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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荒村的太陽


馬荒村的太陽
 

   
我剛一到馬荒村,就聽說太陽被賣掉了。
到達馬荒村是很久以前一個夜里的事了。至于它究竟在祖國版圖的哪個角落,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無從考證。只記得當天我?guī)еC犬大黑去嶺南的某一片叢林里打獵,身上還帶了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沒想到卻迷了路,一夜奔波之后,大黑不知去向,天亮前我忍不住小憩片刻,醒來的時候,面前站著三四個打扮怪異的人,胯下騎著的不知是羊還是小牛犢子。
這些人身上穿著亞麻色上衣,樣式也過于老舊了些。為首的是個年輕人,古銅色皮膚,我注意到他臉上有條刀疤。在他身后站著三個男人,皮膚曬得黑黑的,眼神好奇又警惕,還帶著毫不遮掩的厭惡。那陣勢,就像公雞打量一只闖進雞籠的貓。我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他們騎著的是幾頭豬。
“你從哪里來?”有刀疤的年輕人從“坐騎”上跳下來,繞著我盤桓幾圈,伸出右腳踢了踢我的小腿,像對待木材廠里一堆待售的木材 。他說話帶著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我猜大概是受當?shù)胤窖缘挠绊憽?br /> “我進林子來打獵,迷路了。”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從地上爬起身來,看見年輕人的眼睛里放出光來。
“你一個人?”
“還有一條狗,昨天夜里我們走散了。”
年輕人瞇起雙眼打量了我一會兒,告訴我他們村子里從來沒人走出去過,讓我先跟他們回村子里去。一個人好心地讓出了自己的坐騎,我嘗試了幾次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難以駕馭這樣的生物 ,只好徒步跟在他們身后,被同伴們叫做“仲明”的刀疤年輕人看著我哈哈大笑:“啊,見鬼,真不知道你是打哪兒來的,馬荒村已經(jīng)好多年沒人來過了,”說著,他回頭看了一眼同伴,“第三個。”
約莫走了半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馬荒村。才一進村,一個矮小精瘦的孩子就跑過來嚷嚷:“不好咧不好咧,老姚頭把太陽買走了咧!”
 
我聽他們吵吵嚷嚷,事情經(jīng)過懂了一半。
這個老姚頭大約是村子里的富豪,一個月前就提出要以高價將村子里的太陽買下來,村里人起初并不同意,尤以仲明等青年人為主。老姚頭于是趁著仲明昨天出去巡山,便加大了籌碼,乘機誘惑大家 。
“他同意拿出自己三分之二的家產(chǎn)分給村里人了!”“小瘦猴”嚷嚷著。
“馬荒村的人從來不貪財,不怕他有錢!”仲明這邊的年輕人也嚷嚷。
“他把家里的祠堂打開,給大家祭祖,還說可以去里面找自己先人的骨頭咧。”“小瘦猴”又嚷嚷。
“好家伙!他占了全村人的祠堂不說,還拿到這里賣乖!”年輕人氣得牙癢癢。
“遠不止,”“小瘦猴”這次信心十足,一點也不急躁,“他還要把家里的那頭大金豬運到村頭,讓大伙兒好每天參拜呢!”
“小瘦猴”說完這話,大家果然不再吭聲,一個年輕的小毛頭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狗日的,這下讓他稱心了!”在場的幾個人都還年輕,此時卻都神情凝重,一言不發(fā)。大概因為我還沒能能很好地自我代入的緣故,我覺得他們皺眉的表情看起來更像一群賭氣的孩子。
可為什么一提到這個大金豬大家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樣?這立刻讓我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我暗自揣測著他們口中的這個大家伙,或許是“金珠”,也許是“金竹”。不管是什么,憑著獵手的直覺,我已經(jīng)敏銳地覺察到了“大金豬”在這里的神圣地位。可是這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正要放下這個關(guān)于“大金豬”的問題時,有人叫了起來:“看啊看啊,老姚家的大金豬搬過來了!”
我抬頭一看,不遠的拐角處果然有一支隊伍從從容容地開過來:所有人都慎重地穿著黑色衣服,我猜那是為了表達對神圣之物的崇敬。我周圍的幾個人也明顯露出了期待的顏色。隊伍從拐角走出來,抬著金豬的擔子也終于顯現(xiàn):八個健壯的大漢穩(wěn)穩(wěn)地挑住擔子的四角,而在擔子正中央——
“好大一只金豬!”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情不自禁地驚呼以后,其實心里有那么點羞愧,畢竟是身外之物,不該這么大驚小怪的。不過我事后得知,就因為這一句毫不掩飾的夸贊,我在第一時間迅速博得了馬荒村所有人的好感。這個良好的第一印象在日后的往來中時常發(fā)揮著巨大作用。除去平日受到的熱情款待,每次當我犯下一個友好的錯誤時,大家都只是寬容地笑笑,說,他可是夸過“大金豬”的人呢。這像一道免死金牌一樣好用。
然后該說到面前這只金豬。這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金豬:用金子打造而成的碩大的豬,光一個豬頭就有餐桌那么大……這顯然是全村人的榮耀,一大群人跟在金豬后面看熱鬧,場面十分壯觀 。
仲明顯然很是憤怒,冷哼了一聲:“到先生家里去!媽的!”說著,帶著我和幾個人長手長腳地走了。
我看得出來其他幾個年輕人其實心有不甘,他們對此既是羨慕,又是忌恨,這正是平日里被我們稱為“嫉妒”的東西。只是面前幾位年輕的人類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丑惡,他們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來。此時的逃離就是他們對敵人無力的報復。
當我的腦子還沉浸在那只碩大的金豬身上時,我跟隨的這支單薄而健壯的隊伍已經(jīng)開過村子中央,大模大樣的走進了一戶農(nóng)莊。
