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
一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然而在嶺南地區,清明時節卻不乏風和日麗的日子,那一簇簇的九重葛從院子里探出頭來,花朵嬌俏艷麗,粉嫩可愛,花枝搖曳,在風的節奏中上上下下,好像在向行人打招呼。我最愛九重葛,總忍不住折下一枝來,插在花瓶里,細細欣賞。我心知愛這九重葛的不止我一人,還有那個人。
在我家老屋的不遠處有一處墳墓,這在我們這里并不少見,老屋不過二十年的歷史,這座墳墓卻是早就存在的,我們這里的人似乎并不是很介意把房子建在墳墓的旁邊。從我記事起,每年清明那幾天我都會看見一個女人到這里來祭拜,那座墳墓并沒有墓碑,到這里來祭拜也只有她一人。初次見她時,她大約是三十多歲,姿容尚算秀麗,臉容看起來卻像是歷經蒼桑,銳利而悲傷的目光又像是把所有的風霜都踩在了腳下。最初幾年,由于年幼怕生,我并沒有過多地去注意她,只知道每次她走后,墳墓前總會有幾簇九重葛。后來年紀漸長,我漸漸知道這并不尋常,清明祭祖家家都是近親一同祭拜,為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我們這里并不用花祭祖,而九重葛也不是用于祭拜的花。她從不鳴放鞭炮,而在我們這里鳴放鞭炮在清明祭祖中是必不可少的,我對她漸漸充滿了好奇。
那一年清明,我又看見了她,那一次我站在離她不遠處偷偷地看著她。只見她輕輕地把祭品擺放好,她的眼神看起來平靜無波。當她放下那簇九重葛時,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浮現一絲笑容,就像是平靜的湖中波瀾輕輕推開,蕩漾到很遠的地方,然而當她抬頭看向那座墳墓時,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眼神如水般溫柔而哀傷。那些祭品中除了那幾簇鮮艷的九重葛外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九重葛鮮艷的花朵與嫩綠的草地相映,給寂寞的墳墓增添了幾分熱鬧和生氣。
我看得微微出神,回過神來時發現她正看著我,四目交接,我覺得尷尬極了,趕緊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了過去。
“你是這附近人家的孩子吧?”她笑著問道,并從一邊的箱子里抓了一把糖果塞到我手里。
“是的,我每年的這個時候都看見你到這兒來,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來?”我不解地問道。
聽到我的話,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浮現出悲戚的神色,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就像是被歲月掩埋的積郁瞬間噴發般,幾秒鐘后,她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些,她轉過頭去,緩緩地說道:“長眠在這地下的是我的表妹,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所愛著的人。”
“我第一次看見她時也是在這樣的季節,這段往事我一直深埋心底,從未跟人提起過,但今天我想把它說出來,你就當是我在跟你講故事吧。”她接著說道。
我點了點頭。
下面就是她跟我講話的內容。
二
我叫王瞞,小名阿瞞,我的表妹名叫李瑾,小名阿瑾。她是我姑姑的女兒,我們是在同一年出生的,但因為我比她早出生,所以我便成了她的表姐。她的父母是城里的知識分子,因為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她的父母被打成反動知識分子而被流放勞改,那時她只有五歲,正是最依賴父母的時候,但她的父母卻被迫離開了她,從此她便跟著她的奶奶生活。十年后,與她相依為命的奶奶去世,她那邊的親戚沒有人愿意收留她,從此她便失去了容身之處。后來我奶奶也就是她的外婆可憐她并表示愿意收留她,所以她便來了我們這個鄉下地方,與我們一同生活。
我家中兄弟很多,卻沒有同齡的姐妹,我很想有一個姐妹跟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上學,就像別人家的姐妹那樣,所以當我得知她要來與我們共同生活時,我高興得一晚上睡不著,心里設想著她會是怎樣的人。我央求奶奶允許我一同去火車站接她,奶奶經不起我的苦苦乞求便答應了下來。
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溫暖的陽光驅散了連日來的濃霧,和煦的春風溫暖濕潤,微風吹拂發梢,耳旁的幾絲頭發劃過我的臉頰,感覺癢癢的。我和奶奶在火車站中等候,一旁的九重葛正開得燦爛,嫣紅的花兒綴滿枝頭,一朵挨著一朵,遠遠望去像是一片燦爛的紅霞,美得攝人心魄。
火車呼嘯著駛進站來,幾分鐘后原本有幾分冷清的火車站變得熱鬧和擁擠起來,人潮涌動,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向我們這邊走來,他的身后緊緊跟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此時我奶奶也認出了那個男人,她向他招招手,不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了我們的跟前。
