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石砣阿媽還是按老習慣剩了滿滿一碟飯,夾了點咸菜用手端著準備去喂自家那只黑狗。
“黑毛兒,黑毛兒——”
石砣阿媽連呼了兩聲,黑狗卻沒有來。要是往常黑狗聽到這喊聲早已連蹦帶跳地跑來,一邊伸著長長的舌頭舔著石砣阿媽的腳一邊搖著尾巴撲向那盤飯。
石砣阿媽以為黑狗沒聽見,自個端著那盤飯來到黑狗平時睡覺的墻角下。墻角黑狗的草窩還在那兒,黑狗卻不在。
“別瞎嚎了,昨天你自己將狗賣掉了。”
石砣阿媽剛意識到什么,老伴從里屋傳出話來。
“不是嗎,看我這記性,狗明明是昨天給賣掉了”,石砣阿媽一跺腳,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失落感,她重將飯端回來放在桌上,半晌沒有吭聲。
秋天河水退潮了,石家灣這季節便來一批批的狗販子,狗販子翻著白眼珠,見了人將懷里的栗子抖得嘩嘩響,石砣阿媽恨死他們了,狗販子一來,石砣阿媽就將黑狗關在里屋,門上了鎖。
狗販子從他們門前經過時她就不停地詛咒:“狗販崽,黑心肝,好吃懶做抽筋兒。”石砣阿媽這樣罵著,黑狗也跟著“汪汪——”
昨天來販狗的是王媽的女婿,石砣阿媽做夢也沒想到將自家的狗賣掉的,只因老伴的生日近了,家里沒什么錢了,老伴的胃病前些時斷了藥,這些天又犯了毛病吃不下飯。
石砣阿媽有自己的想法:因為老伴生日那天女兒要回來,外孫要回來,他想上街買點菜割點肉,然后給外孫買幾雙鞋子,再給老伴買幾瓶胃藥,這些算起來要用不少錢,可錢在哪?石砣阿媽的心簡直都要碎了,黑狗好像很理解她的心情,跟在她身后不吭聲搖著尾巴……
“石砣阿媽你這狗賣嗎?”
王媽的女婿左手拿著一疊鈔票,右手拿著一條收狗的麻袋上門來問她。
“不賣。”
石砣阿媽沒好氣地回答者,隨手將門“砰”地關上了。
王媽的女婿聽了石砣阿媽的話不但沒生氣,反而賴在那里不走,厚著臉皮說:“您想想,狗喂了不能屙金子,您這一把年紀了,將狗賣了還可在喂養一條嘛!”
王媽的女婿眼珠在鴨扇帽下轉動著,半笑不笑地看著石砣阿媽,手上的鈔票仍然抖得“嘩嘩”地響。
“我自己喂的狗舍不得賣。”
石砣阿媽語氣緩和下來,她俯下身撫摸著黑狗黑油油的毛,那神情像是在不斷地擔憂:人去了遙遠的地方還能搭車回來,狗去了遙遠的地方還能回來嗎?黑狗溫順乖巧地舔著石砣阿媽的手背。
“賣不賣隨您的便,古人云:‘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寸步難行’,我有白花花的銀子票子,自然能買到狗,反正您的狗這么土,只能賣一百多元。”
王媽的女婿背起麻袋,手上那疊票子重又放回衣袋內,故意裝著要走的樣子。
“小崽子,你等等。”
石砣阿媽叫住了他。
“當家的你做個主,這狗賣不賣呢?”
石砣阿媽實在左右為難,她問屋里的老伴。
老伴放下手中那本舊得發黃的古書,斜睨了王媽的女婿一眼,又看了看石砣阿媽,再瞧瞧黑狗,最后下了某種決心似的說:“賣就賣吧!”
黑狗嗒拉著頭象是預感到了某種不祥,但它還是很溫順地讓石砣阿媽捉進麻袋里。捉狗時,石砣阿媽一邊流淚一邊說:“黑毛兒,老婆子沒有飯給你吃,這就送你到別人家享福去,別人家有肉吃。”
經過幾番討價還價,王媽的女婿付給石砣阿媽200多元錢,背起麻袋離開時,那黑狗在麻袋里直折騰“汪汪”直叫,石砣阿媽接過兩百元的鈔票,又怕是假錢,追上去又換了一疊十元的票子。
她舍不得黑狗又追到王媽家,看見黑狗咬破了麻袋伸出了頭來淚汪汪地看著她,石砣阿媽那個淚水喲!
