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菩提(中篇小說)
作者:阿之

一
她現在要回故鄉了。
她叫貢杜卓瑪,故鄉是西藏東南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如果不是姐姐,她這一輩子說什么也不會離開家鄉的。姐姐救了那個金珠瑪米,而且很快愛上了他。然后就帶著卓瑪離開了家鄉。
離開家的時候,她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十六七歲是什么樣子,她不知道。現在自己什么樣子,她也不知道。
摸著兒子的大手,她知道兒子是個大人,就連兒子說話的聲音也是個大男人了。五十年過去,現在的卓瑪有一個很大的兒子;十六七歲時的她可是只有姐姐,姐姐那時是卓瑪的主心骨。
兒子牽著她的手要帶她回家。可是在她的記憶里,那個家從姐姐帶著她離開,沒有牛羊,沒有親人,什么也沒有了。
兒子這幾年在那里又扎下了根,現在接阿媽卓瑪回去。
卓瑪是個看不見光明的人,從幼時不記事一場大病就失明的,她不知道光明是什么。沒辦法,姐姐只好告訴她,光明就是要起來吃飯干活,黑暗就是睡覺做夢。于是,她這一生就知道吃飯睡覺了,她的夢境只有寒冷和一些聲音。一路上她聽見兒子和身旁的人說話,說得最多的是她第一次聽說的事情,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樣,那都是眼睛看得見的人們考慮的。家鄉對于卓瑪來說,沒有什么深刻印象,只有已經久遠了的味道,那味道代表了阿爸和姐姐,阿爸和姐姐就代表過去的自己家鄉味道;還有那種久遠了的聲音,那種聲音經常在她的夢境里出現,阿爸渾厚爽朗的笑聲,姐姐潑辣果斷的聲音,還有強巴的弦子的聲音。
已經坐了三天三夜的車了。車,就是人在上面坐著搖來搖去顛簸得東倒西歪的東西。此刻,家鄉的語言和味道真真切切的就圍繞著她。聽見這些久違了的語言,聞到這種久違了的味道,她想起了阿爸和姐姐,想起阿爸和姐姐,她忍不住要激動了,過去的一切舊事在腦海里紛亂一陣,漸漸清晰。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也不能算是小時候,反正她的思緒一會兒是自己很小的時候,一會兒是少女時代,也就是和姐姐離開家的那一年。小時候的她,身邊有姐姐和阿爸,還有給她家干活的好多人,有個叫強巴的男孩還會彈弦子,那弦子聲好聽極了。但是強巴要干活呢,不能經常給她彈弦子。聽姐姐說強巴只不過是一個奴隸,和她們不一樣的。什么叫奴隸?姐姐說奴隸就是必須聽從主人的話,住在不屬于自己的房子里,要干重活粗活的人。
“我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嗎?”
“當然是我們的啦。”
“我們家和強巴家住的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啦!我們是他的主人。”姐姐很驕傲地說。
她心里想,強巴原來與自己是不一樣,也就是說,她和姐姐就彈不出那么美妙的聲音了。
她覺得會彈奏弦子的強巴比自己幸福。她看不見什么,看不見人與人的等級,看不見罪惡,所以她也不明白很多事情。
“為什么啊?如果我眼睛看得見東西,我也去干活去!姐姐你不是也要干活嘛!”
“我干的活兒和強巴他干的活兒不一樣。”
她現在七十多歲了也弄不明白“不一樣”是什么。
從姐姐離開她,有丈夫保護著她,她心里的疑問還是這個問題,但是她不想問丈夫,因為這些是她和阿爸還有姐姐之間的問題。她用心看見的都是別人不懂的事情,一個接著一個,接二連三的,她就學會了沉默,從不問別人“為什么”。因為他們怎么解釋也是他們看見的自我世界,她怎么也是看不見的,她有自己看不見但心里可以感覺到的個人世界。誰都不知道,像她這樣的盲人,不知道什么是睡著了,什么是醒著。卓瑪覺得自己睡著了的時候才真正是醒著,因為她睡著了面前會有一個奇妙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有阿爸和姐姐,有家鄉的各種聲音,當然到處鶯歌燕舞。在這個歌舞升平的夢境里,強巴的弦子聲,聲聲入耳。
五十年代末,也是六十年代初的時候,阿爸每次從外面回來總是要給兩個女兒帶些好吃的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卓瑪記得的事情都是姐姐說給自己的,阿爸經常結交一些外邊的人,這些人說著她們聽不懂的語言。況且那時候家鄉的局勢更是亂成一鍋粥,亂得人心惶惶的。她和姐姐認為阿爸結交的人沒有幾個好人。很多人都是看上他的錢和他為人的仗義方面。后來阿爸就吃了這些人的虧了,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從某種程度上來談,阿爸是和平解放的民族英雄,死了的人被追認為民族英雄,這些都是卓瑪聽丈夫給自己講的。
卓瑪對這些事情還是有點不明白。死就是死了,阿爸死了就是英雄,壞人死了呢?那么,她的丈夫死了該怎么形容?在她眼里丈夫也是好人呢。
手里的那串佛珠始終保佑著卓瑪,連那只最忠誠的藏獒也隨著姐姐被河水沖走。
想起這些至親的生命,她還是忍不住黯然傷神,不知道是姐姐丟下她不管了,還是她丟下姐姐不要了。她不能沒有姐姐,沒有了姐姐,再沒有人那么耐心的給她解說光明和夢想,這個世界她什么也不知道,應該跟著姐姐去了才是。姐姐是那么快樂,那么敢說敢做。而自己呢?看不見光明,什么也做不成,簡直就是廢人一個。
“什么都錯著!”她在心里經常這么自責,“佛祖和神仙也做錯事情!”
姐姐把火把放到卓瑪空著的手里邊,卓瑪感覺到了火把帶給自己的溫暖。姐姐牽著她拿火把的手,一起把面前那堆干柴點燃,于是熊熊大火使她黑暗的世界里頓時也火熱起來。她知道,那堆點燃的干柴上有阿爸。阿爸被人們送到家里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聽說被人害死的。死亡對于卓瑪來說,就是永遠不再說話,身體冰涼,把冰涼的死亡用一把火燒掉。父親死了只兩天,一些知道底細的仇家就趁火打劫了她們家的東西,只剩下十幾頭病羊,只有一匹老馬,牛牽得一頭也不剩,都是夜里被人偷走的。明知道是不容易找到的,姐姐在村子里來回走著罵,以解心頭憤恨,還揚言說等著金珠瑪米來了,把那些偷馬賊偷牛賊都狠狠打一頓,一個都不能饒恕。聽著姐姐回到家來,輪流抽打那幾只獵狗撒氣,哀哀的狗叫聲和姐姐的哭聲很殘酷的鉆進卓瑪的耳朵。她從來沒有聽見過姐姐這么傷心的哭聲。
她這么勸說姐姐:“姐姐,你要是把狗也打死了,咱們可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阿爸死了,家產丟了,姐妹倆草草火葬了父親的尸體。姐姐沒有哭,她也沒有哭一聲。
卓瑪從來沒有想到,阿爸會永遠不再回這個家,不再關愛她們姐妹倆。阿爸過去離開家也只不過是出去做生意。
姐姐有一天夜里悄悄告訴卓瑪說,她要找金珠瑪米給阿爸報仇。金珠瑪米就是漢人的隊伍,金珠瑪米在什么地方已經打仗。村子里有點積蓄的人都聞風跑了,連一些窮人也盲目的跟著跑。阿爸早就說金珠瑪米是好人,老百姓用不著躲藏。
她們姐妹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所以就沒有跑,主要還是沒有忘記阿爸的話:金珠瑪米是好人,是讓所有人過上好日子的福星。好人來了你跑什么?
往日放牧的時候,卓瑪都在家里守著,但是這兩天村子里的人幾乎走光了,強巴要做地里的活兒,姐姐害怕妹妹一個人在家不安全,就把妹妹帶上,也不去太遠的地方,只要天黑時能回到家就可以。
仗并沒有打到這里來,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姐姐告訴卓瑪,初冬的山谷中,秋色還沒有完全退去,有些金黃的灌木叢看上去就像穿著盛裝的姑娘,很好看。
不過,已經下過一場不大的雪,一陣風吹來,落地的雪花飛舞著打到卓瑪的臉上,涼颼颼的。
她對姐姐說:“下雨了。”
姐姐告訴她:“不是雨,是雪花。”
卓瑪又說:“啊!下雪啦!”
姐姐又說:“太陽出得亮亮的,沒有下雪,是風把地上的雪刮起來了。”
卓瑪想了半天,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啊——!下太陽了!”
姐姐聽了哈哈笑。
卓瑪在朝陽而且背風的地方坐著,數著手里的佛珠迷迷糊糊想睡覺,那只追隨她們姐妹左右的牧羊犬挨著她的腿臥著,耳朵支楞著,眼睛機警地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卓瑪也聽著周圍的動靜,聽見姐姐的嘆息聲,姐姐好像在想心思。她又聽了聽天上的太陽的聲音,還早呢。牧羊犬突然有點興奮地嗅著鼻子,估計是那兩條牧羊犬在遠處逮住一只走霉運的野兔或者是幾只小老鼠。草地上的老鼠表面上東竄西跳很機靈,最終都是狗的下酒菜。守護卓瑪的牧羊犬自己很少捕捉,只等著與其它狗分享就是,它其實不在乎伙伴們給自己你留不留點野味。它一直守護這姐妹倆,那兩條狗只不過是看守牛羊的,相對兩條牧羊犬,它要活得有尊嚴有身份。姐姐說,牛羊們活著就是拼命地把自己喂飽,喂肥,然后就等待著主人明晃晃的刀子,牛羊們的命運真是別無選擇,誰叫它們做了牛羊呢。好在牛羊們安于現狀。
牧羊犬就比牛羊們的命好。
卓瑪聽見姐姐向羊群打了一聲呼哨。呼哨就是警告,就是警告不本分的那幾只羊不要跑離羊群。隨著這一聲口哨,那兩條貪玩的牧羊犬就要盡職盡責把開小差脫離了群體的羊們追趕回來。有些羊在無所事事的閑逛,發呆。有些羊在搬弄是非,有些羊們在談情說愛。牧羊犬雖然是羊群的守護神,也是主人的幫兇,不聽它的話是會付出代價的。有一次,其中一條牧羊犬就把一個性格有點叛逆的羊咬傷了。所以,羊群面對這兩條牧羊犬就是生氣也是敢怒不敢言。姐姐經常為卓瑪講牛羊的趣事。
空曠的山谷里,夾著雪花的風陪伴著她們姐妹倆。
卓瑪覺得耳邊的風聲很像是阿爸的笑聲。接近中午的時候,她們姐妹正在點火煮茶吃飯,突然,看見不遠處的小道上跑過來一匹灰不溜秋的馬,馬上是個穿著軍裝的人。阿爸活著的時候,曾經領回家里穿著軍裝的人,父親讓她們不要出去跟別人說,還讓她們叫“解放軍叔叔”,還有一次深夜,卓瑪被外面有點吵雜的聲音弄醒了,姐姐小聲告訴她說是金珠瑪米的隊伍,阿爸要她們姐兒倆不要出去亂跑,——不知道為什么,阿爸也靜靜的坐在她的身邊,也沒有出去迎接。姐姐一直有點激動,阿爸說都不許露面,這是命令。阿爸最后一次離開家,說是去做向導。
姐姐看見騎在馬上的人的一條腿,竟然被一條狼死死地咬著不放。她來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二話不說,跳上自己的馬,吆喝著自己的獵狗追了上去。卓瑪看不見,只聽見遠處,人、狗、狼的激搏斗烈聲。
她大聲喊叫:“——姐姐!”
正在與狼激戰的姐姐哪里聽得見她的喊聲。過了好一陣子,獵狗跑回來,還一個勁蹭著她的腿撒嬌。
這一天她們天黑咕隆咚才回到家。救了一個金珠瑪米,不想讓別人看見,特別是不愿意那些和自己家有仇的人看見。在這方面姐姐很機警,姐姐說這是阿爸教給她的。
這個被她們姐妹救下的男人只會說幾句簡單的日常方言,因為語言不通,他們很少交談。聽姐姐說這個金珠瑪米的腿傷得很重,他很勇敢,再怎么疼痛也不喊叫。有一天夜里,姐姐悄悄告訴卓瑪,說自己喜歡上這個金珠瑪米了。
她問姐姐:“你怎么會喜歡一個金珠瑪米啊?他們是拿來喜歡的嗎?喜歡是什么意思?”
姐姐干脆的說:“喜歡就是天天心里有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對他好,想親他!”
她除了喜歡阿爸和姐姐,姐姐喜歡自己時,也會親她的臉。她也不知道喜歡一個男人是什么樣的心情。但是她覺察到姐姐有些魂不守舍,晚上不好好睡覺,翻來覆去的。喜歡一個男人竟然這樣折磨人!她有些可憐姐姐。這一天,姐姐去幫這個金珠瑪米去送信,家里只剩她和這個受傷的金珠瑪米,她想起姐姐說過的那些話:喜歡就是天天心里有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對他好,想親他!
卓瑪對金珠瑪米說:“金珠瑪米,我姐姐喜歡你!”
這個金珠瑪米只聽得懂“金珠瑪米”,卻聽不懂最后一句。她摸索著抱住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雖然看不見,她明顯感覺到金珠瑪米的慌亂失措。如果不是腳受傷,他一定會逃跑的。她忍不住笑起來。
姐姐回家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姐姐,姐姐聽了大笑:“我早想親他一口,倒是你占了先。”
這種事情怎么可以代替呢?卓瑪告訴姐姐:“我替你親了他,我親他你親他一樣的。”
姐姐說:“好好!我代替他也親親你!”說完,抱住妹妹的腦袋在她的臉蛋上狠狠親了一下。妹妹被姐姐親得咯咯笑起來。
卓瑪覺得只要姐姐高興,聽著姐姐在自己身邊走來走去嘴里還唱著歌,比什么都好。姐姐會跳舞,姐姐告訴她跳舞就是隨著音樂怎么高興就怎么蹦跳。姐姐還會唱歌,會打獵,還特別能喝青稞酒。而且人們都說姐姐是家鄉最美的女子。
卓瑪想:是不是能喝酒的女子都漂亮呢?但是,她就喝不了青稞酒。因此,她也認為自己沒有姐姐漂亮。
姐姐卻說妹妹比自己漂亮多了,特別是皮膚就像天上的白云那樣干凈。
卓瑪看不見白云是什么樣子,只是憑著姐姐說的去想象。
姐姐不可救藥的愛上了受傷的金珠瑪米
就是這個讓姐姐日思夜想的金珠瑪米改變了她們姐妹的命運。
……
現在回憶起這些陳年舊事,這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經輕浮了許多,都凝聚在她手里撥捻的佛珠上,嘴里呢喃地念著經,心里只剩下回憶這些事情和后來的那些事情,只有這些回憶里有著自己熟悉的賴以支撐的美好。如果不是兒子要帶自己回來,她不會想到自己還能夠重回故地。回去就證明接近了阿爸和姐姐了,親人們的魂兒都在這里等著她來呢。念經是她從小就會,佛祖是存在在每一個卓瑪這樣的女人的骨子里的,不管她走到哪里,嫁給了誰。她這幾十年就是數著手里的菩提珠,憑著這些忘不掉的記憶活著。
想到這里,又讓她突然局促不安起來,覺得自己現在才回來看望阿爸和姐姐,很對不起親愛的人們。雖然,她看不見什么,只是聽別人告訴自己再也見不到親人們了,以后只剩下自己,只剩下心痛。現在她快七十歲的人了,因為眼前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她像個小孩子不諳世事。
我的佛珠在哪里呢?哦,在脖子上掛著。
這佛珠跟著卓瑪快六十年了。佛珠的故事很神奇,那是自己在十二歲生日那天,跟著姐姐在河邊玩,一個坐牛皮船過河的僧人贈送給她的,那個僧人說佛珠會保佑她平安。
金珠瑪米的腿傷很嚴重,傷口因為沒有很好的治療,遲遲不肯愈合。聽說要把受傷的金珠瑪米們送到內地治療。聽說金珠瑪米要回內地去,這姐妹倆死活也要跟上走。說是他(金珠瑪米)走到哪里她們姐妹就跟到哪里,這個叫趙忠強的金珠瑪米是她們姐妹的親人,她們姐妹不跟著怎能行?這時候,卓瑪的姐姐真是使出自己百折不撓的潑辣來,早上起來就做好準備,心里思索著見了部隊首長怎么說,怎么做等等的手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回不行,兩回,兩回不行,三回,天天去纏著那個管事的大官,天天把那個和藹可親的金珠瑪米弄得哭笑不得,怎么哄勸也不起作用。沒法子,部隊領導再三研究考慮,于是批準她們姐妹的要求。姐姐跑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妹妹,她們姐妹倆當時高興得沒法形容。
……卓瑪想到這里,臉上也掛起笑容。當時跟著那個男人走是她們姐妹倆的最大心愿,至于前方等待她們姐妹倆的是什么都已經不再重要。
這一部分重傷員回家的時候,有衛生隊和汽車送他們,有好幾輛汽車呢,大人小孩子夾雜在這些需要送回內地的傷員中間,卓瑪的姐姐是個閑不住的女孩子,一路上還幫助醫護隊照護傷員,還學會了給傷員們包扎和換藥。她的勤快贏得人們的夸贊。在一片夸贊聲里,卓瑪的姐姐也暗下決心想參軍,想學醫。她還問醫療隊的隊長要不要自己,隊長說要,因為很需要她們這樣的人。卓瑪說姐姐做什么她也做什么,雖然經常幫倒忙,也沒有人責怪她,反而都夸她有志氣!醫療隊隊長摸著卓瑪的長辮子一個勁笑著:“好可愛的小姑娘,我女兒也有你這么大了,快有三年沒有見著她啦!”
