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殤
2015-09-10 10:24:58
作者:張建新
梨花殤
張建新/文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襲擊了榭縣,狼嚎般“嗷嗷”狂叫了一夜,把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清晨,路邊那些樹木上只剩下幾片或十幾片紅或黃色的葉子,在微微的寒風中可憐兮兮地瑟瑟抖動著。
不到八點,一輛警車快速行駛在縣城的主道上,一陣刺耳尖銳的的急剎車后停到路邊,車上下來四、五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一個年青的警察一邊下車一邊發著牢騷:真他媽的邪性了,你說,這大風早不刮、晚不刮,偏偏趕上這該上勤了,開始變天了。跟著剛下來的警察接口說:你知道個啥,這大風那就是郭市長的開路先鋒,這是先給開道來了。剛才那年輕警察一臉的不屑:屁開路先鋒啊,他郭市長是個多大的官,頂多算是個局級干部吧,誰能給他開路,也就是咱們的頭把他當回事,楞要咱們按照中央領導的一級警衛標準給上勤務。這時,一個歲數大一些的警察下車說話了:別再發牢騷了,該干啥干啥去,發了牢騷你以為自己就不是看門的狗了?幾個年輕的不再說啥,都溜溜達達地去馬路的各個路口上找自己的崗位去了。
文魁身穿著筆挺的春秋季制服站在路邊,這里離縣政府大門不遠。刑警平時是不穿制服的,只有在開會或警衛期間才會穿上制服,加上文魁又是個干凈、細致的人,每次用過的制服經過他仔細地折疊收好后還像新的一樣。
此時的馬路被太陽照得亮晃晃的,在墻角和馬路牙子下面都看不到積葉,真不知道環衛工人何時開始忙乎的。偶爾,樹上又飄下來一兩片葉子時,附近的環衛工會像受驚了一樣,快速地跑過來把它們收走。
看到這些疲憊的環衛工人,文魁心中極其傷感:這年頭到底是怎么了?各部門當官的為了烏紗都在拼命地使喚手下的人。這不,市長本來上午10點左右才到達的,可警察的上勤時間卻要提前兩個多小時,也許只有這樣某些人心里才會覺得踏實。
站了還不到1個鐘點時,文魁覺得如同被強行注進了酸性物質一樣,渾身的不自在,文魁看了一下手表后,無奈地在馬路邊上一邊巡視一邊來回溜達著。終于熬到快10點半時,電臺伴著“刺啦、刺啦”的噪音響了起來:各部門注意,各部門注意,02號汽車已經到達縣城北門,主要道路馬上封路,禁止無關車輛通行。終于要熬過去了,警察們個個趕緊都打起精神執行勤務。如果在這個時候,有個別不長眼的司機或者行人準會倒霉,警察們絕對會把站了兩個小時的疲勞和怨氣瞬間就轉移到你的身上。
很快,整條馬路如同關上了閘門的管子一樣,干凈的一輛汽車也看不見了??粗〞橙缫粭l寬寬長帶子般的馬路,文魁內心竟透出一絲的得意:嘿,還真他媽的有一些凈水潑街,黃土墊道的味道了啊??磥磉@當個官就是好,隨時能抖一抖比古時候皇帝還大的威風來。
突然,前面路口的崗位上拐進來一輛汽車,那個警察伸手攔也沒攔住,直奔文魁這邊開來。黑色的汽車漸漸駛近,清楚地顯現出凌志400的標志,文魁平時就看不慣這種為富不仁、心中沒有規矩的人,一股無名怒火猛地涌上文魁的心頭:一定要攔住他,開著豪車就想隨便牛,真是有兩臭錢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本事也當市長去啊,當了市長,不僅警察不攔著你,興許會主動在這里給你開道嘞。文魁諒他不敢光天化日下開車撞警察,便一個箭步跨上主道,伸出兩臂用自己的身體攔住了凌志汽車的去路。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后,黑色凌志車果然停在了文魁的面前。
文魁也沒細看車里座的是個什么人,拉著長臉大步走到轎車的司機門前,拉開車門大聲地吼道:怎么還往前開,沒看到這里戒嚴了嗎?車里坐著一個和文魁歲數相仿,身軀卻格外肥壯的男人,男人光亮的禿頭下是一張大圓臉,臉的下頜處有一顆很大的黑痦子,他斜靠在座位上,把圓臉下圓滾滾的脖子鼓脹地擠的高出下頜。文魁覺得這張臉有些面熟,那男子卻用極不屑的眼神斜視著文魁,突然,這男子扭轉過腦袋,睜圓那雙眼白大于眼黑的小眼睛,仔細地盯著文魁看了一會兒,馬上變戲法一樣地換成了滿臉堆笑的表情,并用一種略帶嘶啞的大嗓門叫道:俺他娘的以為是誰哪?這他娘的不是文魁吧。當看到文魁愣神的表情后,馬上又說道:他娘的,不認識了,俺是二彪???文魁心里一邊嘀咕著:二彪?一邊依然嚴肅地做著手勢,讓他把車停在路邊上的胡同里。當凌志車停在胡同口的瞬間,文魁的記憶深處終于擠出了一個名字,一個自己發誓永遠要忘記的名字:二彪——梨花寨那個二彪。沒錯,那張下頜帶有一個黑痦子的大臉,就是他。
在二彪下車時,文魁迎了上去,用略帶嘲諷的語調說道:你真的是二彪啊,開這么好的車是上縣政府開會的吧?沒想到,二彪根本不在意文魁的嘲諷,得意的高聲說:他娘的,可不是嗎,俺就是來參加郭市長的歡迎會的。文魁一臉狐疑地:你要參加郭市長的會議?二彪咧著大嘴更加得意地:他娘的,不知道吧,郭市長可是俺爹的老戰友,也就是俺的干爹。跟你說句實話吧,這次郭市長到縣里,還是俺給請來的呢。文魁從嘴角小聲地擠出一句:你請的?二彪依舊得意地:他娘的,是啊,俺那公司有一個新的項目就要開工,俺才把郭市長請來給壓壓陣的。 文魁突然又嘲笑地口吻:那你咋跑到這里來迎接了呢?二彪也不回避,竟嘶啞著大聲說:嗨,他娘的,還不是讓你那個小嫂子給鬧得,又折騰一宿,早晨起來晚了,沒辦法,抄了一個小道直接奔縣政府來了,沒想到啊,讓他娘的俺碰上你了。
文魁聽后厭惡地皺了一下眉,應付到:是啊,真是巧了啊。二彪突然用雙手拉著文魁的手說道:是啊,他娘的,快三十多年沒見了吧。噢,正好,今天晚上7點,俺在貴賓樓定了一桌飯,你上那去找俺,咱們得敘道敘道。
文魁聽到身后由遠駛近的汽車聲,知道是市長的車隊過開了。他看到二彪嘴上和自己說著話,而眼睛則一直在盯著自己后面的車隊。
等車隊過去后,二彪馬上轉身快步上車:他娘的,俺先走了啊,回頭再聊,記住貴賓樓杭州廳。接著按了一下嘀嘀,算是跟文魁打了一個招呼,“呼”的一聲車開走了。汽車離開前,文魁才看清楚,在汽車的前擋風玻璃處,擺著進出市政府和縣政府的通行證。
文魁無奈地搖搖頭。
文魁的母親是知識青年,曾做過梨花寨小學的教師,那梨花寨小學的前身原來是個大廟,時間久了,后輩人也不知道這廟里原來是供奉那位神佛了。據說在破四舊時,廟里供奉的神像被二彪的爺爺領頭帶人給砸爛的,沒多久二彪的爺爺突發怪病死了,按照老話講二彪的爺爺屬于不得好死。知情的人都在傳,說這都是二彪爺爺帶人砸廟的報應……大廟從此荒廢了。上山下鄉時寨子里來了知青,大隊干部就讓這些知青把荒廢的大廟重新清理、修補好,大廟又成了這幫知青的宿舍。隨著政策的松動,大部分知識青年都回城了,最后剩下了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女知青,她就是文魁母親。
時隔不久,為了讓寨子里的這些孩子們就近上學,隊領導組織社員把大廟重新維修改造成了小學校,文魁母親是學校唯一的老師,梨花寨小學共有十幾名學生,最大的是9歲的二彪,最小的是4歲的文魁。
母親出生于書香門第,文魁自小就受母親影響和熏陶。不管是在河邊上洗衣還是在草地上摘花,也不管是清晨外出或是傍晚回歸,文魁母親總會選擇一些應景的詩詞來與兒子分享。小小的文魁在三、四歲已經能認識很多的字,也能背出很多的詩句。
學校里學習最好的學生并不是文魁,是一個叫桂梨花的女生。桂梨花比文魁大兩歲,頭上梳著兩根很干凈利索的小辮子,每根辮子上還都扎有一個用紅色的小布花,她那張如梨花瓣一樣粉嫩的小臉總在微笑著,兩只黑黑大大的眼睛清澈的像水一樣,加上那身整潔的白底紅花的衣裙,把桂梨花襯托的像個飛天而來的小仙女一樣。文魁與桂梨花歲數相仿,個頭也相差不多,兩人自然成了同桌,坐在靠近講臺的第一排。班上,文魁最好的朋友就是桂梨花,下課后,桂梨花也會用更多的時間陪著文魁一起玩耍,偶爾,桂梨花還帶文魁去她家里,讓文魁親身感受她的家庭里那些憂愁和快樂的事情。
桂梨花家住在寨子東邊,這是一個白墻黑瓦的大院子,院子四周栽有修長漂亮的竹子,院中高大的瓦房前面有一個大大的天井,房子的前廊和過道都是木頭的,不知這些木頭經歷了多少年的風風雨雨,都變成了深棕色。木窗和木門都是木頭雕成的花,有大朵的牡丹、菊花,還有馬、猴以及將軍、仕女等,這些雕花圖案不僅漂亮,還能講出很多的故事來,文魁沒能記住那些故事,記憶中,梨花家中那些木雕門窗,以及那些粗壯的梁柱使房屋顯得極為古樸高貴。
