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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兒


老 馬 兒
                                     
作者:葸青華

                                                     
(一)

老馬兒懵懂地蹲在自家正屋的門口,兩眼木然地望著院子里。他的六、七個孩子在院子里玩得正歡,他們好像玩著捉迷藏的游戲。這種游戲老馬兒年輕的時候不知玩過多少回。那時他也在八、九歲之間,常常帶著幾個能夠“呼朋喚友”的小伙伴,經常是玩得不知天昏地暗,做母親的滿村莊找到后,生氣得關他幾天,他還是想盡一切辦法要逃出去,因此沒少受過母親的斥責,實在沒辦法了就叫他到非常嚴厲的叔叔那兒。叔叔那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兒子,表面上嚴厲得有點兒過火,暗地里卻縱容著他,他那樣實際是做給母親看的,而母親卻很感動——直到無奈地過世都很感激叔叔。這一切,做父親的一點都不知道,他非常浪蕩,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因風流韻事而弄得很難堪,常常是無臉回家面見母親和他的受貧窮的孩子。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父親非常老了,母親過世后,也老老實實地養育著他的一幫子兒女,算是作了回稱職的父親。
   
老馬兒繼續望著他的孩子們和孩子們的游戲。這,仿佛喚起了他的童年,也喚起了他深深的痛苦的回憶。他那布滿條條皺紋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漾起笑容。老馬兒很想加入孩子們的游戲當中,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永遠都不可能了。人真是很奇怪,連這種沒有等級之分和權限的游戲也如此無情地剝奪著大人們的渴望。他羨慕孩子們卻又常常罵他們無知和沒用的東西,尤其把一家老老少少帶到千里之遙的西藏拉薩后,“無知”、“沒用的東西”成了他的口頭禪。他埋怨妻子沒有早點生個兒子,讓他早點減輕肩上的擔子,他的大兒子能夠派上用場時,那還得要一二年,那時他老馬兒還在不在人世都難說,因為人的命運是難預測的,老天什么時候想要你的命就什么時候要。他的妻子,一個從不說多話的女人也像他苦命的母親,沒有是非,沒有原則,逆來順受,甚至是拼了命地伺候好他和孩子們之外,再不懂得什么,在于老馬兒更幫不上忙。但是妻子終于膽大了一會,而且非常令人驚訝的膽子,從此使老馬兒一家的命運有了相當大的轉機。他心底里不得不服氣妻子。就說這次來西藏吧,還不是因為妻子的緣故。她不知聽了哪個婆娘的話,背著他賣掉家里唯一值錢的一塊瓦斯針表,攢夠路費跑了,過了三個多月,才托人捎話來,說她已在遙遠的西藏。西藏?老馬兒還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幾經周折才打聽到那是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再加上零零碎碎灌進來“那里是個寶地,是個人間天堂,怎么著都能撈到一筆錢”等等之類的閑言碎語,多少有點打動了他的心。他也曾經在外面跑過幾回,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且從外面回來的人見過世面自然不用說,在鄉親們面前也不知多威風和體面哪,尤其是近幾年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令人垂涎欲滴。“我老馬兒什么時候才能過上個像樣的日子?”他經常這樣感嘆著。在感嘆里過日子,也湊合著過了幾年,倆口子把那幾間嚴重裂縫的房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布置了一些家什,再怎么著都像一個家。父親時不時在弟兄們跟前表揚他,加上老馬兒的能說會道和勤勞,“騙了幾筆錢”,使全家十口人沒有餓肚子,還有了余糧,是村里第一個摘掉貧困帽子的貧困戶,為此,上面領導美美地贊揚了他一番,并叫全村人向他學習。老馬兒知道自己是貧窮慣了,是個苦命人,生活還只是開了個頭而已,和村里的富裕人家相比,那實在是差得太遠了。他實在是受不起叫人家學習自己的這分罪,好在這時老婆跑了,他以此為借口像逃離瘟疫一樣逃離了正被各種顏色裝點的村莊,盡管那么地依依不舍,卻還是逃離了。
  
初來西藏,老馬兒確實被雪域這塊亮麗的風景給迷住了。這里真的是很美,到處是連綿的高山,雖有點光禿,不長什么草,但美得那么讓人心動。看著忙碌的人們,看著異地的女人們穿著時尚的服裝那么優雅地在眼前飄過,老馬兒的眼睛有些老花起來。這兒的女人們實在是很悠閑,而不像老家那些個女人一個個望上去黃面苦臉和死板的樣子。曾經在電視上見過幾回女人,那個美害得村里的人們整個地騷動起來。老馬兒雖然也心動了很久,但他始終認為那是化過妝整過容什么的,要不怎么美麗得一點癖瑕都沒有?要不怎么會上電視的呢|或許也都是假的,娘胎里的模樣就像他們家的命運一樣不會超越許多的。這回在異地他鄉見到如此多美麗得有點兒過分的女子,他的心飄忽起來。愛女人是男人的天性,老馬兒也一樣啊!而且這里畢竟是大城市,他的老家要是搬到這兒肯定連邊都沾不上。他從心坎兒里認準了這塊“風水寶地”,甚至還有過感激老婆的念頭。“她沒有跑錯,我低估了她,看來她還是滿有腦子的。”懷著如此喜悅的心情,老馬兒按照老婆給的地址找到了她。注視著她完全變了模樣的白白凈凈的臉龐,老馬兒的心簡直要沸騰了,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上前動情地抱了抱“可愛”的妻子。他記得二十年前自己也有過一回這樣的激動,不過那種激動每個年輕人都要經歷,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結婚,和別人組建一個抑或幸福抑或不幸的家庭,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一個人能否獨力挑戰人生的關鍵。老馬兒那時也不例外,當老年的父親交給他一串鑰匙,把他帶到空無一物的“新家”,告訴他這里將是他全部的生活和命運的時候,他沮喪到了極點。那像什么家?家里什么都沒有。父親還說他比較幸運,有幾間祖宗留下來的房舍,供他們倆口子避風雨,遮寒露,再怎么說有一個家呀!老馬兒想想,有道理,就任命了,就這樣他和他的妻子開始了另外一種艱辛的生活。老馬兒曾經嘲笑他父親不懂得養家糊口,獨立后決定活出個人樣來。他拼命干活,外出也想法子撈錢,從不像他父親那樣抬不起頭來和憨厚。但老馬兒始終是個認命的莊稼漢,他始終認為生命的輪回有一定的限度,祖祖輩輩是啥樣子就是啥樣子,以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會超越父輩們很多,所以努力拼命中還是有股聽天由命的無奈。“一切都是命”他那張蜿蜒滄桑的臉就這樣在貧窮的日子里蒼老著。還好他的日子終于有一點點超越了他的父輩和七個弟兄們,摘掉了貧困帽子,出了點兒小名。現在……老馬兒動情地抱過他的妻子后,繼續深情地注視妻子。那雙拖泥帶水的眼睛漸漸地涌出淚水,那是感動的淚水。而當妻子把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攢來的一把錢交給他的時候,從沒有在妻子面前掉過眼淚的老馬兒竟嚎啕大哭起來。他一向卑弱的妻子如此讓他吃驚和刮目相看,這令他多少有點慚愧,當然他在內心深處里是不愿意輸給妻子的,他心里有著比這更高的計劃,妻子再怎么聰明,終究還是個柔弱的女人,終究在別人的手下打工掙錢,為貧窮的家做點什么。她人生的全部要義這算是點內容。她的期望不高,就是有一口好飯吃,也可以這么說,就是每一頓都吃好一點。她跑到西藏后在別人的引領下到一家餐廳打工時也這么希望的,而當他的老板月終給她工錢時,她簡直是哭了好久,萬萬沒有想到她如此一個平庸的女人還能像男人一樣捏錢。她的男人知道的話不僅會贊揚她,說不定也會像別人家的女人一樣,被丈夫疼愛有加,對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來說這就是最終的歸宿。
                                                   
(二)

新的生活在老馬兒眼前閃爍,新的計劃在老馬兒腦海里蜿蜒。老馬兒在妻子的勸說下盡情地游賞拉薩的名勝古跡,他深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飽覽這么多美麗的風景不在話下,還飽覽如此多曾經只是夢里夢過的女人們。但這里畢竟是他鄉,容不下游手好閑的人,游覽了十幾天,他的心里開始不安起來。他和孩子們那么奢侈地過了幾天,消耗得也差不多了。他是個男人,怎么能靠一個女人生活?加上他膝下的十幾雙眼睛都瞪得圓圓的,像在刺挖他的心。他趕緊“行動”起來才對。他在妻子打工的點子里找到妻子后說:“我出門販賣皮子,先做點皮子生意,這不需要很多資金,風險也不大。咱們家鄉的好多人就是靠著販賣皮子富起來的。你說呢?”這是老馬兒生平第一次征求妻子的意見,令妻子著實很吃驚。她怯怯地注視老馬兒的眼睛——她向來就是這樣怯怯地注視自己的丈夫,她從來沒有抗拒過丈夫什么,知道這次也不能抗拒,便點了點頭。她的眼里滿是擔憂。老馬兒輕輕地拍拍她的肩頭:“放心,我不是一個人,我帶馬四兒去,有個伴兒就不會寂寞的。你不放心我,馬四兒你總該放心吧?”這樣一說,妻子也就放心了,她甜甜地朝老馬兒笑笑,繼續干她的活。她的話向來不多。
   
