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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言沉重·真殤


諾言沉重•真殤             
                           
子云/文
                                

 
舒展平睜開雙眼首先看到的是,屋頂上懸掛液體掛桿兒的軌道槽。她明白了,自己現在躺在了醫院里。她極力回憶著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自己躺在了這個陌生地方?她只記得她和瘸丈夫從法院出來后,瘸丈夫用殘摩拉著她在回家的路上,在路過一個立交橋的橋洞子時,一輛警車閃著警燈,悄無聲息地突然從里面鉆了出來,就好像自己和瘸丈夫是它伏擊等待已久的目標。隨著瘸丈夫那絕望的一句“完了!”砰地一聲悶響,舒展平從法院出來后的所有美好遐思,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車禍劃上了巨大的、帶有血漬的驚嘆號。
 
瘸子怎么樣了?她想轉換一下自己的視線,可疼痛斷然對她說了聲“不!”。舒展平急躁的心情被失去“人身自由”這個殘酷的現實挾持著,她喊了一聲瘸丈夫的名字,嘴巴又好像被什么東西罩著,聲音沒有了往日的順暢。對,自己現在被醫療手段控制了,從現在起,自己不可能像往常那樣,隨心所欲地享有肢體和語言上的自由了。
 
舒展平認識到自己受了傷,但大腦并無大礙。她認為現在的當務之急應搞清楚“前夫”怎么樣了?舒展平此刻就像是影視劇中被捕的革命斗士,用拼命掙扎的方式,幻想著掙脫開身上的“刑具”。她的掙扎、反抗也很快被護士察覺到了。“你哪兒不舒服?”生硬的問詢聲,讓舒展平產生了強烈的排斥感,這種排斥,只是瞬間就讓她從抗拒的心理就過渡到了忍耐。唉!忍了吧!誰讓自己和還不知生死的他被人家控制著。“他怎么樣了?”舒展平用微弱、可憐的聲音與護士那硬邦邦不會拐彎兒問詢,較量了第一個回合。
 
小護士沒有即刻回答,而是用異樣的眼神盯著她,似是想說什么?病床被搖了起來,舒展平的視線隨著上半部身的崛起,從懸掛液體的掛桿兒滑道慢慢向前移動著,直到她看到對面兒那病床上平躺著的那個人。那人被白被子掩埋了多半個身子,他的頭部被白色紗網罩著,就像小販們出售的遭人扒皮分割的柚子。舒展平認出了放在床頭上的布兜子,正是他———瘸丈夫。
 
“他比你嚴重,雖說手術很成功,但他什么時候能醒來,還要看他自身的吸收能力。如果你的病情允許,你和他的親屬們,還需多和沉睡中的他嘮叨話,盡快喚醒他,這也是一種醫療手段明白嗎?唉!是你倆隨身攜帶的離婚證,我們才知道你們曾經是一家子,這都是為什么呀?”小護士的話觸及到了舒展平的隱私,讓她心中的排斥感再次上升到厭惡的警戒線。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只給了對方一聲嘆息!
 
小護士獵奇的眼神,隨著舒展平的嘆息暗了下來。她或許認識到,患者心靈上的創傷可能比軀體上的創傷更嚴重。“對了,你倆的東西都在病床旁邊的床頭柜里。你們還有別的親人嗎?我沒別的意思,你倆,尤其是他得需要陪護。”為應付小護士這第二個問號,舒展平合著的眼睛再次睜開,她輕晃一下纏有繃帶的頭用無語回答了小護士。她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與瘸丈夫離婚的事兒,當然也包括這次車禍。“那你就雇個護工吧!”這句話讓舒展平心里一顫,這得花多少錢?她雖沒明說,但她的沉思不語,讓護士的冷笑揭了老底:哼,心疼錢!命都快丟了,還心疼錢呢?是不是你在錢上面摳得厲害,人家才和你離婚的?又是廢話,她真想罵娘了!因舒展平遲遲不肯表態,護士臉上獻給她的冷笑和隨之給她的答案,這才安頓好了舒展平那顆忐忑的心。“不用你花錢,你倆在這里的所有費用都由RM法院出。”這句話讓舒展平堵塞的心里終于有了一絲通暢。
 
麻醉失效了,疼痛猶如刺向頭部的銳器折磨著舒展平。她用牙咬著被子,不想叫出聲來,她知道,自己又碰到了紅塵路上的一道大坎兒,她嘗試著用回憶過去來轉移自己的痛苦。她想瘸子對她的好;想兒子在清華讀博士自己臉上的榮耀;想小弟一家還在眼巴巴等著自己去幫他擺脫目前的困境;但無論怎樣浮想聯翩,仍趕不走頭部給她帶來的痛苦。也就在這時,自己兒時和母親對話時的情景,莫名其妙地浮現在腦海里:娘,小弟為什么剛生下來就哭呀?誰打他啦?娘用慈祥的目光望了她一下,又看一眼睡在身邊剛出生不久的小生命,伸出長臂用粗糙的的手掌摸摸她稚嫩的小臉,告訴她:傻孩子,誰也沒打他,是你小弟自己不愿意托生到人間來。
 
娘的話再次讓小展平陷入了困惑,她繼續向娘追問:娘,小弟為什么不愿來和咱們作伴兒呀?娘哀嘆一聲回答:這是因為人間呀,有很長一段紅塵路得需他自己走,在這條路上呀,還有好多你小弟看不到的溝溝坎坎阻攔著他。有人在這條路上走累了、走不下去了,越不過這溝溝坎坎,也就尋了短見。小展平似是明白了,問:娘,虎子他娘是不是因為走不下去了,才去跳井的呀?娘朝她點點頭。于是,她發自內心地對娘做了如下承諾:娘,俺是小弟的姐姐,俺會幫小弟看好這路上的溝溝坎坎,俺會幫小弟走下去的。娘看看睡在身邊的小弟,又摸摸她的小臉,拍拍她的頭,臉上露出了笑容。
 
舒展平理不清這個突然響徹在耳邊的對話,是自己的紅塵路要走完了?還是娘在那邊警示自己這次一定要幫助小弟越過這道坎兒?莫非自己的醒來,就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舒展平害怕了!兒子陸永健就要功成名就了,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要去住上樓房;這次拆遷經過高人的秘密指點,不但能為自己一家打下良好的生活基礎,就連一天十幾個小時奔波在馬路上開出租的小弟也能得到解脫。如果在這緊要關頭自己越不過這道坎兒,別說自己兒時對娘的承諾無法實現,就連他———疼愛自己、與自己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瘸丈夫都對不起。想到瘸丈夫,舒展平認為自己現在極有必要聽這位護士的話,把還在昏睡中的瘸丈夫喚醒。沒有清醒的他,自己往后就不可能有幸福可言;自己與他設定的這個幫助小弟的計劃也就無從實現;自己守候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就真的破碎了。
 

 
深夜,黃土色的燈光,拋撒在了這間特護病房里。沒有睡意的舒展平,心中沉甸甸地凝視著天花板上的軌道槽。她小聲問:瘸子,你睡醒了嗎?對面沒有反應。就像平時在家里那樣,瘸丈夫對來自她的任何絮叨,總是默默無聲地忍受著。有時他實在忍不住,就把她這種喋喋不休的絮叨,叫“碎嘴子”。后來舒展平才知道,北京人的“碎嘴子”其實與老家人的“婆娘嘴”歸同類解釋。在瘸丈夫眼里,她這位被北京人稱之為老外縣的俊媳婦,從踏進這個家門,她的身上就布滿了疑問號,比如:她的小時候、她的父母、她與小弟———周家根之間的故事等等,每逢遇到瘸子用好奇的目光盯著她,盼著她絮叨時,她的心情與俏媚俊臉兒卻總是唱反調兒。用瘸丈夫的形容話說,那臉子甩得,夠瞧半年的。
 
當下不同了,如果自己不碎嘴子,瘸丈夫就很有可能永遠昏睡在床上。這也是他紅塵路上的一道大坎兒,并且這道大坎兒還是自己這個做妻子的,為了自己的親弟弟人為給他設置的。就憑這,自己就有責任,有義務幫他邁過去。舒展平又叫了一聲,仍舊沒有反應,于是她說:你不是想知道俺娘家那些事兒嗎?俺現在就說給你聽。如你還有疑問,可以問俺,俺不想對你保密了。瘸子,你知道俺小時候最感興趣的事情是什么嗎?說了你可能不信,俺最感興趣的是,俺爹那深陷在坑坑里讓人猜不透的眼睛,還有那沒有肉的雙腮,以及骨架分明的臉。為這,俺還問過他,問他臉上為什么總是沒有肉?俺爹用掉進坑里的那對眼珠盯著俺,就好像俺這個小黃毛丫頭問了不該問的話。不過,他最后還是給了俺解釋,他說:傻閨女,爹臉上的肉都讓你,還有你兩個弟弟吃啦。俺當時就糊涂啦,俺瞅一眼自己的菜粥碗里,沒有肉呀,躺在炕上的雙胞胎弟弟展安和展福吃的是俺娘的奶水,爹為什么說他臉上的肉是讓俺和兩個弟弟吃了呢?
 
俺五歲那年,兩個弟弟也能上桌子吃飯了。俺望望自己碗里粥不是粥,湯不是湯的東西,又看一眼爹、娘愁眉不展的臉色,還有展安、展福爭搶娘碗里留給他們的菜糊糊,俺明白了:爹臉上的肉是要靠吃糧食才會有的,而家中的糧食多半留給了俺和那兩個只會喊餓的弟弟。從那時起,俺就不和兩個弟弟一起嚷餓了,俺忍著,盡管忍餓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有時眼前四處亂竄的金星就像漫天拋撒的玉米粒兒,俺還是默不作聲地扛了過來。
 
俺印象最深的是俺五歲的生日,娘原本答應過俺,過生日那天就像過年一樣吃包餃子,可臨到俺生日的頭一天,娘的意愿和俺的盼頭,愣是讓爹給生硬地剝奪了。為啥?爹指著娘的大肚子對俺說:妮兒,給你將來的小妹妹留點白面吧!俺聽后委屈得都流出了淚水。娘是在和爹吵了嘴架后才給俺爭取到了一小張白面餅。白面餅烙熟了,兩個弟弟都把手指放進了嘴里,兩對兒小眼睛盯著娘的一舉一動。娘把白面餅切了四小塊兒,娘讓俺吃兩塊兒,展安、展福各一塊兒。沒想到兩個弟弟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把目光又盯在了俺多余的那一塊兒上。爹提議讓俺和兩個弟弟平分,娘不干了,娘流著淚對爹說:求你可憐可憐妮兒吧!你看她這小胳膊小腿的哪像個五歲的孩子,她雖然是個妮子,可也是咱倆的骨肉呀!
 
娘的淚串兒就像拴在俺心上的繩子,把俺的心拽疼啦!俺的淚水也從眼窩里冒了出來。俺就怕爹娘吵架,俺摟住娘那皮包著骨頭的大腿哭著說:娘,別吵啦,俺不吃了,讓兩個弟弟拿走吧!俺的話音剛落,展安、展福就像小狗兒偷嘴,叼起食物跑出了屋子,真的一丁點兒都沒給俺留。娘看到這一切,淚水頃刻順著她瘦黃的臉面滾了下來。俺感到娘的大肚子動了一下,還好像還聽到了娘肚子里的小弟弟也在哭,俺馬上停止了自己的委屈對娘說:娘,俺不吃餃子啦,俺把白面省下來留給你肚里的小弟弟吃。俺的話,并沒阻止住娘替俺感到委屈的淚水,她低頭望著俺,淚水反而大顆大顆地砸在了俺稚嫩的小黃臉上。俺怕娘不相信,認真地說:娘,俺說的是真心話!娘用力摟緊俺,頻頻向俺點著頭。
 
娘肚子里的小弟弟,終于在一個撒滿陽光的早晨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那天一大清早兒,俺就和展安、展福被爹趕到了柴禾棚子里。爹慌手忙腳把東鄰奶奶叫到家里來,然后直奔了里屋。后來爹又讓俺燒水,盡管風箱的“咕噠”聲把娘在屋里的吭哧哎呀的難受聲淹沒了許多,可俺從娘的痛苦聲和東鄰奶奶那帶著慌亂的催促聲中猜到:娘肚里的小弟弟準是不肯來和俺做伴兒,要不為什么這么久還不肯露面?“水開啦!”俺向屋里喊了一聲。誰知回答俺的不是娘,而是一陣嘹亮的嬰兒哭聲。那聲音,簡直就像街頭電影里軍號那么有力量。
 
東鄰奶奶滿臉喜色走出來,對站在屋門外焦急等候的爹說:大奇呀!恭喜你又多了個頂門立戶的。俺喜氣洋洋向爹望去,俺發現,爹的臉色兒和東鄰奶奶的臉色兒有著明顯的反差:奶奶的老臉上沾染上了許多從門戶外射進的金黃金黃的陽光;而爹心里的沮喪爬到了臉上不說,像哭一樣難看。爹嘆口氣說:唉!嬸子,要是個妮子就好啦,是小子還得多蓋一所房子,多出一份兒彩禮錢。盡管爹不高興,但還是給俺這個哭聲不斷的弟弟起了個名字———展祿。后來俺聽村里人對爹說:大奇,你絕對不想再要娃啦,因為你家平、安、福、祿都到齊了。 
瘸子,咱倆相親時你對俺說,你八歲才上學,比你的同齡人晚。你知道俺八歲在干什么嗎?唉!八歲那年俺爹把三歲的展祿和一個大布包交給了俺,但不是讓俺上學,而是讓俺領著小弟去地里尋豬菜。俺眼巴巴望著同齡的小伙伴兒們走進了校園,心有不甘,俺對爹也提出了上學的要求。爹許諾俺,等豬長大了賣了錢就讓俺進學堂。俺就這樣盼望著,比盼過年的心情還熱切,隔不幾天,就問爹娘豬是不是長大了許多?
 
俺真正喜歡俺小弟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那天俺領著小弟背著裝豬菜用的大布包,迎著太陽向東走去。小弟掙脫開俺的手跑到了前面,突然回過頭來對俺說:姐,你真好看!俺樂啦,雖然那時候俺還不懂“拍馬屁”這個詞兒,但俺從小弟的小臉兒上沒有看到絲豪的虛偽。不像爹那張沒有肉的臉,總是讓俺猜不透。直到現在俺都認為小弟這句話,就是他的肺腑之言。俺高興地問小弟:你說姐哪里好看?“姐的眼睛好看,姐的眼睛比娘的亮,姐的眼睛里還有展祿。”俺拉住小弟的手,仔細打量著小弟的眼睛,俺也興奮地嚷起來:嗨!真的,小弟你知道嗎?你的眼里也有姐。俺從小弟那黑黑的眼珠里看到了俺自己。俺們姐弟倆就這么相互對視著,不一會兒都雙雙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秋后豬長大了,俺美好的愿望就要實現了。一天傍晚,俺領著小弟從街上玩耍回家來,剛進家門就聞到了肉香味兒。展安、展福蹦著跳著圍過來告訴俺:姐,今天晚上不用吃紅薯啦,娘貼一鍋玉米面兒餅子還炒了羊雜肉白菜,爹說可以敞開肚皮吃。俺聽后高興地拉著小弟的手和他轉起了圈圈。俺想今天肯定是個什么值得紀念的日子,不然不會有這么豐盛的飯菜。那肉香味兒合著玉米餅子的芳香,太誘人啦!值得俺慶幸。
 
噴香的飯菜上桌了,爹還沒進屋來,俺和弟弟們都眼巴巴望著冒著熱氣的解饞東西干著急。不知因何?煤油燈下娘的眼睛里閃著的淚花許久不肯退去,是做飯時柴禾潮濕被煙熏的?有這可能。俺幫娘燒火有時也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尤其是拉風箱時趕上煙筒往回倒風,灶膛里返回來的煙火能把人熏得淚流滿面,還能把人嗆得干咳喘不過氣來。
 
娘跟前兒的小碗里面全是羊雜肉,沒有白菜,俺認為,按慣例這是娘單獨為爹留的。爹進屋了,聲調低沉地說了句:吃吧!不用等。展安、展福去搶小碗里的肉,被娘用筷子攔住了。俺也討厭他倆的做法,他們不知道讓著展祿這個最小的弟弟。俺在大碗里搶了一塊兒羊雜肉放在了小弟的小碗里,俺的這個舉動被娘發現了,可娘這次沒有用微笑贊揚俺,而是把頭扭到了一邊。娘把小弟攬進懷里,將那小碗里的純羊雜肉一塊兒接一塊兒地往小弟的嘴里喂,邊喂邊說:四兒,多吃,多吃。說著說著,娘的眼淚就淌了下來。小弟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并不抬頭望一眼娘臉上的變化。他趁兩個哥哥不注意,還用小手從小碗兒里抓起一塊兒肉迅速放進了俺的碗里,俺心里頓時透出了一股親切的感激之情。
 
這天夜里娘破天荒將爹趕到了展安、展福那邊,讓小弟睡在了自己懷里。深夜,俺被娘的抽泣聲驚醒了,俺以為娘是在夜里著涼患了感冒,鼻子不通氣的緣故。第二天俺發現娘的眼睛是紅腫的,娘的神色也是憂傷中帶著無奈。俺有些不明白了,昨天晚上吃了那么好的飯菜,娘為什么還不高興呢?
 
吃完早飯,娘讓俺帶著展安、展福去街上玩,說她今天不去生產隊出工,她自己看著小弟。臨近中午肚子餓了,俺姐弟三人回到了家里。俺發現娘躺在炕上蜷曲著,臉朝里正在哭泣。爹則站在炕邊兒小聲央求說:他娘,做飯吧,孩子們都餓啦!俺沒有小弟的聲音?也沒見到小弟的影子,莫非他玩累了,睡了?
 
俺在屋里屋外轉個遍也沒有發現小弟的影子,俺問:爹,俺小弟呢?爹就像沒聽見,當然也沒有回答。俺又問了一句,娘卻“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四兒,娘的心頭肉呀!俺被爹的沉默和娘的哭聲揉搓得心里難受極了!俺還覺著俺的小臉兒一會兒發燒,一會兒發冷。俺預感到了家里出了大事,而且這大事兒就出在了俺小弟身上,莫非是俺小弟在紅塵路上沒有邁過這道坎兒?俺沖到爹跟前拉住他的衣襟急切地問:爹,俺小弟呢?展祿呢?爹仍舊沒有回答俺,他的臉色灰不溜秋和死人一樣難看。
 
娘在這時翻過身來淚人般地向俺哭訴說:傻妮子呀!你爹把你小弟送人啦,換回了錢、玉米面還有昨晚上吃得那些羊雜肉。“嗡”的一下,不只是什東西沖上了俺的頭頂,又“嘭”地一下砸在了俺心里。俺的頭、眼暈眩起來,俺松開手呆站在爹跟前,周圍的東西都如靜止了一般。突然,俺覺得心里翻腸攪肚般地難受,俺跑出去“哇”地一聲,噴出了還殘存在肚里的飯菜,淚水也隨之沖了出來。俺的耳畔響徹著爹娘急切地呼喊聲,可俺腦海里卻晃動著小弟可愛、矯健的身影。俺閉著眼睛,就覺得小弟那可愛的娃娃臉正在看著俺……
 
瘸子,俺嫁到你家后,你媽總是懷疑俺和小弟之間的關系,為你吃醋,不愿讓小弟來家里。說什么既然是你親弟弟,為什么你姓舒,你小弟姓周?瘸子你是不知道,你媽這樣問俺,就是等于在用刀戳俺的心窩子。再說,這是俺娘家的家丑,你說,俺能告訴她嗎?在俺們老家有這么一句話:家丑不可外揚。這就是你那老丈人、俺那糊涂、絕情、臉上沒肉的爹,干的第一件損事兒。
 
俺小弟被送人后,俺病了,病得一塌糊涂,渾身沒有一絲的力氣。這是俺記事以來的第一次大病,就像俺娘說得那樣,這也是俺紅塵路上第一個大坎兒。俺娘后來對俺說,那些日子里俺不吃不喝,兩眼失去了平時的靈光,嘔吐時一頭的冷汗,還不停地用微弱的聲音呼喚著俺小弟的名字。俺那雙被大人們稱之為黑亮好看的眼睛,時常被長睫毛蓋住,眼角里滾下的是思念、傷心的淚水。爹叫來一位滿臉黑坑坑的麻婆子,她說俺上輩子是昆侖山上的什么童女,因犯了戒規被發配到人間吃苦受罪來了。麻婆子還說,如果不及時用法術把俺換掉,俺恐怕是活不長久了。爹給了麻婆子錢,把展安、展福轟走到東鄰叔家,然后倒插上門讓她在俺躺著的炕上折騰了一番。
 
麻婆子走后,俺的病仍然沒見好轉,俺攢足氣力后冷不防叫上一句小弟的名字。娘催爹去把俺小弟抱回來,說俺看護了小弟一場,讓俺無論如何臨死前再讓俺姐倆見上一面。娘的哭泣聲催促著爹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去,然后又兩手空空唉聲嘆氣地走回來,最后爹在一天上午把俺背在背上,哽咽地對俺說:妮子呀!爹這是上輩子欠你的,你來要賬來啦!說完背著她出了家門。
 
