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浮屠
2016-11-15 00:02:33
作者:封文慧
日夜浮屠
封文慧/文
階前聽雨百年,佛祖心中自現。
可頭上有發,手中有劍,身無袈裟,心又如何向佛?
一、功德碑
“袋中有你來年的福氣,待回到家中方可打開。”
悟能方丈對著那男子說,雙手奉上福袋,高深莫測的表情控制的剛剛好。袋子是在離龍巖寺最近的南平市場批發的,劣質的紅紗布,夾雜著幾朵看不清輪廓的金絲繡花,碰一下都扎手,好在厚到看不清里面裝了什么。
男子有些茫然,下意識地伸手要接,悟能卻并不松開,只補了一句:
“福袋兩百塊一個。”
男子立刻明白了。還沒等悟能下面那些勸人向佛的臺詞出口,便急忙從大殿退了出去,險些被門檻絆倒。
沒有兩百塊,隔著煙霧繚繞的空氣,只有男子戀戀不忘的罵娘聲傳來。
盡管悟能習以為常,但為了生意,他還是加上了一句:“棄福于不顧,施主今年運數將盡。”
男子沒有回頭,罵聲更響亮了。悟能佯裝不為所動,把表情調整回高深莫測。
他心里后悔沒把話說的再不吉利一點,或許能逼迫對方付錢。眼看就要月底,生意卻沒能做成幾筆,別說盈余,連給管理局交的份子錢都不夠。
“南無阿彌陀佛。”他隨口念了一句,有些懷念起老方丈來。
那個滿口黃牙的老人,在跟香客吵架的過程中急性心肌梗死。悟能用借來的車把他一路送到市里,五小時手術后,老方丈又在加護病房中蹉跎十日,終于撒手人寰。他的三個兒子帶領著親戚朋友,把醫院病房砸了個稀巴爛,被減免了一大半治療費,便一哄而散。喪事從簡,遺體伴著幾個花圈,像其它死者一樣被丟棄在焚尸爐中,迅速地化為一灘灰燼。沒人記得送骨灰回龍巖寺,好封一座新的浮屠塔。悟能只好在塔林里燒束香,聊表祭奠之意。
老方丈去世那年,悟能只有三十五歲,現在他四十歲了,仍然沒有掌握好賣福袋的技巧,錢包也比老方丈在時干癟不少。每每被香客當成騙子一樣破口大罵,悟能也忍而不發,說到底,這是個服務行業,倘使不能藝術地詛咒不愿出錢的香客,便只有粗魯地被不愿出錢的香客詛咒。
連這點覺悟都欠缺的悟能,其實缺乏做方丈的天賦,頂多只能在誦經的同時賣出幾只香。如果不是缺少僧源的龍巖寺只剩他一個和尚,老方丈是斷然不會把衣缽傳給他的。清晨秋風瑟瑟,悟能方丈手中的福袋卻堆積如山,平添蕭索之意。他在袈裟里只穿了一件背心,坐在盤腿坐在蓮花墊子上,不由得狠狠地打著寒戰。
女人就是在這個當口進入大殿,要求刻功德碑的。
這真是飛來橫財,居然還有人記得功德碑。自從老方丈去世,這項由他發明的鉆石級服務就再沒被悟能賣出過。年輕的方丈激動地拿出那張有些泛黃的封塑價目表,報數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他告訴女人,刻一個名字兩千元起價,五千元加大字號,一萬元可單獨做碑,石料費用另計。
既然要捐助佛祖完成心愿,自然是選最貴的。女人的決定下的當機立斷,她右手摩挲著黑色的小牛皮背包,高跟鞋傲慢地敲了敲水泥地面。濃重的脂粉氣也掩蓋不住的蒼老,透過光滑到不自然的皮膚傳遞出來。那壯碩的身軀被繃緊在花花綠綠的裙子之中,仿佛下一個瞬間就要破殼而出。女人表達了自己的急迫,要求在今天之內就把石碑刻好,只要寺院提供石料,她自己便是雕工,可以獨立完成雕刻,不必勞煩方丈。
悟能久居龍巖寺,也算是閱人無數,可像這種自己攜帶雕刻工具拜佛刻功德碑的,卻實在是頭一遭遇見,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世間蕓蕓眾生,說到底與佛祖無關,與身在彈丸般大小的龍巖寺的悟能方丈無關,又何必妄加猜測,徒增煩惱呢。
既然女人答應,不會因此少付一分錢。
悟能給他的福袋攤子前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與女人一起為功德碑忙碌起來。他們用獨輪車把壓在倉庫地下的花崗巖石料拖出,擺在西側角落里的空地上。雖然石料久未使用,擦凈后倒也光潔如新。這方面老方丈還是可靠的,他罵起不愿出錢的香客來從不嘴軟,但對肯出錢的衣食父母卻絕對童叟無欺,這是生意人的良心,也是佛祖的修養。據說當年老頭子花光了家中的所有積蓄來投資,才買來這批石料,后來也掙回好幾倍的收益。如若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慶幸這最后一塊花崗巖沒被浪費吧。
悟能撫摸著巖石上的紋絡,不由得想起當年進入龍巖寺找工作時,老方丈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在將近半小時的拷問中交待了全部出身和能力,沒有一樣令人滿意,但也沒有第二個面試者。老人對著天空長嘆一聲,是天要亡我龍巖寺么?
