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方了。
賴寶娘擺好小凳子,把小竹籃放在凳子上,拂了拂青石板上的灰,慢慢彎下腰,挨著賴大爺坐下。
這位置視野極好,能把整條雙龍溝盡收眼底,唯一不足的是正沖著對面來龍山的埡口,犯忌諱——但賴大爺當初偏偏就最看上這一點,公路經過埡口從山那邊翻過來,所有進溝的人和車在這里都能第一眼看到。今天天氣好,在這里可以看得更遠一些。賴寶娘看看賴大爺,他沒說話,但是賴寶娘知道他心里很滿意。
入秋后,一場雨拉拉扯扯下了好多天。終于放晴了。天空干凈清透,帶著點幼滑的質感,像剛剝出來的蛋白,鮮嫩得能照出人影兒。賴寶娘看看小竹籃,里面是滿滿一籃鹽鴨蛋,二十九個,全是一色的青皮蛋,個兒又大又勻,顏色比秋日的天空還要通透漂亮。
賴寶娘伸手拿過一個蛋,在身邊的青石上輕輕磕了磕,蛋皮裂開,發出極其輕微的幾聲脆響。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著蛋,賴寶娘一邊嘮叨開了:“死老頭子,還是你精明!老早就占好了這位置!我在家,寶兒的車拐過院門口就看不到了,一路緊趕慢趕到這里,車子早就開出溝,跑到山那邊好遠了。也怪我,臨出門了才想起回頭帶上這一籃子鹽鴨蛋。不然,我跑到這里的時候說不定還能看到寶兒的一點兒影子呢!”賴寶娘輕笑著橫了賴大爺一眼,他不動聲色——男人的得意是不好在女人面前表現太過明顯的。
回過頭,賴寶娘繼續慢條斯理地剝蛋,又說:“三十個蛋,我攢了整整一個月。你說正趕上收谷天,田邊地頭哪兒沒幾粒撒掉的谷粒兒啊,還有滿谷草堆里鉆的灶雞子、纖擔公,滿夠鴨子們找食了!可兩只鴨子一個月才下三十個蛋!要不是念著寶兒愛吃鹽鴨蛋,我簡直想把它們賣了得了!可是賣了重新去買嫩鴨仔兒吧,又怕下不出顏色那樣漂亮的青皮蛋來——媳婦第一次見到我帶過去的鴨蛋,就一口一聲地贊那顏色好!這幾年,我好吃好喝把兩只麻鴨當菩薩樣供著。鴨子也還爭氣,每天都下蛋。可是今年,鴨子們也像是老了,跟人一樣,老了就不中用了。”賴寶娘嘆了口氣,身邊的賴大爺不做聲,似乎也默認了人老了不中用——要是換成年輕的時候,誰要敢說他不中用,那還不一跳八丈高跟人拼命!
“他爹,你說這些年我這雙手摳了多少只鴨蛋出來啊?寶兒還小的時候,咱養幾只鴨子,只為從鴨屁股里摳點兒活錢出來,家里買油買鹽送禮待客全指著它;還有寶兒一學期幾塊錢的學費,也是一筆大開銷。那時候,寶兒看到人家的孩子吃蛋,眼饞嘴饞,吵著也要吃,我騙他說小孩子吃鴨蛋就會考鴨蛋,他立馬不吵了。后來小學畢業考試,早上我特意煮了兩個鴨蛋,可他硬不吃。還是你鬼精,把蛋剝了,用一根筷子一串,說只吃一個鴨蛋就考鴨蛋,用一根筷子吃兩個鴨蛋就考一百分。他這才把蛋吃了。你別說,那次寶兒還真考了全鄉第一,成了咱溝里第一個在縣城里上初中的娃。”想起往事,賴寶娘的臉開成一朵燦爛的菊花。
有一絲絲兒風,鬢邊幾絲凌亂的銀發被輕輕揚起,賴寶娘伸出小指,把幾根亂發勾到耳后。手里的鴨蛋還沒剝完。賴寶娘剝得慢,說得也慢:“寶兒念初中那幾年,你跟人去南邊打工。每次你過完年回工地,我要煮幾個鴨蛋給你帶上,你都不許,說寶兒喜歡吃,給他留著。還說工地上伙食開得好,每天又是肉又是蛋的,都吃膩了。唉!你那張嘴啊,蒙誰都行,可蒙不了我。”說著,賴寶娘看看賴大爺,順手輕輕撿開他身上的一片青杠樹葉。
