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抬頭·忌
2017-09-23 19:20:52
作者:陳潤攀
龍抬頭•忌
和她相遇,是在龍抬頭的第二天。
我所在的這座大都市,雖然地處嶺南地區,但似乎不過龍抬頭這個重要的節日,就連懷春的少女們也對其不甚了了。這里沒有許多“老姿娘”去仙堂上香乞討男人的熱鬧場景,沒有木質餐桌上肥膩的豬頭肉,沒有燒過的金箔化為款款而飛的黑色蝴蝶,飛過每家每戶門沿掛著的祈福帶。我這個不肖子孫,竟也被城市同化了,在昨天遺忘了離家時老姨的囑咐,像遺忘掉過去骯臟的自己。離家時,留意到祈福帶上面老姨寫的歪歪扭扭的錯別字,它錯得讓夜深無眠之人淚流滿面。
要不是今早無意間觀看一檔記錄潮汕地區傳統習俗的節目,我應是糟蹋了老姨好不容易在山上寺廟求得的符頭。寺廟坐落在整個縣的最高點,遙望大海,威嚴而慈悲得像海邊的媽祖。姨說,在二月初二這天,把它懸掛在書桌的上方,讓書籍感受它神圣的氣息,那么我以后的學術道路便會走得暢通無比,肯定不會像當年她從子宮里把我擠逼出來那樣痛苦。
身為高材生,我畢竟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啊!可一想到老姨臉上會流動的褶皺都跟我的出生相關,我就不禁一陣哽咽。我還是撐著眼簾,去理發店重新剪了一次頭發,以不違背遠在千里的民俗——盡管頭發剛剪不久,花掉了好些天積攢下來的準備購買資料的錢。
給我剪發的是一個時尚的女人,穿紅戴綠,裝扮很是妖艷,不遮羞的雪紡衣幾乎暴露了她的乳暈。我胯下的“龍”陽氣不足,卻對此了無興趣。她這個階層的審美只會讓我心生恐懼,整個過程我都不敢直視鏡子里的幻象。我擔心當我將視線調至正前方時,她就會像午夜村里廢舊的、點著一星燈火的老祠堂里突然凄叫著竄出的發情的野貓,從鏡子里直沖出來。匆匆交了錢走出店門,過了幾個拐彎后才驚覺我犯了佛家的戒,犯了起分別心的戒——眾生緣起性空,無一差別。手中被翻閱的《心經》上的文字都有會飛的翅膀,像此刻不間歇的微雨,從空濛的虛無飄落,落在我的心靈世界,洗滌明鏡上的塵埃。
龍抬頭和初次遺精,在我的印象里,是同一種生理反應。猶記得當時姨看到恐慌的我而露出的喜態,她把鼻孔撐得能招進兩只蒼蠅。她欲脫下我的褲頭觀察我那膨脹后垂下的“浪鳥仔”,被我大喊拒絕,只好連連催促我出門去幫村理事會抬神像。當我愣愣地以為自己還是一個孩子時,姨已將我的事跡傳遍了街頭巷尾,老鄉一橫巷前池塘囂張生長的水浮蓮也讓出一條傳播的路子。從此,在村民的接受下,我被劃入了男人之列。我想否定,但到底還是絕望,因為我不曾見過抬過神像的男人還能天真地做回“男孩”,無一例外。
但是我雖有男人之名,卻一直無男人之實。我是保守的,保守得像個村里的黃花大閨女——一心想把美好初夜的一抹嫣紅留給與自己進行過夫妻儀式的郎君。姨沒有教會我放蕩,所以她時常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嘆,每一次感嘆就有一根頭發從發根白到發尾。她說要不是看在我還在進修學業的份上,她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成為街坊鄰里的最后一個老男孩。由于此種尷尬,她倒不得不承認,我還是一個孩子。