站在這間屋子外面,我總結(jié)出了馬荒村人們的第一個特點。一路走來,我發(fā)現(xiàn)村子里每戶人家外都有著高高的圍墻或密不透風的柵欄,又或者直接用密實的土墻筑起房屋,墻上連窗戶也不必開一個。整個建筑猶如堅果,將人們緊緊包裹于其中,安全又保密。每間房子都是一個小的馬荒村。
我們從厚厚的圍墻上嵌著的那扇小門走進去,看見了人們居住的正屋。我一抬頭就看見門楣上掛著的一方匾,寫著“草齋”兩個字,尤其是那個“草”字,更是飄逸不凡。想不到在這種蠻荒之地,竟然還有這樣的高雅之人。我心中不禁佩服萬分。
一個小孩兒見我看得出神,笑嘻嘻地說:“這匾是先生自己寫的,怎么樣,漂亮吧?”他竟然用了“漂亮”這個詞,我看他神色里有十分驕傲的顏色。
我連連點頭稱贊:“字寫得也好,名字起的也好,以草為名,甘為平凡,先生必定是有大胸襟大氣魄的人,等會兒走的時候一定要向先生求幾個字。”
小孩兒一笑:“你們外鄉(xiāng)客就是啰嗦,寫得好就是好唄。要是求字的話,他準會給你寫個‘草’,先生的‘草’字寫得最好,給人題字向來都寫這個,自己屋子也叫‘草齋’。全村人沒一個不夸他咧。”
我正要說話,沈仲明領(lǐng)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瞪了那小孩兒一眼:“二狗子,最他媽就你多嘴。”我聽著這話覺得語序有點不對,應當是“就他媽你最多嘴”或者“就你他媽最多嘴”、“就你最他媽多嘴”等等,但不知道這是不是當?shù)氐奈幕厣圆缓弥赋觥S谑俏覜]理他們,打量面前的男人。
看情形這個人應該就是沈仲明們口中的“先生”了。老實說他的年紀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很多,雖然也已經(jīng)是頭發(fā)花白,中間還謝頂了,又是滿臉皺紋,但我十分明確地判斷出這只是提前衰老的征兆,大概是用腦過度的緣故。就我猜測,他的年齡也不過四十多歲罷了。
老舊的長布衫,就像古人穿的那樣;有些發(fā)福的身材,原本突出的肚子被長衫蓋去了不少;只是他的頭有些過于大了,壓得脖子又短又粗,不過這樣倒不顯得突兀。在那慘白(是長久不見太陽的那種慘白)的臉上,長著一雙尖利的眼睛,而這雙閃著智慧的精光的眼睛,此時正盯著我呢。
這個人向我走過來,突然說:“你覺得地球是圓的嗎?”我注意到他說出這句話時,沈仲明的肩膀重重的抖了一下。老人看著我的臉,頓了頓又解釋了一遍,“地球,就是我們腳下踩的這個地面,它其實是飄在空中的,只是你們看不到……想想多奇怪啊,這么多人都站在一片飄在空中的土地上,卻不會掉下去!”
“那是因為萬有引力的緣故。”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這時后面有人提醒我:“不用理他的,他見誰都這么問。”
雖然這老先生的話很離譜,但好歹沒錯。我想這個人要是能早幾百年出生,早幾百年提出這個問題,也許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的就是我們中國人了。
“是的是的,就是萬有引力!是萬有引力!我記得以前有個女人跟我說過的。這個名字我已經(jīng)回想了很多年了。”老先生拍著自己的腦勺,十分興奮。
“她叫朱梅。”沈仲明在一旁提醒,語氣十分恭順,表情卻很不好,甚至可以用不耐煩來形容了。
老先生皺起眉,臉上的溝壑顯得更深了:“朱梅?那是什么?我說的是萬有引力的名字啊!幸虧這個年輕人幫我記起來了!否則這可是馬荒村科學史上的一大損失啊!”
沈仲明聽見他提起我,指著我說:“這個人是我們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的,問他從哪兒來也說不清楚。帶來請老先生幫忙看看。”
老先生先是對著我的臉端詳了許久,久到我以為是自己臉上哪兒長錯了,然后他伸出一只布滿老繭的手(后來我知道那是因為做了太多實驗的緣故)摸了摸我的額角,說:“他的額頭像你爺爺?shù)囊粯蛹猓隙ú粔模粫袉栴}的!再說,懂科學的都不會是壞人!”
沈仲明點了點頭。
老先生又對我贊許說:“小伙子啊,你的‘萬有引力’說得好,說得好呢!你是從外面來的,等有時間叫仲明帶你來看我,我要問問你們外面的科學咧。仲明啊,你們今兒先回去,我最近在研究新東西,忙得很,忙得很。”
沈仲明聽了立刻帶著我們出來了。
出了門,他們依然騎著自己的豬。我問沈仲明:“剛說的那個朱梅,是誰?”
“一個女人。”沈仲明口氣不是很好,我猜是因為老先生沒有查出我有什么問題來,他有點不高興。
但是我不怕他不高興,于是又問:“什么女人?她怎么知道萬有引力的?”老實說對于這點我很疑惑,這個村子的人怎么會知道萬有引力的,而且還是個女人。
“本來是老頭子的婆娘,他自己忘記了罷了。”我看到沈仲明的臉色更差了。
“自己老婆都能忘?”我大叫了一聲。
沈仲明瞪我一眼,氣哼哼地走遠了。二狗子跟上來,笑得賊兮兮的:“你多什么嘴,當心仲明哥收拾你。”
我憑直覺知道里面有個故事。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老頭子,身量不高,但精神矍鑠,穿得樸樸素素的,倒也干凈整潔。這老頭兒沒有騎豬,單憑這一點,我對他印象還是不錯的。沈仲明老遠看見他就鼓著兩只眼,眉毛都擰到一處去了。二狗子偷偷向地上啐了一口:“呸,這老不死的王八蛋。”
老頭兒背著手走過來,看見我說:“這就是你們帶回來的那個外鄉(xiāng)人?你喜好玉米不?什么時候來我家也坐坐。”前半句是對村里的年輕人說的,后兩句是對我說的。
沈仲明看了我一眼,準確的說是瞟了一眼,答非所問:“老姚頭,我聽說你已經(jīng)把太陽買了,你這是在斷全村人的口糧咧。”
老姚頭面對這個后生的指責倒也沒有惱怒,笑呵呵地問沈仲明:“你說這個太陽是大伙兒的不能賣給我一個人,可你叔不也一個人買了咱們村的井?”
沈仲明氣哼哼的,臉上那條刀疤抖個不停,但也沒有多說什么,老姚頭接著說,“我買太陽那也是跟全村人說好的,大家都同意了。馬荒村人最講的就是信用,你要是再不承認太陽是我的,按規(guī)矩可是得攆到村子外面去的。”沈仲明還沒聽完,拖著我們就走了,倒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老頭子向我發(fā)出了邀請,我還什么話都沒說呢!但我心里也有點不愿回去和他說話,畢竟沈仲明占了下風,我怕這小伙子面上抹不開。
我們跟在后面走,二狗子壓著聲音叮囑我:“咱們馬荒村最講的可就是信用,在咱們村兒,要是有人騙人了,那都是得趕到外面林子里去的。我聽說你們外面人最愛哄人,在這兒你可小心點兒,千萬別跟朱梅似的。”
“朱梅?她是哪樣兒的?”
