,臉漲得更圓了。鴻修心里有氣,但是他不說,就憋著,誰也不理。母親叫他去插柳條他也不答應(yīng),等到父親揚言要揍他,他才鼓著個包子臉去插柳條。母親在后面喊他,叫他每個窗都要插,他還是不吱聲。

鴻修家住的是天井院,格局有些像四合院,比四合院小些,正位是一個大客廳,左右兩間偏房,對面一間小客廳,左右也是兩間偏房。當(dāng)中是個大天井,靠門一口水井。大客廳供奉著祖上的牌位,客廳門口貼著兩句對聯(lián):“祚千古龍氣,賢世代子孫”,據(jù)說這兩句話還是有來歷的。大客廳一側(cè)的左偏房養(yǎng)著只大水牛,右偏房用來堆放雜物。只有鴻修一家人還住在這里,他們把小客廳當(dāng)客廳,一間偏房改造成灶房和浴房,另一間來作臥室。

鴻修先去牛房里插柳條。他進(jìn)去時大水牛正在睡覺,鴻修一時興起便去挑逗它。他拿著柳條抽水牛的臉,水牛一開始不理睬他,后來受不了他這么煩,舌頭一伸把整扎柳條都卷了進(jìn)去。鴻修這下懵了,可是他不敢告訴父母,又想起阿媽不給他買西瓜,他的腮幫子又鼓起來了。鴻修索性抄了一把牛房里的稻草,當(dāng)作柳條扎在門窗上。回到屋里阿爸問他扎好了沒有,他從鼻子里“嗯”了一句,沒再多說。

這天晚上,鴻修父母都很早睡。六月初五夜,沒人會蕩太晚,平時每晚都出去浪的人,這會兒也收起心性,乖乖守在家里了,但是鴻修卻怎么也睡不著。或許是吃不到西瓜,氣還沒順,或許是父母交代的事沒做好,心里有虧。在這天晚上,他輾轉(zhuǎn)反側(cè),聒噪難眠。一開始父母還說他兩句,叫他閉上眼睛,別亂動。等到他們睡過去,也就不搭理他了。
鴻修在被窩里實在熬不住了,悄悄打開門栓,跑到天井。他打了一桶井水,劈頭蓋臉澆下去,總算涼快多了。他就這樣,濕漉漉地坐在大客廳的門檻上,開始給天上的星星取名字。
“你叫馬龍騎,你叫水雞,你叫虎頭蜂……”當(dāng)鴻修指到大門上面一顆星星時,突然有根扁擔(dān)立在他手指的方向。他還想仔細(xì)看清楚時,一個黑影順著扁擔(dān)爬了上來。鴻修吃了一嚇,用兩只手捂住張得老大的嘴,舌頭已經(jīng)在里面打結(jié)了。他想起賣西瓜說的“水鬼擔(dān)西瓜”,嚇得全身抖成篩子。

那個黑影爬上屋頂后,先慢悠悠地把扁擔(dān)收在背上,然后蹲下來,探出一只腳蕩啊蕩,想要找尋什么借力點,可是還沒等腳踩實了,他的屁股已經(jīng)挪了出來,結(jié)果一打滑,扒拉著瓦片稀里嘩啦的滾了下來。那人摔得不輕,差點喊了出來,可是他雙手緊緊捂住嘴巴,把聲音悶死在嘴里。不過他到底還是蓋不住這聲響,特別是他的扁擔(dān)掉落在地上“咚咚”的幾聲脆響。這時鴻修看清了這個“水鬼”的模樣,他看上去像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沒有頭發(fā),腦袋光禿禿的,只穿了一條粗布短褲,打著赤腳,全身黑得發(fā)亮,像常年在海上的漁夫,身上松弛的皮肉還能映出幾分月光。他本來背上還蓋著一條毛巾,這一摔也不知道丟哪里去了。最讓鴻修眼前一亮的是他那根扁擔(dān)。扁擔(dān)肚瘦頭尖,油滑光亮,中間略微弓彎,看來是常用的。剛才落地響聲頓而沉,那些胡亂用木頭造出來的扁擔(dān)是摔不出這種聲音的。

屋外這一連串的聲響驚醒了熟睡中的鴻修父母,父親喊了一句:“誰啊!?”。水鬼和鴻修都捂著嘴,沒人應(yīng)答。接著屋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父親想要出來看看,鴻修和老頭都緊張地瞪大了眼睛,把嘴巴捂得更緊了。不過父親沒有出來,屋里傳來母親幾句竊竊私語,父親便又重回床上睡了。這時老頭總算松了口氣,而鴻修嚇得臉都綠了,動也不敢動,只好繼續(xù)坐在臺階上。

老頭確認(rèn)沒人出來后,這才慢慢站起來,一臉痛苦地揉著腰背。他找到掉落在水井旁的毛巾,用扁擔(dān)把它挑起來。他彎腰那一下,整個腦袋閃著白茫茫的月光。老頭拿過毛巾,擦去臉上和腦袋上的汗,把毛巾披回背上,然后又用扁擔(dān)把瓦片掃到一邊去。他麻利地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后,把扁擔(dān)收回到自己背上。他什么把戲也沒用,扁擔(dān)就服服帖帖的吸在他背上,像他的脊梁骨一樣。

接下來老頭做的事情,讓鴻修有些不解。他從粗布短褲里掏出了一副老花眼鏡和一本皺不拉幾的小本子。他戴上老花眼鏡,翻看著小本子,一邊踱步尋找亮光,一邊前后移動本子調(diào)整焦點,嘴里還念念有詞。
“潁川世家陳祚賢之孫陳樹坤一戶,妻溪頭吳氏,一子陳鴻修……這家沒死人呀!”
鴻修聽到他說“死人”,嚇得不輕,終于坐不住想要逃跑了。他慢慢挪動屁股,想要悄悄躲進(jìn)大客廳里,但他還是沒能逃走。他剛一動,頭上的水珠滑落下來,滴在木門坎上。聲音雖然微小,卻逃不過老頭的耳朵。老頭循著聲音一轉(zhuǎn)頭,眼睛便和鴻修對上了。鴻修還未來得及驚恐,老頭的臉已經(jīng)在他面前了。他也不知道老頭如何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從天井中央飛到他面前,而之前的眼鏡和本子都被他收起來了,他背上的扁擔(dān)也已經(jīng)握在手里了。

鴻修想要喊他爸媽出來,可是卻出不了聲,兩只手還是緊緊地捂住嘴巴。鴻修的眼睛瞪得老圓,老頭的眼睛也瞪得圓圓的,兩對燈泡眼緊緊地瞪著對方,都想知道面前是什么東西。老頭用扁擔(dān)敲打著鴻修,一邊敲還一邊嘟囔:“這不是西瓜呀……”。鴻修被敲著,一頓一頓的,發(fā)出“咯咯”的聲音。

老頭有些迷惑了,不停搔著禿腦袋。這家屋外沒插柳枝,說明是死了人,要擔(dān)西瓜的,可是人家又沒放西瓜,也確實沒死人……老頭的腦子不夠使了,他索性直接問鴻修。
“這是什么名堂?”老頭拿出一扎干稻草問。
鴻修認(rèn)出來了,這是他拿去充當(dāng)柳條的干稻草。他情緒激動,想說些什么,但是嘴巴被蓋死,只能發(fā)出些悶聲。老頭“哦”了一聲,勾勾手指,鴻修的手便松開了。鴻修大口大口喘著氣,老頭耐心等他把氣息調(diào)勻,然后又舉著稻草問他:
“怎么回事兒?”