可即使沒有悟能,龍巖寺也要亡了吧。開發商新建的龍巖小區已經蓋到了龍巖寺的方圓一百米之內,悟能早就知道,等到下一期開發計劃出臺,自己就要成為龍巖寺最后一任方丈。這座花崗巖功德碑,原本是悟能想刻給自己的。
不過沒關系,能出一萬元的女施主,一定比自己更加需要它吧。助他人完成心愿,乃佛祖之慈悲。
女人已經褪去了高跟鞋,把外套在地上隨手一扔。十幾種雕刻刀從她的小牛皮背包中被一一拿出,在她的手中上下紛飛。被打下的石灰粉隨著秋風擴散開來,她滿是化妝品的額臉上沾染了一層白霧,女人卻渾然未覺。定位,拓形,刻字,打磨。她一個人從清晨干到傍晚,其間悟能分給他一個燒餅和半杯茶,權且當作午飯。
“秦月娥功德無量”,黑色的花崗巖表面終于顯現出這幾個大字。悟能覺得這在措辭上未免太過貪大,但考慮到女施主捐獻的誠心,他也就識相地并未提出異議。女人在夕陽中完成了最后一刀,退后幾米打量著石碑,露出滿意的微笑。她淡定地穿上衣服和鞋,又把自己裝回了花花綠綠的套子里。打開背包,女人拿出厚厚的一疊人民幣,塞進悟能手中。
方丈忙著數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女人說話。
“他死了,都怪我當年沒給他捐這份功德。現在我補上了,你說佛祖會不會開恩,把他從陰曹地府拉出來還給我?這個死鬼膽小如鼠,我干點什么都說是損陰德,每天就會吃齋念佛。沒有我,他老李家能做起來石料生意嗎?能生得出兒子嗎?他自己能買得起燒香的錢嗎?你說說,我們什么都有了,他為什么還是想死?”
悟能聳聳肩,念了句南無阿彌陀佛,施主您的錢正好,我就不找您了。
女人安靜下來,突然有些自嘲地笑笑。她不再理會悟能,而是拎起包離開。高跟鞋把地面踩得鏗鏘作響,整個龍巖寺仿佛都隨之震動起來。悟能方丈耳中,只留下女人滿是哀怨的最后一句話:
“告訴你師父,當初他死的冤枉,如今因果循環,他大仇得報了。”
悟能嘆了口氣,其實那件往事,女人真的不用如此介懷。
他花了點時間才認出了女人,五年過去,她的身材臃腫了不少。身邊既沒有那個唯唯諾諾的丈夫拉著,也沒有那個十幾歲的兒子跟著,只有那生人勿進的氣場,還依稀留有當年的風韻。五年前為捐功德碑的事,老方丈就是跟這個女人發生爭執,才在怒火攻心中去世的。不過她到底是太多慮了,要論缺德事,老頭子可比她干的多得多,僅褻瀆佛祖唯利是圖這一條,他在如此高壽時去世,便只能算是勉強的報應。佛祖要記,頂多也是給女人記上一條為民除害,又如何會反過來責怪她呢?
不過這些話,悟能方丈都沒說。女人中年喪夫,又付了一萬塊的巨款,大抵只是想找個借口,堂而皇之地發泄痛苦罷了。這么多年,竟然還有人記得老方丈,想來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會深感欣慰吧。
真正掌管著人世間的因果的人,便只有佛祖了。萬事皆是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佛慈悲,可誰又見過我佛呢?這龍巖寺中的歲月轉眼流逝,唯有功德碑不動如山。
“南無阿彌陀佛。”悟能又念了一句,手表顯示他該下班了。
二、青鯊
當初在皇宮內當值的時候,只覺得初秋天氣稍涼,倒未有過當下如此徹骨的寒冷感。這冷意,也許是來自剛下起來的蒙蒙細雨,也許是因為深夜奔逃的倉皇境遇。
李昌鄴握緊了他的寶劍青鯊,出入江湖這么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氣數將近。燕王大軍壓境,谷王朱橞與李景隆開金川門降。建文帝在宮中放了最后一把火,混亂間跟隨著他們幾個貼身侍衛從側門逃出。一行人在應天府的街巷中惶惶不安地躲藏了幾日,終于混在雜耍班子中出了城。盡管身上只剩下一件占滿灰塵的布衣外袍,年輕的小皇帝卻并沒死了東山再起的野心,逼迫著大家一路向南。他們這伙人成分復雜,以前在皇宮內也分屬不同的部門當差,值此大難臨頭之際,自然各懷鬼胎。不出三天,出身北方的幾個侍衛便叛了,一心想要帶著小皇帝投誠領賞。隊伍里有兩個跟隨小皇帝多年的親兵不肯,兩伙人動手期間,李昌鄴撿了個機會,脫離大隊單獨跑了出來。
什么忠君愛國,什么為兵使命,現在在李昌鄴心中全部淡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孤獨感。他自小便被父母送至軍中,早記不清楚家在何處。逃兵如何,戴罪立功又如何,人生只有這一次,他還不想拿命去拼。
明知愚蠢,他還是試圖返回應天府。想那金陵城中,到底還余幾個知交故友,也許沒人關心一個小小侍衛的生死,他還能混在市井之中,打些雜工度日也未可知。
一路上,金陵城中的消息零散地從行人口中傳出。他得知燕王已經稱帝,大批處死建文一朝的舊臣。經歷了幾年的征戰,大家唯一期盼的便是能有幾天安生日子過,結局是誰勝誰負,倒沒有人關心。沿途的村莊人煙稀少,滿臉黝黑的散兵眼下四處都是,加上李昌鄴有意把青鯊劍隱藏在自己的袖口中,倒也順利蒙混過關。眼下他距離金陵,只剩下區區三百里的路程,只要回到熟悉的環境中,一切便都好辦了。
但他還是想的太簡單了。一把劍破風而來,直指李昌鄴后心。他反手用青鯊抵住,利用反作用力迅速跳起,轉身與偷襲者對峙。
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是那幾個叛逃的侍衛。
“倒是好身手,我們以前低估你了。”有人冷笑著說,“趁著我們內斗,你把小皇帝藏到哪里去了?”
