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姐的小廚房”位于千山大學的斜對面,店面不大,里面只有四張桌子,菜品都是家常菜,生意卻很興隆。
珊姐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家常菜做得可口,量足,客人絡繹不絕。來小店就餐的人多數是學生,與大學隔街相望,客源自然有保證。即便逢寒暑假,珊姐的小店也不乏顧客光臨,那時來人不用再排隊等候,來則入座,稍等便可大快朵頤。
這家小飯店,維持著珊姐一家人的生計。珊姐是大廚,她丈夫阿天當服務員,兩個人每天忙得團團轉,就是舍不得雇人來幫工。珊姐的兒子大志讀高三,周末他會來幫忙。大志很懂事,他知道父母勞累,總是盡其所能,為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搭一把手。阿天原來有工作,他在一家印刷廠上班,幾年前因為一次機器故障左手失去了三根手指。阿天拿到賠償金后,索性離開了那家企業,繼續待下去,那個環境總是讓他心有余悸。
阿天的左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可他干活一點也不遜色,和正常人并無多大區別。最初,阿天為了省錢,每天早晨三四點鐘親自去菜市場買菜。后來,顧客越來越多,小飯店里人手不夠,阿天就與珊姐商量叫人來送菜。送來的菜成本自是高一些,但總比雇人要便宜。他們精打細算,盡量減少小本生意的開支。
珊姐夫婦過日子一分錢一分錢地節省,可他們并不吝嗇。一些家境貧寒的孩子在“珊姐的小廚房”賒了帳,珊姐夫婦從未催促過他們,等孩子來還錢時,珊姐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一點費用。她體諒那些孩子的處境,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助他們。
日復一日的勞作,苦和累帶來了相應的報酬。珊姐夫婦開始小有積蓄,那種朝不保夕的困窘總算過去了。到底還是過日子人家,他們的生活有了起色,也不張揚,依舊衣食簡樸,看似與平常無異。其實,珊姐夫婦心里早有規劃,他們在為大志上大學攢錢。大志學習不錯,這一點珊姐夫婦最為驕傲。兒子有出息,他們覺得比掙了大錢當了大官還體面。
那一年進了臘月,“珊姐的小廚房”比往日還要忙碌。晚上十一點鐘,累了一天的珊姐夫婦正在收拾狼藉的盤碗,門口有一個人引起了珊姐的注意。他就蹲坐在小飯店門前,頭抵著膝蓋,兩只眼睛朝里面張望。
珊姐走出去,那人并未起身。珊姐見他喉頭抖動,像在不停地吞咽。他目光直直地停留在店里。看樣子他餓壞了。珊姐稍加思索,轉身去了廚房。她拿來兩個饅頭和一盤剩菜,遞給他。那人這才站起來,躬身點頭,算是謝過。
他年齡不大,借著屋內的燈光,珊姐端詳了他一番。他像大志的年紀,個頭較矮,頭發凌亂,衣服滿是污漬,身體自下而上都有一股惡心的臭味。還是個孩子。珊姐心里一酸,她忽然想到了大志。有父母陪在身邊,大志要比這個孩子幸福很多。