我終于實實在在地糾正了老姨多年來犯的錯誤,但是,我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感覺就好像是飽受傷病折磨而搶救無望的三叔公,突然被醫生告知可以選擇安樂死。腰痀的三叔公死了,不是安樂死。他聽了不孝子女的言論后,從七孔橋上跳水自殺了。靈魂自在了好些天,無奈最后浮腫的尸體在水面上被村民發現。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聽僧人講,念著佛經的人可以無懼任何艱難的境況,就算死亡也是一種升華。諷刺的是,我的心情最怕微雨。心情這東西究竟是屬于精神層面的,還是屬于物質層面的?無明。
我畢竟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啊!我真的沒法在我所處的時空里,去依賴一個可以任意決定世人命運的“陰陽杯”。所謂的陰陽杯,無非是兩片由竹頭或木頭制成的小玩意。“拜老爺”的村民祈禱后將其摔到地上。如果兩面都成陰,即“笑杯”;如果兩面都成陽,即“穩杯”,表示不吉;如果一陰一陽,則為“圣杯”,吉兆的象征,預示著祈禱的通通都可以實現。這種與神對話的形式,我不覺得有任何靈魂獲得升騰的感覺,還不如閱讀柏拉圖的《理想國》,抑或念一遍《心經》。它無非是一種游戲,可賭注卻是我們薄如蟬翼的人生。我并不否定神的存在,但是我討厭它的一切安排,包括我的出生。
我是要說說和她相遇的事的。是的,我要說的是這個。
她跌進我的懷里。一次嬌滴滴的后仰,整個持續的動作最后在我的懷里完成,完成得那么恰如其分——如果這真的是神的一次有意的或無意的安排,那我就迷信這一回。
抱著一團柔軟,我的腦中樞并沒有閃過“英雄救美”的念頭。電視劇里那些狗血橋段,看得多了,無奈也隱約心生似曾相識的幻覺。我想起年輕時貌美如花的姨——有次被粗暴的繼父嚇唬而摔倒在地的姨。
前一秒,她被潮濕的天氣和磚砌的階梯合伙捉弄,不小心滑倒。她心神未定地起身連連道謝,不容我抱著她自上往下與她對視,哪怕多一秒。當然,我很樂意花光所有的氣力去保持她起身前的姿勢,就算累是累了點。她酥潤如春的眼波,以鄉村小學后田野小溪的綿力把我的心弦折彎。
她是除了姨之外,我唯一抱過的女人。印象中,她要比姨好抱得多。大概是她顯得勻稱的緣故,又抑或是因為最后一次擁抱姨時我還小,小得被一個長著滿臉胡渣的大叔譏諷為未斷奶的孬種。
那個滿臉胡渣的大叔,在我不知自多少歲起,“猥瑣”地成為了我的繼父。
在一個保守得村民還破口大罵“浸豬籠”的鄉村里二婚,姨“色膽包天”。沒有人問過我同不同意,姨亦沒有問過我,我就被貼上了“掰洞姿娘”之子的標簽——比烙在女子臉頰上的紅十字還要污穢得多。
污穢如我,童年自然是晦暗的,晦暗得像村里茂密的榕樹下為數不多的公廁——每一次想排泄體內的污物都要搓著草紙排隊等好久好久,好像是要等一輩子。好在,我有一頭老黃牛和一個經常偷家里鍋巴給我吃的女孩。但是,她們都不真正屬于我。
老黃牛屬于飯桌。它被宰殺時,她的牛仔剛出生不久,還沒斷奶。我看到老黃牛眼角的淚水,我哭瘋了,繼父卻笑癲了。他喜歡用手指沾些口水后數鈔票,數得慢悠悠的,咧著嘴,一副比性愛還享受的樣子——據說改革開放以后他就有了這一毛病。而我的淚水啊,我管不住,也無意去管,它嘩啦啦地拼命往下掉,像是哭完這一次以后就不會再哭了似的。我扯著他的衣褲,以懦弱的討債者的方式。他一時甩不開我,以至于拳腳相向了。姨不在,他可不放過任何一個教訓我的機會。姨沒給他生個兒子,我曾一度天真地以為他會視我如親生的骨肉——這是姨她頻頻給我灌迷魂湯的結果。我恨他!