“咧……總之就是騙人不好咧……”二狗子不肯細說,我也就不多問了。
 

結(jié)果我在沈仲明家里暫住下來了。到馬荒村的第三天有人給沈仲明家送來了一塊肉,說是在林子里打的野味,味道還很鮮的。他們叫我過去吃,我嘗了一口,十分疑心那是一鍋狗肉,心里面覺得很悲痛,于是沒有再吃。
我猜是因為老先生說過以后還要見我,所以他對我倒也一直很客氣。我用各種問法向他打聽可以出去的路,但他每次總是用同一種方式告訴我,馬荒村從來沒有人走出去過。
“那總有人像我一樣進來過吧?”
“在你前面有兩個,一個死了,一個被趕走了,也死了。”沈仲明沒好氣的說,甩甩膀子大步走開了。在我看來,這個年輕人時刻都是火氣沖天的。
幾天后我就不再向他打聽什么,而是向家里的其他人問。據(jù)說沈仲明的祖父是村長,也因為這個緣故,在他們家常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盡管沒人知道出去的路,也沒人知道馬荒村從哪里來,馬荒村沒有歷史。但我還是認識了不少人。
比如他們家里的兩個老媽子,一個叫魯媽媽,一個是裘老太。裘老太年近七十,但還在沈家做工,她負責的是家中物件的擺設(shè),什么東西在哪里拿了用過,一定要歸還原處,否則就是要吃大虧的。好比從我進門到現(xiàn)在,裘老太每天都念念叨叨地問每個人有沒有看見她的桃木梳子,魯媽媽說是因為她年輕時候弄丟了情人送的定情信物所以才落下的病根,但我很懷疑這種說法,因為全村人都說裘老太得了一種怪病,從小就頭發(fā)全都掉光了,也因為這個原因裘老太才終生未嫁的。所以我不太覺得有情人會給老太送桃木梳子,只是魯媽媽很堅信自己的判斷。
又比如說我認識的一個老瞎子,這個“老”字,一可以形容他的年紀,也可以表示他眼盲的資歷。他很小的時候就瞎了,他一輩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拄著拐杖在馬荒村走了有幾千個來回,比平常的馬荒村人走的路都要多,據(jù)說以前有個小伙子立志要比他走更多的路,結(jié)果在村里跑了九百六十多個來回以后活生生累死了,因此大家都很尊敬他這項成就。可是老瞎子也有讓人皺眉頭的地方。他一輩子最大的興趣就是探聽每個人的隱私,打聽家家戶戶雞毛蒜皮的故事,有時候還發(fā)表一些言論:但請注意,這絕對不是造謠生事,因為馬荒村的人是最講信用的。老瞎子從來不撒謊,他只是夸大事實。比如說村頭的姑娘某天和哪個小伙子遇上了,他聽說了就要說這個姑娘是對這小伙子有意思,這話就會在村里傳開。對此村里的張媒婆很是不滿,對他給予過強烈抨擊,說他是亂點鴛鴦壞人姻緣。雖然還真有幾對就這么被他說成的,但更多姑娘在老瞎子面前寧愿干脆裝啞巴,當作自己根本不在場。有人說他之所以瞎了,是因為他小時候偷看他母親洗澡,所以被老天爺罰來著,所以這人瞎得很徹底。(當然,這些只是街頭巷議,此處并不采納。他一生好說人長短,自然也就被人們擺在了唇舌可及的地方)從他那里我聽來了朱梅的故事。
我是到達馬荒村的第三個外鄉(xiāng)人,沈仲明口中那個被趕出去后死了的外鄉(xiāng)客就是朱梅。而沈仲明之所以不愿提及她,是因為兩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老瞎子坐在我房間的門檻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仿佛他的嘴一旦開始說話就沒機會再碰煙了一樣。他把煙吐在空中,制作出一種迷蒙的幻境,他就在這幻境里做了一個既享受又神秘的表情,然后開始說:
朱梅是沈覺良,就是仲明的小叔,帶人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的,當時還受了傷,被覺良撿回來了。這女人生的那叫一個鮮亮,眉眼俊的呀,就是皮膚有點糙了,真的,我摸過的。這女人躺了幾天,醒了。問她從哪兒來,干嘛的,她就說她是搞什么研究的,我們后來才知道就是挖土泥巴、石頭疙瘩的,看石頭怎么長啊,山怎么動啊,鬼曉得她說的是啥玩意兒。(我聽他描述,朱梅應該是搞地質(zhì)研究的。)反正就這么住下來了,一住就是四五年,老沈家也不能這么白養(yǎng)著她不是,大家就說讓她給覺良做媳婦兒算了,誰知覺良這家伙也是個有打算的,一提娶老婆,就跟要他的命似的,死活不肯娶。把個老沈頭氣的喲,這到也就算了,可是十六歲的仲明又出來了,說,叔不愿意娶,正好,給我吧,我娶。沈仲明這小子我早就看出來了,老早就盯上這個女人了!他十一歲那年那女的被抬回來,他就沒日沒夜趴在門口盯著,給我都碰見好幾次!這屁大點兒孩子,從那時候就在打主意咧,別人不知道,這事兒我可知道咧!
我嫌他扯得有點遠,就又把問題拉回來:那朱梅嫁了沒?老瞎子兩個眉毛一抖,訓我一句:
哪兒能!先是老沈頭不同意,仲明要死要活求了一夜他爺爺才松口。可去和那女人一說,這女的卻說不嫁!你說這氣人不氣人!老沈頭又是氣的不行,后來聽仆人說這女的原來是和大東頭看上眼兒了。這大東頭是老沈家的一個趕豬的,朱梅經(jīng)常在外面的林子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又是搬石頭回來咧,又是滿山里瞎竄咧東搗鼓西搗鼓的。(我估計是在搞勘探。)她不熟悉情況,就經(jīng)常帶著大東頭,一來二去,兩人自然就好上了。大家正等著看老沈頭要怎么處理這事,沒過幾天又說這女的半夜被人給睡了!這事兒肯定是叫老沈家的人干的!我老瞎子知道,就是沈仲明那小子干的,這年輕人,妙得很咧!那女人第二天就要從老沈家搬出去,可又沒新地方去,挑來挑去,就挑到了那個“先生”的身上,直接就搬過去了。好多人犯糊涂,可我知道,這女人就是看上這老家伙的迂,還有就是他的那門子“科學”!什么地球太陽月亮的“科學”!可在我老瞎子看來,那屁都不是!