梨花母親是個漂亮的阿姨,身穿藍色碎花的上衣、黑色的長褲,做家務的動作顯得非常麻利。見桂梨花帶文魁回來,阿姨馬上招呼文魁進屋,引他坐上方桌旁的木椅上,在方桌上擺上兩個蘭花的小瓷碗,又打開一個藍色大瓷罐的蓋子,挖出兩小勺淺棕色的粘稠液體放進瓷碗中,再用溫水沖好遞給文魁。文魁頭一次喝這種極為潤喉的甜水,桂梨花悄聲告訴文魁:這叫梨膏,可以治咳嗽的。原來,每年的秋冬季節,寨子里的人家在梨子成熟時,都要自己釀制這種梨膏。
粉碎“四人幫”的那一年,文魁的母親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情緒和精神狀態突然有了改變,這種狀態還被她帶進了課堂。這天,她突然向班里的同學們提出一個問題——你長大了要做什么?如同靜止的湖面上掉進一塊石頭一樣,同學們心中的這種平靜頓時被打破了,每個人的心湖中都掀起了或大或小的波瀾,每個人的答案不僅不同,甚至是很奇怪的。從來沒有發言過得二彪這次也主動地舉手回答問題了,他說:長大了要去當兵,因為他爹說只有當了兵才能在部隊里當上軍官或者回鄉當干部,有權以后想干啥就能干啥。老師對每個同學的發言都要進行點評的,只有聽了二彪的發言,她沒有點評,本來一直微笑的臉突然變得僵硬,呆呆地愣了片刻后就下課了。
下學后,文魁和桂梨花走到小河邊時,桂梨花輕輕問文魁:你長大了真的要當老師嗎?文魁想了想說:是的,我姥爺就是當老師的,媽媽想讓我也像姥爺那樣有學問,所以才給我取名叫文魁的。停頓了一下,文魁好奇地問:你為啥要當老師?桂梨花說:我喜歡老師,每當看到你媽在講臺上講課的樣子,覺得很神圣、很美麗。這時,二彪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說:就憑你們還想當老師?桂梨花昂著頭斜了二彪一眼說:當老師怎么了?二彪用極不屑的口吻說道:你們自己不知道嗎?大地主和右派家庭出身的是不能當老師的。桂梨花向前一步毫不示弱地問:憑啥?二彪滿臉幸災樂禍地表情:憑啥?不知道了吧。實話告訴你,那年招兵時,你爹就是因為地主成份沒去成,而我爹是貧雇農出身當上了兵,要不怎么會復員回來當上村書記的?桂梨花聽后心里很不舒服,想了想,倔強地說:你們這是欺負人,憑啥你家住的房子和我們家一樣,你們家就是貧雇農,而我們家就是大地主?二彪更加得意地說:嘿嘿,那是因為我家土改時,分到了你家的房子的。桂梨花委屈地:那是你們搶走的,搶走了別人的東西愣說成是自己的,還那么理直氣壯,還自吹成份好。二彪強硬地說:不服氣嗎,告訴你,我爹說了了,要讓你以后當我的媳婦,否則,早就把你們家都給分了。桂梨花聽后大哭著往回家跑去。
從前,桂梨花家是大戶人家,她的太爺是個紳士,梨花寨曾經有一半多的房產和土地都是他們桂家的。而二彪的爺爺是個鄉村無賴,打小就整天的游手好閑、騙吃騙喝,寨子的人都看不起他。而桂老太爺卻是一個善財主,不像別人那樣嫌棄二彪爺爺,時常接濟他,二彪爺爺也不好意思天天上門要吃的,三天兩頭的,這桂老太爺就派人給他送點吃的過去。誰知天有不測風云,鬧土改時,桂老太爺的家庭成分被劃成了大地主,那二彪爺爺被劃成了貧雇農。沒想到,這二彪爺爺的品德極差,不僅不念桂老太爺對他的情意,還領頭帶人要把桂家的房產和土地給分了,桂老太爺不從,被二彪爺爺綁起來,像個大蝦一樣游街,桂老太爺那里受過這種侮辱,回到家便上吊自殺了。由于二彪爺爺的表現突出,當上了梨花寨的農會主席,協助工作隊進行土改。二彪爺爺夢都沒有想到,他自己會成為梨花寨最有權勢的人,無恥又膽大妄為的人也有心虛的時候,把桂家其他的家產和土地瓜分之了,桂老太爺曾經居住后來又自殺的房子,他卻始終沒敢動。他搬進了桂家的另一處大院。二彪爺爺的成功秘訣不僅直接培養了二彪的爹,甚至也讓隔輩的二彪獲得了相關的基因。
不久,文魁母親參加了回復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并以高分考取了省師范大學。那日下午,母親宣布以后的課將由新的老師來上時,文魁與其他同學一樣都蒙了。文魁一時還不能接受這個準備離開的消息,文魁內心非常不舍得這個美麗的梨花寨,更不舍得好朋友桂梨花。放學后大家都離開了教室,文魁沒有離開,桂梨花也沒有離開,因為文魁也不知啥時候用自己的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桂梨花的一只手,桂梨花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就那么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大家都出去后,桂梨花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推了文魁的胳膊一下,這時文魁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狀態下在握住了桂梨花的手,當文魁不好意思地松開手時才發現,梨花的手已經被握的發白發青了,文魁的真的怕她離開自己啊。當桂梨花站起身時,文魁才發現桂梨花的眼中也是浸滿了淚水。文魁的心一下子就慌了,連忙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桂梨花沒有說話,就在這時忽聽教室的門“咣”的一聲被打開了,二彪闖了進來。二彪一邊往文魁的面前走一邊說到:滾開,你這個沒有爹的野孩子。不許欺負我的梨花。文魁一下子愣住了,二彪走過來伸出兩只熊掌般的大手朝文魁猛的一推,文魁站立不住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二彪轉身猛地一把抓住桂梨花的胳膊把她拉出了教室。
二彪罵自己是沒有爹的野孩子。是啊,這些年來文魁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爹,也沒有聽娘提起過,難道自己真的是一個沒有爹的野孩子嗎?文魁感覺自己簡直太傻了,這些年來竟希里糊涂地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文魁被二彪推倒在地上后便沒有再起來,他覺得大地和教室里的一切都在旋轉……。晚上,文魁向母親提出這個問題時,母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落了半宿的眼淚。
第二天,文魁和母親離開了梨花寨,坐在馬車上的文魁遠遠地朝著桂梨花家的方向張望著,一直到馬車走上了寨子外的大路時也沒有看到桂梨花的身影。文魁心中發誓:再也不回這令人傷心的梨花寨了。
被扣上野孩子的帽子后,文魁開始痛恨母親,并把內心痛苦都直接轉嫁給了母親。到了省城的學校后,文魁再也無心學習,這讓母親無可奈何,高考時文魁只以中專的分數上了警校。警校的二年文魁只回過二次家,一次是離開家后的第一個春節,第二次則是姥姥死的時候。畢業時文魁故意選擇了這個偏僻的縣城當警察,以期遠遠地躲開了省城的母親。文魁在警校時學的是刑事技術,到縣公安局被分配到縣局刑警隊工作,文魁每天拼命地工作,就是趕上節假日也不愿休息,沒事時就去幫助其他探組一起搞案子。漸漸地,文魁在單位偵破的案件越來越多,省城、梨花寨似乎離得越來越遠了,母親和桂梨花的記憶也越來越淡了。
因緣真是人世間一個最奇怪的東西,即極其虛幻又非?,F實,憑著人力似乎是永遠無法擺脫的。屬于你命中的一些人和事,一定會有一根線永遠的牽著你,既便是你逃到天涯海角,即使是時間過去了再久,機緣成熟時,他們都會順著因緣那根線找到你,想躲也是躲不開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文魁早已經忘卻了的二彪還是來了。
文魁當然不會去貴賓樓赴約,他根本不想再見到二彪。在食堂吃過晚飯后,文魁就躺在了宿舍的床上,二彪的出現,文魁的心如同火山突然噴發一樣猛烈地翻騰起來。幼年時的情景幻燈般一幕一幕地循環放映著,沒有間歇。晚上11點多,文魁突然被單位值班的同事給叫了起來:局長找。
文魁迷惑了,大半夜的局長找我干什么?
