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韋伯
2017-09-23 19:28:31
作者:辛曉陽
管道韋伯
我的鄰居韋伯搬家了,在一個夕陽流血的傍晚。他最后一次敲響了我的門,說要搬到管道里邊去,就是高速公路的河流旁邊那種粗碩而巨大的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棄用了的管道。
“也許那里賺錢容易些。”他叼著廉價煙卷,把粗獷裂紋的大手支在我的肩膀上,眼神里滲著些淫欲,“沒辦法,過不下去啦!”
我幫他把已經掉了色的紙箱一個個扛上卡車,里面塞滿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甚至還有一只只剩下半個身子的花瓶。他臃腫地爬上駕駛座,隔著玻璃沖我諂媚地笑,“嘿,伙計,我們還是在一起的,只要你需要。”
路面上揚起的灰塵蓋住了我的眼瞼,我收起之前租住給他的公寓鑰匙,突然泛起一陣沒來由的辛酸。韋伯離開了,那個已經接近五十歲還找不到女人的糟老頭子突發奇想要去管道里賺錢。嘿,這可真是件稀奇的事兒!
我擺弄了一下被風吹得失去了方向的帽子,發現小女兒米亞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金色的發梢席卷了她的側臉,也許這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夕陽。
“爸爸,韋伯為什么要搬走呢?”她倚在門邊,把右手的大拇指放在門牙上——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這樣,“以后就沒人陪我玩植物大戰僵尸了。”
我搔了搔后腦勺,走過去吻了她的臉,“親愛的,他到管道里去了。唔……你知道……就像淘金一樣。那里有金礦。”
“他會變得很有錢么?”
“說不好。總之,晚飯時間到啦,我的女神。”我躬下身子,讓她爬到我的背上,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并不算重,“萊恩會陪你玩植物大戰僵尸,他就像個炮花……當然也可以是大堅果,只要你喜歡。”
圣誕節前夕米亞從信箱里拿到了韋伯的賀卡,邀請我們一家到管道里做客。妻子溫柔地撫了撫米亞的肩膀,告訴她已經準備好了很棒的派對,并且發出了邀請函,我們沒辦法再赴約。
“可是爸爸……”她頭一次拽著我的衣袖,可憐兮兮地絮語著,“為什么我們不能推掉派對呢,事實上我很想去看看韋伯,萊恩只會演窩瓜。”
“親愛的,”我蹲在地上,把她放在大腿上,“我會跟媽媽說的。可是如果不行……”
“我和萊恩就在派對上唱歌。”她吻了吻我的側臉,笑得像佛羅里達盛夏里綿延千里的暖陽。
圣誕的前兩天我們一家驅車到韋伯的住處去,這是我和妻子權衡已久達成的共識。米亞和萊恩在后座嘰嘰喳喳地歡鬧著,妻子回過頭去和他們開著玩笑。我可沒那么開心——這鬼地方似乎找不到停車場。車子繞著同一條環形小路盤旋了半個小時之后,我最終決定把車停在草地里。天,這真是件讓人難過的事情。
韋伯站在管道口遠遠地沖我們揮手。米亞開心地奔了過去,順勢被他抱起來舉到了半空中。“這里看起來像個難民營。”萊恩拉住我的耳朵咕噥了一句,在妻子的怒目下吐了吐舌頭,走過去跟韋伯握了握手。
“伙計,真開心你能來。你知道的,如果沒有你們,圣誕節我就要一個人過啦!”韋伯看起來確實過得好了一些,臉上的胡子也剃干凈了,像一個還沒成親的小伙子。
“我很抱歉把時間提前,事實上圣誕夜我們要在家里開派對,如果你能來的話真是再好不過了!”
“樂意前往。但是明天我有一筆大買賣……我要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共進晚餐……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韋伯大聲吆喝著,惹得其他人紛紛側目。大家只是笑著,好像同韋伯一樣期待了很久。
“哦,我的天!”妻子壓低聲音的驚呼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那不是新黨的議員么,新聞里出現過的,他怎么會在這里……”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是喬裝鎮定地瞄了他一眼。那個穿著西裝扎在窮人堆里的男人正用一臉鄙夷的膩笑審度著周圍的一切,像是一只揚著尾巴奚落老鼠的貓。
“嗨,韋伯!”
“嗨,喬恩斯!”