老瞎子還沒來得及往后講,我們倆就都看見沈仲明來了,老瞎子連忙抽了一口煙,匆匆說:“你要聽故事,我下回接著給你講,這會兒得回家喂豬去。”說完搖搖擺擺地便走了。
 
我一時不太好面對沈仲明,總有種偷窺了他的私密事的愧疚感,于是覺得很不安,但又不好表達,于是對著他相當友好地笑了笑。
誰知他并沒把我這個笑容看在眼里,表情如故,對我說:“我們幾個要去老先生的‘草齋’商量事情,先生讓把你帶上。”
我于是跟著他出門了。
在門口的壩子上我們遇到那個叫大東頭的仆人,我特別注意了他。是個很普通的勞動者的形象,頭頂上系著一塊布,臉上的一切都長得直白又坦率,但干起活兒來手腳卻十分靈敏。他熟練地給幾頭豬套上籠頭和墊子,這幾頭豬被他養(yǎng)的烏黑亮麗,模樣比他自己還要俊許多。
大東頭收拾好幾頭豬,就站到一邊去了,一句話也沒和仲明說。仲明和二狗子幾個一人牽了一頭豬,我發(fā)現(xiàn)還剩了一頭。
我看了看大東頭,不知道是否該接受他的好意,因為我并不會騎豬。他大概是懂了我的意思,頭微微抬起來一點,用馬荒村人那有重重口音的腔調(diào)對我說:“這頭,最好騎的。”
我懂了他的意思,再說我也得開始為以后盤算。雖然我也很想早日回去,可從以前的經(jīng)驗來看,誰也不知道我還要在這里住多久,總不能讓自己天天劃著兩條腿追在這一群豬的后面,入鄉(xiāng)隨俗也是必要的。于是我向他道了聲謝,然后努力爬上了豬背。雖然我以前從沒騎過馬,但我想騎豬會比騎馬容易很多,尤其是我騎著的這頭,經(jīng)過馴化以后十分好駕馭,不多時我就能熟練地操控它了。幾個年輕人也很是驚奇。
騎上豬以后趕路果然快了很多,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草齋”。這里除了老先生在,還另有一二十人,也都很年輕,年紀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出頭。其中只有一名女性,個子不是很高,但一雙眼睛卻是大而有神,頭發(fā)利落地盤到腦后,是當?shù)匾鸦閶D女的裝扮。
“這是葡萄。”二狗子在我身邊小聲介紹,我發(fā)現(xiàn)二狗子對我的態(tài)度總是寬容而友好,對此我很是感激。
葡萄年紀不大,一雙眼睛烏黑漆亮倒真像她的名字。她雖然個子不高,但身上卻像有總也用不完的活力,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她一見我,就迎上來:“這就是你們說的外鄉(xiāng)人了?仔細看看,外面人跟咱們也沒什么差別嘛。我就說,同樣是人,能差到哪兒去?你們還都不信!”
旁邊有小伙子打趣她:“葡萄你可是嫁過人的,也好意思這樣盯著別的男人看?”
“咱們也還講這個?憑什么我不好意思看你們,你們看我就好意思啊?”葡萄眼珠一溜,橫著眼看那個人。
“你個小寡婦,嘴巴倒還挺厲害的!”旁邊一個人接了一句。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小女孩兒是死了丈夫的,心里咯噔嚇了一跳。
葡萄冷笑一聲,沒再說話。剛好老先生這個時候走出來了,看見我說:“年輕人你可來啦,快來快來,我有幾個科學問題要和你探討探討。”不由分說把我拉進他所在的里屋去了。
臨走之前,我隱約聽到沈仲明說了一句:“我們今天到這兒來,都是因為太陽被……”于是我問老先生:“外面這么多人都在商量什么呢?”
“我聽說是太陽被賣了,那些人在商量著怎么能弄回來呢。其實賣不賣太陽、買不買太陽都沒什么分別,我們科學要研究還是照樣研究的,這些人就知道瞎折騰。”老先生沒有過分關(guān)注“他們”的事情,開始向我吐露他的困惑,原來他最近正著力于在馬荒村普及文字的事業(yè),而他始終無法找到一個好的方法讓人們記住每個字的讀音,我想了想,覺得有必要把漢語拼音教給他。我向他說明了我的想法,他雖然抱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但最后也同意試一試。
我從a、o、e一口氣教到了zhi、chi、shi,然后簡單說明了拼寫規(guī)則,想不到他接受能力比我想象中的好許多,一個小時之內(nèi)就將整套漢語拼音方案接受了,并且開始自主運用,我在旁邊指導了一會兒,征得他的同意,開始翻閱他書房內(nèi)的其他書籍。
其實他屋子里的書并不是很多,加起來最多也就七八十本,其中還包括十幾本的種植、養(yǎng)殖類書籍,幾本連環(huán)畫冊,剩下的基本都是文學典籍了,有殘缺不全的《論語》、《道德經(jīng)》一類,也有《西廂記》《玉梨魂》一類,更兼《三國演義》《水滸傳》,幾本不知是哪個年代流行過的小冊子,甚至連中英文版的《綠野仙蹤》都有,對此我還是很吃驚的,不過我估計全村的書應該都在這里了。
最后我在老先生的案頭發(fā)現(xiàn)了幾本地理類書籍,大概是他最近正在研究的。我大略翻了翻,發(fā)現(xiàn)都是專業(yè)性很強又極深奧的,我注意到幾本書都是十多年前出版的,大約就猜出這幾本書的主人是誰了。
我翻開一本鮑威爾的《西部科羅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險》,只見書的扉頁上用黑色的鋼筆大大的寫著:“朱梅,一九九七年。”字體清秀挺拔,看著很有精神。再往后翻,發(fā)現(xiàn)每頁的空白處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前面是漢字,到后面就成了英文。
第一頁:“真不知道這種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馬荒村的人都說從這里出不去,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要困在這種地方?早知道這樣,真該聽劉老師的話,不該一個人跑這么遠的……”寫到這里估計是心里覺得煩悶了,亂涂了一通,后面的筆跡也是亂七八糟難以辨認。
第二頁:“也不知道是來這里的第幾天了,每天躺在屋子里也不能出去,我的腿怎么還不好?現(xiàn)在想想外面的事情離我多遙遠啊。每個來屋子里的人都想看動物園的獅子一樣看我,真是太屈辱了!今天那個小男孩兒又來了,但還是站在門口不進來,如果他進來的話我可以教他認字,還可以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每段字都是記些閑閑碎碎的小事,應該是無聊寫下的。前面很多頁都寫每日在房間里的雜碎生活,還有那個叫沈仲明的小男孩兒站在門口看她的經(jīng)過,也有時候帶一個紅薯放在門口就跑了。想不到沈仲明還有這么青澀的一面,我怎么也不能將這個小男孩兒和今天的沈仲明聯(lián)系在一起了。
二十三頁:“真好,明天可以出去走走了,我決定先去山里看看,一來可以探探出路,二來也可以把上次沒采集完的材料取回來。終于可以出去了,新青年朱梅,加油吧!”