女孩屬于水庫里的世界。她進了水庫之后,我每天都會坐在上面等她,感覺像在等還陽的老黃牛,等到夕陽和我的屁眼持平,等到繼父叫囂著不趕緊回家就不給飯吃。聽大人說,頭七那晚他們都會回來一次。騙人!那晚我等了很久,他們也沒有把我夢見。每年的農歷七月十五晚,他們也沒來找過我,盡管我一早就備好了三牲、潮汕粿食、新鮮生果……
她進了水庫之后,我發現,書庫漸漸熱鬧多了。雖然它是幾米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但我知道她還活著,還養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鳥兒,并教會它們唱歌。它們唱給我聽,就像她唱給我聽一樣,一樣很好聽,好聽到我在被劃入男人之列后的許許多多次晨起時發現自己已是滿臉涕淚。
我哭瘋了的那天,她是不該跟著我的。她陪著我一直跑、一直跑,跑過了叫瘋了的雞群,跑過了長瘋了的野草,跑過了刮瘋了的寒風。最后她像還未二婚的姨一般,小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小女人地安慰著我不安分的情緒。我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老黃牛沒了”,她低低淺淺地說“你還有我”。我淚眼朦朧地看著她,越看她越是恍惚覺得她像捧著我小臉蛋的姨。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很孩子地親吻了她。她喚回了我六歲以前與姨親昵的感情。
她驚呆了一陣子后,也哭瘋了,似乎想用決堤的眼淚沖刷掉沾著米渣的唇印。她急急忙忙地推開我,罵我是個壞人。手足無措間,她自責不該不聽爸媽的話,不該和我這個不干凈的男孩玩在一起。我默默地低著頭,緊攢著拳頭——這拳頭后來大得貌似可以擊破地球的蛋殼。她罵我,我不怪她,我不會對待其他罵我臟的人一樣對待她。都是我的錯,我該死,雖然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她走后的很長一段歲月里,我仍不懂得死亡究竟是什么,雖然我參加過幾次送殯禮,還扮演過手持白幡送鬼魂過奈何橋的小道士——會念經的繼父賺的是死人錢。文革后恢復高考,繼父拼了老命但還是考不上大學,于是“有學識”的他很自然地干起了這份職業。那時稀里糊涂的我只意識到,等我抬頭后,我便再也見不到她熟悉的身影了。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她的姨時常獨自一人跑來哀號,不知為何,哭到我眼淚也跟著掉下來。她不見后,她的姨每次碰到我都面露兇光,風馳電掣地朝我沖過來,使勁地咬我,像極了山里饑餓的野狼。
她是除了姨之外,我唯一抱過的女人。抱過后就不愿撒手的女人。
其實這話說得不對,掉下水庫的女孩也算,盡管那時候她的年紀很小很小,小到還沒有被她的姨歸為家里的女人一列。當然,那時同樣小小的我亦不知曉女孩歸為女人的標準。就像我不知道,每個精力旺盛的夜里,繼父為何會瘋狂地喘著粗氣,姨又為何會心外無物地呻吟著。在天井邊睡的我,每每以為他們大概是睡不著,做點“運動”好睡覺。(兒時的我,若睡不著覺就會到田里追趕螢火蟲,追到累了,回到家自然倒頭就睡。)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吱吱呀呀的床鋪會不會被他們弄垮掉。
其實這話說得也對。女孩就是女孩,她是那么的純真無邪,何必硬要把她歸在女人的行列里呢?就算把她歸類后,她又能夠得到些什么呢?她畢竟已經不在了啊!女人,譬如姨,不只是臉上擦著臟兮兮的泥巴的女孩而已。