一路上,俺靠在爹的后背上眼睛微睜著,左拐三,右拐四,過兩個村子,俺在心里默默記著此次出門的道路。爹背著俺來到了一個叫周村的村子里,停在了一個磚房子、磚院落、磚門樓前。“周大哥,周大哥……”爹背著俺在大門前喊著。院子里一個女人的埋怨聲傳到了俺的耳朵里:你怎么還來呀?你來一次,孩子哭一回,你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說話不算數呀?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能把爹裝下去的黑臉女人出現在了俺眼前,她的目光和俺的目光冷不防碰撞在了一起。俺內心里猜著,爹極可能把小弟賣給了她。“呀!這是你閨女?”爹忙扭頭對俺說:快叫周大娘。
 
俺猜對了,小弟就在她的家里。俺只有痛痛快快叫了這個渾身散發著羊膻味兒的胖女人,才能見到俺小弟。俺睜大眼睛,攢足力氣叫了聲:周大娘!隨著叫聲我的淚水也涌了出來。黑臉女人說了句:俺可憐的閨女!你弟剛睡著,然后把俺從爹的背上抱了過去。周大娘抱著俺還沒走到屋里,小弟鞋都沒穿就跑了出來,他“哇”地一聲哭了,反復說著姐,姐,俺要回家,你領俺回家。俺也哭啦,一邊哭,一邊抬頭望俺那低著頭的爹,直到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才把頭抬回來。但爹始終沒答應俺和小弟的請求。
 
俺被周大娘放在了炕上,小弟爬上來哭著用小手給俺擦著淚水。周大娘哀嘆一聲說:大兄弟,你大哥不在,俺做主啦,俺再給你二十塊錢,你給閨女買藥瞧病用,俺這可是一好換百好,往后你該怎么做,俺不說你也明白。然后又拿出五塊錢塞進俺的衣兜里,說:妮兒,大娘知道你重情重義,這錢讓你娘給你買點雞蛋好好養病,等你病好啦,俺帶你小弟去你們家看你去,你也可以來俺家找你小弟玩兒。爹千恩萬謝,不顧俺和小弟的感受,愣是把俺和小弟緊拉著的小手掰開了,爹揣起那二十塊錢背上俺什么話也沒說,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說到這里時,舒展平躺在病床上已經泣不成聲了,好久她才問:瘸子,你說俺小弟可伶不可憐呀?你倒是說話呀!哪怕你再說俺一句碎嘴子俺都高興。你不說,俺就接著給你嘮叨,直到把你嘮叨煩了,罵俺碎嘴子為止。
 
俺的病經過娘的精心照料逐漸康復了,一天俺向爹請求說:爹,俺的病好啦,你帶俺看小弟去吧!娘聽后一把將俺摟進懷里,動情地告誡俺:妮兒,你知道不?你遇到貴人啦!你小弟也碰到了好人家。妮兒,如果不是你周大娘,你是很難逃過這一劫的。往后咱可不能再打擾人家啦,不然咱就太沒人味兒啦。俺不解地仰臉問:娘,人味兒是啥味兒?俺只知道周大娘的身上有羊膻味兒。
 
這一年臨近春節,俺家把那頭豬賣了,爹和娘商量著還饑荒的事兒。爹娘把賣豬的錢分成了幾份兒,嘴里嘮叨著人名兒,可就是還清了人家的錢,俺自家就沒有了過年的錢。看到這種情況,俺沒敢提上學的事兒,不過娘還是向爹給俺爭取了兩毛錢,作為給俺尋豬菜的獎勵。爹同意了,他的手雖然哆嗦個不停,但還是把兩毛錢遞給了俺。第二天爹娘揣著錢分別去還饑荒了,俺叫過展安、展福兩個弟弟,囑咐你們在家里好好玩兒,不許出門,俺給了他們每人五塊兒糖。哥倆非常高興,自然答應了俺的條件,他倆甚至看也不看俺一眼,拿著糖塊兒一邊分享去了,俺憑著自己的記憶去了周村。
 
俺好不容易找到了周家,沒想到大門卻上了鎖。周家門口旁邊站著幾位和周大娘歲數差不多的婦女。她們望著俺,比劃著小聲嘰咕著什么?最后還是忍不住開了腔:這是哪村的閨女長得這么水靈;嗨!真是吔,這臉上一掐一股水兒,又是一個美人坯子;閨女,你是誰家的親戚?俺沒有膽怯,也沒有隱瞞自己的來歷和目的。這時,一位脖子上圍著頭巾的大嬸兒對俺說:妮兒,你在這兒站著別動,俺知道你周大娘去了誰家,俺給你叫去。說著鉆進了長長的胡同。果然,不一會兒周大娘抱著小弟急急忙忙從胡同那邊冒了出來。周大娘和俺見面兒第一句話就埋怨說:你咋一個人來啦?這大年上要是出個差錯,還不得把你爹娘急死呀!“小弟!”“姐!”這次俺姐倆沒有哭,而是相互拉著對方的手打量著。
 
走進周家,俺將身上帶來的糖往小弟的兜里塞。俺發現周大娘嘴里埋怨著俺的冒失,可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容。俺覺著小弟長胖了,個子也長高了,小弟把俺領到院子里用碎瓦片畫了幾個圖形,俺明白了,小弟這是要和俺玩蹦房子的游戲。這個游戲是俺們這些大孩子玩的,并不適合小弟,但俺還是同意了小弟的請求,雖然他還不懂這個游戲里的規矩。俺想,小弟在這里肯定沒有小伙伴兒和他玩兒。俺甚至擔心如果周大娘不隨身領著小弟,他會不會受到別的孩子欺負?
 
俺姐弟倆玩得興致正濃,一位身穿羊皮襖,頭戴皮帽子,胡子拉碴比爹還顯老的漢子推著一輛大水管兒自行車進了家門,那車的后面還綁著一塊兒殘留著肉渣的木板。來人見到俺后愣了,俺見到他也失去了方才的活潑。周大娘樂呵呵地湊到男人跟前指著俺說:他爹,你猜她是誰?還沒容猜,周大娘自己就興高采烈地把俺的來歷吐露了出來。周大娘余興不減,繼續著她心里的美好愿望:他爹,你猜東升家里的怎么說?她說,這閨女這么重情義,將來在咱村給她尋個主兒,一準兒是咱兒子的臂膀。老漢聽后也笑著做了回應:對對對,想得周到。
 
男人來到俺跟前彎下腰來問:妮兒,不知道俺是誰吧?俺是你周大伯,外面冷,去屋里玩兒。“不!”小弟驕橫地拒絕了他。趁周大伯和周大娘走進了屋里時,為了不讓爹、娘著急,俺看看頭上的太陽,然后低下了頭。俺說:小弟,姐該走了。小弟一聽先是不高興地撅著嘴,后來竟然哭了。俺的淚水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小弟的哭聲淌了下來,俺給小弟擦著淚水說:小弟,不許哭,過幾天姐還會來看你。你若不聽話,周大伯、周大娘該不讓姐來啦。這句話果然管用,小弟自己用棉襖袖子擦干眼淚,戀戀不舍地將俺送出了大門。
 
周大娘急忙追出來,對和小弟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頭的俺說:妮兒呀,你可不能自己回啦,世道這么亂,出點兒差錯后悔都來不及,讓你周大伯騎車送你回家。在周大娘的堅持下,俺哪里還敢執拗?俺怕得罪了周大娘今后不讓俺再來看望小弟。到家了,爹娘在周大伯面前紛紛訴說著俺去周家他們并不知情的理由。事實也是如此,夜里俺不但合計好了這兩毛錢怎么花,俺還盤算好去周村怎樣才能躲過爹娘的眼睛。望著周大伯送來的過年包餃子用的羊肉,爹和娘千恩萬謝,臉上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雖然他們沒有留住周大伯在家里吃午飯,但是爹、娘嘴里反復絮叨著俺小弟遇到了好人家這句話。
 
周大伯走后,爹娘緊接著便對俺動用了、自俺長這么大以來最嚴厲的家規。爹讓俺跪在地上咆哮著訓斥俺:你這么做,讓俺的老臉往哪兒擱?娘也不肯偏向俺說話了,她用手指尖兒點著俺的額頭說:你爹自你上次病重,接了人家的施舍以后,一再保證不和人家來往。你這么一折騰,能不讓人家懷疑是你爹、娘指使你這么做的。展安、展福站在一旁,他們沒有替俺感到恐懼驚慌,小臉上反而露出了得意的模樣。小哥倆一心想看個究竟,娘往外趕他倆,小哥倆誰也不情愿出去,即便出了屋門,兩個小腦瓜兒還伸進來往屋里瞧。俺雖然心里不服,但嘴上不能和娘抗拒,因為俺怕娘生氣。在將小弟送人這件事兒上,娘在夜里或背地里不知流過多少眼淚,當時如果不是俺大病一場,娘咬緊牙關堅持著、硬扛著,娘也會被憂傷打倒在炕上。
 
爹手里拿著笤帚疙瘩瞪著眼,鼻孔里喘著粗氣非要向俺討要說法。俺跪在地上,看著高高在上的爹,心里一點兒都沒害怕。俺辯解說:你當初要不把小弟送人,俺也不會去周大娘家,俺也不認識周大娘家。爹剛要動手,娘快步上來攔住了,娘厲聲說:死妮子,你想氣死你爹娘呀?快給你爹道歉,說說你今后還去不去周家。俺不假思索地對站在那里怒視著俺的爹說:爹,你要想把俺送人,也送到周村去吧,這樣俺就可以和小弟在一塊兒啦。俺的話讓爹娘同時一愣,爹氣得把笤帚疙瘩一扔,跺腳長嘆說:唉———俺這是造了什么孽呀?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擰種。娘則用手捂住嘴,眼圈兒一紅躲進了里屋。
 

 
過年了,娘在包羊肉餡兒的餃子,俺向娘請求說:娘,俺不想吃羊肉餡兒餃子,你給俺包點豬肉的吧!沒等娘說話,爹在一旁拒絕了:就你事兒多,那豬肉是留著燉粉條菜用的。大年初一的五更餃子,俺望著展安、展福狼吞虎咽吃餃子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夾起了一個餃子放進了嘴里慢慢嚼著,然后一狠心咽了下去,不一會兒俺就覺得肚里直往上翻騰,俺急忙跑去外面又嘔吐了出來。娘突然間想起來什么,在外面給俺捶著背,眼里含著眼淚對站在一邊的爹說:她爹!妮兒今后怕是不能吃羊肉啦,咱就給她包幾個豬肉的吧!爹不知是為娘的這句話,還是想起了俺忌口的原因?他哀嘆一聲,點頭同意了娘的請求。
 
轉眼之間小弟送人已經兩年多了,爹的臉上并沒有因為家里少一個吃糧食的小弟而長肉,相反他的臉更加消瘦了,并且額頭上又多了幾道深溝。家里的飯菜也沒有因為周家給得那些錢和玉米面兒而長久得到改善。展安、展福的飯量比以前又大了許多,還總是嚷餓。中午在飯桌上,俺把從村里廣播喇叭聽到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這句話問一籌莫展、吧嗒煙袋的爹:爹,這以后只要草,不要苗咱吃什么呀?爹用煙袋鍋子啪啪敲著自己的鞋底兒,看俺一眼,軟綿綿給了俺一句安慰話:有爹在,就有你們吃的東西。娘在一旁說:她爹,妮兒今年都十歲啦,咱讓她上學吧!爹搖搖頭回答說:妮子上學沒有用,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沒有在家里多干些活兒的實惠。這一年家里讓俺飼養的豬由一頭改為了兩頭,賣豬換來的錢卻把展安、展福送進了學堂。俺愕然了……
 
講到這里時,舒展平停頓了一下,她側耳細聽對面床上的動靜,盼望著那個稱她碎嘴子的人給報個驚喜。靜靜的深夜里,時鐘的腳步聲,以及高氧艙“咕咕”的氣泡聲就像一雙無情的手,把舒展平的這個愿望掐死了。失望伴隨著嘆息,暫且讓舒展平給自己的童年回憶畫上了休止符。長時間的自言自語,雖然緩解了頭部的疼痛,卻難以緩解她心中的巨大壓力。舒展平心里明白,目前自己和瘸丈夫的處境,也只能是瞞一時,但瞞不了長久,如果近期瘸丈夫能如愿醒來,自己的罪過還可得到原諒,并還有可能按原計劃進行下去。不然,在兒子面前她無法交代;在小弟一家面前自己無從解釋;街坊鄰居知道后,肯定會把所有討伐的語言砸向她一個人。尤其是媒人———娟子姑,就她那張不饒人的大喇叭嘴,不給自己吼上半趟街,就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困倦襲來,舒展平閉上了眼睛。
 
不知何時,刁婆婆闖進了舒展平的夢境里,她用猙獰的面孔怒視著她說:舒展平,你安的什么心?你想讓我兒子永遠這樣嗎?我還告你說,陸平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甭說我孫子永健饒不了你,就是我老婆子也不會放過你。啊!刁婆婆已經離世多年了,為什么在這時突然跟我說這些?警示?沒錯,絕對是警示!舒展平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哎吆喂!伴隨著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后,她心里反倒寬慰了許多。沒想到自己竟能獨自做起來,看來自己并無大礙。舒展平決定親自承擔起護理瘸丈夫的工作,這倒不是擔心護工伺候不周,主要是讓自己從良心上得到些寬慰,安撫一下刁婆婆的陰魂、也給兒子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舒展平掙扎下地來到瘸丈夫的病床前,說:俺知道你膈應俺碎嘴子,你以為俺愿意呀,俺給你講到小弟送人后第一年過年吃餃子,俺困得實在頂不住個了,就打了瞌睡。誰承想你媽竟托夢威脅俺說,如果你醒不過來,她不會放過俺。你說,你媽咋就知道咱倆出了車禍?這老太婆真是人死陰魂不散呀!
 
瘸子,說句心里話,俺恨你那對俺處處像防賊的媽,就好像俺不是她兒媳婦,是從好幾百里地上你家來行騙的騙子。她到死都不肯相信俺能與你踏踏實實過日子,唉!俺倆就好像是那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仇人。她看到俺,立刻想起了她的八千塊錢;俺看到她,馬上就想起了為了兒子,坑俺,騙俺、賣俺的親爹。唉!為咱倆這段姻緣,俺小弟也破天荒回來提醒過俺,提醒俺別上了俺親爹和你們的當。俺想,畢竟他是俺的親爹呀!虎毒不食子這個道理,天下為人父母的誰不知道?俺親爹還能例外?唉!!!
 
俺和你領取結婚證后沒幾個月,俺家兩所院子,六間大瓦房就拔地而起了,這在周圍三里五莊絕無僅有。就差室內裝修了,俺發現爹又添了個新毛病:他幾乎每天都要圍著新房轉三圈兒。自從那日俺當面質問爹以后,俺在這個家里的話少了。俺不相信爹對俺說得那些話,更不相信娟子姑會借給他那么多錢。
 
一天中午,娘讓俺去新房里拿些水泥沙子,用來堵老房里的老鼠洞。快走到新房的時候,冷不防從路邊的小樹林里竄出一個戴墨鏡,留長發,騎著新自行車的小青年攔住了俺:姐!“小弟你嚇死俺啦!”俺摸著胸口埋怨著。不對!這么多年一提這個家,小弟都咬牙根兒,沒事兒他來這里干啥?俺試探性地問:哎,小弟,你不去家里,在這兒干嗎?小弟四周張望一下,氣吭吭地回答:俺不去,那不是俺的家。姐,俺找你有話說。說著小弟再次重復了方才的動作,當確定沒有別人時,他才把自行車推回到小樹林里,說出了來這兒的目的:姐,你怎么就這么缺心眼兒呀!他們都把你賣啦,你還在幫人數錢。小弟這句話說得俺心里好不是滋味兒。俺明白小弟說這番話的目的,他無非是來提醒俺這樁婚姻中隱藏著的危險。但不管怎么說,小弟既然來了,俺就有責任在出嫁之前,把他和這個家庭的隔閡解開,別的俺也顧不了那么多。“小弟,跟姐回家。”“姐,俺的傻姐!你就不想想,他們用你換了這兩所院子,人家花這么多錢圖你什么?姐,你說實話,北京的那個他是健全人嗎?”俺認真地對小弟說:當然是健全人啦。“沒有病?長期看不好的病?比如說抽羊角風?身體內部有缺陷?”
 
小弟這句話提醒了俺,這兩種情況也恰恰是俺當初和現在都沒想到的。俺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蒼白無力,俺直搖頭。小弟急了,問:姐,俺的傻姐!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他人比照片還精神,他還是高中畢業,說話也不結巴。”俺一臉無助的樣子望著小弟。“俺就說嘛!對方如果沒毛病他吃飽了撐的要咱一個外地姑娘。姐,不信你等著,老混蛋不會輕易放你走的,俺估摸著他利用你要來的錢花得也差不多啦,在你出嫁之前,他肯定還得把他那兩個混蛋兒子娶媳婦的錢騙過來才肯放你走。”俺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樣,急忙了打斷他:小弟你別說了,姐求你啦!小弟急得用手指著俺,跺著腳,可最終也沒能說出難聽的話。
 
“展平———你跟誰說話呢?”娘在老房后面望著這邊喊了一聲。小弟見此,立刻對俺說:姐,展安、展福不是什么好東西,家里有幾斤幾兩他們不知道?如果是俺看到老東西一下子蹦出這么多的錢,俺一定問來處。如果老東西和他倆說了實話,他倆還這么干,那他倆就和畜類沒有什么兩樣。姐,你好自為之吧!對啦!這是俺爹娘給你的壓箱底錢,你收著。小弟說完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走了。俺急了!對著遠去的小弟喊:小弟,你咋這狠心呀?是咱娘過來啦。“啊!是祿回來啦!祿你回來———”娘聽到俺的喊聲,加快了步伐,但為時已晚。“展平呀,你咋不攔住他?”娘埋怨著,轉眼一看,俺已是淚流滿面,娘也涌出了淚水,說:他這是恨俺呀!
 
娘說的這句話沒錯,小弟心里的恨,絕對不是長大以后才有的,而是從他被送人離開家兩年以后產生的。那年不能吃羊肉餡兒餃子后,俺已有兩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小弟了,但俺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小弟,他長高了沒有?他生病了沒有?別的小孩子欺負他了沒有?有上次的教訓,俺不敢冒然再去看望小弟了,再說俺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打斷兩家人的平靜生活。瘸子,你知道嗎?俺現在仍然這么認為,那時的老天爺都垂憐俺們姐倆,千方百計給俺們姐倆創造見面的機會。
陰雨連綿的天氣,終于被一陣風吹開了天。清晨蔚藍的天空上那朵朵白云就像開群眾大會那樣向東南方奔跑著。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喚醒了俺,那天俺比爹娘起得還早,俺要趁天氣好去尋豬菜。兩口大豬,比牛吃得還多,如果俺不趁機多打些豬菜,它們嗷嗷叫餓的聲音,定會攪得俺不安生。
 
就像是鬼使神差,俺迎著陽光走到村東口,半路上俺又改變了主意,俺覺得今天應該去村北,也好讓村東邊那塊地里的豬菜長肥一些。俺背著菜筐順著大路向北走去,心理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走著走著俺的眼睛一亮,呀!地上竟是十塊錢,俺迅速撿起來心里頭“砰砰”跳個不停。俺左右看看,這條路上并沒有人,俺想,興許是昨天去往縣城里的過路人丟失的。再看那錢的另一面沾上了黃泥,俺用路旁雜草上的水珠洗洗,又怕將錢弄壞。俺邊走邊把錢上的水分用身上的衣服干燥一下,托在手上想讓風和太陽把它曬干。呀!俺的眼前又是一亮,又一張大團結,這一張正巧掉在了路邊的草叢里沒有沾上泥。還會有嗎?財迷的俺彎下身子睜大眼睛搜索著,就好像是俺丟了東西。俺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并沒有新的發現,這才向地里走去。
 
這是誰丟的錢呢?這個人準有急事,不然身上不會帶這么多的錢。糟了!若是給病人瞧病的錢丟了還不得急死。俺想起了當年周大娘給自己的救命錢,這天上午,俺沒敢去別的地里尋豬菜,俺想把這錢還給失主,但又怕別人冒領。俺認為此事不能聲張,只有看到真正彎腰弓背尋找東西的人,才能上前去打聽。
或許是因為雨后道路還泥濘,這條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直到中午,俺也沒看到尋找東西的人。今天的豬菜因為等候失主打多了,多得讓俺背起來都有些吃力。已過晌午了,俺才背著那筐沉重的豬菜挪到家。娘站在大門口正在四下張望,見到俺后心疼地埋怨說:傻妮子,你不會再回去一趟呀!
 