我往后翻了一頁,還沒來得及看,手中突然一空,抬頭一看,原來是老先生抽去了我手里的書。只見他怒目圓睜,仿佛什么珍貴的東西被奪走了一樣。我猛然醒悟過來,他畢竟是朱梅名正言順的丈夫,的確是我冒犯了對方,于是連忙道歉,做好了被老先生趕出房間的準備。
誰知老先生憤憤地看了我許久,把書合上放在原地,然后轉(zhuǎn)身點著紙上的字問我:“這個用拼音該怎么拼?”
我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連忙過去給他注好了拼音,也不敢再隨便亂翻,順手抽了一本《西廂記》在一旁翻著,將剩下的時間混了過去。
我臨走之前,他問我:“你來馬荒村的時候,帶書了嗎?”
“有本泰戈爾的《飛鳥集》。”我不太確定他能不能聽懂我在說什么。
“喔。”老先生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沈仲明還記不記得自己幼時和朱梅的種種瑣事,但我看完朱梅寫的東西后,腦子里總浮現(xiàn)出那字里行間所描寫的場景,以至于當我再次看到沈仲明時,也覺得他不再生硬冷漠。
我常常在思考關(guān)于朱梅的死亡,我好奇這樣一個女孩子是怎樣死去的,我不太相信她會死于各種意外事故,相較于此,我更寧愿相信是因為抑郁,也許當某一天當她再也承受不住這個陌生詭異的村莊對她原本生活的蠶食鯨吞時,命運就會對她宣判死刑?如果是這樣,是不是當我承擔不了馬荒村帶給我的一切時,我就要走上和朱梅一樣的道路?意識到這一點,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兩點改變:一是我開始盡力縮小自己和馬荒村的差別,二是我開始盼著老瞎子快點來找我,只有從他那里,我才能聽到完整的故事。
在等老瞎子的過程中常常遇見大東頭,其實也不是遇見他的時候多了,而是我對他的關(guān)注更多了:有時候他在壩子里收拾豬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看他,試著揣摩當年朱梅的心境。我力圖去理解朱梅當年的心情,我幻想著能夠通過解讀她的心境來緩解我孤身一人在馬荒村的現(xiàn)狀——這樣的狀況,我們通常稱為孤獨。
還有仲明的小叔覺良,這個人并不常回家,多半是住在外面。據(jù)說他在外面有很多個相好,我也見過這個人,他就是老姚頭口中那個買了全村人一口井的沈仲明的叔,據(jù)說他后來給那口井里灌滿了酒,想做成一口酒泉,不過最后失敗了,井照樣是歸大家使用的。雖然受馬荒村的客觀狀況影響讓他不能很好裝扮自己,但就現(xiàn)有的條件來說,他已經(jīng)把自己成功裝扮成了一個花花公子的形象,我也看得出,他所追求的境界正是這樣的花花公子的生活,我猜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當年他才會拒絕了朱梅的婚事。基于此,在他頻繁地試衣服為打扮發(fā)愁的時候,我常常按照外面世界先進的審美觀對他給予建設(shè)性的意見,為此他常常覺得感謝我。
通過對朱梅故事的關(guān)心也使我更加關(guān)心沈仲明的生活,我看見他們在商量著如何把太陽收回來,有時候是一群人,有時候是他和小寡婦葡萄兩個人、行動親密的——當然還有去老姚頭家的祠堂里祭拜祖先并在一堆白骨中運用智慧挑出一塊,作為自家祖先的象征領(lǐng)回家供著;還有每天早上和大家一起去村頭拜一拜那頭象征著整個馬荒村繁榮富強的大金豬,每到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忍不住感慨一句“我們的大金豬如何如何”。
 

失去太陽主權(quán)的這件事情在起初一段日子里并沒有給馬荒村人們的生活帶來很大困擾,直到幾天后,老姚頭在大家參拜那頭大金豬的時候公開說,對于大家用他的太陽隨便曬什么東西的行為他感到很氣憤,太陽是他家的,他家的太陽會像他一樣,在所有莊稼中最喜歡的是玉米,最希望曬到的也是玉米。如果有人再讓他家的太陽曬到別的東西,那就是不尊重他這個持有者的決定,就是不守信用了,是要攆到林子里面去的。
有了老姚頭這段話,誰也不好意思在地里種其他的作物。老姚頭常常在各家各戶的田地里轉(zhuǎn)悠,各家碉堡式的房屋、厚厚的圍墻都不再保護得了他們的秘密、擋得住老姚頭的目光,因為他總能知道每一家的田地里種了什么莊稼,知道每一家晚間的桌子上擺著什么樣的菜肴。我看見很多人把長到一半的稻米小麥全連根拔起,把半熟的莊稼揀出來,全家人一邊揀一邊在田地里大聲嚎哭,每個人都哭得很傷心,撕心裂肺的。可是每個人都去拔了莊稼,因為馬荒村的人們向來是最守信用的。
沈仲明家的莊稼被拔的時候,家里人頭一次破天荒的聚齊了,就連我這個外鄉(xiāng)客,也和大家一起站在地里,面對著整整一地的莊稼,心中百味陳雜。上至沈仲明的村長爺爺和他的妻子,沈仲明的叔叔覺良和沈仲明的父親(仲明的母親過世了),下至家里的幾個仆人大東頭、魯媽媽、裘老太,大家一溜兒排開站在地里,和別家不同,除了魯媽媽和裘老太兩名感性的女性,其他人都沒哭,只是表情凝重,像是人活生生被割去了一塊肉。沈家奶奶是個堅毅的小老太,她拿著鐮刀一邊麻利的割著莊稼,一邊在嘴里咬牙切齒的把老姚頭罵了千萬遍。就連覺良這個平日不肯浪費一分憂愁的人,此時也認真地默哀起來,就連家里的裘老太在一邊扯著他的袖子大哭,他也沒有多說什么。
這無疑是一份巨大的仇恨,這種仇恨超越了仲明們的小團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更大的群體中蔓延開來:我眼見著越來越多的人隔三差五來找仲明,仲明總是先警惕地看我一眼,然后才把他們帶進自己的屋子里去,時間久了,這種警示的眼神簡直要成為一種暗號了。
其實他這樣警惕我并不是沒有理由的:在老姚頭宣布要大家種植玉米之后,他曾邀請我去過他家一次,在那里我見到了姚家——現(xiàn)在捐給了全村的祠堂,祠堂里供奉著各家祖宗的排位,其中有一間屋子里堆滿了白骨,據(jù)說是馬荒村第一代祖先們的白骨,當時這些村里的元老們正在老姚家的屋子里商量要不要每年把馬荒村向林子里拓展三尺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來的巨大的石頭(應該是隕石)將房間砸了個稀爛。所有人的肉和骨頭都混合在一起,沒人能分辨出來誰是誰,直到許多年后老姚頭帶人將尸骨挖出來,才得到了十幾副殘缺不全的骨架,它們在房梁的保護下并沒有受到毀滅性的傷害。但大家依然無法分辨出各副骨架的姓氏,因此無法認領(lǐng)。因為不僅老姚頭無法找出自己祖先的殘骸,更多后代們根本不知道當時自己的祖先們在不在姚家的房子里,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狀況:十幾副骨架卻有三十幾戶人家來領(lǐng),有的小伙子還是領(lǐng)的自己祖父和妻子祖父的兩副遺體。對于這種混亂的狀況,老姚頭最后干脆把骨骸堆進一間房子里,將大門一鎖,誰也不給看了。這樣的后遺癥就是老姚頭家?guī)缀跞齻€月沒有開過門,因為門口總是有一群一群的人說是要來認領(lǐng)骨骸。