“不是我把他藏起來的。”李昌鄴沿著小路向后退,這里樹林茂密,倒是方便藏身逃跑,只是對方人數過多,他心里并沒有底。“我只想保命,你們一攻擊我就逃了,怎么會把皇帝藏起來?”
“少騙人!等我們把那兩個不開眼的廢物殺掉,小皇帝早就不見了。不是你帶走的,難道他還會飛了不成?我看你這一路不怕死地往回逃,就知道你肯定有問題!分明是見錢眼開,想一個人帶著他去領賞!”
“小皇帝不見了?”李昌鄴楞住,意識到自己麻煩大了。現在已經過去兩天,如果建文帝真的趁亂獨自逃命,茫茫人海,不可能還找得到。倘若這群人認定是同時消失的自己抓住皇帝回京赴命,他便不可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看來今天這一仗,只能是魚死網破。
“我沒抓他,他是自己逃了。你們一路跟蹤我至此,可曾發現第二個人的蹤跡?現在沒有皇帝,誰也不能從燕王那里占到便宜,不如大家就此散了,重新來過不好么?”李昌鄴說著靠在一顆大樹背上,努力鎮定心神,握著青鯊的手中出了一層薄汗。
“你這些花言巧語,留著見閻王爺的時候再說吧。”對方冷笑著,四個黑影同時跳起,向他逼近。
年前李昌鄴跟幾個同儕跑到龍巖寺上香,方丈說他今年內必有血光之災,他一笑而過,并不相信。到了今日,才知道那老人或許所言非虛。他習了十幾年的武藝,青鯊劍下也斬過幾條人命,可從不敢想,自己會是怎樣的死法。現在大限將至,再求佛祖保佑,不知是否還來的及?
殺叛兵四人,力竭而亡。如果建文帝真有還朝的那天,這倒像是史書里給忠誠侍衛編寫的雄壯結局。
四更一到,龍巖寺的小和尚便在師父的催促下,打水洗漱,清掃寺廟,準備開始早課。眼下正是新舊交替之時,金陵每天都會掛出新的亡者榜單,第二天便會有一批人涌進龍巖寺燒香拜佛,請求師父們上門去為家人做法事。天下易主,最忙碌的倒變成了和尚,不由得讓年邁的方丈唏噓不已。
可今天有些不同尋常,開寺門的小和尚們被嚇得哇哇大哭,把忙到三更才睡下的方丈給驚醒了。老人披著袈裟出門看,只見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倒在龍巖寺門口,身上有幾處刀口還流著血,看上去頗為嚇人。
那人卻還有最后一口氣,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伸出占滿鮮血的左手,牢牢地抓住了方丈袈裟的一角。
“抬這位施主進去吧。”方丈看著那手沉默良久,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早說施主今年內有血光之災,您卻不按老衲所言盡早離開金陵。今遭此變還能活下來,全靠佛祖保佑。罷了罷了,我便救了你吧。”
“南無阿彌陀佛。”方丈雙手合十,沖著西方虛空作了一揖。
三、不如跳舞
經過十幾天的討價還價,悟能方丈終于從開發商那里討到了一個值班門衛的職位,給這場龍巖寺的拆遷大戰畫上了圓滿的句號。經過這次談判他才知道,看似無動于衷的龍巖小區的四期建造計劃已經拖了整整一年。因為龍巖寺雖然幾經倒塌重建,到底也是古建筑,誰也不敢輕易允許開發商把它拆毀。但歸根結底,龍巖寺也算不上有多么珍貴,等經歷了足夠久的考慮時間,最終還是免不了被夷為平地的命運。
拆一座寺廟,顯然比拆一座樓房或者占一處農田要輕松的多。沒有成批的困難戶需要安置,也沒有失去土地的農民聯合起來靜坐示威。他們所要安撫的全部居民,也僅僅是一個老和尚而已。
更何況雖然老和尚的工作在龍巖寺,這龍巖寺卻并不是老和尚的。
悟能方丈也盡力嘗試了撒潑耍賴,但并沒有什么站的住腳的理由。如果不是老婆方紅霞教導他,分別給全國佛教權益促進會和全國寺廟方丈聯合會寫信抗議,只怕也換不回那套龍巖小區新房子的內部價,以及一份新工作。
老實說,這兩個協會分別是管什么的,悟能至今沒有弄清楚。他做夢都沒想到,只是一張蓋了章的、出處成疑的普通警告函,就能令以少惹麻煩為宗旨的開發商讓步。看來雖說時代不同,世人心中多少還是保留著一些對佛祖的敬畏,也并非全國各地的方丈都像他一樣軟弱可欺。一夜之間,悟能感到自己找到了生命的組織和歸屬,他一方面沉浸在巨大幸福之中,另一方面不得不佩服老婆的機敏聰明,洞察先機。