在異地開始新的生活的奔波,老馬兒很小心。他是個激情的人,他想到一個那么平庸的女人都為他鋪好了謀生的道路,他老馬兒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自命不凡。他要干出個名堂來。他把妻子和孩子們重新安頓好——其實也沒有什么可安頓的,妻子依然在她的老板的店里打工,孩子們該上學的上學,留在家里的留在家里——其實也不是家,他們租了間很便宜的房子,房間里擺了四張床,一家十口人擠著住,很擠,有時候巴掌大的天地里連身都轉不過來。孩子們還小,只會張口吃飯,還不能幫他什么忙。老大馬四兒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在世是全部的寄托。他決定隨時帶他在身邊,培養他的經商能力。馬四兒是個很聽話的孩子,盡管他才十七歲,但精干、聰明,骨子里天生就有著經商的天分,干什么看一眼就會。他不大愛說話,卻有心計,說出來的一些話和解決的一些問題令老馬兒大為吃驚。這不僅是他自己的親身體會,從別人的贊揚聲中他也非常地清楚,他也因此驕傲得很,和別人吹牛總離不了他的兒子。如果這時別人夸他兒子幾句,那么他就會十二萬分地高興。但在兒子面前,他還是個嚴厲的父親,尤其在兒子馬四兒面前,他依然是個很少有微笑的嚴父;從來不夸獎他,還時不時罵他沒出息和沒用的東西。無論是哪個兒女每當他這樣訓斥的時候都不敢吭一聲。他也不容易拉扯這么多的孩子,誰叫他是老馬兒呢?受了父輩的影響,認為多生幾個對自己的將來有很大的好處。好處是有,養育起來卻并不那么輕松,但如果其中的一個能早早地派上用場,多生幾個也無妨。抱著這樣的心態和身受傳統觀念影響,老馬兒也就能生幾個就生幾個。村里人有罵他的,也有表揚他的。他那個一直保守的父親卻非常贊揚他。“村里人不比城里人差,城里人就只圍著一個或兩個兒女轉,到頭來連個孝敬的也沒有,孤孤單單的,那種生活要不得。”父親的話使老馬兒多了幾分自信,也是啊,他是以他父親為榮的嘛。父親雖然在外面浪蕩多年,自始至終沒有為家做過什么一丁點了不起的事,可他的七個孩子在最貧窮的年代里生活得還過得去,至少沒有一個餓死的。這很了不起。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愛著自己的父親。
   
老馬兒在拉薩這個城市里落好腳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帶著兒子出遠門收購皮子。他沒有多少本錢,只能做小本生意。他的妻子打工攢的錢夠他做幾十張牛羊皮生意。當然販賣牛羊皮首先要有吃苦耐勞的精神,要翻山越嶺,走村串戶,還時時要忍受挨餓。因此臨出門時妻子總為他捎上一大包餅子。他的妻子在這方面是沒說的,樣樣做得令他很滿意,只是……哎,不提了,妻子總歸是女人,只能這樣。
   
他和兒子出發的那天,天氣非常涼爽,正是深秋時節,據販牛羊皮的皮販子說現在是牛羊皮的旺季,因為這里的老百姓,嗷,幾乎是每家每戶都有宰牛羊把牛羊肉風干的習俗,自然,牛羊皮一定很多。他聽說拉薩有個叫墨竹工卡縣的小鎮,那兒是專販牛羊皮的好地方,許多和他一樣的鄉親們總是跑到那邊去。他們來到拉薩大橋,在這兒可以等到直通墨竹工卡縣的“的士”車、客車。價格也不貴,一個人十幾塊錢。這兒搭車的人絡繹不絕。他在如此多的人群里顯得有點兒土氣,兩只迷茫的眼睛動張西望,走起路來畏畏縮縮。他怕丟失掉兒子,從臨出門都一直牽著兒子的手,一刻也不放松。他對兒子說:“咱們出門做生意,并不容易,要吃得起苦,受得起累。我四十幾了,剩下的日子不多,折騰折騰幾年也就行了。你呢,還那么年輕,往后的生活全部在你的肩上,你要做得比父親還要棒,父親對你是有希望的。”說完他又緊緊地繼續抓住兒子的手不放。馬四兒沒有吭氣,他知道父親的脾氣,他認定的肯定是對的——不過也是對的,他還小,能怎樣呢?他默默地看看父親過于操勞而發白的頭發,心里沉沉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一輛去墨竹工卡縣的車停在老馬兒和馬四兒面前,望上去有點兒憨厚的、四十多歲的司機探出頭來問他們是否去墨竹工卡縣,路費每人十五元,不過司機拉滿四個人才走。老馬兒朝里面望了望,車里有兩個人。老馬兒猶豫不決,都是很年輕的小伙子,他們穿著不倫不類,頭發染得紅紅的,深藏在墨鏡后面的眼睛看不清楚,估計不是什么好人,而兩個人也在詳細地觀察著老馬兒和馬四兒,還朝他們笑了笑。這回老馬兒說什么都不愿意做這輛車,他趕緊拉開準備上車的馬四兒,用老家話很生氣地訓兒子:“你知道什么,真是年輕無知,機靈一點。這種人我雖沒怎么見過,但從心底里感覺到不對勁。路上要是搶劫咋辦?也難說,你母親不是叫我們一路小心點嗎?你以為小心指的是哪方面,就是這方面。”父子倆最終沒有搭這趟車。又有一輛空車停在他們面前,馬四兒急著詢問價格,老馬兒的眼睛卻朝車里探望。車上沒其他乘客,老馬兒很是高興。講定價錢后,他們便出發了。
   
從拉薩大橋出發到墨竹工卡縣,需要兩個多鐘頭。現在是秋季,一路上的風景蜿蜒在老馬兒閃過的眼前,那么誘人地牽引進他的心坎:仿佛青蛇般蜿蜒的碧藍河流,那么露骨地流淌在河床里,青青的,藍藍的,綠綠的,老馬兒以前只是在別人家的電視里見過,此刻如此真實地敞開在眼皮底下,令他有說不出的感動和舒暢。沿途那些個數不清的村落,掩映在綠樹花草之間,偶爾有成群的牛羊游弋期間,傳出來清脆的叫聲,深深勾起了老馬兒的思鄉之情。他想起家鄉那深藏在山溝溝里的村莊,山溝溝里的村莊很偏僻,一年四季和風沙打交道,因為這樣一直很貧窮,也很少有別的村里的姑娘嫁到他們那個村里來。但是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歡笑,有他的夢想,還有他的父親和弟兄們,他們還在那兒為生活掙扎,為生活嘆氣。老馬兒真想為他們做點什么,但現在能做什么呢?他連對自己都還沒有個眉目呢!還靠著妻子,一個女人,怎么能想到那么多?但他確實想如此。

(三)

馬四兒和年輕的司機一路上不停地談笑風生,談話內容時斷時續擠進老馬兒深深思念的縫隙里,直鉆他的耳朵,于是他能偶爾捕捉到他們的談話,多半是關于女人的話題,還有點兒邪!這怎還了得?兩個都年級輕輕的,尤其是馬四兒才滿十七歲,在老馬兒眼里還是個孩子。馬四兒一向不怎么說話,別人問話回答也極其簡單,問什么答什么,不多說一句。今天是怎么啦?話如此多?而且多得很?僅是關于女人的話題?老馬兒很是氣憤,想遏制兒子們的談話,或是警告一下兒子。他看看馬四兒,又看看司機,兩人的臉上仿佛長出了花兒,這里一朵那里一朵地燦然綻放。再看看司機,頂多不過二十來歲,談起女人來可是有點兒肆無忌憚。想他們那個年齡的時候哪敢提女人的字眼兒。唉——終究是世道變了,連人的心態都變了,變得有點兒模棱兩可。馬四兒這個年齡正是接納很多事物的時候,遇到像這種厚臉皮司機的人,再無形中灌輸一些女人的烏七八糟的東西,豈不是馬四兒的思想過早地受一些不正東西的影響?當然,老馬兒并不是不日繼夜以地盼望兒子快長大,快懂事,成為地道的幫手,減輕自己的負擔。但在其他方面他又不希望他成長和懂事,因為老家有種說法和習俗,家里的第一個孩子成家立業后都要獨立生活。就說老馬兒吧,作為家里的長子,十八歲成家后父親立即把幾間破屋分給他,讓他獨立生活。面對空無一物的所謂的家,老馬兒的心里很寒酸、難過。好幾次夜里都跑回父親那兒去過夜,每次都被父親趕出來:“這么大的人了,好好不去經營和管理自己的家,不好好去調教剛進門的女人,跑到家里做什么?你以為成家了還像以前那樣無法無天?真是不像話。”

“那幾間房子不能住人,夜里冷得夠嗆。又什么都沒有。做飯還得要用幾塊石頭支起來。這哪像是家?”老馬兒找借口。
“就這幾間房子,你不要別的弟兄都想要,如果你有更好一點的房子,就把它讓給老二馬大三吧。他也快成家了,還沒房子住呢|”
   
老馬兒不說話,深深低下頭。他的腦海里滿是家里的寒酸樣。不只是他的新家,還是他父親的家,都差不了多少,矮矮低低的幾間破房,擋不住風雨;一家人的穿著一直就是那么幾間破衣服,這還是城里人捐款給他們的。給老馬兒的那幾間房子據說是曾祖父留下來的,又說是村里的遺產,不讓人住。但無論怎樣,作為老馬兒家曾經輝煌時獨立延伸的一部分,幾個弟兄的心里很癢癢,父親能把它給他,就是他莫大的心愿。他希望老馬兒住進去后真的像曾經那樣地“輝煌”起來,除了老馬兒,對別的兄弟做父親的還不放心。他曾說老馬兒的命比別的孩子的命都大,所以決定把那幾間歷經滄桑的房子交給他住。住進去后未來的命運如何,就看老馬兒的造化。好運還真的降臨到老馬兒的身上,莊稼年年收成好,外出做點燒餅生意也不錯,那張嘴真的比以前更能“騙人”,使得生活一天天好起來,從此從村里的貧困戶名單里一筆銷掉了。生活漸漸好起來的時侯,一向默默無聞的妻子和別的女人跑了。自從她出走后,父親要收回那幾間房子,說是讓給二兄弟和他的女人。遭到老馬兒的堅決反對。他跑到父親那邊說:“妻子離家出走,不是一輩子不回來,她是要回來的。她只是去去就要來,她只是看看外面的世界去了而已,不像人家傳的那樣嚴重。”
  
