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終將離開我的世界
2016-07-12 22:51:07
作者:丁奇高
人們終將離開我的世界
作者:丁奇高
前言
又該過年了。審視著自己殘缺的身體,我突然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悲傷。
在我短短二十多年的世界里,已經有那么多如流星般逝去的生命,命運真的是很無常啊。
我想在另一個世界的他們了,我也想起了我自己。
小姑奶奶
秋天來了,知了拼了老命在樹葉變顏色前嗚嗚啦啦地唱歌,一陣秋風吹過帶走了知了的絕唱。
我一去姥娘家就生病,一回家見到鄰居老老和小姑奶奶病就好了。我在家時老是往老老屋里跑,老老和小姑奶奶讓我吃這讓我吃那的,比我媽待我還親。
秋季一開始我媽就追著要我去上學,學校就在我們隊后面,離我家不遠,我媽還自作主張就給我領了新書,我看到里面姹紫嫣紅的,游著一群大白鵝,我就不生氣了。我問我媽我上的是幾年級,我媽說我上的是育紅班。
那天一大早,我拿著新書就跑進了老老屋里,老老正坐在草席上纏腳,一圈一圈的布袼綾把腿纏的像是春天的竹筍兒。
老老是五十多歲才嫁給鄰居老太爺的。他們老兩口住在我家院子的前面,他們的土房子面朝北,我們家的房子面朝南,我一出門就能看到他們家。
他們拾了個別人遺棄在荒山上的嬰兒,也就是我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總是穿著紅棉襖兒,瘦瘦的身子上扎著兩個大長辮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會說話。體弱多病的她總是領著我玩。
我拿著新書,老老在纏腳,一圈一圈地纏著,從腳尖纏到不老蓋。突然外面傳來響動,我一轉身,跑到院子里,是爸爸和老太爺套著牛車回來了。老黃牛無精打采的,鼻子里嘆著氣,嘴里倒白沫子。
我爸是和老太爺套著牛車去城里給小姑奶奶看病去了。前幾天我媽把我送去了姥娘家,我可大時候都沒有見到小姑奶奶了。我高興的“小姑奶奶,小姑奶奶”地叫著,就朝架子車上被子裹著的小姑奶奶跑去,看她有沒有給我稍帶什么好東西。我剛跑到小姑奶奶被子前,還沒有掀開小姑奶奶的被子,我爸就一下子把我給推向了一邊。我沒有料到他會這樣,我猛的后退了兩步還沒有站穩,又踩住了腳上穿的小姑奶奶給我新買的涼鞋帶子上,涼鞋帶子踩折了,我一屁股蹲到地上,手里的新書也給摁到了泥上臟兮兮的,我正要張嘴兒委屈地大哭,可站在門口的老老卻先哭開了。
她不太像是哭,是嚎啕,是嗚嗚咽咽,聲音沙啞難聽,像是鴻雁的哀鳴,長大了嘴巴,拉長了腔調,“閨女呀~~閨女呀~~,我哩好閨女啊~~”
“閨女呀~~閨女呀~~,我哩好閨女啊~~”,老老站在門閘板前離架子車只有幾步遠,她卻走不動了,禿嚕到了地上嚎啕起來,嗚嗚咽咽起來。
老老這么一嚎啕,一嗚嗚咽咽,我不敢哭了。
老老這么一整出動靜,媽媽也從屋里跑到院子里,我趕緊從地上起來。伯伯和老太爺攙著禿嚕到地上的老老。爸爸把裹著小姑奶奶的被子又給蒙嚴實了些。媽媽去攙扶老老,伯伯騰出手來。伯伯和爸爸一人抬著一頭,把被子里包裹著的小姑奶奶給抬進了老老屋的床上。
老老被我媽他們攙扶到了我們家院子里,我打了打屁股上的土,就趕緊又跑進了老老屋里。
我看到床上被子里蒙著的那個人,屋子里靜悄悄的,伯伯叫我穿上地上的那只涼鞋,我就跑了出去。伯伯走過去把老老屋的門給關了。
爸爸把那根斷了的帶子用烙饃的烙鐵給粘上了,可我以后穿起來總是磨腳,把我腳指頭都磨流血了。
大人們都在我們家院子里神神叨叨、竊竊私語,我又一個人偷偷跑進了老老屋里,小姑奶奶的被子上面又加了一層白布,我揭開了小姑奶奶的被子。
被子下面是我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從小就有肺病,一出生的時候就被遺棄在了荒山上,是年邁的老老把她給抱回來的,這一養活就是十七八年。可小姑奶奶的病情時好時壞,一直看不好。
小姑奶奶閉著眼睛就像是睡著了似的,還是那么好看。她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還戴著我給她做的玻璃珠子項鏈,只是她臉色有點兒蒼白,我叫她小姑奶奶她也不答應了。
我摸了一下她瘦弱的左手,像是冰塊一樣涼。她的胳膊上在我的手摁過的地方成了一個淺坑,凹進去后沒有平起來。
我又叫她,她還是不答應。我趕緊跑了出去。
老老的嚎啕、嗚嗚咽咽從我們家院子里傳出來,我跑回我們家院子去看老老。
老老在我們家院子里像是在對小姑奶奶說:“閨女啊~閨女啊~我哩好閨女啊~你咋不跟娘活啊~我哩老天爺啊~閨女你走了可叫娘咋活勒~”
那段日子家里都忙著到底該怎么給小姑奶奶辦喪事,沒有人顧著管我。我的臉上長了好幾個黑星星。
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夜里,小姑奶奶被草席包裹著悄悄地抬進了墳地里。那是一個很小卻很深的坑,有七尺四寸深,小姑奶奶被安放了進去,一锨土,一锨土,把安靜睡著的小姑奶奶埋進了黑暗的泥土里。
那一年是一九九四年秋天,我四歲。小姑奶奶的墳頭很小,像是她流星般隕落的生命,那么的不起眼。第二年的秋天,小姑奶奶的墳頭上盛開了一種淡黃色的小花,媽媽說那是小姑奶奶變成的花,她太年輕變成花又活了。
張老師
活潑的小鳥在桐樹上跳躍。青翠欲滴的玉米在癡情的生長。喝飽露珠的青色螞蚱蹬了一下大長腿。
白塔山上的老雕發出了一生悠長的悲鳴。家里的母雞張開爪子撓墻根。小羊又開始跪著吃母羊的奶。
在正式上學的第一天,我媽把我送到了學校大門口,給我買了新鉛筆和作業本,給我了兩毛錢后,我媽就回去鋤地了。
好多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學校里四處瘋跑,我在一邊看他們玩。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跑走了,校園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我不知道他們都進教室了,我還傻站在外面。有個漂亮的女老師從我身邊走過,問我是哪個班的。
我說我是育紅班的,她就把我領到了育紅班的教室門口,說這個就是我上課的班級。
我走了進去,里面坐滿了和我差不多大的學生,講臺上站著一個男老師,有三十多歲,他大聲的叫我出去,臉上兇巴巴的,我被嚇住了,站著不敢動。
他問我遲到了進教室要打報告,聽到了沒有?