卓瑪問衛生隊的隊長:“你的女兒她也有個姐姐嗎?”
隊長聽不懂藏話,急得趕緊叫人來翻譯。卓瑪的姐姐正在給一個傷員喂水喝,離得不遠,姐姐大聲把妹妹的話翻譯給隊長聽。
隊長笑瞇瞇的告訴卓瑪,他的女兒跟著她的媽媽,已經是初中學生了。
“我可不可以念書啊?”阿爸就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年少時還曾經在大學堂讀書,是后來才回家管理莊園。所以阿爸認為每個人都要有知識,還計劃要給卓瑪從內地請一位盲人老師呢,后來因為許多原因沒有請來盲人老師。因此,卓瑪就失去了讀書認字的機會。姐姐嘴里說妹妹認不認字沒關系,身邊有她這個姐姐,姐姐就是她卓瑪的一切。
話是這么說的,卓瑪也不否認。但是她心里還是希望自己也會讀書寫字。
特別有時候姐姐忙她自己的事情,就顧不上回答卓瑪提出的一些問題了。她又不想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姐姐。這就是今天她這么問隊長的原因。
“當然可以!”
卓瑪聽說自己還可以念書,高興得眼睛都笑瞇成一條縫了。
是啊,卓瑪是姐姐的尾巴和影子,只要姐姐在,她也在。她到現在還在,姐姐卻早已不在了。姐姐離開她的原因,聽說是過一座吊橋,車上的人都要下來。人先過橋去。過吊橋時,姐姐要照顧妹妹還有叫趙忠強的這個金珠瑪米。卓瑪不要姐姐管,說自己可以走過去,她還說吊橋晃來揺去很好玩。連橋下湍急的流水聲卓瑪都聽得清楚,橋上的風很大,她甩開姐姐的手還推了姐姐一把。推了一把的意思是她要姐姐快去照顧趙忠強。接著她就聽到人們的驚呼,還有姐姐遙遠的喊聲:卓瑪——!照顧好——我的——卓瑪……
后來,她一路上就拉著趙忠強的手,她還發現一直跟在身邊那條狗也不見了。她就問趙忠強,姐姐和狗去哪里了。趙忠強告訴她,部隊提前同意姐姐當解放軍,所以坐前面的車先走了。太不像話啦!姐姐竟然扔下她跑了。她生氣的不得了。從此,她就再也沒有姐姐的消息,也沒有人給她說起過。時間久了,也就是回到四川都半年了,趙忠強的腿傷也好了。
有一天,她問趙忠強,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為什么不來接她?趙忠強這才告訴她事情的經過。卓瑪沒有聽完就哭起來。
水怎么還能沖走姐姐?水不是能止渴,能煮飯,能洗衣服,能洗臉,還可以載著牛皮船。水不就是走近它的時候感覺有風吹來。姐姐說,河水是度母的化身。度母是救苦救難的神,神怎么可以奪走了親愛的姐姐?
趙忠強說:“我會照顧你的,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卓瑪哭著問:“你不會也丟下我不管吧?”
“我向你保證!我這一輩子都不會丟下你!”
二
趙忠強是個生長在老實本分的農民家庭的人。一心希望兒子長大后光宗耀祖的雙親,省吃儉用讓趙忠強念了書。但是趙忠強知識沒有學到多少,風花雪月的東西可是得天獨厚。趙忠強天生一副書生模樣,人也機靈,打小就和鄰村一個女娃兒關系好。剛解放那陣兒,他仗著自己有些文化,到部隊就做了部隊首長身邊的文書。正在驕傲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所屬部隊要開赴邊陲。人人都曉得那里是個鳥都不拉屎的不毛之地。首先是父母親舍不得趙忠強去,因為趙忠強是單傳的獨苗兒。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在感召之下,迫切想做偉大而又高尚的事情。年輕氣盛的趙忠強認為去邊陲才是對自己真正的磨練。他就這樣在自己的父母親哭哭啼啼聲中跟著部隊首長走了。
過了康定,趙忠強才真正體會到了高海拔對于人身體的巨大沖擊,雖然部隊的口號是“把雪山踩在腳下,征服雪山”。西藏,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稱呼。它的陌生在于它和外界遙遠的距離,更陌生在它的文化差異上;可對它的熟悉,大家更覺得像多年不見的兄弟姐妹。
大軍西進。雪山看似不險峻,但由于海拔高,翻越的難度可以說要艱難無比。高原反應帶來的頭痛和氣喘,很多干部戰士嘴唇青紫,臉色蒼白,有個別戰士甚至昏迷癱軟。狂風夾雜著雪片打在臉上,針一樣扎得人生疼,趙忠強感覺自己的臉都掉了一層皮,前進的步伐越來越慢。趙忠強與戰友們互相攙扶著,向前奮力走著。但是很多人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一看到強光眼就疼痛,他和戰友們只能把帽檐壓得低低的,然后閉著雙眼,一個拉著一個,在茫茫雪山至上而下就像一條望不見頭尾的長線,這一壯觀可能連天上的神仙也為之動容。翻過一座雪山了!又經過狂風吼叫的山口了!部隊終于停下來。
他就這樣以最原始的方式來到這塊陌生的土地,在他的眼里第一次看見高原遼闊的樣子。
那真不是人走的路,也不是人過的日子!那!那——,沒有那些經歷,誰也不會弄明白什么是艱難困苦和九死一生。
趙忠強回憶當時的心情,其實他心里已經開始打退堂鼓了。但是,部隊都是有著嚴格的紀律,這個時候已經是身不由己,只有向前。
將近兩年的高原軍旅生活,使他徹底蛻變成另外一個趙忠強。
高原留在他美好記憶中的只有遼闊的碧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雪山,最美的也是最冷的。
接下來的生活,對于趙忠強來說,就不單單是不洗臉不洗澡的事情了。因為工作需要,領導把趙忠強安排到了連隊做戰地通訊員。戰地通訊員可是件艱巨的差事。都怪他當初在領導面前太逞強了,所以這件苦差事才落到了他的頭上。還有一個原因也是要說一說的,兩個領導意見上產生了分歧,其中一個領導心胸狹窄,故意把對方最得力的通訊文書支走,孤立對手,使對手孤掌難鳴。你說都這時候了,內部矛盾更顯得殘酷。趙忠強可以說是一個靶心。聰明的趙忠強明白這一點,他不愿意被他人的陰謀左右,他有自己的遠大理想。
到了連隊以后,連指導員交給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帶著幾個人給連隊補充給養。在茫茫的不毛之地,補充給養必須要與當地人來往,這也給他創造了與當地百姓交往的機會,來往的大都是進步人士,加上這里的人們又熱情好客,什么酥油茶,什么糌粑和牛肉干,生活上倒是沒有讓他做什么難。最艱難的莫過于尋找和聯絡當地可靠的人。有時候,他要馬不停蹄地來往奔波與當地人和自己的隊伍的路上,由于當地人住得太分散,有時候走的根本就不是路。
這一天,雪下得特別大,走了一天的趙忠強終于昏倒在了雪地里,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壞透了。大自然是無情的,它可不管你是做好事還做壞事,是有崇高理想的人還是沒有理想的人,該要你命的時候就會要了你的命。也是趙忠強命不該絕,一群馱鹽和茶葉的牦牛馱隊走了過來,一頭牦牛的蹄子一不小心把大雪掩埋的昏迷之中的趙忠強踢了出來。趙忠強被駝隊的人發現,他得救了。
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天地,云朵低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成群的牦牛散落在荒原上,帳篷頂上飄出燒牛糞的青煙,河谷地帶土司的定居房則以張揚的色彩強烈地刺激著趙忠強的眼球,五彩的經幡陣在山上夸張地舞蹈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令人不可思議,它帶給外來人的震撼超越了想象。然而這并不是一個世外桃源。雖然已經解放了,但很多地方還沒有實行民主改革,陳舊而殘酷的舊制度還在上演著人類社會最黑暗的一幕。當地同胞睜大著雙眼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外來人,他們不知道這支大軍從哪里來的,又要到哪里去,他們更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會和這些陌生人聯系在一起。
后來,器重趙忠強的指導員被一條野狗咬了,那時候沒有什么狂犬疫苗,主要靠自身的抵抗力。指導員沒有絲毫的抵抗力,在狂犬病發作的那一刻,指導員把自己關在一間石頭房子里,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人們含著眼淚聽著指導員一個人在石頭房里掙扎狂叫。天黑了,石頭房子里沒有了一點聲音,大家顧不上指導員的叮囑,打開房門一擁而進——看到指導員把自己抓撓得血肉模糊,早已氣絕身亡。按照當地的風俗,再加上指導員是因為狂犬病而犧牲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火葬指導員的遺體。
指導員死時的樣子,趙忠強一生都不能忘記。帶著卓瑪回家鄉以后,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著魔似的。每當看著卓瑪手中的那串佛珠,他心里就忍不住難受。難受是因為想起那些把生命留在那片土地的戰友,想起壯烈犧牲的指導員,還有被怒江的水沖走的卓瑪的姐姐。仿佛那串佛珠就是卓瑪那個在河水中掙扎的姐姐。只要看著卓瑪的手指頭捏一下佛珠,趙忠強的心就如被誰狠狠揪了一下一樣。有一天他對父母說自己要和卓瑪結婚。善良的二老說:結就結吧!
新婚之夜,他發現卓瑪從鎖骨處到另外一個乳房是一塊很大的張牙舞爪的疤痕,那疤痕看著叫他心驚肉跳。卓瑪說是自己小時候開水燙的,當時她差點就死了。
眼睛看不見多好啊!看不見自己的美丑,因為卓瑪長得很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當然也看不見自己左胸的疤痕的丑陋。
結婚以后的卓瑪,很快就懷了孕。趙忠強看到父母有了笑容。
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嬰。第二個還是沒有活。到了第三個孩子,孩子出生那天晚上,母親閉上眼永遠不想再看自己出生的孫兒究竟是死還是活的了。母親去世時,正是中國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刻,母親其實是活活餓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死了的人立馬就要埋了,不能在家里停放,不能守靈。母親是與那個死嬰一起埋葬的,如果是現在一個家里死了一大一小人的事情就是晴天霹靂,那個時候一天里一家幾口都死了也是不悲傷。在那個無比饑餓的年代里,卓瑪的生育能力竟然那么強盛。趙忠強的第三個孩子只活了一天。卓瑪一共給趙忠強生了七個孩子,趙龍是第七個孩子。趙忠強的父親總算看到孫兒了。盼望孫兒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老人,看一眼這個遲來的孫子,搖搖頭,沒有多少欣喜。孫子趙龍兩歲的時候,趙忠強的父親去世。
父親去世這一年,趙忠強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在這一年,他突然感覺人這一生并不是自己可以主宰得了的,追隨與不追隨,考慮周全覺得萬無一失也不行。現實總是與希望是背道而馳的,這讓他很無奈,無奈之中一下失去了斗志,成了一個標準的,整日里為了生存只想著如何溫飽的,面色蒼桑的跛腿農民。
三
每一次的孕育都讓卓瑪懷著喜悅和希望,更多的是忐忑不安。第一個孩子出生,正趕上大躍進大搞共產主義吃大食堂飯,她不會照顧自己,經常餓得頭昏眼花的。等到趙龍出生,已經是七十年代了,也許是有吃有喝營養好,他落地的哭聲大極了。于是這個哭聲最大的孩子活了下來。趙龍不像一般的孩子,他似乎早熟,好像前生的事情他都知道。早熟的孩子不好管理,在村子里一般大的孩子就屬他淘氣。在自己的父母眼里只是淘氣而已,在別人的眼里就是最壞。下河逮魚上房拆瓦的事情他干得最多,全村老少爺們說起趙龍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人人得以誅之。而在老年得子的趙忠強和卓瑪的心里,孩子再淘氣也是可愛,認為一個小孩子不論善惡,都是上天賞賜做父母的,不要有什么不滿意,要無條件接受。正是有了父母如此的縱容,趙龍引起的民憤大大超過了他少年人的可愛。但他只是個孩子,而且趙忠強又是個村支書,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人們明著不敢把支書家的孩子怎樣,暗地里,有些愣頭青就會把趙龍狠揍一頓,嘴里還罵著他是雜種,還威脅他不準回家告訴大人。畢竟是個孩子,他還是害怕了。但是他的心里是壓抑的。看見那些曾經打過自己,而后又拿著禮品到家里求支書辦事的人,趙龍心里敢怒不敢言。正因為媽媽是個外來女子,在村里人眼里是個野蠻人,那些年輕的時候曾經走南闖北的老人們,認為卓瑪的家鄉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要不然,意氣風發的趙忠強怎么會瘸了一條腿呢?特別是這幾年那些去了那個地方的人,時間長了,雖說是衣錦還鄉,可是回到家鄉不久就死“球”啰!命都沒了,掙再多的錢有什么鳥用?就說趙忠強本人吧,你說你也瞎眼啦,怎么就帶回來一個瞎子女人呢?
大概是在趙龍十歲的時候吧。鄰居家的老叔公去世了。老叔公是個默默無聞的老人,可能是老叔公的祖墳埋到了風水上,到了他兒子這輩鯉魚躍龍門了。老叔公死的這一年,他的兩個兒子正是官運亨通。一個是縣公安局的局長,一個是省城的哪個部門的頭。俗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有點沾親帶故的人們都來戴孝送終。論輩分趙龍已經是曾孫輩了,所以他只能在脖子上系一根細細的孝布條兒。家族太大,那時候中國農村剛剛把土地分給個人,剛維持溫飽。但死人的事情還是要像樣操辦一回。下葬的那天,花圈多得一個人要拿兩個才能送到墳地。趙龍就拿了兩個花圈。死人下葬以后,墓封好,然后插上花圈。喪事最終被那墓地壯觀的花圈裝扮得格外燦爛。何況人是壽終正寢的,兒孫們的哭聲也不凄慘,在花圈的簇擁下,哼哼嚶嚶的哭聲像是闊野在唱一首偉大的獻歌,連送葬的人的腳步也漂浮起來了。漂浮的腳步踩著路邊的青草,趟著野外水一樣的清風,許多人的心里產生一些亦真亦幻的想法。農村每過紅白事,大人們不見得怎樣,十歲左右的小屁孩兒們可是興奮得猶如過節一樣,跑來跑去,不亦樂乎。就是那些送葬隊伍中披麻戴孝的徒子徒孫們,手里舉著哭喪棒,追著笑著,后面的誰踩了前面人的腳后跟了,就把手里的花圈當成武器,你來我往的不分勝負。小臉兒激動得像春天開放的花兒。農村里難得有這么熱鬧的場面,大人也不去責怪這些孩子。
回來的路上,趙龍的眼前始終是墳地扎滿花圈的異樣場面,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記起七六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永垂不朽那陣,每個村子都有專門設置的追悼會大廳。大喇叭里的哀樂日夜不停地播放著。除了那些個地富反壞右家里的人不準許戴黑紗和白紙花以外,村子里其他大人小孩都要給毛主席戴孝。趙龍在這么肅穆的氣氛之中,覺得那大屋子里擺放的潔白的花圈,里三層外三層,層層疊疊很像天上的白云。他甚至沖動得想拿回家擺在家里。父親告訴趙龍,這花圈是給偉大領袖的,也是給死人的,活人要花圈沒用。
這么好看的東西為什么只能給死人?當時他太小,也就罷了,很快就把自己的這一想法忘到腦后去。
而這一次祖叔公的死,讓他又看見了這么多的花圈,而且這些環圈是五顏六色的,像開滿了大朵的花。如果說小時候的趙龍是條蟲,幾年以后的趙龍像條龍了。此一時彼一時,這時候的趙龍有想法就會有行動。就在祖叔公下葬后的第二天夜里。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趙龍和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去到墳地,把祖叔公墳上插的花圈全部拔下來。拔下來的花圈數了一下是六七十個(這時趙龍已經是三年級學生了),這種多的花圈,孝子們計劃是頭七過了,留下幾個重要的花圈,其它花圈要在墓地焚燒了做肥料。村子里有六十戶人家,在這六十戶人家中,他們把花圈分別擺放在了三十二戶人家的門樓下。早起的人們看到自己門口妖嬈的花圈,人人大驚失色。活著的人哪個不忌諱和死亡有關系的東西。門樓擺放花圈的人家一整天都陰云密布。趙龍驕傲地給父親聲明這是自己干的好事。
趙忠強一聽氣得七竅生煙,但又不敢聲張。
趙忠強靜下心來想想,兒子趙龍的身上畢竟流淌著高原人的血液,高原人對于色彩的崇拜表現在山口的五彩經幡,到寺廟里的濃艷的壁畫和神像。他最終認為卓瑪和趙龍皆是命運給自己安排的孽障。卓瑪的存在,他只能與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名不正言不順暗地里來往著。有一個瞎子女人,而且是一個少數民族,別人當面不說,背地里可是說了許多叫趙忠強抬不起頭來的話。加上趙龍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作所為,使他的父親趙忠強很為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養了這樣一個孩子。
趙龍的一天天長大,這個有著棕色皮膚的、身體特別強壯的男孩子,在他父親眼里就像那條咬住自己不放松的狼,兇猛而又不羈。面對這種性格的兒子,趙忠強又高興又擔憂,也許是自己的性格太過懦弱,他高興兒子的剽悍和勇敢。從兒子身上他仿佛看見了卓瑪姐姐的影子,擔憂的是這樣的兒子天天惹是生非,叫他這個做老子的顏面無存。
依著趙龍的想法是,既然挨了打還不讓告訴大人,既然你們大人都不敢光明正大做事,那么我也暗地里報仇了!趙龍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就是不一樣,他自己都很奇怪,奇怪自己有記憶以來,就感覺和別人有區別,別人的阿媽做家務干農活,眼睛炯炯有神,而自己的阿媽整天只會坐在那里兩眼無神,像一尊塑像。人家的阿爸都是健步如飛,而自己的阿爸走路總是路不平的樣子。還有就是他自己的思想,他天生就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個性,越是大人不讓去做的事情他越要去嘗試,因此有好幾次他差點沒了性命。反正村子里只要哪家娃兒做了壞事,保準都是趙龍出主意指示其他孩子去闖禍。這個混世魔王在背后指使下,有幾個孩子跟著他偷雞摸狗。這個村子的大人們都害怕自己的小孩和趙龍來往玩耍。他沒有玩伴了,就一個人蹲在路邊無聊地,看見一個大人從身邊走過,他就冷不防撲上去推著這個人的屁股猛向前跑。大人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急得只是一個勁的喊叫:“龜兒子!看老子回頭不收拾你!”