“你能保證?女人的心可沒那么軟,你以為她會回來,她沒那么傻。人家說一向不大說話的女人的心眼兒最多,看來沒錯。娶錯了,為娶她還賣掉了其他幾間房子。真是娶錯了,娶錯了|”
“她一定會回來的。”
“你還為她辯護。這種女人。怎么會讓你碰上。不過再等等。也許她會回來的。半年后還沒回來,房子就讓給馬大三。”
   
老馬兒知道父親的脾氣,如果再不從他的意,房子沒有了是小事,七八個孩子們不知該怎么辦。他任命地順從父親,盡管他心里因為妻子出走的事而傷心,尤其聽到別人的謠言,更使他心煩。當然,老馬兒畢竟見過一點世面,知道女人們的情緒里還有一道脆弱的虛榮心。女人們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會想盡一切辦法。可見,虛榮的力量之大呀|要不妻子怎么會丟下他和孩子們離家出走呢?他相信妻子一定會回來的,只是時間的問題。老馬兒并沒有多少責怪妻子的心理,他也像父輩們那樣迷信地以為他和妻子的命里終究會有這件事似的,這樣想想心里也就寬慰許多。果然,三個月后妻子托人帶話來說她在西藏,在一個叫拉薩的地方,經朋友的幫忙在一個餐廳里打工。生活沒有什么問題,叫家人放心。老馬兒得知消息的一剎那間,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他趕緊把消息稍給父親。父親不知是高興還是諷刺,只說了句“還是有那么一點兒良心。”而當老馬兒也提出去西藏找妻子的時候,父親更是極力反對,說如果她是個有良心的女人,不用你去找她,她也自然會來的。像她那樣的女人用得著你去找?老馬兒辯解說自己是去做生意,好多人不就是在外面闖蕩幾年發財的嗎?別人可以出去闖世界,我老馬兒就不行?他和父親爭執了很久才得到他老人家的同意。于是老馬兒也像妻子當初悄悄賣掉家里的名貴手表出走一樣,他也變賣了家里幾件稍值錢的東西,湊夠路費就出發了。當然,他不是一個人,還有七八個孩子呢|一路上的辛苦只有老馬兒自己知道,七八個孩子顧上這個,還要顧上那個,要不人家會說老馬兒半路上把女兒給賣了,莫名其妙地遭一輩子的嘲諷和恥笑,就像他們村里的馬珠子一樣,那年出遠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七歲的女兒給丟失了,害得幾年沒敢回家,這些還不說,最后連老婆都不要他了,他一氣之下娶個當地的女人做妻子,發誓永遠都不回老家,而老家里他父母天天在等待他回來,天天以淚洗面,而他……
   
把自己和七個孩子平安地帶到妻子面前后,老馬兒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看見妻子的當兒就高興得熱淚縱橫。當幾個孩子那么親熱地撲在妻子的懷里的時候,老馬兒的心又像回到了安靜的老家,那兒他們經常是這樣愜意地生活著,雖然清苦了點,可他們家的氣氛還是比較熱鬧,有點兒“雞犬不寧”,哄了這個孩子,又要哄那個孩子,很少有寧靜的時候。他的妻子話雖不多,有點兒笨拙,但是屬于賢惠的那種,納鞋、做飯、莊稼活兒、家里家外都能操持得很好,因為總是顯得很遲鈍的樣子,所以總是忍氣吞聲地受人家嘲笑和欺負,因為很能吃苦,所以老馬兒的弟兄們有時也竟像傭人一樣使喚她,每遇到這樣的事,老馬兒就站出來替自己的妻子說話。他會一個勁兒地罵他的弟兄們。他尤其很生父親的氣,他覺得父親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這讓他心痛,有好幾次他想暗示父親,可始終沒有找到機會。這次妻子跑到這么遙遠的西藏,有父親的“功勞”。他經常當著人們的面說她沒有什么本事,長得又難看等等很難聽的話。其實妻子除了笨拙和反應遲鈍外,長得蠻不錯的,老馬兒是這樣認為的,村里人也是這么說的。老馬兒當初看準的也就是這一點,然后在家里人們的半答應半推卻中接回家來一起過日子。起初父親死活都不讓她進自己的房間,說是她身上有一股別的女人所沒有的陰氣,對家里的人們不利,后來發現自從她進門后把個家收拾得巴巴實實,幾十年來缺女人味的家還有那么點兒生氣,至少家里炊煙不斷,菜香味不斷。十幾口人的衣褲有人縫補,不那么寒酸了。久而久之,父親便接納了她,給他們操辦了正規的婚事,還把祖宗留下的幾間破房子給了老馬兒他們,加上搬進“新房”后生活的大大起色,老馬兒妻子的地位才得到大家的承認,都愿意稱呼她大嫂,聽上去也很親切,不過從心底里還是有那么一點兒矛盾和抵觸,喜歡支使她,稍做得不滿意就嘲笑她什么的。畢竟是自己的妻子,老馬兒很痛愛她,不像別人家的女人雖然讀稱能,但在大男子主義盛行的村里,經常傳來誰家的女人昨晚被打了之類的話,不過事實也是如此,村里有那么幾個男人好打女人而自我炫耀,所以、他們的女人倒都羨慕老馬兒的女人。現在老馬兒的女人就更幸福了,遠離了是非之地的小村,自己還能像男人一樣掙錢和捏錢,如果村里人聽到了會更加羨慕。  
 
…… 

“嘎”的一聲,老馬兒的思緒從幽幽的記憶中跑出來了,他懵懂地看看兒子和司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怎么啦?馬四兒?”他問。
“車胎爆了。師傅換個新的就沒事。你不暈車吧?”馬四兒盯住父親的眼睛,問。
“沒暈車。我很好。還有多久才到?”
“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你餓嗎?”
“不餓。只是有點兒累。你不下去幫忙?”
“他不要我幫忙。反正我也不懂。也幫不上忙。如果需要幫忙,他會叫我的。”
    
老馬兒仔細地注視兒子那張還蜿蜒著稚氣的臉,有點兒倔強、暴躁、易怒,還有點兒冷氣。他記得馬四兒出生前的一個晚上妻子告訴他說她夢見了一條蛇鉆進她的碗里,惡狠狠地盯著她不放,她做什么那條蛇就跟著做什么,最后又把她引到父親家的院子里。老馬兒聽后想了很久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趕緊把這個夢講給父親聽。父親聽后高興得拍著自己的大腿,連連說這是好征兆,家里將有貴人降臨,這個貴人就是馬四兒。因此他還專門住進老馬兒的家里,倒伺候起媳婦來,不讓她干重活,為了補她那瘦小的身子,竟把家里養了幾年的耕牛給宰了。馬四兒出生的那個晚上,父親激動得一夜沒合眼,天快發白,隨著“哇”的清脆的叫聲劃破寂靜的天空和安謐的小村時,父親才感覺自己的眼睛還能靈活地轉動,也像嬰兒一樣“哇哇”地哭了起來。他從不離開孩子身邊,他怕別人帶不好孩子,包括做母親的。他整天地把他抱在懷里和他說話。起初,人們以為他瘋了,其實他是高興過度才那樣的。孩子滿周歲時,父親請了村里最好的老師給他起名和祝福。馬四兒一天天長大,頑皮勁兒也一天天顯露出來,他的聰明伶俐真的是村里別人家的孩子無法比擬。他也極討人們的喜歡。父親拼著老命把他送進了學校。上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學校舉行全校所有班級進行上山挖藥材比賽活動,條件是必須選班里的能手帶領去挖,而不需老師帶領,同時把采來的藥拿到市場去賣。比賽開始后,馬四兒所在的班級,由馬四兒負責帶領去深山溝里挖。全班三十幾個孩子,真是淘氣、頑皮的年齡,再說村里的孩子一向撒野慣了,難組織和管住。上山的路上,馬四兒做得很漂亮,他號召孩子們跟著他走就能采得到很多藥材,如果采不到藥材,他就背著小朋友們下山。孩子們的天性就是喜歡惡作劇,他們一聽有人背他們下山,各個都興高采烈。這一招還真靈,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們果然聽從他的指揮上山采藥。他們跟隨馬四兒走進連大人都平時很少光顧的深山林里,盡所能采集了不少藥材。然后又拿到熱鬧的市場上去賣。比賽結果,馬四兒所在的班獲得了全校挖藥材第一名。馬四兒在朋友們中間出盡了風頭。從那以后,馬四兒經常一個人跑到深山里挖藥材,然后拿到市場上去賣,所得的收入要么送給父親,要么買來些家用東西,還買來些藥給他的爺爺吃。馬四兒在他那個小小年紀所做的事只要稍稍超出一些大人們的期望和預期,就認為是馬四兒聰明和嚴厲教育的結果。他做什么事很認真很細心很利索,不拖泥帶水,不優柔寡斷;話盡管不多,但句句在理,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但他的毛病也隨著大人們的夸獎日漸助長,他變得有點兒自私,對待別人有點兒無情,做事從不留情面,而且還很任性、傲慢。但這些是每個人所具有的人性。馬四兒就這樣長大了,就這樣跟著老馬兒來到了西藏拉薩。
   