文魁敲門進入局長辦公室時,見辦公室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坐在辦公桌后的局長,另一個則是坐在對面沙發上的二彪,文魁愣住了,這時咋回事?
局長滿嘴酒氣地先說話了:好你個文魁,平日里,看你總是沉默寡言、少言少語的,沒想到你還有這么一個大款的同學,怎么沒聽你說過呀。文魁苦笑了一下,答道:二十多年沒見過了,今天才見面的。二彪那略帶嘶啞的聲音響起:他娘的,俺說文魁,你好大的架子嗎,怎么,俺還真的請不動你呀。文魁有些磨不開地說:不是,不是,今晚我有點別的事情。局長一邊示意文魁坐下,一邊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就是再要緊的事情也要推了,決不能耽誤了和老同學見面。 頓了一下后,局長又拿腔拿調地說:你不知道啊,有天大的好事等著你嘞。文魁有些自嘲地說:我能有啥好事?二彪用嘶啞聲音說道:他娘的,俺聽你們局長說了,你到現在還沒有解決個人的問題,老大不小的人了,也不著個急,因為啥,是沒有合適的女人,還是沒有房子???
這么多年了,不是沒找過女朋友,多數人聽說他是個住集體宿舍的人,連面都沒見。不多的幾個見上面的,文魁總是不喜歡,他總是不自覺地把人家姑娘拿自己的母親或梨花相比。
文魁聽了二彪的話,沒好氣地說:現在,這房價是吵得越來越高,誰能買得起?局長得意地說:所以嘛,二彪準備賣給你一套比成本價還要便宜的兩居室房子,每平米只收你600元。你說這能不是天大的好事嗎?文魁一聽看了看二彪,又看了看局長,有些傻了。局長每飛色舞地:你不知道嗎,程總可是咱們市里有名的大老板,是順發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老總,市政協的委員,身價可是上億呀。文魁瞪大了自己的眼睛看著二彪。這二彪咧著那張大嘴,一邊笑一邊說:他娘的,咋樣,文魁,回頭你帶人幫我盯幾天拆遷工地,回來后房子可就歸你了。
房子的誘惑力是極其驚人的。文魁來到這個縣城后,一門心思地工作,壓根就沒想過房子的事,等到有了這個想法的時候,恐怕攢幾輩子的錢也買不起一套兩居室了。文魁是個犟人,他愿意住一輩子集體宿舍,也不愿意欠下二彪的這人情。
見到文魁一直沒有表態,局長借著酒勁拉著長音說道:不要那么小家子氣嘛,程總答應你這套房子也是有條件的。話停頓了一下,換了個短腔又接著說:程總說了,上午看到你在執勤時那股子認真勁,就看上你了。文魁疑惑地:看上我了?局長忙解釋:是這樣的,現在搞房地產開發,拆遷是最難辦的。程總他們公司搞的這個項目是市里的一項重點工程。這不,今天郭市長親自來也提到了這個項目,并讓縣里給予大力支持??h委、縣政府開會時,特別要求我們公安局幫著做好這個工作的。局長喝了一口水,又接著說:咱們局黨委研究,準備抽調五個人專門負責這項工作。這不,程總推薦了你。我想啊,從明天起你暫時抽調出來,協助順發公司做好這個工程的拆遷工作。局長轉頭看了一眼二彪,接著對文魁:等拆遷工作完成了,你就可以找程總去買那套低價房了。怎么樣,這可不算你自己的問題呦,這是局黨委派給你的工作,這樣滿意了吧?
文魁確實很需要有一套自己的房,但他看不慣二彪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也不想高攀與他有什么瓜葛?,F在既然是局里的意思,又不是他文魁自己主動去謀取私利的,想來應該沒什么大問題,便對著局長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局長看到這里,開玩笑地說到:都說到這份上了,怎么還那么不痛快,?。慷胍彩切ξ卣f:他娘的,算了,文魁是個內秀的人,咱們別太逼他了。局長哈哈笑了幾聲后:看見沒有,都是你的老同學一直在成全你呀。他今天還特意給你準備了一份見面禮,晚上你沒去赴宴,本來是托我帶回來轉給你的,我想這都到家門口了,怎能不上來見上一面,于是,吃完飯就把他給拉到這來了。說著話,局長彎腰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嶄新的黑色花紋的皮包,皮包上那個“LV”標識在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不知怎搞得,此時,文魁自己也感覺今晚做的有些過分了。于是,轉過頭來對著那張滿臉堆笑的大方臉微笑著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
從局長辦公室回來,處于興奮狀態的文魁已經毫無倦意。于是,他把二彪送的這個沉甸甸的皮包放在桌子上仔細欣賞起來。包的整個皮面如緞子般柔軟光滑,拉鎖、皮扣和標識都是耀眼的黃金色,輕輕地拉動拉鎖,如流水一般輕快地滑過??粗@個皮包,文魁從心里喜歡,文魁想再仔細欣賞一下包的內部結構,于是伸手準備將包內的填裝紙拿出來,他魁感覺這填裝紙好像很有分量。文魁心想:怪不得這包顯得很重,這包里的填裝紙都這么重。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填裝紙明顯的還包裹著東西。于是,文魁把紙放在桌子上的,輕輕打開一看,填裝紙包裹的是由銀行包扎好的兩疊人民幣,是兩疊連著號碼的、嶄新的百元鈔票。難道皮包和這二萬元錢都是二彪給自己的見面禮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向不愿占別人便宜的文魁為難了,他知道,路易威登這個牌子的皮包是很值錢的名包,既然是局長親手遞給自己的東西,不接受肯定不合情理,可是皮包的錢該怎么辦?看著桌子上的名包和錢,文魁心中異常的糾結,如同在吃魚時被魚刺卡了嗓子一般,不想咽下去,想吐卻又吐不出來。索性,先把包和錢鎖起來再說吧。
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文魁也沒有想通,這二彪送自己名包和錢的目的。自己只是一個普通警察,身上有幾斤幾兩的肉自己是很清楚的,犯得上他二彪這樣對待自己嗎?文魁突然想起,局長和二彪在一起的那種神態說明他們兩人的關系非同一般,如果沒有利益關系,局長會對拆遷這事如此上心嗎?既然局長能吃肉,我一個小民警就不能喝點湯嗎?