老姚頭帶我參觀完他家的祠堂,帶我去了他家的院子里。他家的院子顯得比較獨特,沒有花卉草木,而是種上了密密麻麻的玉米,這樣的真是著實讓我大吃了一驚。老姚頭并不是很懂得如何種植玉米,他家的玉米都是密密麻麻的種在一起而不管行距、水分、陽光等因素,正因為如此,這里的玉米生得矮小發(fā)黃,長勢很不好,我估計連穗子也抽不出來。但這并不能阻止老姚頭對玉米的狂熱喜愛,他問我:“你喜歡玉米嗎?整個馬荒村不會有人比我更熱愛玉米了,我既喜歡看,也喜歡種……”他說著,兩手掬起玉米的葉子,雙手顫抖著,虔誠地親吻。這是個全馬荒村人都想要推翻的老頭子,大家只是礙于他們的誠信,所以不能采取任何行動,可此時,這個老頭子這樣誠摯的情感,不得不說已經(jīng)足以將我打動了。
 
我多次注意到馬荒村所承襲的中國人的故有傳統(tǒng),以及他們的文化中明顯令人匪夷所思的傳統(tǒng)。如果說他們和我所屬同宗,那么他們對豬的崇拜、空白的歷史、除了老先生沒人認識漢字,這所有種種都難以解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老瞎子來給我講完關(guān)于朱梅的故事。
我一連等了好幾天,等到第六天,沈仲明說老先生有事找我,讓我跟著他過去。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這次連二狗子都不在。這幾天沈仲明臉色比以前更差了,也更消瘦,顯得他臉上刀疤的溝壑更深了。我知道是因為太陽的事情,馬荒村人是講信用的,要把賣出的東西收回來,對馬荒村人來說,太難了,或者說,這個決定太難了。
“太陽的事情進行得怎么樣了?”我們平時說話并不多,但我還是覺得有義務表示下對對方事業(yè)的關(guān)懷。
這時他說了一句我覺得最有詩意的話:“媽的,馬荒村的人一輩子都是靜止不動的!除了金豬會越做越大,你永遠別指望他們會做任何改變。”
我懂得了他話中的涵義,但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好問:“村口那頭大金豬,那么大一頭,不會真的是用金子做的吧?”
沈仲明忽然停住他的豬,回頭來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心領(lǐng)神會的說了句“我懂了”,然后騎著豬一溜煙跑遠了。后來我知道,這個晚上,他和小寡婦在一起了。順帶一提,據(jù)說他們也有了收回太陽的辦法。
這時候的我則是慢慢悠悠騎著豬去找了老先生。老先生正在等我。
 
老先生面前放了一本《綠野仙蹤》和朱梅的《西部科羅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險》,我好奇地看著他。
“自從我從事科學工作三十多年來,”老先生表情嚴肅地說,長衫還是那樣皺巴巴的,“我把馬荒村所有的書籍都集中在這里,很久以來我就注意到,這些書中除了你說的‘漢字’,還有另一種文字,而我看起來很困難。”他打開手邊那本《綠野仙蹤》,是中英文雙語的。
“是英語,除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另一個民族使用的,在外面世界很流行的。”我順手翻了翻。
“我對著看過很多遍,除了可以對出幾個個別的詞語,我對這種文字還是一竅不通,”老先生說得煞有介事,“我希望你可以幫我。”
英語對我來說不算難事,至少教他是綽綽有余,但這次我沒有輕易答應,不像上次那樣坦率,這次我是有所圖謀的。我說:“要教你其實不難,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唷,”老先生皺著眉,不高興地訓誡我,“研究科學嘛,怎么能這么功利?老想著要得到什么,這怎么能行?我知道你想看這本《西部科羅拉》,你要看我可以給你看,只要你把后面那個女人寫的英文用漢語念給我聽,我就答應你。”
我明明知道我這要求不算很過分的,但被他說著說著,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才一答應,我就端起書,翻到后面幾頁英文的,大略翻了一下。有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我就揣摩一下,連綴成語。朱梅的英語其實并不太好,文中出現(xiàn)了許多語法和拼寫錯誤,但后面的幾頁她都堅持寫成英文。我起初很疑惑,但當開始翻譯,看到第一句的時候,我就懂得了她用英文記錄的意圖。
第一句是:“從昨天開始我嫁給了一個男人,他是馬荒村唯一識字的人。”筆跡寫到這兒頓了頓,然后一口氣說下去:“但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沒人告訴我。但我不在乎。這個可以讀書的男人讓我很驚慌(原文寫成afraid),我覺得我不再安全了。”第一篇就是這樣的,但當我翻譯給老先生聽的時候,將語氣改的輕緩很多。
第二篇:“這個男人每天都沉浸在他的各種研究中,我今天我忍不住告訴了他地球是圓的,他居然很樂意地接受了,這點比小孩兒(這是她日記的習慣,指沈仲明)的表現(xiàn)好出許多。我想我或許可以培養(yǎng)一個學生了,一個比我大很多的學生……或許我也能改變些什么。”
接著的幾頁都記錄了她起初幾天對她“學生”的傳授,還有些關(guān)于對生活的困惑、對未來的迷茫之類。很多話我都省下來,并沒有直接告訴老先生。寫到末幾段的時候,話題轉(zhuǎn)移到了我和老先生真正感興趣的地方。這一篇寫的很長。
“我時常在思考,關(guān)于馬荒村的由來。馬荒村外面雖然有綿延無盡的叢林,可它又分明是個密閉的空間。沒有人記得馬荒村的過去,但它確實和外界緊密聯(lián)系著,他們的語言、服飾、飲食、計量單位,這些無一不表明著它是根植于中國文化的。究竟是什么斬斷了馬荒村的過去?我思考了很久,將它歸結(jié)于歷史遺忘。這并非某一個個體的遺忘,而是所有人都忘記了,而且這種遺忘應該是自然因素而非人為原因。我去馬荒村的林子里勘察過,以村子為圓心靠近村子地方的植物、土壤、巖石跟森林稍外圈的明顯不一樣,這表明馬荒村原本并不屬于這片土地,而是以整個村子為單位連人帶土地一并遷移過來的。從勘察的結(jié)果分析,我將這種遷徙的原因歸結(jié)為一場大風。這種說法可能很玄妙,但這與真相應該相去不遠。因為一場超級大的旋風將這片土地帶到這里,巨大的震動使馬荒村第一代人腦部受損失去記憶,剩下的也只是零星片段。這就是為什么馬荒村人沒有歷史,但他們卻依然生活在這種牢不可破的文化之中。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我很振奮!”