我不敢說話,心里有些害怕。
他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丁奇高。
他讓我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還說你的頭發太長了,回去趕緊理發,下午再來了要還是這樣就別進教室上課了。
我的同桌是田向陽,他住在我們家西邊,挨的很近,他胖的像是一團粽子,走著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有雞蛋般碎掉的危險,他是留級生,我問他這里的老師都很厲害嗎?
他告訴我這個男老師老厲害,還打人哩。
回到了家,我趕緊嚷著伯伯給我理發,伯伯就從寶英姑家找了個手推子給我理發,我看到手推子刀光閃閃的,以為要把我的頭給剪斷,嚇得掉起了眼淚,伯伯一邊給我理發,我一邊掉眼淚,伯伯瞅見了,問我咋著了?我沒有說是因為我害怕,只是閉著眼睛掉眼淚。
一會兒頭發理完了,我發覺也不疼,就又活蹦亂跳起來。
我以為這樣就跟別的男孩子一樣了。可下午到了學校,同學們都嘲笑我的頭。
那個男老師看見我,問我你理發理的是啥?歪頭。
那以后,同學們都叫我歪頭。我明明知道這是侮辱我,可他們人多我也只好忍著。更難受的是,有的男生叫我歪頭還得讓我答應,要不答應,他們就開始打我的頭,說是把我的歪頭給打正過來。
我怕同學們侮辱我打我的頭,我就躲得他們遠遠的。課間十分鐘,同學們在到處跑到處玩,可我一下課就偷偷溜走,躲到學校大門口,抱著鐵大門看路上過的車輛和行人,快到上課了我才趕緊跑回去。
我害怕的想哭可又不敢哭,整天是孤孤單單的,田向陽也總是受人欺負,他太胖了跑不動,同學們追上他就欺負起他了,把他推到在地上,在一旁起哄看他半天也站不起來,像個蠶蛹一樣在地上爬,后來我才知道他有軟骨病。
那個男老師姓張,是我們的班主任,他教我們拼音、算術和畫畫,田向陽在課堂上給他打報告,說有誰誰總是強勢他,張老師就問我,我說那誰誰誰也強勢了我。張老師就哈哈大笑,同學們跟著也哈哈大笑。張老師說,你們倆真美了,可對把子,別哩恁些人不強勢就強勢恁倆,真出邪了。
一到快放學,我就盼著趕緊回家,家里有我老老、爸爸、媽媽、伯伯們呢,他們誰也不打我誰也不罵我。
有個上午的課間休息時間,我在花池旁邊站,有個男生叫王貝貝,他哥叫王耀,他們倆和我上一個班,我站著沒有動,他突然過來把我推到了花池里,我一下子仰到了花池里的老松樹上,頭發上、脖子上、衣服里,都扎滿了刺,我“哇哇哇”的大哭起來,把以前的委屈都傾吐了出來,傷心的肝腸寸斷。
有同學告訴了張老師,張老師過來看了看我,把我頭發上的松樹針給拍掉了,還對我說沒事兒,就是嚇著了神經受了點兒刺激,叫我回去別給家長說。
臨放學回家時,王貝貝和王耀把我擠到學校門口,指著我說,回去敢給恁爸媽說明天上學來就打死你。
回了家,我想起我爸跟我說過好多遍到了學校別跟人家打架,我不想和我爸說。再者我要是給我爸說了,明天王貝貝和他哥王耀要是合伙打我了怎么辦?我就一個人在老太爺的屋里哭。老太爺問我咋回事兒?我就給我老太爺說了。我老太爺又把我爸叫過來。我爸就去王貝貝家找他去了,王貝貝他媽掂著破鞋打了王貝貝一頓,王貝貝好幾天都沒敢去上學。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說讓我先去上課,我不知道我爸隨后就去了學校。第一節課是張老師的拼音課,剛下課,我爸就到了門口。張老師還沒有走下講臺,我爸就沖著張老師說,你是張老師,走,跟我見校長去。張老師楞了一下,嘴里吞吞吐吐的,問找校長干啥?我爸大聲呵斥去校長那里說啥是歪頭?說著,我爸就氣勢洶洶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張老師的衣服領子。張老師在講臺上想掙脫。我爸一把就把他從講臺上給摔到了教室門口,緊接著把張老師摁到了地上,說你老性啊,走,去校長那兒說去,啥叫回家不要給家長說。
張老師想反抗,我爸一用力把他摁得更死,說你還嫩著哩!張老師知道不是我爸的對手,就求饒,說他錯了,先讓他起來。
剛剛下課,來看熱鬧的學生越來越多。
張老師扭頭給俺爸說他還沒有轉正呢,趕緊放他起來。我爸說你說你還敢說俺孩歪頭了不敢?還敢不敢攛掇住同學強勢他了?張老師說他不敢了。我爸就把他放了。
從那以后班級里再也沒有人敢罵我歪頭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我的頭真的是歪的,我和別人不一樣。那是一種先天性殘疾,和霍金類似的病。
有一天是張老師的畫畫課,外面刮起了大風,塵土飄蕩,天昏昏沉沉地,教室窗戶上的一塊玻璃也被掛碎了。不知道是誰用泡泡糖在張老師屁股上粘了個小紙條,紙條上畫著一個小烏龜,配著用拼音寫成的“張老師,大王八”。
有個俏皮搗蛋的男生誣陷說是我粘的,張老師愣了一會兒那個男生,看了一眼低頭的我,坐在講臺上,眼淚竟然“嘩嘩嘩”地流了下來。教了不到半年張老師教五年級去了,換成了那位給我指教室的漂亮女老師,那女老師對我可好了。
后來,我才知道張老師一直沒有轉正。二零零零年以后,所有不能轉正的民辦教師開始陸續被辭退,張老師也在其列。
二零零九年時,我去白塔山上趕廟會,發現他擱到會上擺攤賣盜版書哩,他好像是沒有認出我,還向我推薦一本厚厚的《紅樓夢》,說看我像是學生五塊錢便宜賣給我,可我當時沒有錢不舍得買,要是早知道以后想買也買不了了,當時我說什么也得買。
大前年擱些,我考上了河南大學,我和我爸往山上拉糞,他在路上見我了,還夸我呢,說他教了恁些學生還沒有一個像我一樣能考上大學哩,他問我是不是一本,我不好意思只好說是,他聽了臉上露出極其驕傲的表情,扶了扶眼鏡片,滿意地走了,我當時心里一酸差點兒流下眼淚,內心受不了這么大的反差。
二零一二年底我從開封回來在村子里路過張老師家,剛好我就想起去看看他,送他一包開封的特產花生。我一進門口,就聽到他們家門口一個鄰居說,“張神仙”他學生來看他老師哩,河南大學的大學生,另一個鄰居說麻利看看吧,再不看就看不著恁張老師了。(注:張神仙是他的鄰居們對張老師的戲稱,帶有嘲諷的意味。)
張老師胃癌晚期,形容枯槁,病入膏肓。他熱淚盈眶地和我推心置腹地說我是這么多年里他教過的第一個來看過他的學生。他衰老得非常嚴重,皮包骨頭,滿身刺鼻的藥味,我距離他很遠就嗆得出不來氣,想嘔吐,他和我第一次上課見到他時判若兩人,那時他才三十來歲,滿身陽剛之氣。