可有了靠山又如何,當全國寺廟方丈聯合會終于記起要保護悟能方丈的利益之時,他已經被迫從這個位置上提前退休了,帶著那些沒賣出去的福袋,以及最后兩箱佛香。從此世間再無悟能方丈,連一場還俗的法事都沒法辦,一個弟子都沒能收,他就這樣跟佛祖永遠告別。
龍巖寺不用再去,新工作暫時還沒開始。悟能方丈又做回了閑人。兒子在高中住校,方紅霞在棉紡廠有工作。他每天清晨睜開眼,所見的只有一片空虛。狹窄的臥室里,他盯著墻上的鏡子看,原本干凈的甚至能夠反光的頭皮上,已經悄然長出了青色的發茬。作為龍巖寺方丈的唯一痕跡,很快就要從他身上消失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感到悲傷。
一天的時間其實沒那么難熬。他套上T恤衫,瞪著拖鞋,漫無目的地出門閑逛。渴了就喝口隨身攜帶的水,餓了就在路邊的小餐館里隨便吃點什么。這么走著走著,傍晚也就如約而至。
直到他又遇見了那個女人。
當時他正坐在街邊的小攤上,喝一碗濃香的鴨血粉絲湯。鴨血不新鮮,粉絲又過于有彈性,明顯是摻了膠的劣等貨。好在廚師不吝嗇調料,厚重的雞精味道混在油膩的高湯中,生出些搖曳的美味。他打開事先買好的牛肉鍋貼,趁熱咬開一個小角,把滿是豬油的湯汁全部擠到鴨血粉絲湯中,直到乳白色的高湯摻雜了足夠多的醬油色,才心滿意足地撮上一小口。
在過分的油膩中,隔著更靠路邊的兩張桌子,那女人進入了悟能的視線。
準確的說,女人應該比悟能方丈來的還要早。她正站在一群男女老少中間,合著音樂跳廣場舞。幾個月過去,悟能沒想到自己還記得她的長相,大概是那一萬塊錢從中作祟。相比在龍巖寺,女人臉上的脂粉更厚了,人也因此顯得比以前精神。她的衣服仍舊緊繃繃的,勾勒出肥胖但豐滿的輪廓,豐滿的乳房隨著音樂上下晃動,使她整個人分外明艷起來。
明艷。悟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用這個詞。他一定是牛肉鍋貼吃的有些多。
分明是在城郊的大街上,廣場舞的配樂卻居然是英文歌。領隊是兩個看上去剛剛三十出頭的女人,反復教了四遍之后,大多數人已經跳得有模有樣了,包括那個女人。悟能不懂英語,只聽出歌曲高潮部分有句I love you反復在唱。他知道那是我愛你的意思,悟能在兒子的英語課本上見到這句話后,便偷偷記了下來。可惜他不能對方紅霞說這些,在方紅霞眼中,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再怎么過著俗氣的生活,也永遠是龍巖寺的方丈。
以后沒有了龍巖寺,等自己的頭發徹底長齊,等自己不用在吃肉的時候也帶著帽子,等悟能方丈這個名字被大家淡忘,便再沒有人會用眼光來約束他了吧。就像馬路對面,正在跳第五遍廣場舞的女人。距離她殺氣騰騰地來到龍巖寺感懷丈夫的死才多久,前塵往事就已經在她心中消失的了無痕跡。換上新裙子,女人站在大街上熱火朝天地跳舞,不知那生性靦碘的丈夫生前,是否看見過妻子這般熾烈的舞蹈?
他突然對鴨血粉絲湯和牛肉鍋貼失去了興趣。倘若他以這幅打扮重新出現在女人面前,她還能否認出自己就是悟能方丈?女人是會虔誠地雙手合十,拜拜佛祖在人世間的化身;還是看出他只是個混日子的普通職業人,對脫下袈裟的他嗤之以鼻?
悟能不知道,但這想法燃起了他魯莽的勇氣。為什么不跳舞呢?他們所有人都在跳舞,而且跳得很高興。他整了整衣服,把沾了咸菜湯的T恤一角塞進牛仔褲腰里,挺直腰板從飯桌上站了起來。
在這個重要的時刻,悟能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南無阿彌陀佛的歌聲在歡快地反復著,將他心中剛剛產生的什么東西生生掐斷。他茫然地接起電話,方紅霞的大嗓門穿透層層電波,在他的耳邊響起。
“你怎么還沒回家?我飯馬上就做好了。我早上讓你買的牛肉鍋貼,你可千萬別忘啊!要不咱晚上可就開不了飯。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南無阿彌陀佛。”悟能回答道,“我馬上就回家。”
他重新坐回飯桌,把剩下的鍋貼往碗里一扔,合著已經變涼的鴨血粉絲湯,三下五除二地喝進肚子。他把嘴砸吧地很響,輕易掩蓋了廣場舞的音樂,悟能感覺得到,佛祖還在他心中。
四、故夢
“你決定要去嗎?”方丈問李昌鄴,“世事無常,你怎知結果定是自己想要的?”