她走的第二天,與繼父一夜瘋狂后的姨,拖著略顯疲憊的身子,帶著不諳人情世故的我去附近的廟里為她祈福。廟的里外,零星支著幾架嶄新的白幡。在眾目睽睽之下,幾架白幡被經過的風調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跪下,耳畔仿佛依稀飄著與她追逐時朗朗的笑聲。姨抽去了跪枕,這一舉動的神秘涵義,多年后我才慢慢領悟。
我的膝下是沒有黃金的,只有臟東西,臟東西不配有干凈的跪枕。倒是姨卻有跪枕,這一反差直到現在我還沒完全弄明白。我權且認定,無論怎樣,相對于男人的臟,女人有愛護自己身體的特權。她的姨也是女人。
我跪著,一直跪到人都走散。本就事不關己的人走了,她的姨走了,我的姨也走了。我差點起不來,索性坐會,眼珠子轉動著瀏覽祭壇上的物品。祭壇上有一冊書,我拿下來翻了翻。它是手抄本,字體很大。當時我比出了大拇指,稚嫩的大拇指還顯得小一些。后來慢慢地,我認完了里面所有的字。遺憾的是,到現在我還不能用潮汕話將它一字不差地朗讀一遍。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心經》。
微雨,比我無聲告別的碎發還要柔膩。微雨,一定是被一個不太專業的人從云端里剪下來的。走在微雨中,如果可以,也是要閉上眼睛的。我不曉得自己何時有了這種判斷,就像夢里被所夢的人夢到一樣真實。
好在,她跌下來的時候,我的眼睛是睜開著的,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姨當時跌倒沒人扶,結果肩膀落下了后遺癥,她常常在天氣驟變時疼得殺豬似的又喊又哭。村頭的殺豬場我去過一次,聽說那里半夜經常鬧鬼——一個穿著的確良、愛吃鍋巴的小女孩。
我應該和狗血劇的男主角一樣,擁有百發百中的咸豬手,又總貌似在無意間剛好握住女主角的兩團最讓男人抓狂的“柔軟”?把這一壘不費吹灰之力地攻破,這將有利于我和她以后劇情的上演——最后享受肉體的狂歡。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辦不到!我說過我是保守的,姨的德行與我無關。我認為的圣潔,容不得人半點污蔑。
更何況,女孩脆弱的時候,就像一個未孩的嬰兒,叫人怎忍心趁機揩油呢?會鉆營精算的,要么是投機者,要么是饑渴者。前者習慣使然,后者被生理欲望所役。
我胯下的“龍”,竟然依舊絲毫沒有“抬頭”的跡象,我難免疑惑。
她怯怯地拼出了她的名字,像兒時我打出的水漂,每一個字母都宛若湖面被打出的細漾。我竟看得有些癡了,越發覺得她說話的嘴型和小小的她竟是那么相像。微雨輕輕吻著她的上眼瞼。我癡癡地端詳著站在我面前的可人兒,心想:小小的她長大后的樣子大概就是這樣子的吧!小小的她要是還在那該多好啊!我不禁一陣感傷。
她也癡癡地看著我,留意著我眼里眉間郁積的氣息。久久的,久久的。微雨中,兩個沒有撐傘的人。天上地下的雨水把我的帆布鞋打濕了一大半,而我并不知道,我卻不經意間打濕了她的眼眶。
其實這時我很想哭,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容易被各種關于情感的東西弄哭。某個故事,某首歌曲,甚至某一兩句話,都能那般輕易地擊垮我眼淚的堤防。
她輕輕地靠近我一點點,再靠近我一點點,然后騰出兩根手指,柔柔地撫平了我緊蹙的眉心,把山川撫慰成平原。我愣愣地看著她,她低低地問我,問我愿不愿意陪她一塊去踏青。她有多么喜歡青色呢?難怪她單名一個“青”字。不知她骨子里本就屬于青色的,還是青色如詩在潛移默化中滋養了她的氣質。我的骨子里,可還殘留著娘胎里生長的青色?
在微雨中踏青是絕好的。青色歡迎微雨,誰說不是呢?微雨能洗去它身上無辜沾染的塵埃,讓它更能赤裸裸地朝向天空,無論它是女人還是男人;微雨能讓它的姿態顯得流動,讓我不能兩次看到它同樣的嫵媚,讓它否定前一秒的自己。
這天氣,去哪踏青好呢?她俏皮地吐吐舌頭,偏要等我下決定。她就不怕我是壞人嗎?我打小就是一個壞人,這早有人作證。她竟如此無邪,無邪得使我終于拉開了心房的窗簾。
我若說要回我的鄉村一趟,她會應允嗎?