當天夜里張老師就去世了。
天地良心,他身后的那張紙條真的不是我貼的,他沒有轉正應該也和我爸找他沒有關系。那時有很多民辦教師都沒有轉正,我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也許張老師早就忘了這些吧。
我沒有看他的葬禮,聽說他的棺材里面放著一個小黑包袱包裹著的骨灰,整個棺材里面空空蕩蕩的。他的妻子把他生前沒有賣完的近千本書給塞了進去,塞得滿滿的,里面充實了起來,伴隨著他緩緩地沉入了墓坑里。
小靜
自從換成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后,我的成績快速上升,接連在課堂上受到漂亮女老師的表揚,我很快就忘記了張老師帶給我的陰霾,恢復了快樂的童真童趣。
育紅班下學期開學不久,春姑娘帶領著穿花衣的小燕子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大地,整個世界頃刻間染成紅的綠的,生命開始新的一輪生長。這個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比我大五六歲的女孩子。
她住在六隊,我家住在七隊,六隊的地在七隊西邊,一天,我在家門口見到她挎個大籃子,她的籃子里裝的滿滿的,都是青草。
我家前面的老老和老太爺也喂的有牛和羊,我就也想去薅些青草回來喂。
我大著膽子裝成小大人的口吻問她,你明天下地薅草還從這經過嗎?她說過,還對我明媚的暗笑。我問她叫什么,她說她叫小靜。她問了俺媽我叫什么,俺媽給她說我叫奇高。她就挎著籃子走了。
第二天我剛吃過了早飯,她就在我們家院子外面叫我了,我媽給我找了個用塑料繩子編制的提籃,我就飛也似地跑了出去。我媽的聲音又在后面攆上我對我說別薅太多了,你別挎不動嘍。
我和小靜廝跟住去了西地。小靜是他們家老四,她上面有三個姐姐,下面還有個弟弟,她的爸爸是獸醫,但也給人看病。
她的右眼像是一個黑黑的烏梅,看起來挺嚇人的,不過我一點兒都不怕,因為小靜一直在對我明媚地暗笑。
我們到了西地,麥苗綠油油的,到了我脖子那么高,我一蹲下來麥苗就埋住了我,小靜一蹲下來也能埋住她。我們倆都坐到了麥地里。風吹麥浪,呼呼的高低起伏像是大海壯闊的波濤。
小靜問我上哩幾年級?我說我上哩育紅班。她又問我在學校里都學些啥?我說學的有拼音,a o e ,還學的有加減法,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
我問小靜,你咋不上學嘞?她說她爸媽不讓她上,讓她擱到家下地干活哩。我說,你的眼咋啦?她說是小著些讓海青家的騾子給踢住了,就成這嘞。
“哦,疼不疼啊?”我問。她說早些疼現在不疼了。
我們倆在麥地里薅的有又長又壯的野菇苗,細細翠翠的芨芨草,大大成一片的馬齒草。小靜說她知道一種坑麥,長在坑里邊,薅出來也能喂羊。我就跟著她去薅坑麥。
坑麥其實就是澆地的時候被水沖散了土的麥苗,露著麥根,一薅就薅出來了。
我問她這種麥子人家叫薅嗎?
她說叫薅,這也是草,沖走了泥土的麥子長著長著就倒伏了,結不了麥子,我們就找起了坑麥。
我們倆的籃子都裝滿了,可是我挎不動我的提籃,我太小了,才不到五歲。小靜一個胳膊跨著她的籃子,一個手幫我拉著提籃的一根帶子,我用雙手拉著另一根袋子。我走一會兒使慌了就把我的籃子放在地上歇一會兒,她還跨著她的籃子站著等我。
她幫我把籃子跨到了家后就回去了。
羊和牛看到了青草,瘋了似得歡喜,仿佛要把韁繩撐斷。媽媽把籃子里的草一半扔給了栓在白椿樹上的老母子羊,一半扔給了拴在洋槐樹上的老黃牛,羊和牛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連頭都不抬。我說我餓了,我媽就給我卷了個砂糖饃。
后來我才知道,小靜一生下來右眼就像是烏梅一樣,那時她家已經生了三個女孩子了,計劃生育抓的緊,他爸媽就把她給送了人,過了四年他爸媽又生了個男孩子,她家又把她給要了回來。她在家里的地位連豬狗都比不上,家里什么臟活累活都讓她干,過著非人的待遇。
有一次我去她家里看病,在她家里見到了她,她媽讓她喂豬,她連和我說話都顧不上。她睡的床是一塊木板支的。
我上初一的時候,聽說她嫁給了一個瘸子,她先是生了一個女兒,有一次我在她媽家門口見到了她,她抱著女兒回娘家,可是她早已經忘記我了呢,我們擦肩而過,我凝視著她那只烏梅一樣的眼睛,直到我們相互走遠。
聽說她丈夫對她挺好的。要給她治好眼睛。
最后一次聽說她就是在二零零八年冬天了,她生第二胎時大出血,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個,那是一個男孩,她勸丈夫選擇保住孩子,最終孩子是保住了,可她卻,剩下的話我不想說了。
去年春節,我見到她的丈夫瘸著腿領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兒和一個五六歲的兒子來丈母娘家串親戚。她的女兒很漂亮,一雙眼睛像是一汪秋水,閃耀著秋天的菠菜。
漂亮的女老師
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只教了我半年。期末的時候學生們都在瘋傳說她懷孕了。我也發現了她的肚子鼓了起來。有一天,我對她說老師你懷孕了嗎?她羞紅了臉,摸著我的頭說我這么小就懂這么多。我感覺受到了鼓勵,就小聲對漂亮的女老師說我想聽聽你的肚子。女老師警惕地笑了,說聽我肚子干啥嘞?想要耍流氓嗎?! 我也笑了,一邊拿著手里的鉛筆在作業本上亂畫,一邊小聲地說我想聽老師肚子里的小妹妹說話。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的是小妹妹?女老師問。
我回答說老師真齊整,當然也要生個齊整的小妹妹啦。
放學了,漂亮的女老師叫我幫她拿書。我跟著她回了她住的地方。她挺著大肚子真的要我趴上去聽。我站著不敢動。
漂亮的女老師有些生氣地說,你不是要聽我肚子里的小妹妹說話嗎?要你聽了你怎么又不聽了。
我用左耳朵輕輕地貼了上去,女老師的大肚子很軟很熱,還有一股好聞的氣味。我剛上去不一會兒她就迫不及待地問我聽到了什么?我說我聽到了小妹妹的呼吸聲,小妹妹很乖在你肚子里睡覺呢。漂亮的女老師很開心,夸我又聰明又可愛,還給我拿了水果讓我吃。