“我不知道。但結果就等在那里。”李昌鄴回答。
“罷了,你去吧。如果想要回頭,隨時可以來找我。”方丈說。
李昌鄴鄭重其事地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背起他的青鯊劍,一言不發地踏出了龍巖寺的大門。
戰事才剛剛停止幾個月,金陵城中便又恢復了夜夜笙歌的盛景。這座城市的傷痛和灰暗,總是輕易地被浮華所掩蓋。即使沿街饑民眾多,酒肆和煙花巷中也依舊人滿為患。李昌鄴緩慢地喝著杯中的桂花釀,這里的酒兌了太多的水,早已喝不出桂花的味道,但總聊勝于無。
李昌鄴在這家酒肆中已經徘徊了三天,依舊下不了走進對面那座明月樓的決心。他清晰地記得,一年前與同儕喝酒時,他便是在這里瞥見過那個長的很像方紅霞的女人。他心中惶惶不安,不想對自己承認,所以什么都沒說便回去了。
倘使李昌鄴知道有今天的境遇,當時便不會猶豫,現在恐怕已經跟她一起在城郊種地織布了吧。可再多的想念也抵不過少年隱秘的心思,他心底總希望紅霞還在不知名的故鄉,好好地等著他回去,而不是在這金陵的青樓中,倚著窗戶對恩客淺笑。
是啊,十幾年時光流逝,即使李昌鄴已經記不起通往家鄉的路朝哪個方向,那女孩的臉也還是會時常出現在夢中。紅霞、紅霞,好像她的名字一般,少女總喜歡穿著紅彤彤的粗布裙子,光著腳在村里跑來跑去。李昌鄴帶著她去山上爬樹,去河里撈蝦,把地里的紅薯偷偷地挖出來烤著吃。他給她摘過很多花,五顏六色的,被紅霞串成花環,編成手鐲,一朵一朵插在辮子上,久而久之,她身上便總帶了些飄渺的香氣。
等到他進入宮中當值,暫時穩定下來之后,便想著要打探紅霞的消息。可倘若令少女再度活生生地出現在李昌鄴眼前,就意味著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也會收到他身在何處的消息,這是李昌鄴所不愿見到的。當初父親拋棄他時的決絕,至今還在他心中隱隱作痛,少年抓住父親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換來的卻只有父親的一個巴掌。他理解饑荒到來時父親的無可奈何,卻不愿在功成名就后給家人留下一絲一毫的攀附機會,也許,他到底也不可能有一顆頂天立地的俠義之心。
就像他既無法為保護建文帝而戰死,也不愿為飛黃騰達而背主一樣,李昌鄴的一生,干什么都無法絕對,因此他既當不了俠客,也成不了梟雄。最后漂泊江湖,身無長物,心中所剩下的,不過是對少時美好的一點執念而已。
待他喝光了最后一杯酒,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二樓的窗邊。
女人似是剛睡醒,臉上紅紅的,眼神有些迷離,周身散發著慵懶的氣息,在夜晚的微風中蕩出了嫵媚。她肩上的紅紗滑落下一半,隱隱透出旖旎的春光,有醉酒的人在樓下看見了,沖著她響亮地吹了聲口哨。她并不著惱,只是沖那男子點頭致意。此刻夜已深了,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她盯著街道看了一會,似是有些疲倦,便閉上雙目,倚在窗框上養神。她發中戴的那朵金黃的菊花,被朱紅色的木框壓個正著,想必抬起頭時便已折了花瓣,不能再戴,可女人全不在意。
李昌鄴望著她,就像望著一個裝在錦繡套子中的稻草人。那女人并不是少女紅霞,但她又分明就是少女紅霞。李昌鄴覺得,自己應該沖進那座房子,拉起姑娘的手,帶著她一起瀟灑離開。可就算女人真的是紅霞,她還會記得自己嗎?還認得出現在胡子拉碴的李昌鄴就是當初的少年嗎?也許她在金陵還留有牽掛,不能隨他離開呢?