當我把這篇翻譯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先生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欲望得到滿足后的愉悅感,口中喃喃地念“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了。”我驚訝于他的反應,甚至超過了對這個秘密本身的驚奇。也許像他這樣有著濃厚求知欲的人,獲得知識之后本身就是這樣的反應,滿足又激動。
手中的《西部科羅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險》剩下的頁數(shù)已經(jīng)很薄,我往后翻了一頁,繼續(xù)看下去,但老先生很明顯地沒有心思繼續(xù)聽下去,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歡樂里:“今天講授的時候,那個男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著我,那種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不安,還有欲望——并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欲望,而是比這更高一層的欲望,比如人類對自然的占有欲。(這一段我只快速地掃了一遍,沒有念出來給他聽。)看來還是要盡早想辦法出去,我不能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了……”念到這里的時候,一旁的老先生突然伸手來搶書,就像上次一樣,但我有備在先,一閃身躲過了,迅速翻到最后一頁,在他正式向我索要之前瞥到了幾個零星的字眼:“地球是圓的……陰謀,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最后一行寫著:“生存還是死亡,今天已不再是一個問題!”在老先生拿走書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瞟到了以上信息,這應該就是朱梅的絕筆了。
我看一邊的老先生已接近暴怒的邊緣,不敢貪戀,連忙把書還給他。他合上書,右手拇指的指腹在書脊上來回婆娑,問了一個讓我脊背一涼的問題:
“年輕人,你覺得地球是圓的嗎?”
幾乎是出于本能的,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是他也問我這個問題,還有朱梅日記里的字眼,這些讓我莫名心悸。我訥訥地點了點頭,張皇地向他告了別,急匆匆地出門了。
我預感到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事實本質(zhì)的周圍。
 

第二天,我有些冒失地向魯媽媽問起朱梅的死因。因為裘老太總是忙著尋找她的梳子,旁人很難讓她坐下來。
魯媽媽是個和藹的老女人,雖然她愛好胡亂揣測他人(比如裘老太的桃木梳子),但總體上來講,她依然不失為一個熱情而和善的人。我努力排除了魯媽媽故事中的主觀因素,盡我最大努力還原著故事的本來面貌。
據(jù)說在朱梅被趕出馬荒村之前有一場全村人對她的審批。那時候她偶爾會給小孩子教授一些基礎(chǔ)的知識,起初的時候大家并沒說什么,后來忽然有一天,所有大人們都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孩子以為地球是圓的,于是他們找到了這種說法的源頭也就是朱梅,全村的大人們問她:“地球是圓的嗎?”朱梅當然說是。很多人問了她很多遍她都堅定地說是的,最后所有人一致認為這是個不誠實的女人,馬荒村僅存的古書上明確說過“天為圓,地為方”,并且因為這個理由在全村人的一致同意下將朱梅趕出了馬荒村——只有一人除外,那個人就是大東頭,據(jù)說他是唯一一個站在朱梅這邊的人,他并不認為地球會是圓的,但他卻堅信朱梅是對的,由于他沒有說謊,大家不能把他趕出去,于是所有人合起來把他狠狠打了一頓,這件事情也得到了他的主人的默許。馬荒村的人從來不會意識到,他們眼中朱梅的落后只是因為她在大家都在平面中研究地球的時候朱梅已經(jīng)將它在空間中研究了,她的悲劇在于她的進步上。大家也不會意識到他們口中的“方”形的地球名字中本身就有“圓的”的意思,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歷史,而馬荒村也沒有被稱為“球”的球體。
魯媽媽聽說朱梅死了已經(jīng)是四五天以后了,說是尸體被野獸咬得稀爛,清早被村里人抬回來放在村口,一直到下午,最后是大東頭去埋了她,墳是平的,沒有立碑,因為怕被人掘墓。
 
近些天沈仲明的屋子里常鬧哄哄的,還有人們歡欣鼓舞的聲音,我不知道是因為太陽的事情終于解決了,還是因為沈仲明終于和小寡婦在一起了。但是到了有一天晚上,沈仲明來敲我的門了,他一手撐住門,斜靠在門框上,笑容滿面地對我說:“明天早上去村口,有熱鬧看。”
“有熱鬧看?”我瞇縫著眼,含含糊糊地問他。
“恩,熱鬧,大熱鬧!”沈仲明的聲音里充滿了活力,像是一鍋沸水上冒出的白煙,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源源不斷地發(fā)散出來。
沈仲明關(guān)上門,在夜色里被腳步聲送遠了,但我卻沒有了睡意,因為今天下午的時候,老先生破天荒親自到了我的房間,問了我一個問題:
“地球是圓的嗎?”