鴻修又驚又怕,不知說出原委水鬼會不會把他吃了,畢竟水鬼把小孩拖下水里的傳說鴻修也是聽過很多的,雖然面前這個水鬼和傳說中的不一樣。鴻修本來還是很害怕,不過想到之所以會拿稻草充當(dāng)柳條是因為柳條被水牛吃了;柳條會被水牛吃了是因為他賭氣拿水牛發(fā)泄;他會生氣是因為阿媽不給他買西瓜;阿媽不給他買西瓜是因為今夜六月初六水鬼擔(dān)西瓜……沒錯,罪魁禍?zhǔn)资窃撍赖乃恚〉乾F(xiàn)在水鬼就在他面前,他又不敢罵他,甚至拿一條眉瞪他的勇氣也沒有。鴻修徹底崩潰,只能把一切過錯都推到不會說話的西瓜身上。
“西瓜……”鴻修委屈地說。
“什么?”老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再問一遍。
“西瓜!”鴻修又怕又委屈,哭著喊了出來,“我要吃西瓜!嗚啊……”
鴻修這么一哭,把老頭嚇了一跳。怕他把人吵醒,老頭急忙把鴻修抱了起來,抽出扁擔(dān),往地上一錘,扁擔(dān)便像如意金箍棒一樣伸長,抵住了屋檐。老頭又把鴻修甩到背上,然后像猴子一樣麻溜地順著扁擔(dān)爬上屋頂,翻了過去。這次他還算好運,沒有摔倒。腳踩穩(wěn)后,他順帶一揮手,扁擔(dān)便翻著跟斗收了回來,像之前一樣貼在他的背上。可他忘了背上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孩兒,扁擔(dān)直接砸在鴻修頭上,砸得他豬嚎般地哭。老頭也顧不得了,背著他跑出巷子。

巷里睡得輕的小孩兒被吵醒,奶聲奶氣地問誰在哭。爸媽忌諱地說:“不要多嘴,水鬼偷抓小孩兒了!快睡覺!”,嚇得小孩兒不敢吱聲。

老頭一路疾走,把鴻修背到大溪邊。一見大溪,鴻修以為水鬼要把他拖進(jìn)水里,哭得更厲害了。大溪水靜靜地流著,流過古井橋,就被成片的水葫蘆擋住了去路。難得幾處冒水的地方,也渾濁不堪,甚至還有貓狗的尸體在生蛆腐爛。大溪岸邊,有兩大筐西瓜。筐是用竹片編的,層層疊疊,厚重結(jié)實,筐身濕潤柔韌,筐底的竹篾甚至還長起了青苔。說是大筐,是因為真大,每個筐約莫裝著二十來個西瓜,都是又大又圓的。老頭像卸西瓜一樣把鴻修卸下來,擱在筐上。鴻修跌坐在西瓜上,竹筐“吱呀”了一聲,他正好看見溪面的死貓,貓肚子里密密麻麻的蛆蟲正向他抬頭,嚇得他“哇”的一聲又哭了。

老頭看著鼻涕眼淚一起流的鴻修,沒了辦法,急得咬舌頭跺腳跟。任他這樣哭也不是辦法,把村民都惹來了就麻煩了。老頭思索著,不如先把他哄乖了再說。
老頭從另一個筐里撿起一個紋理好看些的瓜,放在耳朵邊拍了拍,念道:“嗯,這個瓜好。”老頭一只手抱著瓜,另一只手握拳揚起,剛要發(fā)力又后悔了。“這么好的瓜,可惜了呀……”不過他看著鴻修鼻涕都哭出來的樣子,無奈地?fù)u搖頭,“就算我吃了吧!”老頭又揮起右手,砸了一拳,西瓜便裂成幾瓣,濺了老頭一臉汁兒。老頭撿起碎在地上的西瓜,撣去瓜瓤上的泥沙,遞到鴻修面前。鴻修本來哭得昏天黑地,見到突如其來的西瓜,有些意外。他想吃,但是望了望一臉西瓜汁的水鬼,又不敢要,身體還在抽抽。
“吃吧!”老頭把西瓜往鴻修懷里推了推,鴻修也就小心翼翼拿起來吃了。瓜自然是好瓜,鴻修吃到的又是最甜最多汁的瓤,更是粉甜。開始鴻修只是竊竊地抿了一口,嘗到美味后便把頭埋進(jìn)去了,也不顧擦掉鼻涕眼淚,揩著瓜汁兒一起吃了。

鴻修終于肯不哭了,老頭總算松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把臉上的汁水擦去。他又撿了一片瓜,坐在另一個竹筐上,也滋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六月初的月,只是一道牙,淺淺的映在夜空,倒是那繁密的星辰,浩瀚飄渺,閃得暗夜發(fā)了光。在這星棋密布下的大溪邊,一老一少,一人一鬼,坐在兩大筐西瓜上各自啃著西瓜。一陣夜風(fēng)吹過,溪面的水葫蘆晃動了一會兒,兩人都停下了動作,看著溪面的殘月。

“早些年溪水還干凈的時候,還有小孩在這里游水呢……”老頭眼里映著水里的殘月,臉上有些呆滯。

鴻修在全力以赴地吃著西瓜,全沒留心聽老頭講話。他終于吃完了水鬼給的那片西瓜,急忙抓起另一片往嘴里送,還不忘伸出一只小手緊緊抓著最后那片西瓜。
老頭也沒去留意鴻修的吃相,他好久沒有和人聊過話了,嘴皮有點癢。他指著大溪的對岸,像對鴻修又像對自己說:
“你看那里,風(fēng)吹到死都不起泡。除了溪尾,那是整條溪怨氣最重的地方。溪尾怨氣重是自然,整條溪的東西都流到那里,煞氣太重。那里嘛……在你阿公那個時候,人命賤得很,生就生一大群,折也折一大群。誰家死了崽,就丟到那里去了。那個時候天災(zāi)人禍作踐人命啊,想活就得熬命干吶!要是命不好生不出兒子,那日子也難過。生了男丁,苦心養(yǎng)起來,還能幫著賺些活。有些狠心的爹媽,生了女兒,就在那里把孩子丟進(jìn)去哩!”
“要不女兒怎么叫‘走崽’,養(yǎng)大了就要跟人走的,畢竟不是崽,始終比兒子賤。”老頭嘆了口氣,手指著溪面揮了一圈,“那些丟進(jìn)溪里的小孩兒,就都變成水鬼哩……”
“阿伯你也是水鬼嗎?”鴻修吃完了第二片西瓜,正拿起最后一片要吃,聽見老頭說到“水鬼”,怯著膽問了句。被鴻修這么一問,老頭有些為難,不知怎么回答。
“我啊……算是吧。不過我和他們不一樣,一般人叫我們‘水鬼’,敬重的人叫我們‘河神’,還有些頭發(fā)眼睛五顏六色,渾身長毛的人,講話嘰里咕嚕的,他們叫我們‘天使’。當(dāng)然也不是都叫‘天使’,那些長得丑的就是‘天使’,長得比較雅的是‘魔鬼’。”
“什么是魔鬼?”
“我也不知道哩,我是聽識字的先生說的。可能是說人長得標(biāo)致吧,像以前我老伴兒,臉圓嘴闊,肉鼻子厚嘴唇,先生說的旺夫相。奶子跟這西瓜一樣大,屁股也大,給我生了好幾個兒子。手腳都結(jié)實著呢,幫我做了好多活兒……”老頭回憶到這里,不禁抽了下鼻子,“她什么都好,就是嗓門兒大。當(dāng)年土匪洗劫到了家門口,她還在燒火做飯,我叫她趕緊帶孩子藏起來。她耳背,沖我喊了句‘什么!’結(jié)果屋外的土匪都聽見了……”