然而趙龍相當狡猾,大人抓又抓他不住,追又追他不上。一個大人被一個小娃兒捉弄,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惱火了。趙龍還在不遠處幸災樂禍的笑。
后來一些大人見了趙龍都躲著他。
“這個娃兒了不得!趙忠強怎么會養了這么一個扎霉日眼的娃兒?”大人都這么評價他。其實,大人們哪里知道一個小孩子家的心里在想什么。趙龍從懂事起,打內心厭煩瘸腿父親和瞎眼的母親,他氣憤為什么別人的父母都那么健康,自己為什么攤上那樣的父母。經常聽爸爸給人們擺龍門陣,講什么當年十八軍的故事。他認為自己應該做十八軍的戰士,自己要做了十八軍的戰士,別說一只狼,再多的狼,他也不會害怕。可惜阿媽把自己生得太遲了,而且是沒有生在那個地方,而是生在了這個鬼地方,讓自己成了現在人,沒有趕上那個好時候。也許是這些心思在作祟,因此他的性格特顯乖張。
有一天趙忠強鄭重其事的跟兒子趙龍談了話,要趙龍學阿媽家鄉的話。
他問爸爸為什么要自己學高原話。爸爸說:“你阿媽家鄉的語言。等你長大了要去那里,不會說那里的話不得行。
爸爸愿意讓他到高原去?!自己為什么沒有想到去呢?
依著趙龍的性格他是不會學什么藏語。但是在他的心里,阿媽的家鄉是個充滿誘惑的地方,覺得會說兩種語言也不是壞事。在阿爸和阿媽兩年悉心的言傳身教下,他就已基本掌握了高原話的發音。和小伙伴們斗嘴的時候,他時不時用高原話罵架。別人雖然聽不懂,但知道從趙龍嘴里說出的話,絕對不是好聽的話。大家又沒辦法他,氣得只能叫他“牦牛犢子”。
十三歲這一年,因為逃學,爸爸打了他一頓,這可以說是爸爸打他最狠的一次。他逃學的原因是因為一個大人在背地里又打他了,打趙龍的原因是趙忠強沒有袒護他家。另外一個大人打他是因為一個娃兒告狀說是趙龍有一天夜里,故意把一桶大糞放在那家住房門前,有人夜起撒尿,絆倒了糞桶滾了一身的屎尿,——這個壞事做盡的莽娃兒!一定要好好教訓一頓!
一天里挨了兩頓打,這讓趙龍徹底絕望。他決心離家出走,離開使自己抬不起頭來的父母,離開自己厭煩的地方。
開始,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幾乎是漫無目的,順著一條路向前走。天黑時,他不由自主想家了,想那些對自己好的人,父母對自己當然是好了。還有兩個對自己好的人,一個是娘娘,就是背地里叫爸爸為“強哥”的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就是自己的音樂老師。說起音樂老師,這可是一位叫趙龍心生敬佩的男人,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去莊稼地里趕鳥。這正是稻子熟的時候,為了做到顆粒歸倉,學生們也響應號召組織趕鳥活動,并且還鼓勵同學們,誰努力趕鳥,休息的時候誰就可以喝到加了糖精的井水。趙龍覺得那些被追的四下逃竄的鳥兒很可憐:不就是幾只鳥兒,吃了幾顆稻粒兒,撐死鳥兒吃,它又能吃多少呢?它從鳥兒身上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不是雜種,又沒有傷害誰,爸爸做村支書又不是他要做,人們干嗎要那樣仇恨呢?趕鳥的那天音樂老師也在。他看見趙龍無精打采的躺在樹蔭下,就過來問他為什么不去趕鳥。他直直地對老師說道:“那么大一片稻田,那么幾只小鳥,它吃不了多少的。“聽了趙龍這番話,音樂老師驚訝地看著面前的趙龍。只有他認為趙龍是可造之材,認為趙龍有著別的學生所沒有的善良品質。特別是這個老師的爸爸媽媽都在高原工作,每年的春節不是爸爸媽媽回來看望他,就是他利用假期去看望爸爸媽媽。音樂老師告訴趙龍:”那里確實是個好地方。“
難得有大人這么推心置腹和他擺龍門陣,而且音樂老師竟然還是一個來往于高原的人。所以趙龍在音樂老師面前很乖很乖,而且在內心里渴望音樂老師要是自己爸爸就好了。但是,這個音樂老師只在村小學教了半年書就離開了。為什么突然離開,誰也不知道。別人不難過,趙龍心里難受了很多天。
夜晚月亮很好,說是月光如銀也一點不假。趁父母熟睡之后,趙龍溜出家門。趙龍家的院子在村子里屬于那種半新不舊,準確的說是他爺爺留下來的,三四間房屋,遮風擋雨沒有問題,竹籬笆的院墻。趙龍踩著銀子般的月光潛行,父母不知道,他家里養的那只貓知道,它臥在窗臺上看著趙龍出門;還有鄰居家的看家狗知道,聽見趙龍家的大門吱扭一聲,它吼了幾聲,它平時與趙龍的關系也不錯,如果不是太近,它可能就到趙龍家做看門狗了。貓和狗都替趙龍保守了這驚天的秘密,也許它們知道趙龍還會回來的。
趙龍不聲不響走出村子,因為是睡了一覺,都是快午夜了,鄉下那時候都是生產隊集體干活,偷懶不得,都很累,都早早睡了。連村子都睡了,貓狗都不歇息了。所以,趙龍出走很成功。趙龍也做過相當激烈的思想斗爭,但他必須去一個不被歧視的地方,他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一個人走在曠野中,聽著四周傳來的蟲鳴,趙龍也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刺激感,像在征服自己的年幼無知,又像在征服了那些歧視他的人們。
經過一個村子,他突然覺得身上像是壓了什么沉重的東西,眼睛也開始發酸,頭也特別難受,特別想躺下睡覺。其實他也就是走了有四五里路。這時他完全現出了小孩子的本能了。他憑著經驗,找到一個堆放谷物的場地,鉆進一堆柴草里,用柴草捂蓋自己,包括頭臉,只剩下兩只眼睛。他剛要進入夢鄉,有兩個人徑直走向了他藏身的柴草堆。
這時,趙龍想逃跑都沒有機會,他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藏下去,大氣也不敢喘。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手拉手來到柴草堆,先是推推搡搡,后是半推半就,最后就是合二為一。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呻吟聲粘結在趙龍的耳朵里。十三歲的趙龍他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啊。
等趙龍從不知所措中清醒過來,那兩個大人早已消失在月亮如銀的夜里。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只好暈頭轉向繼續朝前走。在月亮消失了銀子似的光芒后,黑夜就變成真實的黑夜了。
趙龍無形之中踏上了西去的路。開始是步行,他學著電影上革命隊伍長征的樣子,找個棍子,一路風餐露宿,走到沒有人家的地方,實在餓得不行,就鉆到莊稼地里玉米紅苕生著吃。他很聰明,不走小路,一直順著大路走。道路在趙龍的腳下不斷在上升、下沉,似乎走到天邊了,路的盡頭就是天邊,然而路幾乎沒有盡頭,路也沒有頂端。聽說阿媽的家鄉是在一個很高的地方,這個很高的地方被雪山包圍著。他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到過現在這么遠的地方呢,但是為了不受欺負,十三歲的他開始遠行。他決心要到他所向往的那個地方,在前方,說不定那個在黑夜里亮了一大片的天空下面就是,那亮光是雪山泛起的亮光呢。那個高大的地方給了這個少年無限的憧憬。那時已經有青藏公路通車了,有時候他還搭順車,碰見是高原上的司機他就說高原話,碰到漢族司機就說漢語,一會說自己是四川雙流人,一會又說自己是要回家。有些司機看他不誠實,很快就不讓他坐車。這一天總算幸運,一個司機主動把車停在了趙龍身邊,問他到哪里去。他對這個相貌一團和氣的中年司機說:“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司機聽罷大笑:“老子是去珠穆拉瑪峰,要過好多鬼門關。龜兒子你敢去?”
我就是要去珠穆朗瑪峰。趙龍隱約覺得這個大人可以帶自己走。去哪里都行!去珠穆朗瑪峰更好,他認為自己就應該去那個最高的地方。村里人不是都喊他“牦牛犢子”,去了高原就沒有人再這么喊他了。原來自己折騰了十幾年,心里沒有著落,感情是想去高原。其實,在他懂事起,依著爸爸的懷抱聽大人們擺龍門陣,講的全是當年十八軍的故事。能走到高原把紅旗插到布達拉宮上的都是響當當的爺們。他這一次要去珠穆朗瑪峰,要看到布達拉宮,不用插紅旗,只在布達拉宮外面的灘灘上吃頓飯,然后在墻根下撒泡尿就安逸了。
中年司機瞧著這個黝黑壯實的男孩,除了一雙黑而大的眼珠兒,最搞笑的就是那臟兮兮的嘴臉了,一看就使人猜到這是個上天入地都難管教的娃兒,一定是餓極了燒著吃了莊稼地里的嫩玉米或是地瓜,所以才這樣一副嘴臉。
“你去那里做啥子?”
“我家在那里。”
“不要哄我,你給老子說幾句藏話我才相信。”
趙龍說起一串藏語,把司機驚訝得一愣一愣:“你娃兒真是牦牛犢子?不要唬我,你怎么又會四川話?”
他說父親是四川人,阿媽是藏族。還說阿爸是十八軍的英雄。又說自己每年都來高原探親,還大言不慚的吹著牛:“這條路上的司機沒有不認識他的,誰的車都坐過。”
“你爸爸要是十八軍的文書,老子的爸爸還是十八軍的總司令哩!”司機覺得這個娃兒的話含百分之八十的水分,但他沒有揭穿趙龍的謊言,只是心里已經打定主意怎么做,讓趙龍上了車。跑川藏線的車上都是兩個人。這個車上除了這個中年司機還有一個嘴上剛剛長出絨毛胡子的年輕人,中年司機和年輕人把趙龍夾在中間。
車開動了,趙龍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中年司機瞄一眼這個鬼機靈,在心里說:“敢騙我老漢!要是把你帶到高原,我真成了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了。誰家有個這么淘氣的娃兒,大人也真是不容易!”司機聯想到趙龍的父母,不由得在心里嘆息。這類娃兒長大以后,遇到好人,就是個人才;遇到孬人,就是一個千刀萬剮的敗類。回想自己當年去高原當兵是十八歲。如果不是去高原這個鬼地方當兵,自己如今也不會這么規規矩矩。這個娃兒現在就很像自己十七八歲那會兒。在高原軍營磨練了幾年,退伍后就給運輸公司跑這條運輸線了。自己好歹有兩個女兒,若是有這樣一個兒子,還不把他氣得發昏。
趙龍一上車就睡著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了床上。他迷迷糊糊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兩個穿警服的大人坐在邊上說話。
原來這個司機趁著趙龍睡著的時候,把他送到當地的派出所。趙龍離開家饑寒交迫得像一個沒頭的蒼蠅,亂撞一氣,一星期過去了,他竟然連二百里地都沒有走完。
第二天,趙龍看見了風塵仆仆而來的爸爸趙忠強。
趙龍不回去,他不想聽見別人叫自己“牦牛犢子”。他大聲對爸爸說“我不回家!我要到西藏!”
去高原成為趙龍這次出走的充分理由。
面對如此不聽話的孩子。趙忠強只好對兒子承諾,等他初中畢業,就送他去高原。
派出所那個年紀大的民警笑著說:“這娃兒就適合當兵,過幾年送到高原當兵去,到部隊上就好了。”
阿爸找到了趙龍,并許下諾言:等他初中畢業馬上送他去高原。在爸爸的諾言的籠罩之下,趙龍勉強讀完了初中,如愿參軍到了高原。在高原他經受了有生以來最艱苦的生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戈壁兵站,他整整站了三年崗,從日出到日落,再從日落到日出,用戰士們的話說:看見個花母牛都是美女。舉目望,群山被白雪所覆蓋,茫茫無際藍色的天空,紛紛擾擾浪漫的白云;低頭看,干干凈凈的河水,沙塵漫漫的道路。夜里站崗,對著夜空數不清的星星,想哭!因為,他太想念那個有父母的家了。
原來母親的家鄉是這樣的窮山惡水。
有幾次他甚至產生了逃跑的想法,但是當個逃兵自己這一輩子就完了。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之中,他知道自己改變不了現狀,那么就要屈服于現實,就要在這有限的空間里站穩腳跟再出人頭地。俗話說適者生存。趙龍從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的性子,漸漸地,隨著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知曉了天多高地多厚。在連隊里那幾個如狼似虎的老兵們的調教下,他學會到領導跟前去回報工作,學會了打小報告和阿諛奉承,學會了逆來順受,當然也學會了察言觀色。連長和排長都認為趙龍的進步最快。戰友們卻認為趙龍極其陰險狡詐,舉個例子說:有一次趙龍給一個正在生病的戰友洗衣服。洗衣服本來是做好事,戰友還沒來得及感謝他,他在戰友的衣兜里發現了半盒香煙,于是他馬上把戰友抽煙的事情匯報給領導了,這個戰士病著被連長臭罵一頓。戰友過后指著趙龍的鼻子道:“我是說你好呢還是說不好?你做人能不能認真點?”