早上飯沒吃已是饑腸轆轆,午飯期間娘當著爹的面兒夸俺懂事兒、能干。爹聽到后,破例獎賞給俺半塊菜窩頭。俺雖然看到了爹的好臉色,也曾幾次沖動過將今天早上的秘密道出來,可俺一回想起爹背著病重的俺去周家拿到二十塊“賞錢”時那渾身發抖的情景,俺封住了自己的口。憑俺對爹的了解,爹若是知道了俺身上二十塊錢的來歷,他絕然不會同意讓俺送還失主的。可萬一這是給病人瞧病的錢呢?那不就耽誤了!娘說:妮兒,下午你就在家里歇著吧,這豬菜足夠用兩天啦,俺沒有吱聲,俺正盤算著下午能不能遇到丟錢的人。爹看到俺木訥的神態,上前來摸摸俺的頭問:累傻了吧?你娘說讓你下午歇著。爹把娘的疼愛話重復給了俺,俺這才沖他們點點頭。
 
一連兩天俺也沒有尋到那個丟錢的人。俺雖感失望,但心里也有些得意。俺想沒準人家有的是錢,就像周大伯家里一樣的富裕,根本就不在乎這些。若是這樣,那這錢就歸俺自己了。俺開始盤算著這些錢的用途,甚至在夜里失眠了。娘發現俺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伸出手來摸完俺的頭問俺哪里不舒服?俺睜開眼搖搖頭。俺想趁爹熟睡之際把這個秘密悄悄告訴娘,讓娘給拿大主意,就在這時爹說話了:她娘,妮兒怎么啦?“沒事兒,頭也不燙,沒準兒是這兩天尋豬菜太累啦,畢竟妮兒才十歲。娘說完嘆一聲,爹翻了個身沒有了說辭,屋里又恢復了寂靜。
 
第二天,俺第三次來到了周家。俺的突然到來,不但出乎了周家老兩口的意料,就連小弟也驚呆了!小弟沒有像上次那樣,見到俺反應那么迅速,感情那么強烈。一聲“姐”叫完后小弟低下了頭。俺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急切地問:小弟,你不認識姐啦?小弟沒有回答俺,而是低著頭用腳踢著院里的一顆雜草。周大娘將俺領進屋說:妮兒,吃了飯走,今兒是你小弟的生日,一會兒照相的還來哩!周大伯進來問:妮兒,你爹、娘知道不?俺含著淚搖搖頭。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從身上掏出那二十塊錢放在炕上說:大伯、大娘你們就讓俺把小弟領走吧,俺想俺小弟。周大伯急得攤開雙手,說:這是怎么說的,怎么會是這樣?周大娘卻不慌不忙低下頭來問俺:妮兒,是你爹、娘讓你來,讓你這么說的?俺使勁搖著頭。“那這錢是怎么回事?”俺這才哭泣著如實說出了二十塊錢的來歷。
 
周大娘和周大伯反復看著擺在面前的兩張十元大票,周大娘說:他爹,妮兒沒有說謊,你看這張錢上還粘著泥巴哩!周大伯接過來看看點了點頭。周大娘隨后將那二十塊錢重又塞進俺的衣兜里,聲音溫柔且堅定地對俺說:妮兒,俺們不能答應你把你小弟領走,但你可以隨時來看你小弟。正說著照相的來了,周大娘首先張羅著給俺和小弟拍了一張合影。拍完合影,周大娘又張羅俺在家里吃飯,說吃打鹵面,俺搖搖頭謝絕了。俺自知自己的想法不能實現,就把小弟叫出來,將那二十塊錢塞到了小弟的手里,然后一路跑回了家。
 
到家了,俺氣喘噓噓、大汗淋漓地靠在大門上歇息著。就聽屋里娘說:她爹,天都這時候啦,妮兒怎么還不回來,你去找找。爹一出屋門,看到了滿臉通紅的俺,于是驚訝而又急切地問:妮兒,你怎么啦?娘聽到爹的問話,急忙出屋來也愣了神兒,但馬上將俺攙進屋里,先用一塊兒濕毛巾蓋在俺的頭上,然后也問著和爹同樣的話。俺仍呼呼地喘息著,俺的沉默讓娘急得掉了眼淚。俺自知躲不過了,說:娘,俺小弟長高啦,也長胖啦。娘聽到后一把將俺攬進懷里,掉著眼淚說:傻妮子!娘知道啦。前天晚上你睡不著是想你小弟啦,對不?
 
爹這次沒有讓俺跪著,只是待俺說完后長嘆一聲就走開了。在飯桌上俺帶來的小弟生日的消息,把娘的眼淚又引了出來。但俺沒有提錢的事兒,俺怕在一旁抽旱煙袋的爹說俺傻。“娘,周大娘說啦,俺什么時候去看小弟都成。”娘朝俺點點頭,給俺盛上午飯說:滿足了念想,吃完飯就好好睡一覺。這次俺痛快地答應了,且感到特別的幸福!
 
下午展安、展福放學后的打鬧聲把俺驚醒了,正像娘說得那樣,沒有了心事,睡得就格外地香。俺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兩個弟弟那樣,背著書包去學堂。沒想到的是,天剛擦黑兒,俺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爹,娘,快出來,快出來呀!”一家人被俺的驚叫聲喚出了屋,竟然也都像俺一樣呆站在了那里。“姐”“小弟”“周大哥”爹、娘先把周大伯迎進屋里,然后娘擦著淚水說:祿呀!過來讓娘抱抱。小弟低著頭不肯向前來,俺說:去呀,這是咱娘。聰明的小弟突然從衣兜里拿出好些水果糖對俺說:姐,給你。展安、展福站在一旁,交頭接耳議論著俺小姐倆的親熱氛圍。
 
這頓晚飯娘特意做了面條,炒了雞蛋,還買了一瓶酒。娘一邊搟面條,一邊不停地望著蹲在俺身邊看燒火的小弟,還不時拿起毛巾擦眼睛。屋子里傳來了周大伯夸獎俺的聲音:這孩子真好!有情有義長得也俊,你嫂子說啦,如果你和弟妹信得過俺們,將來妮兒長大后就去俺周村,這對妮兒,對你們,對她姐弟倆都是好事兒。娘聽到后,急忙進屋表態說:那敢情好!就先麻煩哥和嫂子給俺們操著這個心。娘剛表白完自己的觀點,就聽周大伯說:還有一件事兒,今兒俺也是為這事兒來的,俺相信妮兒沒說假話。說完周大伯把俺叫到了屋里,并當著俺的面把俺塞給小弟的那二十塊錢擺在了桌面上。
 
爹娘驚訝的神態都被周大伯收進了眼里,俺覺得大事不好,慌忙跪在地上說:爹娘你們打俺吧!然后把前幾天拾到錢的事兒,和自己的打算告訴了爹、娘。周大伯聽后揉著眼睛夸獎俺說:你們聽聽,多好的孩子,知足吧!娘把俺扶起來說:妮兒起來,俺不怪你。周大伯從衣兜里拿出一個紙包說:妮兒,這一張是你的。俺打開一看,是中午俺和小弟的合影,俺愛不釋手地托在手心里讓娘看,一種幸福感涌了上來。
 
這是俺第一次除去鏡子、水以外看自己。照片上的俺,稚嫩的小臉蛋兒被好奇、幸福擠滿了。吃完晚飯小弟跟著周大伯走了,他沒有哭鬧,雖然娘將自己碗里的面條不停地給小弟,但直到臨走,坐在自行車上的小弟都不肯再叫一聲爹、娘。一家人把小弟和周大伯送到村口,周大伯騎出了已有百米遠,突然小弟喊了一聲:姐———這一聲把俺喊哭了,把娘也喊哭了……
 
瘸子,你以為是俺爹把俺送進了學堂呀?告訴你不是,是老天爺!當初如不是老天爺可憐俺,說不定俺現在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盲。
 
在這二十塊錢的處理上,爹只是象征性地又推給了周大伯,而周大伯以這錢是閨女撿來的,理應用在閨女身上又將錢推了回來,爹這次沒有再假惺惺。周大伯走后,爹、娘為這二十塊錢的用項吵了架。娘的意思是,既然這錢是妮兒撿到的,就應當像周大哥說得那樣用在妮兒身上,讓妮兒上學用。爹卻打算用這二十塊錢再賣一頭半大豬,他也像周大哥那樣,買一輛舊自行車偷偷跑些小買賣。爹仍然堅持他的“女孩子上學無用”的歪理。娘說爹蠻橫不講道理!爹說娘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不會持家過日子。雙方各持己見,還差點兒動了干戈。夜里不知因何?兩人和解了,雙方各自讓了一步,爹同意讓俺上學。但條件是,把另外一頭半大豬也賣掉,湊夠俺上學的費用后,剩余的錢做小生意和買兩頭小豬仔。這一年俺終于圓了上學的夢。
 
老師說俺腦瓜兒聰明,這么晚才上學可惜了。俺自己的解釋是,俺都十歲啦,讓俺學六七歲小孩子的東西,俺肯定會超過人家。俺用了一年時間就趕上了與俺同齡孩子的課程,俺的學習成績仍名列前茅。在那個不重視學習的年代,老師們不敢大肆宣揚俺,只能是暗地里給俺些鼓勵。更讓老師們感到欣喜的是,第二年的春天,俺的一篇作文《我的夢想》在全省小學生命題作文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就在全校師生和俺爹娘為俺感到自豪時,俺的語文課老師提著一包點心,兩瓶酒來到了俺家,這讓俺全家人頗感意外。老師激動得都說不出來因,只顧向俺爹娘作揖,向俺作揖。爹、娘細問根由才知道,正因為俺的這篇獲獎作文《我的夢想》,徹底改變了俺這位老師的命運。從此,他由一位民辦教師破格晉升為國辦教師,正式加入到國家干部序列。這在當時民辦教師大軍隊伍里,無疑是個奇跡。
 
時代變遷了,隨著社會上對“寧要草,不要苗”的否定;隨著俺和兩個弟弟的長大,俺的家境并沒有隨著社會上的變革而改變。九年義務教育,實際上俺只讀了七年。學業剛結束,還沒容俺參加大中專考試,爹、娘就向俺提出終止俺學業的要求,俺對此并不感到意外。說心里話,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尊重知識的滾滾浪潮中,俺也曾做過當作家、科學家的夢。當俺看到體弱多病的娘仍在黃土地里拼命掙扎,那臉上不長肉,卻長滿了滄桑的爹,依舊伴著那輛自行車在風雨里拼搏時,俺心疼了。俺覺得俺是家里的老大,應該懂得伸出雙手替娘穿針走線了;應該懂得貢獻出自己的雙肩,替爹挑擔子了。這天俺非常干脆地順應了爹、娘的意愿。俺要幫著爹、娘邁過這道坎兒。
 
                           

 
俺長大了,村里人都夸俺長得俊。娟子姑和你媽不也是這樣認為?你這個瘸子就更不用說了。娘和村里的長輩們不再叫俺妮兒,改口叫俺展平。瘸子,你知道嗎?俺親手做的第一雙鞋是給小弟的,俺親手織就的第一雙手套也是給小弟的。俺同情并心疼小弟這么小的年齡就離開了自己的親骨肉,俺也理解爹、娘這么做當時也是迫于無奈。爹、娘都老了,老到了心有余力不足的地步。只有俺替爹、娘填充對小弟感情上的虧空,那才能真正對得住“大姐”這個稱號。
 
歲月把俺送入了二十歲,這一年來俺家串門子的人多了。家里時常有說媒的找上門來,但俺最中意的還是周大娘給說的那門親事。他是周大伯的親侄子,也是俺的初中同學。他雖在學習上不咋樣,但為人仗義,做事兒有始有終,家庭條件也不錯。
 
爹總是不給媒人們痛快話,“俺和閨女商量商量”這句話竟成了他的口頭禪。可爹在這件事兒上一次也沒有和俺商量過,總是背著俺挑肥揀瘦,最后不了了之。俺長大后從爹娘屋里搬出來,單獨住在了另一間屋里,因此爹娘的枕邊話,尤其是針對俺終身大事的枕邊話,俺無法聽到了。那時俺這樣認為,爹是想在俺的婚姻上獨斷專行。娘曾對爹說過,家里姐弟幾個就數展平受累大、吃苦多,不能就這么簡簡單單地給她嫁出去。可俺不這么看,俺覺著爹娘的所作所為,是在俺的終身大事上為他們自己爭主權。
 
算命先生對俺曾說過,桃花運不可能年年有,就像桃花不可能常開不敗那樣。俺的婚事成了街坊四鄰關注的焦點,風言風語和各種猜測也如同四季風那樣,源源不斷地傳到了俺的耳朵里:嗨,聽說了嗎?舒大奇將閨女許給了縣城里一個局長的兒子;展平這妮子人不錯,可他爹娘不咋地,貪財呀!一般人家娶不起……
漸漸地,來俺家保媒的少了,而過來傳閑話的長舌婦多了,俺有時氣得暗中直掉眼淚,總想出去躲個清靜。一天俺去周家看小弟,順便打聽了俺的那位同學———周家海。周大娘不冷不熱地告訴俺:家海呀,結婚啦,年前結的。俺聽后心里好不是滋味兒。其實周大娘也聽出了俺話中的意思,于是說了一句:閨女,你爹這人,唉!話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俺明白了,爹在俺與周家海這件事上動用了他的“否決權”。俺覺著爹是在利用俺的婚姻大事兒玩押寶的游戲,這樣好為展安、展福的將來做準備。從周村回到家里,俺再也不愿和爹娘多說一句話,因為他們斷絕了俺想關照小弟一輩子的念想。俺也看清了自己今后的路,那就是俺極有可能以另一種方式步小弟的后塵。
 
東鄰奶奶去世了,爹和娘都去了那邊幫忙料理后事。娘回來問爹:老人臨咽氣前總是叫娟子,娟子是誰?爹長嘆一聲說:唉!娟子是老人的親閨女,二十年前嫁到了北京郊區,從出嫁那天起就一直沒有回來過。家中的兩個弟弟三封電報拍出去了,仍沒有回音。哥倆見不到姐的回音,不敢給老太太下葬,怕當姐的回來挑理、埋怨。當時俺心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還二十年不回家,莫非東鄰奶奶把那個叫娟子的閨女賣了?俺帶著諸多疑問、背著菜筐走出了家門。
 
俺剛走出胡同口,就見郵差騎著摩托向俺迎面奔來。郵差一個緊急剎車,摘下頭盔向俺打聽收報人的家庭住址。俺一聽正是東鄰大叔的名字,心想沒準兒是北京來的電報,俺不由分說把郵差帶到了喪主家里。東鄰奶奶出殯那天,俺才有幸看到那個連哭聲都帶著京味兒、年齡與娘同庚,但面相顯得比娘年輕十歲都不止的娟子。她用京腔反復哭著:我狠心的爹呀!我狠心的媽呀!我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的?這句哭喪詞。這讓村里人們聯想著她二十年不回家的原因,給人一種被爹、娘賣了的感覺。
 
爹是東鄰奶奶喪事的主管,也是娟子和兩個弟弟矛盾的調解者。出完殯,圓完墳,娟子脫掉喪服在回京的頭一天晚上,來到了俺家向爹致謝。爹讓俺和兩個弟弟管她叫姑。俺發現,從娟子姑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兒的悲傷。當俺把茶水送到她面前時,娟子姑的目光就圍著俺的全身轉了起來。“姑,你喝水。”俺的話剛落下,娟子姑就對俺發起了感慨:大奇哥,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么位漂亮女兒!不隨你,隨嫂子。你瞧瞧這眉毛、這眼睛、這鼻子、這小嘴兒長得那叫周正;這身材,這個兒頭出落得那叫標準。活脫脫一個大美人兒!是不是天上仙女下凡了?有主兒了嗎?娘看了一眼臉紅、渾身不自在的俺,回答說:妹子,瞧你把她夸的,哪兒有這么好,不就是一個農村傻妮子嘛!還沒人家,等著你這當姑的給張羅哩!俺臉上掛不住了,低頭退了出來。
 
娟子姑走了,可是爹、娘的話題這幾天就一直沒有離開她。從爹娘的對話當中俺才知道,娟子姑當年看上了本村的一個小伙子,楞是被她爹娘給拆散了,但目前娟子姑的生活非常優裕,她丈夫是管車的小頭目,她在廠子里上班也快退休了。爹對俺說:你娟子姑的爹、娘眼光準,看得也遠,一切為你娟子姑的將來考慮她的終身大事。如果老人當初真依了你娟子姑,哪有她今天的好日子?俺心里雖然不同意爹的看法,可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畢竟娟子姑現在是公認的北京城里人,雖然沒和意中人結合在一起,但現在的生活卻比鄉下窮農村強上一百倍。如果三封電報才把她催回來,這只能說明她仍不能原諒爹娘當初的行為。
 
“愛”到底是什么?俺解釋不清楚。但俺對“恨”字的理解,要比“愛”還要深刻。由娟子姑俺想到了小弟,俺在心里猜測著,將來小弟會不會也像娟子姑一樣,不肯和家里人走動?俺認為有這種可能。俺每次去看小弟,他從不打聽爹娘和兩個哥的情況,就是俺這個當姐姐的主動向他提及,他也只是低頭不語,俺明白,小弟有他自己和這個家庭的心結。俺給你說說俺娘死前、死后這一段吧!
 
那年俺領著咱兒子小永健結婚六年來首次踏上了返家的路。因俺沒有拍回電告訴家里人是否回來,所以家里人也沒有去火車站接站。俺租了一輛白色面包車回到了家鄉。不知因何?當俺看到自家的老房子時,就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小永健在俺懷里用小手給俺擦著淚水說:媽媽,媽媽您別哭!白色面包車和俺的到來,驚動了目擊者駐足觀看。俺剛要進門,碰巧東鄰兩位嬸子從院里走出來。“展平回來啦!妮兒,你可回來啦,你娘心里惦記著你和你小弟就是不肯咽這口氣。”東鄰大嬸流著淚對俺訴說著,領著俺進了屋。“嫂子,嫂子,咱閨女回來啦!”俺忍不住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屋里,望著奄奄一息,形似枯蒿的娘,撲到炕跟前說:娘———俺苦命的娘呀!失聲痛哭起來。小永健抱著俺的腿也哭嚎著,俺發現咱兒子這一哭鬧,娘的眼睛亮了起來,俺忙將兒子抱起來哭著說:永健,快叫姥姥!娘轉過頭伸出手來,俺忙又將兒子的小手遞過去,一老一小兩雙手拉在了一起,恰好小永健叫了聲,姥姥!娘的淚水滾落下來,隨即眉頭一皺,又昏死了過去。
展安、展福雙雙過來和俺見了面叫了聲姐,俺急切地問:娘得的到底是啥病呀?“食道癌晚期。”俺聞言淚水又禁不住淌了下來,俺的兩個弟弟同時在俺面前也垂下了頭。俺沒有看到俺那狠心的爹,俺估摸著,他肯定是心中有愧,不敢前來面對俺。兩房弟媳婦各自帶著孩子認親來了,看到侄子和侄女,俺心里這才有了一絲寬慰。俺沒有白為這個家庭做出犧牲,畢竟俺們舒家添人進口了。小永健困了,展福媳婦把他抱回了自己的家里,俺這才脫鞋上炕跪在娘身邊用淚眼呆視著可憐的娘。
 
“祿!祿!祿呀!”娘的神智又恢復了清醒。她那凄婉的呼喚聲,再一次喚醒了俺的心酸往事,俺又一次嗚嗚大聲哭起來。俺讓骨瘦如柴的娘靠在俺寬厚柔軟的懷里哭泣著說:娘!俺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俺小弟,可俺又有什么法子?俺那狠心的爹做得這都叫啥事呀!俺從被淚水模糊了的視線中也看到,娘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滑落到了面頰上。娘的淚水又勾引了病魔,她再次陷入了昏迷。
 
不知何時,周大伯聽到了俺娘病重的消息,套著老牛車拉著周大娘過來探視來了。俺的突然出現,讓周家老兩口既驚訝又激動,尤其是周大娘拉住俺的手,久久不肯松開,淚水在眼睛里打著轉轉說:閨女!閨女,你受苦啦!俺知道周大娘的話意所指,不堪回首的新婚那幾天,俺不是還在想,來世托生在像周大伯、周大娘這樣的好家庭嗎?俺的喉嚨里似是堵上了東西,一聲大伯,大娘叫完,淚水帶著酸楚頃刻間再次光顧了俺的臉面。
 
俺將老兩口領進屋里,“弟妹,弟妹,俺是老周,俺和你嫂子看你來啦!”周大伯上前來呼喚著處在昏迷之中的娘。“娘,你醒醒,俺周大伯和周大娘看你來啦!”俺剛喚完,就見娘又睜開了眼睛,她用微弱的聲音喊:祿!祿!祿呀!周大娘上前抓住娘的手含著淚說:妹子,俺知道你的心思,俺們一定讓他回來。周大伯問俺,閨女,你娘病重的事兒你小弟知道不?俺淌著淚點點頭回答:展安、展福也給他發去了和俺一樣的電報。周大伯說:這孩子太擰,那就趕緊給他打電話別讓你娘受這個罪啦!俺一臉為難的樣子被周大伯看到了眼里,他說:閨女,都什么時候啦,你還顧及俺和你大娘,再怎么說也得讓他見親娘最后一面呀!村里有電話沒有?走,俺和你去。展安說:村委會有一部,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長途?周大伯說那就趕緊去吧!
 