老頭說不下去了,拿毛巾往臉上胡亂一揩,又呆望著溪面。過了一會兒,他奇怪怎么鴻修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轉(zhuǎn)過頭看他,才發(fā)現(xiàn)鴻修已經(jīng)把三片西瓜都吃完了,滿臉都是瓜籽和汁兒,正貪心地望著他手里那塊沒吃完的西瓜。老頭把他那塊也給了鴻修,驚訝于鴻修小小肚子竟那么能吃的同時,也覺得他有點不開竅。
鴻修開心地接過西瓜,又悶頭吃了起來。吃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含糊不清地問:
“水鬼伯你也有家人啊?”

老頭沒有回答,抽出別在腰帶上的煙桿,對著大溪抽起了旱煙。他瞇著眼睛把煙草吸得火亮,再撅起嘴把煙吐出來,好像要準(zhǔn)備講一個很長的故事。或許是故事太長了,老頭最終還是沒有講。他把煙吐在空中,煙圈很快被夜風(fēng)吹散,除了干烈的煙草味,沒留下什么痕跡。
“不說這些了。我說,你這個吐血崽吃了我一個瓜,我回去跟‘公司’有得交代了。”水鬼拿煙桿敲了敲鴻修的頭。
鴻修顧著吃西瓜,只敷衍地“哦”了一聲。

水鬼笑了,像個和藹的老人。一笑起來,他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抽煙抽壞了的牙齒也展露無遺。他走到鴻修旁邊,捏著他的圓腦袋,想跟他說清楚些什么:
“每年六月六,新鬼要過奈何橋,要拿西瓜賄賂小鬼。以前一直是新鬼自己回家抱西瓜,插柳條是為了讓新鬼辨認(rèn),以防他們走錯家門。早些年‘公司’說要‘人性化’改革,現(xiàn)在就由我們統(tǒng)一幫新鬼擔(dān)西瓜了。要說以前呀,也不是用西瓜。那時候規(guī)矩硬得很,一定要用三生,不過后來不知是哪家窮人實在買不起肉,就用西瓜代替了,沒想到‘公司’那邊的小鬼居然收受了,所以以后就都用西瓜了。想起來,我在你們這邊擔(dān)的第一個瓜還和你有點關(guān)系哩。那個瓜是哪個新鬼的我記不得咯,不過我記得他有個幾個兒子,大兒子叫‘別人’。取這名字估計是想著索魂的小鬼叫不得這名,索成別人的命吧。不過這名字誤會也多。之前你們村兒‘老熱’的時候,他托了你們村的鴻志鹵一只獅頭鵝。正好有人也要托他鹵鵝,看中了別人那只大鵝,就問鴻志:‘那只鵝是誰的呀?’鴻志便說:‘那只鵝啊,是別人的啊。’那人就有些不痛快:‘我知道是別人的啊,是誰的啊?’鴻志也不痛快了,說:‘你知道是別人的,還問我是誰的!就是別人的啊!’就這樣他們兩個最后吵得都快打起來了。哈哈哈!”

水鬼拍著大腿笑著,可是鴻修依舊自顧自地吃著西瓜,連頭都不抬一下。水鬼無趣地嚼了嚼煙嘴,重新搜刮點東西出來講。
“以前送肉的時候,我們還能偷點吃點,現(xiàn)在換成了瓜,占不到便宜了。”水鬼又嘆了口氣,把鴻修的頭扭過來,盯著他,“現(xiàn)在更好,連瓜也收不齊了。”
鴻修怕水鬼反悔要收回西瓜,急忙把剩下的瓜收進(jìn)肚子里,這才安心,畢竟吃進(jìn)肚子里的東西,搶也搶不走了。不過鴻修的肚子雖然能裝,但硬生生吞下這么一個大瓜還是有些勉強,但是他又不愿放過一點瓜肉,就算把臉撐綠了也不松口。水鬼看見鴻修這貪心樣兒,“嘿嘿”地笑了起來,挑逗他說:“吃了我的瓜,就得跟我走哦!抓你去當(dāng)水鬼喲!”
鴻修怕了,把頭從水鬼手里縮回來,撿起地上的瓜皮,推給水鬼,耍賴地說:“我沒吃,都還給你!”
水鬼哈哈地笑了起來,一只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也撒開煙桿,拍著鴻修的頭,拍得鴻修脖子都縮進(jìn)去了幾寸,差點把西瓜吐出來,他身下的西瓜也被拍得抖了幾抖。神奇的是,水鬼的煙桿沒有掉下來,依舊懸在空中,還跟著水鬼的笑聲點著頭,磕落零星的煙灰。笑罷,水鬼攬過瓜皮,起身撿起地上的瓜皮碎屑,像拼拼圖一樣把瓜皮組合起來。沒用多久,水鬼便拼出了一個空殼西瓜。他還戴上老花眼鏡,借著星光仔細(xì)掂量著這個西瓜皮球。確認(rèn)完美后,他抽出扁擔(dān),在瓜蒂上敲了三下,瓜皮間的裂痕便消失無蹤了。水鬼像掂皮球一樣掂著這個空殼西瓜,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樣子就該能瞞過鬼頭了。”
水鬼把空殼西瓜藏在其他西瓜下面,看看月牙的位置。嗯,時辰差不多了。他把剩下的煙草抽完,用煙鍋燙了燙腳上的雞眼,露出滿足的神情。磨蹭完后,他把鴻修抱下竹筐,又拍了拍鴻修那比西瓜還圓的腦袋。
“子時快過了,我得回‘公司’了,你認(rèn)得回去的路么?”
鴻修點點頭,這條路他平時跑過不知多少遍,雖然夜里有些陰森,跑回去還是能的,只是這會兒裝得一肚子的瓜,跑怕是跑不動了,只能用走的了。
“那就這樣吧,后會……”水鬼頓了頓,“還是不要后會的好。”
“水鬼伯,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愣了愣,都忘了自己有過名字:“叫我水鬼伯就好啦。”
“哦,水鬼伯,我叫鴻……”鴻修本想告訴水鬼他的名字,但還沒說全就被水鬼捂住了嘴。
“不要跟水鬼說自己名諱。”水鬼松開了手,再囑咐道,“以后要是有水鬼喊你名諱,你莫要應(yīng)。”
“水鬼都是水鬼伯這樣的嗎?”
“不全是……有些水鬼還是挺喜歡欺負(fù)小孩的……總之你自己著心便是。”水鬼看著鴻修認(rèn)真的神情,難為情的搔搔頭,覺得總得說些鼓勵的話,“放心吧,你命相硬,吉兇都捱得過的。我好久沒背過這么重的小孩了,你將來是有大作為的……”
鴻修是懂非懂地聽著水鬼的話,覺得裝滿涼嗖嗖的西瓜的肚子稍微舒服了一些。