意想不到的是趙龍否認自己在領導那里打小報告,并且發誓說自己要是告狀,就讓自己出門被車撞死,碰見野驢叫野驢踢死,喝水嗆死,等等。班長有一天在巡邏的時候多發了兩句牢騷話,他回來就把班長也匯報到指導員那里,指導員因此還關了班長的禁閉。事實面前,趙龍還是百般抵賴,當著班長的面要發誓。班長無奈地擺著手讓他趕快閉嘴。
班會上班長當著趙龍的面明確指示:你們誰想發牢騷,就是憋死也不要讓趙龍聽見,實在忍不住,就學狗叫。于是班里幾個愛說話的就學狗叫。從哨所門口過往的行人還以為哨所養了很多狗。駐地不遠處那家四川飯店的老板,有一天,真牽了一條狼狗到哨所要求配種。
特別是和趙龍一起巡邏的戰友們,在巡邏的路上想說話啊,趙龍在,不能說,于是就學狼嚎。乖乖!趙龍也跟著學起狼嗥,而且還像真的狼在嗥了。那一次,趙龍的狼嗥聲竟公然招來了兩只狼。可能招引來的是兩只母狼。跟著他們巡邏隊追了十幾里,叫得那個聲音凄慘吶!開槍打都不走。巡邏的戰士們從此再也不敢狼嗥了,就唱歌。說起來這些戰士也辛苦,每當巡邏回來,一個個吃不下飯。戈壁的風沙多么兇猛不必細說了,也不用說哨所里的戰士們常年的嘴唇干裂,但是這風吹日曬的臉都快成皸裂的老樹皮了。一個戰友臨退伍時上臺發表感言:“我這輩子忘了誰,都忘不了這個地方和趙龍這個人,他們使我徹底脫胎換骨了。”
哨所里還有三個高原戰士。那個叫根加的老實憨厚,而且還不太會說普通話。但是有一天幾個惹事的還是挑起了根加對趙龍的不滿。趙龍平時并不與戰友們正面交鋒。根加扎起牦牛斗架的姿勢,低頭朝著趙龍的肚子頂去。趙龍連忙解釋:“我怎么會說你,我阿媽也是高原人。”其實在他眼里,高原戰士大部分都實在,只有那幾個內地的喜歡偷懶耍心眼,有時候太無聊了還喜歡逗逗根加這樣木訥的人。
趙龍基本上匯報給指導員的都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哨所生活太枯燥了,領導也就趁機虛張聲勢。有一次,指導員喝醉了酒,醉中對趙龍做出中肯評價:“這小子將來在哪里工作都會是領導們需要的那種下屬!”
根加警告趙龍:“在背后說人壞話,會造報應的,佛祖也不會放過你!”
佛祖和報應在根加的觀念里是根深蒂固的,但在趙龍的思想里是沒有這一說,雖然他的媽媽也是高原人。他認為很多事情需要有人去匯報給領導,
當兵的第二年,爸爸病重,他回了一趟家。爸爸臨咽氣那天晚上就像健康人一樣,給趙龍講了一整夜十八軍的故事,后來又講到那條狼,說自己幾十年的夢里都有狼,那狼時而是那條舍身救主的藏獒,時而又是笑逐顏開的親吻自己臉頰的卓瑪;最后他才給兒子講起卓瑪的姐姐的事情。趙龍這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姨媽,姨媽是被自己的妹妹推進滔滔河水沖走的。趙忠強臨死拉著兒子的手囑咐,有條件一定把媽媽帶回高原,也就告慰姨媽的在天之靈。處理完父親的后事,他還要回部隊去,只好把媽媽托付給對他們最好的那個娘娘。這個被趙龍稱呼娘娘的女人,一直和趙龍家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其實這個娘娘就是趙忠強青梅竹馬的戀人,部隊開發高原之時,他們還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等到趙忠強瘸著一條腿,又帶著一個高原女子回來,一切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后來再發生的事情趙龍就不清楚了,在自己的記憶之中,不管村里人怎么討厭他這個淘氣兒童,這個娘娘始終對自己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自己小的時候的衣服都是這個娘娘給縫制的,又親自看著他穿在身上。父親去世時,也給長大了的趙龍交代,叫他不要忘了娘娘對自己一家人的好。
爸爸的去世,趙龍看見媽媽始終沒有掉一滴淚,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知道最后兒子離開回到高原兵站。說實話,趙龍不會留戀這個家,因為這個家讓他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他的看不到希望,就如阿媽看不見光明。看不到光明的阿媽的神情一輩子就那么沒有喜怒哀樂。他不能像阿媽那樣活著,他要去闖生活。
趙忠強去世不到兩年,孤獨的卓瑪越來越干枯了,只剩下手里那串棗紅色佛珠的光鮮格外刺眼。長這么大,趙龍沒有看見母親笑過,每日里好像屋子里一件會出氣喘氣的擺設。在趙龍的記憶之中,幾乎記不起來母親是否抱過自己。
但是阿媽很漂亮,從小到大,趙龍聽人們這么議論阿媽。
“漂亮有什么用?一個沒用的瞎子女人。趙忠強真是從西藏請回來一尊神!”又有人這么說。
吃著阿媽一個乳房的奶水長大的趙龍,到如今都不愿去想母親那殘缺的乳房。小時候生病發燒。阿媽要給自己喂奶,那時候的他至少三四歲了,因為老來得子,又是個老幺,三四歲的時候他還要吊一會兒母親的奶水。這一次感冒,也許是燒得太厲害,眼睛迷糊了。他看見母親那只殘缺的乳房像一頭妖怪朝自己撲過來。從那以后他不再依賴母親快要枯竭的乳汁。每次生阿媽氣的時候,就感覺好看的阿媽身上隱藏著可怕的東西。
他有一天給爸爸說:“阿媽的胸脯真難看,我不喜歡。”
爸爸告訴他說那只是燙傷的疤痕。
他說自己不喜歡有難看胸脯的阿媽。
爸爸沒有再說什么。
說也奇怪,狼似乎和他們趙家父子有著割舍不斷的緣分。在一次巡邏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條快要死的母狼,母狼身邊有兩只小狼崽。于是,他們把狼崽抱回兵站養了起來,另外一只狼崽回來就不是太歡實,不幾天就死了;剩下這只狼崽在趙龍的細心呵護下,很快就適應了與人相處,不到半年就長成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狼。這是一條公狼,雖然是人把它養大的,它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溫情,只有駭人的冷酷和猜疑。兵站里所有的人都不愿與這只狼對視,趙龍卻愛極了這條狼,就連吃飯他也要蹲在狼面前,他吃一口,也給狼喂一口。好在兵站里的作息紀律不是那么嚴格。這么天高地遠的地方,不用嚴格要求,若能堅持下來就是非同一般的硬漢子了。兵站里本來有兩條母藏獒,兩只藏獒和一條狼都被鎖鏈鎖著,相對不遠,面對面,時時刻刻互相敵視。那一天太無聊了,趙龍他們就把狼和藏獒放在一起,看它們撕咬爭斗,知道有一天,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幾個男人竟然看見了驚艷的一幕:狼獒交配。連平時不茍言笑的指導員也被吸引過來。看見狼獒交配,就引發了一場兵站有史以來集體談論女人的話題。那一夜,兵站上的男人都沒有睡,一邊喝酒一邊紅著眼唱《血染的風采》,唱《十五的月亮》,一直唱歌到天亮,唱得干張嘴只有口型,所有人的嗓子都發不出聲音來了。
趙龍兵役期滿,離開兵站,其中一只母獒生下兩只崽兒。想家的時候沒有掉淚,看著那兩只初生的崽兒,還有公狼撲上撲下的不舍,那公狼感覺將要與趙龍分別,它的眼神突然淚汪汪的,趙龍這一刻哭了,送行的戰友們都哭了。
寂寞而又艱苦的部隊生活的確改變了叛逆的趙龍,而且把他改變得更加堅強冷酷。
離開部隊,趙龍沒有回家,而是直奔母親的家鄉,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因為他還是覺得這個地方最適合自己。也許是自卑心在作怪,趙龍真的不愿意給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家庭背景,唯獨在這里他覺得是自由的。阿媽的家,也是趙龍的家。已經是一九九九年了。到了這里趙龍才知道,高原還有這么美麗的地方。以退伍軍人這種特別的身份,他很快找到一份單位后勤燒鍋爐的臨時工作。但是這個廠子不久就散伙了。通過熟人的介紹,他順利的進入一所學校。雖然這所學校地處較為偏遠的地區,但它是大學校。憑著趙龍見風使舵的頭腦,和他在部隊練就的八面玲瓏的本事,主要還是他在一場火災中救出一名教師的小孩兒立功受獎,只三年,他便轉成學校后勤的正式職工。
趙龍對于這份正式工工作是充滿希望的。隨著那些老職工朝九晚五,領導督促了就緊張一些,領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他們也順便偷懶。但真正叫趙龍感覺到的是,單位比在部隊難混得不是一點兒,更加是個爾欺我詐的地方,是一個關系網十分微妙的地方。各級領導多如牛毛,誰都不能得罪,簡直讓他有點如履薄冰,既害怕得罪了這個,又擔心得罪了那個。如果說家鄉的父老鄉親把趙龍哺育成那樣一個古怪性格的少年,再稱呼他為“牦牛犢子”。長大后,在部隊上鍛煉了三年的趙龍,走到社會,在這個賴以生存的單位里,又一次接受了人格的再造。領導面前倒也不是太難對付,只要工作積極肯干,不挑肥揀瘦就是了。也不能說趙龍在單位上的好與壞。在單位這個局限性的集體空間里,在領導眼里是好職工的,在同事眼里未必就是好同事;在同事之間稱得上肝膽相照的,在領導眼里卻是個刺兒頭。
有一次,一個跟趙龍的關系鐵得“狗皮襪子沒反正”的后勤的哥們兒,正在另外一個朋友家里吹牛,看見窗外樹上的蘋果紅的誘人,就打開窗子探出身子摘蘋果,恰巧趙龍正從樹旁經過,兩人互相打招呼。屋里的人就問你在和誰說話。那哥們兒回答:“我在和畜生說話。”
“畜生”也是指的趙龍。意思是趙龍只不過是領導養的一條到處咬人的狗。比如說人們正在暢所欲言,忽然有人說:“狗來了!”人們馬上就鴉雀無聲了。
其實,趙龍有時候感覺自己在單位上混得連一條狗都不如。比起那些內地過來的教職工,首先他的文化程度就使他尷尬。在這樣一個注重學歷注重知識的環境中,他是不具備這些條件。他很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好好讀書,而且還神使鬼差到學校這樣的地方來工作。當然,也是退而且其次,與身邊同樣沒有多少文化的職工比較,他至少還可以找回點尊嚴。但是政策太優惠這些本地職工了,他只要看見一起燒鍋爐的索朗手指頭上鑲著鉆石的金戒指,他就氣餒了——自己連索朗也比不上的,人家有老婆孩子,有房子有院子有可以種莊稼的土地,自己一無所有。真想甩手不干了。但是離開這個地方到外面社會上自己照樣什么都不會。總結在單位上的處境,他認為自己需要一個靠山,如果靠上任何一個領導,自己就有提拔的機會,弄個一官半職的,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主要事情,即是將來被人罵做貪官也無所謂!總比永遠做普通職工的好。
所以說他見了每個上級領導,都是慌得一副孫子模樣。他必須這么做,同事們嫉恨他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恨趙龍做得太過分了,搶了他們獻殷勤的風頭。他太過分地靠近領導,領導反而不好意思重用他。真是適得其反。但趙龍已經改不掉這種習慣。
一處新的住宅區建起來了,那些職工夠條件分到一套房子的計劃也快要制定出來。趙龍心想這一次十有八九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如今三十大幾的男人了,就是再怎么忘我地工作,也有寂寞的時候。有了房子他就可以找個女人過日子了。為了感動領導,分房子這段時間,他天天跟著領導鞍前馬后的拼命工作,有一次甚至都暈倒在工作崗位上。到后來才知道,要想不住集體宿舍,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必須有家屬。家屬就是妻子或者是需要照顧的老人。第二,必須是科級干部。
找對象結婚可不是簡單容易的事情,像他這樣的條件,他是不會考慮無有正式職業的女子,但一時半會兒讓他去找有工作的女子很是不容易,這些他太清楚,所以,找女朋友一開始他就計劃等自己有個一官半職,自然就有差不多的女子任自己選擇。
對啦嘛!——這些年工作上太忘我了,如果不是房子的事情,他差點忘記了家里還有一個老母親。
現在仔細想想,趙龍逃避的是養育自己的那個地方,那個人人都不把他當人看的小村莊。母親還是母親,誰又能忘了自己的母親呢。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母親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毫無疑問,他決定回家把母親接來。
昨天下午回到家,阿媽拉著他的手,也不說話,就這么一直抓著趙龍的手不松開。外面下著很大的雪。媽媽只有拉住他的手才感覺到兒子就在身旁。其實媽媽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如果不是趙龍叫了一聲阿媽,她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兒子。
昨天到現在,阿媽時不時會突然用高原話問趙龍:“為什么這么久都沒有回來?我以為你也像你阿爸一樣再也不回來看我……”
阿媽這話使趙龍感到驚訝。過去哪怕是趙龍放學回家再晚,阿媽從來沒有問過趙龍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阿媽是沒有時間觀念的。小伙伴們只要是放學回去晚了一會兒,那些不見孩子的大人們就會扯著嗓子滿村子吼叫。母親不,母親看不見這個一會兒黑一會兒白的世界,也不知道這樣的世界對于生命來說處處充滿危險。她好像從來不關心兒子什么時候回來,早晚都一樣,她不知道這個光明和黑暗交替的世界里,對于脆弱的生命隨時存在著危險和陷阱。她永遠那么靜默著,從不對于任何東西表現出自己的喜好,她活在另一個獨特的世界里。現實對于她也存在也不存在,也熟悉也不熟悉。她的靜默其實是一種絕望,但是她并不痛苦。她的現實世界里似乎只有摸得著的一些什么,然后是聲音。有時候,她走近聲音了,聲音就停了下來,她只有遠遠地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高興的、悲哀的、高的低的,風聲、水聲、雨聲,還有一種聲音,她可以聽見,那些眼睛亮著的人們聽不見。這聲音,她說不清像什么,不是鳥叫,也不是牛叫,更不是狗叫。說不清楚的聲音。這些年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便聽見這聲音了。她除了念經,在這種忽遠忽近的聲音里她還是念經。村子里還有一個半路的瞎子。半路的瞎子是看見過光明的,所以他要比趙龍的母親多些煩惱,多些憤世嫉俗,多些渴望。
“這次還走不走?”卓瑪問趙龍。
趙龍告訴母親自己只跟單位請了半個月的假,很快就要走的。還說這一次是專門回來接阿媽去高原,回家。
阿媽問:“下雪了?”
趙龍說是下雪了,四川這個地方難得下一場雪。
阿媽交代趙龍說:“你走路要慢點走,小心摔倒。”
有一年冬天,也是下雪,卓瑪一個人到院子里拿東西,一不小心滑倒在雪地上。從這以后,她認為雪地上是不能走路的。
看起來母親一個人沒少吃苦,只是習慣了艱難,母親才不認為那是困難。她并不是不知道寂寞,她是一個人過麻木了。一個看見光明的人和一個看不見光明的人如論如何也沒有共同語言。在趙龍的印象之中,爸爸(以后就稱呼父親好了)也很少與阿媽交談,因為阿媽好像很少提問問題。而父親也從不指望阿媽參與什么事情。
去,把這吃的給她送過去。父親經常這么吩咐。
趙龍就把吃的放在阿媽的手里。看著阿媽把吃的往嘴里送,他覺得阿媽就像農家養的雞貓狗之類。
娘娘來家了,趙龍才看見阿爸有點喜色,也是吩咐他說:“去,給你娘娘搬個凳子。”但是,娘娘來了之后很少會坐下,要給瞎子換洗衣服,要收拾整理屋子,邊做事兒邊與趙龍的父親低聲說話。阿媽只是聽,徐她根本就不想聽。這么多年了,不知道阿媽聽得懂四川的方言不,因為阿媽從來不吭聲的坐在那里。只有和阿爸一起的時候,阿媽才偶爾說幾句藏話和幾句簡單的地方話。
如果形容娘娘是阿爸眼里看見的一朵花,那么阿媽只是阿爸眼睛里的擺設。阿媽的美是帶著異域風情的那種美,是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寧靜之美。而娘娘是眉目傳情的川妹子。娘娘帶著一種讓男人情不自禁地媚狐之美。
才數年不見,趙龍覺得母親老的非常快,老得一下子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是農村家庭做饅頭用的放久了的發霉的面酵頭。阿媽老得趙龍都不敢相認了。在趙龍心里,這個瞎子母親是陌生的,不但現在就是過去也是陌生的。出門這么多年,他幾乎沒有做過關于母親的夢。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同事們說起來自己母親的時候,他便沉默了,好像別人的母親值得別人去夸耀,只有他的母親不值一提。自己小時候,有一次發高燒,父親正好去了鄉上開會。他躺在床上幾天沒吃東西。他喊叫阿媽說自己難受,阿媽只是拿手摸著他,說佛祖會保佑他的。佛祖在他小時候的意識里像空氣,看不見摸不著的。后來他就不再喊叫母親,昏昏沉沉躺在那里,還是隔壁鄰居給他請來了醫生。偏偏他生病的那幾天,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娘娘有事情不在。父親臨走時只有交代讓鄰居過來照顧他們母子的。這是個老實巴交的鄰居。鄰居叫來了村子里的醫生,給趙龍弄了藥片,吃下去很快就好了。在趙龍的回憶里,自己很少生病。每當看見小伙伴們生病,家里大人心急火燎的樣子,他看著并不覺得怎么樣。自己生病的那次,他真盼望母親也像別人的母親那樣焦急得不得了。后來他算是再也沒有這樣的奢望了。
父親去世的那一年,記得母親還是雍容富態的。
母親的蒼老叫趙龍覺得很不可思議。如此地肥水美的家鄉為何滋養不了母親了呢?如果說過去的母親是尊神像,現在骨瘦如柴的母親就是藏區修行洞里的苦修者了。
并不是水土的問題,趙龍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七年沒有回家來了。一般常年在外的游子,偶爾回家感受最深的是家鄉人事滄桑的變化,更何況一個正在衰老的人。這七年對于一個朝氣蓬勃的小伙子來說彈指一揮間。彈指一揮間的功夫,趙龍覺得并沒有大的作為,還覺得一事無成,碌碌無為,為了功名利祿還要拼命,有時候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當牛做馬。對于夫妻就是一個感情的坎兒,就是七年之癢。可這七年里,趙龍還沒有付出一點點孝心呢,為自我的出人頭地他卻是竭盡全力。想起這些他深感僥幸——,如果沒有母親,這次單位分房子自己不是要抓瞎了嘛。
高原還在?