“是啊。”我當時在看那本泰戈爾,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然后老先生向我告了別,并與我相約明早在村口的大金豬下再見。
想到這里我忽然有了某種靈感:關(guān)于朱梅的死亡應該是由一個人策劃的,他找到這個致命的分歧,然后誘導大家把它激化,最后使朱梅被趕出了馬荒村,這是一個陰謀,而幕后主使就是這位老先生。所有的事情只剩下最后一個疑點,就是當初是誰睡了朱梅,這件事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解決,但我堅信我的判斷。我熟悉他看我和我的書的眼神,我清楚地知道他在圖謀什么,比如朱梅的《西部科羅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險》,我的泰戈爾,再比如,我和朱梅對于馬荒村來說都知道的太多了。馬荒村需要的是他這樣的學者,而不是我們——他一定是這么以為的。
想到這里,我便不再懼怕。
 
第二天一早,我將自己盛裝打扮了一番,然后騎著我心愛的大豬,心情愉悅地來到了村口的大金豬下。
馬荒村的人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每天早上來觀摩大金豬的習慣了,沒有外人來夸贊他們的大金豬,因此所有人都很盼望我能每天去說上幾句。
沈仲明和二狗子騎著高頭大豬來了;沈老爺子踱著步子緩緩地來了;姚老頭背著雙手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了;魯媽媽和裘老太相互攙扶著來了;年輕人們也來了。最后,老先生也急匆匆地趕來了。
大家都滿懷期望地看著我,但我還沒開口,沈仲明就已做出了一個吸引大家眼球的大逆不道的動作——他一躍跳到了供奉大金豬的臺面上,攀住了大金豬的尾巴!人群喧鬧起來,沈仲明清了清嗓子說:“我們馬荒村向來是不允許不誠實的人在的,很多年前,我們把不說實話的朱梅趕出了村子,最后她被野獸咬死了!這就說明,凡是騙人的人都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但是今天,我們這里就有一位騙了全村人的騙子!他騙我們說這頭大金豬是如何如何的宏偉和壯觀,可是——”他說著,雙手握住豬尾巴狠狠一拽,豬尾巴“咔嚓”一聲便脫落下了,光禿禿的豬屁股上留下一個圓圓的洞,從洞里能看到豬肚子里填滿的木屑和秸稈。
這就是他們崇拜了無數(shù)個早晨的大金豬!許多人甚至把朝拜大金豬一事安排在早餐之前,因為大家覺得比起早餐,大金豬更值得他們親近。于是此時,親眼見到的這個事實讓人很難以接受,許多女人難以自抑直接暈倒過去了,而更多的男人則是抄起手邊最稱手的家伙直接把老姚頭攆出了村子,他們積怨太久了,要為自己的誠信報仇,要為自己田地里長到一半的莊稼報仇。老姚頭一路逃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雙手張開護住身后的矮小貧瘠的玉米,大聲嘶吼著不許人們毀壞他的寶貝,最后他被幾個壯漢丟出了馬荒村。
太陽收回來了。
人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走了老姚頭,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壓縮了很久的恨意,突然之間噴發(fā)出來,雖然過程很猛烈,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人們的心情并不能得到紓解,于是他們回到了村口,揚言要砸爛這頭騙人的大金豬。這時候,會寫“草”字的老先生一躍而起,也跳上了臺面。人群安靜下來,除了我,每人知道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先生要做什么。
“外鄉(xiāng)客,我要問你,”老先生理了理長衫,努力讓自己站得更加體面些,“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
人群把視線投射到我身上,視線里有野獸追獵的狂熱和興奮。
我的視線毫不避閃地迎向老先生,人群安靜下來聽我大義凜然地說出了下面的話:“我和先生都是搞科學研究的,搞科學的人都是說真話的,這個問題我還不用說,老先生就知道我要怎么答。可是,在這一切之前,我必須要向您懺悔一件事情,其實我還有一套鉆研數(shù)學的珠心算沒有教給先生您,對此我深感后悔,因為這套珠心算包含了數(shù)字的全部意義,正是科學之精華所在啊!我是如此的后悔,我渴望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因為科學是無比崇高而偉大的!所以我想,只要先生您愿意說真話、替我向大家解釋,告訴大家真實的情況,大家一定能夠了解的。只要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研究科學,我也可以把我的那套包蘊了天下數(shù)字精華的珠心算教給您了!所以,在最后,我想問您一句:您認為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呢?”
當我說出那套我偽造的珠心算法時,老先生的眼睛明顯一亮,每當我說吹噓一句科學,他眼中的炙熱就增加一分,最后他滿懷熱情地說:“我今天要在此說明的就是,地球是圓的!我們用科學說真話,是科學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科學萬歲!”
人群中并沒有幾個人被他這份熱情調(diào)動起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那句話上:“地球是圓的!”這不亞于一個晴天霹靂,對馬荒村的人們來說。于是人們用充滿乞求的眼光看著我,希望我能帶給他們解脫。而此時老先生也用充滿肯定的眼神看著我,鼓勵我大膽地說下去。
“真是太滑稽了!”我放聲大笑了起來,“連三歲小孩兒也知道是天圓地方啊,老先生您怎么可以說出這樣的話欺騙大家呢?我不清楚按馬荒村的規(guī)矩應該怎樣對待您,可是我知道馬荒村的人們都是最講信用的,您這樣騙人是不好的呀……”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臺下的人們已經(jīng)一窩蜂地將老先生扯了下來,他被淹沒在人海里。我看見他看我的最后一個眼神。
這是馬荒村最后一個科學家的眼神。
 
很久以后我曾問沈仲明,當時朱梅被大家攆出去的時候,他是什么樣的感覺。他對我說,當時覺得很難過,朱梅被攆出去的那幾天他難過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但當朱梅被埋在馬荒村以后他就覺得很心安,尤其是老先生被攆出去之后,他就能更加堅定當年自己的選擇,既然地球的確是方的,那么攆走一個騙子就沒什么好值得悔恨的。他還說,他覺得很同情大東頭,因為這么多年他也一直沒能走出來,因為這份同情,他現(xiàn)在對大東頭很好。
我又想起當年那個一直懸而未決的疑團,于是問他:當初去朱梅房里的男人究竟是誰?其實就是你吧?很多人都這么說。
不是我。他笑得很隱秘,是我叔,當時我就在隔壁房,他進去的時候我知道。她不肯嫁給我,我當時很生氣。
我和沈仲明相視一笑,結(jié)束了這場談話,沈仲明現(xiàn)在是馬荒村的村長,而我則是馬荒村的第二位先生,也許不久就要加上那個“老”字了。多年的相處讓我和沈仲明顯得很默契,好比我后來在他房間里看到那只巨大的金光燦燦的金豬時,仍然脫口而出地贊嘆了一句“好大的金豬啊”,但事后對此事也一直是諱莫如深。而沈仲明則再也不問我地球是方的還是圓的這樣的問題。
于是我在馬荒村有了很多的弟子,我可以把天底下所有的知識都教給他們,只是每當孩子們問到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的時候,我都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是方的。”
 
 
作者:譚瓊(筆名:非裳)
來源: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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