漂亮的女老師問我,你很喜歡小妹妹啊?我說我肯定喜歡啊。
漂亮的女老師又羞紅了臉說,你怎么這么小就喜歡小妹妹啊。我自己也挺不好意思起來。
漂亮的女老師在嘴唇上抹口紅,我在認真得看著她抹。也給你抹一下吧,我嚇得趕緊捂住嘴巴,說我不要抹太紅了好嚇人啊,抹了會把人給嚇跑的。漂亮的女老師“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育紅班放假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她調到城里的學校當老師去了,聽說她真的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妹妹,她們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漂亮的女老師姓吳,叫吳雨晴,漂亮的小妹妹叫小鴿子,很早就飛走了。
老老
我只知道老老姓李,這是老老生前告訴我的。
老老年輕的時候嫁在了我們村子北邊的山王村,可老老嫁過去沒有幾年她的丈夫就病死了。直到給她夫家的公婆養老送終后老老才改嫁給了我的鄰居老太爺。那時老老都快六十了,無兒無女。
老老和老太爺住在南屋,南屋有三間房,最中間是灶火屋,做飯用的,東邊是老老的床,和灶伙屋之間隔了一層用高粱桿子扎的圍子,西邊是老太爺住的牲口屋,里面喂的有牛有羊,灶伙屋和牲口屋中間隔著一面厚實到發黃的土墻。
小姑奶奶走后,老老精神一度低迷,丟東忘西的,手里拿著錐子到處找錐子。我問我媽老老怎么啦,媽媽說閨女沒了傷心唄,他們老兩口老了誰養活他們。我說等我長大了我養活他們。媽媽輕蔑地說,就你,沒有點兒哩事,娶了媳婦忘了娘,都是狼心狗肺的。
九五年春天,遂林爺家出洋槐樹樹,在我們家院里栓了一根繩子牽引住洋槐樹怕倒嘍砸住房子,老老從后地拉了一根樹枝慢慢悠悠地經過院子,樹枝絆住了繩子,老老摔了個仰八叉。
伯伯和遂林爺把老老抬到了南屋。
她走不成了,胯骨斷了。她怕連累老太爺,說什么也不讓給她看病。
過了半年,老老能坐在玉米稈編的圍子上,倆手按住地,一下一下地擱地上挪。
隔壁東邊的老太爺叫新亮,他在平頂山做賣菜的生意,娶了個安徽的年輕老婆,九五年秋天,新亮老太爺領著懷孕的老婆回來了。我跟著老老,老老一點一點兒得從屋里往外面挪動,到了外面,我聽到了隔壁生孩子的哭聲。
我問老老,孩子是咋生的?
老老說,孩子是女人生的。
我又問老老,女人在哪里生的?
老老說,是在女人肚子里生的。
我非常吃驚,突然想起來漂亮女老師的大肚子,她嫁到城里去了,不會再教我了,但我一直很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擔心,因為我想不通小妹妹怎么才能從她的肚子里出來呢?要是出不來小妹妹呆在肚子里面該有多著急啊!
大年三十,媽媽在包餃子,我也想試試,就忙著趕面頁,可我趕的面頁不是太小就是太大,非厚即薄,我就又忙著包餃子,可我包的餃子奇形怪狀的,我被我媽從廚房給轟了出來。我轉眼就跑到了老老屋里。
老老和老太爺也在包餃子,我就想再嘗試一下。我又是給老太爺趕面頁,又是給老老包餃子,老太爺和老老還夸我呢,說我趕的好包的也好。可我手都沒洗,就擱住勁包。老老屋里的煤油燈快熬干了,一閃一閃的,老太爺就剜了一小塊肥豬油給抿了上去,燈焰就又亮了起來。我在老老屋里忙前忙后的,總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我媽在我們院喊我說餃子快好了,我就想起我爸說餃子好了得趕緊放炮,我就丟下了未竟的事業跑回去了。
最終我自己包的餃子我一個也沒吃。因為當老老和老太爺叫我吃餃子的時候我已經投入另一場硝煙彌漫的放鞭炮戰爭中。
過了年以后,老老得了重病。
一天大半夜老太爺敲門,說他聽見老老在屋里叫他哩。我們都跑到老老屋里,老老在床上躺著沒有一點兒動靜,我們都又去睡了。過了一會兒,老太爺又敲門,說老老又在屋里叫他哩,我們跑過去看,老老還在睡著,我們等了一會兒,又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聽說老老走了。我就趕緊跑過去看老老,可我媽拉著我不讓我去跟前。我遠遠看到老老蜷縮著身體,頭朝著里邊的墻,長筒棉線帽子歪掉了半拉,蒼白凌亂的頭發露出了半截。
鄰居石頭爺來給老老洗身子,穿上了壽衣。伯伯和爸爸找人打了口柈,把老老裝了進去。在小姑奶奶的墳旁邊打了個墓坑,請了一班子響器吹吹打打把老老的棺材抬進了墓地里。我打著紅燈籠,給老老照路。老太爺沒有去墳地,坐在家擱那哭哩。
老老死了后,老太爺總是說晚上老老又回來拉著他的手說叫他也去哩。
老老一直待我可親。現在我還記得有一天老老扯著我的手去東地大坑里叫老太爺回去吃飯,路邊有低矮泥墻,我就在泥墻上面鬼扎,一不小心就掉下來摔哭了,老老就給我叫魂,拉著我念叨,高娃~回來了,高娃~回來了。
老老說,我的魂讓小鬼給勾跑了,魂丟了要是不叫回來人就活不成了。
王小歡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是嫁到我們村的崔萍老師教的。
上了一年育紅班熟悉了環境,我那時跟著鄰居家的孩子田金龍瘋玩起來。
田金龍比我大一歲,但他學習上是馬湖茶,成了留級生,更會玩了。我跟著他,他會疊四角打毯,我不會,他說他給我疊一個讓我給他雙倍的紙張做交換,我就把算術課本撕了大半疊了四角。又和他在地上打毯,把四角都輸完了。我爸看到了我撕剩下的課本就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我就再也不敢撕書了。
崔老師要我們背“小竹排順水流,兩岸玉米鄉,小竹排在水中游”那篇課文,誰不會背就站到墻后頭不讓回家,我和田金龍都不會背,直到我爸來學校找我才把我領回了家。田金龍他爸沒有來領他,他就跟著我爸后頭偷偷溜走了。
混了一年,我小學一年級成績太差,留級了,又換成了本村馮老師教我。
田向陽也升到了一年級,我們又在一個班了。因為我是留級生很少有人敢欺負我,我就保護起田向陽了。
一個叫王小飛的男生總是欺負田向陽,田向陽雖然胖,但他很笨,走起路來都很吃力,就無奈的任憑王小飛欺負他。我看見了就和王小飛打了起來,替田向陽上拳。
王小飛是王小歡叔叔家的孩子,王小歡我認識,她比我大三歲,她家不展掛她爸爸領著她去我們家借過糧食。
看到王小歡來勸架,我就放了王小飛一馬。