我已經好些年沒回去了,那個罵我是壞人的女孩走后不久,我也搬家了。我的一家子都帶著晦氣,村民著實忍無可忍了。搬家后,繼父借此事毒打我,便尤顯得順理成章。姨亦啞口無言,夜深的勸解被粗糙的解衣聲代替,她空有護犢之心。
大概上蒼還是憐憫我的,在我恨得幾欲操刀殺死繼父時,它親自帶走了這只畜生。這只畜生偷養有夫之婦,終劣跡曝光,被婦人的丈夫捅死在床上。他的尸體是我去收拾的,以“兒子”這一個不實的名義。在給他收尸時,我忽然覺得他是那么的可憐。果然應驗了古人的那句老話:在死亡面前,任何過錯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他是可憐的。空養了情婦那么久,情婦連蛋也沒給他生下一個。但他也該知足了,最起碼在見到他入葬時,我竟不知所謂地喊了他一聲“父親”。算算,倘若不考慮他有意或無意地奪取了我童年一半的陽光,他也算半個好人。他生前照顧我姨照顧得還不錯,死后也留下了一筆可觀的遺產。
他都死了,我是該恨他,還是該原諒他呢?我做不出選擇,終于也沒必要選擇了。
他死后,我倔強地說以后要自力更生,不會繼承他一丁點兒臭錢。姨無奈地搖了搖頭,聽我任我,只偶爾怕半工半讀的我吃不消,特意給我熬了一些補品。我拒絕時,她才生氣地說,買補品花的是她自己的工資。每次喝了她的補品后,我體內都是火燒火燎的。她又偏偏會及時地叫來一兩個身材出眾的女孩子到家做客,逐一介紹說是某某親戚朋友的女兒。說她們樣貌好,性格好,各方面都好。重點是屁股夠大,會生男孩。后知后覺,猜想她一定在湯里加了一些壯陽的藥物。而今我一見到濃烈的湯水,我就汗毛直立。
“無論去哪,我都愿意和你一塊去。”她知心地說,曖昧得像是戀人之間的表白。
“我想回鄉下,因為你,我想回去看看一個女孩。”我毫無遮掩地說。
她聽后,勉強地掩飾臉上不自然的神色,但馬上又變得活潑調皮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呵呵呵……”
女人都這么善變嗎?如鄉下六月的天氣,表情轉換的速度竟可這么迅疾。和她回鄉的一路上,我都想不明這個問題。后來我才了解,可惜已然太遲。
從省城搭大巴到鄉下,需要花四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四個小時,這段時間足夠讓人的理性全面性地壓倒感性。一輛輛來來往往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像極了生產鏈上的一個個產品,或是雨天不約而同出動的一只只蟑螂,讓人看了惡心。好在,今天霧氣不大,能透過窗看到一些公路旁的自然風景。我看到一頭老黃牛,散漫地在田間活動,無人驅趕。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青興高采烈地跟著我上了汽車,待汽車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后才告訴我,她很怕坐這種客車,逢坐必暈。現在她靠在我的肩膀,睡得很舒服,像是依賴著自己深愛的男友,抑或她的父親。敏感如我,我不會沒有絲毫的懷疑: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說的特別怕坐車?
對以上懷疑,我倒不是很感興趣,我急急想要得到答案的是:女人能不好奇另一個女人的存在而不聞不問嗎?
答案:絕對不能!
她貌似很滿足地醒來后,頭一件事便是問我關于小女孩的事。我說過,遮遮掩掩不是我的性格。我重新把零碎的記憶給她逐一順了一遍,像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拼湊著他懷里的積木。她亦小心翼翼地聽著,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只見她時而笑逐顏開,時而柳眉微蹙。在我記憶的后段,她竟然哭了。她真的哭了,跟小小的她受了我欺負一樣。
此時此刻,我應該將她抱進我的懷里嗎?是的,是應該的!
但是,我并沒有那么做!不知為何,我只是從包里掏出紙巾,然后遞給她。僅此而已,就僅此而已。她說她要到小小的她出事的地方拜祭一下。我點點頭,可心里沒底。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地方是否如舊?我是希望它如舊,還是不如舊呢?我心頭的糾結,解不開!
從大巴上下來,我牽著她的手。走了一小段路,我記憶中的泥沙路與腳下的水泥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是深閨處男和情場浪子的區別。我心里有嚴重的落差感,人往往在一些改變前無能為力。沒有參與感也是一種痛苦,誰說不是呢?