那么李昌鄴的匹夫之勇,便成了明日煙花酒肆中新的笑話。看著女人的側臉,他又下意識地去抓自己的劍,卻不知該把它揮向何方。
女人終于察覺到他人注視的目光,重新直起了身子。她的眼神在對面的酒肆中曲折流轉,終于落在了李昌鄴身上,露出了濃濃的困惑之意。這男人堅毅而哀傷的眼神倒像是在哪里見過,可在哪呢?女人想不起來。
李昌鄴直視著女人的雙眼,不再躲避。他們的目光隔了整條街巷,隔了黑夜的虛空,隔了無數喝酒的男人和賣笑的女人,交錯在一個未知的點上。李昌鄴知道她確實是方紅霞,但方紅霞卻記不起李昌鄴了。
那個年少時陪著她爬樹、抓蝦、編花環的哥哥,早已死在了十幾年前的那場饑荒中。少年的父親自稱把兒子埋在村頭的老槐樹下,少女曾在樹下大哭過好幾日,后來也就漸漸將往事淡忘。沒過多久,她自己也被送出故鄉,家中父親的說辭,大概也是荒年早逝吧。
有只陌生的手撫上了她的肩頭,原來屋中的男人醒了。她微笑地站起身,急匆匆地掩上窗戶。那次對視帶來的困惑,就這么被關在明月樓外。
女人再也認不出他來。
李昌鄴冒死返回金陵,終于得到答案。他心里并不是不悲傷,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不用面對跟妓女一起白手起家的未來,這于他和她來說,恐怕都算得上是一種意外的解脫吧。
他把青鯊拋在桌子上,請店小二再燙了兩壺新的桂花釀。
等到李昌鄴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正午了。大概是昨晚喝得太多太急,他連怎么從酒肆走出的都記不清。當然更可能的情況是,店主搜刮了他身上的所有錢財,把他拖出門外,就地一扔了事。李昌鄴習慣性地摸了摸腰間,那把青鯊劍果然不見了。不過也好,對于市井平民來說,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又有何用呢?倒不如把它捐了,也許能在新主手中物盡其用。
有個咬著糖人的小男孩經過李昌鄴身邊,猶豫了一下,在他的面前投下幾枚銅錢,便飛快地跑走了。李昌鄴不由得啞然失笑,撿起銅錢想還給孩子,無奈他早已跑的不見蹤影。
錢幣上,永樂通寶四個字分外醒目。李昌鄴摩挲著這枚新鑄的銅錢,前塵往事,不過他心中的一場故夢。
“南無阿彌陀佛。”
他冥冥中仿佛聽見了方丈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呼喚著他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五、人間市場
如果你要賣福袋,就算找不到寺廟,也絕不能在南平市場擺攤。
經歷了將近一周的折磨后,悟能方丈終于得出了這個結論。自從方紅霞起了把手中的福袋全部賣掉回本這個想法之后,他的生活就被徹底地打落低谷。每天不滿六點起床,拖著飽經風霜折磨的福袋趕去占位置,一直到天黑市場關門,方紅霞才允許他回家。悟能連著跟賣肉的大媽吵了三天架,總算勉強在南平市場站穩了腳跟。
可這又有什么用?如果你打定主意提著菜籃子到南平市場買菜,你是絕對不會想到要買一個福袋回家,順便要賣家給你解解簽文的。就算悟能按照老婆的指示寫了大寫加粗的毛筆字做招牌,并借來揚聲器錄制了“賣福袋,買二送一大酬賓!”的叫賣聲,應者仍然寥寥。六天過去,加起來不過賣出了四個,連給城管交占路費都不夠。
于是第七天,放假在家的方紅霞親自給悟能剃了頭,強令他穿上那套最好的袈裟,站在市場中央賣福袋。她自己也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身道姑的打扮,念聲南無阿彌陀佛,倒也像模像樣。
“你這是騙人!”臨出發前看著老婆那身衣服,悟能曾經無力地抗議道。
“你就不是騙人?”方紅霞無所謂地聳聳肩,“你們和尚念佛,原本就是騙人的。”
但老婆的睿智再度發揮出了作用,當所有過路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悟能方丈身上時,他知道自己福袋事業的春天終于還是來了。
沒人懷疑袋子的紅紗就來自于二十米外的碎布料攤子,沒人納悶為什么和尚會跟尼姑攪在一起賣東西,甚至沒人索要悟能作為方丈的證明材料。人們只是一窩蜂地擁上前來,想看看真正念著南無阿彌陀佛的和尚長什么樣子,再順便給自己討個好彩頭。沒人再遵守回家后再拆開的要求,紛紛當場查閱簽文,并要求方丈法師解簽。如果遇到簽文不好,還要偷偷放回去,再挑一個吉利的出來,直到滿意為止。
其實悟能并不會解簽,為了避免這個麻煩,他以前從不允許買了福袋的人當場拆開,而是堅持讓他們帶回家后打開才會靈驗。可反正今天是最后一票生意,只要臉皮夠厚,瞎說幾句,當也無妨吧?
于是久未熱鬧南屏市場,就出現了不少類似下面這樣荒誕可笑的對話。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恭喜您這是上上簽,今年內您的女兒即將嫁出,女婿條件好得跟天上的神仙一樣。”
“可是大師,我沒有女兒。”
“那你有兒子么?”
“是有一個兒子。”
“那便對了。今年內您的兒子即將娶妻,媳婦美的好像天上盛開的桃花一樣。下一個是誰?請大家不要急排好隊,所有人的簽我都會看的!”