卓瑪的意思是,阿爸和姐姐都離開她這么多年了,難道家還在?
趙龍告訴阿媽,高原地大物博,人多了去了。高原這幾年發展很快,日子也好了,要什么有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特別是旅游的人,連外國人都去高原旅游了。
卓瑪問:“外國人是什么?是乘坐橡皮船的印度活佛?”
趙龍這才想起來跟阿媽說這些純粹是對牛彈琴。
現在高原的日子好了。他只能給阿媽這么解釋。
在卓瑪的記憶里和心里,高原歷來都比這里好。因為卓瑪的童年,在西藏她是幸福的,是無憂無慮的,她過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姐的日子。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她認為說出來兒子也不知道。那時候還沒有兒子呢。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兒子回來了,她才有人說會兒話。而且這一次兒子還要接她回高原,母子倆再也不分開了,這是最叫卓瑪高興的事情。過去有丈夫在,她并沒有感覺哪里不好。丈夫死了,她感覺一個人被一下拋進了無底的深淵。聽見人聲,就是沒有人過來和她說說話。趙龍的娘娘也去世了,聽說是得了癌癥死的。一個人死了,對于卓瑪來說,就是再也聽不見她說話的聲音,感覺不到他(她)們的溫暖和氣息。
有一陣子她甚至覺得兒子趙龍也死了,這個世上就剩下她一個人,什么也看不見。每天給卓瑪送飯的人也不跟她說話。飯送來的時候,她總是餓得顧不上說話,等到吃完了飯菜,送飯的人也走了,來不及跟她說什么。看見光明的人總是又許多事情要做,總是忙忙碌碌的。有些老年人偶爾也過來跟她說話,說的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卓瑪又不知道。于是,她只好坐在那里念經。有人問她嘴里念的是什么,她告訴她們是經文。
是什么經文。
她說是菩薩的經文,白度母的經文。
有些明眼的人不禁感嘆:“還是你的心里清靜。這世上的事情還是看不見的好啊!!”
為了感謝這些年鄉里鄉親對母親的照護,趙龍在村子里轉了一大圈。挨門挨戶的拜訪。他發現家鄉的這山,這水,這房屋,還有這些人,一下子怎么就這么陳舊?陳舊得連那房屋里走出來的小孩子都帶著舊房子的滄桑。特別是那幾個兒時的伙伴兒,不是風光了,而是像他們的父輩那樣,轉眼就沒有了青春,像老房子那樣,被日子毫不留情地剝奪了生氣,根本看不到一絲飛黃騰達的嶄新氣象。見此情景,趙龍不由得在心里慶幸自己當初留在高原的選擇了。如果自己當初選擇復員回家鄉,不知現在是什么樣的面貌,也許就像村里現在的人們這樣了,真是不敢想象。最后一天,趙龍帶著阿媽提前住到縣城的賓館里,給母親好好洗了個澡。母親瘦得已經沒有性別特征了。給母親搓著背的時候,他內心里還想著后怕,害怕萬一母親在這之前就死了,自己單位上的房子不是要等到有了別的女人才能分得到?單位里這分房子的要求也太苛刻。他這樣的男人能夠找到喜歡的女人很不容易,自己希望找個吃公糧的女人,不想找沒有正式工作的女人。這是當時他們有正式工作的男人普遍的心理狀態。如果說是隨便一個女人結婚,他現在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看母親現在這情景生命怕是時日不多了。把母親帶了去最好等到他新房住上。他此刻就是這么想的,心里還有一絲感慨,感慨生命的衰老。他從母親的身上看到了年輪的不可逆轉,只不過是長得像菩薩罷了,一副菩薩相也是要老的。
背著阿媽離開村子的那一刻,他沒有回頭,這里已經沒有他認為有價值的可留戀的什么。他很清晰地聽見村里人在背后的唏噓感嘆,感嘆瞎眼卓瑪養了一個爭氣的兒子,俗話說的好啊!“養兒不要多”。這是卓瑪前世今生修來的福分。想當年趙忠強牽著一個少數民族的瞎眼女人回家來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他。誰也沒有長著前后眼,看不了那么長遠。
想不到這個瞎眼女人是個有福之人。
聽見村子里的人們這樣夸自己,趙龍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孝順的兒子。孝順的兒子正在做著一個孝順的事情。
四
坐在她身邊的趙龍的身上有股很濃的香煙的味道,這味道丈夫也有,兒子什么時候也開始有他阿爸的味道了?丈夫曾經告訴她這是紙煙的味道。紙煙是什么樣子的?丈夫于是就把紙煙放在她的手里讓她感覺紙煙的樣子,再讓她放到鼻子下面聞紙煙的味道。她知道兒子一路上都抽著煙,一邊抽煙一邊和身邊的人說話。兒子像是賣弄似的,一會兒和車上的漢族人說漢語,一會兒又和高原人說高原話。這兩種語言她都聽得懂,一個是自己的母語,一個像是她生活了幾十年的那個地方的語言,但又不像是。趙龍告訴母親自己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普通話?是啊!就是全中國人需要通用的語言,這不是方言,這是中國話。丈夫好像不會說這普通話,他活著的時候,她還有人嘮嘮嗑,說說想說的話。丈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偶爾和送飯的人說上一兩句話,一天里難得開口說話,就那么坐在那里,有時候也起來用手撫摸屋子里那些不出聲的家具。聽見屋外有聲音,她也出去站在那里聽人家說笑。日子就那么過著,習慣了,也沒有寂寞。只是常常想起丈夫,想起遠在高原的兒子。捻在手指間的佛珠,每個珠子都有一個名字,這名字都是以生命中那些知道的親近人的名字命名。
今天才得以回家,等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聽著兒子純粹的高原話她有些激動,她這時還感覺有些累,是等得累,因為等待是一種折磨,她的一生總是在黑暗中等待著。她緊抓著兒子的手,抓住兒子有些粗糙的大手的時候,她甚至懷疑抓錯了,在她的心里兒子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她這一生都在用心感覺生活,感覺生活的溫暖,感覺親人給予自己的恩愛。有些感覺漸漸消失去,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是當初被親人寵愛的那個人。父親死了,就少了一個寵愛自己的人。后來姐姐也沒有了,她的身邊從此失去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曾經帶給自己很多很多的溫暖和快樂,還有希望。失去這個快樂的、可靠的聲音的同時,也少了一種熟悉的無比親近的觸摸。再后來,那個相依為命的男人也撒手而去。本來已經是了無生趣了。
兒子臨走拉著她的手說:“阿媽!我很快就接你去高原。
去高原?高原是她的故鄉啊!手里轉動的那串佛珠,姐姐曾經告訴她,那塊綠松石是代表高原最美的神湖,那個圓圓的透明的天珠代表高原的山,而每一顆菩提珠代表著每一位敬仰的神佛。
佛珠的來歷已經很遙遠了。那一年自己十二歲,阿爸還活著,她們家牛羊成群,還有許多給他們干活的奴隸。她的莊園旁邊有一條河流,聽姐姐形容說,河水很清澈,河床很寬廣,總的來說是一條像飄帶似的很漂亮的河流。姐姐喜歡帶著妹妹去河邊玩耍,喜歡拉著妹妹的手沿著河岸走啊走啊,風吹著她們的臉頰。一邊走姐姐一邊還給卓瑪講故事,講天母和仙女下凡的故事。有一天,她們看見河里漂過來一只牛皮船(卓瑪看不見這些,是姐姐興奮地喊出來的:“快看!河里有一只船”)。等牛皮船靠了岸,她們才發現船上只有一個人,這個人還是個僧人。
僧人對她們說:“上牛皮船的時候,我曾許下一個愿:如果到達岸邊我看到的是牲畜,就把自己的糌粑給它分享;如果看到的是人,我就把手里的佛珠給她(他)。”
做姐姐的接過佛珠,把佛珠放在妹妹手上。僧人微笑著用自己的手撫摸卓瑪的頭頂,為她祈福。僧人的大手熱乎乎的,熱乎乎的感覺一下傳遍了卓瑪的全身,怪怪的,難以言表的感受。這強烈的溫暖感覺伴隨她了一生。
后來,姐姐說她們是遇到神仙了,妹妹是個有福之人。
仔細回憶自己的一生,卓瑪也認為自己是有福之人。這串佛珠阿爸知道,姐姐知道。最后她只有把佛珠的來歷埋在心里,從不曾告訴別人。做了趙忠強的妻子,男人給予她的溫暖,自然而然讓她想起那個僧人,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的其他男人的溫暖,是那個僧人放在自己頭頂上的手掌傳來的溫度。趙忠強不但溫暖了她的身體,還溫暖了她的心。但是趙忠強不知道佛珠的來歷,因為他從來不曾給妻子說這個秘密的時間。錯過了,就錯過了。
卓瑪的心里有兩個男人重疊在了一起,僧人是趙忠強,趙忠強也是那個僧人。坐在回憶之中的卓瑪,一個人經常想象船是什么樣子的,可以在水上漂流的東西一定很輕。然而寬闊的河水又是什么樣子。佛珠是圓的,還被一根細線穿在一起。那么星星又是什么樣子?月亮是什么樣子?能和佛珠聯系在一起的肯定是神仙了,但是神仙可以小到生活在佛珠上面嗎?
六十多年了,這串叫星月菩提的佛珠整整伴隨她了六十多年。
客車上有五六個穿羊皮袍的高原人,看樣子像是一家子。那個最小的孩子還在母親的襁褓中。他們是要到高原朝佛的那個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的人,與卓瑪年紀差不多大的老太太,把自己的糌粑分給卓瑪吃。
長途客車此刻正行進在一處險要的盤上路上,路是塵土飛揚的土路。海拔已經接近四千五百米左右了,能看見雪山的峰。天越發的蘭,太陽光照射的山上,卻越來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漫山遍野的石頭,個個像匍匐朝拜的信徒,就那么一動不動,被定格在那里。路邊偶爾出現的小村莊,小村莊有幾間石頭房,那些石頭房也像石頭,顏色完全和四周的山融為一體。雖然已經是初春,但這里沒有初春的跡象。
這些卓瑪是看不見的,都是兒子給她描繪的,意思是已經進入高原地界。高原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在卓瑪的記憶里,姐姐告訴她說,有很多山和很多樹木。
趙龍告訴阿媽,那個有山有樹的地方還每到呢。
車子停下的間隙里,趙龍把她扶下車。她要方便一下,誰知風猛得差點把她刮跑。如果不是兒子在邊上護著,她快光著屁股倒在地上了。在卓瑪的記憶里,家鄉就是這么猛烈的風,風就是故鄉。她本來是要高興得笑一笑的,卻忍不住心里有些發酸:回來又有什么用?阿爸沒有了,姐姐也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回來干什么?
再一想,在四川也是什么都沒有了的。
啊!忘了,高原不是還有兒子趙龍,趙龍現在不是攙扶著自己的么?
車子越向高原,車廂里高原的味道就越濃,司機一路上像個慈悲為懷的活佛,只要有藏民攔車,他都大行方便。人多超載,沒關系,車走慢些就是了。這崎嶇的山路上,只有大風和迷漫的黃沙,人幾乎是稀有。所以一般車輛司機碰見一個人,沒有撇下不管的,有時候超載是正常的。遇到難行的路段,人們自覺下車來,身體強壯的男人要在后面推車上坡,等到了平坦的路上,人們再上車。這時的旅途上顯得人情味十足。既然是旅途,而且還是乘坐的大巴車,旅伴一定不少,而且什么樣的旅伴都有,不論富貴貧賤,什么魚龍混雜。想啊!如今有錢有身份的人都乘飛機了,這么一趟開往高原的長途客車上,大部分都是掙扎在生存線上的普通人,單從衣著打扮上就沒有人比得上趙龍的。還有趙龍是吃公糧的人,吃公糧的人就決定這一生是衣食無憂的。這個時候的趙龍是個很能顯擺的人,和在單位上幾乎判若兩人。在單位上他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小人物,在這旅途上,面對車上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趙龍感覺自己特別有成就感,顯得見過很多世面,特別有出人頭地的優越感。在高原生活這么多年,他的外表更接近高原男人,言談舉止還是不改四川男人的能說會道。一會普通話,一會兒高原話,看著趙龍左右逢源的樣子,哪里會想到他在單位上的齷齪憋屈。他的高談闊論很快吸引了兩個旅途上倍感寂寞的人。有個和趙龍年紀看上去差不多大的男人更是不失時機的與之套近乎。
這個企圖接近趙龍的男人的來歷,在這里大概介紹一下。他自稱八十年代在格爾木當過兵。當初當兵也是想給自己的人生找一條光明的出路。當兵時就發現商機,開始對高原的文物充滿興趣。服役期滿,成了光榮的退伍兵,退伍兵當年在農村也是有一點誘惑的,穿著那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他比較容易就找了一個單純善良的媳婦。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女方家里,女孩子正巧挑水回家,那挑水的女子,腰身是那么的婀娜,膚色是那么的水靈。他一眼就相中這個羞答答的勤快的妹子了。急忙備置彩禮準備結婚,結婚后有了孩子,等著孩子到處跑著耍的時候,他的那身軍裝就褪了色,這褪色的軍裝已經給他這個退伍兵再也換不來什么。特別是母親生病那一年,拮據的日子使他措手不及。為了醫治母親,情急之下,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賣得就剩下兩間破瓦房,可以說是家徒四壁。賣的東西里面,最最派上用場的竟然是他在高原因為喜歡,用軍鞋和軍大衣還有幾瓶家鄉的土制燒酒,還有他家傳的拿手川菜技術換來的一些小飾品和一些敬佛用的燈盞,幾把刀他也賣得只剩下一把了。這之后,生活上卻有了另外的轉機。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曾經買了他一件高原飾品的人有一次找到他,商量著要與他合伙做藏飾品的買賣。那時,才剛剛有個別不安分守己的人,嘗試著走荒廢已久的茶馬古道。這個合作人告訴他,做高原的文物生意是一本萬利的,條件是這個人必須熟悉高原的生活習俗,熟悉高原的人,而且在高原還有幾個當地的朋友。
找他做高原文物生意可真是找對了人。主要是,他沒有本錢做生意。來人說,你只用陪著我跑跑腿動動嘴,買賣做成對半分成。
那可感情好!這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仿佛覺得還是高原伸出援手解救了他,高原真是一個吉祥圣地。
如果一個人刻意怎樣,未必就能怎樣。往往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擺在面前,為了沖出當下的困境又別無選擇。他這是自然而然的走上了一條致富人生路。他一直奔走在高原有人住的地方甚至是有僧人的的地方。高原上,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卻不知道這里的歷史,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自己,只知道要修來世,修來世。
荒漠上生活些什么樣的人,又怎樣充滿信仰的活著,要不加隱瞞,不用杜撰,統統寫出來,小說家們就都得傻眼。比方說,他上車就注意到的,這位手里拿著一串價值連城的佛珠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深陷的眼窩,活脫一具木乃伊。可當年,從五官上和蒼白的膚色上估計她也有過水靈靈的年紀,恐怕也還是數一數二的美人,誰見了不得看上兩眼?現今誰又能想象她當年的模樣?