從王媽家回來,石砣阿媽逢人便說:“她大嬸,我真是舍不得賣黑毛兒的,黑毛兒每天都坐在堂屋中央,階沿上守家,我是親手喂她,看著它長大的。”
別人聽了她這樣念叨不休便勸慰她說:“有啥好傷心的,賣了狗,又不是賣了兒,賣了還可以再喂養一條唄。”
話雖這樣說,石砣阿媽還是很痛心,整天像丟了魂兒。
石砣阿媽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碗也沒撿,筷子也沒收,老伴催她上街,她這才起身去舊被褥里摸出昨天賣狗得來的兩百元錢裝在一個舊布袋里,然后拄著那根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
太陽升起老高了,石砣阿媽昏沉沉地覺得頭痛,她東一瞧西一望,其實周圍什么也沒有,這已經是老習慣了,平時每次出門,黑狗總是隨她一起去,無論路多么長,黑狗總是緊跟著她走。一次石砣阿媽摔在山溝里爬不起來,黑狗看見了貼上前用嘴刁咬住她的衣服將石砣阿媽往上拖,直至石砣阿媽恢復了體力才從溝里爬上來。如今黑狗不在了,她一個人走這條山路也沒滋味了,像丟了許多東西。
走出山凹來到河邊,石砣阿媽很傷心地坐在河堤上哭了一場,或是哭給溪流聽吧。她想起黑狗就想起母親,幾歲時母親抱著她拼命跑,逃避日本鬼子的追趕,天上還有日本飛機,后來母親中彈倒在血泊中,還緊緊將她抱在懷里,她哭著喊著“媽媽”,父親抱著她繼續跑才撿回條命。如今一晃過去幾十年,她與母親陰陽兩隔,她多想再聽聽母親的童歌,再讓母親抱抱親親,石砣阿媽的哭聲溪流似乎聽懂了,潺潺向前奔流。
如果黑狗不賣的話似乎也有四歲了吧,石砣阿媽抹著眼淚扳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她記得四年前兒子石砣去了深圳,連孫子也被帶走,那段日子實在寂寞,老伴只知道看那幾本舊書,她寂寞時只能看朝陽升起夕陽落幕,后來石砣說在深圳混的差,錢也寄的少了。
石砣阿媽覺得生活都難熬了,田是老伴種的,有飯吃,她勸老伴向隊里又要了兩畝荒地,開墾出來種些小麥,喂些雞,雞生蛋也可解決一些零用錢,再加上老年人每個月幾十元養老金,湊合著能過上溫飽日子。
偏偏日子緊巴,偏偏走到哪里都有人問她:“石砣又寄錢回來了嗎?您老又何苦這樣操勞了,人老了也該想想福。”
石砣阿媽明知有些人這樣譏諷她,她也只得使勁挺了挺身子高聲說:“我兒子寄金子回來了,寄銀子回來了,你們信不信?”
但多數人還是關心石砣阿媽,送菜啊送蛋啊!一次次都被她婉言謝絕。
石砣阿媽的田在遠遠的山岔里,有一次她在田里扯了一天的草,看看天黑了剛準備回家,突然聽到一陣“嗷嗷”的叫聲,走進一看原來是一只小狗躲在草叢里,小肚子餓癟了,她想起前幾日發洪水上莊被淹了,這只狗的母娘也許被淹死了。
石砣阿媽回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幾歲時就死了娘親便愈加同情起小狗來,彎身將小狗捉起來放在兜里抱回家。
后來小狗經石砣阿媽精心喂養漸漸長大了,天天跟隨在她身邊,活像她又添了個兒子,石砣阿媽干脆管它叫“黑毛兒”,閑憩時她也逗著狗玩。
這幾年狗販子一多,莊里的狗漸漸少了,前段日子莊里來了強盜,一些人家的雞啊臘肉啊都被偷了個精光,一天夜里強盜溜進石砣阿媽屋里被黑狗發現了,黑狗沖上前咬住強盜的腳肚子,強盜的腳被黑狗咬得血淋淋跑不動,莊里的人睡夢中驚醒趕來將強盜五花大綁扭送到公安局。
那次石砣阿媽特意獎賞了黑狗一盤紅燒肉,莊里的人對黑狗都豎起了大拇指,黑狗越來越神氣了,整天在莊前莊后轉悠。
石砣阿媽想起黑狗伸出頭來那模樣就感覺黑狗在恨她,她當時連叫了幾聲黑毛兒,黑狗也不理她。