“這些年我腌了那么多鴨蛋,你竟然一個也沒嘗到,想想真挺對不住你!寶兒考上大學那年,你特意請了假回來,送他去學校。那一次,我煮了一大包鹽鴨蛋,給你們爺倆帶著,在火車上當干糧。也只有那一次,我往你的背包里裝鴨蛋你沒有推,回來的時候還一個勁夸我腌的蛋好吃。可我知道,上了火車,那些鴨蛋你一個也沒吃,全留給寶兒了,你自己就著開水咽了幾個白饃堅持了兩天兩夜。你別不承認,我早知道了!死老頭子,你以為你精?其實到現在你還蒙在鼓里呢!反正今兒也閑著,我就慢慢給你說。你還記得那一次,寶兒剛開始每次吃蛋都要讓給你吧?可后來寶兒自己把那些蛋全部吃光了,你知道為啥?那年寒假,寶兒悄悄告訴我,說天氣太大,那些蛋到了第二天全都捂餿了。他怕你知道,所以才悶不吭聲全部吃掉。你說咱兒子多懂事啊!”賴寶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大學那幾年,每次算好寶兒要放假了,我都早早攢好鴨蛋腌著,他回家的時候每天煮幾個,臨走的時候再帶上些。只是上了一回當,再不敢一次帶那么多了。那時候,咱苦是苦點兒,可我就算挑糞上坡也忍不住哼歌兒,穿雙草鞋走路都帶風,心里都是美的呢!”
一只黑尾鳥落在旁邊的青杠樹上,歪著腦袋打量著賴寶娘,賴寶娘也不趕它,抬頭和它對望著。終于,那只鳥覺得無趣了,拍拍翅膀,往來龍山那邊飛過去。賴寶娘低下頭,繼續說:“寶兒大學畢業,在城里找了工作,還娶了個城里媳婦。整個雙龍溝誰不羨慕咱,說咱寶兒是山溝里飛出去的金鳳凰!寶兒也說了好幾次,讓我跟他進城去享享清福。可這些年我攢下的錢全拿出來,才剛夠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兒子媳婦住還好,我再去擠什么勁。再說,我每天和你一起在這里看看雙龍溝,望望對面的埡口,就挺好,真要去城里住還真怕不習慣。”
手里的鴨蛋終于剝干凈了,賴寶娘把它轉過來轉過去看了好幾遍。鴨蛋晶瑩光潔,凈白清透,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著泠泠的光。“老頭子你看,這蛋多漂亮啊!光鮮!水靈!寶兒那些年就愛吃這口!”賴寶娘回過頭,對賴大爺絮叨:“唉!老了!不中用了!煮一鍋鹽鴨蛋都會破了一個。媳婦說,是因為蛋擱太久,壞了,還讓我把這些蛋都扔掉。可我看著還挺好嘛,怎么就不能吃了呢?以前咱也遇到過,寶兒還笑著說可以喝‘蛋花湯’了。今早,寶兒他們早飯也沒吃,就開車走了。你說他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這次回來竟然餓著肚子走!還有小孫子,你說以后他想起我這個奶奶,會不會別的都不記得了,就記得我給他們煮了一鍋壞蛋?奶奶煮的蛋是壞蛋,奶奶當然也是壞蛋!”賴寶娘忍了忍,沒再說。四野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頭頂的青杠樹偶爾掉下一兩片葉子,在輕風里慢慢地打著旋兒輕輕落下。
賴寶娘看看手里的蛋,轉過身,揉揉眼睛:“他爹,寶兒走了,今天鹽鴨蛋咱管夠!這么大一籃子呢!啊!”賴大爺不張口,賴寶娘愣了一會兒,慢慢垂下眼睛,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連你也不吃!好吧,你們都不吃,我一個人吃!”說完,她下定決心似的狠狠一口咬下去,卻被蛋黃噎著,猛烈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賴寶娘彎下了身子,趴在身邊的青石上,肩頭一陣抽動,幾絲凌亂的銀發也在風里顫抖起來。
青石上,刻著一行字:“先父賴福全之墓 子賴寶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