文魁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這一夜,文魁睡的不踏實。躺在床上似乎一宿沒睡,然而又不自覺地反復做著一段的奇怪的夢。夢中,不知怎么的,文魁來到了一條清清的大河邊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河水中的游魚,看著這清清的河水,文魁突然想脫衣洗澡,他在水中洗啊洗啊,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覺著沒有洗干凈,就反復地用水沖洗著自己。猛然間,文魁看到,曾經清澈見底的河水已經變成了污水坑,自己正用臟水反復地沖洗著自己,原本還算干凈的身體早已被渾濁的泥水給弄得骯臟、奇臭無比……。噩夢驚醒后,文魁的頭腦一直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
第二天到辦公室時,文魁才發現:他暫時調去搞拆遷的事情早已傳了出來,一夕之間,全隊人全都知道了。對于文魁來說,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消息卻像剛剛引爆的炸彈,已經在縣局里造成了重大的沖擊波,文魁從人們的眼神和言語中似乎看出來,昨天榭縣的天上掉下一個巨大號的餡餅,不偏不斜地正砸在了他文魁的頭上,晚上請客成了必然的節目。在交杯換盞的酒桌上,文魁完全忘記了昨晚上的噩夢,一夜之間,文魁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警察成了縣局人們追捧的對象,自己覺得一定是自己前生的好運來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把他送上了天空,他覺得自己周圍是無邊的白云,白云深處有個花園,萬花叢中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后掛著白紗,白紗簾后有一個身穿莎麗的美麗的姑娘,姑娘正含情脈脈地在向他招手,頻頻的招手……。
縣局從各單位臨時抽調五人負責這次拆遷,沒任務時,這些人還在原單位工作,有任務時馬上開展工作,只是人員相對固定。
局長親自主持了工作動員會,坐在主席臺上的局長一臉嚴肅,他講到:目前,全國都在搞城市基礎建設,為了提高我市、我縣百姓的生活質量,咱們市里和縣里也搞了幾個重點項目,其中古鎮馨園小區項目是市里的重點開發項目,也是郭市長要求我縣公安局重點協助的一個工程。目前,我們公安局的工作重點就是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為了讓我市、我縣的重點項目的安全上馬,縣局黨委特地從刑警、人口、治安、國保和消防等單位抽調出五名精兵強將,你們這幾人,都是縣局黨委反復篩選后挑出來的人,都是縣局的骨干民警,也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你們這幾人由刑警隊的文魁負責,你們雖然來自不同的部門,但是形成一個整體,其他人都要好好配合文魁的工作,絕對不能辜負了縣局黨委對你們的期望,有縣局黨委做你們的后盾,希望你們在工作中要勇于面對各種問題,敢于擔當各種責任,善于克服各種困難,說到底就是不能給我們縣公安局的臉上抹黑,聽明白了嗎?臺下的五名隊員齊聲答道:聽明白了。局長高興地點點頭說:好,用這種干勁去工作就沒有克服不了的苦難,沒有攻克不下的難關……。
離古鎮馨園小區動工還有一些日子。這天,負責拆遷的人突然被集中起來。原來榭縣近期有個東湖小區搞拆遷,主管政法工作的副縣長給局長打電話,希望公安局協助一下。局長馬上應允,正好借此機會演練一下。文魁幾人馬上登上臨時桑塔納警車趕到縣政府。負責拆遷工作的副鄉長和開發公司的人早已等在了縣政府門前??吹骄?,幾個人馬上迎了上來,文魁等人和對方相互介紹后,對方前車帶道,警車隨后直奔縣城東郊的造紙廠方向開去。
所謂東湖,其實就是造紙廠排污所形成的一個廢水坑。當初為了繁榮經濟,縣里使用部分財政和銀行貸款建立了造紙廠,幾年下來,縣財政上去了,可是縣城里的空氣和水源污染越來越嚴重,最后連縣委、縣政府工作人員和家屬都扛不住了,集體找到縣長和縣委書記,縣里的頭頭們不得不考慮造紙廠搬遷,造紙廠新址選在了離縣城最遠的一個鄉??h長對鄉里的頭頭們說:考慮到你們鄉里沒有一個可以帶領大家致富的企業,經過縣委、縣政府的研究,決定把縣里的龍頭企業,“東風造紙廠”搬到你們鄉里來,一來幫助你們解決鄉里的財政來源;二來,可以以此為契機,帶動運輸和倉儲等相關行業的發展;同時,還可以為你鄉解決部分就業問題。鄉里的這些頭頭早就知道造紙廠污染的問題,也知道廠子的污染使得周圍百姓怨聲載道。卻不敢得罪縣里的頭頭們,再說,這造紙廠搬到鄉里來后,除了鄉里可以留存20%的稅收以外,以后的煙酒和招待錢都有了出處,另外,鄉頭頭們通過造紙廠撈取的好處還遠遠不止這些。
中國是個能人輩出的地方,啥時都不會不缺能掐會算的人。就在造紙廠搬遷的計劃還在醞釀時,東湖小區的籌建計劃就已經悄悄的展開了。新的造紙廠和宿舍樓還在建設時期,老造紙廠家屬宿舍棚戶區就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拆遷準備工作。愿意搬到新廠區的,每家在折抵了原來住房面積后,多出來的面積可以按照每平米1500元的優惠價格購買;不愿搬到新廠區,只想留在縣城居住的家庭,在扣除原有住房面積后,多出來的面積要按照每平米3500元的價格購買。
搬遷政策出臺后,人們議論紛紛。工人們手中能有幾個多余的錢?工薪階層長期以來的低工資,最多只夠一家人正常的吃喝拉屎的費用,孩子少一些的,每年能省出一點煙酒錢來,孩子多的家庭,也許連正常的生活費用都難以滿足。大部分老實的家庭出于上班方便和經濟實惠的考慮,都準備搬到了新廠區居住,因而很痛快的簽訂了搬遷協議。另一部分人則不一樣了,他們認為新廠區上班方便,但是生活在繁華的縣城,還是更方便一些。都開始動起了腦筋,想在不多掏錢的情況下能占有兩邊的住房,人們都開始托關系、想辦法。有權利的人,當然可以借此機會撈到免費的福利房。沒權利的,能和縣里、開發商、廠里甚至鄉里領導搭上關系的,視其關系遠近,可以適當考慮部分費用的減免。沒權利也沒關系的,只能靠自己想各種辦法了。漸漸地,覺得自己條件已經得到滿足的,都陸續搬走了,棚戶區里的住戶已經越來越少。對于釘子戶,開發商又采用了停水、停電的策略,部分人扛不住了,不得已簽了協議搬走了。堅持到最后的,還有五、六戶人家,他們決定與開發商打一場持久戰,不答應條件死也不搬。眼看開工的日期要到了,開發商找到了縣政府,這樣,文魁他們被抽調上了前線。
在前往拆遷工地之前,副鄉長簡單為文魁介紹了一下情況:現在雖然還剩下五、六戶釘子戶,而為首的是一戶流氓之家。這家有三個兒子,大虎、二虎和三虎,這三人都因打架被處理過,所以成了當地一霸、無人敢惹,這家人就是想借這次拆遷的機會耍一次流氓,多要出三套房子來。開發商也知道流氓難惹,所以在初查摸底后,開發商決定讓一步,談判的底線是:在給他家兩套兩居室的基礎上,額外多給他家一套兩居室。沒想到這家人根本不買帳,一定多要出三套兩居室。開發商仗著有縣長的關系不肯讓步,兩下就僵在這里了。