那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飯菜,他不知多長時間沒吃飯了。他站在珊姐的面前,舔著嘴,眼睛里還有期待。珊姐笑了。見他可憐,她就說:你進來。
那個叫謝瑞的孩子當晚就住在了“珊姐的小廚房”。阿天給他炒了倆菜,他又吃了兩個饅頭加一碗米飯。珊姐問他家在哪兒,父母是誰,謝瑞垂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腳尖,沒有言語。
珊姐和阿天見他似有難言之隱,便不再追問。阿天撐開一張折疊的小單人床,讓他睡下。謝瑞不像是那種常年拾荒的野孩子,行為舉止倒也斯文,只是不知為何一個人在流浪。
第二天,謝瑞沒有離去。他試探著問珊姐:我想在這里住下來。他惶惶的眼神透著不安,想從珊姐的臉上看到答案。我在這里打工,不要工錢,只要能吃住就可以了。他小聲咕噥著,低頭搓著手。他似乎害怕被拒絕。
珊姐猶豫了一下,她轉身去廚房和阿天商量此事。一大早剛進來一批新鮮蔬菜,阿天正在廚房里分選整理。店里添個幫手,還不用付工錢,這是件好事。可這孩子究竟什么來歷,并不清楚。謝瑞掩蓋自己的身世,不肯透漏半分,這孩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誰也無從知曉。阿天建議先讓謝瑞留下來干幾天,看看他的表現再做打算。
謝瑞腦子靈活,腿腳勤快,珊姐安排的事他上手很快,關鍵是他用心。幾天下來,小飯店里的工作他便得心應手。更讓珊姐夫婦感到欣慰的是,謝瑞話語雖不多,每每臟活累活都搶著干,比大志還懂事,還有心。這個孩子本性善良,很能吃苦,可為什么到處流浪?他的父母怎么舍得放他出來?珊姐夫婦心頭的疑慮一直存在,有時他們想從謝瑞的口中探尋一下他的一些情況,謝瑞總是有意避而不答。
春節前幾天,“珊姐的小廚房”關門謝客。年關到了,操勞了一年的珊姐夫婦也該喘口氣,歇一歇了。那幾日,謝瑞憂心忡忡,常常一個人發呆。珊姐猜他是想家了,準備給他一些路費,讓他回家過年,與家人團聚。
謝瑞主動開了口,他說他不想回家,他愿意繼續留下來。珊姐趁機問他,孩子,你是哪里人?一個人在外面游蕩了多久?父母知道嗎?謝瑞的臉漲得通紅,明亮的眼睛頓時暗淡了光彩。他不由自主地撓了撓后腦勺,雙手局促地不知該放到哪里。顯然,他還是不想解釋更多。
珊姐有點無奈,但她笑了。珊姐寬厚的笑容讓謝瑞感到了溫暖。那就跟我回家過年吧。她說。珊姐向他伸出了手。
六月份大志就要參加高考,來小飯店幫忙時還帶著書,抽空總要看上幾眼。珊姐一再勸說他不要來店里了,讓他全力以赴備戰那場決定命運的大考。她說店里有謝瑞就夠了,他安心讀書就行。謝瑞看大志那樣刻苦,心里竟不是滋味。他悄悄轉身,在去廚房端菜的空當竟偷偷掉了幾滴眼淚。那一陣子,謝瑞更加沉默了。
有天午飯后,客人都離開了。謝瑞和阿天在廚房里洗刷盤碗。謝瑞比阿天的動作要快,一會兒他的面前就高高疊起一大摞盤子。阿天也不太愛說話,兩個人在嘩嘩的流水中各忙各的,晚飯的食材需要更多時間準備,他們也沒空閑聊。
謝瑞隨手端起一摞盤子放到身后的碗柜里。在他回身的剎那,他突然趔趄了一下,幾乎要摔倒。阿天一驚。謝瑞,你怎么了?