過了幾天,王小歡要我去她家玩,遇到了王小飛,他叫我,老丁,你咋來了?我以為他又想給我打架就回應叫他老王,我們竟然玩熟了,他說領著我們進他家的瓜地摘西瓜,還沒到瓜地,他就垂頭喪氣地告訴我們,他爸正在瓜地看瓜呢,摘不了瓜,我們三個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又過了沒幾天,王小歡高興地說他家里有個小西瓜,她要請我和王小飛去吃。我和王小飛就高興的去了她家。那個瓜很小,王小歡切成了四頁,兩頁給了我,另外兩頁給了王小飛。我把一頁西瓜的肉啃完后,剩下的皮要仍她說你別仍,我最好吃瓜皮了。我就把瓜皮給了她,她接過瓜皮就輕輕地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品嘗后她突然激動地說,真好吃真好吃,瓜皮真好吃。為了討好王小歡,王小飛也要把瓜皮給她,她卻不要。她只要我的,說只有我的才好吃呢。
俺伯給了我五毛錢,為了回報王小歡的西瓜,我問她你想要啥,我給你買。她說她手腕上系得五色線斷了,想買新的五色線系在胳膊上。那時候剛好快到端午節了,大家都在買五色線,往胳膊上系。我就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給她買了五綹線,一綹一種顏色。她高興地說真好看,給我也系上五色線。
端午節那天,王小歡給我系上了五色線,我們倆一個手腕上一個,伸出胳膊放在一起。
我說我小姑奶奶以前也給我做過五色線,我還給小姑奶奶做過玻璃珠子項鏈呢。王小歡說,她以前的五色線是她小時候媽媽給她做的。
她的媽媽在她還沒有上學的時候跟人跑了,剩下了她和哥哥跟著她爸過。
我跟她說我老老屋里還有一幅女媧娘娘的畫,在老老屋里墻上掛著,可像你了。她說,是真的嗎?我也想去見見她。我說是真的不騙你,以后咱倆私跟住去看。王小飛見到我倆戴著一樣的五色線就說,好啊,姐,你喜歡老丁啊,你們倆剛好湊一對,我咋辦啊?日他兜兒。看他裝可憐兮兮的,我就把家里的一根皮筋送給了他,他做了一副彈弓整天拿著到處鬼覺,說這是老丁姑爺給的彩禮,制造了不少緋聞。
有一天王小歡問我說女的里頭你最喜歡誰?我想說我最喜歡小姑奶奶、老老、奇花表姐、還有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和她肚子里的漂亮小妹妹。她說你喜歡的怎么那么多。我問她男的里頭你最喜歡誰,她說她就喜歡一個人。我問是誰呀?她說我不說,你知道。
我們家在學校南邊,王小歡家在學校后邊,可她總是繞一大圈把我送回家了她才回家。我領著她去看女媧娘娘的畫,她說她長得真好看,她能摸一下她不?我說能。
二年級開學的時候,王小歡沒有來上課,我見到王小飛一問才知道,王小歡她哥偷東西被人抓住送進了派出所,她爸爸不讓她上學了。我去找她,她真的不上學了。
有一回我放學了,她在學校門口等我,我們倆一起回了我家。我老太爺掛著兩行清流鼻涕說,等我長大了要我娶她呢。小歡說我不會娶她的,她的腿瘸了。我說腿瘸了才好看呢。她說才不好看吶。
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她爸爸把她嫁給了黑龍廟村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她才十四歲。離我老太爺說讓我娶她僅僅過去了兩年。后來她爸病死了,借我家的糧食也沒有還上。聽說后來她不跟黑龍廟那個男的過了,也不知道跑哪兒了,在去年的時候聽幾個老太太說她已經在外面死了好幾年了。
都怪我都怪我,我真后悔。沒有說我會娶她的。
我現在還記得她給我系五色線時的樣子,多么認真純潔。
俺倆再也不能去老老屋里看女媧娘娘畫了。是再也不能夠了。
我只能是看著她給我的系得早已經褪色的五色線,想她。也只能是在吃西瓜的時候想起她,也只能是想她和想起她的時候,去老老屋看墻上掛著的那幅大眼睛的女媧娘娘畫,一個人孤獨地把傷心的淚水化作滿眼相思的雨。
高舉他爺
高舉他爺丁耕夫是殺死我二爺的兇手,我很小的時候就聽我鄰居老太爺說了。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住在東邊的大兵,大兵的二爺就是新亮,在平頂山賣菜的那個大胡子老頭。
一次我跑著和大兵、二兵到高舉家玩,高舉五歲,比我小兩歲,在給他爺鍘草,大兵張嘴就說我說哩高舉他爺叫俺爺打死了。高舉他爺抬頭又低頭,默然不語,繼續往鍘刀里送草。
一九七七年的時候,高舉他爺強勢俺二爺,他當過兵還是老黨員,活活把俺二爺給打死了。俺爸和俺伯連唯一剩下的親叔叔也沒有了,徹底成了孤兒。本來是要法辦他槍斃掉,因為當時他家也老難,他娘歲數大,他弟弟病死了,弟媳婦是精神病跑丟了,剩下個侄子國友才十來歲,他姐跪著來給俺老太爺求情,把他娘的棺材給了俺二爺下葬,這才饒了他。(注:在文中沒有特殊說明,老太爺就是指鄰居老太爺。)
他侄子國友長大娶了個媳婦叫麗萍,是黑龍廟村的,就是王小歡嫁的那個村子。麗萍生了個孩叫高舉。
老頭養了個羊,整天牽住放羊。后來他歲數大,手很打顫牽不住羊了。九九年的時候,他侄子國友突然犯神經病了,大半夜里拿個糞耙子筑向了麗萍,教麗萍身上筑得都是窟窿。
麗萍回了娘家,娘家人來為麗萍出氣,打了國友一頓,和他離了婚,把高舉撇這了。
事情出了后,國友算是徹底神經了。地里的活不干了,家里的糧食吃光了,隔三差五和他伯吵架,還打他伯哩。他伯只好領著高舉出來跟另一個孤寡老頭夫照住。
國友開始了流逛墮落的生涯。下著雪穿著破布衫露著胳膊,一個人自言自語,大半夜里大嚎大叫,今去地里偷個蘿卜,明擱地里竊根黃瓜,是見啥吃啥,誰要是敢說他兩句,他記仇,他半夜黑地下地教你哩東西一頓毀毀。
有一天高舉他爺拄住拐棍來俺家,顫顫巍巍晃晃悠悠地笑著跟俺爸說,我跟俺國友說看看人家二軍家那麥圈里頭是啥,都是糧食,你再看看你那是啥,都不會比比。
零零年的時候,我們語文老師講狼牙山五壯士,說要是有個老戰士來課堂上講講打仗的事兒就好了,比我教幾節課都強。我就舉手告訴語文老師我們隊有個老戰士,是高舉他爺,參加過淮海戰役,打過仗。老師就讓我去問問,高舉他爺來講了淮海戰役打仗的事兒,語文老師還在課堂上表揚了我。
零二年的時候村里把學校空下的一所房子收拾成了敬老院,讓村里幾個沒頭住的孤寡老頭住進去,高舉他爺也住了進去。
高舉上到小學二年級就不上學了,跟著他爺過了幾年。