“您好,我是這孩子的叔叔,多年沒見,您一點都沒變,這孩子就拜托您照顧了。”中年男人對奶奶說道。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這孩子也怪可憐的,我把她接到身邊,既能好好照顧她,也正好與我家阿瞞作個伴兒。”奶奶說道,飽經風霜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悲傷的神色。
“那我就放心了,她是個乖巧的孩子,一定會好好孝敬您的,既然已經安全把她帶到您身邊,那我也該走了。”男人說道。
“這就走嗎?不到我那坐坐嗎?”奶奶問道。
“不了,我還有事要忙。”男人說道。
三
那個男人與奶奶客套了幾句后便離開了。在奶奶與她叔叔談話期間,阿瑾始終一言不發,她微微地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那緊抓著衣角的手可以看出她很緊張。
“我叫王瞞,人們都叫我阿瞞,我是你的表姐,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呢。”我走近她,笑著對她說道,剛說完感覺好像又有哪里不對,連忙補充道:“啊!不對!應該說是在我們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我聽奶奶說我小時候很愛黏著你玩呢,哈哈。”
她這時緩和了很多,拽著衣角的手也松開了,并微微的抬起頭,看了看我,良久才低聲地說:“我叫李瑾,你可以叫我阿瑾。”隨即又陷入了沉默。
我一時找不到話題可說,便四處地張望了一下,剛好看到身旁的九重葛,便指著它說:“你看看這花,開得真好。”
“嗯,是挺漂亮的,我以前在書上見過,它叫九重葛,是一種很頑強的花。”她說道,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和興奮。
“哇!你懂得真多,好厲害哦。”我笑著對她說道。
我隨意說的一句話倒讓她不好意思起來了,她沒有說話又微微地低下了頭,像是想要掩飾自己的羞澀,但她這一舉動反倒是欲蓋彌彰。
這時傳來一陣“轟隆”聲,那是火車出站的鳴笛聲,他的叔叔此時正在那列火車上。她猛地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那列遠去的列車,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她的眼眸如一波湖水,涌動著悲傷和落寞。那轟隆聲在火車站里回蕩著,火車的背影漸漸模糊,汽笛聲也越來越微弱,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蒼穹下的那叢九重葛依舊燦爛嫣然。
“唉,別看了,人都跑遠了,再看也沒有用了,這樣薄情寡義的家伙你惦記他干什么?”奶奶說道,她的語氣和表情透著幾分無奈和不屑,但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看出別的東西來,或許是因為她早已看透了這世間的人情冷暖,再也沒有力氣和心情去憤怒和悲傷。
聽到奶奶的話,她并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地移開了視線。奶奶見她如此也沒有再說什么,只向我們招了招手,示意我們跟她走。我走近阿瑾,拉起她的手,她并沒有回應我,只是被我牽著走。一路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手心里傳來的絲絲涼意以及那微微的顫抖,我想她對于被獨自遺留在這座陌生的縣城以及即將要面對的完全陌生的一切,終歸是感到恐懼的,想到這里,我握緊了她的手。
四
等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我們吃完晚飯后便回房間去了。這時夜幕已經降臨下來,鄉村的春夜靜謐清幽,從窗臺灑進來的月光清淡朦朧,驅不散這一室的昏暗。我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橘黃的燈光為小小的屋子鍍上一層金黃。阿瑾打開了她的包裹,看起來是想要整理一下她的行李。
“要不要我幫你?”我問道。
“不用!謝謝,我也沒什么東西,自己來就行。”阿瑾說道。
聽她這么說,我也就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她整理行李,她正埋頭整理倒也沒注意我的目光。她那鴉羽般的長發被一條絲帶松松地綁著,她輕輕一動便有幾束青絲掙脫絲帶的束縛垂落在耳側,橘黃的光線如同畫筆,在墻上勾勒出她那柔美的臉部線條。她從包里拿出了幾本書來,輕輕地放在桌上,動作輕柔得就好像是在對待稀世珍寶。我走近一看,那些書保存的還算完好,只是紙張微微有些泛黃,看起來是有些年頭了,但卻沒有散發出霉味,想必她的主人時常翻閱它。
“你很愛看書嗎?”我問道。
“我不知道,這些書是我父母唯一留在我身邊的東西,聽我奶奶說我爸爸從小就很愛看書,每當我翻動他們時,我的內心就會平靜下來,就像是得到撫慰一般。”阿瑾緩緩地說道,由始至終她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些書上。