水鬼拿起扁擔(dān),往地上敲了一下,扁擔(dān)又在水鬼手里伸長了些。水鬼熟練地用扁擔(dān)兩頭先后穿過竹筐的吊繩,再把繩子套牢,這樣就可以把西瓜擔(dān)回去了。他扎穩(wěn)馬步,屁股半蹲,把扁擔(dān)壓在兩肩上,試探著踮了踮腳,覺得能行,便“咿呀”一聲擔(dān)著兩大筐西瓜站起來。剛站起來有些搖晃,他穩(wěn)了穩(wěn)馬步,正了正扁擔(dān)在肩膀上的位置,覺得可以了,便起步走了。

臨走前,水鬼回頭跟鴻修揮了揮手,叫他也回去。鴻修沒有動,站在溪邊看著他走進(jìn)水里。水鬼擔(dān)著西瓜走到岸邊,先踩下一只腳,試試深淺,然后才慢慢蹚進(jìn)水,一邊撥開水葫蘆,一邊前行。水沒過腰身時,他回頭看了看,鴻修還站在那里,便喊他回去。鴻修答應(yīng)著,腳卻沒動彈,水鬼便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了。

水鬼越走越深,到最后只剩一顆圓禿禿的腦袋在溪上,還忽閃著光。鴻修覺得好笑,就喊他:“水鬼伯!”
那顆腦袋馬上轉(zhuǎn)過來,額頭上的皺紋依舊折疊,但是彎曲得很慈祥。額頭下的眉毛揚了起來,在等鴻修說些什么,額頭上的褶皺更深了。
“你像我阿公!”雖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但是鴻修還是說出來了。
溪上的腦袋笑開了花兒,往后仰著。他似乎笑得太得意忘形了,突然臉色一變,忽的沉入了水里。鴻修緊張地跑了幾個碎步,不過沒等他上前,那個腦袋又浮起來了。溪水從他順溜的皮膚流下,那張滿是褶皺的笑臉又出現(xiàn)了。
“你阿公什么樣?”腦袋問道。
“不知道哩,”鴻修老實說,“我沒見過我阿公……不過我覺得你像。”
“好哩!你說像那一定是像的!”那腦袋又是一陣笑,鴻修也笑。他倆一個在大溪上,一個在大溪里,傻呵呵地笑著。
腦袋仰脖望了望月亮,臉上有些遺憾。旁邊的水葫蘆里伸出來了一只和腦袋一樣溜滑的手,朝鴻修揮了揮。鴻修也朝它揮了揮手。水里的手一揮完又入水了,然后腦袋也不見了。鴻修看著腦袋消失的地方,那里還映著殘月,夜風(fēng)一吹,水葫蘆便靠攏過來,殘月也不見蹤影了。鴻修出神地望著溪面,夜風(fēng)又吹過,吹得他揚起了眉毛,緊湊的眉頭似乎散開了。

鴻修回到天井院,發(fā)現(xiàn)他進(jìn)不去,只好蜷在門外睡了一宿。天亮阿爸阿媽醒來,四處找不到鴻修,著急壞了,結(jié)果一開門,發(fā)現(xiàn)他就睡在門口,把他揍了一頓,作為讓大人擔(dān)心的教訓(xùn)。不過鴻修沒有告訴阿爸阿媽他怎么把自己鎖在門外的,也沒有告訴他們水鬼伯的事。但阿爸阿媽也察覺到了事有蹊蹺,加上昨晚是水鬼擔(dān)西瓜,忌諱得很,于是便帶著鴻修去看“老爺”了。
“老爺”見到鴻修什么話也沒說,定定地瞅了他好一會兒,臉色鐵青。這把阿爸阿媽都嚇壞了,但是怕得罪“老爺”,不敢開聲。終于,“老爺”放過了鴻修,轉(zhuǎn)向阿爸阿媽說話,但是語氣似乎沒有平常那么熱切。
“這小孩沒什么事,不過以后要看緊點,莫讓他惹上什么東西。他耳朵輕,容易一叫就走。”說最后一句時“老爺”凌厲地盯了鴻修一眼。
從那以后鴻修也沒再惹上什么事,畢竟沒過多久,他便隨父母搬離了小城。等到他再回來時,小城和他,都已經(jīng)換了一副模樣。

鴻修在離開八年后又回來了。他回來的日子很特殊,剛好是六月初五,又是水鬼擔(dān)西瓜的日子。在外這么多年,他對小城的民俗已經(jīng)所記無多了。但是“水鬼擔(dān)西瓜”他是如何都忘不了的,畢竟他和水鬼伯的故事,可以說是小城給他的最溫暖的回憶。過了這么多年,他心里還是常常念著他的水鬼伯。

每當(dāng)想起水鬼伯,他就忍不住懊惱。每過一年,更長一歲,他就越加后悔,后悔自己當(dāng)時那么不懂事,不但吃了水鬼伯的西瓜,水鬼伯向他傾訴舊事的時候,他也不搭腔。水鬼伯得有多少年沒和人寒暄嘮嗑了,他那時怕只是想找個人聊聊而已吧……可是鴻修連他這點心愿都實現(xiàn)不了,而且不知水鬼伯那晚回去會不會被‘公司’發(fā)現(xiàn)一個瓜被吃了,會不會因為這樣被處罰呢?會不會被別人欺負(fù)呢?鴻修越想越自責(zé),有時候甚至?xí)粢娝聿T趬衾铮聿€是一如既往地向他說著過往的奇聞軼事,而他依舊不理不睬。夢醒后,鴻修總是難過得哭了。當(dāng)年夜里他哭得有多厲害,現(xiàn)在也有多厲害。雖然鴻修這次回來跟“水鬼擔(dān)西瓜”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是回來“出花園”的——潮汕小孩虛歲十五那年,都要“出花園”,出過“花園”就是大人了,但是他依舊很興奮,想著興許能再見到水鬼伯。

鴻修離開時,還是那個圓頭圓腦,眉毛分不清是一條還是兩條的野孩子,回來時,已經(jīng)是個眉清目秀,氣質(zhì)彬彬的少年的。沒人再叫他“一條眉”,因為他眉宇之間的格局已經(jīng)容得下他的氣魄了。和鴻修一樣,小城也變了樣子。這里車水馬龍,高樓林立,一點兒沒了鴻修記憶中家鄉(xiāng)的影子。

鴻修跟隨著車子四處望,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家鄉(xiāng)的蹤跡。等到了那些車子到不了的地方,總算才有一點家鄉(xiāng)的樣子——灰頭土臉的樣子。那些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子,才是小城的腹地,也才是真正的家鄉(xiāng)。