我半張著嘴巴,目睹著韋伯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擁抱。米亞靠在萊恩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韋伯和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說著淫蕩的俏皮話,眼神里充滿了不解。
“親愛的,或許你可以給我解釋一下我看到了些什么。”妻子捅了捅我的肋骨,眉頭蹙成了一個疙瘩,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場面,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兄弟們都答應了嗎?”議員突兀地嚴肅起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趴在韋伯耳邊低語著。
“當然。”韋伯聳了聳肩膀,釋然地挑了下眉毛。
“噢這是你女兒嗎?像個小天使!”喬恩斯身手環住了米亞小小的身體,妻子本能地上前一步把受了驚嚇的米亞從偉大議員的手里奪了過來。喬恩斯尷尬地扭頭看了看韋伯,像是初識般冷漠地打量著。
“米亞和我是好朋友。”韋伯攤開手,咧開嘴放肆地笑著,門牙上鑲嵌的牙漬讓人渾身打顫,“也許你太過激了,我的朋友。”
“你好,我是喬恩斯,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新城市議員。”
“當然。”我摘掉帽子向前微微欠了欠身子,露出一個基督圣徒虔誠而友好的微笑。
“喂,伙計!”韋伯從后面環住了我的肩膀,將我從狐疑的氣氛中解救了出來,“他是來散財的。過兩個禮拜就是新黨議員的競選日,兄弟們等他很久了。”
“難道這就是你們口中的‘金礦’?”我能料想到自己眉毛擰成一個結的尷尬模樣。
“都是窮人。也許這里看起來像個貧民窟,但是貧民窟里也有百萬富翁。”韋伯依舊咧開嘴放肆地笑著,干凈瘦削的臉上憑空多出了幾道蒼白的勁痕,像是麋鹿奔跑后來不及填壓的橇印。
我從來沒有感覺新城氣候像今天這樣冷。
“爸爸,我可以去找韋伯做游戲了嗎?”米亞拽著我的毛絨衣角可憐兮兮地問。我順著烏黑黑的管道往里頭拼命地張望,隱約看得到韋伯和喬恩斯還在密謀些什么——我打賭絕對跟市議員的競選有關,因為兩人臉上同時掛著不溫不火的微笑,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親愛的,或許我們今天到這里來是個錯誤。”妻子掐了掐我的手心,冷冷地望著管道的入口處堆放的大箱的食品和美元。萊恩和米亞穿梭在那些盯著箱子入神的窮人中間,更像是兩個上帝派來的天使。
“或許。事實上看得出來,米亞并不開心。”我在她冰冷的注視下短暫地臉紅了一下,支吾著往厚厚的羊皮手套里吹了一口熱風,“你也不開心。”
喬恩斯臨走前故意踱到我們面前,用一貫俏皮的口吻說了些無關痛癢的笑話,逗得萊恩“咯咯”地笑個不停。事實上從電視里看來他是個既內斂又溫柔的紳士,我更愿意相信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
終于到了發放食品的時刻,那些守在管道口的窮人們一窩蜂地沖上去拿下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或許更多,小心地揣在懷里轉而消失在管道深處。米亞右手的大拇指安靜地貼在門牙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一切。事實上在這之前她已經無數次地請求到管道里面去走走,都被妻子毫無商量地一口回絕了。面對這些我只能尷尬地聳肩,畢竟我真的懷疑到韋伯這里來是否真的是一個荒唐至極的決定。
“嘿,我的朋友。為什么不到里面坐坐呢,要知道,看不見的世界里總是充滿了意想不到的驚喜。”韋伯張開雙臂,在寒風中顯得有些蕭瑟。遠處的尖頂房子里突兀地傳來了HANSON的《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我并不認為那是座教堂,或許只是形狀上有些相近。
“韋伯,作為你以前的房東——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必須要說,你在做一件很危險而且荒唐的事情。”我皺著眉頭伏在他耳邊,刻意壓低嗓子低語著。其間米亞以一種極度茫然的眼神盯了我許久,好像我也是這場鬧劇的密謀者之一。
“沒辦法。”他藍色的瞳仁瞬時黯淡了幾分,隨即又燃燒起新一輪的掙扎,“我以前做過許多工作,修車,賣巧克力,貨車司機,甚至米亞的玩伴,可是有的時候我甚至付不起你房租。”
“你在玩火。這太冒險了。”
“伙計,閑暇時我可以幻想自己是這個國家的總統,但是餓肚子的滋味確實不好受。”韋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那雙凍裂了的大手隔著厚絨衣襲向肩胛時寬厚而溫暖的觸感。我知道我們從此不再屬于一個世界,也許很多問題根本就無從談起。
“圣誕快樂,韋伯。”米亞小心翼翼地從妻子手中接過一個掛著彩帶的精致禮盒,“手套是爸爸選的,你會喜歡的對嗎?”