車到墨竹工卡縣時,已是下午四點。秋天里的墨竹工卡縣像睡在一片黃鍛里,只露出點點優美的身姿,那么誘惑地蜿蜒開來,渴望著每一個人去探究,去欣賞。老馬兒下得車來,混濁的兩眼明亮起來,熠熠生輝。家鄉的荒涼模樣在眼前閃了一下——那兒怎么著都是貧瘠的,那兒的人們一年四季都走不出那些山山溝溝,尤其是女人。這里可就不一樣,比起自己的家鄉來開放許多。瞧,街上的姑娘們大聲地說笑,穿著露得有點而大膽,而且一點都不怕羞,看見生人來了也不像老家的女孩子們那樣躲藏起來,竟是大膽地招待起來。在他們那兒這種習慣會致命的,別說剛過門的新媳婦不能這樣,未出閣的姑娘就更不能這樣兒。姑娘們不喜歡出門就說是教育好,是個好姑娘,要是哪個姑娘稍微調皮些,那閑話就把你說得團團轉,所以大多姑娘們都很規矩,大膽的很少。說實話,看到這里的女人們如此自由地生活在一片藍天下,老馬兒覺得老家的女人們生活得實在是很可憐,走不出大山那是命,代代貧窮也是命。他的女人能走出來那是僥幸。
                                               
(四)

他們當天就住進了墨竹工卡縣一家招待所。夜幕降臨,躺在如此舒適和柔軟的床上,老馬兒輾轉難眠,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了妻子。妻子是他自己選中的,沒有讓父親和弟兄們給包辦。那時老馬兒去他們村對面的村莊去見遠道而來的一位朋友,經過隔河村莊一塊小山坡時,老馬兒給摔了一跤。摔得很重,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褲腳看傷口。這時一個挑水的女子自他面前經過,因為過分的傳統規矩,那女子從老馬兒前面經過時,看都沒看他一眼。老馬兒的眼睛自那搖擺的身影闖進眼簾的那一剎那間,就沒有從她身上移開。經過他面前時,他看清了那張面孔,不知為什么老馬兒的心漸漸地爽快起來。老馬兒朝她深深地笑笑,爬起來往朋友家走去。一路上,他的眼前總晃動著她的影子,抹也抹不去,內心也有一股暖暖的幸福在蕩漾。從朋友那兒回來后,老馬兒時常想起那張安靜的臉和晃動的纖小的身影。他向父親提起了這件事,深受傳統包辦婚姻的父親聽后,大發雷霆,說娶這樣的女人會折殺祖墳的。父子倆僵持了近一個多月,加上老馬兒幾乎住進了那個女人家里,做父親的沒辦法只好同意了。新婚之夜,生平最顯美麗的妻子發誓要和老馬兒患難與共,牽手一生。老馬兒在對待婚姻這事上的期望不高,也就是說他很滿足于一個男人只擁有一個女人的哲學,他認為既然兩個不同的生命組合在小小的空間,就應該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當然更需要相互關愛,所以他對待自己的妻子往往很通情達理,盡管對她的遲鈍有點惱火,但在其他方面就沒說的,實在是沒說的。她為他生了八個孩子。八個孩子多么不容易|因此老馬兒對妻子盡量做到丈夫的責任,想方設法幫她做點什么。妻子也心存感激,無怨無悔地精心伺候老馬兒和他的一家人。
  
“唉——”老馬兒禁不住嘆了一聲,這一聲在如此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地響,格外地溜進馬四兒正在捕捉什么聲音的耳朵,馬四兒側過身輕輕地問父親:“怎么啦?”
  
“唉|沒什么,想起了你母親,你認為她跑錯了嗎?”
  
“就算她不跑,我想我也會出遠門的。窮山溝里什么時候才能翻身。像我們的話恐怕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媽媽總算做了一會開明的女人。你千萬不要責怪她,她是為了我們。”這是他兒子馬四兒的話嗎?怎么一下子又成熟了許多?方才說的話里越聽越覺得暗含著教育他的意思。向來不服輸的老馬兒很不是滋味,兒子竟敢教訓起他來了,往后他怎么能稱強和拿出父威呢?他說:“我沒有責怪過你母親。她是對的,也是好的。”說罷,便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馬兒起得很晚,生平第一次睡在如此舒適柔軟的床上,老馬兒的身子像永遠被吸引住了似的,連身都舍不得翻翻。他腦子半醒半睡著,但整體上是迷糊著。他聽見馬四兒和誰在說話,他想抬頭看看,卻怎么都沒抬起來,在嗡嗡聲中仿佛做著夢又仿佛在聆聽一個奇妙的故事,這些故事和著他的夢把他拖進了一個非常遙遠的世界,那里有他童年的夢,有他那親愛的母親和死去的親人們,他們看見老馬兒朝他們走來,各個都微笑著迎接他。老馬兒在走進他們的一剎那間,渾身輕飄飄的,他還長了會飛的翅膀呢|多么神奇啊|突然,一陣大風吹來,老馬兒不小心跌進了深淵,他跌啊跌啊,怎么都不落地,這樣跌著跌著,他就醒了。他看見一房的陽光那么燦然,整個的房間那么耀眼地一片銀白,窗外的葉子那么綠得可愛,只有家鄉夏天的樹葉才會那么翡翠地綠。哦,還有清脆的鳥鳴從樹梢上滑過,接著滑入老馬兒的耳朵。許久沒有聽到如此熟悉、親切的鳥叫聲,好像是麻雀的叫聲,在老家這種聲音早幾年就消失了,在遠隔千里之外的墨竹工卡縣聽到,有種莫名的感動,還有幾分傷心——幾年沒聽到麻雀的叫聲了。
                                                
(五)

“馬四兒——你起床了嗎?”他頭也沒抬地大聲問。眼睛卻望著潔白的天花板。
“我已經起來了。正和劉九七說話著呢|”
“劉九七?他是誰?你認識嗎?”
“和我們老鄉。他說帶我們去深山溝收購皮子。他愿意幫助我們。”
   
老馬兒隨著兒子的聲音偷偷地注視劉九七。一個挺年輕的小伙子,大概有二十來歲吧。一張望上去蠟黃的臉很蒼白,像是有病;那雙轉動的眼睛倒挺機靈,但有股狡詐流露出來,說不上是討人喜歡呢還是叫人厭惡,總之讓人不舒服也不放心;那張微笑的嘴唇很薄,屬于能說會道、油嘴滑舌的那種。他發現老馬兒在窺探自己,很小心地問:“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你也是從甘肅來的?家里有什么人?”
“家里沒什么人,從小跟著舅舅一起生活,除此之外就不知道有什么親戚。聽說父母在動蕩年代把我給了舅舅做兒子,是舅舅把我撫養大的,但他老人家去年過世了。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孤兒。”
“來西藏多久了?”
“快一年了。”
“哦|”
   
老馬兒沒再問什么。小伙子整體上給人的印象不錯,但人心還是難測,對人也不能過于信任,畢竟他是外人,不是自家人。他又看看劉九七,說:“我們今天就出發,出門做生意耽誤不得。”
   
老馬兒三人吃過飯后就出發了。他們的第一站是位于墨竹工卡縣東部綿延一百多公里的支貢鄉。據劉九七說現在那里有很多皮子,沿途如果搭不上車子,就每村每戶地去收購,一張是一張,不能白跑。劉九七說得不錯,也應該是這樣。他們從墨竹工卡縣出發的時候,憑著劉九七的認識面和那張嘴搭到了一張去支貢的車。車上坐著幾個當地的莊稼人。他們和劉九七有點兒熟,他們三人剛坐上車,劉九七便和他們幾里呱啦地說笑,至于說什么,老馬兒和馬四兒聽不懂,也不便問,但從他們的言笑舉止和劉九七那雙笑得瞇成了一條縫的眼睛看,肯定又離不開女人呀、愛呀、情呀什么的。這是劉九七的拿手。老馬兒什么都不擔心,就怕他把這種言笑舉止傳給馬四兒,而馬四兒也喜歡湊他們的熱鬧,管他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好一味地附和著劉九七,劉九七憑著一張嘴十二分地笑,他馬四兒憑著那張嘴十分地笑。終于車里的當地人知道了馬四兒聽不懂他們的話時,都改為用普通話說笑。這下灌進老馬兒耳朵里的盡是些不堪入耳的話題,又盡是女人的。善于玩笑是當地人的本性,不管男男女女都很會開時髦的玩笑,那些時髦的玩笑在老馬兒聽來渾身緊張和肉麻,聽著好像自己真的像他們所說的在付諸著行動一樣。他很燥熱,很難受,這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但他趕緊打消腦子里的胡思亂想,努力把聽覺外移,視覺外移,他看見眼皮底下的風景是那么美。曾幾何時,他就是比較側重于迷戀許多地方的美麗風景,它們蜿蜒在明媚的陽光下,望上去讓人心曠神怡。風景是美麗的,但究竟美在哪兒,老馬兒不清楚,他只知道很美,美得有點兒脫俗,有點兒超然。他說不清楚那些一草一木,究竟有著怎樣的神氣和魅力,他更不知道文人墨客筆下還有風景。他曾說,讀書的、識字的、有文化的,因為較少跟綠色和莊稼直接打交道,較少跟田園直接打交道,不知道大自然的美妙和靈氣,他們的筆下還會有什么東西能像親眼目睹那樣讓人感動和熠熠生輝?他們即使有,也無法與一輩子和莊稼打交道的莊稼人來得透徹和親切。莊稼人疼愛莊稼不亞于城里人疼愛車子是一個道理。老馬兒也羨慕城里的生活,如今他又如愿以償地生活在大城市里,在迷戀了一個多月的城市生活后,他的情感又慢慢地轉移著。曾經生活在窮山溝里的時候,他和別人一樣牢騷滿腹,總指望著離開那里,而一旦離開了,他才發現那份感情的真實、純樸和深沉。最是故鄉親,一點都沒錯啊|他的父親年輕時在外浪蕩了好幾年,在外生活得有滋有味,他“改邪歸正”時,他在外面的女人們無論怎樣提供給他舒適的生活,他還是一貧如洗地回家來了。他說還是故鄉的山山水水最讓他牽掛。老馬兒此刻的心情也是那樣地揪心地懷念。漸漸地,他的眼眶一片潮濕,使混濁里更顯混濁。他又想起了年邁的父親,這次他出遠門父親的心里是一萬個放不下,父親怕一家老老少少地不熟人不熟地在異地生活很不容易,如果運氣不好,就會淪落到討飯的地步,這種事例在村莊里不是沒有過,很慘哪|他告訴老馬兒如果情況不妙就趕緊回家來,不要死撐著面子不回來。對馬四兒他更是千叮嚀萬囑咐,恨不得把腸子都拔出來。馬四兒很愛爺爺,為了讓他安心,什么好話都說盡了。
  