他只要現在的生活過得豐衣足食。
他什么時候和趙龍同車的,這已經不重要。他一路上眼睛不眨的盯著瞎眼老人手里的那串佛珠。根據他這些年辨識高原佛教文物的經驗,他認定那是一傳不同尋常的星月菩提佛珠,佛珠是老佛珠,而且那串佛珠上,其中的那個圓圓的天珠,就現在的市場價格最少在二十萬。而且棗紅色的佛珠之間還有那塊印度綠松石也比佛珠炫目,這更證明綠松石比佛珠更有價值。他今年還沒有搜羅到什么寶物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如果把瞎老太的佛珠弄到手,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不過,這可不是著急的事,必須慢慢來。怎么能用低價得到這串佛珠,要先從瞎老人這個兒子身上入手。面前這個侃侃而談的男人,此人衣著十分大眾化,言談之中讓他斷定是個沒有地位的小公務員。要是有錢他不會擠這有失身份的長途客車。這樣的人好對付。更叫他欣喜的是這個人還是半藏半漢,這些半藏半漢的男人常年在高原工作,沒有多少社會經驗,但是骨子里又帶著優越感——你瞧他說話時自命不凡的樣子,好像他是七仙女和牛郎生下來的兒子似的。這種人看去精明,忽悠起來,絕對忽悠正著,跑都沒處跑。現在高原的發展趨勢也和外面的經濟接軌了,許多高原人也不是那么相信內地人,但是這個人是半藏半漢,又是這么自以為是。他在單位上一定不是這樣的,這樣的人在單位上混得都很狼狽。如果他在單位上風光無限,他絕對不會帶著自己瞎眼的母親坐這樣的破車,就是坐這樣的破車,也會裝出一副深沉的大樣來給普通人看。
注意打定,這廝就不著急了,只是不動聲色的,自己抽一支煙,也給趙龍遞一支煙。趙龍最喜歡別人遞過來的紙煙了,萍水相逢的人遞給你支煙抽,證明他要有求于你,你這個人對于對方來說有某個方面的用處。接過煙的時候,他還這么說:“嚯呵!玉溪煙!看來你是做生意的啦?”
他說:“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做些小本生意兒。”
“老兄你貴姓?”
“免貴姓楊。”
“楊哥做什么生意?”
“小本生意,養家糊口罷了。可是與你在單位上端鐵飯碗的不能相提并論。”
說起煙,趙龍的煙癮大了去了,一天從早上睜開眼,到天黑睡覺至少要一盒半的香煙。平時他的工資除去吃飯喝酒,剩下的基本買東西討好了領導。比如說領導叫:“趙龍你進城記得給我帶一把煮面條的青菜回來。”趙龍二話不說上街買了菜。他給領導買菜每次都夠領導一家人吃一星期了。有同事打趙龍的小報告,領導袒護他:“這么實在一個人,怎么會呢?”
領導過意不去,問趙龍買菜花了多少錢,趙龍說:“不多,下次買菜一塊給就是了。”
趙龍預備著還要給領導買菜。領導哪里能呢。每年到了年終總結那段時間,他把自己每個月抽煙的錢都省下給科室里的領導送禮。自己抽煙的時候,這個人跟前要支煙,轉身向另外一個人借個火。人們要是問他抽煙人怎么連個火兒都不帶,他打哈哈:“忘到誰誰那里去了。”
年終總結會上,領導表揚趙龍是個好同志,為人老實肯干,工作不分分內分外。投票評選優秀職工這幾天,他不是幫你打掃衛生,便是替同事值班。結果到了投票這天,他僅僅得了一票,這一票還是他自己投給自己的。同事們如果看見趙龍老遠就對著自己笑,就知道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遇到他躲避之速度稱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領導私下里問一個比較貼心的職工:“為什么大家都不看好趙龍。”這個職工就簡單舉例說趙龍平時是怎么抽煙的。——趙龍抽煙基本不抽自己的紙煙,基本不用自己的打火機。但是,他自己細算過每天要抽一盒半支煙。這一盒半的紙煙是不用他拿錢買的,都是抽的同事們的。單位上煙民很多,這給趙龍抽煙創造了條件,想抽煙的時候只管找抽煙人多的地方。領導的煙,趙龍他是不能白抽的,他蹭紙煙的地方基本是后勤的鍋爐房、后勤臨時工最多的學生餐廳等等一些地方。
還有就是趙龍……
領導擺擺手表示不用再舉例子了。因為僅僅是抽煙這個生活中很簡單的細節,完全可以表現出一個男人的品行。
這個在高原做文物生意的人見趙龍接過煙,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顧上說,一副煙酒不分家的模樣,心里對他的人品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有人問趙龍:“你在單位上混,一個月多少工資?”
他輕描淡寫地說:“不多,四千多點。”
“四千多還少啊?比起老百姓好到天上去了!”
趙龍說道:“我們單位里的腐敗分子基本工資要拿六七千呢!”
“還是工資少些好,起碼知道你沒有腐敗。”
天天單位搞倡廉,單位里哪個人不做升官發財的夢,升官發財就是想腐敗的嘛。
敢說實話,可以發發牢騷,在這樣的環境里趙龍才徹底放松了。原來他也渴望自由自在。
在單位里,為了生活得體面,有時候不但不能說人話,還必須不辦人事,還要像條狗一樣在狗洞里鉆進鉆出的。暫時停下話題的時候,趙龍突然希望這旅途不要有盡頭,就這么走下去,不要停。只有這樣他感覺自己才有點人味。
路上停車吃飯,這個文物販子殷勤的和趙龍同桌吃飯,完了還爭搶付了飯錢。這讓趙龍更加有成就感,他感覺到被人巴結奉承的滋味。他當然也不傻,知道這個人一定有什么事情有求于自己。但他就不問。從十七歲當兵,到如今自己三十多歲的人,這些要不懂,干脆一邊喝涼水去。這十幾年自己總是走不到人前面,不就是像這個文物販子一樣需要求人的事情太多了。他也明白,走不到人前面是因為自己命運的根基太差。如果不是阿爸的腿被狼咬傷殘,他也是堂堂正正的高原第二代。你沒看見那些有根基的高原二代的驕傲勁兒。不但是高原對于趙龍來說是廣闊天地,就是在家鄉也會是風光無限。高原二代,不知道吧?高原二代就是那些活下來,然后還參加了高原新時期建設,勞苦功高的活下來的人的后代,簡稱高原二代。
追根溯源,趙龍的前途正是被咬住阿爸腿的餓狼給斷送了的。
這個一路上都在給趙龍獻殷勤的文物販子,終于在一個黑夜來臨,在夜行車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緊挨著趙龍壓低聲音,說出自己憋了幾天要說的話。
“實不相瞞,老人家手里的佛珠是個罕見的寶物兒。不要怪我說話嚇人,一路上這么帶著會出問題的。我做了多年的文物生意,佛珠的價值比您略知一二。聽我勸:要么收起來,要么出售換成鈔票。我可以給您好價錢。說句實實在在的話,窮苦人家沒有必要拿個金碗討飯吃。”
這個做文物生意的男人在旅途中一直是趙龍身邊的聽眾。趙龍也看出這個人絕不是來高原下苦力的民工,也不像是單位上拿工資的。以趙龍的猜測這個人是個混社會的。
“你的意思是……”
趙龍話問了一半就打住了。這是他在單位練就的習慣。不該問的別問,明知道對自己不利的話,不該說的別說。早聽人說近幾年內地一些文物商販在高原倒騰文物發了大財,沒想到這回真碰上一個。而且這個文物商販還盯上了阿媽手里的佛珠。他壓根沒有想到阿媽身上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如果不是房子的事情,他想等著阿媽老死了回家埋葬了事。阿媽手里那串佛珠在趙龍記事起就有的,阿媽幾乎是日夜不離手的。不注意觀察的話,那佛珠就和它的主人一樣黯淡,還臟兮兮的,鼻子稍微近些,還會聞見佛珠散發出一股怪怪的難聞的味道。一個人,自己都看不見自己如何,又怎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呢。除非你有用,你會為他人著想。而這個瞎子從小都在親人的庇護下,她也幫不了誰,和誰在一起都是個累贅。但是這也不能一概而論,那些半路失明的,憑著自己以前的記憶,以自己超強的意志的指引下,不但自理,還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而阿媽是先天性的,打從記事起這個世界就是一片黑暗。活著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站起來走走,還要人引路。因為一生都在黑暗之中,她也就習慣了,對她來說,可以感覺到身邊的氣氛的變化,還有聲音的不同。有時候心情不一樣了,環境也會不同。
坐上車,在漫長旅途的顛簸搖晃中,她只有一種感覺,就是此去離阿爸好姐姐越來越近了。
“佛珠能值多少錢?說個真實價!”趙龍說。
那個人深深的吸了一口煙,用更加黑暗的聲音咳嗽了一下,伸出一個手指頭放在趙龍的手掌心里翻了翻。
趙龍也深深吸了一口煙,沒說話,因為他不懂這一個指頭是多少,翻一翻又是多少。過了好一會兒,客車的輪子大概碾過路上的一塊石頭,猛地顛簸了一下,乘客們感覺身子突然傾斜了一下,好像拐了一個彎,那個人的身子也順勢傾向趙龍。這個時候,他悄聲說:“二十萬不少了,不行就沒辦法談。”
二十萬!?趙龍這才知道他的一個指頭翻一翻是二十萬。
原來母親數捻六十多年的佛珠竟然那么值錢!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讓我想想……”
他對文物販子說,其實也是對自己說。
這時候的他的確需要緩解一下這突如其來的精神刺激。特別是對于像趙龍這樣連幾萬塊錢都沒有存過,更沒有沒見過這么多錢的小職員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這時候的他其實和這一車的平民百姓是一樣的。
他其實再怎么也沒有考慮的余地了。只是想:阿媽手里的佛珠決不是只值二十萬。
在黑暗之中,他摸到了阿媽抓著佛珠的手。此刻,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愧疚感襲來,像一把無形的刀深入到了他心里。他該怎么向阿媽說這件事情?要知道阿媽的那個民族,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那串佛珠既是阿媽精神的寄托,也是生命的寄托。沒曾想,這串佛珠還關系到了自己今后的榮辱。像他這樣沒有靠山的人,在單位上混出個名堂很難,至于錢的事情他還從來沒有提到議事日程,因為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有很多的錢。想一想吧,在自己那個充滿權勢的圈子里,有錢也會不一樣的。有了幾十萬以后,首先自我都會感覺“咸魚”翻身了。起碼那些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不敢再小瞧自己,自己也不會不知廉恥地“干指頭蘸鹽”向人們討要煙抽了。
你們有權,老子我現在有錢!他在心里演示著將要揚眉吐氣的語言和場面。
要想個一官半職的,就過年過節給上級送一份厚禮。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的情況下,這些容易多了。轉為國家正式職工到現在,他時不時做一些升官發財的白日夢。同時,又清楚地知道這些在他身上都是不可能實現,只能是美夢。
單位里也有些高原二代。但高原二代和他這樣的高原二代是不一樣的。有個進單位比趙龍還遲兩年的“二代”,人家現在已經是科室主任了,憑的不是工作能力,是人家雄厚的家庭實力。關鍵是這個“二代”的父母親都是院校的退休干部,姐姐哥哥都身居要職。每年的新年,院領導親自到家里慰問,表示對老一輩建設者的尊重。每到這個時候,趙龍心里就不痛快。自己的父母也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他還給同事們說自己的父母確確實實是老革命,阿媽的眼睛還是為了保護受傷了的“金珠瑪米”才失明的。人們聽了他父母親感天動地的革命愛情故事,深表欽佩。卻從來沒有人去考證他故事的真實性,因為人們一直覺得他說的是真話。一個哥們兒曾這么安慰趙龍:“人家爹媽是和平解放后的建設者,你爹媽卻是破壞者。打仗哪有不損壞東西的,比如說你阿爸用手榴彈炸壞了布達拉宮的墻角什么的。戰爭就是破壞者,建設者是高尚的,不能相提并論,更不可能享受同樣待遇。你就認命吧!”
他覺得自己的出身,還有生存的環境快要把自己擠壓成畸形了。但是性格上的不屈不撓又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他很小的時候就這么認為,像阿媽這樣一輩子需要別人照顧,活著真是沒有意義。父親被阿媽拖累了一輩子,他可不愿意做第二個阿爸那樣的傻子。但她是自己的阿媽,自己必須把她養老送終。
誰想到,阿媽卻給自己帶著一筆財富。趙龍真是有些不適應事情的突變。
真是造化弄人啊!他現在真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向阿媽索取佛珠。
“我阿媽拿了一輩子的東西,再貴我也不賣!”他現在只能這樣說。聽上去很誠懇的話,他也把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的。
“你是憨娃兒!將來老人去世還不是留給你?與其將來跌價了沒有多少價值——緣分到此,今天碰上了我,變廢為寶了。”文物販子這么說。他說的也是道理。一樣寶貝,就像一個懷才不遇的人,碰不到機遇,有時候廢品一個。收購文物這活兒,他做了好多年了,開始時偷著販藏刀。藏刀那玩意兒也是高原一寶。特別是偏遠牧區,大都還用著傳了幾代人的老藏刀,那刀鞘上鑲著很有價值的珠寶。有些偏遠的牧區人久居荒漠,沒有見過世面,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錢。看著值幾個錢就很干脆賣掉了藏刀。等著內地許多文物販子看中藏刀有賺頭的時候,他給自己找好了退路,轉身瞄準了藏地另外一種寶貝。這便是藏族百姓手里撥動不停地轉經筒和佛珠。開始,為了能夠收購到質量上乘的佛珠和轉經筒,他一頭扎進偏遠地帶,那一次在獅泉河差點把命留在了此地。后來他就謹慎起來。好歹是天無絕人之路,終于叫他發現一條捷徑。這捷徑就是那些不遠千里到朝圣的信徒了。只要是看上了哪個信徒手里的寶貝,哪怕是跟著信徒們在納木錯轉十圈湖都情愿。要想得到轉經筒和佛珠,卻沒有藏刀那么容易。藏刀基本上都佩戴在男人們的身上,男人的生意好做。而佛珠和轉經筒大部分都在老年人手上,要想得到十分不容易。這時候,就需要那些大逆不道,有點信仰淪喪又能言善辯的說客。任何地方都不乏這些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人,而且這些個人都日思夜想要發財要喝酒吃肉耍女人。
正是利用了這些人,文物販子的高原文物生意做得得心應手。
五
這一次是今年計劃中的第一趟到高原,只是打基礎,并沒有打算能打撈一筆,也沒想到有什么好機遇。上車就習慣的往那些老年人的手里瞧。這條去高原的公路線上去朝圣的人不少,特別是云貴川的藏民基本都走這條比較近的川藏線。
老人手里的佛珠絕對是珍品,先說那個頭均勻的星月菩提果,顏色是年深日久的棗紅色,再看那塊不同凡響的色澤純正的綠松石。但就綠松石已經可以說是價值可觀了。還不敢估價那個罕見的天珠,還不敢斷定用什么繩子穿的佛珠,如果是什么稀有動物的細筋串起來的話,那這串菩提佛珠連高原古生物研究價值都有了。
“看得出你是個孝子。你遇上了這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為什么不盡快作決定呢?現在這個社會,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錢什么都好辦。這你比我清楚得多。”
“主要是怎么開口向阿媽談這件事情。她七十多歲的人了,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我不能做讓她老人家不高興的事情。再說了我也不是太缺錢花。”
“笑話!現今世上除了貪官不缺錢,老百姓哪個不缺錢?”這是嘴里說出的話,心理面他是這樣說的:不缺錢你龜兒子還能和瞎子老娘坐這破爛車去高原?
心里這么想著,但是表面上他還是很理解地點點頭道:“不過,作為像你這樣的孝子,你說的這的確也是個問題。不過這也不是大問題是吧?也好解決不是?老人家她什么也看不見不是么?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不要讓她手里空著。她手里不空著,她就不會知道。”
趙龍覺得這倒是個辦法。可是客車這時候正行進在荒山野嶺之間,正是山高水深,哪里去找一串合適的佛珠換下阿媽手里的星月菩提。
文物販子安慰趙龍:“不用著急,這條路我閉著眼睛也知道哪里到哪里。天亮車子不是要停下歇息吃飯。一般來說進入高原,住人的地方都有寺廟。特別是那幾個被確定為景區的寺廟,有寺廟的地方也是旅游景點。既然是旅游景點還害怕沒有佛珠買?買一串相同的,‘阿彌陀佛’一樣念,信佛在于心誠。”
趙龍這些年在單位上真是見識太少了。與這些在社會上跑的人相比,自己像個目不識丁的鄉下老農民。
“可是,你說的那個價錢,我是不會同意的。”趙龍說。
文物販子道:“我是個老實人,做生意不久,說這么實在的價錢你又不相信。”
趙龍說:“我也是老實人,在這方面我不懂。但我知道不止你說的那個價。”
“兄弟,你想讓我跳樓啊?這已經是天價啦噻!”