鴻修拉著笨重的行李箱在崎嶇泥濘的小路上走著,憑著記憶辨認(rèn)這些羊腸小道,尋找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天井院。巷里的人紛紛從門窗里探出頭來打量著他,交頭接耳地議論這是誰家的后生。

今天剛好也是鴻修曾祖公的生辰,三代親人都聚在天井院里。老者黃發(fā),幼者垂髫,還有一群嫂嬸。大家一邊等著香燭喂完,一邊寒暄嘮嗑。當(dāng)鴻修走進(jìn)來時,所有人都怔怔地望著他,但是卻沒有人認(rèn)出他來。鴻修面對著這么多人,有些手足無措,想要叫人,但又不知從何叫起,只好呆站在那里了。終于有人發(fā)問:
“你是誰的兒子?”
鴻修想起了在小城自我介紹的方式,“我是鴻修,樹坤的兒子。”
天井院里的人們這才想起族里還有這么一個被父母帶去外邊讀書的鴻字輩。幾個老人開始轉(zhuǎn)過面說悄悄話:“哼!這就是從外面讀書回來的?連人都不會叫!”無奈老人的悄悄話實在太大聲,鴻修都聽進(jìn)耳朵,臉紅成了壽桃……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揚了揚手,沖鴻修喊道:“先去拜拜阿公吧!”
鴻修認(rèn)出了這位老人,是族里輩分最長的別人伯。他想起水鬼伯說的那個關(guān)于別人伯的趣事兒,回了一句晚了八年的笑。
他朝別人伯點了點頭,往客廳里走,剛要邁過門檻,又被一位長輩攔了下來。鴻修認(rèn)得,這是松增伯。
“你可認(rèn)得這幅聯(lián)講的是什么?知不知道你曾祖公叫什么名字?”松增伯指著客廳門兩邊的對聯(lián)說道,他講話像含著一啖口水,鴻修花了很大力氣才聽明白。
鴻修看著這幅對聯(lián),用正在變聲的青澀男聲徐徐念道:
“祚千古龍氣,賢世代子孫。”
鴻修心里推想,既然松增伯這樣問,那曾祖公的名字自然就藏在這兩句話中。藏名于詩,以藏頭為首選,而且他是“鴻”字輩,往上推三代,曾祖公便是“祚”字輩,正好應(yīng)了上聯(lián)首字。這樣一來,答案便八九不離十了。
“是‘祚賢’嗎?”
松增伯哈哈大笑,拍拍鴻修的頭:“看來書讀到底還是有用啊!去拜曾祖吧!拜完好收拾回家,今天六月初五。”
是啊,今天是六月初五。鴻修想起了些什么,不過沒有多說,只是聽話的進(jìn)了客廳。
鴻修進(jìn)客廳后,那些嬸嫂開始議論他。大多是驚訝于他從一個雙眉緊湊,黑不溜秋的小鬼頭變成這么一個眉清目秀,氣質(zhì)彬彬的后生,一條眉毛長成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道!然后感慨男孩子的格局晚成。松增嬸回憶起當(dāng)年松增伯拿對聯(lián)刁難鴻修時的情景,咯咯地笑不籠嘴。
“當(dāng)年小修還是個光著腳丫到處跑的崽子,松增一把抓住他,問他對聯(lián)兩句話頭兩個字叫什么。小修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大喊‘炸賢’!被松增往腦袋上敲了個包!哈哈哈!”
鴻修已記不清松增嬸說的那些舊年趣事兒,自顧自地叩拜先人。客廳巍巍而立的牌位前,擺著四大方桌的貢品。一般都是每家八個菜,菜色各不相同。幾個比較充裕的家里,就供到十個菜,家里一般但是心意虔誠的,就自己捏一兩盤粿,也擺上去。
供桌上的這些東西,在以前是最吸引鴻修的,但現(xiàn)在鴻修看著這些美味,卻沒了以前的胃口。比起這些貢品,他更期待六月初五的夜晚。供桌前放著三塊棉墊,鴻修跪在中間那一塊,磕了三個響頭。

今晚鴻修就住在天井院,睡在斜對客廳的偏房里。這間房他并不陌生,從他記事起他就住在這里了,直到后來搬到外面去。隨著鴻修他們家搬走,這一帶的住家也陸陸續(xù)續(xù)搬出去了。雖然他們沒有像鴻修他們一樣搬出小城,但也攢了錢,在新厝地蓋了新宅子,住在那里去了。沒過多久,這條巷子便空了,有些院子被砌成好多間屋子,租給外來的打工者。不過鴻修他們這間天井院沒有租出去,一直空著, 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先祖作祭時才有人來這里供奉,三代濟濟,這時才有些人氣。一開始鴻修說要住這里時,長輩都不同意,說這里陰氣太重,時不時有邪門事發(fā)生。而且鴻修正是十五歲,不能惹上什么事,所以叔伯們都讓他去自己家里住。可是他們都拗不過鴻修,他繃著有些稚氣卻很堅決的臉,一副再說什么也沒用的架勢。長輩們氣歪了鼻子,便由得他去了,不再管他。一些長輩又開始吐唾沫:“哼!讀書讀成這樣,還不如早早回來揀豬屎!”這一次,他們是沖著鴻修的臉說的。
雖然鴻修這樣目無傳統(tǒng),藐視尊長讓人很惱火,但是說到底還是個親人,不能這么放著不管。晚些時候,幾個嬸嬸便拿了些竹席被褥過來,還幫鴻修把房間打掃干凈,從里到外水洗了一遍。她們一邊做著活兒,一邊好心勸鴻修,讓他去自己家里住。鴻修很是感動,但還是謝絕了。嬸嬸們實在想不通,但也無法決定什么,只好干活兒去了,只是一直念叨著:“怎么會想在這里住呢……”嬸嬸們還拿給鴻修一大扎柳枝,囑咐他記得每個門窗都插上,神色瘆人地說著沒插柳枝的禍害。最后她們還是不放心,親手將柳枝綁到門窗上,每個門窗都綁了長長的一扎,讓鴻修解得好辛苦。

嬸嬸們走后,鴻修便將柳枝都解了下來。本來他還想像以前一樣,在門窗上插稻草,可這會兒院兒里早就不養(yǎng)水牛了,哪來的干稻草,鴻修又不好跟嬸嬸們要。本來自己堅持住這里就已經(jīng)太反常了,再討干稻草的話,怕惹人生疑,只好作罷。

入夜后,鴻修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反正他已經(jīng)想了念了那么久,也不差這一時三刻,就耐住性子等吧。不過想到可以與水鬼伯重逢,鴻修欣喜異常。他心里想,這一次,一定要跟水鬼伯好好說上話。他還翻出來一套舊茶具,洗刷干凈,跟巷頭小店鋪買了一袋單樅茶,想著和水鬼伯一起泡工夫茶。茶具雖然殘舊,但還可以用,只是茶杯都裂了紋,有些還缺了口。鴻修撿來撿去,就挑出兩只來,算是過得去吧。茶杯只有兩個,是少了,但這一點不影響鴻修的心情。