“嘎”的一聲,車子停了,打斷了老馬兒的思緒。他睜大眼睛,問兒子是怎么回事。馬四兒說沒什么問題,只是車胎爆了,司機已經下去修去了。老馬兒叫馬四兒去幫幫忙,馬四兒二話沒說便下車去幫忙。劉九七呢,依然傾力說他的,車上的人呢,依然傾耳力聆聽,往往是劉九七說得多,那張嘴仿佛永遠停不下來,也不感到累。
老馬兒也下得車來,他找到正在幫忙的馬四兒,輕聲說他不要太親熱劉九七。他用老家話說:“他說他的,你湊什么熱鬧。”
“沒有他的幫忙,我們還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是應付應付而已,沒有別的意思。”馬四兒不服輸地說。
“劉九七說的那些話聽上去叫人惡心,可你還……”
“爸爸,我們出門在外,不能再像老家人那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頭來什么都干不成。劉九七這樣做是在套近乎,其實他人挺好的。”
“但是對誰不能太隨便,他隨便得有點兒過火,這哪像是在套近乎,純粹是在玩弄自己,也在玩弄別人嘛|我不許你太親近他。”
   
馬四兒不理睬父親,老馬兒知道馬四兒很不高興,可也沒辦法,他才十七歲,不能太放肆,他這個年齡還沒到大膽談論愛呀情呀的時侯,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變得很不像話。馬四兒一直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從小成長在贊美的圈子里,較少有人說他的不是,不過他確實也很聰明伶俐,所以老馬兒希望在新的生活環境里,無論遇到什么,馬四兒的心態朝著健康的方向發展,也大體上跟他老馬兒的思想相一致,他所有的一切既超越一點又與老家人的傳統相一致,太超越了就會犯錯誤,太大膽了就會無法無天。在老家馬四兒很聽他的話,他近來有反抗或不滿的情緒是表明他長大成熟了呢?還是……
   
老馬兒此刻很想把他的這些想法告訴給妻子,聽聽她的意見,看她怎么說,也許她會有什么想法,畢竟是母親,肯定有比他更細心的地方和更細膩的感情。但妻子現在不在身邊,他只好和自己的心靈說話,好歹還有自己在聽,這也就夠了——也只能如此啊|
   
他們終于來到了墨竹工卡縣支貢鄉。正是夕陽殘照時分,寧靜的鄉村沉睡在連綿的群山里,柔柔的夕陽懶洋洋地灑在青青的土地上、樹梢上,灑在裊裊升起的炊煙里,灑在捕捉一絲陽光的人們的身上。啊|那么多牛羊多么悠閑,邊吃草邊回家;晃動的牧羊人一會兒吹口哨,一會兒大聲吆喝;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急切地尋找自家的牛羊,然后親切地趕回家。多么熟悉的鄉村生活啊|這些生活在一個月以前還是屬于老馬兒他的呢。時隔一個月后又如此真實地呈現在眼皮底下,令老馬兒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眶又濕潤一片,他的心禁不住地想擁抱這一切,親吻這一切,他的眼淚像斜斜細雨,不停地滑落。他真想大哭一場,真想告訴兒子自己是多么想哭。突然,他明白了這是在什么地方,想止住眼淚。他怕馬四兒和其他人看見,便趕緊背過身注視遠方,那兒一座高高的山峰正在努力地吸取夕陽的余熱。
   
因為在車上認識了扎巴云旦老人的女兒次吉,一下車后她非常熱情地讓老馬兒他們到自己家,她說她父親會很熱情地招待他們的。老馬兒想推辭,他總覺得這樣做是不禮貌的,是很不好的做法。但劉九七和馬四兒執意要去,馬四兒悄悄地伏在父親的耳邊,用老家話說:“爸爸,次吉是個好姑娘,他的父親扎巴云旦老人更是個熱情善良的老人,住在他們家里很方便又安全。”
“你怎么知道?”
“劉九七說的。”
“又是他說的,他的話可靠嗎?我看他對次吉有意思,所以才這樣兒的。他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我們又不是沒腦子的人。看情況來嘛。先住進去再說。”
“只好這樣了。但是……
   
老馬兒還想說些什么,卻看見劉九七和馬四兒在次吉的硬纏硬拉下已經走進去了,接著里面傳來很多人說話的聲音。老馬兒繼續站在門外,他覺得實在是沒有勇氣走進一個陌生的家中,更何況里面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他繼續站著傾聽里面的說話聲,他極力捕捉兒子的聲音,但一句都沒捕捉到。他繼續站著。突然,有人輕輕地拉扯他的衣袖,他回過頭看,看見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正微笑地注視自己。老馬兒一驚,自己并不認識他。正在納悶的當兒,劉九七和馬四兒出現在眼前。馬四兒趕緊站在他們中間,對著滿臉驚訝的父親說:“爸爸,他就是扎巴云旦老人,次吉的父親。老人家想叫你進屋呢。”
“可我不認識他。”老馬兒緊張地說。
“一回生二回熟。人家的一片心意你不能辜負。走,進去。”
   
老馬兒轉過身對扎巴云旦老人笑笑,扎巴云旦老人趕緊拉住他的手,把老馬兒半拉半推到自己家里,而且還沒等老馬兒的眼睛適應傍晚他家的光線,他硬是把他拖進了自己樓上的房間。里面點著蠟燭。扎巴云旦老人用比較流利的普通話說,他們村里還沒有電燈,說是政府明年就給解決。我們盼望電燈盼了好幾年,終于快盼到了。有了電以后,干什么都方便。
  
“那也是。”老馬兒說,他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過來,“有了電還可以看電視,現在村里大搞精神文明建設,我們那兒很火,這樣村里富裕人家的日子就更好過了。”老馬兒不敢多說話,因為他覺得自己還不了解扎巴云旦老人的脾氣,加上普通話說得也不標準。怕說多了會給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剛才也是這樣對馬四兒說過的,不知馬四兒在父親不在身邊時把握住沒有。小孩子難免有管不住嘴的時候,但馬四兒會把握住自己,他向來話不多,老馬兒可以放心他。
“你來西藏不久吧?”扎巴云旦老人的聲音。
“哦,不久,一個多月左右。”
“家里孩子也不少吧?馬四兒是老大嗎?”
“我共有八個孩子,馬四兒是老大。你呢?”
“和你一樣八個孩子,次吉是最小的。她是個很不錯的姑娘,今年才十七歲。我三個兒子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但每月給我寄錢,算是盡點孝心。次吉這個丫頭,很調皮,從小給寵著,書也沒好好讀,現在跟著她姐姐在外面做小生意。她可真自由自在,想做生意就做,不想做了就跑回家來。她什么都不愁,整天樂呵呵的。”
“你家的情況這么好,她用不著負什么擔,而且也正是貪玩的年齡,你就讓她盡情地玩吧。”
                                           
(六)

等老馬兒的眼睛適應房里的光線,他才抬起頭環顧四周。這是一間非常寬大的房間,足足有兩個十一二三平方米的房子那么大,四面墻壁上盡是五顏六色的各種圖案,連梁上都是;桔黃色的雕刻藏式家具透出明凈的油亮,它幾乎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二。上面擺著佛龕,佛龕里擺著幾尊佛像,面前又擺了很多供佛像的圣水和酥油燈碗。墻壁上還有幾幅唐卡,唐卡上的白度母、綠度母等佛祖睜著光明的眼睛,慈祥地注視著一切。老人說這些唐卡是祖傳留下來的,有一些歷史,如果能賣還能值幾個錢。
  
聽到“賣”這個字,老馬兒的耳朵分外明亮起來。他在路上,聽劉九七說只要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都可以買下來,尤其是唐卡、佛像之類的,如果有百年以上歷史的話,就會發大財。老馬兒細細地看那幾幅唐卡,有一點舊,肯定有歷史。他看過之后,坐在老人的身邊,微笑著說:“你說那幾幅唐卡有一些歷史,有一百年的歷史嗎?那可是你家的無價之寶啊。你要好好地珍藏。”
   