開發商早就算清楚了,多給他家一套兩居室,隨便編個理由就可以把大家都糊弄了,而且損失也不是很大。如果答應他家要求,多給他家三套兩居室,那些還沒簽協議的一定借此機會多敲他幾套房子,這個損失會讓他心痛的睡不著覺的。開發商此時就想起利用政府的工具——公安局來整治這幾個小流氓了,這樣下來,他的損失最多就是兩、三套房的事。此舉雖然暫時有一些小的利益損失,長遠來看,給這些政府人員身上的投資,將來的回報肯定會更大的。
文魁得到這個消息后一直沒動聲色,他身上文的氣質雖然要比武的氣質更多一些,但從警十多年的歷練,使他已經很有把握地應對于各種復雜的事情和局面。一般情況下,文魁注重的是一種威嚴,但這種威嚴絕不是靠武力來取得的。
文魁始終記得自己參加的第一個案件。文魁剛從警校畢業分配到榭縣公安局時,趕上抓捕一名盜竊犯罪嫌疑人。這個案件,文魁雖然沒能參與前期的偵查工作,但后期的抓捕和審訊工作他全參加了。作為新來的實習警察,文魁在此案中一直干著隨行、看押的工作。抓捕工作很順利,半夜時分,刑警隊一行人摸到嫌疑人的家中,翻墻進院,將熟睡中的犯罪嫌疑人堵在了被窩里。沒想到,嫌疑人的訊問異常艱難,這個嫌疑人是個盜竊老手,曾被處理過二次。這次被抓后,就是死魚不開口——一言不發。從夜間被抓回來到了中午,都沒給攻下來。
按理,文魁不應該對嫌疑人單獨審訊的,更沒有幫忙審訊的義務。文魁看到嫌疑人這么一直堅持著不供,心中很是不解,在主審人員中午進餐時,負責看守的文魁和嫌疑人閑聊起來,嫌疑人沒把個毛頭小伙子當回事,經過長時間精神煎熬后,喝到文魁遞給他一杯水時,嫌疑人一下松懈下來,和文魁慢慢地閑聊了起來,文魁看他能與自己交談,便一邊安慰和規勸他,一邊問著自己所能想到的問題。聊著聊著,這個老賊竟將自己所犯的罪行向這個年輕人作了交待。審訊結束后,沒有來得及問嫌疑人的心理情況,但文魁心里隱約感覺:一定是自己的態度感動了嫌疑人,在這種狀態下,對方找到了人的感覺,從而打開了進攻的缺口后,文魁又讓對方明白作人的標準和道德底線,是對方聽明白了什么是可恥,什么是罪惡,在這種即平和又威嚴的狀態下,嫌疑人的心理堡壘終于被攻克。文魁始終認為,警察的威嚴和成功決不能靠簡單的武力所得到。他是學痕跡的,證據意識在他的心里一直根深蒂固,他在后來的所有審訊中,從來不使用暴力、問話也從來不帶臟字,而是一直把查找證據作為辦案的基礎,并以法律作為辦案的根據。
如何才能把這一家三個流氓拿下?文魁經過簡單的思考后,馬上對幾個隊友說到:局里派我們來協助開發公司拆遷,是要我們充分使用用法律的手段,維護正常的社會治安秩序和正常的辦公秩序的。前段時間,他們在正常拆遷入戶調查,以及后期的勸拆工作中遇到了麻煩。剛才主管的副鄉長簡單的介紹了一下情況:現在該地區還有五、六個釘子戶,其中最大的釘子戶是三虎一家,這家的大虎、二虎和三虎都是當地的一霸,因為打架打傷人曾被處理過。所以,我們如果能把三個虎給解決了,整個地區的拆遷問題也就能順利解決了,如果三虎解決不了,那么,這回咱們協助拆遷的任務肯定不會成功。一個隊友問:怎么解決三虎?文魁回答:我跟副鄉長說好了,讓他們帶了一個錄像機進行全程錄像,這樣可以留下證據。副鄉長帶著他的人先去三虎的家,我們幾人就跟在后面,不說話,也不動手。如果三虎犯渾罵人,那么就正色警告他們,如果他們膽敢動手,那么,我們絕不客氣,用最快的速度制服他們,并帶上手銬帶回局里處理。這樣,三虎被拿下,其他的人家也就會鳥散了。
正說話的功夫,文魁他們已經到達了拆遷工地。
那大片的廠區早已被拆成了一片空地,老宿舍的棚戶區內已經拆去了大半,行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汽車如同風浪中的舟船,上下顛簸著前進,輪胎也在地上卷起一片灰塵。跟在后面的警車躲避著磚頭瓦塊,左拐右拐地行進著,風擋玻璃上積了厚厚的土。很快就到了準備拆遷的房屋前,一幫建筑工人和幾臺鏟車早已經等在了那里。副鄉長等人從車上下來,文魁幾個人也下了車。見文魁幾人下車后,副鄉長與開發公司的人走向拆遷的人,一揮手,帶著十幾個拿著搞頭和鐵鍬的工人往三虎家走,幾個身穿制服的警察跟在后面。
土路上并排擺著三把椅子,三只虎每人坐一把,樁子一樣攔住了去路。
見人們朝他們的方向走來,三只虎馬上就站起來,沖著副鄉長等人叫起了板:嘿,怎么他媽的又來了,啊,看今天他媽的又請哪路神仙來幫你們來了?顯然,副鄉長沒有把所有情況向文魁交代清楚。原來,在此次之前,三虎他們就與副鄉長和開發公司的人發生過矛盾,為此,拆遷方找到了當地的派出所,派出所來的民警也知道三虎幾個人都是流氓、無賴,以前和三虎多有來往。因為都是地頭上的人,怕以后不好混,所以,假裝訓斥了三虎幾人后,就以經濟糾紛不歸公安局管轄為名,而讓雙方去協商解決去了。
副鄉長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拆遷協議書,對著三虎說:今天,我們是按照有關規定,再一次正式與你們協商簽訂拆遷協議書的。還沒等副鄉長說完,大虎張口就罵:別他媽的裝孫子來了,我告訴你們,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就簽,否則的話,誰他媽的也別想從這里過去。文魁看到這種情況,一揮手,帶著幾個人從后面走到前頭。正在叫罵的大虎一看文魁等人走上前來,馬上停止了叫罵。
文魁對大虎嚴厲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我們是縣公安局的,今天是依法到這里維護社會治安秩序來的。你再胡罵溜丟的,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大虎一看這陣勢馬上就嘴軟了:我又不是沖著你們,我是罵他們這些王八蛋的。文魁再次呵斥道:罵誰也不行。
一看這三個虎都不說話了,副鄉長偷偷地揮手讓手下的人沖過去。副鄉長這個行為是最愚蠢弱智的,三只虎雖然不吱聲了,但囂張氣焰還沒有真正被壓下去,這時動手只會造成沖突。果不其然,大虎看見工人要往里沖,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副鄉長的脖領子,隨后,一記猛拳重重落在副鄉長的鼻梁上,副鄉長“嗷”地一聲蹲在地上,看到這情形,工人們嚇的誰也不敢往前走了。文魁一看大聲呵斥道:不許打人。沒想到,這時大虎打急了眼了,伸手一把就抓住了文魁的脖領子,文魁早有防備,在大虎手抓到自己脖領子的瞬間,自己的兩只手重重地扣在了大虎的這只手上,猛地一個翻掌,就把大虎的胳膊反轉過來,一個扭身把大虎橫摔在地上,上步用自己的膝蓋壓在大虎腰上使其動彈不得。那二只虎一看大哥被放倒了,一齊要撲上來,另外幾個警察三下五除二,二虎和三虎接連被放倒了,隨后,三只銬上手銬的虎被拉倒了局里。