還沒到中午,困擾悟能方丈多年的福袋便銷售一空。其場面之火爆,一度成為南平市場的神話之一,被擺攤者們當作案例研究。意猶未盡的方紅霞在吃家里帶來的豬肉芹菜餡包子時突發奇想,當即開發出了看手相服務。她用破舊的毛筆蘸著墨水,在原本擺攤用的硬紙板上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八卦圖樣,便有人自動自覺地排起隊來。
悟能臨時用手機在網上查了十分鐘資料,就被迫披掛上陣,搖身變成了命理專家,為越來越沸騰的人群指點未來人生的方向。他看見精神抖擻的就說長命百歲,看見萎靡不振的就說災厄之后必有春天,看見年輕女人就說來年有緣人必千里來相會,看見咬著棒棒糖的孩子就說未來定能有一番作為。
總之,在這天的南平市場里,不管是有幸得到悟能方丈的簽文解釋還是命理推演,每個人都為將來的光明前程而產生了一絲欣慰。直到傍晚市場關門,悟能才安撫好最后一個邊哭泣邊訴苦的老太太,結束了一天的忙碌。
精疲力竭的夫妻倆躲進公共廁所,準備換衣服回家。
站在茅坑旁邊,悟能方丈撫摸著那件袈裟,心情很是激蕩。他以前曾聽老方丈說過,當年龍巖寺香火旺盛,根本不需要使什么推銷手段,佛香、福袋就供不應求,還有很多求簽的香客拜請方丈解簽。那會和尚還是很受尊重的,穿著袈裟來到附近的村莊,時常會有老鄉邀請他們吃頓飯再走。
老頭子說后來大家都變了,這話悟能以前很贊同,今天卻覺得并不盡然。只要他帶著福袋走上街道,走近人群,只要他把就近服務和上門服務貫徹到底,有沒有龍巖寺,佛祖一樣都在我們……
悟能方丈偉大的宏圖構想被敲門聲打斷,他趕忙把袈裟塞進袋子,打開廁所隔間的門。只見一個戴著紅袖章的中年婦女毫不難為情地對他伸出了手,一板一眼地強調道:
“超時使用,兩倍罰款。沒看見門外貼的條子嗎?”
在廁所昏黃的燈光下,悟能認出對方就是白天來找他算過卦的顧客之一,不由得壓低了帽子,匆忙往對方手里塞了兩塊錢,便朝著門外狂奔。
“南無阿彌陀佛。”他虔誠地向佛祖祈禱,希望看廁所的女人在五分鐘之內,不要認出他就是白天那個騙了她福袋錢的假和尚。
六、聽雨
臨死的時候,李昌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了佛祖。
死亡到來時他剛滿六十歲,生在時局動蕩的永樂一朝,得以在這般高壽因病去世,也算是一生圓滿。初秋時節,清晨下了很大的雨。他早早地就醒了,同時發現自己衰老的身體再也不聽使喚,從第一滴雨落下到漸成瓢潑之勢,李昌鄴一直試圖向睡在窗邊的小和尚求救,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怕是已經走到了盡頭。
身為龍巖寺的方丈,李昌鄴心中對死亡并無恐懼,只是有些后悔昨晚睡覺時沒有穿上袈裟,以至于不能以最端莊的儀態遠行歸天。離開人世之前,他希望再看一眼禪居多年的龍巖寺,既然雙眼已經無法睜開,就只好用耳朵聽。
寺里的大殿和偏殿都把地基蓋的很高,四面被石制的臺階圍起,向后延伸到龍巖山上。沒人知道它們經歷了多少年風霜歲月,每當屋檐上有雨滴落下,撞擊在石階上,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水聲。隨著雨一同出現的往往還有風,大殿的四角上掛著的青銅鈴鐺被路過的風撞擊著,與石階上的水聲一起,點綴著龍巖寺靜謐的早晨。
怪不得人們都說,階前聽雨百年,佛祖心中自現。佛祖的腳步果然夾雜在這聲音中降臨龍巖,李昌鄴發現之時,佛祖已經來到他身邊。
佛祖點燃一株燈芯草,化作一縷面目模糊的光。
那是自己尚在襁褓中時,母親縫補衣物所點的油燈。原本為了節省開支,家中在晚上都是借著月光摸黑。但那天自己的棉衣劃開了很長的口子,如果不及時縫補,母親擔心他明早醒來后會被凍到。父親此刻帶著勞作一天的疲憊早已睡熟,燈是母親瞞著他點的,怕父親怪她嬌慣兒子。他們成親剛剛一年,從父母那里分得很小一塊地,男耕女織,正是幸福美滿的好時候。
佛祖舉起一把劍,砍在堅硬的城墻上。
進了校尉,李昌鄴很是滿足。他不是貴胄出身,能在宮中領了這個差事,全靠長官賞識他勤懇忠厚,算是對他辦事踏實的獎勵。賜了軍銜那天,他特意跟宮城上站崗的兄弟換了班。當時金陵城中正下著雨,細密的雨點打在李昌鄴的臉上,卻并未令他熾熱的內心冷卻下來。那年他剛滿二十歲,軍中進階之路初始,興許將來真的能官居高位,耀祖揚威也說不定。腰間的青鯊劍,腳下的朱紅墻,遠方的車馬道,少年站在金陵城的最高處,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佛祖舉起一杯酒,朝著西方撒入土地。
他是隔了將近三年,才輾轉聽到她的死訊的。雖然李昌鄴早已不問往日是非,但心中總盼著她能嫁入官家或者商戶,有個好結果。可女人連這虛偽的安心都不愿給他,終究還是不得好死。她的故事其實很老套,書生靠著她的貼補讀書趕考,卻也聽從父母之言娶妻生子,要與她各奔前程。最后一夜歡好,女人用劍割開了書生的喉嚨,又帶著自己刺向自己胸口的劍跳下了明月樓。她去的如此轟轟烈烈,在金陵的煙花酒巷中成了一段傳奇。那把劍名喚青鯊,被看做是她紅顏傲骨的象征,在激烈的競價之后,由一位北方來的官人購得。她最終還是認出了李昌鄴,不知那把青鯊劍上,是否還殘存著淡淡的花香?