老天爺總算垂憐人,撥通電話,周大伯用命令的口吻讓小弟帶著媳婦和孩子火速回來見親娘一面,對方沒有聲音。周大伯把電話遞給了俺,俺幾乎用央求的聲音哭著說:小弟,你就看在姐的面子上回來一趟吧,娘都叫你好幾次啦!俺剛說完,電話里傳來了小弟嗚嗚的痛哭聲,“姐,我回去,我馬上回去。”俺和周大伯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娘在病魔的折磨下又堅持了一天一夜,直到小弟帶著小芳和孩子匆忙出現在她面前時,娘才睜大眼睛用盡氣力說:祿,祿呀,娘對不起你!說完,娘在長長一串淚水的陪伴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瘸子,你知道嗎?俺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里,包含著對娘的諸多對不起!俺覺得自己不應該和娘使小性子,直至娘到死都沒到北京咱的家里住上一陣子;俺罵自己是混蛋,直至娘到死都沒有花上俺出嫁后掙到的一分錢;俺罵自己不孝,直至娘到死都沒穿過俺從北京給娘買的新衣裳。俺的自我檢討和痛哭聲,催下了在場所有人的眼淚。就連展安、展福兄弟倆都來到俺面前哭著說:姐,娘活著的時候經常對俺們說,沒有你姐,就沒有俺們哥倆現在的美滿家庭。俺們知道姐為這個家做出了貢獻。
 
小弟聽后哭著指著他倆哥哥為俺仗義執言說:何止是貢獻?姐在北京差點兒把命搭上,恐怕娘到死都不知道這回事。姐這次回來,姐夫也要跟著回來,姐為了保全你們的顏面,尤其是你爹的顏面攔住了姐夫。你們哥倆一人一所大瓦房,娶妻生子都過上了自己的幸福日子。姐呢?姐從新婚之夜絕食了四天四夜你們知道嗎?為什么你爹到現在不敢來見姐?你們哥倆問問他去。小弟的哭訴,把展安和展福說得低下了頭。
 
周大伯把小永健和孫子———周京京接到了周村,并一再囑咐俺節哀!周大娘也和俺講著人死不能復生的大道理。一直到娘出殯那天,俺和小弟都沒有見到爹的影子,日后俺想:爹或許就躲在某一處角落里,目送著娘上路;爹或許就躲在某一個角落里,仔細打量著俺和小弟與過去的不同。
 
出殯回來,俺坐在娘曾經躺過,自己曾經睡過的土炕上,默默等待著狠心的爹出現。俺不想責備他什么,雖然當年他是那么無情,無情得險些把自己的親閨女送到閻王爺那里。那時俺把對爹的怨恨全都遷移到了對娘的思念上。小弟進屋來悲愴地對俺說:姐,跟我回周村吧!永健還在那里,哪怕明天再回來。俺搖搖頭,說:你和小芳回去吧,這里不是你們的家,但是姐的家。明天你們帶著孩子一同過來,圓完墳咱們一起走。然后俺又對展安、展福說:你們倆給小弟找兩輛自行車,讓他倆早些走吧!家里還有孩子。俺的兩房弟媳婦在對待小弟這個問題上就好像統一了口徑,勸說著小弟:小弟你和小芳吃完晚飯走,你們哥仨好好聊聊,都是親兄弟何必鬧得這么生份,俺們妯娌三個陪姐一會兒。小弟謝絕了,小弟說:謝兩位嫂子!我單位工作忙,小芳趁此也得回趟娘家,你們還是好好勸勸姐。小弟的心思俺這當姐的明白,他是不想看到狠心的爹。這一夜,俺就睡到了自己小時候曾經睡過的土炕上。
 
按照約定,周大伯老兩口套上老牛車去火車站送俺娘倆和小弟一家,俺的目光四處搜尋著,搜尋著那張沒有肉的臉,直到上車俺也沒看到他的影子。展安媳婦說:姐,別找啦,爹也不好受,他都哭好幾次啦,不是因為娘,是因為姐和小弟。俺們勸了爹多少次讓他與姐和小弟見一面,爹都流著老淚搖著頭拒絕啦。小弟說:他心中有愧。小芳推他一把說:你少說兩句不行呀?周大伯長嘆一聲,搖搖頭趕著牛車上了路。
 
牛車慢悠悠走著,在離開家約有兩百米處,俺突然聽到一聲喊:姐———小弟———俺姐倆不由地回頭望去,展安、展福攙著一位白發老人,拄著一根木棍站在老房旁,向這邊眺望著。周大伯停了車,俺忙用手捂著口嗚嗚哭出了聲,小弟的眼圈兒也紅了,周大伯要調頭,被俺擺手制止了。老牛車繼續往前走著,載著俺的哭聲和淚水。在俺的淚眼里,那個拄木棍兒的白發老頭兒,一直站在那里不肯離去。這個形象后來一直儲存在了俺的大腦里,直到五年后的那一天,俺帶著你這個瘸丈夫再次來奔喪,躺在病榻上的那個滿臉無肉,布滿褐斑,眼窩深陷卻死不瞑目的老頭兒,才取代了俺大腦里那個拄著木棍的老人形象。瘸子,你也知道,是俺和小弟同時用手給他合上了眼睛,又同時跪在了他的靈柩旁,還同時將俺姐倆這么多年的怨恨化作淚水,送他走完了屬于他的那段紅塵路。
 
瘸子,你以為就只有俺和小弟恨這個臉上無肉的老頭兒呀?不是!俺給你說說他的那兩個兒子。那是分田單干以后的事兒,有一天展安因為農活的安排竟然和爹拍了桌子,爹氣得用煙袋鍋子指著他說不出話來。展安卻委屈地哭著說:你這也管,那也管,俺的同學們有的都結婚有孩子啦,俺呢?到現在你連房子都給俺哥倆蓋不起來,照你這樣管下去,俺們哥倆就得打光棍兒,俺姐就得老在家里沒人敢要。娘氣得把碗摔了,說:這日子沒法過啦!展福給滿臉是淚的哥哥遞上了毛巾,然后把娘摔碎的碗片兒揀出去,就再也沒進屋兒。俺眼里含著淚把娘攙到了俺自己屋里。
 
這次的家庭風波,不但改變了家里原本平靜的氣氛,也改變了俺的婚姻軌跡和終身歸宿。那些日子里,爹不時有嘆息出自肺腑,娘也多了搖頭的毛病,展安、展福沉默寡言了。改革開放三年了,四鄰八村的改革風終于吹醒了爹昏昏欲睡的大腦。一天晚上他向家里人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說他要去北京城轉轉。
 
爹把家中賣糧的錢拿走了,娘這次表現得非常大度,她沒和爹鬧別扭,反而幫爹說情:你爹操勞了大半輩子,他愛出去轉轉就隨他去吧!五天后爹就從北京回來了。回到家里,爹精神上的活躍徹底改變了以往家中不和諧的氛圍。爹滔滔不絕地給俺們講述著他在北京的見聞:北京可真是太好啦!那夜里就像白天一樣的明亮。人家一頓飯花得錢,比咱這里半年還多。那衣裳干凈得沒有一丁點兒的灰塵不說,那高跟鞋走在馬路上嘎登嘎登還帶著響兒。高樓大廈、電燈電話到處都是。這次俺可是見到外國人啦!那眼珠子是藍的。還有的外國人那臉和鍋底一樣黑……
 
聽完爹的講演,展安拍著展福的肩膀說:得!咱哥倆這輩子投錯胎啦!娘不以為然地問:他爹,北京人一天吃幾頓飯?“三頓,也是三頓。早上油條混沌,中午大多在單位吃,晚上一家人回來炒菜、大米干飯。”爹滔滔不絕地向一家人匯報著。娘一樂又說:那不就得啦!北京總有和咱一樣的地方不是?咱這邊兒的太陽從東面出來,那北京的太陽還能從西面出?“你個老太婆,總是起反作用。”爹不滿地瞪了娘一眼。展安、展福見氣氛變了,相互一使眼色溜回了自己屋里。
俺正想回自己的屋里歇息,卻被爹叫住了:你等等,俺有話和你說。還沒容俺猜,爹就竹筒倒豆子全傾給了俺:這次去北京,俺求你娟子姑在她們那一方給你找了個婆家。他那地方雖然也是農村,可人家屬于北京市近郊,和咱這里的工人、干部們一樣,也是吃國家供應糧。人家那邊那叫一個富裕,當農民不比工人差。小伙子父親死得早就娘倆過日子,你進門就能當家作主。對啦,這里有張照片兒你先看看。
 
俺接過照片紅著臉端詳著,小伙子長相不錯,圓臉、分頭、大眼睛、厚嘴唇,白襯衣、黑西服、紅領帶,看上去比周家海還精神。看完照片兒,疑問也隨之從俺的心里拱到了嘴邊兒上:爹,他多大?人家條件那么好,為啥不在本地找?“他比你小兩歲和展安、展福一樣大。你沒看到咱這邊縣城里那些小青年們一個個流里流氣的?他娘說啦,看到你娟子姑也就看到你啦,人家看中的是咱鄉下女娃的本分和勤快。爹的解釋,讓俺無言以對了,縣城里那些追潮流的年輕人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景象浮現在俺眼前。俺答應了爹先見個面的請求。
 
瘸子你知道嗎?俺是懷著不安的心情去北京和你見面的,說句心里話,俺可不想攀什么高枝,尤其是離家這么遠,真要是有點什么事情,孤單無助的俺,人生地不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不靈,俺可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不過,俺去北京和你見面也是心存想法的。你放心,可絕對不是貪圖娟子姑那樣的優裕生活,更不是如你媽想得那樣,俺是幫俺爹騙你們家錢財去了。俺是想,去北京與你不成緣分之后,讓俺爹死了阻擋俺婚姻大事這條心。尤其在俺們鄉下,如再有人給俺介紹對象時,俺可不希望俺爹繼續充當裁判啦!
 
俺第一次坐火車心里不免有些激動,爹告訴俺說,如果人家同意,俺從今往后就是北京人了,再也不用風吹日曬,面朝黃土背朝天了。臨出家門,娘說自己的閨女自己知道,從小就心眼兒好,是個有福氣的人,肯定會有好報。俺知道這是娘說給俺聽的吉利話,在俺娘的心里,她女兒這次北京之行,就像是過去朝廷選宮女那樣,一旦被選中,她老人家和這個家就立刻會揚眉吐氣。展安、展福也向俺投來了羨慕的眼神。因為不知道相親以后的結果如何?俺沒有把這件事兒告訴小弟,俺想,等有了結果以后告訴他也不遲。
 
火車快到北京了,俺把頭從車窗里伸出來,隨著遠處的高樓大廈和大北京城離俺越來越近,俺想到了天安門;想到了北海;想到了八達嶺長城;還想到了頤和園。俺發現爹的眼睛一直在觀察俺,可當俺的目光和他的眼神相撞時,他卻合上眼睛裝出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俺就覺得爹在心里頭在運籌著什么,他的運籌成功與否取決于俺爺倆的這次北京之行。
 
來到娟子姑的家已經天黑了,俺給娟子姑行了鞠躬禮,這是爹在臨行前教俺的。爹問起娟子姑的家人,娟子姑卻面向俺說:你姑父他今兒值夜班兒,明天出差,孩子們各有各的家和單位,工作忙都不常來。俺點著頭環視著娟子姑的家境:冰箱、電視、沙發、縫紉機幾大件都在場。這個家給俺的印象就是兩個字———富裕。娟子姑一個人在廚房忙碌著,俺要幫忙被她謝絕了,理由很簡單,說俺坐了一天的火車太累,讓俺爺倆歇會兒。
 
剛吃完飯就有人串門來了,娟子姑低聲神秘地對俺說:是陸平他媽。俺明白了,這是老人給兒子刺探情報來了,就好像在俺自己家里,如果有人給俺介紹對象,先得過爹這一關。俺心里緊張得“怦怦”直跳,總覺得自己氣短,就好像小時候挨餓時,心里有種被掏空了的感覺。“他嬸兒,有客呀?”瘸子,說心里話,你媽給俺的第一印象:這老太太不是善茬兒。五十多歲的老太太,花白頭發,三角眼,說話干脆,穿著也利落,說話時總有個先滿臉堆笑的習慣。俺們村就有這么一個人,村里人都叫他笑面虎。俺雖然不知道笑面虎有多么的壞,但俺知道人們與他打交道時,個個都用戒備的心態去面對他。
 
俺爹在臨行前對你的家庭和俺也交代過只言片語。俺是從你媽額頭上的褶皺,眼神里的機敏,斷定她不是紅塵這條路上的寵兒,她一路走下來并不那么順暢,應該說是嘗盡了人間的苦頭。你媽裝作要離開的樣子,被娟子姑巧言攔了下來:嫂子,沒有外人,我娘家哥和侄女。聽完介紹,你媽滿臉堆笑和俺爹寒暄幾句,又喋喋不休夸俺長得好!
 
娟子姑不愧是從大城市里闖過來的,巧妙地接住了你媽的話茬兒:那是!別說我侄女在我們老家,就是在咱們這一方,能有幾個?心靈手巧不說,但這“孝順”倆字兒,別的孩子就比不了。我敢說,誰家小伙子要是娶了我侄女,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怎么著嫂子,給你當兒媳婦?“那敢情好!就怕你說話不算數。”瘸子,那天晚上你不在場,當時你媽聽到娟子姑這句話,樂得那眼睛都變成了一條縫兒。娟子姑當場拍板兒說:如果兩個孩子沒意見,這主,我替我哥做了。你媽聽后一拍大腿說:那咱一言為定,明兒我請客,讓大兄弟和姑娘去我家。娟子姑急忙否定了你媽的安排,說:別!這八字還沒一撇兒就,還沒等娟子姑把話說完,你媽就搶先開了口:瞧他嬸子,憑咱姐倆這么多年的交往,成與不成的,來家里吃頓飯算什么?做人別太小氣嘍!娟子姑問:嫂子,我侄女就這么隨你的意?應你的心?你媽笑咪咪點著頭。娟子姑這才說:既然讓你把話都封死了,我還能說什么?得!就依你。
 
娟子姑和你媽這番對話,就像是話劇里的臺詞,一丁點兒也沒給俺和俺爹留有插言的余地,就像她倆是這場戲里的主角。送走客人,娟子姑回屋后的第一句話就對俺說:閨女,瞧見他這媽沒有?那叫干脆利落,無論干什么事兒都不拖泥帶水,你看到她,也就看到了她兒子。得!今兒我也不和你多說了,百聞不如一見,明天一見面兒你就知道了。坐了一天的火車也累了吧?早點兒睡,我和你父親我們老哥倆再嘮會兒嗑。俺明白,娟子姑這是要和爹密謀單談,俺不便在場。果然,娟子姑和爹之間的對話聲小了許多,俺只是隱隱約約聽到娟子姑說了這么一句:這樣不合適吧!反正我提醒了你,你自己看著辦。關上門,他們之間的對話更無法聽到,俺只好猜測:莫非是爹向人家要彩禮的數目?隨著開門聲,好像有人出了門,不一會兒又回來了,就聽娟子姑大聲說:妥了!就看你的了。漸漸地俺支撐不住了,進入了夢中。
 
第二天早上,俺趁娟子姑出門的機會,向爹問起了昨晚的談話內容。爹沉思一下對俺說:展平呀,俺在你娟子姑這兒也豁出這張老臉啦,實話對你說吧,上次來北京,俺就是托你娟子姑給你在這里說門親事。小伙子俺也看到過,是真不錯。如果今天你們雙方都沒意見,就先去領結婚證,然后讓他把你的戶口遷移過來,咱再和他們商議結婚儀式的具體日期。說心里話,俺這也是怕夜長夢多呀!俺也想好啦,你們領完結婚證,咱就回家,保護好完完全全的你。在這期間,他就得想方設法給你把戶口辦過來。咱還不怕他變心,他就是變心,爹不但拿了他的保證金,他今后也是個二婚頭。這一切爹可都是為你好。
 
俺聽明白了,爹這樣做就好像是在做不虧本兒的買賣。再說,這人還沒見到,就提到了領結婚證,這發展速度也太快了吧!還有,這領結婚證的事兒也不該咱女方提出來呀!俺把俺的這些想法剛說完,爹就皺了一下眉頭,教訓起了俺:傻妮子,你以為你是皇帝的女兒呀?你要想從今天起改變你村姑般粗茶淡飯的命運,就不要顧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老論調兒。在這里只有人家挑咱的份兒,可沒有咱挑人家的道理,別又想吃又怕燙著。俺不敢再刺激爹了,再說,爹這也是為俺好,自己的親爹不相信還能相信誰?
 
瘸子,俺覺得那時的你非常適合當演員,你與你媽、俺爹、以及娟子姑配合得真真的天衣無縫,表演得也可謂是出神入化,就連俺這顆戒備著的心,都讓你出色的表演給蒙混了過去。俺當時也是中邪了,把來自你們的所有表演都當做了是咱倆緣分的促使。第一眼看到你,是你站在門口迎候俺們,當時俺就覺得你本人比照片還精神,個子也超出了俺的預料,在一米七以上。尤其是你的音質非常好聽,“您好,請進!”就像是收音機里的廣播員。哎,你還記得全過程嗎?
 
那是上午九點來鐘,娟子姑帶著俺們父女倆來到了你家———這個典型的老北京風格的院落。房子雖不高,庭院干凈利落,門窗潔凈亮堂。向東的街門大敞四開著,就仿佛是為俺們的到來而故意敞開著。盡管開著門,娟子姑進門時還是大聲招呼了一聲:嫂子,來客了!果然,你和你媽正站在北房門前笑臉迎候著我們。你見到俺笑盈盈地一邁步身體失去了平衡,跪在了地上。你知道俺當時怎么想嗎?俺把你這特殊的動作,當成了你看到美女時激動的得意忘形。不是嗎?就連娟子姑當時都哈哈樂著說:小子,媳婦還沒過門兒就練下跪呀!你也知道,俺的臉羞紅了!你一瘸一拐跟著進了屋。俺爹問:腳崴啦?不成去醫院瞧瞧去。你回答:謝謝叔!沒事兒。你給客人們沏茶倒水的舉止也非常得體,除去剛才崴了腳的緣故,俺沒有看出任何破綻。
 
你的健談和知識,再次打消了俺對你的顧慮:這人說話不結巴,更不存在智障問題。你說你是高中畢業,如果當初不考慮家庭因素,你是能考上大學的。俺認為你沒有說大話。因為,你能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談到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又能從改革開放談及到洋務運動;還能從黑格爾談到馬克思。俺越來越覺得咱倆就是俺們鄉下老人們常說的“緣分”。俺想起了娘在俺臨行前說得那句話:俺自己的閨女自己知道,從小心眼好是有福之人。
 
第二天,你一瘸一拐和俺照了合影,又一瘸一拐和俺領了結婚證。晚上在娟子姑的家里,俺未來的婆婆以兒子行動不方便為由,一個人前來送行了,俺也體諒了你的難處。娟子姑當面提及了俺的戶口問題。你媽的回答更是干脆:您放心!既然領了結婚證,我就不可能讓他倆兩地分居。甭說政策上允許她的戶口過來,就是不允許,我老婆子頭拱地,想方設法也得讓我兒媳婦把戶口遷過來。雙方商定遷戶口所需的證明材料用掛號信寄過來,第二天俺爺倆踏上了返家的火車。
 

 
回到家里后,俺的心思好長時間都無法平靜,俺感到這幸福也來得太突然了!簡直就像打雷閃電般地迅速。當俺拿出結婚證觸摸時,發現它又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所有這一切又都在現實中,俺茫然了。咱倆之間的緣分就像俺家和你家之間的距離,俺真的看不透北京那頭你們娘倆的心思,更不知道你們娘倆到底圖俺這個鄉下姑娘啥?是俺的美貌?還是娟子姑的個人魅力、以及為人處事影響了你娘倆?困惑折磨著俺。
 
瘸子,俺知道你媽為什么對俺不放心,她是怕俺偷偷跑走,你們孤兒寡母的落得個人財兩空。瘸子,你肯定記得咱倆結婚時的情景,那一天老天爺,不!應當說是你和你媽還有俺那狠心的爹把俺從婚姻的殿堂,猛然推到了閻王爺的腳下。以前俺都不清楚,那天晚上,俺為什么放著痛快方法不用,卻選擇那樣一種死法。今天俺才明白,俺這是為啥挺著;為誰喘著這口氣?
 