扎巴云旦老人一聽有人如此熱心地夸贊他的唐卡,而不像以前那些做生意的聽說他的唐卡能值錢就趕緊打主意,便很高興。他自豪地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尤其是最小的那幅唐卡據我父親講有五百年的歷史。祖輩們把它們一代代留傳時,千叮嚀萬囑咐說即使怎樣困難到窮困潦倒都不能賣的遺囑。到我手里的時候情況這么好,就更談不上要去賣,我希望它們在我之后繼續留傳下去。我相信兒輩們會遵循遺囑的。”老人說著用手輕輕地撫摸那些唐卡,他說他每天要撫摸它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種愛好。
“這是多么珍貴的遺產。”老馬兒說,“你可要……”
“吃飯了——”樓下次吉的聲音在大喊。這一聲打斷了老馬兒將要說的話。他有點生氣,因為他從自己的角度考慮,怎樣能尋求到掙錢的機會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一聲“吃飯了——”真掃興。
   
飯桌上,扎巴云旦老人家的十幾口人都在,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孫子以及他的兒媳,個個都非常熱情地招待他們。劉九七的嘴依然不停地說,雖然令老馬兒說不出地討厭,不過在這種時候他倒希望他不停地說下去,要不然這空氣還無法融洽呢。次吉的話也有點多,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可真誘人,仿佛有傳達不完的情感。剛開始老馬兒不覺得怎么樣,但越看越發現那雙眼睛的嫵媚和動人;那張偶爾關閉的小嘴有點兒像電影演員專門精心涂過的那般性感,比那雙眼睛更有誘惑;那雙纖細的小手……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也是個很性感的女子。她的一舉一動像老家的莊稼一樣深深嵌進他的心坎上了。老馬兒只對他的妻子動過心,雖然偶爾和別的女人調調小情,但從沒有為哪個女人動過真心,更沒做出過違背良心的事。但是此刻看見次吉的那一瞬,他的心不知為什么竟然有種莫名的活力和激動。在這張飯桌上,除了她最吸引人之外便沒有別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她,這也是眼前這個純情的女子悄悄地蜿蜒進老馬兒的心靈深處的原因,當然也是讓他動心的原因。他的心很亂,一會兒是妻子瘦瘦的面孔,一會兒是次吉清秀的面孔,一會兒又融匯成次吉那張無法抗拒的眼睛。老馬兒很惱火自己,這么大的人了,還對年輕的女子動心。他又很輕信自己,這把年紀竟然萌動如此熱烈的激情,表明自己的生命還年輕——其實也還年輕,不過才四十幾歲嘛|由于生活的壓力使他看上去與實際年齡不相符,如果以后生活好起來,吃得好一些,蠟黃的臉兒自然會紅潤起來。他這樣想著,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射向次吉的熱情飛揚的臉蛋。不過他不敢太放肆地注視她,因為他眼睛的余角發現有個人也正大膽而熱烈地注視著她。那雙注視她的眼睛說不出地令人厭惡,那么熱烈,而且還有點兒邪,有點兒放蕩。他的那雙粗燥的大手多么想去握住那雙纖細的小手,老馬兒發現四只手時不時有意無意碰觸著,說不出地肉麻。但是很慶幸的是次吉對劉九七熱烈的表示無動于衷,他那雙美麗的眼睛總是柔柔地注視馬四兒,她的身子也微微傾向于馬四兒,如果換個安靜的場所,肯定就會依偎在馬四兒的懷里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對馬四兒的細心可是盡人皆知。比如馬四兒吃飯不小心衣角粘了油漬,她立刻拿起毛巾替他細心地擦掉,又比如馬四兒出去方便,次吉就會跟著守候在外面,好像馬四兒是個三四歲的孩子。每當次吉如此瘋狂示愛的時候,馬四兒是裝作不知道呢?還是沒覺察到,反正他一聲不吭地吃他的飯,除了給父親夾夾菜,給父親盛盛飯,別的他什么都不管,對次吉更是冷淡,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說話。老馬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為馬四兒捏著一把汗,心里罵他沒出息:“真是沒用的東西|真是……”他想用老家話說說馬四兒,叫他對次吉稍微熱情一點。但劉九七的大膽直射進的他的心坎,使他很生氣,也消磨了他的勇氣。他想,如果自己把心中的焦急告訴給兒子,如果他領情的話還算揀會面子,如果不領情就讓他下不了臺。唉——還是算了吧|一切看他的造化|
   
不過老馬兒對次吉還是有不滿意的地方。他不滿意次吉的直率、大膽。女孩子應該含蓄一點,才顯得美麗、可愛,她和馬四兒、劉九七才認識不過幾個小時,就對馬四兒產生那么熱烈的感情,而且不管父母和別的人在場,更不管別人的眼光,傾心對待馬四兒。在老家未出嫁的女孩兒哪敢這樣。這樣子還了得?臭名遠揚是小事,能否嫁出去才是大事。唉——還是這兒的女人們幸福,無論是結婚的還是沒結婚的都比較幸福,喜歡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不像老家女孩兒無論再怎么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說出口,而且許多婚姻都是父母包辦的,不成也得成,死規一條。不過近幾年還好一點了,兩顆相愛的心往往會成為現實,姑娘們出門的多了,看上哪個小伙子暗送秋波的大有人在,偷偷約會的也有,不再是什么稀奇事,但怎么樣都比不上這兒的姑娘這么大膽。老馬兒畢竟是受了傳統思想,盡管也曾經外出過,見過幾回世面,而且他也挺通情達理,不怎么看重那些個條條框框,總覺得是人就應該隨心所欲地生活,但是像次吉這樣太大膽太直率的他還是有點兒心怵。他也知道次吉這樣的姑娘的感情來得快,也消失得快。她的感情一旦立刻對某人產生,就會赴湯蹈火般地執著、火熱,但如果興趣減退,那么這份感情就會隨之消失,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可以愛一個人愛得死去活來,也可以恨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老馬兒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現實中往往也是這樣兒的,尤其是現代女性哪還保留有古典的那種“長假式戀情”,現在的感情和戀情就跟時代的步伐一樣,求快,求實,還要求美。畢竟是時代不同,人的心態也不同。這也許是對的,也許是……總之,老馬兒的思想在此刻卻轉不過彎來。他努力朝健康的方面考慮問題,很想看淡眼前的這一幕,抹去因次吉的大膽和直率烙下的陰影,可惜怎么都抹不去了,因為自己的心在抵觸的同時,還存在著絲絲激情和感動,也就是對眼前這個女子產生了萌動春心的愛意,所以在心底作出一萬個抵抗也總留條縫讓美好鉆進來,所以無論有什么樣的情緒都能容納次吉的身影,容納她的直率和大膽。
    
老馬兒這樣想的當兒,從眼角下偷偷看了看次吉一眼,她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馬四兒,那雙動人的眼睛仿佛要把馬四兒看穿。老馬兒的心猛地一驚,天啊|他低低地發出聲音,這是一雙怎樣魅力四射的眼睛?不看還能控制住,一看讓老馬兒的渾身燃燒起來。他仿佛覺得那雙眼睛是在看自己,而不是別人,更不是自己的兒子。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胸脯,像動情的姑娘那般起伏不定;再摸摸自己的腹部,也跟著一起起伏。他又想起妻子,此刻她正是休息或進入夢鄉的時候,她的頭貼著誰?夢里的老馬兒還是那個孩子?老馬兒不在時,她喜歡摟著小女兒馬尕青睡覺。當然有老馬兒在身邊,她自然是抱著他睡覺……他看看扎巴云旦老人,老人正自在、快樂地喝著酥油茶,他好像對飯桌上發生的那些個誘人的一舉一動漠不在乎,無動于衷。他微笑地,默認地看著這一切,甚至流露出應該這樣的味道。而馬四兒卻冷冰冰的。老馬兒很想替兒子接受這份情意,很想扮演兒子的角色和次吉傳遞情感。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也不能這樣做,他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想想總可以吧.
                                              
(七)

離開飯桌重新和扎巴云旦老人上樓走近他的房間時,馬四兒輕輕抓住父親的衣袖,眼睛里滿是懇求。他誠惶誠恐地小聲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樓下,你知道次吉她,我沒辦法對付。”
“姑娘挺不錯的,雖然有點兒直率了些,別傷了她的心。你們只是交往,又不做別的事。這也需要父親幫忙?”
“可是你知道她熱情得很,萬一有那種想法,我該怎么辦?”
“你說的也是,這個丫頭對你太癡情了|出門在外,千萬不能做傷害人家的事。這樣吧,我先上樓去,你呢,就看情況來。如果次吉是在不放過你,就到我房里來。”
“我想現在就跟你去。”
“馬四兒,你也不小了,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次吉這丫頭挺不錯,能談得來就談。人家是那么愛你,你不要辜負了她。”
“你說話也模棱兩可,一會兒叫我跟她交往,一會兒叫我別傷了她的心。可我對她沒感情,她太隨便了。在車上的時候對劉九七有意,到她家門口時又對我好起來,我不喜歡這樣的姑娘。我看劉九七追她追得很辛苦,就隨他去吧。我反正跟你上樓。”
老馬兒想想,說的也是。他不能強迫兒子。但是人家的盛情很難拒絕哪,就算不愛,也不能就這樣撤退。他又說:“你去應付應付,然后到我房里來。”說罷便上樓。
   
上得樓來,老馬兒想上床休息,但扎巴云旦老人興趣盎然,他拉著老馬兒的手,熱情地說:“我看你兒子為人老實,話又不多,也挺機靈的,是個能干的人。我女兒次吉剛好和他年齡相仿,而且對他也不錯,我看他們挺般配的。”
   