工夫茶也不一定硬要三個杯子嘛,今夜兩個就足夠了,畢竟茶杯講究“茶三酒四游玩二”嘛。鴻修這么一想,更是迫不及待想見到水鬼伯了。他早早就燒開了一壺水,把茶具擺好在大客廳門前,還裝好了茶葉,就等水鬼伯來了。等到無聊,他便像以前一樣,給天上的星星取名字。和以前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星星明顯沒以前多了,他給星星取名兒的叫法也不一樣了。
“你叫貝克漢姆、你叫村上春樹、你叫蘭博基尼、你叫云中鶴……”

鴻修幾乎把天上的星星叫了個遍,泡茶的水也不知重?zé)硕嗌俦椋譀隽硕嗌俦椤5鹊进櫺拊偎压尾怀鍪裁疵~可以給星星命名時,他便松懈地倚在大客廳門框上,有些失落。他困極了,但又不敢睡,怕一不小心睡過去便錯過了水鬼伯。他拿腦袋敲著門框,想象著水鬼伯那神奇的扁擔(dān)捶地的聲音,撅著嘴學(xué)道:“咚、咚、咚……”
鴻修也忘了自己敲了多久,外面終于傳來一點動靜了,鴻修馬上警醒地直坐起來,這才發(fā)覺頭有些痛。屋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吵,一開始只是“呼呼”車輪聲,到最后電動車的呼嘯聲,重型機車的引擎聲,尖聲怪叫的吵鬧聲混在一起,慢慢向天井院靠近。

鴻修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條巷子本來就冷清,現(xiàn)在深夜的時刻沒理由人氣這么旺。而且今夜子時一過,便是六月初六“水鬼擔(dān)西瓜”了,知道厲害的人這會兒是不可能在外游蕩的。那聲響越來越近,近乎哄鬧。特別是那似人非人,啼笑皆非的怪叫尤為詭異。鴻修慌了神,他怕了,正如八年前遭遇水鬼那般害怕。他不知如何舉措,只好將他解下來那一大扎又長又茂的柳枝攬在懷里,靜靜聽著外面的翻云覆雨。他有些動搖了,后悔沒聽長輩的話,執(zhí)意留了下來。

機車的聲音在門外咆哮,油門轟隆。起哄的聲音也都鼓噪起來。這時,一個黑影竄上了屋頂,又一個,它們上來后又探身回去拉上來了一個同伴,一共有三只東西。它們形狀像小孩,但是渾身是毛,面相怪異。登上屋頂后,它們還如猴子般捶胸?fù)]臂。其中一只還學(xué)孫大圣橫掌抵眉,手搭涼棚,作四處眺望狀。然而,它并非全在做戲,它看到了縮在一角的鴻修。發(fā)現(xiàn)鴻修后,它們明顯興奮異常,捶胸噓氣,吆喝著跑下來,圍到鴻修面前。
三只鬼猴子像發(fā)現(xiàn)戰(zhàn)利品一樣,把鴻修趕到天井中間。它們四足觸地,圍著鴻修轉(zhuǎn)圈,用尖聲尖氣的聲音彼此應(yīng)和。鴻修被圍在中間,進(jìn)退維谷,走投無路的他只好拼死一抗。他抓緊懷里的柳枝,像握劍一般,拿柳枝對著它們。鴻修的這一舉動似乎奏效了,他手里的柳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猴子們都忌憚他手里的柳枝,不敢再靠近,只是逡巡著,發(fā)出“咝咝”的聲音。鴻修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柳枝,用柳枝去嚇唬它們。鴻修的柳枝一甩過來,它們就畏懼的躲閃,可是躲過去之后,又圍了上來,鴻修就這樣和它們僵持著。終于有一只猴子沉不住氣,撲上去想抓鴻修拿柳枝的手,另外兩只見狀也撲了過來。鴻修急忙架起手擋住那東西伸過來的爪子。他感覺摸到了一層又硬又厚的皮毛,不由得心生惡心,但此刻已沒得躲閃,他只能咬牙將它撥開。沒想到那東西的爪子銳利得很,將鴻修的手臂抓出幾道血痕。鴻修也顧不得這些了,忙趁在它們還沒撲倒他之前揚起柳枝胡亂抽打一通。最先被打到的是抓鴻修的那只猴子,柳枝抽到它的腰背,它便彈了出去,滾到井邊。其余兩只東西也一樣,剛剛碰到鴻修,就被柳枝抽飛了出去。
鴻修雖然不明其中緣由,但知道自己占了上風(fēng)。他已經(jīng)怕到骨子里了,但是怕過了頭,惡便生了。此時的鴻修起了殺心,血液里男人的血性開始顯露,他決心與這些鬼東西拼死一搏,哪怕自己沒得好下場也不讓它們好活。他揮著柳枝,抽打著四處逃竄的鬼猴子。那些鬼猴子,每被柳枝抽一下,就氣力全無,滾上一圈再起來時,便矮了一些。鬼猴子雖皮,哪里架得住這樣抽打。沒等鴻修抽上幾個來回,它們的個子已經(jīng)縮了一半了。鴻修掄紅了眼,還把柳枝分成兩束,左右開弓。
眼看再抽就要真的變成猴子了,一只鬼猴子終于開口求饒了。它揚著雙手,護(hù)住門面,尖聲尖氣地說:“饒命!”,像是從鼻腔擠出來的。鴻修一開始沒聽出來它說的是什么,等它連著叫了幾遍才聽清。這家伙也會說話?鴻修吃驚它們還有像人的地方,這會兒也才看清原來它們并非面目猙獰,而是戴著面具。驚訝之余,鴻修也覺得它們有些可憐:它們蜷縮在地,瑟瑟抖著,一個個抱住腦袋,不停喊著“饒命”,鴻修停了抽打它們也不住地求饒。有一只已經(jīng)被抽得像猴子大小,連求饒的氣力也沒有了,干脆躺在那里,只是哀嚎。鴻修心軟了,那股狠勁也泄了。他想收起柳枝,發(fā)現(xiàn)雙手竟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由它垂著。

鬼猴子緩過來以后,便驚恐地逃走了。它們拉起那只傷得最重的,躲著鴻修走到屋檐下,想要順著柱子爬上去,摔了兩次才爬了上去。它們翻過去后,依舊是低聲呻吟,然而不知為何又鬧了起來。又尖又長的喊叫,還有拖長的哭嚎,像是在訴苦。不過這次它們沒鬧太久,過了一會兒便嘩的散了。

等到聲響絕了,鴻修才敢放松下來。他坐回大客廳的門檻上,雙手無力的懸著,柳枝不敢放遠(yuǎn),就擺在腿邊。松懈下來后,鴻修才感覺到心臟在猛烈地跳動,覺得全身都在泵血,心臟簡直是頂著脖子在跳的。他的腳也泄了勁,止不住的發(fā)顫。鴻修想起來受傷的手臂,黑暗之中看不清傷口,只覺得一陣陣火辣辣的痛。
就在鴻修憂心地察看傷口時,又有一個黑影爬上了屋頂。他腦袋頂著一片光亮,背上的脊梁突成一根棍,赤膊光腳,晃晃悠悠地踩在瓦片上。那人在屋檐觀望了一下,腰都沒彎就決定不爬了,直接抽出背上的脊梁骨,架在屋檐上。那骨頭神奇的伸長,直到抵住地面,發(fā)出“咚”的一聲響。