她的手腕從我的掌心掙開,更添了我的惆悵。我的好壞,原來在他人看來是無須分辨、可有可無的東西。是我想太多了!我不是她的誰,怎可牽著她走,雖然我以為我和她的關系不僅僅是萍水相逢而已。話說女生矜持點是必須的,只是她矜持的對象竟是我的無力。
她是來踏青的,不為別的。她可以無所叨擾地讓眼前的景況來滿足自己的獵奇心理。然而我卻不一樣,我回來是想修復一段被時間磨損的記憶。
村口,翻了新的老廟還在,“兒時”抬過的神像還在。我看神像的嘴臉,覺得它還記得我,而且在幫我回憶起初次遺精后與它開始的沒日沒夜的緣分。我不能任由它擺布,青在我身邊。關于性愛,一念成魔。我的身體不是我的,它最想要的偏偏是我不能即刻給的。好在青這天,沒有穿得很暴露誘人。不知青喜不喜歡穿粉色的衣物,我又愛又忌。我胯下的“龍”,在心理重重壓迫之下,終于還是倔強地蠢蠢欲動。
我從背包里抽出泛黃的小冊子,將其放回原位。說是原位,其實并不準確,我只依稀記得當時我是在神壇上拿的。人與一件物品相處久了會生感情,說實在的,我舍不得它。但是我得說服自己,我學的是佛理,書冊不過是得魚的筌罷了。如此感悟,一粒芥子方能裝進整座須彌山。
青在廟里蹦來跳去,很是興奮,像一只剛出巢穴的小鳥。她是大城市里的孩子,對眼前的東西自然少見多怪。她模仿著影視里求神的情節,持著三炷香,雙膝跪枕。果然,女人下跪是需要跪枕的,就像當年的姨。
她微微閉上眼睛,口里碎碎念,許了一個愿望。找不到“陰陽杯”向神確認,只好作罷。她的愿望,她不說,我沒問。我就這么無趣,試想有誰會愿意把我變成她愿望里的主角呢?她起身看我,表情并無異樣。
此時,老廟周邊來了一些約摸剛告別開襠褲的小孩,操著熟悉的鄉音——一種比水邊蘆葦還要飄逸的方言。小孩比劃著,以看天上星月的眼神注視著我和青。這里,到底沒有人會認得我了。我的身份,成了徹徹底底的陌生“男人”。我是他們口里的叔叔,而青,卻還是姐姐。青忍著笑,等小孩走散后,才開懷得柳腰搖擺。我無奈何地白了她一眼,她竟笑得更兇了。
男人是該比女人成熟一點的。就相貌而言,此論斷亦成立。不然,她怎會在我的懷里睡得那么安穩?可能,我長得真像是一位沉穩的父親。
進村的一路上,我艱難地辨認出幾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那是幾張兒時嘲笑我嘲笑得最來勁的面孔。他們老了很多很多,老得足夠令我心生悲憫去原諒他們過去的一切過錯。人的一生本來就有諸多困苦,何苦還要為難對方呢?
說到家,我的靈魂早就回去了幾趟,在夢里。在夢里,我成了無家可歸的游子。果不其然,在夢外,眼睛明明白白地給我宣判——“下山虎”的家沒了。舊址上的建筑物,要比我記憶中的豪華而陌生萬分。別墅在眾多一式的潮汕民居的包圍中,鶴立雞群般搶眼奪目。從別墅里走出來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頭發梳得發亮,叼著煙,村民都管他叫“書記”。
失落,心干枯得像旱年裂開的稻田。沒有稻穗,鴕鳥也不來拉屎。青剛開始以為別墅是我家的,正要發出驚呼,卻迎上我的失落,頓時寂靜如我。過一會兒,她過來勾勾我的臂彎,用她的笑容寬慰我,像憐惜自己的孩子。
“我們去那邊走走吧。”青提議。
是啊!說好一起來踏青,我竟不自覺地將她帶到濁氣縈繞的地方。實屬不該。她指的方向,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綠色。顏色偏暗,跟天氣有關。
我隨了她的意。她這樣一個女子,叫人不忍心說不。她不曉得,就算她不說,我也是要去那的。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人總覺得自己選擇了命運,殊不知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們都在諸多因果的鏈條上浮浮沉沉著。我不得不信!
難道她忘了嗎,我在車上給她講的故事?還是……是我消極了,宿命感總使我將任何事物歸到悲觀的境地里?她是故意的吧?但是去那兒無疑會加深我的感傷,她怎不憐憫我?難道她的好奇心比悲憫心的力量要強大得多嗎?