這句話說出之后,傷感就像從心底里突然刮起的旋風,迫使她舒展平又一次滾下了傷心的淚水,她的整個身心已從對面瘸丈夫身上,返回到了那個讓自己不堪回首的喧鬧之日、洞房之夜……
 
經過一番周折后,第二年的陽春三月,展平在爹的陪伴下踏上了北去的列車。爹一路上都沒和她說話,他仍舊閉著眼睛想著自己的心事。展平的思緒被娘的哭聲和列車的節奏聲搞亂了,她不知道此行的自己是應當哭,還是應當笑?她坐在那里、目光呆滯地坐在那里,供周圍的乘客欣賞著她的美麗。
 
結婚這天,也就是展平和爹到達北京的第二天,爹讓她把娟子姑的家當成了娘家。爹帶來多少錢她不知道,爹只掏給她二百塊錢,什么話也沒說,然后一扭頭出了屋,就再也沒回來。她就像木偶一樣任憑娟子姑和一些不認識的人擺布。接親的是一輛綠色的北京吉普車,新郎官兒坐在車上沒動,給她的臉色沒有陽光,冷冰冰的。展平在他的臉上更看不出即將洞房花燭的喜悅感,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錢”在作怪。
 
吉普車在馬路上轉了一圈兒后把她送到了陸家,在下車的時候,展平的頭上被不認識的伴娘蒙上了紅蓋頭。她想起了新郎官兒當初和自己見面兒交談時說得那句話:現在的年代是改革開放的年代,同時也是復古的年代。有些年輕人嘴里說著英語,懷里卻揣著易經、八卦。展平在一陣鞭炮聲中深一腳淺一腳,被陌生人架著,走進了讓她陌生的婆家。她的耳邊是盡情地喧鬧聲,而眼前是朦朦朧朧的紅色,就如同那稀釋的血液。拜完天地,她被送入了洞房,隨著一聲門響,屋里比方才寂靜了許多,展平這才撩起蓋頭,仔細打量著這綴滿拉花,貼著大紅喜字的洞房。屋中四白落地,所有擺設都有紅色喜字,墻壁上的鐘聲滴答滴答敲打著展平慌亂的心。床上紅段子被褥里露著紅棗和花生,紅色窗簾遮住了外面的陽光,同時也隔斷了不少推杯換盞的嘈雜聲。還好,暫時沒有來鬧洞房的。
 
隨著屋里光線的暗淡和喧嘩聲的離去,展平慶幸這一天終于熬了過來。幸虧早晨娟子姑按老家的習俗給她煮了幾個雞蛋,要不然,這一整天挨餓的滋味也夠忍受的。一陣腳步聲迫使展平把蓋頭重又放在頭上,“餓了吧?” 隨著話語聲新郎官兒給她掀去紅蓋頭,直愣愣地站在了展平面前。展平還發現他的目光里閃現出了迫不及待的心思。“你們這里真守舊。”展平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具體說,這是特意給你準備的,怕你挑理。”新郎官兒解釋著將臉貼上來。展平羞得扭一下頭,并本能地推他一把,新郎官兒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遠,待他重又湊過來時,展平的眼睛睜得再也不能擴大了,她問:你的腿?新郎官兒非常坦然地回答:不,應該說是我的腳,殘疾。要不然我何必花八千塊錢娶你一個外地媳婦?
 
展平把睜大的眼睛收回來,且對他這句話給予了藐視的目光。她說:你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就能得到俺?展平把問號拋給了新郎官兒。“我沒干不光彩的事兒,所有這一切都是你父親設計的。你也不想想,也不問問你父親為什么到現在都不露面?實話告訴你吧,這會兒他早就到家了,從永定門坐的長途汽車。”展平此時心里反而平靜了,她說:真不錯,你花了八千塊買來了一個大活人,他用你這八千塊蓋了兩處院兒的大瓦房,各有所得。好買賣!展平的牙咬在了一起。
 
就在瘸子再次糾纏之際,展平把心中的怒火全集中在了力量上,她用力猛一推,瘸子本就站立不穩的身軀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踉踉蹌蹌撞倒了臉盆架,“咣當”一聲,他人也跌倒了地上。屋門“嘭”地一聲被撞開了,婆婆一臉怒色,她把兒子扶起來指著展平厲聲說:舒展平,還反了你!告訴你說,在這個家里只有你老老實實聽話的份兒,飛揚跋扈還輪不到你。“你們騙人。”展平此話一出口,委屈的淚水也不由自主隨之奪眶而出。“媽,別吵了!”瘸子先是和母親一樣站在那里怒視著新娘子,當看到展平撲簌簌的淚水往下淌的時候,他立刻改變了立場。“慫貨,沒用的東西,一邊呆著去。”瘸子被母親罵得低下了頭。“我們騙人?問問你爹去,問問大糞勺媳婦去,說好了五千塊的彩禮,半路又多出三千,臨末了還是我們騙人,這理全讓你占了。你們家從我手里拿走了八千塊,八千塊呀!”婆婆用心疼、肝疼的臉色,配合著左手伸出的八字,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抖動著。“俺不知道,你們為什么不寫信告訴俺?”展平把自己委屈的理由訴了出來。刁婆婆沒有理會展平的訴說,而是對瘸兒子下達了命令:把大糞勺媳婦叫來。新郎官兒一瘸一拐出了門。“什么,大糞勺媳婦?誰是大糞勺?”展平心中被這個突然冒出的稱謂,似一層霧水包圍了。
 
可能是展平的話少,也可能是以前娟子姑的老家話這母子倆聽習慣了,展平的方言話他們娘倆竟然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婆婆冷笑一聲說:甭在這兒裝蒜了!實話告訴你說吧,我就是離開這屋子,你也跑不出去,我早私下里布好了人,你就想想為什么吧?你不是想知道誰是大糞勺嗎?就是你姑父。“俺姑父不是管車的嗎?”展平心中的疑惑把眼淚暫且阻擋了,她要盡快解開這個騙局,盡快了解這個騙局中的每一個人的作用和每一個細節的起因。展平用冷眼目視著面帶不屑的刁婆婆,然后問了這么一句。“是管車的,管大糞車的。”又是假的,爹知道嗎?娘知道嗎?展平在內心里自問。
 
盡管不情愿,娟子姑還是給雙方帶來了一臉的笑容。“哎呀!我的嫂子,調教兒媳婦你也得挑個時候呀!這大喜的日子可不該動怒,有啥事兒雙方坐下來慢慢兒談。然后湊到展平跟前給她擦擦淚說:你們這一鬧,街坊四鄰聽到了多不好?你爹沒告訴你?“你們不要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俺爹身上,你,你,還有你,難道沒參與這場針對俺的騙局嗎?”展平用手指把值得信賴的娟子姑,以及新郎官兒母子都點到了。展平的話像針,像鋒利的錐子,把在場的三個人那一個個高昂的頭壓了下來。“特別是你,你這樣騙得了俺一時,還能騙俺一輩子?虧你還是高中生,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你都分不清,你白活。出去,都給俺出去。”三個人都被新娘子憤怒的控訴聲震懾得理屈詞窮了,這場鬧劇該如何收場?心里都沒了底,出來商量對策或許是最好的辦法。
 
展平病了,具體說,她的病是由心中的郁結和自己的絕食造成的。展平拿出了那曾經讓自己心跳的大紅色的結婚證,她用軟弱無力的手撫摸著自己那一半照片。照片上,自己的眼睛里除去透露著迷惑不解和驚恐,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幸福流露。就連她自己都承認,自己確實長了一張美女臉,眉毛濃而黑,面色白而粉,那雙眼睛既有成年女子的柔情,也有對現實的猜疑。黑發自然柔順,小口保守著內心世界的秘密。就是這張臉,讓自己的親爹有了向人伸手討要高價錢的資本;就是自己這張臉,害得自己離鄉背井不說,還即將要客死他鄉。展平對著自己的照片說了一聲:呸,短命鬼!然后拿起剪刀把自己那一半相片粉碎了。
 
媒人和那娘倆怎么理論這件事,對她來說并不重要了,她覺得自己的紅塵之路已經走絕了。擺在自己腳下的不是坎兒,而是萬丈深淵。而這萬丈深淵,就是自己的親爹伙同他人,一步步把自己誘騙過來的。從印證了小弟在小樹林的預言那一刻起,展平就已經萬念俱焚了。現在自己唯有用死來解脫自己,以求來生遇到像周大伯、周大娘那樣的好人家。她之所以用絕食來結束自己的紅塵之路,就是想保全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她聽東鄰奶奶說過,人有好些死法:金、木、水、火、土都可以致人非命,但都不會保全、保好身體。保不全、保不好身體,來世沒準兒就難有一個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身軀。東林奶奶還說過:閻王爺給人留了一個能保全、保好身體的死法,那就是絕食。不過,這種死法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絕食前,展平怕瘸子趁自己虛弱時玷污自己的身子,就偷偷把娘家陪嫁來的剪刀壓在了枕頭底下,她期待著閻王爺快點向自己招手。
 
對于展平的這種舉動,陸家母子不但不予理睬,相反,瘸子每天晚上還來騷擾她。當瘸子看到新娘子手里那把烏黑、鋒利的剪刀對準她自己的喉嚨時,瘸子的欲火就像掉進了冰冷的北冰洋,驟然間熄滅了。刁婆婆甚至向她甩出這樣的話:你生是陸家的人,死也是陸家的鬼,想用死來嚇唬我們,你趁早就死了這條心。一天兩天過去了,開始娘倆還在家里監視著她,并不管她吃與不吃。第三天,娘倆大概去了蔬菜大棚,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瘸子端進來一碗炸醬面放在桌子上說:舒展平,你趁熱吃點吧!展平翻翻身將頭面向了里面。到晚上,展平聽到了娘倆吵架的聲音:媽,再這樣下去要出人命的,咱趕緊給她送醫院吧!“屁話,她這是木匠做棺材———自作自受。她就是渴死、餓死也是自殺,與你、我毫不相干。”刁婆婆抬高聲音的動機,展平心知肚明。“媽,我就不明白,你整天的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咋就這么心狠?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我的確配不上人家,不如咱就放人家走吧!”瘸子的話激怒了母親。“胡說八道,她們家從咱手里拿走了八千塊,八千塊!你不是不知道。”刁婆婆的話再次催下了展平的眼淚。她的眼前出現了爹、娘、展安、展福圍著新房子樂樂呵呵轉圈兒的幻覺。
 
又是一天過去了,展平連墻上的小黑點兒都看不清了,瘸子把新飯端進來,急得在屋里轉著圈圈。“舒展平,你就吃點吧!你就是走,也得有力氣走呀!”聽到這句話,展平的黑色視線里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在眼前飄忽了一會兒后被刁婆婆的那句話毀滅了:傻兒子,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你咋就支不起褲襠來呢?隨著一輕一重的腳步聲,瘸子出了屋門。就聽屋外面刁婆婆小聲對兒子說:真有扛勁,冰箱里能吃的東西愣是都沒動。就聽“砰”地一聲,展平心里一哆嗦,隨后一切都寂靜下來。整個下午,展平都被刀在菜板上剁東西的聲音和瘸子輕重有序的腳步聲攪合著,展平斷定瘸子沒有去菜棚。
 
天色黯淡下來,隨著街門聲和放工具的聲音,展平知道是刁婆婆回來了。“真香呀!燉雞了?”只有問聲,沒有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媽,我和您說點事。”“吃東西了?我就知道她熬不住,你硬她就軟,好好調理調理,調理好啦,好讓她早點上套拉磨。”“媽,有你這么形容的嗎?我想好久啦,我確實配不上人家。她的戶口既然過來啦,您就當閨女收養著吧!等她病好身體恢復以后,我就和她辦離婚手續,然后您在咱這邊給她找個好人家,咱還多一門親戚走。您和我爸就生我一個,我也挺孤單的,她比我大,我有這么個姐也挺知足的。將來您百年之后,我相信,我這姐肯定會處處護著我這個當小弟的。”瘸子的一番話,濕潤了展平干澀的眼睛。還沒容她多想,刁婆婆就吼了起來:敢情不是她軟,是你軟了。你這個爛泥巴糊不上墻的東西,你讓我怎么說你?“媽,您怎么罵我都行,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您就讓我做這一回主吧!您先慢慢用著,我給她送湯去了。”展平的心里產生了一陣徹骨的酸楚,隨著酸楚的升騰,在她即將混沌的大腦里形成了一種新的認識:他人雖然殘疾,他的心可不殘疾。
 
舒展平這次沒有躲避這個一瘸一拐的身影,而是用淚眼迎著他,直到他遞上來新婚用的毛巾,她把他的手和毛巾一同放在了自己的臉上哭起來。“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都是小弟不對,我不該與他們合起伙來騙你,讓你受這么多的委屈,遭這么大的罪。剛才我和我媽說了,這次我做主,等姐把身體養好以后,咱倆就去辦離婚手續。將來如果有合適的,身體不殘疾的,姐再嫁出去,以后咱姐倆當親戚走。姐,你先喝點兒湯,我咨詢了大夫,你得先用有營養的湯慢慢調理胃口。”展平這次沒有拒絕他送到自己嘴邊的熱湯,饑渴的胃里,幾近荒漠的心里,頓時有了滋潤感。隨著瘸子的頻頻動作,展平終于讀懂了面前這個男人,也看清了自己今后繼續走下去的紅塵之路。走、留在她心里較量著……
 
情不自禁的回憶伴著淚水,讓舒展平的眼睛聚焦在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的瘸丈夫身上,她繼續訴說著自己與他這段灰暗得不見光亮婚姻:瘸子,你媽為你在婚姻上不受到傷害,可謂是傾盡了她的全部心血,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俺過去是恨過她,現在卻沒有了恨,因為咱兒子永健不也得需要咱倆去全身心地保護嗎?可俺爹、娘卻為了保住他剛剛到手的賣女兒的錢,真可謂是煞費心思,同樣是為人父母呀!瘸子,你就是不想聽,俺今兒也嘮叨給你……
 
從北京與你相親回來后,爹給俺全家人下了一條死命令,讓全家人對這件事兒一定要嚴格保密,人人做到守口如瓶。特別是在俺的戶口還沒遷走之前,如有上門來提親的人,不要拒絕人家,讓他來應付。爹剛交代完,娘也一臉嚴肅地說:今后咱們一家一定要統一口供,不然,如果有人問起你姐和你爹前幾日去了哪里?咱說得不一樣,不就漏了餡兒?“娘,那不叫口供,叫口徑。你把咱一家人都當犯人呀!”展安給娘糾正了錯誤。娘卻不以為然,她說:不管它口供也好口徑也罷,咱總得有個相同的說法。要不人家會以為咱們一家人在說謊。娘極為認真地為自己的理由辯解著。展福說:這簡單,就說俺姐陪俺爹去北京瞧病去啦。他剛說完,爹就拿著煙袋鍋向他比劃了一下說:小兔崽子你咒俺!展福一縮脖子笑著回答:那總不能說給俺姐瞧病去了吧?爹把煙鍋子填滿、點著,抽口煙給了一家人標準答案:就說天津有個親戚給你姐找了份工作試工去啦,不合適又回來啦。人若問什么親戚?姑舅姨堆里隨便找一個,就選姨,選姨懷疑點小。
 
俺當時意識到爹這樣做也是為俺好,在俺鄉下農村,還沒到結婚日子,就半路出了差錯的屢見不鮮。究其原因,無非是彩禮糾紛和聽別人說兩家的壞話,人們把這種現象叫做“打破”,也就是姻緣出現了問題。俺確也受過人多嘴雜的苦,有些人的嘴就像個大染缸,這種人不但專愛打聽事兒,而且專愛添油加醋的無中生有,是白的能給你說成黑,是紅的能給說成黃。不過,爹讓俺家人干腳踩兩條船的事兒,俺心里確有抵觸。
 
沒有不透風的墻。盡管俺家上下作了周密的安排,破綻還是露了出來。你給俺來信時收信人一欄當中赫然寫上的“親愛的舒展平親啟”一行話。在村里嘩然了!四周鄰村沸騰了!消息是從村中學校里傳出的,郵差通常把信件同報紙一同投遞在一處固定地點,你的這封來信理所當然就落在了學校。瞞是瞞不住了,你來信和這邊要遷移戶口的證明材料。因戶口遷移跨省、市,北京方面需要三級政府的證明信,俺一家人“給孩子找工作”的謊言就這樣不攻自破了。
 
隨著謊言的破滅,惡言惡語不斷向俺家涌來:舒大奇可真不地道,前幾天俺去他們家給展平保媒,他還和俺說費心之類的話哩!這剛隔兩天閨女就,這不是麻子臉———坑人嘛!又有人說:你才知道,去年俺給俺娘家侄子保媒,你們猜舒大奇和俺說啥?他竟然提出來用展平和俺娘家侄女換親。唉!這么好的妮子怎么就落在了他們家里?嗨,你們還不知道吧?展福底下還有一個兒子呢,讓他給賣啦。這次展平的價錢肯定低不了……
 
這些閑言碎語也不知是真是假?傳到了俺的耳朵里,讓俺感到像吃了蒼蠅似地惡心。周家到底給了俺爹多少錢她不知道,但有一點俺心里清楚,那時家里實在是吃不上喝不上,靠一日三餐的湯湯水水確實怕委屈了小弟。但無論如何爹也不該拿俺來給展安換親呀!俺預感到自己在爹娘身邊的日期不會太長,俺要抓緊時間給小弟做幾雙鞋,俺還有好些話要囑咐小弟。
 
鞋做好以后俺來到了周家,周大娘笑臉將俺迎進來。小弟不在家,當問及小弟時,周大伯嘆一聲說:兒大不由爺呀!俺覺得周大伯說這句話肯定有事兒。果然,正在讀高中的小弟不好好學習不說,花錢如流水還經常逃學。俺拿出給小弟做好的幾雙鞋放在炕上,周大娘搖搖頭說:閨女,你的心意俺們領啦,你小弟不穿。說完,從炕廚里拿出幾雙以前俺給他做的鞋子,俺皺了一下眉頭。周大伯訴苦說:今早晨要錢說去縣城再買雙皮鞋,俺沒給,就一摔門子賭氣走啦。周大娘嘆一聲說:前幾天還要手表哩!俺說:這上下課有鈴聲要手表干啥?俺的話剛說完,小弟推著自行車進了門。
 
小弟見俺坐在屋里,炕上堆了好些布鞋,再一看屋里的氣氛,馬上滿臉堆笑叫了聲:姐!“你去哪里啦?俺給你做的這些鞋是大啦還是小啦?”俺的質問聲迫使小弟把笑臉收起來低下了頭。俺眼里含著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起鞋來就撕扯:俺干嗎費這心呀!俺沒事兒吃飽了撐的呀!“姐!姐!你別撕,俺穿,俺錯啦!”小弟哭著上前來和俺搶。俺問他哪里錯啦?小弟沒敢隱瞞,說:俺不該逃學,俺不該和人家攀比,俺不該惹爹、娘生氣!看到聲淚俱下的小弟,俺想起了第一次去周家,小弟哭著求俺帶他回家時的情景,俺也哭出了聲,俺責備小弟說: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呀!你爹、娘把你拉扯這么大容易嗎?俺的這句話把周家老兩口的淚水也催落下來。
 
小弟“撲通”一下跪在周大伯、周大娘面前哭著說:爹!娘!俺不懂事,你們打俺吧!周大伯擦著淚水將兒子扶起來說:家根,你姐就是不說,俺們也知道,你姐要遠嫁到北京啦,她這是不放心你,明白不?今兒當著你姐的面兒俺跟你說,家根呀,別看你是俺們老兩口兒抱養的,俺們不攔著你的前程。只要你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考到北京,留在北京,俺們照樣供你。好男兒應志在四方,總是家門口這幾個弟兄,今兒你請吃飯,明兒他請喝酒,沒出息,明白不?小弟點點頭說:俺聽爹、娘的,俺聽姐的。俺本想在周家求證一件事兒,遇到這種場面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心想還是不問為好,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那天回到家里,爹和展安、展福都沒在家,娘一手提著暖水瓶一手拿著茶碗正往外走,俺愣了,問:娘,你這是干啥去?“磚廠送磚的拖拉機到了,正給家里卸磚,五、六萬哩!”俺娘說這話的聲音特別脆,甚至從娘的身上都能聞到笑的味道。還沒容俺細問,娘就給俺下了命令:展平,你合面烙餅吧,你爹和展安、展福都幫著下磚呢!今兒活兒累。說完,娘急匆匆出了門。
 
買磚了,今兒去周村之前爹也沒提起這事兒呀,俺合著面心里打起了鼓。難道爹動用了人家的保證金?這保證金能有多少?莫非北京陸家提前把彩禮錢給了爹?人家既然給了彩禮錢,就說明已經和爹商定了結婚的日期,那爹為什么對俺保密?如果不是彩禮錢,那這磚錢又是從哪里來的?在家里俺雖不當家,但自家的家底兒有多厚,俺還是略知一二的。俺斷定:爹用來買磚的錢,百分之百就是北京陸家給的彩禮錢。俺心里頓時有了一種憋屈感。
 
晚飯時候,爹一個字也沒有和俺提及北京方面的消息,哪怕是在這方面的打算。俺憋不住了,問:爹,咱家買了多少磚?“原先訂好的是六萬塊兒,明兒再讓他們加一萬。”爹說話的口氣仍然處在亢奮中,就好像他這輩子始終被別人踩在腳底下,這會兒終于翻了身似地值得自豪。俺還發現,爹平時擰著的雙眉此時展開了,就連那額頭上的幾道深溝仿佛也淺了許多。本來就昏花的眼里,此時竟有了亮光。若把“人遇喜事精神爽”這句古話套用在此刻的爹身上,絕對恰如其分。俺心里犯了嘀咕:這明顯就是買了蓋兩套新院子的磚,光這磚錢就得兩千多,再加上木料,加上其他建筑材料,加上建筑費,肯定是一筆不菲的開支。俺喘不過氣來了,俺覺著爹一定接到了北京關于婚事的信息,他越不和俺透露,就更加說明了爹正在用俺的未來和終身大事釣魚。
 
俺兩眼盯著爹又問了一句:爹,咱家里有多少錢?一家人萬萬沒想到俺突然之間冒出了這么一句。“沒,沒,沒多少錢,你要花還是有的。”爹的得意之態被俺攪和了。娘也被俺這句問話驚得睜大了眼睛。展安、展福嘴里的烙餅還沒咽下去,兩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俺,看著爹。俺說:爹,你哪來得這么多錢,你就是不說俺也明白,可你不該不問俺的感受。俺娘家的房子蓋得越高,你閨女俺在那邊就陷得越深,甚至抬不起頭來。還有展安、展福你們倆,老天爺刮風下雨你們不知道,家里什么經濟狀況你們不知道嗎?這么多錢從哪里來的你們問過嗎?
 