石砣阿媽發現自己真正做了一件昧良心的事,她很乏力地坐在路邊,她想自己活著沒意思,年輕時含辛茹苦地將兒女拉扯大,可現在呢,老了還得靠自己,自己動不了就會沒人管。
說起老伴她也沒什么好怨的,自己年輕時嫁給他也是鳳凰落在雞窩里,圖的什么?就圖他的善良。她至今都認為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老伴生日那天,石砣阿媽早早地將飯煮好,中午女兒外孫都回來了。
“外婆,外婆,黑狗到哪兒去了,咋不見了哩?”外孫女焦急地問她。
也不能怪外孫問,平時外孫都和黑狗玩熟了,石砣阿媽沒有答理外孫的問話,分別給了他們一雙鞋子。
這時風塵仆仆又進來一個人,石砣阿媽瞧了好一陣才認出這個又老又滿臉胡子的人是石砣。
“石砣啊!媽媽想你!”石砣阿媽的眼淚奪眶而出,石砣阿媽緊緊抱著石砣端詳了好一陣。
石砣放下行李告訴她:她這次是專程回來接爸媽到深圳享福,他們一家已經在深圳混出了個眉目。
“我這把年紀了舍不得莊里這片土地,還是你爸隨你去吧。”
石砣阿媽感到太突然了,下不了決心。
“媽啊!這片窮土地有什么舍不得的,您也該去看看孫子了”,石砣很不耐煩地說。
“不去就不去唄,留在家看門,咱爸去就行了。”
門外傳來一個女人嬌嗔的聲音,一看是媳婦佇立在門邊,著一套衣不像衣裙不像裙的服飾,脖子上掛一串黃光閃閃的項鏈。
石砣阿媽收回自己的目光,媳婦尖刻的聲音她早聽厭了,再加之媳婦幾年才回一次,平時照面影都不見,也不能怪,現在的媳婦婆娘們都這打扮。談到孫子,石砣阿媽很想念,她不再說什么,只是覺得石砣在外面打了幾年工,人變了不說,怎么說話的語氣也變了?
石砣阿媽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車剛停下,石砣將阿媽扶上車又去扶他爸。
石砣阿媽無法忍受這種吵轟轟的都市生活,特別是眼前到處是數不清的人和來回穿梭的車。年輕那陣子老伴帶她去趕了幾趟集,那時候沒有汽車只有馬車,而且那時的土路沒現在的柏油路光滑寬敞,現在的世界真是翻了個底。
橫越過道時,石砣阿媽突然被一些東西吸引,她首先看見一輛汽車拖著一車豬從眼前駛過,后又瞧見一輛汽車拖著一車牛過去,她驚訝地發現車上有條牛是前幾天本莊鄰居劉二叔家被盜去的耕牛。
“媽,咱們快走吧,站在這里有危險!”
石砣在后面催她。
“不,讓我看看……”
石砣阿媽仍在那里止步磨蹭。
汽車的鳴叫聲淹沒了石砣阿媽的聲音。
石砣阿媽看見遠處地上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朝她這邊奔跑過來。
“媽,流浪狗來了,快走啊!”石砣與媳婦不停地呼喊。
“不,那不是流浪狗,是黑毛兒!”
只見那毛絨絨的黑狗沖過人群,橫沖過公路,從飛馳過的小轎車頂上跳躍過來不停地向這邊奔跑,嚇得人群往一旁避開,傳來陣陣尖噓聲。
盡管那只流浪狗滿身臟兮兮的,背部被人打傷潰爛了一大片,但那雙有神的眼睛,石砣阿媽一眼就能認出是黑毛兒,她搖晃著迎上前。
流浪狗撲到她懷里,用舌頭舔著她的手背,石砣阿媽抱著它,眼珠不停地簌簌落下來,她不停地在訴說著什么,似乎只有黑狗才能聽懂,石砣阿媽不停地請求黑狗的原諒……
驚魂未定的人群都過來圍觀。
“這是我的狗,我的黑毛兒啊!”石砣阿媽揮舞著雙手阻攔著圍觀的人群,并用身體緊緊護著黑狗。
她撫摸著黑狗,當石砣再喊她時,石砣阿媽扶著拐杖大聲告訴石砣:她不去深圳了,她要回家,帶著黑毛兒回到那個生活了多年的村莊。
作者簡介:孔春山,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1970年生,湖北咸寧赤壁人,小說《明天》獲全國征文小說獎,創作的愛情小說有《雪季》、《苦澀的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