老馬兒的耳朵在聆聽的當兒,心里卻想著次吉的眼睛。是那雙眼睛打動了他的心,使他渾身燥熱難受。次吉是幸福的,此刻,劉九七是瘋狂地追求,馬四兒雖然一點都無動于衷的樣子,但心底說不定也在偷偷喜歡,老馬兒愛慕著,但只有暗戀的份,而且誰都不知道他老馬兒愛慕次吉的事。他也不可能公開,他只能偷偷地愛,偷偷地想,偷偷地過癮一回。他想到馬四兒的時候,一方面替他著急,一方面又為他捏汗。著急是因為次吉人還不錯,且又那么愛著馬四兒,而且在老家娶個媳婦光財禮就要萬把塊錢,窮人家娶個媳婦甚至會弄得傾家蕩產,在這兒如此自由的戀愛空間里,娶個便宜的媳婦是不幸中的大幸,加上自己對次吉也有愛慕之心,便如“肥水不外流”思想的做怪,不希望她的心傾向于劉九七。劉九七八成是不可靠的,把目前次吉這樣好的姑娘交給他,誰都不放心。扎巴云旦老人對他也不怎么樣,愛理不理的。如果不是看老馬兒和馬四兒老老實實的樣子,早就趕他出門了。為他捏汗是因為馬四兒不喜歡次吉,又不知道怎么去拒絕,其實老馬兒也不知道是拒絕好呢還是……他的耳朵分明聽到次吉在樓下院子里發出的銀鈴般的笑聲,這又一次引起他深深的愛慕。這樣一來,老馬兒是替自己著急呢?還是替馬四兒著急?連老馬兒自己都沒有搞清楚。他的耳朵又捕捉到次吉說話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星空,那么刻骨地滲進老馬兒的軀體里。”我有點兒發瘋了。”他自己對自己說。

 “你在想什么?”扎巴云旦老人問。這聲音也像來自遙遠的星空,很讓人震撼。
“沒想什么,只是不知道你女兒是否真的喜歡我兒子。”
“我看我女兒沒問題,倒是你兒子好像不喜歡。我看得出來,你兒子有意在躲避。你要好好勸勸他。次吉一直夢想著要找一個從外地來的人,她這種想法剛開始遭到家里所有人的反對,尤其是她母親,為了這事還跟她一年沒說話。一年以前,他和我們這兒的一個小伙子談過一陣子,后來不了了之沒結果,這件事給女兒的打擊很深,她發誓要找一個從外地來的,不找本地人。”
“那時候次吉也是這么熱烈嗎?”老馬兒的心在往下沉。
“沒有,他對那個小伙子很冷淡,大概是沒有從心底真正喜歡上他吧。我很少過問年輕人的事。他們的想法和我們一點都不同。有時候想想自由戀愛害了現在的年輕人。你說是吧?”
“這里的情況我了解不多,但在我們那邊還在為爭取自由戀愛自由結婚努力著呢。每次改革開放的風刮過來一次,人們的思想就要解放一次,尤其是年輕人,已經不再像當年那么遵從父母、遵從長輩了,他們不再是聽話的一代。我不明白很多道理,只是覺得這種現象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究竟好不好我就不知道,畢竟我們識字不多。不過總覺得這邊的女人很幸福。”
“也不見得,你只是看到我家的女人們比較活躍以外,其他有些地方不怎么樣。以后你肯定會在山溝溝里轉游一些時日的,你會知道的。咱門還是談談兒女們吧。你說次吉這丫頭怎么樣。配得上你兒子嗎?”
“哦,配得上|配得上|”老馬兒的心還在下沉,不為別的,只是剛剛聽到次吉曾經有過戀愛史,心里不是滋味。馬四兒可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
“從馬四兒走進我家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留意他,尤其是女兒喜歡上他后,我就更高興了。馬四兒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你女兒也是。長得很漂亮,跟著姐姐在外面做生意,一定也很能干。”
“如果她找到誠心如意的人兒,我就更放心了。你兒子如果對她有意,我是很樂意他們交往交往。你呢?”
“只要你愿意,我肯定是贊成的。不過……不過,劉九七對次吉也很喜歡。他對次吉緊追不舍。”
“他這人很狡猾,也不老實,愛吹牛,亂說話,自以為了不起,這樣的人我不喜歡,次吉也不怎么喜歡他。當然,如果次吉喜歡他的話,我也會反對的。”
   
老馬兒沒再說話。他脫掉鞋子想上床。這時他聽見馬四兒的聲音,混雜著劉九七的。怎么啦?發生什么事了嗎?憑著敏感,他相信馬四兒和劉九七發生了口角,因為同為一個女人,而且那么明目張膽,不發生摩擦才怪。聲音越來越大,老馬兒趕緊跳下床,下到樓下,他看見劉九七和馬四兒真的在院子里吵架。因為雙方都用老家話在吵,別人聽不懂。老馬兒生氣地站在兩個人中間。他一聲不肯,眼睛卻虎視眈眈地盯著兩個人的臉。畢竟是長輩,馬四兒和劉九七停止爭吵,不服氣地面面相覷。老馬兒重重地潤潤嗓子,用老家話低沉地說:“為了一個女人,在人家家里吵架,不覺得害羞嗎?想想,我們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借宿,要留下好的印象。真是兩個沒用的人。快進屋休息,明天還要上路。”
   
老馬兒說完,上樓走進屋里。他默默傾聽外面的聲音,外面靜悄悄的,死一般寂靜。他想看看繁星,卻發現次吉的屋內有燭光在閃爍。“這個丫頭還沒睡呢|”老馬兒自言自語。“也真是的,才真正認識不過幾個小時,就愛得死去活來,如果再呆下去,他,馬四兒,劉九七不出事那才怪。真是太膽大,太膽大。”突然,他看見一個黑影出現在微弱的燭光里,然后看不見了。老馬兒的心“咚咚”跳個不停。那不是次吉瘦小、纖細的身影,絕對不是。次吉是他腦海里演繹了千百次的女子,無論把她想象成放在什么地方,變換千百次的姿態,他都能辨認出來。那么,會是誰的呢?老馬兒不知道,但他極力回憶那個身影,有點兒像馬四兒的,這個問題在閃現的同時便又立即否定掉了。他可不希望馬四兒半夜三更在一個姑娘的房間里,即使是談一些正經事也不行。劉九七的身影么,有幾分相似。對,一定是他,除了他沒有別的人。他的眼睛是不會放過她的。現在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鄉,而次吉的房里又亮著燈。不行,直覺告訴他,千萬不能便宜了誰,無論是馬四兒,還是劉九七。這樣想著,他躡手躡腳地跳下床,輕輕地打開門走下樓梯。他首先想到的是馬四兒,只要他規規矩矩地在房里睡覺,他就放下五分的心了。他站在馬四兒的窗前,凝神聆聽里面的聲音。里面有重重的鼻聲傳出。老馬兒不敢出聲,他生平第一次像做賊似地感到心虛和膽怯,兩腿發軟,渾身緊張得有些麻木,兩只眼睛里滿是恐懼。他怕別的什么人也許正在偷看他的行蹤,手心里、臉峽上、脊背上都是汗。他的眼睛看見次吉屋里的燈給吹滅了。這下到處都是一片漆黑。他又躡手躡腳地走進馬四兒睡覺的那間房間。“馬四兒——馬四兒——”他小聲地喊。在得到兒子確切的回答后,他緊張的身子才癱軟下來。

“什么事?爸爸?你怎么還沒睡?”
“有人到次吉的房里去了。我很擔心。”
 “那肯定是劉九七。你沒有攔住他嗎?”
“我只是剛剛才看見。你趕緊到次吉的房里去看一下。我們借住在人家家里,無論誰都不能出任何事。你快點|”
馬四兒迅速地穿好衣服便出去了。老馬兒留在那里全神貫注地聽外面的響動。他聽見一扇門開的聲音,心又“咯噔、咯噔”地狂跳起來。正在這時,馬四兒進得門來。“劉九七呢?”老馬兒問。

“他確實在那里。他不肯出來。他說我多心,叫我先回去睡覺。”
“你就回來了?你相信他?我早知道他這個人不可靠。”
“這是別人的事,我們不要去管。我們只管做生意。”
“如果次吉出事,明天就別想走出這個村子。村里人是不會那么輕易饒人的。你快去把他叫來。”
   
馬四兒又出去了。不一會兒拉著劉九七進來。一看到老馬兒在這兒,劉九七有點害怕起來。他吶吶地說:“我只是……只是……跟她說說話,沒有,沒有做什么事。我對天發誓。真的沒做什么事。真的沒做。”
  
“如果真做了,你還能逃得出扎巴云旦老人家的這道門檻嗎?你在外面闖蕩了那么幾年,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別看次吉一家人開朗,好像對什么都不在意,如果真出事,她們第一個站出來指責你。我看你小子對次吉也不是真心的,就別打那歪主意了。睡覺吧,時候不早了。”
                                                 
(八)

第二天,天氣是難得的好。老馬兒早早就起床了。他舒展舒展一夜因緊張而麻木的身子,來到院子里。次吉、馬四兒正在那里說話,好像在爭論什么,看到老馬兒走近,都微笑著向他打招呼。老馬兒發現陽光下的次吉很迷人,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充滿著年輕人應有的活力和朝氣,想昨天就是這雙眼睛打動了老馬兒閉塞十多年的感情源泉,此刻望上去依然讓他的心震動,依然讓他的渾身燥熱。當年第一眼看到妻子時都沒有這種別樣的感覺。他的內心里其實很欣賞馬四兒和她在一起時的情景,那怕那些情景單調得沒有什么詞可以描寫,對老馬兒說光看著自己所仰慕的人在那兒也就足夠了。不是嗎?最美是最愛之景,說得一點都不錯。
  