俺還沒說完,兩個弟弟就和俺頂了牛:姐,爹給俺蓋房娶媳婦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日后爹、娘老啦、病啦,是俺們守候在身邊。爹、娘是現在付出,俺們哥倆是將來付出,養兒防老這句話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展安這句理直氣壯的話也就等同于直接對俺說,即使這錢就是人家給得彩禮錢,他們哥倆花也是天經地義。“就是嘛!到爹、娘老了的時候,俺和俺哥找你要錢?也不通情理呀!娘是過來人,不信,你問問娘俺們說得對不?”展福剛把話說完,俺爹把筷子一摔說:夠啦!你們倆怎么和你姐說話?你們什么時候上的學?上到什么程度?你姐呢?你們什么時候參加勞動?你姐呢?在這家里除去俺和你娘就是你姐,明白嗎?他娘,給閨女拿二百塊錢。“俺不要錢,俺只問這錢是哪里來的?”俺含著淚等待著回答。“和你娟子姑借的,不讓你還,不讓你還。”俺從淚眼中發現,爹低下了他這幾天來高昂著的頭,語氣里也沒有了骨頭。
 

 
臨近春節那幾天,娟子姑突然出現在俺一家人面前,她就像昨夜里從天上悄無聲息飄落的雪花那樣,讓人一丁點兒的預感都沒有。爹、娘都驚呆、錯愕了!盡管一家人把她當做大恩人似地轉來轉去,可從娟子姑視向爹的那一臉怒色,俺就明白理虧在爹這邊。莫非真是爹借了娟子姑的錢到期沒還?要不就是有關自己的婚事陸家催她找上了門。爹把展安、展福指使出了門,然后又讓俺去鄰村肉鋪割肉,這才開始了他們的談話。
 
俺在自己屋里不慌不忙地換著衣裳,俺非常想了解一下娟子姑突然造訪的真實原因。“舒大奇,你們兩口子這是什么意思呀?這錢你也拿了,準遷證你也收到了,你們為什么還不辦理戶口遷移手續?這準遷證可是有日期限制的。”娟子姑的京腔里帶著火藥味兒。俺的眼睛露出了驚訝的目光,原來北京的準遷證早就到了,被爹扣在手里。難道真像小弟說得那樣,爹還要利用婚事再向人家要錢?
 
娘見此忙給客人說軟話:大妹子,你別著急,有話慢慢說。“我能不著急嗎?我這一手托著你們兩家,你們這邊不合適了找我,陸家不合適了也找我。錢,人家也給你們了,戶口,人家也給辦下來了,你們這邊卻沒了動靜,人家能饒得了我?”娟子姑的火氣仍不見退。“大妹妹,你容俺說兩句成不?”爹終于開了口。爹說:咱這邊可沒有別的意思,這不剛蓋了幾間房嘛,原本想這房子蓋完以后,俺們就把閨女送過去完婚,誰想到半路這錢接不上啦,俺想讓閨女晚幾個月過去,一來是家里這一大攤子事情得需要人手,二來咱也得給閨女準備準備不是?總不能讓閨女空著兩只手走吧?等收了麥子俺就把咱閨女送過去咋樣?爹的解釋正好落在了小弟的預測上,俺后怕了!“你們兩口子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這樣,這兩天你把展平的戶口辦好我帶回去,你差多少錢?”娟子姑問完,沒有了爹的回音,俺想,多半是爹伸出了手指頭。果然,就聽娟子姑說:不行,你也太過分啦!只能是這個數,我回去給你磕去,事成之后二月份和人家完婚,你也給我個臉面成不?雙方沒有了這方面的話題,就聽娘說:妹子,上炕來,炕頭上暖和。
 
爹和娟子姑的無聲交易,把俺的頭搞暈了,俺就不明白娘為什么不制止他們?難道展安、展福那天說得那些話感動了娘?俺就是那即將潑出去的水?俺“咣當”一聲使勁摔了一下門挎著籃子出了屋。“展平,你咋還沒去呢?”娘問了一句,俺既氣憤又傷心,沒回答。
 
娟子姑沒敢耽擱,她只在家里住了一夜,甚至都沒有答應她兩個親弟弟讓她留下來住幾天的請求,就匆匆忙忙走了。沒幾天爹和展安、展福又得意揚揚起來,俺明白,爹利用俺索要的錢又到手了。進了臘月門兒,娘四處張羅著給兩個兒子說媳婦。爹帶著展安、展福也到處趕集,四處露臉,家里的一切雜活兒全落在了俺身上,俺不高興,沒人理睬,就好像俺生來就是這個家里的使喚丫頭。俺本想在春節前去一趟周村,答謝一下周大伯和周大娘,但又怕小弟在自己的婚姻上當著老兩口的面兒說三道四。果真那樣的話,俺自己的顏面,還有爹娘的顏面就丟盡了。無助的俺,忐忑不安的俺該怎么辦?整個春節俺少言寡語了……
 
瘸子,你說你最懂俺,這些年來俺也是這么認為的,俺這么給你絮叨,你咋就不知聲呢?你倒是說話呀!瘸子,俺可告訴你,你要真是嫌俺碎嘴子,想這么躺下去躲清靜,俺也不是嚇唬你,俺也就不活啦!俺就讓你后半輩子就這么一直清凈下去。
 
舒展平的這句話果然奏效,她坐在凳子上伏在瘸丈夫身邊,明明看到、聽到了瘸丈夫的眼睛睜了一下,嘴在氧氣罩里也張開了,甚至唔噥了一聲,舒展平就覺得突然之間,軟綿無力的腳下迸發出了能量,她不顧一切地站起身來沖出病房喊:他醒啦!他醒啦!一陣暈眩,她自己竟失去了知覺。
 
舒展平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的病床,竟與瘸丈夫的病床并在了一起,瘸丈夫的手拉著她的手睡著了。舒展平還發現自己身上多了許多線路,這些線路的另一端統統連接在身邊叫不上名字的儀器上面。是在夢里?不是!自己確是聽到過瘸丈夫那像金屬般的聲音,他給她解釋了她來到北京這個家前后的一些事情……
 
那年娟子姑年根底上來到我們家,把戶口關系交到我那寡婦媽手里后,臉上一丁點兒的高興樣子也沒有,寡婦媽也由此收斂了掛在臉上的笑。娟子姑當著我的面兒說出了不高興的原因,由此我才知道你們在彩禮上又給加了三千。這等于給我那寡婦媽立了一道不高不低的門檻兒。不邁吧,我們娘倆省吃儉用積攢下的五千塊錢,如同打了水漂兒一般,再說,你的戶口關系當時已經攥在了寡婦媽手里。違約、給兒子什么時間完婚,自己看著辦。邁吧,家里哪還有這么多的錢?最后寡婦媽搖著無奈的頭說:這是給我老婆子劃道道來了!最后我那寡婦媽一咬后槽牙說:明知道是套兒,不鉆也得鉆。
 
是啊!把兒女撫養長大,給兒女成家這是家長的責任。舒展平由刁婆婆想到了她自己,可自己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呀,爹娘為什么對自己就這么狠心呢!由此看來,婚后刁婆婆對自己的態度并不為過,畢竟始作俑者不是人家娘倆,而是自己的親爹。舒展平的腦海里回憶起絕食后認可瘸丈夫的那些日子……
隨著瘸子一次又一次把空碗端出去,展平的身體漸漸恢復了。他一口一個姐的叫著,叫得她心里好不是滋味。終于在一天下午,展平趁娘倆去蔬菜大棚干活之際出了屋,她插上街門,關好屋里門,把做好的開水倒進大盆里,再兌些涼水痛痛快快擦洗了身子。晚飯后,刁婆婆累了一天早早睡下了,瘸子一搖一晃進屋來收拾展平用完的空碗筷。“嗨!收拾完了你進屋來,俺有話說。”他向展平點點頭,眼睛里布滿了疑惑。不一會兒他就擦著手推門進了屋,“姐,有啥事兒你說,是不是我媽又嘮叨你了?”展平搖搖頭說:你去把屋里門插上,說完這句話,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上發燙。瘸子遵照她的吩咐做了,然后展平一把把燈關掉了,隨即撲到了他的懷里。“姐,你不嫌棄我?”“別叫俺姐,俺不是你姐,俺是你媳婦。俺不貪圖你別的,只希望從今以后你對俺的心不左右搖擺。”他被這突然降臨的幸福搞得像是得了嚴重的失語癥,只會用頻頻點頭來回應這遲到的幸福。隨即屋里就好像有聲音在喊:太公在此,諸神退位!
 
第二天,刁婆婆出現在他們的屋里,她的老臉上出現了一種怪異的愉悅感。展平心里一哆嗦。刁婆婆雖然沒說話,但從她那比老鼠眼還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中,展平分析出:她這是以勝利者的身份,過來接收自己的投降書來了。刁婆婆四下打量了一番后,趁瘸兒子出屋之際,端著大煙袋嘬一口開了腔:想通了吧!這就好,何必作踐自己呢?這男人有男人的命,女人有女人的命,婆婆得有婆婆的威嚴,兒媳得有兒媳的做派。你男人咋了?他不就是腳下有那點兒小毛病嘛!實話告訴你說,那不是胎里帶來的,是當年我那刁婆婆沒給看好,磨盤砸的,不會影響后代。你說我老婆子將來兩眼一閉能帶走什么?還不都得給你們留下,這一代一代,一茬一茬都是這么過來的。還有,往后你要入鄉隨俗,首先把你那生硬的能硌掉牙的老外縣口音改掉,再就是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你要往前湊合,學會走人緣兒。這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你放著陽關道不走,我也沒辦法。我還實話告訴你,自打你們領了結婚證那天起,這輩子你就注定是我們陸家的人,想逃你都逃不掉。你知道為啥嗎?就因為我兒子是殘疾人,受國家保護的殘疾人。只有他休你的份兒,沒有你拋棄他的道理!
 
展平從心里罵了一句:呸!雖然他殘疾,都比你這個正常人有人味兒。刁婆婆乘了一時之快,只顧說,忘記了手里的煙袋,再一嘬,竟然熄了火,“拿火給我把煙袋點上。”刁婆婆的語氣是命令式的,態度也是傲慢型的。展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拿起了火柴。刁婆婆此時眼皮都不抬一下,坐在那里等候著。展平見此,先用火柴桿兒把她煙鍋里的毒物挑出來,然后“嚓”的一聲點燃了,刁婆婆癟著腮幫子狠命一吸,哆嗦一下,迅速站起來迫不及待地把煙袋桿扔了。她睜大三角眼驚愕地站在那里,張著嘴沒有了方才的威風。
 
展平被安排在村里的紙箱廠上班,報到這天,刁婆婆一路上用笑臉和熟人打著招呼,還不時給兒媳介紹輩份大的長輩。來到廠辦公室,刁婆婆叫了一聲“祥子!”展平這才發現,原來這個祥子竟是那天開吉普車的司機。“呀!新嫂子來了。快請坐。”展平沖他和在場的其他人微微一樂。刁婆婆說:祥子,我也不啰嗦了,給你嫂子安排吧!說著,把煙糖扔在了辦公桌上。“大媽,這就是您的不對了,蜜月蜜月,這才幾天您就使喚上了?您不怕我平哥和您鬧別扭?”“他敢!小家小戶的,沒那么多的論調。”從婆婆的口氣里展平得知,這個和婆婆耍貧嘴的司機———祥子,就是這里的廠長。她拿出香煙給每人遞一根點上,不抽煙的給剝塊兒糖。煙抽著,糖吃著,眾人開始稱贊起新媳婦的美麗。
 
展平覺得這北京人叫人怪怪的,連名帶姓統統連帶上,也不怕麻煩。究竟是因為人口多,有重名的緣故?還是風俗原因?晚上回來后她問瘸丈夫,想從他那里得到答案。瘸丈夫告訴她說,這是過去皇上點卯時對滿朝文武慣用的口吻,顯得莊重、氣勢,久而久之就被京城里的老百姓沿襲下來。其實京城里的每個古籍每個歷史人物都有一段故事,時間長了你才會了解到。
 
舒展平的第一封家信寫給了小弟,小弟是她最親近的人,也是她最掛念的人。在信里,舒展平把小弟對自己婚姻的疑慮一一解開了,她還把自己在閻王爺跟前走了一圈兒的不幸經歷告訴了小弟,囑咐他一定要好好待承周家老兩口,因為他們是好人。舒展平把自己和瘸丈夫的恩恩怨怨也同樣告訴了小弟,告訴他目前自己和瘸丈夫的感情非常好!還說,他這個姐夫,人殘疾,心不殘疾。舒展平洋洋灑灑、悲悲切切寫了三大張,還仍覺得有好些話沒有寫上。
 
沒多久,小弟的來信讓她情不自禁地喜極而泣。那是一天中午,瘸丈夫拿著一封信進門就問:你們村不是叫舒家莊嗎,怎么是周村給你來的信?還稱呼你姐。舒展平沒有給他解釋就興奮、急切地啟開看了起來。“好!好!太好啦!”面對妻子那臉上表情的不斷轉換,他給出了這樣的結論:瞧你這高興勁兒,你們家準有喜事啦!“嗨!你知道嗎?俺小弟要來北京啦,他被北京建工局招為了合同制工人,單位是北京市建筑構件廠,還是北京有名的大企業呢!”吃飯時,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急忙跑了出去。這次刁婆婆沒有責怪她不懂禮貌、規矩,反而問她想吃酸的還是辣的?舒展平這才明白自己懷孕了。
 
小弟的到來給舒展平帶來了歡樂,也帶來了煩惱。那天臨近中午了,小弟才找到了家里。見到小弟,舒展平只顧抹眼淚,她拉著小弟的手久久不肯松開。直到瘸丈夫上前來說:讓客人進屋吧!舒展平這才從欣喜的氛圍中回過神來給小弟和瘸丈夫作了介紹。整個中午,舒展平都沒有吃飯,只顧拿著筷子給小弟往碗里布菜,生怕他拘束,吃不飽。“小弟!你來北京,周大娘和周大伯咋辦?”吃完飯,舒展平把心中的擔心說了出來。“姐,你就放心吧!是他們讓俺出來闖蕩的,俺爹給俺交的報名費和培訓費,開始俺都不知道,直到培訓時俺才清楚這一切。俺爹、娘在俺來的時候對俺說,你一定要找到你姐,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樣?臨走,舒展平從兜里掏出了五十塊錢塞給了小弟,囑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讓瘸丈夫把小弟送到車站,自己站在門口自言自語地說:小弟長大啦!能自己出門掙錢啦。
舒展平剛發完感慨,就被刁婆婆叫回了,“舒展平你回來,我有話跟你說。”她的語氣中帶著不耐煩和生硬。舒展平擰了一下眉頭,她不清楚到底自己做錯了什么?刁婆婆是對自己,還是對剛走不久的小弟?是嫌俺們說老家話了?還是嫌小弟空著手來了?要么就是嫌俺給小弟錢了?諸多問號向舒展平襲來,她面對著耷拉著臉的刁婆婆等待著答案。“他是你什么人?”“俺小弟!”舒展平回答。婆婆又追問說:你小弟?你姓什么,他姓什么?
 
舒展平明白了,刁婆婆替兒子吃醋了,絕對不能慣她這個臭毛病。想到這里,想到以往她對自己,舒展平換一種喜滋滋的臉色說:這你可管不著,查戶口還輪不到你。雖然那時“隱私”一詞還沒有流行,但舒展平保護了小弟為何姓周的秘密。因為這是家丑,豈能讓這個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的刁婆婆知道。“你他媽的怎么和老人說話?沒教養的東西,告訴你,照這樣往后還少登我這家門。”“你才真正的沒有教養,你眼里除了有錢、有你兒子、你還有過誰?告訴你,俺們家就是窮親戚多,俺小弟不但要來,還要常來。你如果煩,可以躲出去,也可以把俺轟出去,兩條道兒任你選。”說完,舒展平把門狠勁關一下進了自己的屋里。就聽外面刁婆婆一拍大腿說:這他媽的日子可沒法過了!舒展平氣得喘著粗氣,不一會兒眼淚滾落下來。
 
瘸丈夫送小弟剛回到家,舒展平就聽到了刁婆婆給自己告狀。她忍不住沖出門辯解:你白活這么大歲數,張口罵人就不成,你屎褯子擦嘴呀?你張口罵俺娘,你知道嗎?老天爺在替俺罵你八輩兒祖宗。告訴你,只要俺在這里住一天,俺們老家人來不來你管不著。“行了,都少說兩句不成呀?”瘸丈夫急得在原地跺一下腳。刁婆婆仍不依不饒,說:兒子!你媳婦欺負你媽,你不管?她罵你媽八輩兒祖宗你不管?舒展平聽得出來,刁婆婆只顧給瘸丈夫下最后通牒,卻只字不提吵架的原因,看來自己有必要先說出吵架的真相,然后再看瘸丈夫分辨是非的能力。雖然這對瘸丈夫來說有些殘酷,但畢竟他是自己的男人,倘若他好賴不分,是非不辨,如此長久下去,對自己來說將是一場噩夢,幾十年的噩夢。
 
舒展平講完事情的經過,雙睛盯著瘸丈夫的反應,但同時自己心里也做好了準備,一旦瘸丈夫有過激行為,或有失公正,自己也就豁出去了。“陸平,這是你的家,我是你媽,養育了你二十多年的親媽!”刁婆婆說完,還氣急敗壞地跺了一下腳。瘸丈夫看都沒看舒展平一眼,直截了當對自己的母親說:媽,您聽我說句話,如果您覺著我說得在理,就各自該干什就干什么去。如果您覺著我說得不在理,打、殺、剮隨您便,反正我也是您身上掉下了的肉。您瞧瞧她都是什么身子的人了!您在這兒還較真兒,您不心疼我,得心疼您孫子不是?再說,您給我找得就是外地的媳婦,您有什么理由不讓人家里來人呀?這是您、我的家,可也是您兒媳的家呀!將來更是您孫子的家。誰家沒有溝溝坎坎的事兒?這些本來就招人傷心,您還非得要打破砂鍋———問(紋)到底,蠻橫地去揭人家的傷疤。您有這個必要嗎?難道您還看不出來,到現在她都沒給她娘家寫過信?我就說到這里,咱這一天比一天的好日子是過下去還是不過,您拿大主意吧!
 
瘸丈夫的一番話,讓舒展平心里的怒氣陡然消失了。她聽得出,瘸丈夫的話都是處處用來維護自己。舒展平的目光由犀利、冷漠變得柔和了。她覺得自己應當給體諒自己、心疼自己的瘸丈夫留一個臺階,讓他們母子僵持在這里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舒展平用手摸一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回到了自己屋里。但委屈的淚水也隨之涌了出來……
                            

 
舒展平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充滿陰霾的白天。瘸丈夫告訴她,這間病房好像是特護病房。為什么住特護?應當是事故責任方的安排。當那個讓舒展平心中生厭的護士再次走進來時,她看到瘸丈夫的臉上卻布滿了感激之情。舒展平由此斷定,將兩張床并在一起,應該是瘸丈夫向小護士要求所致。
 
小護士的嘴仍舊是那么毫不顧忌,用老北京人的話來講,就是沒把門的。這不,人剛一露面就又滿嘴噴了起來:還是患難夫妻見真情吧!大哥,不是我說你,我這位大姐多好的人呀!為喚醒你,忍著自己的傷痛伏在你床前,給你講了大半宿的故事。你不也是,拉著大姐的手,就是不肯松開。開句玩笑啊,瞅大哥這身打扮,也不像是外邊養小三兒的主兒呀!大姐呢!更甭提,你要是富婆,這大街上的富婆都得踩腳后跟。咱說句家常話,現在房價高,物價漲,咱窮老百姓還窩里斗,就更讓人家瞧不起了!你倆和了吧!別沒病自己找病。
 
幾句話立刻讓舒展平改變了對她的看法:這年輕人心眼兒不壞!如不敬上幾句,的確對不住人家的熱心腸兒。“妹子,謝謝你!你瞧外面這天,還是咱老百姓想要的天嗎?在這昏暗見不到陽光的天底下混,咱窮老百姓能有好兒嗎?”舒展平有心無心地拿天說起了事兒。你還別說,這幾句回應護士妹子的關懷話,讓小護士聽完仔細咂摸了好一會兒,最后便向舒展平竟豎起了大拇指。
 
護士出去后,舒展平對身邊的瘸丈夫說:俺替小弟謝謝你!俺也謝謝你!為了俺姐倆,讓你遭了這么大的罪。瘸丈夫用閉眼的方式表示了不高興,他說:他也是我的小弟。為他,過去我舍得付出,現在、將來只要我還有這口氣、只要小弟需要,我這個當大哥的仍會義不容辭。倒是你,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在被人誤會的環境中生活著,忍辱負重的讓人心疼。你還記得你在月子里,趕上小弟出工傷,你和我媽吵架的事情嗎?在這里,我替我那死去的媽給你道歉:對不起!我媽誤會了你!傷害了你!
 