“不懂。”我疑惑地說道,那時的我的確無法理解她當時的感受。
“那算了……你先去睡吧。”她說完后繼續埋首做她的事情,而我也真的覺得困了,就自己一人爬上床,并且很快就睡著了。在夢中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低低的啜泣聲,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覺得是自己幻聽了,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五
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時候,奶奶把我們兩個叫了起來,我費力的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奶奶那布滿皺紋的臉。我轉過頭去看看身邊的阿瑾,她這時也剛好醒了。
“起來了,懶丫頭,從今天起你們得早點起,你們去割完草過就上學去。”奶奶邊說邊掀開我們的被子。
我們吃完早飯后便拿起鐮刀和背簍出發了。我們走在田間小道上,小道彎彎曲曲,兩邊長滿了雜草,有些野草的枝葉蔓延至小道的上方,懸掛著一顆顆晶瑩的露珠,當我們走過時,野草劃過我們的腿腳,癢癢的,涼涼的。阿瑾走得很慢,所以我也故意放慢了腳步,以便讓她跟上我。我們走到一塊雜草叢生的荒地,我看了一下這里的草正好適合,便跟阿瑾說:“就是這里了,我們就在這兒割草吧。”
割草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對從小生活在城市里的阿瑾來說卻不容易,只見她右手握著鐮刀,左手抓著草梢,好像費了好大的勁才割下一棵。看她這樣子,我不禁在心里暗暗發笑,但轉念一想,若她父母沒有被流放改造,那么她應該是承歡于父母膝下、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寄人籬下,孤苦伶仃。想到這里,我心底生起一絲哀傷和同情來。
“阿瑾,你還記得你爸媽的樣子嗎?”我問道,心里隱隱有些不安,既好奇又怕觸及她的傷心處。
“我……不大記得了,那時候我還很小。”阿瑾說道。
“那他們有寫過信回來嗎?”我問道。
“我小時候好像有聽奶奶說過,后來這幾年就沒有再聽說過我爸媽來信的消息。”阿瑾說道。
“那你就沒問過為什么嗎?”我不解地問道。
“我問過一次,奶奶說興許是他們轉移到更偏遠的地區去了,所以無法給我們寄信,而且,奶奶說他們的處境也很不方便。”阿瑾答道。
“那……你想念他們嗎?”我問道。
“想念又能怎樣,我連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都不知道,我們怕是沒有見面的機會了。”阿瑾答道,她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不,不會的,你一定會跟你爸媽團聚的,總會有那么一天的,總會有那么一天的。”我說道,語氣有點激動,就像是迫切地想要得到對方的認同。
“嗯,謝謝你,但愿真會有那么一天的,你看,大陽出來了。”阿瑾說道,此時她正面朝太陽。
六
我抬頭望去,一輪紅日從天邊探出半個頭來,淡藍色的天空染上了金黃色,東邊的天空漂浮著燦爛的紅云,霞光四溢,璀璨得令人目炫,卻又令人不忍移開視線,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縱使深處黑暗之中,我們依然渴求光明,因為當陽光刺破黑暗的剎那實在太美,美得令人心醉,美得讓人忘乎所以。但我們終究還是移開了視線。
“阿瑾,我們該走了。”我轉頭對身旁的阿瑾說道,只見她此時還在凝望著天邊那徐徐升起的朝陽,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
“阿瑾,我們已經割了足夠的草,要回去了,等等還要去上學。”我說道,并有意提高了音量,這時她才回過神來,轉過頭來看著我。
“去上學?為什么要去上學?我絕對不去學校!那是個可怕的地方。”阿瑾有些激動地說道。
“為什么這樣說,你不是挺愛看書的嗎?愛讀書卻不愛上學,我還是頭一回見你這樣的人。”我不解地問道。
“總之我是不會去的……”她小聲說道,臉上露出驚恐和不安的神色。
看她這樣,我頓時明白了些什么。我對她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們只是去大隊中學上學,那里的人都不認識你,我們這種小地方也不會有什么大事發生,而且一切都在漸漸好轉,不管怎樣,我都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如果你想要走得更遠,你就必須要學習,我一直都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你會跟我一起去看看嗎?”我向她伸出了手。
聽完我的話,她的臉色好轉了許多,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最終她點了點頭,對我說了聲:“我們回去吧。”我收回了伸出的手,雖然覺得有點失落,但心里想著她總算是答應了,這讓我感到高興,那一絲失落終被喜悅沖去。