珊姐還在吃午飯,等客人都走了,她才有時間填飽自己的肚子。聽到阿天的喊叫,她也嚇了一跳。謝瑞在發高燒。
經營了三年的“珊姐的小廚房”第一次因事停業了一周。前三天里謝瑞高燒不退,珊姐夫婦一直在醫院里守著他。珊姐緊緊握著謝瑞的手,一顆心始終懸著。她和他相處了兩個月,她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了。大志生病了,她都沒這么擔心過。混沌中,謝瑞在喊媽媽。珊姐的眼淚滴在了謝瑞不很粗壯的手臂上。
我要上大學……大學,上大學……謝瑞反反復復地在說這一句話。后來,退下燒來,他望著床前的珊姐夫婦,這個要強的男孩竟嗚嗚大哭起來。
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學。謝瑞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神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堅定。
謝瑞終于敞開了心扉。他和大志一樣,也是一個高三在讀的學生,而且成績特別優異。繁重的學業壓力和家長過高的期許讓他透不過氣來。那個冬日的早晨,快走到學校門口時,一群鳥兒在他頭頂上啁啾。他抬頭望了它們一會,突然有了想法。他感覺自己活得很累,還不如一只鳥兒自由。他想逃離這一切,他太需要一個無拘無束的天空,現在的生活完全被一堆書籍淹沒了。他沒有進學校,而是扭頭去了學校東面的長途汽車站。
謝瑞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哪里。售票員問他在哪里下車,他說就到終點站下吧。那時他的書包里裝著一百塊錢,那是媽媽給他的零花錢,他平時回家吃飯,沒有吃零食的習慣,一百塊就一直躺在他的書包里,這回算是派上用場了。
謝瑞下了車,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兩個火燒。剩下的錢如果光吃飯的話,可以維持一個星期。他不敢去旅館住宿,晚上就停留在汽車站的候車大廳里勉強對付一宿。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出遠門。一切都感到很新鮮,很好奇,謝瑞為自己的果斷出行感到快樂,不讀書感覺真好。
一星期之后,謝瑞的錢花光了。他餓著肚子,在大街上徘徊。一個渾身有惡臭的流浪漢站在車站旁的一個垃圾桶邊,那個垃圾桶就是他的大本營,他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謝瑞早就注意到了他,他實在餓急了眼,就跑到垃圾桶邊那個男人那里。地上放著幾個發了霉的干饅頭,一堆煙頭,半瓶啤酒和一個敞著口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別人吃剩的飯菜。
謝瑞看看地上的那一堆東西,又看看那個臟得讓人想嘔吐的男人,立刻退后了幾步。男人的長須和長發像枯草一樣糾纏在一起,面部被完全遮蓋了。那男人用手撥開頭發露出一條縫,他沒有惡意,撇了撇嘴,還沖謝瑞笑了笑,抬手扔過來一個臟饅頭。
饅頭掉在了謝瑞的腳下,他沒有動。一向喜歡潔凈的他竟淪落到如此地步。他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自由是有條件的,世間任何一種東西的擁有要以另一種東西的失去為代價。饑餓,讓他的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尊嚴,還有以往的那些優秀光環統統都被踩在腳下了,什么也不如填飽肚子重要。他俯身撿起饅頭,將外面的一層剝掉,慢慢放進口里。
男人哈哈大笑。一對牛眼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小子,跟我混吧,有飯吃最要緊!他舉起半瓶啤酒,在臉前晃了晃,一仰頭喝了個精光。
謝瑞不甘心與一個流浪漢為伍。他開始留意汽車站周圍有沒有用人的地方。別的地方他不敢去,只能在車站附近轉悠,走遠了,晚上住宿都成問題。幾天下來,謝瑞餓得頭暈眼花,連走路都沒了力氣。流浪漢嘲笑謝瑞,他說,小子,面子還不如一個饅頭有用。謝瑞把這句話記在了心里,連生存都保證不了了,顏面確實一文不值。有人丟給流浪漢半盒泡面,他端起來聞了聞,又遞給了謝瑞。謝瑞沒有遲疑,三下五除二就解決掉了。那一刻,他決定和流浪漢一起撿垃圾。