舒展平正要回應瘸丈夫的道歉,小護士又進來了,她說:對不住了!得暫時讓你倆牛郎織女一會兒。瘸丈夫驚訝地問原因,小護士笑著說,瞧把你急的,像是別人搶你媳婦似的,你得去拍片子。瘸丈夫被推走了,他留下的話又一次觸及到了舒展平的傷心處。這次舒展平放任了自己眼里溢出的淚水,讓這心酸的往事與腦海里記憶的細胞再次聯手把當年的那個時刻強硬地又演繹了一遍。
 
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舒展平果然生了一個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喜得陸家母子合不攏嘴。“嗨,你給兒子起個名字呀!”舒展平把任務下發給了瘸丈夫。刁婆婆搶先說:我想了兩個你倆看行不?舒展平和瘸丈夫雙雙把目光移向她。“一個叫陸滿財,另一個叫陸長貴。”還沒等舒展平發表意見,瘸丈夫就馬上否決說:不成不成,易經上說,滿就是虧,虧就是滿。陸長貴這個名字就更不好了,俗氣不說,還不吉利。這知道的,是長久富貴的意思,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犯了什么罪,長久跪在那里不讓起來呢,我看就叫永健吧,永遠健健康康。舒展平點頭表示了同意。刁婆婆則深有感觸地說:是呀!陸平小時候就愛生病,這一生病就急得我轉磨磨,沒錢呀!那時候有人說我方夫,克子。他爸老早沒了,孩子這一病,急得我抓撓撓兒。刁婆婆的傷心事兒,催下了她自己的淚水。舒展平這才知道,原來刁婆婆的剛強、吝嗇也是被逼出來的。“好!叫永健好,就叫陸永健。來永健,讓奶奶好好看看,我的大孫子!”只是瞬間,刁婆婆擦掉眼淚就說出了這番欣喜的話。
 
瘸丈夫面對靠在產床上的妻子,似是想起了重大的事情,他說:我想把咱添兒子的消息告訴永健的姥姥、姥爺,讓二老也高興高興。舒展平一扭頭,淚水順著眼角淌落下來。“不說不說,展平!月子里咱可不許哭,你哭壞了身子我大孫子吃誰喝誰去呀?”刁婆婆極其認真地提醒了舒展平。“那就告訴小弟吧!讓他這個當舅舅的也過來看一眼外甥。”舒展平點點頭,這才從悲憤中挽回了自己。
 
過完春節,小弟過來給她拜完年就再也沒來過。莫非有別的事兒?真讓人揪心。“我明天就往廠里打個電話。”瘸丈夫說完后,舒展平這才閉上眼睛補充因生產消耗的能量。第二天,瘸丈夫在給她送飯時告知她,他給小弟打完電話了,小弟說工作忙,等忙過這一陣子一定過來看望她們娘倆。舒展平的心終于卸掉了“掛念”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負擔。
 
瘸丈夫一連好幾天沒有露面兒,這讓舒展平剛剛平靜的心里又起了疑云。刁婆婆告訴她說,最近蔬菜暖棚里忙,得兩頭顧著。她想也是,這里有刁婆婆照料自己就行了,何必都耗在醫院里?直到出院那天,瘸丈夫出現在舒展平面前時,這才把她嚇了一跳。這是他嗎?一臉的倦意,兩個眼圈兒是黑的,白眼珠里爬上了紅血絲,本是一頭蓬松的黑發,此刻布滿了塵埃,活脫脫一個裝卸工的形象。“這幾天累你啦,兩個人的農活讓你一個人扛著。”舒展平心疼地撫慰了一句。“有了兒子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他說完咧開嘴笑了笑。舒展平發現瘸丈夫的笑容里都帶著困乏,如果不是自己和孩子吸引著他,他一準兒倒地大睡一番。
 
回到家里,瘸丈夫借故菜棚忙又走了,舒展平問刁婆婆:現在菜棚里有這么忙嗎?刁婆婆抱著孫子舍不得放下,有意無意接答著她的問話:忙,忙著呢!給誰忙呢?給我大孫子,好讓我大孫子住高樓娶媳婦。舒展平的擔心,就這樣被刁婆婆的話掩埋了。“嫂子,嫂子!”隨著叫喊聲,一個人影躍入了舒展平的眼簾,是娟子姑。刁婆婆不知因啥?對她的到來和喊聲,裝作沒聽見,沒看見。直到娟子姑推門進屋,刁婆婆這才不冷不熱地說:他嬸子來了,看地兒坐吧!舒展平躺在床上只是朝她微微一笑,省略了自己的語言。
 
從結婚那天起,舒展平就對這位娟子姑有了新的認識,就是她和自己的親爹以及刁婆婆娘倆沆瀣一氣差點兒要了自己的命。平時,舒展平上班也好,走在馬路上也好,只要一看到她的影子,馬上就繞道走,實在躲不過去,就以忘記了什么東西跑步回到家里躲避她。舒展平認為:這位娟子姑把她當年的不幸今又復制到自己這個無辜人身上,做人、辦事兒太損。今兒是無處躲藏了,況且人家是提著掛面、雞蛋、紅糖來看望自己的。因而覺得只給一個笑臉不妥,馬上說:姑,讓你破費啦!
 
娟子姑雖沒用語言回應她的客套話,但用眼神送來了嗔怪的目光。娟子姑以長輩的身份從刁婆婆手里接過小永健,說上幾句吉利的話,然后轉向刁婆婆問:平子這幾天晚上往東去,是不是?還沒等她問完,舒展平警覺的神經就發現刁婆婆一個勁兒地向她使眼色,心里頓時產生了不詳預兆。“媽,你們娘倆肯定有事瞞著俺。”舒展平猛地坐起來,急切、焦急的神態迅速在蒼白的臉上轉換著。
 
刁婆婆搖著無奈的頭,用手指著娟子姑,雖然沒有將那埋怨的話道出來,但一聲長長的嘆息,也算代表了此刻的心情:唉———展平,我說了你可不許著急,你小弟出了工傷,住在了陶然亭附近的建工醫院里。廠里給派了兩個人照顧,陸平怕夜里他們睡覺偷懶,你小弟遭罪,就向廠里主動提出夜間由他來照顧,不過沒大礙,就是“手”碰了一下。“還沒大礙?都住院啦。媽,永健醒了你喂他幾口水就成,俺得馬上去醫院。”說著就急忙穿鞋下地。“不許去!是你小弟重要,還是我孫子重要?他嬸子你給評評理,你說那建工醫院是什么好地方?吇哇亂叫的,再說,你還在月子里,這外面風大、車多,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是你父母能管你,還是永健能管你?不還是我老婆子和陸平的罪孽嘛!我們家陸平一瘸一拐的已經替你盡這份責任了,你可別給臉不兜著。”
 
舒展平本想退讓一步,等瘸丈夫回來以后在商量,沒想到刁婆婆得理不讓人。“俺還就給臉不兜著啦,你咋地?”舒展平不甘示弱抗拒著刁婆婆的警告。刁婆婆被她這句話氣得臉都黃了,說:我就知道這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瞧把你心疼的。咋地,今后不許他再蹬我這門,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兒子當活王八不管。舒展平見刁婆婆滿口噴糞般地把肚子里的臟水吐了過來,說:呸,無恥!說完從娟子姑懷里抱過孩子包裹好,就要往外走。刁婆婆氣得用手指點著她,對娟子姑說:你也看到了,這么不要臉的往上貼,能有好事兒?“行了,都少說兩句吧!”娟子姑喝住了她們。舒展平包好孩子要往外走,被娟子姑攔住了去路,她說:都是我這張臭嘴惹的禍,展平你先別冒冒失失走,把陸平叫回來和你一起去。說完又對驚慌失措的刁婆婆急切地說:平子在哪兒呀?還不找去。刁婆婆這才恍然大悟,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就說嘛!一個姓舒,一個姓周怎么走得就這么親密?沒有奸情才怪。“呸!放你的狗臭屁。”舒展平氣得大口喘息著。
 
娟子姑攔在門口對舒展平說:閨女,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這話我還得提醒你,要去你和陸平一同去,小東西你們千萬不能帶著。這醫院里什么病菌都有,孩子剛生下來體質弱,萬一感染了什么病,后悔都來不及。還有,我得把咱娘倆之間的疙瘩解開,你要是認為我說得不對,說了假話,往后你見了我不用躲著走,你就直接罵我。我給你介紹的這門親事以及陸平的情況,都和你爹事先說得是一清二楚,你爹不告訴你那是他的事兒。再就是見面頭一天晚上,原本說好了第二天在我們家,可你爹臨時變了主意,他說怕你見到陸平后不同意,我這才知道你爹沒把陸平的實際情況告訴你。我提醒你爹說,這不合適吧!可你爹卻對我說:有什么不合適的?想當初咱倆合適,愣是讓你爹娘給拆散啦,你現在過得不是比俺強百倍。見面那天讓陸平假摔也是你爹給出的主意,和人家娘倆沒關系。本來講好了典完禮,你爹把陸平的實際情況告訴你,然后他在回家,沒想到他把這個包袱甩給了我,這就是我從小到大信任的大奇哥,后來想托付終身的大奇哥。錢的事我就不用說了,想必你也知道。我心里憋屈的時候我就想:我一片好心怎么就落了個豬八戒照鏡子的下場?我唯一和你說謊的就是你姑父的事情,我也是要臉面的人,當初我爹、娘就是這么騙我的呀!回到咱老家我不這樣說,不就等于把爹、娘給出賣了嗎?娟子姑說到了傷心處一行淚水滾落了下來。
 
舒展平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娟子姑確實說過“這不合適吧!”這句話。她忙抬起胳膊用襖袖給娟子姑擦擦眼淚說:姑,俺不怪您,這都是俺的命。好歹瘸子人不錯,心里裝著俺,俺也知足啦。就是俺這刁婆婆瞧不起咱老家人不說,還疑心重重、胡說八道。然后,舒展平把自己和小弟的真實關系道了出來,并一再囑咐娟子姑不要告訴刁婆婆和瘸丈夫,怕娘倆更加瞧不起自己狠心的爹。娟子姑點點頭哀嘆一聲說:閨女,忍著吧!她不可能再活五十多,她到死什么也帶不走,都得給你們留下。娟子姑說完把目光視向孩子,說:聽姑的話,要去把孩子留下。舒展平點點頭。
 
舒展平剛把孩子放進床里,瘸丈夫就一搖一晃疾步走了進來:老婆大人,全是我的錯,我只是考慮到你剛生完孩子多有不便,并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老太太就是這么個人,護孫子心切,別和她一般見識。走,咱們去醫院,孩子讓老太太看著。走出屋,舒展平見刁婆婆陰沉著臉坐在堂屋里竟毫無怨言,舒展平從心里說: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這是舒展平自結婚后第一次和瘸丈夫一同出門。他的行進速度明顯比舒展平慢半拍,瘸丈夫告訴她前面就是車站,讓她先去車站等他。舒展平裝作沒聽見,依舊與他漫步行走著。瘸丈夫又重復一遍,她沒好氣地說:怕啦?怕俺這鄉下妹子給你丟臉?“豈敢,豈敢,我怕人說我是牛糞。咱們這里有一位大糞勺就足夠了,千萬別再有創造者把牛糞一類的美譽贈送給我。”舒展平聽后,心里的憋屈頃刻間化為了烏有。
 
來到建工醫院,瘸丈夫帶著舒展平找到病房,發現屋里有好些人又退了回來。他看看病房號自言自語地說:是320房間沒錯呀,說著拉著舒展平擠了進來。進來以后倆人這才知道,原來是建工局主管安全的領導,在廠領導們的陪同下來探望小弟了。小弟的病床邊擺滿了慰問品,還有一束鮮花放在了床頭柜上。“小弟!”舒展平的目光在小弟身上,尤其是那雙手,來回搜索著,沒有異常呀!“姐夫,我不是不讓你告訴我姐嗎?”瘸丈夫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沒有辯解。
 
舒展平第一句話就急切地埋怨說:俺不是囑咐你了嘛!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怎么就不聽呀,到底碰哪兒啦?“腳,左腳。”舒展平瞪了一眼瘸丈夫。瘸丈夫感到有些委屈,本該昂著的頭下垂了。“小周這兩位是?”廠領導忍不住指著舒展平和瘸丈夫問一句。小弟忙將幾位領導給姐和姐夫相互作了介紹。舒展平忙向幾位領導鞠躬致謝,并一再強調今后一定囑咐小弟注意安全。
 
建工局負責安全的領導聽后對幾位陪同的廠領導說:聽到了嗎?我們的職工家屬都有這種強烈的安全意識,咱們現場作業的職工們安全意識都哪里去啦?“領導同志!是俺小弟做得不好,請領導們給個糾正錯誤的機會,俺一定好好教育他。”舒展平蒼白的臉上堆滿了央求的顏色。豈料,局領導對她說:大姐,你誤會了,小周是好樣的,如果不是他的奮不顧身,作業面上四個職工的性命都難保呀!應該說,周家根同志是我們全體建工系統工人們學習的榜樣。
 
領導的話,讓舒展平和瘸丈夫即明白又糊涂,從方才領導的一席話里她得知,這場事故責任不在小弟,應該屬于機械事故。可機械事故為什么還強調人的安全意識?直到廠領導說出實情,舒展平和瘸丈夫這才明白,原來車間里一個專職掛鉤員中午違規喝了酒,吊水泥灌的天車掛鉤上有一道保險忘記扣死,被本不是這道工序的小弟看到了,眼看水泥罐即將脫落,他跑過去將四個工人推開,只是一步之差,脫落的水泥罐壓傷了小弟的腳。說來也巧,那天這位負責安全的建工局領導就在這個車間視察,正巧撞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領導們說了些安慰話離開了病房,舒展平撩開被子看到小弟裹滿紗布的左腳,眼里的淚水又撒落下來。小弟則風趣地說:姐,瞧你又來了,往后我和姐夫一同出去平等了,一個往左歪,一個往右晃,就像位列仙班的哼哈二將。小弟的風趣話把全病室的病友都逗樂了,負責照料小弟的工友說:哥們,今年的轉正指標非你莫屬啦。“為什么?”小弟反問了一句。“你想,咱們廠這么大的事故還偏偏被局領導看到啦,廠里就是想瞞也瞞不過去呀!這種幸運事怎么沒輪到俺呀?”正說著,就聽樓道里又是嘈雜聲,又是哭聲。不一會兒跑出去看熱鬧的人回來說: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的,推進了搶救室。聽護士們議論,夠嗆!剛才哭泣的是傷者新婚不久的媳婦。舒展平的心又揪緊了。
這一次的婆媳風波,讓舒展平徹底看清了刁婆婆的本質。刁婆婆不但從心里瞧不起自己和小弟,而且還妄加臆斷自己和小弟純正的姐弟關系,甚至掛在了嘴邊上。舒展平生性執拗,看到婆婆像特務一樣的處處監視著自己,就越是不說破這層關系里面的緣由。
 

 
三個月后的一天上午,傷愈出院后的小弟提著大包小包來到了家里。“大媽您好!”“好好,好利落了?往后干活可得小心點兒,可不能心里總掛著你姐。”舒展平聽后皺一下眉頭,小弟也被刁婆婆這莫名其妙的囑咐話,搞暈了。“小弟進屋來,看看兒子長得像誰?”恰好瘸丈夫敲著炒勺在廚房里大聲喊:媽,炒勺漏了,咋辦?“破貨,把它扔了,咱再換新的。”娘倆一唱一和的話,傳到舒展平的耳朵里,讓她本不清爽的心又添了堵。舒展平也大聲喊:嗨———炒勺都漏啦還舍不得呢?咱們出去吃,給小弟壓驚洗塵,做得了主嗎?“瞧你說的,當著小弟的面兒寒磣我,別忘了咱是大老爺們,一家之主。”舒展平向欲要阻攔的小弟使了一下眼色。就聽屋外說:媽,看好您孫子,我們出去吃,一會兒給您帶回來。瘸丈夫的話就像命令,沒給刁婆婆留一點兒商量的余地。舒展平拉起小弟的手就往外走,當她看到刁婆婆一臉鐵青,鼻孔里喘著粗氣時,心中的怒火煙消云散了。小弟掙脫開舒展平拉著的手說:姐,別破費了,我也不是外人,咱就在家里吃得了。“那不成,就憑咱倆這關系你姐夫同意湊合,俺還不同意哩!”說完拉起小弟的手向外走去……
 
回憶到這里,舒展平才擦去臉上的淚水。趁瘸丈夫還沒回來,她想讓自己的心情告別悲傷的誤區,她想起了小弟讓她高興得那些事情
 
刁婆婆去世以后,讓舒展平的心里寬慰了許多,雖然沒有了人看孩子,但過日子也沒有了無事生非的由頭。與其相反,瘸丈夫的情緒一直處在悲傷中,舒展平體恤他,撫慰他,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從哀挽中解脫出來。果然,舒展平的努力得到了老天爺的幫助。臨近春節的某一天下午,小弟來到了家里,他和小外甥親近完,突然對舒展平和瘸丈夫說:姐,姐夫你們看這是什么?舒展平接過來一看欣喜得趕忙又遞給了丈夫!這張紙就像是一副良藥,立刻清除了瘸丈夫近些日子以來憂傷低落的情緒,他拍一下小弟的肩膀也激動了,連連說著:好!好!我和你姐終于不孤單了,蒼天把小弟送到我們身邊來了。小弟,今兒我和你姐給你擺宴席,你說,你想吃什么?小弟搖搖頭說:我什么也不想吃,看到你和我姐高興,我也就知足了。
 
小弟走后,舒展平和瘸丈夫商量著給小弟在附近張羅一門親事,由她和瘸丈夫來操辦。這樣,可以讓小弟離家近些,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同時她這個當大姐的也可代替爹、娘來填補一下虧欠小弟的感情債。瘸丈夫給出的回答更是讓她感到心里敞亮:對!從今往后咱倆把小弟的婚姻當做頭等大事來抓。舒展平還提出辭去紙箱廠的工作和瘸丈夫一起承包蔬菜大棚,這樣一年下來比在紙箱廠收入多,還不耽誤看孩子,瘸丈夫也答應了。就在舒展平離開紙箱廠的前幾天,她和兩個老工友大姐談起了小弟的親事,她們都以孩子還小為由拒絕了。
 
只是半天的時間,舒展平不經意就聽到了她們拒絕的理由:我可不想讓自己的閨女嫁個老外縣,雖然他弟弟轉成了北京市戶口,聽說是集體戶口,沒有房子不說,這將來他老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還不全找上門來呀!沒別的,我們家就成免費旅館、收容所了。“沒錯,我擔心的也是這個原因。還有,我一聽她那老外縣口音心里就別扭,我可不想讓我們家里有這種怯兒吧唧的聲音。舒展平立刻覺得頭暈目眩,本該進屋來,聽到這些話只能又退出去。
 
娟子姑自打刁婆婆去世后,有事沒事總愛過來看看孩子,并和舒展平嘮會兒磕,以尋求自己的精神寄托。舒展平則把自己的打算,和遇到的冷言冷語道給了她,娟子姑嘆一聲對她說:展平,你想得太天真了!咱們,包括孩子,要想改變這里人對咱們的歧視,得需要三代人的努力。在這期間還得讓孩子,孩子的孩子將來在婚姻上不再粘連老家人,才能做到這一點。唉!你姑父人送外號大糞勺,那會兒北京的姑娘誰肯嫁給他?我們雖有兒女,現在誰肯湊我們?你知道孩子們說他爸什么嗎?“你就是穿得再干凈,搓掉三層皮,也去不掉渾身的臭大糞味兒。”氣得你姑父罵街說:兔崽子們,你們就該天生的沒屁眼兒,這樣就不用去廁所了,沒有我那一車一車的大糞錢,你們他媽的早就餓死了。可你罵又管什么用?這周圍的人該怎么看你還是怎么看你,這其中包括你死去的婆婆。
 
娟子姑講到這里時,竟動了真氣。舒展平想,看來這么多年來娟子姑的日子過得也不順心。果然,娟子姑又續說了方才的話題:她們恨不得咱老家人死絕了才好,這人呀,還不如其他的動物,太虛偽了!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要為這生氣,還有完嗎?你也是瞎操心,你小弟從小給了周家,這婚姻大事應該由人家周家老兩口做主才對,你雖是好意,周家領不領情還得兩說著。假如就有那么一位北京姑娘,和你小弟結了婚,人家周家老兩口咋辦?不錯,廠里是給了你弟一間大宿舍,你也不想想,將來小兩口帶個孩子外加上老兩口,怎么過日子?再假如,女方有房。公婆、爹娘的時間長了怎么處?依我說呀!你還是別總干那費力不討好的事兒。
 
舒展平覺得娟子姑的話聽起來雖不順耳,但全是大實話,于是自言自語說:唉!姑你說得對,俺小弟的事兒聽天由命吧!娟子姑抱著孩子說:這就對了,這男女之間談婚論嫁的事兒得講究個緣分。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別看陸平瘸著一條腿,如果你長得不咋地,人家還不見的娶你。這么說吧,那年我們家老太太死的時候,我如果不是看你長得漂亮,我還真不管這檔子事兒。假如將來有那么一天,你回老家,你會帶上陸平一同走嗎?依我說將來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讓你兒子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當教授,當大官兒,誰敢小瞧你?別像我們家那幾個崽子,把怨氣全部撒在了父母身上,不找自己的原因。說到這兒,娟子姑突然大聲問:陸平,平子!今兒中午吃啥飯?有我的份兒沒有?當得到了確切答復之后,娟子姑笑了,且笑得非常燦爛。
 
永健四歲的時候,小弟從老家帶過來一位名叫林小芳的姑娘讓舒展平給參謀。“姐,咋樣?給打打分數吧!”小弟說話口無遮攔,當著人家姑娘的面兒就把心思扔了出來。“小弟,沒有你這樣的,你這么說不傷人家的心呀?”舒展平的話剛落,不曾想小芳幾句話就替小弟擺平了:姐,在來北京的路上,家根就和我說,咱們目前是同學關系,如果我姐同意,咱倆就可以確定戀愛關系;如果我姐這一關你過不了,對不起!我帶你逛逛北京城,這往后除去我周家根,你該嫁誰就嫁誰去。姐,你知道嗎,我這是上北京趕考來了,我知道你在家根心目中的位置比他娘還重要。姑娘竟然也是一口的普通話,雖不標準,但年輕人追潮流的心思讓舒展平從心里佩服。
 
姑娘一進門舒展平就發現,她的那雙明亮的眼睛不是用來看路的,而是用來看事兒的。因為她那對兒黑白相間的眸子在“家里”總是不安分,上下左右不停地閃動。尤其是她的小嘴兒,再配上那薄嘴唇,給人感覺到她肯定是一位健談的姑娘,并且說的比做的還要多。她臉面上還算干凈,左眉心有一米粒大小的黑痣,是福?是禍?舒展平不敢妄言。
 
小弟和小芳一同給舒展平出了難題,她沉思著對策。“姐,你說呀!”倆人竟然異口同聲暴露了自己的急性子,這讓舒展平頗感費解。“你倆是同學關系,是自己搞的還是別人介紹的?”瘸丈夫怕她“診斷”有誤,多問了這么一句。小弟這會兒一點都不靦腆,他大大咧咧地說:上高中那會兒我就追過她,可那會兒追她的男生太多啦,多得讓她都來不及看我一眼。畢業那年,我娘知道了我的心思后,托人去她家提親,可是人家不同意。“嗨!請你把話說明白,不是我不同意,是我爹、娘不同意好不好。”小芳及時給小弟糾正了錯誤。小弟一揮手又說:不管是你爹娘,還是你,反正是三個字———不同意!后來我轉戶口的事兒傳遍了四鄰八村,那給我說親的媒人差點兒給我們家把房擠蹋嘍。“嗨!周家根,當著姐和姐夫的面兒你就吹吧!”
 