二零零七年俺二爺去世三十周年那一天蒙蒙亮,病了半年多的高舉他爺突然下床拄住拐棍到俺二爺的墳上去燒紙祭奠。
半年后,高舉他爺病死到了學校里,過了幾天才被另外一個孤寡老頭發現,不賴他外甥找人把他埋了。
奇花表姐
奇花是我的表姐,她媽是我媽的親姐。
但我們家還有一層更復雜的關系,她奶奶是俺姑奶,親的,我親老太爺親生的女兒。我在前文說的那個鄰居老太爺是我親老太爺的叔伯弟。
我爸之所以能娶到我媽,就是多虧了我姑奶是我大姨的婆婆這層關系。
奇花姐比我大十一歲,她們家開的造紙廠,里面有好多書,那時候流行去造紙廠用廢書紙換膠布。
我老老去世的那個夏天,我們家在山上種得有西瓜,我和老太爺在瓜地里看瓜。一天下午,我表姐來了,我就領著表姐摘瓜吃。
我表姐問,奇高,你懂那個瓜熟那個沒熟嗎?我說我懂啊,西瓜藤旁邊的觸須發黑了就說明西瓜熟了。
給我表姐摘了個六七斤大的西瓜,沒有刀子,我就用手給捶開了,紅沙壤,表姐說你們家的瓜好甜啊,我說那當然了,這是白塔山陽坡的山地瓜,表姐一個人就吃了大半個。我又給表姐摘了五六個裝到肥料袋里,讓表姐帶回去吃。臨走了,表姐說要把我帶到他們家玩幾天,我說我媽要我在地里看瓜哩,怕不讓我去。表姐就帶著我跑回去問我媽,我媽說中,交代我表姐說我晚上睡受太賴,我表姐說讓我跟她睡。
我就去了表姐家。
表姐家有錢蓋的是樓,她待我可親了。
表姐說我的眼睛一個高一個低,跟別人的不一樣。我說我一出生就是這。大姨說是她先發現的,我媽把我生出來一個多月都沒有看出來我有病,我說我媽真笨,要是我的話我早看出來了。大姨笑著說我那時候連話都不會說,抹門當窗戶。我笑了,表姐也笑了。
晚上睡覺,我大姨說讓我和奇星哥睡在一樓,我說好。可我奇花姐說我還小就讓我跟她睡,我們就去了二樓。
那是大夏天,表姐的床上鋪的是小竹子塊串起來的席子,睡在上面很涼快。
睡覺前,表姐說,我要尿的話就告訴她,我說我想尿,表姐就領著我到外面走廊里,讓我蹲在走廊里尿。我尿完了,我問表姐說姐你也尿,表姐說不用管她。
表姐就摟著我睡了起來,起初的時候我知道我是跟我表姐睡的,可后來我就忘記了,還以為是跟我媽睡呢,就胡亂摸了起來,想找那啥呢。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睡醒了,我表姐說沒想到我睡受真賴,我才想起來我一定是摸那啥了,可那時我還小嘛。我表姐說我晚上睡著睡著轉了一個部棱,腿都翹到她脖子上了。我一看,我掉了個頭,明明我是和表姐睡同一個頭的,卻睡到了和表姐相反的那一頭。我自己也大惑不得其解。
第二天表姐領著我去姑奶家,姑奶家有四個兒子,姑奶住在老四家。姑奶家開了個小賣部,見到了姑奶,她又是給我吃大大泡泡糖,又是給我吃巧克力,姑奶說她們家的大大泡泡糖三毛錢一個,別處都是賣五毛錢一個,她們家的賣的便宜。四表叔家的大兒子奇豪把他的《海爾兄弟》和《黑貓警長》連環畫送給了我,四表叔家的二兒子奇洋送了我一盒槍子,槍子是塑料的,圓形的像是糖豆那么大,臨走時奇星表哥把他的槍送了我一把。
表姐又領著我去了北地的造紙廠,給我撿了一大包膠布。
我一共在表姐家住了兩天,都是跟表姐睡的。
第二夜我表姐摟著我睡我還是不安生。開始表姐問我咋啦還不睡著,我說我想我媽了。表姐問我你睡覺還摸那啥啊?我點頭說嗯。我表姐還呵呵呵笑我呢,說我都多大了,我說我那啥我還吃呢。不過后來表姐摟著我就睡著了,我睡著后發生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表姐身上有一股香味可好聞了,我老喜歡聞,表姐說她抹的是香水,我說我也要抹,表姐說這是女孩子抹的,我說我也要做女孩子,表姐就給我也抹了。
表姐還給我包了紅指甲,從植物小大紅的花朵上摘下來的花瓣摁到指甲蓋上用葉子包起來,過會兒揭開,紅紅的像是紅辣椒一樣鮮艷。
時光如梭,歲月也如梭;時光如箭,歲月也如劍。如果十九歲的表姐在感情遭遇挫折后沒有那么容易就想不開,只是一個人偷偷跑到白塔山上,站在高高的白沙塔頂上吹吹涼風,看看遠方美麗的風景,那么她現在也應該從花季雨季清純美少女蛻變成性感誘人成熟艷少婦了吧。
表姐身上的那股好聞的香水味道永遠都在我的記憶里發酵擴散,如一杯陳年老酒越發有味道,偶爾我把自己帶回那迷人的醉意里,不愿獨自醒來。
田向陽
九六年冬天天特別冷。凜冽的寒風把干冷的大地吹裂了幾道傷痕,心軟的上帝實在看不下去了,讓鵝毛大學驟然從天而降為大地的傷口綁縛上了干凈的繃帶,掩蓋住了大地痛苦的表情。
那時剛放了寒假我給田向陽說,我表伯家開的有造紙廠,他就想和我去換膠布。
但我們倆實在是太傻了,換膠布是要拿著舊書去的,我們倆空著手就去了。
我領著他踩著紛飛的大雪,穿越在時空的孝布里,最終我們連造紙廠的門都沒有找到,只好失落地走回來。他又走不快,我得走一會兒,等他一會兒。傍晚將至,我們離家才走到基阿崗,離家還有四五里地,幸好遇到了我們村進城買藥的醫生筏舟爺,才把田向陽放在自行車上給推了回來。
那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他還能走路。
到了后來,他胖的走也走不成了,去不了學校,只能呆在家里。
他坐在一個大靠椅上,大靠椅腿上拴著個繩子,繩子的一頭栓在電視機的開關上,他一拉繩子電視就開了,但只能看一個臺,換臺的話他要用一根棍子搗調臺的轉扭。
他姐田旭陽給他買了本《十萬個為什么》,我一去找他,他就讓我看。
他的越來越胖,他爸和他媽兩個人才能攙著他上廁所。
我上初一的時候,回到家聽門上的人都在議論向陽燒死了。他爸媽出去干活,他一個人躺在大靠椅上看電視,大冬天的,外面飄著鵝毛大雪,他爸媽怕他凍著,把煤球火放在他椅子前讓他烤火。
等到他爸媽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趴在煤球火上燒得不成樣子了。
他被裝進了木匣子草草地葬到了白塔山附近的荒野里,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新亮
新亮是我家的東鄰居,我問他喊老太爺。
他年輕時候因為在生產隊里“犯錯誤”外逃到平頂山,以販菜為生。從我記事情起,每年他都會回來幾趟,給我們送些稀罕蔬菜,洋蔥是我最深刻的記憶。
秋風吹過,白椿樹葉梗在院子里落了一地。他坐在我們家院子里,瞇著眼睛,有聲有色地說著曹操有八十一萬人馬踏踏一匹踏踏一匹……踏踏一匹,要踏踏多少天才能踏完?