從那天起阿瑾成為了我的同班同學,我們每天早上天朦朦亮就要起床,割完草后就去上學,放學后就幫家里干活,阿瑾也漸漸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干活時手腳變得越來越麻利。她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朝夕相處讓我們變得更熟悉。我們的生活雖然平靜又平淡,但卻讓我感到安心和滿足,因為有了阿瑾的陪伴,我感受到以前從未體會過的有同齡姐妹相伴的快樂,我以為阿瑾也會像我一樣感到幸福快樂,然而后來我才知道事實并不是這樣,她最想要的并不是這些。
七
春去秋來,冬盡春現,四季更替輪回是天地間不變的規律,時間像洪流一樣川流不息,亙古不變,生活在其中的人卻在漸漸長大、慢慢變老、漸漸消失。
又是一年的春天,那是阿瑾到我們這里來的第二年。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自然也是農忙的季節,那一天我和阿瑾幫忙干完農活后準備回家休息,我見天色還早便故作神秘對阿瑾說:“先別急著回去,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相信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哪里?遠不遠?太遠我可不去。”阿瑾說道。
“不遠,就在我們村子的東邊。”我連忙說道。沒等阿瑾回答,我就拉著阿瑾走了。
“哎呀,你別拉我,我自己走。”阿瑾無奈地說道。
我們沒走多久就來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生長著幾棵野生的九重葛,那不算粗壯的枝條上開滿了紅色的花,嬌艷欲滴,流轉著旖旎的緋色光華,花葉相挨,開得寂寞又喧囂。
阿瑾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艷,臉上流露出驚詫的神色,但不久后又恢復了平靜。而我就像是一個與同伴分享糖果的孩子一樣,期待著對方的回應。
“你大老遠的帶我來這兒就是為了讓我看這個?”阿瑾問道。
“是啊,你不是很喜歡這種花的嗎?別看它們現在這樣,在等幾年,等它們長大了,一定會開出比現在更漂亮的花!”我興奮地答道。
“那你知道九重葛的花語是什么嗎?”阿瑾淡淡地說道。
“哎呀,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問,幸好我早有準備,它的花語是頑強、執著、拼搏、熱情,怎樣?我說得沒錯吧。”我得意洋洋地說道。
“你說得沒錯,但它還有另外一種花語。”阿瑾說道,她的目光頃刻間黯淡了下來。
“另外一種?是什么?”我疑惑地問道。
“沒有真愛是一種悲傷。”阿瑾緩緩地說道,只是說出這僅僅的九個字,但就好像用盡了她畢生的力氣。
我沉默了,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這一年以來阿瑾過得并不快樂,她最想要的并不是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她所渴望的未來也許并不是我曾經展現給她看的那樣--------走得更遠。
“阿瑾,你的愿望是什么或者說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我問道。
“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阿瑾反問道。
“我啊,我的愿望是能上大學,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啊,不對,怎么又說到我身上來了,你說說你的嘛。”我說道。
“我的愿望是我的父母能回到我的身邊來,我知道這是很難實現的。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的一句話:人生的三大悲哀是小時候得不到父母的愛,長大后得不到戀人的愛,年老時得不到子女的愛,怕是這三種悲哀我都會湊齊。”阿瑾說完后像是解嘲般的笑了笑,那是我看過的最苦澀的笑容。
“阿瑾的愿望一定能實現的,不過,與其像現在這樣一味地等待,不如主動想辦法聯系到你的父母。”我說道。
“什么辦法?”阿瑾問道。
“我們可以去問我奶奶,她一定不會一無所知的。”我答道。
“可是,我……”阿瑾說道,臉上露出很為難的神色。
我奶奶雖然是阿瑾的外婆,但是她們之間的感情并不深厚,加之我奶奶的脾氣比較古怪,阿瑾一向對我奶奶都十分敬畏,我奶奶并不喜歡談及阿瑾的父母,每次說到這個話題,總是有意避開,特別是在阿瑾面前。
“我去問!大不了被奶奶罵幾句。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說道。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阿瑾問道,她看著我的眼睛問道,她的目光像雨后山林那樣清新又幽深。
“對一個人壞或許需要很多理由,但對一個人好是不需要理由的,更何況你是我的妹妹。”我說道。
“是啊。”阿瑾說道,露出了一個溫柔如花的笑容,仿佛一束嫩黃的木槿,從干涸的土地里生長出來。
八
那天晚上,我早早的洗了澡,拿起自己的枕頭走到奶奶的房間里,奶奶正在房里縫衣服,見我來了,便問我道:“你來干啥?”