趙龍便不再說話。母親的臥鋪是靠近左手,看時間,此時已經是黎明時分。他在黑暗中又專門把母親拿著佛珠的手往被子里放了放,緊挨著阿媽那只抓著佛珠的手躺下,像是睡著了。
天色漸漸放亮。
天大亮了。車里的空氣更加寒氣逼人。趙龍右邊上一夜沒有合眼的文物販子,最后把嘴巴湊近趙龍的耳朵:“三十萬,你再不同意,我就放棄了。如果你同意,不急,什么時候你方便咱們什么時候成交。”
藏獒還幾十萬呢!養不活就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但是有人還在做藏獒生意。佛珠你是賠不了的,大不了價格不合適不出手就是了。趙龍這么想,三十萬就三十萬!這輛車再有兩夜就到自己工作的那個高原城市,到哪里再和他交易也不遲。
趙龍心里這樣想著身子動也沒動,給文物販子一種睡著了的假象,其實他醒著。
正如文物販子所說,客車在中午的時候停在一個很破舊灰暗的地方。這個地方有個鄉鎮,但看去也不過是有內地的村子大小,路邊上做生意的,有些開著門,有些關著門。只有兩三家飯店掛著炫目的招牌,剩下的就是百貨店了,這里的內地人都是做生意的,張口說話幾乎都是四川話。甜茶館掛著油膩膩的門簾兒,玻璃也不透明。可以說這個停車的地方除了川菜館鮮艷的招牌外,所有一切都蒙著一層沙塵,灰蒙蒙的,連那條路上覓食的黑狗也是沒精打采的。下了車,人們進了飯店不是想著吃什么,首先問老板娘方便的地方在哪里。老板娘指一指后門,說從后門出去,就是放點堆放雜物的地方,繞過雜物,再走一段路,聽到河流的聲音了,也就看見搭建在河道上的廁所了。廁所只是木板上有個洞,洞里吹出冷風,排泄物很快就被河流沖走了。熟悉高原并且常來常往于此的人們,若是小方便一下,找一處人不多的地方,臉對著墻掏出家伙就地方便了。可不管自己背后有多雙眼睛看著。其實根本也沒有人去注意他。
也許是頭頂上的天空過于湛藍,所以大地上的一切都為之失色。
最后回到飯店的人,很難找到座位。老板娘就拉過凳子讓人們先坐下,然后給你倒上滾燙的茶水遞上,問你吃什么。不要害怕吃在最后,司機絕對要等著所有人吃好的。吃飯動作慢的乘客,正好也給了司機更充分的休息時間。某些客車司機趁著吃飯的寶貴時間,還讓路邊店鋪里的女子給自己生了私生子。
文物販子本來跟著趙龍下了車,但是他看見趙龍表現出不樂意的樣子,他就很知趣的停住了腳步,看著趙龍攙扶著阿媽進了甜茶館。他這才鉆進川菜館報了飯菜,知道飯菜一時半會做不好,趁著這個空閑,在街道上溜達了一圈。這地方確實小,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連移動營業所都有,還有個農業儲蓄所。有座寺廟在對面的半山腰,有些遠。想到趙龍還沒有答應自己愿不愿意交易,他只是在儲蓄所里轉了轉就出來了。
回到飯店,飯一會兒就好了,他三兩下就吃完飯,先上了車坐在自己的鋪上。以他的經驗,知道這樁買賣的成交是早晚的事。但事情不會太快,畢竟對方不是高原人,高原人做事基本爽快。人們陸陸續續上了車,一個胖大的高原人,發辮用紅絲帶纏在頭上,走過來打著飽嗝,飽嗝滿是啤酒味。這高原人的臥鋪離文物販子不遠,只見他躺倒鋪上就鼓足勁,放了一個轟轟烈烈的屁。只要是在這條路上走的人,這些已經見怪不怪了,也沒有雅不雅觀的。有位非常有涵養的人士曾經說過這么一句經典的話:“如果沒有鮮花可以欣賞,我可以欣賞面前的荒蕪。”
荒蕪也就是無遮掩的自然,自然就是原生態,原生態就是自由自在。對于自然的東西,用不著去挑剔和批評。
趙龍和阿媽終于上車了。文物販子的目光先巡視老人手上的那串佛珠,——佛珠已經不是那串原來的星月佛珠,換成一串大小相同的顏色嶄新的佛珠。
文物販子心里一陣竊喜:“你這家伙也太急不可待了嘛!你竟然比我還要著急。”
如果單位上不按要求分房子,趙龍不會想起阿媽。如果旅途上不遇見這個文物販子,趙龍也不會知道,百無一用的阿媽手里那串數了一輩子的佛珠的價值。人生本該如此嗎?再說這個文物販子,說不清楚他在趙龍和阿媽之間充當的是神還是鬼。神鬼是虛無的冥冥之中的說辭。不管文物販子充當了好人還是壞人,他是一門心思想得到這串佛珠,然后把佛珠變成鈔票,讓自己的家人過好日子。因為他是男人,是家庭的頂梁柱。他要不停地出來找尋掙錢的渠道,以保障親人的生活質量。掙不來錢,在這個社會上,就是個軟弱無能的廢物!就得像趙龍這個小職員一樣,要賣掉母親的佛珠換回一點做男人的虛榮。
像趙龍這種人,對于熟悉高原的人來說,得天獨厚的條件是讓人羨慕的。如果在高原他各方面很優秀,完全可以憑借自己是“團結”族這一條件就青云直上了。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不好說了,是他沒有利用好這個好條件。不過趙龍也有別人沒有的優越,因為他有兩個故鄉。他可以是四川人,也可以是高原人,他在四川和西高原都沒有異鄉的飄零感,不用拘謹什么,兩個地方都可以容納他。
不知道趙龍把那串星月佛珠藏在什么地方,估計是在趙龍的懷里揣著。看不見也沒有關系,看不見就證明不久的將來就到自己手里了。想到這些年自己風里來雨里去在藏區尋寶,那些藏寶每一樣都帶著濃濃的高原民族的味道,而且都是油膩膩的。但是這些年才發現高原遍地都是這油膩膩的寶貝啊!加上這里的人們又是崇尚佛教文化的,所有的東西都帶有神秘色彩。佛這玩意兒,玩的是精神上的。如果現實使人失望,精神一定占主導地位;如果是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他到死才體會得到精神上的無限空虛。現在的高原是一個現實與非現實糾纏不清,現實和非現實輪番交替的朦朧模糊的地方。佛是傳統是過去,是將來,而現代文明要牽著傳統的手像一對母子。呵呵!這些年在高原的經歷,讓他的想象也有了變化,也是唯心的,也很現實,總的來說有些不倫不類。這就是所謂的新思想新觀念吧。
司機現在還沒有上車,但坐車的人們差不多都上了車。這時,一直注意觀察著趙龍母子的文物商,看見趙龍的母親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接著老人數佛珠的手也哆嗦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顯出很痛苦的樣子,嘴一張便嘔吐起來。
這時,阿媽一絲一毫的表情都牽動著趙龍的心呢。他認為阿媽這是高原反應,因為現在已經是海拔四千三百米以上。母親離開高原這么多年,突然回來,老人家接受不了這里的缺氧氣候了。
在車子的顛簸中,卓瑪想了很多。自從她的命運被趙忠強改變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但她從不對人訴說,她也只在心里對自己說對佛祖說。這一生失去了那么多的親人,阿爸和姐姐,還有那些生下來就丟了的孩子,這傷口太大了,隨時都可以撕裂。與其把傷口袒露,還不如捂著,只有自己看得見感受得到。
趙忠強死了她也沒有看清楚他的模樣,但她用耳朵看見了。她的耳朵可是不尋常的耳朵。趙忠強死后,她很多次都不想活了。可是,自己連死都不知道怎么去死,最后想到了絕食。絕食幾天后回頭一想,要是兒子趙龍回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怎么辦?而且這樣的死毫無意義。下來這些年,她只等著兒子回家來。
在車上,她聽到兒子與文物販子的對話一直沒有插言。她已經不習慣發言了,即使面對佛祖她都不發言了。但她心里在發言。別看她眼睛看不見,她的心里并不木訥,心里可是相當靈透的,她又是佛祖的信徒,即使趙龍不愿意賣掉佛珠,她也覺得該為兒子做些什么。這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事。兒子用不著做她的思想工作,她用不著背著她偷換了佛珠。
而且,卓瑪也感覺到,自己這一次真的快不行了。想到這里她笑了。她的笑沒有在臉上,在心里。剛才睡著,她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她走進一片充滿花香的叢林中,而且還有陣陣的青松的清香味道。她身邊還有姐姐還有阿爸,她就漂浮在這美麗的夢境中,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最幸福的人。這且不說,她還聽見了久違的弦子聲,——不用說是那個叫強巴的小伙子也在不遠處,強巴的弦子聲比任何一次都悠揚好聽。她大聲呼喚“強巴——,你到我跟前來啊!”強巴就是不到她跟前來,然后就是姐姐和阿爸的笑聲。笑得她羞于再繼續喊叫那個叫強巴的小伙子了。她想起姐姐說強巴是他們家做活種地的,在她的心目中強巴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伙子,甚至帥氣無比(什么是帥氣,她不清楚,可能就是想叫人接近的人吧)。因為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像強巴這樣的小伙子長得不好還有哪個小伙子長得好。所以,在她的心里,小伙子強巴是天底下最可愛的人呢。即便是在四川這幾十年,她一個人坐在那里想的最多的還是強巴的弦子。她就是這么個原因才笑了,雖然笑沒有掛在臉上。她用耳朵清楚地看見,兒子和文物販子在車廂的黑暗中的小動作,以至于他們心里在打什么算盤,而且她還主動翻了一個身,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從長途客車上下來,換乘了越野車,空間小了,再加上前排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快要讓她窒息了。她從來沒有聞見過這么難聞的氣味。開始還勉強忍著,到了后來就像是誰按住了她,強行把這股氣味灌進了她的口里,嗆得她忍不住嘔吐起來。
可說是佛珠惹起的事端,但實質上是人心自找的。佛珠本來是吉祥物,凡是來過高原了解高原民眾生活習慣的人都知道,佛珠是信仰的象征,是圣物。
是高原不再接受這個幾十年不回家的游子?
老人并沒有吐出來多少東西。這一路上幾天幾夜的行程,她幾乎就沒有吃多少東西。她說自己吃不下。如果不是剛才在藏餐館勉強喝了點酥油茶。趙龍還真擔心阿媽是否能堅持下來。而阿媽在兒子的百般哄勸下,又憑著對酥油茶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記憶,百感交集之下進食了些。看見阿媽終于吃東西了,趙龍心里一塊石頭才落地,他也陪著阿媽隨便吃點藏面填飽了肚子。然后,他把阿媽托付給甜茶館的老板娘,自己從后門出去,直奔附近的寺廟。他知道客車至少要停下休息兩個小時,有的是充足的時間。不走前門的原因,他是知道有一雙眼睛時時刻刻盯著他呢。帶著阿媽又不方便。之所以這么著急想換掉阿媽手里的佛珠,是知道了佛珠的價值。既然有人盯上了,賣與不賣都要小心為妙。他是這么對阿媽說的,說是這附近有寺廟,他想把阿媽手里的佛珠拿到寺廟里轉一轉,沾點沿途寺廟里神佛的氣息,也代表阿媽親自去了寺廟。
阿媽一點也不猶豫把佛珠交給了趙龍。
趙龍很容易就拿到了阿媽的星月佛珠。
看去似乎很近的寺廟,因了山路的曲折,讓趙龍走了十幾分鐘。寺廟里果然有出售佛珠和轉經筒之類的。也就那么幸運,他很輕易就看中一串和星月菩提大小相同但顏色明顯差異的菩提佛珠。顏色不一樣不要緊,阿媽看不見的。他又選了一塊兒差不多的綠松石讓那個出售佛珠的喇嘛幫自己系在佛珠之間。連佛珠和綠松石他一共花了一百塊錢。要說是不便宜,但比起阿媽的星月菩提不算什么,主要是這串新的菩提佛珠要魚目混珠了。他不禁摸摸懷里裝著的老佛珠,感覺這簡直是天意。天意如此,誰也改變不了。如果不是天意,事情不會都聚到一起來解決,寺廟里也不會有幾乎一樣的菩提佛珠等著替換。這個在高原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在寺廟里磕過頭的男人,第一次破天荒跪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荒野寺廟的佛像前,聽僧人介紹說寺廟大殿供奉的是釋迦牟尼和綠度母,真是歪打正著,綠度母也是高原人供奉的財神。
離開寺廟往山下走的趙龍身輕如燕,也可以說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他自己都感覺到與往常不一樣了:是懷揣幾十萬元價值的星月菩提佛珠的原因?還是即將發財的征兆?反正有些暈暈乎乎的,騰云駕霧一般。想著自己很快就是有錢人,心里不知怎么,想平靜也不能平靜了。那幾十萬不是賣去阿媽的佛珠,而是掏空了自己的身體。
還是從后門進了甜茶館。他嘴里“阿曲”的(藏語“冷”),說外面的風真大,也真冷,一面和女老板打著招呼,說些感謝的話。來到阿媽面前,阿媽好像等不及了的樣子,抓住趙龍伸過來的手。他坐到阿媽跟前,把那串新佛珠放到阿媽手里。
阿媽摸索著一個個佛珠,又把佛珠放在鼻子下聞著。難得一見的笑容浮現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給兒子說:“好香啊!活佛給添上的香味嗎?”
趙龍連連點頭說:“嗯嗯!寺廟里的活佛特別喜歡咱的佛珠,專門給加持了。可能是加持的時候加的香氣。”
卓瑪聞到的味道是所有新的佛珠散發出來的香味。但是她是看不見新舊的。手捧著散發著香味的佛珠,她只顧喃喃念起經來。
趙龍說:“阿媽,咱們該上車啦!車馬上要走了。”
阿媽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伸給兒子。她的這種對兒子的依賴,像一個孩子。她雖然看上去枯瘦如柴,但氣度上依舊不凡,端莊的形象,給人一種不忍欺騙的氣勢。其實,她這樣的形象似寺廟里的觀音菩薩,不只是形似,而是神似。如果人們仔細的話,會疑心是她就是活生生的菩薩。兒子這會兒財迷了心竅,就是不財迷心竅,他也從來無視阿媽的高貴。
老人深沉的高貴氣質,像有些飄渺的煙嵐從她的身體里往外散發著。
在高原有一個這樣的傳說,從前有母子兩人,孩子很小的時候,母親給一個部落的頭人家做傭人。等到兒子長大成人,母親因勞累過度,腰也彎了,頭發也白了。兒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認為自己不應該是奴隸。為了不做奴隸,他開始走上千里跋涉的朝圣路,希望有一天自己遇到一位神仙,教自己學本領,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歷盡千難萬險,他朝遍了高原所有的寺廟和神山圣湖。他都忘記了自己走了多少路,走過了多少歲月。有一天,他經過一座巍峨的雪山腳下。這時,雪山頂上有一朵云彩由遠而近,然后落在他的面前。從云朵上走下來滿面慈祥的觀世音菩薩,他誠惶誠恐的匍匐在菩薩的面前,懇求觀世音賜福。
觀音菩薩言道:你這樣不辭辛苦,縱然是十萬分的虔誠,可是你還有最后一位佛沒有拜見,徒勞!徒勞!
他跪地不起,問菩薩最后那位佛在何方,長什么摸樣。
菩薩看他一眼,駕起祥云升至半空,才沉聲說道: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此佛反穿破衲衣,倒穿破氈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回去吧!回去吧!
他聽不懂菩薩的話,無望而歸。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他回到自家的帳篷前。
阿媽開門,阿媽開門!
阿媽聽見兒子的叫門聲,慌慌張張端著油燈,穿翻了自己的破氆氌,破碎的羊皮露在外面。同時還老眼昏花的穿倒了靴子。老人就這樣來給兒子開門。
在昏黃的油燈的光亮之中,兒子看到阿媽這般模樣,一下子想起菩薩說的話。他撲通一下子跪在母親跟前。原來自己只想著去遠方拜佛朝圣,卻把生養了自己的活菩薩棄之不管。他心里這個愧啊!
這個傳說就是說明了為什么高原人都十分孝敬老人。
在內地古往今來的不肖子孫多得沒法說,而在高原不孝敬自家老人的卻是寥寥無幾。
六
卓瑪有點貪婪的嗅著佛珠從寺廟里帶回來的沉香味道。說到底,就是年紀再大,她也是個女人。女人一般都偏愛一些香味。這香味仿佛一股從天而降的清泉,細細的,絲絲縷縷地吸進了卓瑪的肺里,沐浴了她的全身。她終于想起來了,自己小時候跟隨姐姐去寺廟拜佛,給自己摸頂的活佛手上就是這種香氣。回來的路上她還問姐姐有沒有聞見活佛手上的香氣,姐姐說,那是神佛的味道。因為這種香味,她跟阿爸鬧著要去寺廟里做尼姑。阿爸和姐姐什么都依著她的性子,這一次都不理她,好像沒聽見她的吵鬧。還是自己覺得沒得意思了才作罷。她質問姐姐為什么和阿爸串通起來欺負人。姐姐說,你出家做尼姑,阿爸和我都要跟著照顧你,要是不去照顧你,你做了出家人,誰來伺候你呢?阿爸和我又不能扔下家里的一切不管吧?