在處理這起拆遷事件中,文魁他們做到了理智、依法和有據,三虎不得不承認襲警的罪行。開發公司趁勢派人去看守所,三只服軟的虎簽訂了拆遷協議。第一次出手拆遷就以全勝而告終,文魁他們得到了表彰和獎金。除此之外,開發公司在最豪華的酒店為他們洗塵,并私下給了每人一個紅包。此時,文魁覺得拿這一萬元紅包心安理得,誰讓自己為開發公司幫了大忙呢?如果不是自己的果敢,哪能順利的就把后面幾家釘子戶的協議給簽完呢?如果自己也和派出所那些人一樣,不能盡心處理這件事情的話,對于他文魁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開發公司的損失可就大了去嘍。
這兩天,文魁總覺得自己的脖子和腰板很挺。
在開發商老總單獨請局長吃飯時,局長把文魁也叫上了,這回文魁不像從前那樣扭捏了。沒想到,隨著局長進入包房的那一刻,文魁又看到了那張帶著痣的大方臉,二彪哈哈笑聲傳進了文魁的耳朵里,似乎也沒那么難聽了:他娘的,沒想到吧,俺也在這里。局長和藹可親地笑著對文魁說:這回還是他讓把你請來的呢。文魁絕對沒有想到,這家開發公司的老總也是二彪,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自己為這個二彪已經出了一把力。
酒桌上,二彪的身旁坐著一位20出頭的漂亮姑娘,這位漂亮姑娘對二彪的那種神態和表情,讓文魁覺得她跟二彪的關系絕對不一般,從年齡的差距上看,文魁覺得這姑娘很可能是二彪包的二奶。這次見到二彪,文魁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他們一直就是好朋友似的。二彪伸手舉著酒杯沖著局長:他娘的,咋樣,俺就知道文魁干這種事情沒問題,看看干的多漂亮,啊。來,咱們為文魁干一杯。局長的臉上早已就樂開了花,接著話茬說到:好,咱們干。然后,局長轉過笑容滿面的臉:文魁,不錯。你小子再把古鎮馨園的拆遷活給我干好了,年底我給你立功、晉級。這時,二彪一邊點煙一邊咧著大嘴沖著局長說:他娘的,那你就把功和級給留好了,俺這個老同學,絕不會有問題的,是吧文魁,???文魁沒說話,舉著酒杯沖著局長和二彪點了點頭……。
在酒桌上,酒是越喝越美,話也是越聊越多。
二彪問文魁:你是咋搞的,人又不傻,這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咋就沒搞上對象,是不是要求太高了,?。课目缓靡馑嫉卣f:那啥,就是一直沒碰上合適的。
這幾年有不少人給文魁張羅過對象,卻沒有一個能成的,文魁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也許,最想忘記的人其實是最無法忘記的人,每當他與姑娘相處時,總會不知覺地把她們與桂梨花相比,甚至與自己的母親相比,總覺得人家姑娘有不對勁的地方,其實是他自己有心理障礙。時間長了,給文魁介紹對象的人也漸漸少了。
聽到這話,局長來了精神:要說文魁這個小子真是蠻不錯的,搞案子那是一把好手,只是搞對象卻總是以失敗告終,一個一個的好姑娘都被他無償送給了別人,他要是有程總您一半的本事,身邊就不會缺少美女嘍。二彪一聽來了情緒,醉眼懵懂地對文魁說:他娘的,俺說兄弟,美女算什么,只要你手里有權有錢,那就什么都會有的,連電影明星也不在話下。局長接著話茬:是啊,程總如今身邊可是美女如云啊。今后文魁要是熟了,碰上今天這樣的機會,他肯定會給你帶過來三、五個的美女讓你長長眼的,啊,哈哈哈。
二彪身邊那位美女聽這話,瞥了二彪一眼,顯出嗔怪的意思。興致高漲的二彪哪里把這個女人放在眼里,打了一個酒嗝說:他娘的,別光說俺,啊。你這位局長大人不也是金屋藏嬌嗎?是不是。局長看二彪當著文魁的面揭了自己的老底,臉上透著一股窘態,皮笑肉不笑的沖著二彪:你看你,今天又是喝多了,咋胡說上了呢?二彪一副無所謂的神態:俺可沒喝多,你可也別把俺這老同學當外人,俺是啥人你還不知道?告訴你,文魁,俗話說的好呀‘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二彪又打了一個酒嗝后又接著說:從前,俺只知道,俺那個造反派的爹比俺那個當農會主席爺爺壞,他最多也就是利用權力強奸過女知青。等俺認識這些局長、市長后,發現他們才是真正的壞,他們利用權力干過什么,啊,別以為俺不知道,還跟我玩這個假正經的事?他們身邊那個沒有幾個美人啊,??!
局長一看這二彪說話越來越不著調,知道他是真的喝多了,連忙對著身邊的服務員說:快,程總喝多了,把那間包房打開,讓他休息一會去。二彪斜著眼對局長還在說著:他娘的,誰他媽的說俺喝多了,啊,俺沒喝多,俺清醒的很。你們他媽的在背地里罵俺是個流氓,當俺不知道啊,你們以為俺傻呀。流氓怎么了,如今,你們這些假正人君子干著比俺這流氓還不如的壞事,口口聲聲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公正,什么他媽的法律,那還不就是維護你們個人利益找借口嗎?此時,女服務員叫著兩名男服務員過來,兩人駕著二彪的手臂往外走去,二彪一邊走一邊還在說著什么,那個小女人急忙拿著二彪的提包跟在后面。
局長看見文魁呆呆的表情,說到:二彪這小子,就是這副德性,見酒就饞,沒喝一點的貓尿就多,多了就滿嘴的胡說八道。你可別介意,也別往心里去。文魁聽到二彪的話完全傻了,局長后來說的什么他全沒聽進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宿舍的。
這段時間,對原來看不慣的社會上那點事情,文魁好像突然漸漸覺得適應了。他覺得這么多年來真是白活了,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沒弄明白,錢和權,那不是別人白送的,那都是有些人不擇手段地從百姓手中搶來的、奪來的、偷來的。他們一頓飯錢可就是我辛辛苦苦半年的工資啊,憑什么他們就可以有權優勢,有花園別墅,有金錢美女。我文魁不比別人差呀,我為什么不能有這些?文魁突然想抓住這次負責拆遷隊的機會,撈點名譽,同時也偷偷地掙點黑錢,讓自己過上舒服點的日子。
“古鎮馨園小區”拆遷工作正式開始了,文魁心情格外舒暢,他就盼著這一天到來,趕快把釘子戶趕走,那套兩居室可就是我文魁的了,他越想越美,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文魁還是想用對付三虎的辦法來對付古鎮馨園小區的釘子戶,就不相信這里的人能有三頭六臂。
這天一早,順發房地產總公司拆遷部的郝經理來到了縣局。文魁自己坐上郝經理的車子走在前面,其他幾個人坐警車跟著,他想先了解一下古鎮馨園小區的情況。
郝經理的汽車往縣城外開去,文魁心想:甭管去那,只要是本縣的地盤,我們就有權利去協助拆遷。車輛快速行駛著,眼看離開縣城越來越遠,文魁好奇地問:古鎮馨園不在縣城附近?郝經理爽快地答道:不在,不過離縣城也不遠,其實就在山口鄉梨花寨。
梨花寨?文魁到這個縣十幾年了,由于常常出現場,去過縣里的很多地方,單單沒有去過梨花寨。同名的地方太多了,文魁起初聽到本縣梨花寨這個地名時愣了一下,也沒太在意,時間長了梨花寨的事情給淡忘了。此刻聽到這個名字,馬上聯想到二彪,立即有種不尋常的感覺。文魁急問:這個梨花寨是不是程總的老家?郝經理根本沒有留意文魁表情瞬間的變化,輕松地回答到:是啊,你咋知道的?文魁奇怪地問:那里原本是個很美的村寨,為啥也要搞拆遷?