“我來陪奶奶睡,我好久沒跟奶奶睡了。”我說道。
“我不用你陪。”奶奶說道。
“要的,要的,我可以幫奶奶捶背。”我說道。說完便搬了張凳子在奶奶背后坐下,給奶奶按摩肩膀,見奶奶沒有拒絕,我又找了些奶奶會感興趣跟她聊了起來,聊了一會后,我便趁機問起了阿瑾的父母來。
“也不知道姑姑和姑父他們現在怎樣了,奶奶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奶奶停下了手中的活,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阿瑾讓你問的嗎?”
“啊,不是,我隨便問問而已。”我連忙說道,心里開始緊張起來。
“唉,我們也不能瞞她一世啊,她遲早都會知道的。”奶奶嘆氣道,她轉頭看了看門口,接著小聲地說:“你的姑姑和姑父早在幾年前因為饑荒和疾病去世了,我的兒啊,他們還那么年輕。”奶奶的聲音因為悲傷而變得更加沙啞和滄桑,但她又在極力壓抑著,生怕阿瑾聽到。
聽到這個噩耗,我怔住了,這是我從未想過的,我找不到任何話語來形容我那一刻驚訝和悲傷。當驚訝和悲傷消退后,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懊悔和苦惱,我該怎么對阿瑾說啊,我怎么說得出口呢?如果當初我沒有向她提起該有多好,那樣她至少能懷抱著希望一直等待下去,如今我卻要親手扼殺她這最后一絲希望,我做不到。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了很多,最后我下定決心隱瞞阿瑾,哪怕是要欺騙她。
第二天一早阿瑾便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地對我說:“你昨天晚上有沒有問外婆,她是怎么說的?”阿瑾的眼里充滿了殷切和期盼,但也透著幾絲不易令人察覺的擔憂。我避開了她的目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沒有問?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把它當真了。”阿瑾失望地說道,語氣里透著淡漠和疏遠。
“不,我問了。”我說道,
“那他們現在怎樣了?在哪里?”阿瑾急切地問道,她眼里地擔憂更深了。
“他們……他們現在很好,在西北那邊,交通很不方便,所以就沒有跟我們聯系,相信再過不久他們就會回來地。”我說道,并竭力使自己看起來更為自然。
“真的嗎?你該不會在騙我吧?”阿瑾半信半疑地說道。
“真的,我奶奶還說現在西北地區的建設比以前好了,他們再過不久就會給我們來信的,你就耐心等待吧。”我說道,但一說完我就后悔了,我撒了個彌天大謊,以后該怎么來圓。
阿瑾似乎是相信了我說的話,她輕輕一笑,臉上擔憂的神色一掃而光,含笑的眸,似盛滿了漫天的星光,皓皓皎皎,那是她在我面前發自內心的笑了。那樣的笑容讓我堅定了內心的想法。
九
兩個月后,阿瑾收到了一封來自“西北”的來信,當我把信親自交到她手里時,她哭了,我也哭了。她流淚是因為喜極,而我流淚又是因為什么呢?