原來是這樣啊!得到星月菩提佛珠以后,她便一門心思手捧佛珠念六字真言了。最初星月菩提佛珠也帶著香氣來著,只是后來沾上了一些世俗的污垢,使佛珠的香氣越來越淡,年深日久,淡得使她忘記了佛珠原來的味道了。
還是兒子有心,竟然意外地給母親帶來了這不同凡響的久遠氣息。到底是她卓瑪的兒子,卓瑪的兒子應該有朝佛的心。。
因為這佛珠的香味,讓卓瑪陷入恍惚之中。但是,她還是感覺到佛珠的些微變化,她首先覺得佛珠串上沒有那顆圓嘟嘟的大的佛珠了。她問兒子那顆大的佛珠怎么沒有了。趙龍說那沾了臟東西的,在寺廟里把它去掉了。這是趙龍回來路上想好的借口。
也就是說正是那顆大珠子上的臟氣掩蓋了整串佛珠的香味。如果是這樣,去掉大珠子也未嘗不可。卓瑪這么想。
她雖然活在這個紛亂的世界,她不受外界約束的精神卻一直游走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她也注定永遠是精神世界的人,她看不見面前生活的環境,但這個世界卻是給了她心靈一片潔凈和美好。
趙龍攙扶著神情有些癡呆的阿媽離開了甜茶館,上了長途客車。他的心情沉浸在即將到來的財富之中,一點也沒有發覺阿媽有什么異樣。把阿媽扶到臥鋪上躺好,自己才坐下,手伸到衣袋里才想起忘了買紙煙。文物商趁機把自己的紙煙遞給趙龍一盒。趙龍說:“這多不好意思。”
文物商趕緊道:“莫客氣!我路上帶著呢,不是問題。”
趙龍就著他的打火機剛點著煙,就感覺阿媽的一只手突然抓住自己的衣服。他扭頭就看見阿媽睜著空洞的眼睛,抽搐著,臉色變得紙一樣白。
阿媽!
他吐掉嘴里的香煙,連聲喊叫阿媽。
阿媽!
阿媽嘔吐了一陣子,身子軟綿綿的依靠在兒子懷里,氣若游絲。看著阿媽這個樣子,趙龍心里別提多絕望。雖然說那串星月菩提佛珠可以得到一筆意外之財——如果佛珠真的可以賣那么多的錢的話。他還想把阿媽帶到工作的單位,使自己得到一套房子。有了房子,他才可以找女人成家。成了家,有了那幾十萬塊錢,他就可以過舒坦的日子。佛祖保佑阿媽,佛祖保佑阿媽!阿媽您老人家千萬不能這個時候出問題。
有人這個時候提醒趙龍:應該下車找輛車,趕快把阿媽送醫院。
不敢耽誤,年紀這么大,又是初到高原,缺氧要出人命的。
文物商拍拍趙龍的肩膀:“我去找車。你好好照護老人家。”
這時候,趙龍已經亂了方寸。幸好路上認識這么一位貼心的可以幫忙的朋友。
如果說這個文物商是趙龍今生命運的操縱者,也不為過。每個人的一生,就在他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時,必定會有這么一個人出現。這個人像上天專門派來的使者,無形之中牽引著你,讓你不由自主的跟他走。
這些話似乎有點宿命的味道。
趙龍看見有淚從阿媽緊閉的眼睛中滾落出來。
“阿媽你心里難受得很嗎?是不是胸悶上不來氣?”
阿媽沒有聲響,一動不動,但是趙龍感覺到阿媽這會兒有些呼吸,只是很微弱。
他不由想起星月菩提佛珠。走這么多天了,阿媽都平安無事,怎么換去了星月佛珠,阿媽就支持不住了?難道真有神靈?還是星月佛珠一直保護著阿媽?星月佛珠真有這么大的神奇力量?他這么一想起來,心里便有些發慌,剎那間自己也有些缺氧了。他這樣的個性和年齡,不是到了生命攸關的關頭,是不會相信這些無形的神仙鬼怪。
不過,既然星月佛珠是個寶貝,寶貝都是有魔性或者是靈性。這由不得他不相信。
如果阿媽還呆在四川,現在是平安健康的,也許還能多活幾年。如果是為了自己能在單位上有套房子,房子住上了,阿媽卻沒有了命,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安然自在地住在那套房子里。那樣的話,自己就太對不起阿媽了。
他感覺自己在做一件明著是正確的甚至是堂而皇之的,但暗地里是錯誤的甚至充滿罪惡的事情。什么可以解除自己的罪惡?唯一的希望就是阿媽快快好起來,讓老人家有一個愉快的晚年,并且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轉一轉看一看,高興高興。
阿媽!我不是存心想怎么樣,我只是想讓咱們的生活過得好一點。你老人家受了一輩子的苦,兒子我也沒有過過一天的舒心日子……
因為車上有了病人,司機只好耐著性子等。司機雖然想盡快到達目的地,但也不愿有人死在車上。等了約莫半個小時了。文物商終于找來了一輛落滿塵灰的皮卡車。車主是個胖大胖大的當地男人,因為肥胖,使他走路都吭吭哧哧的,連他的五官都難過得不像個人樣兒。
趙龍顧不上問車費,抱著昏迷的阿媽上了越皮卡車,催促司機快點開車。
回頭去成都是不可能的了,再有一天時間就可以到達一個行署所在地。如果轎車抄近路再跑快一點,夜半就可以把阿媽送到行署地級醫院。現在高原的醫療條件都是可以的,這些趙龍是了解的,抓緊時間阿媽就有救。
文物商隨著趙龍上了皮卡車,緊接著司機也上了車。車身在司機的屁股下晃了晃,好像車輪胎的氣有點不太充足似的。剛做穩,司機又拿起手邊上的一瓶啤酒往嘴里猛灌,說是昨晚玩了一宿麻將,提提神。
文物商順嘴問他贏了還是輸了。他說自己贏了,但贏得不多。
“你要的車費好高哦,平時你跑兩天也掙不到,黑哦!”
“這條路一般司機都不愿意跑,色季拉山的路上還有冰雪,我掙的不是錢是命!”
文物商覺得現在的高原人頭腦也經濟化了,不好對付。特別是普通話說得流利的高原人。
這個司機是當地有些文化的,經過世俗的強勁洗禮有了豐富閱歷的人,在經濟發展的大潮中,他把很多老祖宗頂禮膜拜的東西都看淡了,就是把錢看得很重。沒辦法,一個普通百姓,有錢可以過上好日子,可以讓孩子到內地上大學,還可以給寺廟里增加布施,祈盼自己來世的幸福。一個人有信仰,周圍的人也有著共同的信仰,都這么清苦著,哪怕是日子怎么清苦,也是可以開心的。一旦有了欲望就不一樣了。欲望同時帶來了煩惱和不滿足。
文物商又扭頭對趙龍說:“車費你不用操心,我已經給了師傅。”
趙龍說:“到時候我給你扣除了!”
文物商道:“哪里話!老人家要緊!”
說話間,轎車在一股塵土飛揚之中絕塵而去。
一路很荒涼,初春季節,小草有點兒想復蘇。山峰后面刮出一陣從遠處雪山過來的冷風。剛開始,天還是藍天白云,風和日麗。只一會工夫,風乍起,天就陰沉下來。這個地方周圍的環境就像一個無欲無求的人一樣,大概他并沒有想追求什么,他也不想刻意安排自己的命運。但是一些東西沖著他來了,因為他的胸懷太博大。無情的,有情的,截然不同,才有這風云變幻的突然摸樣。
在單位上工作七八年了,他想的最多的就是領導不要找自己的麻煩就行了。單位的領導似乎都有些喜怒無常,就像玄幻小說里那些練功走火入魔者一樣,有些根本不像是來高原奉獻自己什么的,投機倒把大都很有一手。他在這樣的環境中看到的希望很渺茫,并不是他多高尚,而是小巫見大巫的感覺了。只想混得平安就可以。他的混得平安無事就是取得上司的歡心,獲得同事之間的友誼。
機關單位,是中國老百姓心目中的仙山樓閣,可望而不可及的炙手可熱的地方。但是像趙龍這樣的小職員只是奴才型的,撐不死也餓不著。因為等級關系,名利更是沒有,就像過去皇宮里的下等奴才,同樣都是住在皇宮里,主子是主子,有主子必須有奴才。不怨天不怨地,只怪阿爸把革命沒有進行到底,只把別人頭上的三座大山推翻了,把自己以及后輩們頭上的無形大山沒有推翻。
轎車在荒野的土路上奔馳著,像一只從腐敗的糞便里鉆出來的屎殼螂。車里的四個人,特別是司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覺得他有些靈魂出竅,靈魂具體游離到哪里了誰也不清楚。曲折不平的道路,容不得他馬虎大意,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那種,和車外大自然十分協調的東西很強烈地感染著每一個人,說他像頭牦牛也沒有什么,說他是路邊山坡上的黑石頭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文物商的皮膚已經被高原的風霜吹得有些粗糙,小眼睛倒是精光四射精神百倍。他之所以為趙龍母子跑前跑后,也不是什么見義勇為之舉,只不過想使自己的交易更順利些罷了。可以說他在高原這個地方掙了不少錢,可他還是對這個荒涼的地方產生不了多少感情。他認為窮山惡水就跟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人一樣,只能使人同情,絕不會有人羨慕。如果有人羨慕苦日子,那這個人純粹是精神被現實扭曲之人。看著這些年那些衣食無憂的有錢人往這里跑,說是尋找一片凈土。一聽這話他就心里不是滋味。當然,苦日子有苦日子的好處,過久苦日子的人容易滿足。就像三十萬對于一個小職員來說,就是一筆巨款了。對于一個富豪來說,三十萬還不夠買一輛豪車的車轱轆。三十萬一串的稀世佛珠,對于一位收藏古董的人來說,也只是滄海一粟。
趙龍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剛才阿媽把自己嚇了一大跳,現在已經恢復了在領導跟前那副誠惶誠恐的受氣的舊時小媳婦摸樣。莫要笑話他,單位上的小職員幾乎都像趙龍這樣子。他看見靠在自己懷里的阿媽閉著眼睛,臉上帶著少有的笑意。
高原上有時候的惡劣氣候,人類是無能為力的。風這時候越來越狂躁起來,卷起漫天的風沙。望著車窗外的風沙,趙龍在心里盼望阿媽快快好起來,和自己一塊兒過上即將來到的富裕日子。如果說叫阿媽擁有著一種幸福,只是一種辛苦的守護。而這幸福又讓兒子趙龍獨自消受,趙龍心里會不安。
說起佛珠,文物商的思路又回到星月佛珠上來了。想起星月佛珠,覺得這無盡頭的土路就好比是一條線,這輛飛馳的皮卡車便是一顆穿在線上的珠子。這珠子內里的人正在向一個方向。相同的方向,不同的生活,不同的追求。
在有點狹窄的河谷草地上,有幾頭牦牛在吃草。其中一頭牦牛還朝這邊望著,另一頭牛仰起頭對著陰暗的天空長長的喊叫。真不知道這頭嘶叫的牛怎么了。
看見阿媽醒了,他心里一塊石頭落地。
卓瑪說她想去喇嘛嶺寺轉一轉,去給阿爸阿媽和姐姐點亮酥油燈。
“行!這是應該的。我背你去。”
卓瑪從很小的時候就想知道河水是什么樣子的,也想知道喇嘛是什么樣子。那時候姐姐只是告訴她喇嘛的頭上都沒有頭發,身披袈裟。
河水呢?
姐姐給她解釋不清楚河水的樣子。
踏上故鄉這片土地,卓瑪又問起兒子河水是什么樣子。
趙龍也不知道怎么給阿媽說了。
“水吧,就是可以止渴,可以做飯洗衣服。河水就是好多好多的水聚在了一起,向前流淌,可以行船。”
“船是什么?”
“船嘛,就是像……”
趙龍告訴阿媽船就像現在他們坐的車,載著人在河水里。對于一個打從出生就失明的人來說,她想知道面前的東西是什么樣子是什么顏色似乎太難。
卓瑪笑了起來來,噢!船就是像現在坐的車。
趙龍說:“對對對!”
卓瑪又把佛珠放在鼻子下聞聞,又把兒子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感受一下手掌的熱度。她好像回到了當年和姐姐在河邊遇到僧人那會兒了。
這會兒,阿媽看去精神好多了。
“阿媽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吧?”
“我好著呢。”
“你剛才缺氧,嚇人吶!”
“缺氧是什么?”
“缺氧就是心里難受,胸悶。”
“我沒有,我剛才夢見我姐姐帶著我去一個地方。”
趙龍從來沒有見過阿媽說過這么多的話。
這輛車看內里已經很破舊了,但行進中爆發無限活力,對于前方路途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司機雖然長相笨拙,駕駛的動作機敏而靈活。
文物商扭頭對趙龍笑道:“老人家叫人虛驚一場。”
趙龍說道:“我阿媽很少坐汽車,加上這里又是高原,不適應是很正常的。阿媽身體一貫硬朗,最多感冒之類的毛病,無大礙。”
“老人身體好是兒女們的福。”
“是啊!”
看著老人恢復了正常,他們都松了一口氣,還開始打趣說笑話起來。
下午的時候,他們在路邊小鎮的飯館里吃了些東西,司機順便又弄了幾瓶啤酒,說是路上解乏。卓瑪還吃了點面條。休息一陣。
天氣更壞,風大得人都不敢出門。
太陽也看不見了,昏天地暗的。
司機說最快趕路也要在天黑到達目的地。文物販子表示同意說:“最好到目的地,這鬼地方,八宿縣境內都這樣子!再往前就好了,都是樹林,海拔也低了。”
趙龍想把幾十萬拿到手,文物商想得到佛珠。
司機想在方便的地方喝酒泡妞。這就是能看得見光明的人們的欲望。
加足了油門的皮卡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著。大約一小時以后,轎車經過一個很奇特的地方,不久又拐了幾個急轉彎。一輛摩托車從后面倏地掠過,戴著頭盔的摩托車手還扭頭看了皮卡車一下。大概又行駛了半個小時,就到了一個小村子,村邊上還有商店和加油站。加油站旁邊還有車輛修理鋪。摩托車已經走遠了。
司機說自己有一次在這個加油站曾經和這里的人發生些摩擦,還打傷了人,賠了錢。只要經過這個地方他就覺得不自在。他說那是本來不該發生的事情,竟然神使鬼差叫他撞上。說他是心理作怪也有道理。他的阿爸當年就是修建這條公路的解放軍。阿爸經常說因為修這條路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所以阿爸每年都要來祭奠那些把生命留在這里的戰友們。老年以后的阿爸神志都不請了,還非要說自己看見了那些犧牲的戰友了,那些犧牲了的戰友都成佛啦,活在天堂快活得不得了。也許是阿爸的故事在起作用,買了車開車走上這條路,他顯得小心翼翼的,這小心翼翼其實是一種敬仰,一種膜拜。還有一件事情也是發生在這里,他曾經伙同幾個內地人偷一只藏獒,結果沒有得手,還打傷了人。那位受害者揚言,只要看見他從這里過往,就把他收拾在這條路上墊路基。
這都是十幾年前自己年輕氣盛時做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只有慚愧。但是慚愧也無法,畢竟做錯了事。
還真看不出,外表如此魯莽的男人心底卻這么晴朗。
趙龍似乎看去比其他人都高興。看著安然無恙的阿媽,他不知道為什么,身心極度的疲憊。新居,新的有錢人的生活,新的心情,新的收獲。他希望阿媽健康長壽,同時再為自己帶來更加意想不到的好運。
一只蒼鷹在昏黃的天空上忽忽悠悠,來來去去盤旋著,也許是它看見這輛車了,但是它絕對看不到轎車里面的快樂和希望,這輛車是朝著希望在跑呢。
天色不知不覺暗下來了。空曠的大自然里,幾乎了無生趣,黑啾啾的,道路彎彎曲曲。車上的人這會兒都不沒有開口說話,連一直在喃喃念經的阿媽卓瑪也緊閉著嘴巴,像是睡著了一般。
車子經過了一座小鐵橋,然后開始爬山,司機記得這座橋,翻過山然后就到了行署地醫院。阿媽已經安然無恙,需不需要到醫院給她檢查一下呢?
不是說天黑之前就可以到目的地了?天已經黑了怎么還沒有到?黑夜行車,道路似乎比白天漫長。感覺也不同,好像有無數莫名其妙的東西在車前一閃而過。白天曾經熟悉的景物模模糊糊,一輛大貨車在前面緩慢地行進著。皮卡車很快從大車旁邊馳過,司機膽大,盤山路他也敢超車。
超過前面這輛大車,傳來車底盤碰撞的聲音,大概是路上有一塊大一些的石頭吧。
緊接著,司機就看見車燈照亮的前方不是道路了,像是個無底的懸崖……
作者簡歷:
阿之,女,漢族。原名:陳桂芝 ;曾用筆名:北風、益西措 。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洛陽孟津,陜西延安黃龍人。自由撰稿人。現在西藏,西藏作協會員,曾就讀于2014魯迅文學院22班。九十年代末期開始在雜志上發表小說和散文作品,著有文集《飄在拉薩》、《佛國》(藏地寺廟游記),還著有藏地魔幻長篇小說《夢魘》、《夢聊》(夢魘的修訂本)、《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說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