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這兩天特興奮,以致于晚上都睡不著,鏊子上烙油饃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有人說,睡不著就數羊,數不到一百頭就睡著了,老歪連著幾個晚上,都數到一萬多頭了還是沒有一點睡意。
是啊,這事換到誰身上都淡定不了。兩個孩子都在電話里說,說他一輩子沒出過門,趁著現在還能走動,讓他到城里逛一逛,轉一轉,開開眼界,見見世面,想住了就住下來。老歪到過最遠的地方是鎮上,趕集時去一趟,縣城都沒有去過。兩個孩子像是商量好似的,說這幾天就把車票給快遞過來,讓他做好準備。去就去吧,住是不會住的,玩兩天還是可以的。若是犟著不去,說不定哪一天蹬腿了,會讓孩子遺憾終生的。
村里人說,老歪該享清福了。可不是嗎,老歪的一雙兒女都成家立業了,都出息了,他還不該享福嗎?
老伴走的時候,兩個孩子還小,兒子六歲,女兒三歲。當時,親戚朋友都勸老歪再找一個,說孩子沒媽不行。老歪那時還是小歪,挺倔的,說啥也不找。他說,有了后媽,不一定是孩子的福氣。就這樣,他既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淚地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供他們上大學。兩個孩子也算爭氣,學業完成后都留在了城里。唯一遺憾的是,兩個孩子不在一個地方,兒子在北京,女兒在南京。
兩個孩子還算孝順,沒少給他打錢,沒少給他寄東西,電話里也沒少說話。他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也曾邀請老歪到城里去,盡管老歪也特想去,卻一直沒有成行,他怕給孩子們增加負擔,現在不一樣了,都有房子了,都成家了,該去看看他們。這次邀請他進城,也就是在前幾天的電話里說的。
就這樣,老歪睡不著了。
北京?還是南京?這幾天,村里人見了老歪,都會這樣問他。不少人給他出主意,有的建議他去北京,說北京有毛主席紀念堂,有天安門城樓;有的建議他去南京,說南京有中山陵,有雨花臺。
老歪呢,咧著嘴嘿嘿直樂。說實話,他也沒決定好到底是上北京還是下南京。這兩個孩子也真是的,說寄車票都寄車票,說不寄都不寄。
兒子在北京上班,房子買在了河北,每天上班要提前三個小時。唉,上個班就這么遠,也真難為兒子了。兒子是去年結的婚,媳婦是日本閨女。他們舉行的是集體婚禮,單位操辦的。恰好老歪當時剛參加過本村的一個葬禮,按農村陰陽先生的說法,不宜再去參加婚禮,就沒有去。他們也沒回來過。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老歪沒見過媳婦的面,不能說沒見過——兒子給老歪買了個智能手機,在手機里見過,還給他拜過年呢,嘰里咕嚕的,像是鳥語。兒子說那是問候老爸新年好的。老歪想等到孫子出生后再過去,視頻了幾次也沒見媳婦的肚子大起來,老歪也不好意思問兒子,當然,更不好意思問媳婦了。兒子似乎知道老歪的心思,在上次的電話里卻輕松地說,他們不打算要孩子了!這還了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得去好好數落數落兒子。
這邊牽掛著兒子,那邊女兒也連著心。女兒在南京上的大學,女婿是她大學期間就認識的。今年五一結的婚,女婿是南京一家企業的老板。哼,老板有啥了不起,收破爛的也叫老板——去年村里來了個收破爛的,臨走給了老歪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回收公司總經理”。女兒是旅游結的婚。老歪見過相片,女婿是個禿頂,年齡也不小了,似乎比老歪小不了多少,女兒說他是二婚。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女兒一直沒把女婿領回來過。這個女婿不是外國人,是蘇州人,說話也聽不懂。女兒說,這個老板帶來兩個孩子,她自己不打算再要了。嘖嘖,女兒真傻,沒有一個親生的會中?都說閨女是爹娘的小棉襖,兒子指靠不了,還得依靠女兒呢。女兒過不好,也是自己的一塊心病。
到底是去北京還是南京?去北京,女兒不高興,去南京,兒子不高興。有了,誰的票到的早去誰那里!主意一定,老歪才想起收拾自己,去鎮里洗了澡,破天荒請人搓了搓背,理了理發,刮了刮臉,還拿出新衣服讓鄰居家的媳婦給熨燙了一下。
過了一天,老歪收到了一個快遞員送來的兩個快遞——兩張臥鋪車票——一張去南京的,一張去北京的,車票上的車次居然是同一天時間!
快遞員的到來早已把左鄰右舍吸引過來了,他們相互傳遞著火車票,眼里寫滿了羨慕,還一邊取笑老歪:你不會分身術,看你這次去哪里!
當天晚上,老歪捧著妻子的相片喃喃自語:我實指望到時帶上你去城里逛一逛,現在不可能了。我決定了,哪兒也不去,就在家守著你。說罷,老歪那溝壑縱橫的臉上淌滿了淚水。
去南京的車票是在北京的兒子給寄來的。去北京的車票是在南京的女兒給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