那封信是我托村子里一位老先生寫的。他是一位慈祥和善的老人家,寫得一手好字。我跟他說我想臨摹他的字,讓他照著我給他的樣板抄一遍,他雖然覺得奇怪,但經過我懇切的請求,他最終答應了幫我這個忙。我又用一塊木頭刻成郵戳的樣子,我就這樣煞費苦心地偽造了一封來自遠方親人的來信。我深知這并非長久之計,我只是想盡可能地瞞著她幾年,幾年后她應該會變得更成熟,知道真相時或許能對父母的離世釋懷。但我不知道謊言被揭穿的那一天來的這么快。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那天我剛回到家,就看見阿瑾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她的臉色很陰沉,見我回來了,也只是盯著我看,我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被壓抑的憤怒和絕望,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內心卻一直在否定這個想法。
“阿瑾,你怎么了,怎么都不說話呢?”我問道。
“今天,我叔叔來探望過我了,那時你不在還真是可惜了。”阿瑾說道。
“啊,是嗎?下次還有機會嘛。”我說道,并極力地掩飾內心的不安。
“你就不好奇我們聊了什么?”阿瑾問道。
“你們……聊了什么?”我說道,內心的不安感更劇烈了,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他說我爸媽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了的,是吧,你為什么要騙我?還用了一封假信來愚弄我,捉弄我很好玩吧,我像個傻瓜一樣迷信著這虛假的幸福很可笑,是嗎?”阿瑾說道,她的聲音不大,卻已聲嘶力竭。
“不是的,我只是想……讓你過得幸福而已。”我解釋道。
“夠了,我不想再聽,我現在不想看見你。”阿瑾說道,眼淚從她那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頰滑落,無聲地落到地上。
聽到這句話,我一氣之下跑出家門,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閑逛,走著走著竟走到了田野里。在那片田地的邊緣有一座草棚,那是人們在田里勞作時稍作歇息的地方,那里沒有椅子之類的東西,只有一堆稻草。我坐在稻草堆上,舉目四望,日已西沉,天空變成了灰藍色,茫茫的田野上空無一人,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遠處的幾間小屋升起裊裊的炊煙,給人一種蒼茫的感覺,更是加劇了我內心的悲傷。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我呢?只要她覺得幸福,是真是假又有什么關系呢。不!或許我真的做錯了,只是自己心里不愿意承認罷了,如果我跟她道歉,她會原諒我嗎?阿瑾那么溫柔,她一定會原諒我的,然后我們又可以像以前那樣相處。
我終于下定決心要回去跟阿瑾道歉,但正當我邁出第一步時,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只好繼續呆在草棚里等雨停了再回去。雨滴打在農作物的枝葉上,聲音清脆動聽,青蛙暗自低鳴,小窟窿咕嘟作響。我焦急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細細傾聽這渾然天成的美妙音樂,漸漸地進入了夢鄉。那天夜里,我夢見阿瑾撐著一把油紙傘,緩緩地向我走來,她溫柔地笑著,對我說:“回去吧。”我嗯了一聲,鉆到傘下,牽起了她的手,走向我們的家。
十
第二天早上醒來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我一進門奶奶就滿臉怒容地對我說:“你昨晚死去哪了?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回來,阿瑾呢?她昨晚出去找你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什么?怎么會這樣!我沒見過她。”我說道,心里突然變得十分不安。
“你現在跟我一起出去找!快!”奶奶焦急地說。
那天,我們幾乎問遍了村里所有人,但他們都說沒見過阿瑾,最后我們在小河的下游發現了她。她那雙曾盛滿星光的雙眸失去了神采,變得暗淡無光,身體變得冰冷而僵硬,手里緊緊地握著那把已經變了形的油紙傘,我跟她說了很多聲“對不起”,但她再也聽不到了。
村子里的人們推測阿瑾是在黑夜中失足落水而亡,夏季雨水充沛,河水變得湍急,加上天雨路滑,發生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人們對阿瑾的死表示了同情,但女兒家尚未出嫁就死去在當地人看來終究是不祥,所以阿瑾被孤零零地葬在了這里,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來拜祭她。這里原是一片荒地,沒想到現在卻建起了房屋。
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我考上了大學,我終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實現了自己的愿望,那么阿瑾呢?她是不是也在天上跟父母團聚了,是不是也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如果我們還能相見,她會不會原諒我。
王瞞講了她的故事后嘆了口氣說:“現在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壞人?”,并自嘲地笑了笑。
“不,你是個好人,你的表妹阿瑾一定也是這么認為的,她一定是已經原諒你了。”我說道。
“是嗎?謝謝你,小姑娘。”王瞞笑著說道。
不久后她便離開了,是的,故事已經講完了,我們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后來我離開了老家,再沒見過她。這些年以來,我未曾忘卻這個故事,每每想起心中總會充滿憐惜和無奈,雖然人們常說不要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淚,但是我認為如果人類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失去了,那就太可悲了,我們的生命會失卻許多東西。
我的思緒又飄了回來,我凝望著眼前的九重葛,方才意識到自己又想起了那個人,那個故事,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老家了,不知道那個人現在怎樣了。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故事帶給我的感觸越發深刻,我常常會想如果沒有那場雨,阿瑾現在或許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如果她不是生活在那個年代,她一定會承歡于父母膝下,而不是日夜思念等待著無法歸家的父母。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人之于天地猶如一粟之于滄海,渺小而無力。心存泰安愿,身若逐波萍,人往往無法掙脫時代和社會的束縛,求之不得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如果把個人的悲劇僅僅歸咎于社會和時代的錯,那就太偏激了,總有一些東西是我們能夠改變和掌握的。
作者: 陳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