舒展平反倒覺得小弟不是吹,因為她對老家人有著深刻的了解。此時的小弟像說評書,繼續著他那浪漫的故事:你們猜怎樣?還是我這同學有心計,她以給她弟弟找高中的參考書為名去了我們家,后來不知為啥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麥收時,叫上她弟幫著我家收麥,秋收,幫著收秋。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成了我周家根的媳婦,其實八字還沒那一撇呢!后來媒人們都撤了,我也沒得挑了,小芳這一招可真叫絕,那叫絕什么有?”說到這兒,小弟撓起了頭皮。“絕無僅有。”瘸丈夫道出來后,又風趣地問:小弟,你這高中是怎么讀的?連絕無僅有都說不上來,上課的時候你那眼睛和心思都開小差吧?這句話把一家人都說笑了,小永健樂得拍起了巴掌。
 
這次談話,沒給舒展平留有絲毫的余地。她明白了人家周家老兩口對這門親事的態度,她也清楚小弟的用意。俗話講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更何況自己在小弟的婚姻上已經無能為力了,于是舒展平脫口說:是一家人。她雖然沒給打分,但這句話竟讓小芳激動得差點兒鉆到了小弟的懷里。瘸丈夫用酒杯點一下桌子說:為你們倆今后的幸福美滿干杯!一樁好姻緣,把一陣陣歡樂聲撒落在了美酒之中,讓幸福的人們細細品味著……
 
舒展平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她和瘸丈夫的這次謀劃上。雖然來北京已經二十多年的時間了,她和瘸丈夫可以說沒有什么積蓄。結婚后她并沒像爹說得那樣進門就當家,那時她從紙箱廠掙來的工資,都得如數交到刁婆婆手里。瘸丈夫給她的解釋是還結婚時欠下的賬。每當聽到這句話時,她心里就像堵了塊大石頭。忍氣吞聲,則成了舒展平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刁婆婆對她這個兒媳雖然苛刻,但對這個家庭還是蠻仁慈的,仁慈得甚至臨走都沒花家里一分錢。說來也巧,那天牌局上那把至高無上的絕牌,剛好夠救護車到來的費用。
 
離元旦僅三天的時間了,又趕上禮拜天,刁婆婆竟然在麻將桌上含笑而去。同她一起打牌的是娟子姑和街坊鄭家夫婦倆。一年下來了,難得娛樂一回,本來人家鄭家夫婦倆是找舒展平小兩口湊手的,更因為,鄭家媳婦和舒展平不但是同一年的新媳婦,而且還同在紙箱廠上班。剛擺上牌局,娟子姑來了,舒展平讓了座。寡婦媽手心癢癢,也不顧兒子的反對和眾人的意見,硬是從兒子手里搶了牌。一圈兒下來輸贏平平,都也沒有多大起色,于是四個人商議加碼,二四八塊什么都帶,混兒杠、天地合都是五十。第二圈兒下來鄭家媳婦和娟子姑盈,刁婆婆輸得最慘,不到三百。
 
舒展平抱著孩子在一邊看,不言語。作為兒子的瘸丈夫雖然替寡婦媽著急,但又不能在臉面上顯露出來,更不能站在一邊指揮寡婦媽。于是,瘸丈夫就以沏茶倒水來掩飾自己不平凡的心情。不一會兒,舒展平發現刁婆婆頭上的汗珠滲了出來。第三圈兒刁婆婆打回來一百多,第四圈兒正趕上刁婆婆坐莊,她摸完牌,翻完混子,臉上露出了笑容。其他三人打完牌又該刁婆婆摸牌了,她的手哆哆嗦嗦摸回一張牌,閉著眼睛嘴里暗自叨嘮。突然,她眼睛一亮,說了一聲:混兒杠。大家剛要推牌,被刁婆婆及時攔住了,她從末端饒一張牌嘴里喊著“呲”然后把牌一推說:清一色!其他三個人都傻了眼。“哈哈!回來了!”刁婆婆說完這句話后,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捂住臉說:兒子收錢。
 
鄭家二愣子開玩笑說:嬸媽,我的親娘!這會兒您可贏大發了,弄不好我們還得多出一百元兒的份子錢。刁婆婆放下手閉著眼睛,面帶笑容接著話茬:那就謝各位了!說著就往椅子下面出溜,大家見此慌了神,瘸丈夫急忙奔過去抱住渾身癱軟的母親,這時,刁婆婆突然睜大眼睛對抱著自己哭哭啼啼的兒子說:每人一百六十四塊。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在等救護車期間,刁婆婆又睜開了一次眼睛,望著娟子姑說:舒展平,周,家,根———娟子姑急忙大聲說:你別胡說八道了,那是展平的親弟弟叫舒展祿,三歲那年被他爹送給了周家。聽完這句話,一行淚水從寡婦媽眼角里流出,但只是瞬間她又把笑容撿了回來,隨即額頭上排頭紋散去,寡婦媽面帶笑容停止了呼吸。
 
瘸丈夫被小護士送了回來。剛一進屋,舒展平就問:妹妹,他的情況怎么樣呀?小護士隨即對瘸丈夫說:我沒說錯吧,大哥你輸了。我就納悶了,你們倆的感情基礎這么好,離得哪門子婚呀?唉!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小護士感慨過后再一次要求他倆雇護工,理由是他倆的禁食階段基本上結束,往后在日常生活方面肯定多有不便。舒展平最后拍板把護工的事情定了下來,并自我安慰說:妹妹就依你,聽人勸,吃飽飯。小護士滿意的笑著走出了病房。
 
沒有了小護士,舒展平拉緊瘸丈夫的手問:俺命好,碰到了一位好丈夫。俺小弟命好,碰到了一位好姐夫。瘸丈夫哀嘆一聲否認了!他非常坦然地告訴她說,這么多年來,他之所以能夠容忍舒展平與自己的母親抬杠拌嘴,顧念他這個姓周的小舅子,就是不想讓這個家庭破碎。他甚至告訴她,當初他也懷疑過這位漂亮的超級出眾的媳婦,她會不會真如母親所想是個騙子?后來所有事實,都推翻了自己的疑點,卻原來她才是這場婚姻的最大受害者。那年自己的錯誤行為,還差點兒把這個無辜的漂亮姐推向萬丈深淵。至于后來媳婦這個姓周的小弟,他沒再相信母親那些無聊的臆測,他想:一個為恨尋短見的人,如果有戀人絕不會這樣做。他和她的感情隨著時間的累積,也恰好為自己的判斷,找到了強有力的證明。瘸丈夫問她是否還記得小弟第二次來家時的情景,舒展平問怎么啦?瘸丈夫說,當時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一句話把舒展平說得不好意思起來……
 
舒展平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了,再有兩個多月就該生產了。可小弟自打上次來家里就一直沒露面兒,是工作忙還是生病了?莫非是瘸丈夫瞞著自己給小弟打去了電話,把上次家里鬧糾紛的原因告訴了小弟?不成,我得試探一下瘸丈夫。讓他去小弟的廠里看看,通知小弟禮拜天來家里,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放心。她屈指算來,小弟從這里走后已經四個多月了,按說這工資也發過好幾回了,莫非是賭錢賭輸了不敢來見自己?晚上,舒展平趁瘸丈夫將耳朵貼在自己的肚子上聽胎動的時候,問:你馬上就要當爸爸啦,有啥感想?瘸丈夫喜滋滋說:幸福!無比的幸福。舒展平聽后感慨地說:真快呀!你就要做父親啦,小弟也要當舅舅啦!也不知他現在的工作情況?瘸丈夫坐起來說:要不給他打個電話?舒展平沒有吱聲。“要不我去他們廠里親自看看?”舒展平仍舊沒理他。瘸丈夫嘿嘿笑一聲說:我這老婆不但漂亮,而且精明,精明得讓我猜謎玩兒。你告訴我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去廠里把小弟叫過來?舒展平馬上答道:俺可沒說,這是你自己想的,別你媽找茬兒又怪在俺頭上。
 
瘸丈夫聽完她的話安慰說:我媽小氣我知道,我自小就沒父親,我們孤兒寡母的過日子,她也大氣不起來。你呢,小心眼兒,不讓說錯話、做錯事。我就是那風箱里的老鼠,老的不敢得罪,少的咱也惹不起,兩頭受氣。不過,我也快熬出頭了,等我兒子出世后,這裁判員的苦差事我就立刻轉讓。只要我兒子站在中間把小腰一掐,眼睛一瞪說:媽!奶奶!你們都給朕住嘴,你們誰敢抗旨不尊?舒展平用手點一下他的頭說:咦,瞧把你美的,你別高興的太早,俺覺得百分之八十是個閨女。“公主格格你們就更惹不起了!你們都是女同胞,扒掉你們的衣裳懲罰你們我也管不了呀!總之,不管是皇上,還是公主,到時候我這裁判權一定傳給下一代。”困倦來襲,舒展平和瘸丈夫不得不把這美好的希望,暫且寄存在了虛幻的夢境里。
 
瘸丈夫像變戲法兒一樣,不聲不響地把小弟帶回了家。小弟瘦了,大概是累的,舒展平不知是心疼的淚花,還是思念的淚花?又在眼里綻放了。“小弟是不是活兒累吃不消?你還在長身體,好歹要吃飽。”小弟則非常干脆地用普通話回答了她:姐,您放心吧,我能行。我們廠長說,我們這些合同工每年都有轉北京市戶口的指標。我們廠長太逗了!在給我們這些合同工開會的時候說:你們有誰不想把自己的戶口變成北京戶口你們就站出來,如果想回家我放行。結果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是嘛!小弟你如果能把自己轉了正,姐給你擺宴席慶賀。”舒展平為這則消息許下了自己的諾言。“行!到時候姐夫掏腰包請客。”小弟的一句話,把三個人都帶到了興奮點上。正說著,刁婆婆進了屋,她先是一愣,但馬上滿臉堆笑問:小伙子今兒休班?小弟馬上站起來回應著:休班,來看看您和我姐。說著,從隨身帶來的挎包里取出兩盒老年滋補品,雙手遞與老太太并謙恭地說:我也不會買東西,不知合不合您的意?舒展平為小弟的禮貌和懂事兒感到自豪。刁婆婆虛偽地推辭了一番后高興地收下了。
 
                                                   

 
瘸丈夫對她說,前兩天他雖然身體不能動,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她給他訴說的她和小弟的過去,他也都聽到了。他還說,萬事得有個根源,有什么原因就會有什么結果。瘸丈夫還告訴她了一件事兒,那年他去廠里找到小弟后,小弟并不想立刻就隨姐夫回家,因為那時小弟已經升職為班長,那天也正好是下午中班。如果他請假休息,班里就少一個人,肯定影響進度。他知道如果帶不回小弟是什么結果,沒辦法他只好把媳婦抬出來,他對小弟說:是你姐讓我來的,去不去你看著辦。小弟聞言這才去車間請了假。舒展平聽后自豪地對瘸丈夫說:那是!俺小弟小時候就說過,他眼里有俺這個姐。
 
讓俺一輩子忘不了的是,小弟一家在北京給俺過第一次生日時的情景。在這以前你也問過俺的生日,可俺騙你說不知道,那是因為提起俺的生日,俺就會想起俺那遭人恨的爹。還有,俺在北京已經死過一次啦!俺不想觸及這些讓俺傷心的事情。誰會想到俺生日那天,小弟和小芳抱著孩子提著蛋糕給俺過生日來了。那天,小弟一家的舉動真是讓俺既感動又驚訝!俺的生日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小弟是怎么知道的?趁你炒菜的時候,經俺再三盤問,小弟這才道出了實情。
 
小弟春節回家探親,臘月二十九這天正是周大伯的六十大壽,自來北京后小弟每年都給老爺子過生日,這也是俺囑咐他的。老爺子舉起酒杯感慨地說:家根,你知道咱周圍十里八村的人都說你親爹什么嗎?說舒大奇扔了兩塊金子,留下了兩塊土坷垃。你姐是你們舒家幾個孩子當中的老大,也是最孝道、最通情理的孩子,這不用俺說你也能體會出來。你姐為什么不肯回娘家來?甚至你那倆哥結婚都不肯回來,你那親爹做事兒太缺德!你那親娘老實巴交的又做不了他的主。家根,別看你不說,俺和你娘也猜得出,在北京你沒少看你姐,你姐也沒少惦記你。尤其是你在如何對待俺們老兩口子這件事兒上,你姐也沒少囑咐你,對吧?遠了咱不說,你去北京前總是伸手要錢的主兒,自打你上班掙錢以后,你能月月把錢寄給俺們老兩口,這么大的變化俺和你娘知道,這其中也有你姐勸說你的功勞。唉!苦命的閨女,在家里苦干了這么多年,臨出嫁讓親爹給賣啦。
 
一陣嘆息過后,周大伯囑咐兒子說:家根,俺知道你們姐弟情深,俺和你娘跟不了你一輩子,你姐是你唯一的親人,今后你也得想著給你姐過生日。只有這樣,才算沒辜負你姐白疼你這么多年。為搞清楚俺的生日,周大娘在春節期間還特意去舒家莊向俺娘婉轉打聽,這才知道了確切日期。
 
俺抹去眼里激動的淚花,問:小弟,你恨咱爹娘不?“恨!我和姐不一樣,姐是早晚要出嫁的姑娘,而我們哥仨個,爹娘為什么就多嫌我一個?我想不通。小弟說完低下了頭,一行淚水也情不自禁奪眶而出。
 
聽完小弟的坦言,俺無言以對了。俺想起了因那二十塊錢娘搟面條掉淚的情景,俺的淚水忍不住淌了下來。小芳問:姐,你怎么了?俺擦掉眼淚說:小弟,你千萬不要怪娘,她也是沒有辦法。其實咱姐倆長相、性格都隨娘,你也是做父親的人啦,有誰愿意舍棄自己的親骨肉呀!尤其是娘,咱們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小弟低頭不語了,小芳推他一下說:姐的話你聽到了沒有?哪有不認自己親娘的道理?這世上只有狠心的爹,沒有狠心的娘。后來,是你這個當姐夫的舉起酒杯說:咱不說這傷心事兒啦,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唉!誰想到俺們姐倆剛剛議論完俺娘,第二天,郵差的摩托車就徑直開到了咱的家門口。“舒展平,加急電報。”俺扔下飯碗跑了出來,心中“咚咚”跳個不停。“哪里來的?”你左右搖晃著緊跟出來問了一句。“河北衡水舒家莊”郵差及時作了答復。俺手里哆哆嗦嗦辦完了手續后,接過電報一看,淚水伴隨著哭聲沖出了禁錮。你急忙接過電報這才知道原來是俺娘病危的消息。你安慰俺說:別著急,別著急!咱回家,咱回家!俺當時捶打著你的肩膀哭著說,你能回家嗎?你能回家嗎?你問:你是怕我給你丟人?俺這才說出了不讓你跟俺回家的原因:俺是讓你給俺那狠心的爹留點顏面。怎么不是他病危呀!你遞上擦淚水的毛巾馬上動身去永定門給俺打了回老家的火車票。還問俺小弟是不是也和俺一起回去?俺搖搖頭說:先不要告訴他了,這種事兒俺說了不算,得周家老兩口拿大主意。
 
小弟還是知道了,那天展安給他拍了同樣的電報。但是小弟沒有和俺一起回去,還打電話囑咐俺不要太悲傷,為他們不值得。俺明白小弟和親爹娘的心結還沒有解開。
 
瘸丈夫猛然間說了這么一句話:我明白了!小弟三歲的時候跟你去拾豬菜也曾經說過,你這當姐的眼睛里有展祿。后來小弟雖然由舒展祿變成了周家根,但在你這個當姐的心里,他永遠姓舒也永遠叫展祿。我說的不是嗎?永健考入清華的那一年,小弟的廠子垮了,沒有轉正的工人哪里來的回哪里去。小弟和一批轉正的工人因沒有自己的房產,只能將戶口落到北京的雙井街道辦事處,自行另謀出路。小弟沒有自己的房產,侄子京京的戶口就無法進京。京京的戶口過不來就無法在北京考大學。就在小弟一籌莫展之際,周大伯和周大娘又在這一年雙雙走完了紅塵路。這對本不富裕的小弟來說,無疑又是雪上加霜。
 
你這當姐的剛剛為小弟放下了的那顆心又懸了起來。從此,唉聲嘆氣成了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你說好好的大工廠怎么說沒就沒了?”為小弟的事兒,那些日子里你是經常做著飯自言自語反復嘮叨這句話。后來小弟在咱的資助下,改行當了一名的哥,一年四季風里來雨里去掙那養家糊口、供兒子上學的錢。
 
舒展平聽到丈夫這些話,沒有往下繼續這個話題,她的思緒又轉到了這次和丈夫的離婚上……
 
舒展平居住的這一帶馬上就要拆遷了,拆遷是件大事兒,小弟沒有房子更是件大事兒。那天鄭家兩口子準備給兒子結婚,過來請她一家過去幫忙,還告訴了她諸多關于拆遷多要樓房的秘密。客人走后,舒展平和瘸丈夫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為小弟,為今后自己能有一個安穩的生活環境,她和瘸丈夫最終艱難地做出了本不該做出的選擇。
 
在醫院這些日子里,舒展平想:自己從來沒做過虧心事,難道這就是老天爺對自己做這件虧心事的報應?可如果不做這樣的虧心事,自己實在是想不出比這還有更好的辦法來拯救小弟一家的生存窘境。舒展平躺在病床上,在心里卻默默求助著觀音菩薩!!!
 
今年清明節,舒展平、陸平、周家根,林小芳四個人一起回衡水掃墓,走進爹娘的墳地,展平這次沒有掉眼淚,沒有悲傷,她甚至還有些寬慰。她在墳頭前嘮叨:娘,俺答應你的事兒俺做到啦,俺和你女婿幫小弟度過了紅塵路上一道大坎兒。俺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兒,為了讓俺小弟一家人能有個踏踏實實的安身立命之處;為了讓京京能在北京參加高考;為了你兒媳小芳的戶口也能遷進北京城,這個虧心事兒俺做了。俺小弟周家根,成了俺的假丈夫。你女婿陸平,成了你兒媳林小芳的假丈夫。雖然這個“假”字不好聽,可俺們也是迫于無奈!
 
2013年十月于北京豐臺麗澤橋。
 
 
作者簡介:
 
子云,又名張寶翼,1963年生于河北衡水。1989年戶籍進京,現為北京市豐臺區作家協會會員。
 
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1998年進魯迅文學院進修。短篇小說《斗嘴》、《兩位爺私訪記》、《雞犬不寧》、曾在《北京作家》、《東城文苑》、《盧溝月》等市區作協內部刊物發表。中篇小說《絕對想不到》近期已在《啄木鳥》刊發。2011年以“耕天犁月”筆名在盛大起點中文網、文學網發表了長篇小說《根基故土》、《天合三部曲》并獲得好評。其《根基故土》已經傳到臺灣。《天合三部曲》也被全國上百家網站轉載。
 
現居住在北京市豐臺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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