流浪漢四五十歲年紀,四肢健全,身體看起來并無異常,不知為何非以此行當為生。他好像不以掙錢為目的,賣掉的破爛只要能維持三兩天的花銷,他就坐在路邊大吃大喝,看行人,看車輛,有時也自言自語。有年輕的女子從他身邊經過,他就嘻嘻地笑個不聽。謝瑞跟著他混了二十幾天,他也成了小流浪漢。從那天早上出來到現在一月有余,他沒洗過一次澡,身上散發的氣味讓人難以接近,指甲里藏滿了污垢,眼屎堆在眼角,像長了膿瘡。
要不是流浪漢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謝瑞可能會一直跟著他混下去。一連幾天下雨雪,垃圾桶被大雪覆蓋了,地面空蕩蕩的,再也見不到流浪漢的身影。謝瑞一個人蜷縮在車站大廳內的連椅上,饑腸轆轆,他不知道流浪漢去了哪兒。他不怎么與謝瑞交流,也不談論他自己的事,兩個人和平相處,他有好吃的東西還會留給謝瑞。謝瑞又等他兩天,流浪漢還是沒有出現,謝瑞想離開這里,這種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
謝瑞身無分文。他一個人穿過大街小巷,在這座城市里不停地走。傍晚,他溜達到了千山大學附近。在千山大學的門口站了好一會,謝瑞的目光一直盯著“千山大學”那幾個鎏金的大字。校園里的人進進出出,三三兩兩的學生們談笑風生。青春年華,意氣風發,那些學子們讓謝瑞羨慕不已,他癡癡地望著他們……
雖然向往自由,心中的大學夢似乎并未泯滅,謝瑞感到一種恐慌,可他還不想回頭。在外面流浪了一個多月,謝瑞的身體瘦成了一張紙,大風吹過來,他的身子晃了晃。
夜色漸濃,謝瑞在馬路上慢慢挪動步子。汽車站離這兒已很遠了,再沒氣力返回去,今晚就要露宿街頭了。
“珊姐的小廚房”客人滿座。一茬接一茬的人來了走了,走了又來了。門口飄著飯菜的清香,謝瑞再也邁不動腳步,干脆就在門口蹲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客人都走光了,“珊姐的小廚房”依舊燈火通明,里面傳來盤碗的碰撞聲。謝瑞感覺支撐不住了,就要倒在馬路上。這時,珊姐發現了他。
謝瑞退下燒來,身體已無大礙。珊姐把他接到家里,又伺候了幾天。不能讓謝瑞在這里耽擱下去了,他必須盡快回家。高考在即,一切還來得及。關鍵是,謝瑞的親人們不知急成了什么樣,尤其他的父母,找不到孩子,大概要瘋掉了。
那一天珊姐和謝瑞長談了一次。珊姐表示要送他回家,讓他把學業繼續下去。謝瑞顧慮重重。回去后怎么面對父母,老師和同學又會怎樣看他,自己中斷的學業是否還能趕上去,這些問題都讓他感到迷茫和不安。
珊姐也講不出一些大道理。她說,只要安下心來做事,一切都有可能。爸爸媽媽會原諒你的一時沖動,老師和同學也會理解你的做法,年輕人,難免會犯錯誤,知錯就改,你未來的路會更順一些。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謝瑞抱著頭,愁眉不展的臉漸漸舒展開來。阿姨,你就像我媽媽。謝瑞說。
珊姐一怔。她驀地站起身來,倚著門框抽泣。這個孩子已經走進了珊姐的心里,他很快就要離開,珊姐舍不得他走。
珊姐夫婦把謝瑞送到了長途汽車站。汽車開走的那一瞬間,珊姐哭成了淚人。阿天沒吱聲,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喜憂參半,再怎么說,也不能耽誤人家孩子的前程。
時光飛逝。一個初秋的午后,珊姐接到了謝瑞的來信。這封信來自南方的一所大學。信封里有謝瑞的照片。
他站在桂花樹下,頭發理得很短,人特別精神。那一天的陽光應該很好,花影里,他目光堅毅,望著遠方。
大志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珊姐夫婦當然高興。而謝瑞的成功更讓他們激動不已。說起來,那是一種涅盤重生后的喜悅,痛快淋漓的欣慰感發自心底。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發生在北方某個小縣城里的故事。“珊姐的小廚房”到現在依舊紅紅火火火,店面擴大了好幾倍。那些心里永遠裝著“善”字的人, 一定會走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