后來他領著安徽的老婆小薇回來了,小薇在家里生了個男孩子叫鋼蛋。自從新亮他娘死了后他就很少從平頂山回來了。
但我們都知道他在外面掙了很多錢,他是我們腦海里神秘地存在。
突然有一天,他們家門前停了一輛帶棚的摩托三輪車,小薇領著兩個男孩從里面下來,最后里面顫顫巍巍地下來一個滿臉胡子拉差的老頭,正是新亮老太爺。才幾年不見,他竟然蒼老的不成樣子了。
小薇說他得了腦血栓,人家擱平頂山借他的錢也不還他了,他們一家擱平頂山住不成了。
他們家北屋塌了,實在住不成只好在院子里蓋了個簡易石棉瓦棚,東屋收拾了一下還能勉強住。小薇十天半個月就跑出去給門上的光棍帶回個媳婦,因此到他們家領媳婦的光棍絡繹不絕,只是見她帶回來的中年婦女也不少,但大都是來這騙吃騙喝后就偷跑了。
她說,她鋼蛋在平頂山給人家掂尿罐一個一塊錢,她第二胎生了個雙胞胎送人了一個,賣了一萬塊錢,只留下了鐵蛋。她還說在平頂山的時候要是有人欺負她了她說她有艾滋病,別人就不敢理她了。
一天上午,新亮老太爺嘴里叼著煙卷,神情十分復雜,手里提著提溜到大腿上的黑棉褲,晃晃悠悠地到門上,把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嚇得尖叫著跑回家了。
一天傍晚,我去他們家,看到新亮老太爺正拿著一把生銹的鏟子庫蜷著剜院子里瘋長到半人深的荒草湖泊。
又一天早上,他家屋子里冒起了煙氣,我們跑過去看時他正把冒著煙的被子、衣服正往屋外面拉,石頭爺表情凝重地評論說:他病著,還不安生,手不離煙,屋里沒有燈,他躺在床上顧約摸吸,失火了。
俺姑奶活著時回來串親戚,見了新亮,對他說,錢沒有了還可以掙,叫身體養好。新亮呵呵地哭了起來,鼻子眼淚一大把。
又一天柔西的時候,小薇使急八荒地跑到俺家協活著他老頭新亮死了。石頭爺膽子大,進新亮屋里看,出來后把五根手指撮在一起比劃在空中同時嘴一撅說新亮真不中了,這回徹底去球了。
新亮因為和他二哥,也就是東邊大兵他爺家不合,他們兩家不怎么說話。新亮生病后回來兩年多人家都不想來看他。
但畢竟新亮是大兵他爺中新的親弟弟,最后還是他們家出面小微花錢打了口棺材把新亮老太爺給埋了。出殯那天,我站在外面看,我爸是打頭抬冢的,整個棺材最重的位置。
新亮老太爺死了沒多久,小薇就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到了劉坡一個光棍家,很快就生了個女兒,小薇回來人也吃胖了。
我過往世界里那個說著曹操八十一萬人馬踏踏一匹踏踏一匹的說書人再也不見了。他榮耀閃光的平頂山傳說永遠成了我心中未知的秘密。
老太爺
二零零一年的春天,老太爺病了。我鄰居老太爺叫丁鐵成,生于一九一九年。
俺伯從造紙廠回來趕三月初八的山上會,老太爺坐在院子里說他不出談哩,今年開春來他把羊皮襖脫得太早,身上一約摸著冷可晚了。
俺伯就領著他去崗馬衛生院看病。
看了兩天老太爺的病情大為好轉,俺爸和俺伯就把老太爺拉到小李莊俺舅爺家打吊針,那里近。俺舅爺說他有好藥,不用崗馬衛生院開的藥方,打了三天后俺老太爺的病情迅速惡化,連床都下不了了。
過了十來天后老太爺吃不下去東西了,我給他端了一碗稀飯,他就那喝不下去,我叫放他床頭,一下撒了一床。
牛槽上的老黃牛干瞪著眼,杠子上拴著的老母子羊咩咩地叫。
病了二十多天,老太爺突然坐起來說,叫我給他穿鞋,說俺老老和小姑奶奶在叫他哩。我說在那里叫你哩,他說在院子里叫他哩。我剛給他穿了鞋,他又說想喝玉米糝哩,我趕緊給他端了一碗,老太爺喝了好幾口。
俺伯說老太爺這是回光返照。
剛過晌午,老太爺就精神低迷起來。
我趴在老太爺耳朵邊說,老太爺你可不敢死啊,你死了俺爸沒有錢埋你,你的棺材也沒有打哩。老太爺眼角的眼淚撲嗒撲嗒落下來,饑餓的老黃牛立在偶槽上哞哞地仰天長嘯。
俺伯過來,再次確認了老太爺的壽衣在老老屋柜子里擱著,我看到他頭上的火車頭帽子顫抖了幾下。
雖然早早交代了后事,但老太爺直到最后都不迷,腦子一直都是清醒的,可他說話非常困難了,只能哎哎嗨嗨的。
四月初八那天早上,俺媽一開門就看見一只綠頭蒼蠅,我們預感到老太爺今天要走,直到傍晚,俺伯擱院子里說老太爺不中了不中了,老了,斷氣了。俺爸爸剛從丁神仙那里回來就又跑去丁神仙家,請他來主持喪事。
在老太爺的葬禮上,俺姆痛哭流涕,她想起了她死去的父親,而她從云南來到河南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按照祖上的風水,墓穴朝東南——西北方向,東南為上,西北為下,根據輩分和親疏關系依次排開,老太爺和老老合葬在了東南方向,緊挨著他們的一個孤墳是小姑奶奶的。
墳地西北方向上的一片空地是給我留的,將來我也會進去,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姥爺
姥爺死的時候,我沒有回去為他送葬。
在電話里,媽媽哭的死去活來。
我不喜歡去姥娘家。
但在我三歲半前,我是喜歡去姥娘家的。三歲半那年姥娘家有會,我一個人先跑去姥娘家,姥娘家的村子和我家的村子挨著,很近,我跑到了姥娘家門口時,我大姨一家剛走進院子里,姥娘就迎接著大姨、奇花姐、奇星哥他們說說笑笑地進了里院,我空歡喜地喊著姥娘,姥娘根本就沒有看我。我一個人又跑回了家。
從此連著好些年,我一去姥娘家總是難受地生病。
姥爺得糖尿病好幾年了,媽媽總是隔三差五跑去給姥爺洗衣服,姥娘腿腳有病,走路一搖一晃。
姥娘和妗子敵對好多年,她們倆誰也不和誰說話。
姥爺后來又得了老年癡呆,連人都記不得了。
我去姥娘家,姥爺都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奇高。他說哦,奇高,來收電費哩。