我到底是個無情之人啊!我若有情,怎會忘了購買冥紙、香燭和粿食?我若有情,怎會怕負罪感而不愿早些來祭拜小小的她?我若有情,又怎會被青的小手勾著,以戀人未滿的曖昧姿態來見小小的她呢?
小小的她在水庫的世界里,還好嗎?她養的鳥應該倍增了吧?就像我養了多年的哀傷。哀傷總會在無人作伴的時候啼叫,但起不到公雞打鳴而喚來黎明的作用。
站在頂上往水庫里望,霧氣遮擋住了如注的視線。視線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水,沒有摧枯拉朽之勢。青的笑亦不是暖陽,驅不散底下的濃霧。一路上,她都沒有放開我。她是怎么想的?水庫里的她也是會長大的啊,難道她想跟小小的她說我自此有人照顧了嗎?
不是的,是我在幻想。我就愛幻想!我說過,我是一個異常敏感的人。敏感得會為一只蜻蜓突然的死亡而恐懼一整天。這種恐懼感,勝過兒時祭拜“骷圣”的前天晚上在墳堆里睡一整夜。“骷圣”,他們也一樣是“此處非吾鄉”的孩子啊!
“自從你離開后,我就再沒吃過好吃的鍋巴了。”我對深谷里的人說。我要說的一大堆情話還如冷夜未央,水庫的飛禽便霎時間活動開了。它們活動,仿佛替她消解我體內的寒冷。
她感應到了。我狂喜,半推半拉青的雙肩,眼里夾雜著微雨。
但青卻哭了,她也哭瘋了。不知為何,總之明顯不是喜極而泣。她深蹲下來,哭著說她長這么大從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說我一點兒都沒把她放在心上,說好一起踏青卻一點兒都沒考慮過她的感受,她就好像是多余的。
在同一個地方,我又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梨花帶雨的兩副模樣迷幻地重疊著、拉扯著,討債似的。我咬緊著牙,差點窒息。飛禽從我和她的頭頂掠過,不關心人起起落落的心情。它們是自在的,像鼓盆而歌的莊子!
“你去死吧!哈哈哈……”
我的背后傳來了一把凄厲的聲音,與此同時,我一個踉蹌跌入水庫。在跌落之前,我又見到了那頭餓狼。這頭餓狼,似乎這些年過得很不好。她披頭散發,咧著嘴笑得很夸張。像城市天橋下的流浪漢,嘲笑眼前這個美麗而孤獨的世界。
“不要!”青頓時反應過來,驚呼!整個身子趴在水庫邊,伸出手。
我很幸運,還能掙扎一會。我雙手搭在邊上的石塊,整個人懸掛著。我并不驚訝于她的報復,這是應該的。我驚訝的是,她竟是這個村子里第一個認得我的人。死,對于我來說,不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這些年來,負罪感令我構思了十幾種不同的死法。我能和小小的她死在同一個地方,這是極好的第一種死法。死,難道不是自我救贖?
對不起,姨。您的兒子一心尋死,卻又把您忘了,忘了您把我從子宮里擠出來時的痛苦,忘了您臉上的皺紋,忘了繼父離世后您的寂寞和重心。青后來說,就算是真的,您應該是我堅強活下去的最好的理由。您兒子真不孝,這一刻,他只想著死,無它。
更幸運的是,我到底沒有死去。我若死了,現在怎么會在這里敲打這篇文字?我若死了,那無疑是上蒼玩弄我如同玩弄玩物。我若死了,豈不是給青余下的生命抹上一道絕望的色彩?我沒有死。我被人救了。救我的人有兩個,一個自然是青,一個卻是某人孩子的父親。這位父親長得很憨厚,我記得小時候曾頑皮地抽打過他家的水牛,趁他尿急離開一會。水牛哭著喊他的名字,但他只圖享受生理上的快樂。
“媽,您怎么這么不聽話啊?又亂跑了?”某女子一邊怪責,一邊擔憂地注意著救人的過程。見我無恙,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不,我要他死,他害了我女兒,我要他死……”老婦人抓狂地嚷嚷,但在年輕夫婦的限制下,沒法向我襲擊。她忽又絕望地哀呼起來。