郝經理脫口答到:不清楚。但其眼神卻流露出一種狡譎的神情,隨即用一種神秘的腔調說:我們公司最近流傳一個與拆遷有關的小道消息,不知道可信不可信。文魁用想明白的口氣說:說嘛,也許對我們拆遷有用。郝經理壓低聲音說:既這樣,那我就跟你聊聊,但可千萬不能傳出去,我們老總要知道是我說出去的,我的前途可就不保了。文魁一邊偷偷地打開隨身攜帶的錄音筆,一邊輕松地回答:不會的,我只關心拆遷,完事了,我們也就撤了。
因怕二彪的人在錄音錄像時做什么手腳,一向注重證據的文魁這次多了一個心眼,特地從局里領出一只錄音筆來,聽郝經理這么一說,職業的敏感讓他感覺這個傳聞不同尋常,于是對梨花寨的傳聞秘密進行了錄音。
郝經理說:程總(二彪)是梨花寨人,年輕時,沒有畢業文憑沒當成兵,便在寨子里耪了幾年地,后來,他爹通過老戰友的關系找到了市里的副市長,撈到了一個工程項目,于是二彪就成了包工頭。干了幾年后,人們也不知道二彪使用什么手段,愣是把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梨花給娶到了手。這些年,城市建設越來越快,二彪借助副市長的關系很快發達起來,成了地道的暴發戶,保暖思淫欲,二彪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事情暴露后,梨花提出了離婚。
二彪的爺爺在土改時分到了梨花家的那套大院子,在粉碎“四人幫”后落實政策時要歸還給梨花家的,梨花這時已經與二彪結婚,當時也就只是把房產的手續辦了,但房子還由二彪一家人居住。這梨花是個倔犟的女人,辦離婚時,程總在外面掙的錢,她一分沒要,就是要求他們程家把那套一直占著的院子給退出來。好歹這二彪是干房地產的,縣城中和市里頭都買有房產,法院判決后,二彪只得帶著老爹騰出那套大院子。后來他把老爹給安置到市里的一套樓房去住了。這位二彪從根上說就不是個善茬,梨花與這二彪結下這道梁子讓二彪恨牙根癢癢,恨的睡不著覺,便找人出主意、托人拉關系,愣是把梨花寨那塊地給批了下來,開發成一處高檔別墅區。
文魁知道這些情況后明知故問到:那這回拆遷的釘子戶是誰?拆遷部經理不屑地說:還用說呀,那肯定是桂梨花家唄。程總在和別人家簽協議時,因為是老鄉,能照顧點的都給了少許的照顧,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搬走了。拆遷部經理在嘆了一口氣后接著說:說實話,這程總也太狠了點,都說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可程總根本不想這些,唯有在給梨花家簽協議時,成心給少算了不少面積不說,該給的樹木等補償等也都沒給算。桂梨花不服,告到了縣里和市里,可是,那管用啊。
文魁聽后腦袋不覺嗡的一下,血液整個沖上了頭頂。此時,他突然明白了二彪的險惡用心,這個二彪一定要讓他文魁來負責這個項目拆遷絕不是簡單地想幫助他這個老同學一下,二彪這是想通過他文魁的手直接把桂梨花給收拾了,二彪這一手難道不是往文魁的舊傷口上撒鹽,難道不是要把梨花往絕路上逼嗎?
汽車很快就開進了古鎮馨園小區的拆遷工地。
這里早已經沒有了梨花寨的影子。原來那條橫穿寨子的小河早已干枯,青石板路和那個非常古典的小青石橋不見了,老街上那些老宅子早已都成了瓦礫。奇怪的是,文魁曾經上學的大廟小學竟然是個寺廟的樣子。
拆遷部經理指著寺廟對文魁說:這座廟可太神了。前些年,住在這廟里原來的小學因為學生少與其他學校合并了,空出來的大廟又被村寨里給恢復成原來寺廟的樣子,后來又住進了和尚,信男信女們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來上香。這次拆遷,要把這里建成一個高檔的別墅小區,寺廟顯得不倫不類,本來這座寺廟也在拆遷的范圍之內,沒想到村民們搬走后,我們公司在拆這座廟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這風可刮的非常奇怪,別處都沒有風唯獨在寺廟附近刮起了很大的龍卷風,我們公司雇用的鏟車剛把寺廟的房角給挑開,這龍卷風就來了,一下子愣是把這臺鏟車給掀翻了。我們程總聽說后臉都給嚇白了,說他爺爺就死在這座廟上,于是馬上決定停止對大廟的拆遷,并馬上買來了好多的香給廟里的觀音菩薩像燒香磕頭,隨后,程總不僅花錢把這座大廟重新修好了,還花大錢為觀音菩薩重鍍了金身。
目前,這座支離破碎的梨花寨只剩下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廟和大廟東邊那兩棟經歷過無數風雨的老宅子了。這兩棟老宅子前后排列著,后面那棟就是文魁曾經去過的桂梨花家,而前面那棟則是被二彪爺爺搶去的那套,如今,梨花寨中兩棟古老的宅院如同兩個古稀的老人,它們曾用睿智的目光審視著周圍萬事萬物,用慈愛的心情包容著這里的子孫,更想用平淡的時光頤享天年,然而,如今的兩位老者只能在瓦礫縱橫的廢墟上相互凝視著、守望著……。
在那兩棟老宅院的前面,早已有幾十名工人和兩臺鏟車等待在那里,汽車開過去停在了人群的后面。文魁下車后,突然發現在幾十名工人的前面站著三個人令他十分眼熟。
文魁問拆遷部經理:那不是三只虎嗎,他們怎么來了?拆遷部經理輕松地說:沒錯,是三只虎,是程總把他們給保出來的,程總準備讓這三虎專門負責我們公司的拆遷工作。文魁只覺得自己的后脊梁上冒出了冷汗。拆遷部經理邁步往前走去,文魁帶著幾個警察就在人群后面等待著,此時,他不敢抬頭,也不敢多想,他不知道下面會出現什么情況。
突然,文魁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請你們這些大哥、大爺們給幫幫忙啊,幫幫俺們可憐的母女二人吧,這兩所宅院可是俺們家的祖業產呀,要是你們把它們給拆沒了,讓俺們母女二人去那里住呀。文魁低著腦袋偷偷地從人群的縫隙中往前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用一種他曾經所熟悉的聲調講著話,她的后面是一位已經花白頭發的婦人,雖然人老了,但文魁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老婦就是桂梨花的母親。
拆遷部經理說話了:大妹子,只要你簽了協議,拆遷你家的房子后就會給你家補償款的,你們可以去買房子去住呀。桂梨花強壓住怒氣用一種變了腔調的口氣說到:這位大哥,你可是明白人,你給俺算算,俺們這么兩套大宅院,你們一共才給俺們多少錢,現在的樓房都那么貴,俺們買完一套兩居室的樓房,還能剩下錢嗎,俺和老娘都是沒有工作的人,這點錢能夠俺們平時生活和養老用的嗎?拆遷部經理說:大妹子,這給你多少錢可不是我說了算的,我想問,如果你們留著這兩套宅院就夠你們養老用的拉?桂梨花平靜了一下心情,然后說:這位大哥,這個你可就不知道了,俺們桂家可是住在這里已經有多少多代人了,不就是靠著這片土地養育了俺們的嗎。這土地和房子就是我們農民的衣食父母呀,你們把他們給搶走了,這讓我們怎么活哪?拆遷部經理說:現在不一樣了,除了耕地是農民的以外,其余的土地可都是國家的了。桂梨花用嘲笑的口吻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這位大哥,這個你還是不知道,梨花寨這片土地是俺們桂家的祖先一鍬一鎬地開墾出來的,怎么又都成了國家的土地了呢?難道這是搶劫嗎?