我再次和媽媽去姥娘家,姥爺又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奇高。他說哦,奇高,那個奇高。
記得我小時候那幾年,俺家地里活多,爸媽老是顧不理干,姥爺就一個人天不明就背著鋤下到俺家地里鋤地,不吭不哈,鋤到大清早再背著鋤回家,到了傍晚,姥爺又背著鋤下到俺家地里鋤地,鋤到昏天黑地了再背著鋤回家。
姥爺的五七的時候,我去給姥爺上墳,媽媽、大姨和三姨都哭得一塌糊涂。我突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姥爺再也沒有了,我從內心里面哭了,哭得很傷心。
石頭爺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溫暖的陽光也來了。
每個春天,或多或少都要下幾場春雨,那微微春風,綿羊一樣,常常是沒日沒夜得淅淅瀝瀝著。去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常多了一點,進入二月,就開始下雨,誰知道這一下子就難以收住腳步,只見小雨斷斷續續地落了半個多月,出了二月中旬,進入下旬,才算逐漸轉晴。村莊被一層遼闊的細雨給洗刷了,山巒、白塔、水溝、樹木、房屋都煥然一新。每一處的脊背上都馱著雨滴,喬裝成嬌艷欲滴的花朵,只是這花朵太多太大了,無邊無際的清澈,向著四面延伸開去,一直蜿蜒出村莊,到那些逐漸長出新綠的墳地,到那些曾經美好現在卻只能回憶的藍天白云。
石頭爺快去世了,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屋外的瓦上還滴著水滴,嘀嗒嘀嗒,仿佛時間的沙漏,恍若生命的時鐘。
我乘著從開封回許昌的火車,踏著春雨清洗過的路面走進村莊。村莊越來越大,跳躍進我的世界里。
石頭爺得的肝癌晚期。鄰居表姑奶說,他年下盤了一鍋扁食餡,但三天只吃了兩個食餡。
前年秋天的時候,玉米正在地里瘋狂地生長,收獲的季節即將到來,石頭爺拿著二百塊錢來俺家,說作為我上大學去的路費,他為有我這樣的孫子而驕傲,把他五保戶發的錢給了我。
五保戶一月才發不到八十塊錢。
因此每次回來我都給他帶些東西,不管貴賤便宜,爸爸也為此給他干了很多活。
石頭爺孤苦一生,無兒無女。
我坐在他的床前,他說他活不成了。眼淚滾落。他說他才七十六歲。
他說他家的墳地只進他一個人了,從此那堆墳地就成了孤墳,再也不會進人了。
我說石頭爺你放心吧,俺老太爺老了這么多年,俺爸每年都給他上墳,俺老老老了這么年了俺爸每年都給她上墳,小姑奶奶死了這么多年,每年我都會想起小姑奶奶,就算石頭爺你走了我也會在你周年忌日的時候記起你的,給你去上墳,送錢送肉,到時候你記著去收,可別忘了,記得是我給你送的。你東地大坑上的麥子熟了給你收回來,放心去吧,不會嘔爛到地里。
石頭爺哭了,他說恁老老老些,別的人都不敢去,是我去的,屋里可黑,她頭蜷縮在床頭靠著墻,我摸著她,給她穿了壽衣,恁老太爺死些,我也知道,擱根蓋哩,人死了去了那里,誰還知道是啥,說記著只是人的一個念想,是人的心意,死了到底啥樣誰也不知道。
世事無常,往事如煙,人都有這么一天。
我爸給石頭爺辦了葬禮,還請了班響器,敲敲打打吹吹地送走了一個孤獨寂寞的靈魂。儀式或好或壞,只是對待死亡的尊嚴問題。
村子里馬上要修路了。我和爸爸在石頭爺的墳前燒了紙,我爸念叨說,你的三間破瓦房過了年修路就要扒了,也是為村子里做好事,今年最后一年還給你在門上貼上新春聯,藍顏色的,你老人家也過個好年啊,啥都別惦記,該吃吃該喝喝,缺錢了言說一聲,真不中嘍托個夢給我,周年忌日、清明、十來揖兒啦,有空錢都給你燒燒送去,你收住錢嘍想買啥買啥,別很仔細,活著的時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有個錢老難,這給你送的錢別不舍得花,該買啥買啥,肉,饃,收住吧,奇高也擱這里,恁爺活著親你哩,給恁石頭爺磕個頭。
墳頭上插著紅燈籠,如果想家了,他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即使將來破舊的土房子不存在了。
尾聲
日子一天天過著,一年又一年。清明我來給已故去的人們上墳,重陽我在山頂孤獨的思念,失眠了我在午夜里不斷的輾轉。
春種秋收,夏播冬藏。我殘缺的身軀還擔負著時代強壓給我逃離農村、趨炎城市的艱巨重任,我處在農村和城市的夾縫中,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未來還遙不可及。
每當冬天的白雪覆蓋住了村莊的同時也把墳地覆蓋住了,但等到殘雪化盡,封存的記憶再次生長,那些曾經的人和事就會不斷地浮現。
記憶中的墳地終究會越來越低越來越小,歲月中的愛恨情仇終究會日漸淡忘。
人生最漫長的離開是死亡,人生最短暫的離開也是死亡。來到這個世界上,人們最后不管以何種過程離開你的世界,其結局都是一樣的,死亡,連你自己最終也不得不離開你的世界。
在浩瀚的夜空中,舊的一年走了,新的一年又來了,我想起了他們就如同想起了我自己,他們如果想我了就托個夢知應我一聲吧!
作者簡介:
丁奇高,本名丁氣高,九零后男生,先天性殘疾,河南省禹州市小呂鄉人,現就讀于河南大學商學院,曾在《作品》、《莽原》、《名人傳記》、《原野》等雜志發表過一些小說和人物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