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是清江浦的一個石匠。
一個石疙瘩,他叮叮當當地忙活幾天,好了,好像那個石疙瘩踢踢腿扭扭腰,多余的部分就都濺落地下,成了案頭上的飛馬。
兩個石疙瘩,他叮叮當當地忙活幾天,好了,好像那個石疙瘩甩甩頭松松胯,就成了門口的一對坐獅。
像古書里形容美人那樣:增之一分則太長,損之一分則太短。
就這樣的一門手藝。
也算是做到了極致。
把手藝做到極致,那就和剛入門差不多了:剛入門,對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不滿意,做到極致呢,也對自己的每一件作品不滿意。
甚至還不如剛入門的呢:剛入門的一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人家就會再下功夫,朝自己滿意里做。而苦寒呢,一件作品出來,怎么看,都沒有瑕疵,可是怎么看,又都不舒服。
你說,能不郁悶嗎?
有一回,在譚季庵的診所看見一塊青石。
一開始也沒怎么留心,進門時看一眼,出門時,又看了一眼。
然后,就提著譚季庵開的一劑藥回去了。
那劑藥在砂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時候,苦寒還想著那塊青石。
厚著臉,又跑到譚季庵的診所去了。
也不開口討要,還是進門時看一眼出門時看一眼。
此外,絕不多瞧一下。
如此一個月。
再來的時候,譚季庵就笑了。
說你的病,早好了呀。
我得過病?
這一個月,我都是到你這里來看病的?
是呀,你的舌苔發黃四肢無力,我給你用了一個月的藥,可你的病,不是我的藥治好了的呀。
我的藥在你吃第三劑的時候沒有發揮效果,那就治不好你的病了。
你的病,是你自己治好的。
或者說,是我門口的那塊青石治好的。
譚季庵抱起那塊青石。
現在,如果得不到這塊青石,你的病,會再犯的,而且,我敢保證,如果這次犯,會比上次還重。
治病的人其實最怕人得病,現在,我把這青石送你得了。
謝謝你,苦寒說。
你這話一說出口,我覺得我又犯病了。
坐在門檻上,提不起半點兒力氣。
我的頭腦中本來盤算著把它雕成一尊佛的,現在這塊青石到了我手里,在我的眼中已經是雕成后的模樣了。
唉,和我這一個月想象得一模一樣,你說,我還有什么驚喜呢?
沒事沒事,你再服我的一劑藥吧。
這劑藥服了,苦寒的眼就瞎了。
眼瞎了,心也就安靜了。
整天撫摸著那塊青石。
又一個月,那塊青石,被苦寒雕成了佛。
這尊佛,被苦寒恭恭敬敬地供在佛龕里。
還是有人看到的,就說那佛是如何如何地好。
有人就根據這些描述出了一個天價。
苦寒的兒子,那也是石匠里的高手。
背著父親,做了個一模一樣的佛。
盜出苦寒雕的佛,賣了那個天價。
把自己的佛,放到佛龕里。
早上上香的時候,苦寒的手抖了一下。
沒碰過那佛,看不見那佛,還是問:
這個佛,是我雕的?
苦寒睜大空洞的眼睛。
兒子大驚,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您不是瞎了嗎,怎么還看得見?
買佛的人,就是譚季庵,瞧,人家把佛送來了。
這個佛,我不該得。
放在家里一宿,我就提心吊膽了一宿,得到不該得的東西,那也是一種罪孽呀。
搖搖頭,再看一眼那尊佛。
好東西呀,譚季庵頭也不回地走了。
別走呀,您把我的眼睛治好吧。
我想看看這尊佛。
你的心,不是天天看它嗎?
難道心不比眼睛看得細?
嘴里這樣說,譚季庵,還是治好了苦寒的眼疾——他當初給苦寒吃的藥,也只是暫時讓他失了明,再恢復起來,那還不容易?
真好呀,苦寒一遍遍地看他手里的佛。
然后,用錘子砸得粉碎。
苦寒活到九十八歲,死的時候很快活。
那時候,他的手里正雕著一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