這時,大虎突然說話了:少他媽的廢話,說這土地是國家的就是國家的,說他媽的拆你的房就拆你的房子,怎么著吧?桂梨花一看來了一位不講理的混蛋,馬上指著自己身后的幾個塑料桶說:俺可告訴你們,這幾個桶里可都是汽油,如果你們不講道理,玩混蛋的搞野蠻強拆,那么俺就點把火死在你們的面前。大虎嬉皮笑臉地說:少拿死來嚇唬人,老子見得多了,你燒啊,你燒啊。
到了個關鍵時刻,文魁一看再不出面就要出事了,馬上大喊一聲:大虎,你給我住口。并大步地帶著幾個警察走到了人群的前面。
文魁和另外這幾個警察的突然出現,讓在場的人都暫時安靜下來。文魁轉過身對著拆遷部經理和現場的工人說到:請雙方都理智一些,千萬不可莽撞從事,點著了汽油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
拆遷部經理一聽,馬上指揮手下人往后退了幾步。
文魁轉過身來看著桂梨花,眼前的桂梨花活脫脫成了她母親年輕時的翻版,雖然不高的身材卻極均稱,白嫩清秀的臉上一雙大眼透亮清澈,一頭烏黑的長發被盤在頭后挽成一個結,一身貼身的藍底白花中式夾襖穿在身上顯得她如同青花瓷一般高貴典雅。梨花身后的母親頭上添了少許白發,但身姿依舊顯得干脆麻利。桂梨花一看文魁他們過來,馬上說到:各位警察大哥,你們來了可要俺們母女支持公道啊,現在有人在成心欺負俺們呀,老天爺呀,你睜開眼吧,睜開眼吧,就給俺們百姓一條活路吧……文魁憋了半天,終于沒有叫出梨花的名字,他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輕聲說到: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也要冷靜對待,千萬不能點汽油啊,俗話說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到什么時候也要以自己的人身安全為重啊。
就在文魁走到桂花面前時,人群里突然響起來手機的鈴聲,拆遷部經理接完電話后朝大虎一揮手,大虎便帶著兩個兄弟走向前去。
文魁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嗨喲喂,俺說這是誰呢?感情是文魁警官啊,你他媽的不好好地協助拆遷,跑著充什么他媽的什么好人來了。文魁轉過頭來雙眼瞪著大虎吼道:大虎,你再敢搗亂胡罵一句試試。沒想到大虎此時竟對文魁喊道:文魁,別他媽的太狂了,大爺不再是從前的大虎了,大爺現在是順發房地產開發總公司拆遷部的工作人員,希望你他媽的對大爺我客氣點。
手中提著塑料桶的梨花聽到這里,轉頭盯著身穿制服的文魁愣了半晌,失聲叫道:文魁,你真的是文魁嗎?
此時的文魁早已聽不進去其他人的話了,他被大虎的囂張氣焰完全給氣昏了頭,轉過身來朝著大虎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幾個警察緊跟在文魁身后,大虎和他那兩個兄弟哪見過這種陣勢,當看到滿眼充血的文魁時膽都快給嚇破了,一步一步地往后倒退著……。梨花和母親都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同樣呆呆地看著那位身穿警察制服的文魁一步一步地走遠。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轎車悄悄地停在附近,二彪從車上走了下來,只見二彪朝著拆遷經理一揮手,拆遷經理點點頭,馬上讓工人們悄悄地從后面繞過去,把梨花、梨花母親與大院子隔開,鏟車揮動鏟臂一下子就把那高大的院墻豁開了一個大口子。梨花和母親聽到巨響后,回頭一看院墻倒了一片,人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
突然一陣嘶啞的狂笑聲響了起來,梨花看到不遠處的二彪,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大喊一聲:二彪,你這個不得好死的畜生,我今天跟你拼了。
就在文魁剛要伸手去抓大虎時,忽聽身后傳來梨花的變了聲的吼叫,文魁心里一驚,轉頭看去,只見梨花正在往自己的身上倒汽油,他暗叫一聲不好,轉身向著梨花跑過去。而此時梨花已經點著了打火機,隨著“騰”地一聲,梨花變成一個火人朝著二彪沖去,二彪哪里見過這陣式,早被嚇得沒了魂,癱坐在那輛黑色的凌志汽車旁不能動彈。
文魁像箭一樣朝梨花沖去,邊跑邊抄起一名建筑工人身上的棉大衣,三步并作兩步,文魁早已用手中的棉大衣劈頭蓋臉地壓住了梨花,隨文魁來的警察也紛紛抄起棉衣、麻袋等物沖了過去……
這日,二彪在縣城的貴賓樓要為這次拆遷舉辦慶功晚宴。這次晚宴安排的挺隆重,除了縣公安局的協助拆遷人員,順發房地產總公司拆遷部的人也參加了,文魁是最后一個到場的。
這段時間,文魁一直在醫院陪護著嚴重燒傷的梨花,要不是局長親自來請,文魁絕不會參加這個晚宴的。在前往貴賓樓的車里,局長表揚文魁:這次拆遷,你是立了大功了,不僅完成了任務,還救了程總一命,他為了感謝你,讓我把兩居室的鑰匙先送過來了,并說房子要免費送給你,房的各種手續回頭再去辦吧。
文魁一聽,冷冷地說:我那不是為了救二彪,我是在救梨花。
局長以為文魁在說氣話,成心拿出鑰匙在文魁面前晃動著,說到:不是為了救二彪?那么,這房子的鑰匙你還要不要了?文魁沒再說話,心里琢磨著,要想告倒二彪必須要掌握充足的證據。他冷眼看著那鑰匙,默默地伸手接過來,裝進了衣兜。
看著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文魁沒有一點食欲,更沒有一點興趣。文魁在酒桌上一直低著頭,在局長叫他端起酒杯時,文魁把酒杯抬到眼前,想用酒杯遮住自己的臉,但那雙充血的眼睛透過水晶高腳杯時,杯中高濃度的液體似乎也要燃燒起來,文魁透過燃燒著的火焰看到二彪那變了形了大臉,耳邊聽到大虎那叫囂的聲調,他忍不住一口喝干了杯中所有的液體。
在這個酒會上,文魁沒吃一口菜,他是聽著二彪那略微沙啞的聲音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的。二彪提到梨花,又提到了其他的女人,提到了錢,還提到了房子,提到了立功和晉級,二彪的每一句話都在刺激著文魁的神經。當二彪望著文魁再次獰笑著說出他爹強奸女知青時,文魁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隨著酒的烈焰在燃燒,文魁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更不知道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天,醒來時,他聞到身邊有一股酸臭和酒臭的混合味道,聞到這令人惡心的味道文魁想吐,但張了張嘴,什么都沒吐出來。原來,文魁肚子里能吐的都已經吐干凈了。
文魁肚子里被掏空了,可的頭腦中依然有一萬多只蒼蠅在亂飛,吵的他靜不下來,他不想考慮任何問題,那些像蒼蠅一樣的問題爭著往他的頭腦里飛,文魁覺得自己內心已經在狂躁,這種狂躁也使得他渾身燥熱的不行。他把外衣脫了下來扔在床上和地面的嘔吐物上,仍然燥熱,衣服根本就無法遮擋住這些骯臟之物的,讓人惡心的味道似乎是越來越濃了,文魁惡心地皺了一下眉,拿起臉盆去水房接來一大盆的涼水來到院子里,借著月光他把自己從頭到腳給澆了一個痛快。水一滴一滴地從頭上流淌下來,文魁透過這些水珠凝望著天邊的那半個月牙,這讓他想起了母親那只剩下一半的鏡子,那一半鏡子就放在大廟小學小屋的窗臺上。每天母親用它梳妝時,文魁遠遠地看見鏡子里那殘片一樣的屋內景象和母親的半只臉。一頓大酒上文魁死去二天,但醒來后他的內心卻更加痛苦。文魁就這樣水淋淋地站立著,頭腦里總是出現母親那張麻木的臉和梨花那怨恨的目光。
初冬的季節,室內和室外一樣的寒冷。文魁回到宿舍,眼光落在那身掛著的警服上,此時,那身警服再也沒有了那種崇高的感覺,文魁病倒了。高燒中的文魁始終在做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有一個潔凈的不能再潔凈的水晶球,從天上看到大地上有一個很亮的地方,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于是,水晶球就朝那片光芒滾落下去,在滾落的過程中,水晶球左躲右閃地不想讓那些漂塵??拷约?,水晶球的不斷旋轉在空中不斷地把太陽的光折射成奪目的七彩光芒,當這只美麗的水晶球沖入那片光芒的地方時,才發現自己墜進了烏黑發臭的淤泥潭中。
從此,文魁變了,變得更沉默寡言了。他除了每天工作外,都要去醫院陪護梨花,直到梨花出院。
很多人不知道,在這段時間文魁辦理了工作調動,調到了省城。有人看到,文魁身穿嶄新的制服去了醫院,并推著輪椅接梨花出院一起去省城。
文魁已經有了充分的證據,他要替梨花討一個公道,要替梨花寨討一個公道來,他相信正義是永恒的。
刊于《啄木鳥》雜志2013年公安文學專號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