鴻修被聲音所驚,急忙抓起腿邊的柳枝,抬頭望去,卻見一個老邁的身影慢慢從一跟長棍上溜下來,落地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穩(wěn)住后,他便將長棍收短,放在背上。鴻修看到,那不是棍子,棍子兩邊沒有頭。那人徑直朝鴻修走過來,腳步有些慢,但是沒有遲疑。鴻修看著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臉上的神情也漸漸放松下來了。他走到鴻修面前,瞪著一雙燈泡眼看著鴻修,鴻修也瞪著一雙燈泡眼看著他。他們就這樣看這對方,想看清對方的樣子,但卻總覺得哪里不一樣。鴻修的眼眶慢慢濕潤,嘴唇緊緊咬住。那人笑了,擠出一臉的皺紋,露出沒剩幾顆的牙齒,顯得有點傻。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來的來的。”水鬼伯拍拍鴻修的頭,鴻修的淚珠終于滾了下來。水鬼伯拿過鴻修手里的柳枝,把它放在一邊。
“沒事咯。免怕,水鬼伯來了。”
鴻修抿著唇點了點頭,擦干臉上的淚水。想起剛才用柳枝打鬼猴子,驚奇地問:“你不怕么?”
“不是和你說過么,我和他們不一樣。”水鬼伯笑著說,略微有點得意。
“你快坐,我泡茶給你喝!”鴻修把水鬼伯拉到旁邊坐下,給他泡茶。他的手端起水壺時,還有些不由自主的抖動,倒得水濺了一地。
水鬼伯看到鴻修手臂上的傷口,默不作聲地拿過鴻修手上的水壺,然后扯下背上那條毛巾,給鴻修捂住傷口。水鬼伯的毛巾很濕爽,用它捂了這么一下,鴻修的傷口便神奇的愈合了,就像當(dāng)年那個空殼西瓜的裂縫一樣。手被水鬼伯牽著,鴻修感覺全身的驚嚇都消得差不多了。
“人的東西,我們嘗不得。喝茶就算了。”水鬼伯從褲袋里掏出一個用橡皮筋捆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塑料袋,解開后從里面拿出一包紅雙喜,還有一個Zippo打火機。他抽出一根煙,接上煙嘴,用Zippo打上火,瞇著眼抽了起來。
“火柴落水就打不著了。”水鬼伯呵呵笑著,從煙盒里半拉出一根香煙,遞給鴻修。鴻修搖了搖頭,他便把香煙收回去了。
“這些年,去哪兒了?”水鬼伯終于問了。
“搬出去了。”鴻修回答。
“還讀書嗎?”水鬼伯問。
“讀,考到市里的學(xué)校了。”鴻修說,“將來還得去更遠(yuǎn)。”
“好哇,你們房頭沒出過人才,撐死也就是一個秀才。我說你有大作為來著……”水鬼伯有些欣慰,又有些憂慮,“讀完書,要回來?”
鴻修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不想做井底之蛙,他要不斷走出去,至于將來在哪里落腳,他還沒有想過。不過,有一點是他隱隱約約感覺到的:從他離開時起,就已經(jīng)慢慢遠(yuǎn)離小城的生活節(jié)奏了。
“大概是不回來。”鴻修半猜半說道。
“那也等于是沒有的呀。”水鬼伯又瞇著眼抽了口煙,“你們家還是沒人。”
水鬼伯說完便不說話了,只是抽著煙。鴻修也不說話。他們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鴻修想說點什么,但是不知從何說起。之前在心里憋了好多年的話,這一刻卻找不到一句值得說出來的,沒有一句值得打破現(xiàn)在的沉默。
最后是水鬼伯打破了沉默。
“去大溪走走?”
“好。”

于是鴻修和水鬼伯便又一起來到了大溪。水鬼伯像挑西瓜一樣挑著鴻修。鴻修就坐在扁擔(dān)上,水鬼伯就這樣擔(dān)著單頭擔(dān)到了大溪。一開始鴻修不肯讓水鬼伯擔(dān),他看得出水鬼伯體力已經(jīng)不如從前了,他心疼。可是水鬼伯說:“你不是說我像你阿公嗎?就讓阿公擔(dān)一下哩。”
大溪的水葫蘆已經(jīng)不見了,水里的垃圾也撈干凈了,不會再有死貓死狗,可是水怎么也不見清。溪水是處理干凈了,但是不管再怎么撈,溪水也還是這個顏色,不臟,也不干凈,還有一股刺鼻的橡皮泥味兒。大溪邊依舊有兩個大竹筐,是之前那兩個竹筐,但是舊了,有些竹篾折了,用鐵絲補著。筐里的西瓜也裝不滿,將將只有一半高。
水鬼伯在筐里翻來搜去,才挑出一個算是渾圓的好瓜。水鬼伯抱起瓜,一拳就把瓜砸開了。他撿起瓜片,全都往鴻修懷里推。

“吃吧吃吧,那時候你那么小小的肚子,吃了我那么大的一個瓜!哈哈!”水鬼伯在空中比劃著,笑瞇了眼。
鴻修揀出沒有泥沙的瓜片,遞到水鬼伯面前:“你也吃!”
水鬼伯又把西瓜推回去:“我不吃我不吃!我擔(dān)西瓜的,吃得多了!”
“人的東西水鬼伯嘗不得,”鴻修還是堅持,“擔(dān)的西瓜要拿回‘公司’對數(shù),水鬼伯你吃過幾次西瓜?”
水鬼伯拮據(jù)地笑了笑,拿過了瓜。他們倆人,于是便在大溪邊一同吃起瓜來。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卻朦朧不清,星星也少了許多。夜空下的大溪,緩緩的流。夜風(fēng)吹過,溪面微波,粼光卻是渾濁。水鬼伯曾給鴻修指過的地方,爬上來幾只鬼猴子,模樣和襲擊鴻修的那幾只相差無幾。它們尖聲嘶叫著,從溪里抬出機動三輪車,重型機車,吵鬧一番,便呼嘯而去了。

鴻修和水鬼伯靜靜地看著它們鬧騰,不發(fā)一言。水鬼伯又點上一根煙,嘖嘖地咬著。
“它們長得很慢……”水鬼伯有些不忍地說著,“長到這么大不容易……”
“它們長多久才能長成這樣?”
“不好說,靠養(yǎng)。不缺的一下來能跑能跳,長得也快,缺得厲害的要養(yǎng)很久,有些怎么養(yǎng)都養(yǎng)不起來……”水鬼伯吐了個眼圈,“做人要看命,做鬼也要看命哩!”
“缺了的話怎么養(yǎng)回來?”鴻修想起那幾只被他打得苦苦求饒的鬼猴子。
“缺得多了,養(yǎng)得就慢,而且缺一補二。”水鬼伯看了看鴻修,大概猜中他的心思,“柳枝打鬼,打一下矮三寸。這是大缺,很難補回來……”
鴻修有些內(nèi)疚,雖然水鬼伯說得有些含糊,但他能感覺到他今夜狠抽那幾只鬼猴子是多么嚴(yán)重的懲罰。它們極有可能是再也長不回來了,特別是那只被打得只剩猴子大小的,怕以后都騎不了機車了吧。他越想越是不安……
“這一切都是命數(shù)。”水鬼伯像看穿了鴻修的心思一樣。