佛祖唱起一首兒歌,剛好合著春天的節奏。
他曾數次想要剃度,都被老方丈拒絕了。老人總說李昌鄴有世俗之念未了,久而久之,他也懷疑起自己的誠意來。等到李昌鄴早已忘記了剃度這回事,方丈倒突然來了興致,從珍藏著的檀木盒子中取出剃刀,當場就要幫他削發。李昌鄴問方丈,如何確定自己已經了卻塵緣,可以皈依佛門了呢?方丈說我已經老了,說不定哪天就要死了,又何必拘那些小節,反正你早晚有一天會了卻塵緣,但是我死了,還有誰能來給你剃度?
門外聚集了一群從附近村莊里跑來看熱鬧的孩子,好奇地圍著正在剃度的李昌鄴看,時不時揪他一下衣服,撿他一縷頭發。幾個淘氣的男孩拍著巴掌,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兒歌。
和尚頭,和尚頭。
和尚頭頂光溜溜。
貪酒吃肉討老婆,
佛祖拋在柳梢頭。
和尚頭,和尚頭。
和尚頭頂光溜溜。
信天由命盤腿坐,
佛祖慈悲掛心頭
佛祖問李昌鄴,你悟了么?
李昌鄴哈哈大笑。這么多年過去了,總有人問他,你悟了么?什么是悟?他又應該悟出什么?是少小離家的憤恨,變節保命的羞恥,明知愛人有難而明哲保身的卑鄙,還是守著龍巖寺蹉跎一生,只求放下刀劍、立地成佛的逃避?
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倘使他真的悟出了一切,自己早就變成了佛祖,又何必吃齋念佛?
佛祖沉默了。他捻一枝菊花,塞在李昌鄴手中,便踩著雨聲消失不見。李昌鄴用手去摸那花瓣,柔軟光滑,像是清晨在龍巖寺的后院中新摘的。如若他死后,寺里的小和尚們能湊夠錢,為他這個方丈修座浮屠塔。那么逢年過節,總會有人獻上一兩朵金色菊花,對李昌鄴這位龍巖寺的故人聊表哀思吧?
“南無阿彌陀佛。”李昌鄴最后念了一句。
這一句終于驚動了窗邊的小和尚,他叫了兩聲方丈沒得到回音,顫顫巍巍地用手試了試師父的氣息,立刻嚇得跌坐在地上,連滾帶爬地沖進了門外的雨中。
“快來人啊!開來人啊!悟能方丈駕崩了!”
龍巖寺從睡夢中驚醒,雨聲中回蕩著稚嫩的童音。
七、日夜浮屠
佛祖作證,龍巖寺被炸藥炸毀那日,悟能原本是想親眼去看看的。
可惜前一晚正趕上龍巖小區的全體保安人員聚餐,他和幾個年輕人喝多了酒,又在KTV里唱到將近天亮,好不容易踉蹌地被人送回家。方紅霞趕著去上班,只給他倒了一杯水就離開了。悟能倒在沙發上一睡不起,等他從金絲袈裟上身的美夢中驚醒,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悟能叫了一聲不好,隨便抓了離他最近的鞋子,風一樣的沖出門去。家中那輛破爛二八車被他踩得風生水起,一路上車鏈子掉了兩次,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龍巖寺。
不,現在沒有龍巖寺了。
悟能看著被無規則分布的土堆分開的平地,料想在炸藥之后,開發商恐怕又動用了推土機。原本看上去威嚴陰森的大殿,現在消失的一干二凈,饒是悟能在寺中待過這么多年,也分辨不出它原先的位置究竟是從哪個土堆到哪個土堆。
后院塔林中的浮屠塔也被小心地挖出,并列擺放在土堆間的空地上。想來塔下埋葬的龍巖寺方丈,當年也必是參透了佛法精義的得道高僧,可是人死如燈滅,就算是費勁心機在世上留下的標志,也免不了在百年后,被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子孫毀于一旦。
這景象稱得上百廢待興,可他頹然坐在地上,只知道沖著大大小小的土堆發愣。
老方丈在的時候常對悟能說,不管是賣福袋也好,推銷功德碑也罷,茍延殘喘總好過一敗涂地,靈巖寺百年基業,萬萬不可斷送。
但老方丈也說過很多別的話,比方說佛祖連供奉他的寺廟都救不了,要佛祖有什么用?連佛祖都救不了寺廟,要和尚又有什么用?
當然更多的時候,老方丈只是在念那句南無阿彌陀佛。
天黑了,空蕩的建筑工地上,只剩下悟能方丈一人還在徘徊逡巡。他在地上翻翻找找,拼湊出了半塊銅鈴的碎片,有些破損的半大香座,以及一個臟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福袋。悟能脫下外衣,把這三樣東西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自行車的車筐里,然后坐上車,歪歪扭扭地向家里騎去。
世上真的有佛祖么?或許有,總之悟能是沒有見過。歷代龍巖寺的方丈,在這恢弘的大殿中參禪悟道,日里拜浮屠身,夜里誦浮屠經,卻從沒人參透過浮屠意。身為一個和尚,悟能頭上有發,手中有劍,身無袈裟,心又如何向佛?
從此,人間只有小區保安李昌鄴,再無龍巖寺方丈悟能法師。
作者:封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