“當然,我可愛的小向日葵。”韋伯顫抖著接過盒子,躬下身子溫柔地吻了米亞的側臉,“明天我就可以帶著這雙手套去和市長夫人約會啦!這將是我第一次和女人一起單獨吃晚餐,簡直棒極了!”
“噢韋伯我真替你開心。”妻子依舊帶著慣有的從容不動聲色地說,“但是我認為不應該在米亞和萊恩面前說這些,他們只是孩子。”
“我高興糊涂啦!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幫忙,事實上一個禮拜前我看到他和一個男人在管道旁邊的森林里擁吻,這可不是新城的第一夫人該做的事!”韋伯抿了抿嘴,擺出一副期待的模樣,“據說市長大人要爭取連任,或許她還會捐贈給我們一些溫暖的衣被——管道里的冬季真是糟糕透了!”
“夠了親愛的,祝你好運。圣誕快樂,我們現在要回家準備派對要用的道具,希望你不會介意!”妻子露出一個瑪利亞般深沉而美好的微笑,同時牽起了萊恩和米亞的手。
“當然。我很開心你們能來。”韋伯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管道上空安謐淡然的晚霞將他不動聲色地籠罩起來。他變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好運。”我上前去和他擁抱,倉促地望了一眼囤積著淤泥的渾圓而巨大的管道,以及入口處喬恩斯留下的被風卷得鋪天蓋地的食品箱。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也許根本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大概過了半年左右,我們再也沒有得到韋伯的消息。喬恩斯成功連任了市議員,我們都固執地認為這和管道里韋伯那樣的窮人脫離不了干系。至于和市長夫人共用晚餐一事則徹底沒了下文,媒體沒有吐露一丁半點的消息,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
新城寂寥無聲的盛夏如期而至,空氣中滿溢著淡淡的撇不去的草香。我和妻子在院子里撐起一個足夠容納四個人的帳篷,然后一家人在蟈蟈的歌聲下嬉鬧著扮演植物大戰僵尸。我是膽小菇,妻子扮演炮花,而米亞和萊恩則分別是向日葵和大堅果。
“嘿,要是韋伯還在該有多好呀。他最喜歡玩這個游戲了!”米亞清脆的嗲音在暗夜里顯得格外明清,我敏感地看了妻子一眼,發現她也正在注視著我。我們用同樣疑惑而擔憂的眼神打量著對方藍色的瞳仁,好像做著來自異次元世界的不著邊際的夢。
——新聞一下午都在播出著拆除管道的特別報道。我呆呆地看著曾經那些凍得像茄子一樣的窮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出那陰冷而齷齪的洞口,卻遲遲沒有見到韋伯的影子。同樣的新聞我一點不落地看了兩遍,并不認為自己會漏掉某一個穿插著韋伯的關鍵鏡頭。
終于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比如韋伯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和妻子背靠背站在廚房里烤著孩子們最愛的奶油酥餅,萊恩突然慌慌張張地闖進來,遞給我們寫著噩耗的單子——事實上那個單子在一下午的時間內蔓延到了新城的每一個角落——關于死者的認尸報告。韋伯安靜地躺在管道旁邊的草地上,像是一尊安然而美好的塑像。我記得那個地方,半年前我曾經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在那里停過車。
我摘下圍裙,匆忙地趕到現場。警察用黃色的布條將周圍的區域封得死死的,周圍站滿了不知所以民眾。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們操著戲謔的口吻微笑著趴在同伴耳邊絮語著,姑娘們則是用雙手捂住了嘴小聲輕嘆著,滿眼不可思議。
出示了證件后警察示意我對韋伯做最后一次的辨認,尸體的頸部隱約閃爍著一條溢著血的紅線,看得出來韋伯是被鐵絲一類的細物勒死的,這是一場謀殺。
警察給我看了從韋伯內衣里層的口袋里找到的一張寫得扭曲的懺悔信,詳細敘述了近一年來的受賄經歷以及施賄名單,末了還有一行歪歪曲曲的小字,看得出來是最后猶豫了幾番才添上去的,因為上面還有畫掉了幾遍的痕跡:“上帝原諒,我沒有繼續踐踏民主。”
隨之一起的還有一個放在塑膠袋里的包裹,據說那玩意兒直到最后還被韋伯死死抱在懷里。傍晚的余暈穿透林林隙隙的魅影落在死者肩上,不知哪棵樹上的烏鴉沒命地呼喊,像是見證了一場無以言說的亡靈。
包裹打開,是一雙完好如新的羊皮手套,里層還縫著一層小小的布料——致馬克•韋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愛你的米亞•韋斯特。
作者:辛曉陽
來源: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