他們又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吃著西瓜,抽著煙,靜靜地看著溪水。不知為何,鴻修覺得今夜的西瓜沒有之前的甜。水鬼伯也覺得紙煙沒有之前的煙草好抽,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或許鴻修也需要習(xí)慣吧,就像水鬼伯習(xí)慣抽沒有煙袋的煙一樣,他也要習(xí)慣吃沒有泥沙的西瓜。水鬼伯已經(jīng)是習(xí)慣了,鴻修不知道他是否也會習(xí)慣。

這時,又有一群鬼猴子騎著機車呼嘯而來,它們載著一車西瓜,咋咋呼呼地沖到鴻修和水鬼伯前面,比出兇惡的架勢。鴻修沒有害怕,雖然他沒有柳枝在身上,不過有水鬼伯在他身邊,他覺得很安全。鬼猴子還不肯走,水鬼伯往背后伸手,佯裝要拿扁擔(dān),鬼猴子信以為真,急忙慌亂開進(jìn)水里,西瓜也是胡亂丟進(jìn)去。
水鬼伯見趕跑了它們,順勢撓了撓后背:“這群吐血崽!”

“水鬼伯,再跟我講些過去的事哩。”
“過去的事,過去的事有什么好講,都忘光咯。”水鬼伯朝向鴻修,用下巴指了指他,“你說吧,說說你的。”
鴻修放下手中的西瓜,肚子中攢了好多年的話成熟了。
“我一出生,外婆和阿公就不在了,我還未來得及懂事,外公也走了。阿嫲跟我不親,所以我不知道被長輩疼愛是什么感覺。直到我遇到了水鬼伯……我不知道阿公長什么樣,但我覺得就是水鬼伯這樣的。要是我有個阿公,也是水鬼伯這樣的。后來看見別的小孩有阿公阿嫲疼著,我就想,我也有,我有水鬼伯……”鴻修說著,不禁動容,他又回到了那年那個夜晚,“水鬼伯,你能喊我一下嗎?”
水鬼伯遲疑著,他捏著煙嘴,早已沒了抽煙的心思。他低著頭,臉上的皺紋第一次這么峻刻。
“我喊你,但是你忌切莫應(yīng)!”水鬼伯看著鴻修,鄭重其事地說,“你要應(yīng),魂魄就丟了!”
“你喊,我不應(yīng)!”
水鬼伯一口氣把那支殘煙抽完,把煙從鼻子嘴巴里噴出來。他知道,他只要一開口,就越界了,也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但他還是喊了。
“鴻修……”水鬼伯別過臉,望著大溪。
鴻修靜靜聽著,他幻想這一刻幻想了那么久,今夜終于實現(xiàn)了。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回味,水鬼伯的聲音便消失了,好像少了點什么。
“再喊一次吧。”鴻修央求道。
“鴻修……”水鬼伯叫得比之前清楚了些,但是鴻修還是沒聽清。
算吧,就是這樣吧。鴻修心想,雖然有點遺憾,沒有想象中那么完美,也要學(xué)著習(xí)慣吧。
“水鬼伯。”他含著淚再喊了水鬼伯一聲,當(dāng)作告別。

鴻修望著水鬼伯,兩人四眼對望,一老一少的眼眸里,有些跨越了太久的時光的東西在流淌。水鬼伯想起了他的家人,想起了他未曾提起過的姓名,想起了他擔(dān)西瓜的初衷。當(dāng)他想起了這一切時,他知道他的時間也到了盡頭了。他望著鴻修,慈祥地笑著,皺紋都舒展開了。
他又喊了一次鴻修的名諱,充滿溫情的。鴻修聽到了,聽得非常清楚。他感覺到了什么不尋常,他想開口應(yīng)水鬼伯。可是沒等他開口,水鬼伯的手一勾,鴻修的雙手就不聽使喚地捂住嘴巴,任憑他怎么用力也無法擺脫。

水鬼伯最后喊了一次鴻修,毫無忌諱的,喊完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沒有遺憾了。鴻修想要應(yīng)他,可是聲音都被悶在了嘴里,他怎么掙扎也沒用,淚水從他眼角滑了下來。
水鬼伯擔(dān)起兩筐西瓜,慢慢走進(jìn)溪里,一邊走,一邊喊鴻修的名諱,像唱潮劇般念著,笑得很開心。
鴻修只能看著他慢慢淹沒在溪里,卻什么也做不了。等到他完全消失了,鴻修的手便自動松開了。他有氣無力的應(yīng)了句:
“哎……”


附:

曾聽過這樣一句話:“著名作家太多,著名作品太少”。在如今充斥著沒有“著名作品”的“著名作家”的作家圈,“益陽文學(xué)論壇”用這種作品與作家相結(jié)合的方式,對寫作者進(jìn)行一次檢閱,意義非凡。在這里,作者將赤裸坦誠地面對讀者。——陳行揚
 
身邊有好幾個朋友讀《水鬼伯》讀哭了,原因大家也說不上來,我覺得這也是陳行揚寫作的魅力:看似沒有敘事技巧,卻有至簡的美和赤忱,是一個初涉寫作的人的通透。《水鬼伯》在不經(jīng)意間喚醒我們審視自身的痼疾和藩籬,呈現(xiàn)的是我們輕易被寫作經(jīng)驗遮蔽的一些東西。 ——吳純 推薦語



 
作者簡介:陳行揚,男,1992年生于潮州,畢業(yè)于廣東財經(jīng)大學(xué),短篇小說《水鬼伯》獲得第五屆“包商杯”全國高校文學(xué)正文比賽小說組二等獎、華東師范大學(xué)第七屆高校原創(chuàng)文學(xué)征文比賽小說組一等獎。


作者:陳行揚
來源:作家網(wǎng)
 
主站蜘蛛池模板: 性xxxxfreexxxxx喷水欧美| 久久久久久亚洲精品不卡| 久久亚洲av无码精品色午夜| 99在线小视频| 琪琪色原网站在线观看| 幸福宝隐藏入口最新章节免费阅读小说| 国产一二三视频| 中文字幕日本电影| 国产私拍福利精品视频网站| 亚洲最大的黄色网| 男女国产一级毛片| 日本三级片网站| 国产精品久久久福利| 亚洲国产欧美另类| 99热这里只有精品7| 污污小视频在线观看| 性欧美激情videos| 公交车被CAO得合不拢腿视频| 久久久无码精品亚洲日韩按摩| 被强制侵犯的高贵冷艳人妇| 欧美jizz18欧美| 国产精品第1页在线播放| 免费女人18毛片a级毛片视频| 中文字幕丝袜制服| 草草影院ccyy国产日本欧美| 我要c死你小荡货高h视频| 免费观看四虎精品国产永久| 中国一级特黄aa毛片大片| 野花视频www高清| 日韩中文字幕高清在线专区|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毛片AV不卡在线| youjizz欧美| 欧美乱xxxxx| 国产精品_国产精品_国产精品| 亚洲欧美日韩综合在线| 韩国公和熄三级在线观看| 日韩爱爱小视频| 国产女人精品视频国产灰线| 乱之荡艳岳目录| 日本人强jizz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