“媽,女兒沒……”女子話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轉而盯著我端詳。像端詳墳墓邊新生的野桑子,想吃又擔心野桑子已被毒蛇咬過,微蹙著眉頭。
我尋思著老婦人怎多出了一個女兒,抬頭一瞧,正好碰上女子的目光。我認不得她,我真的認不得她。但是她說她認得我,認得我鼻梁上正中的痣和臉蛋大致的輪廓,盡管我比以前消瘦很多。
“呵呵,你和其他村民一樣,也以為我死了吧?”年輕夫婦邀我和青上他們家吃了頓便飯。飯后,在小庭院,她一邊洗著碗筷,一邊嬉笑著問我,似乎兒時被人販子拐走的不好的經歷早已淡如云煙。
我要是能像她一樣,早早做到這般釋然,那該多好啊!現在的她,我確實認不得了。沒有了嬰兒肥,沒有了劉海,沒有了清澈見底的兩灣泉水,也不見她穿的確良和吃鍋巴了。唯一有的,是比同齡人早來的黯淡、衰老。洗了碗筷,她抱起她一歲多的兒子,右手伸進衣服內,掏出了她那飽滿的乳房。她的兒子一只眼盯著出奶水的位置,一只眼怯生生地瞄著我。她兒子一歲多了的事實,我沒問,是她主動告訴我的。我的到來,給了她教兒子“叔叔”正確發音的機會。
看著她那沒羞沒臊的雪白乳房,我胯下的“龍”崇高地將“抬頭”視為一種猥瑣的“褻瀆”。這是我第二次完完全全有意識地看到女人的乳房。初次見到的乳房下垂而顯得干癟,過了更年期的老姨老得連乳房也有了皺紋。她身上的一切皺紋都與我有關,我說不清當時內心具體的感受,其中比例占得最多的應該還是痛苦。我想奔過去抱著她,然后大聲地哭,像個“姿娘”一樣心安理得地大聲地哭,但出于年紀和性別的考慮,終是沒有。
“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青在大門口提醒我。“好的。”我應道。
她看了看青,看了看我,笑了笑。我找個借口先支開了青。在從她家離開之前,我還是不甘心,問了她兒時的事。踏出她家“四點金”石砌的門檻,我的心情異常復雜,但靈魂深處好像得到一種從沒有過的解脫感。
微雨又飄起,不顧人的悲或喜。它并沒有像來時那么令人討厭!進村,出村,好像做了一場迷離而真實的夢。
“說,你背著我跟她說了什么?”青在車上盤問,活生生一副小女人的姿態,煞是可愛。“沒……你想聽啊?”我賣了個關子,賣關子的功夫稍顯笨拙。
“是啊!快說啦!快說快說!”青催促著。“好好好,其實我也沒說什么。我就問了她一個問題。”我說著,騰出了傾斜向她的食指。
“問題……什么問題……你倒是快告訴我呀!”“我問她啊,你這個人怎樣?”
“真的嗎……不對啊,我這么好,這還用問嗎?你沒騙我吧?那她是怎么說的?”青連續打出好幾個問號,用粉拳無力地敲著我的胸口。她不是一個不自信的女孩,但也跟其他女孩子一樣,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
“她說你很好,叫我好好照顧你,叫我以后不要帶你去類似剛才那樣危險的地方玩。”我堅定地抓著她的小手,鄭重其事地說。然后,一把將她摟入我的懷里。
我終于把她摟入了我的懷里。她“咯咯”地笑了,把躁動的我迷醉。
我欣賞著她的笑,一種放晴的笑,突然覺得那樣的熟悉。熟悉,并非我又將她錯看成他人。她的笑是獨一無二的,好像曾是我生命中路過的最美麗的風景。
“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見過你?”
“是啊!你想想……在你家樓下……只不過我認識你,但你不認識我而已啊!”青愜意時微笑的弧線,像深邃的夜空里邀戀人上座的弦月……
“只不過我認識你,但你不認識我而已啊!”原來,有些放不下的痛苦本是執妄,而有些緣分當你心境清凈時便早已將你擁入懷中。我把青抱得更緊了,唯恐她如嬰兒般在我手中滑落。有她在,這輩子夫復何求呢?
超度這一切困苦,我終是獲得了大解脫。
甲午年丙寅月癸酉日。
宜:祭祀、訂盟、納采;
忌:登高、會親友、作灶。
作者:陳潤攀
來源: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