老馬兒很想就這樣靜靜地、甜甜地窺探陽光下的次吉,想讓自己這顆喜歡她的心擁有片刻的感動和激情,卻看到扎巴云旦老人笑呵呵地走過來,拉住他的手,叫他去喝酥油茶。他對老馬兒更是熱情得很,他走到哪兒,都要讓老馬兒陪著。吃飯時,硬讓他坐在自己身邊。他對昨晚上發生的事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家里人也都不知道。真是謝天謝地啊|老馬兒那顆一直沉著的心寬慰了許多。
   
吃過早飯后,扎巴云旦老人帶著老馬兒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轉轉,看看有沒有皮子。馬四兒和劉九七上路到比較遠的地方去看。在附近的村子里,靠著扎巴云旦老人的幫忙,老馬兒收購了二十幾張皮子,價格都很便宜。老馬兒在心里計算著,這些皮子拿到拉薩市場上去賣,如果價格好的話還能賺它一大筆,這可是好兆頭,不知道馬四兒今天的買賣怎么樣,以他的精明,肯定也不錯。只是那個劉九七不是很可靠的人,他總不會讓馬四兒上當受騙吧|為了一個女人,他都跟馬四兒爭吵,牽涉到利益問題肯定也會自私的。這可怎么辦呢?馬四兒是第一次出門,第一次和別人結伴做生意,吃虧是難免不了的,也應該吃點虧受點挫折,人的一生總不能平平坦坦。馬四兒一直是在人們的贊美聲中長大的,由于他生在老馬兒家境比較好的日子,沒受過像老馬兒他們曾經受過的那么沉重的苦,有吃的有穿的,還能拿出些零花錢滿足孩子們這樣那樣貪得無厭的企盼和胃口。所以馬四兒是幸運的。老馬兒一直希望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多多少少受點什么挫折,讓他明白生活的艱辛和在磨難中教會做人的道理,希望馬四兒堂堂正正做人,就像對待次吉這件事上,他就希望他應該主動坦白,是愛就愛,沒愛就大大方方地放棄,別顧慮那么多。但通過昨天夜里的事兒,老馬兒覺得馬四兒還沒成熟,要不,眼看著劉九七就要玷污次吉,他有權利去制止或是去維護她,他完全有這個權利,因為次吉是那么深地愛著他,看在這份難得的情面,馬四兒都不應該置之不理,無動于衷。當然,在生意場上狡猾一些沒關系,但對待情感問題上可不能這么隨便。盡管老馬兒也有愛與被愛的私心,而且對次吉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如此強烈地產生愛意的女子,他也很想去大膽地愛她,但他有妻子孩子一大幫。所以在這件事上,他對妻子可一點都不馬虎,妻子是他的命脈,可以這么說。對妻子的愛是在心底深藏的生命的要義。次吉既不能與他的命運連接在一起,更不能與他同呼吸于一片藍天下的空氣,她只能在老馬兒那么久貧瘠的心靈里的一個若隱若現影子,只允許停留一會兒。妻子可不同啊|永遠不同|唉|怎么又想起了她?
   
老馬兒這樣想著,可他的腳步卻慢慢靠近著次吉。這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像這樣美麗的姑娘老馬兒以前在電視或電影中見過幾回,那時他也有過心動的感覺,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對偶像的崇拜吧|他不大懂,只覺得那時在人們面前很喜歡炫耀某個明星,夸得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臉紅。而現在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生出的那種莫名的感覺不單純是崇拜,而是愛,因這愛,使他對她的那份感情無可言喻。
“次吉。”他在嘴里輕輕地叫著這個名字,沒想到卻叫出了口。讓在那兒曬太陽的次吉給聽到了。
“什么事?”次吉問,聲音極甜,又一次震撼著老馬兒的心。
“哦|”老馬兒有點兒緊張,連忙說:“沒什么,沒什么。嗯——你想出去走走嗎?你們這個村莊很美麗,我想出去轉轉。”
“你還要去收購皮子?”
“不、不、不、我不收購皮子,只是去轉轉。馬四兒他們天黑以前才回來,你父親又喝酒去了,沒人陪我去。你愿意去嗎?”
“愿意去。去哪兒?你說。是先去山上看看?還是去河邊?”
“先去山上吧。”老馬兒說,聲音極溫和。
   
老馬兒的腳步很少有地輕快、穩健,他的心中充滿了陽光般的溫暖,有股說不出的感動牽扯著每一根神經。他的心沸騰著,燃燒著;他那渾濁的兩眼發出寒星一樣明亮的光,連一眨一眼都光芒四射;他的嘴角總是掛著笑,仿佛永遠都閉不攏。他很小心,很謹慎,一路上有次吉在那而喋喋不休,說說笑笑。當然,她的話題多半不離馬四兒。她說起馬四兒的時候,兩眼熠熠生輝,臉頰緋紅。她把馬四兒完美地神圣化了,幾乎是她心目中最高貴的白馬王子。“馬四兒是我尋找了好久的人,他很老實,看上去也很精明能干,最重要的是他心眼兒好。是這樣嗎?”
“是這樣。他從小就很聽話,很聰明。得到許多人的夸獎。在學校里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在家天天幫助他媽媽干著干那。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你也很不錯啊。長得又漂亮,家庭條件也不錯,以你的條件,一定會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好人家。”
“你反對我和你兒子談戀愛嗎?我可是真心地喜歡他。”
“我很贊成你們成為好朋友,贊成你們來往。年輕人嘛,應該多交朋友。”
“我的意思是說那種……那種……”次吉的臉蛋像蘋果一樣紅,那雙垂著的大眼睛含情脈脈。
“是哪一種?”老馬兒探究地望著她的臉,故意問。
“是……是比普通朋友更好的那種,也就是說做他的女朋友。你看行嗎?你不反對我們吧?”
“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么會反對呢?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
“你也喜歡我?”次吉瞪大眼睛,驚訝地問。那雙美麗的眼睛更顯美麗。
“是啊|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像我那些個女兒們一樣調皮,可愛的樣子。怎么,這也不行嗎?”
“行、行,你也是馬四兒的爸爸,馬四兒喜歡的我也喜歡。你喜歡我父親嗎?他挺喜歡你和馬四兒的,他說你們兩個心眼兒好,人也很老實。我父親不喜歡不老實的人,劉九七就是那種人。他以前來過我們家,爸爸看他不怎么樣,就勸我不要喜歡上那種人,其實我我也挺討厭他。”
“人家可是很喜歡你。”
“他以前也這樣追過我,我不喜歡他就不喜歡。我就喜歡馬四兒,一眼就喜歡上了。天黑之前又可以看到他,真讓人高興。”
   
次吉帶老馬兒來到她家后面不遠的山坡上,她經常到這兒來玩耍。他和老馬兒并排坐在山坡上一塊干凈的地方。因為兩個人的談話時常中斷,中斷時空氣比較凝固,兩個人都感到有點兒尷尬。為了打破這種僵局,老馬兒拾起腳底下不知誰,也許是次吉玩過的小石子,教她玩一種游戲。這種游戲老馬兒小時候經常玩。現在這把年紀了,抱著一顆充滿愛意的心來教眼前這個讓自己心動的女孩,仿佛又讓他回到了童年,內心充滿了激動。他邊教她邊和她玩,四只手時而碰在一起,這時兩個人都會會心地笑笑,這時四只眼睛里滿是快樂,自然老馬兒更高興。每當他們兩個人的手因玩游戲而碰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會極力壓抑內心的激動,故意輸給她而讓她更加快樂。次吉很快對這種游戲發生了興趣,她嬌滴滴地纏著老馬兒一直和自己玩下去。
   
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滿天的晚霞襯托著次吉和老馬兒的身影。他們心領神會地笑笑,在晚霞的光輝里回家。回去的路上,老馬兒心中有股深深的眷戀,說是在,他不愿意離開次吉,他多么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此時此刻。他曾經談戀愛的那會兒,由于生活所迫,沒體會到戀愛的甜美,只想到談戀愛是為了成立一個家。但現在感情再度燃燒在心里的時候,盡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什么結果,不過就這樣愛著,也讓他心滿意足,表明他的心還年輕著呢|還有愛的權力,不過也是,才四十出頭,正當風華正茂的年齡,怎么說老了呢?人家跟他玩笑說還年輕,還可以續妾的嗎?如果家境好,他可以再續一個也不為過,要是早幾年還可以,現在可不能這樣兒了,首先的一條就是政策不允許,再說他本人的良心上也過不去。一直以來,他始終很矛盾,按照老家的習俗,在他懂事的時候,續妾的大有人在,他父親也是其中之一。老馬兒雖沒見過,但父親時常說起關于他和別的女人的故事給他聽,他也倒贊成老馬兒再續一個,只是老馬兒沒有答應。他說連一個都養不起,那么多女人他怎么養。這時父親就罵他沒出息。沒出息就沒出息。老馬兒在內心深處不是沒偷偷愛過別的女人,只是無論對誰都沒有產生像此刻這么深的感情。此刻,他整個的心兒是沸騰的,他的血液流淌得多么快,他的渾身燃燒得多么難受。但怎么著都得忍受,忍受,再忍受。誰叫他是老馬兒,誰叫他生在比較艱苦的年代,而沒有生在幸福的年代。如果自己還沒有成家立業,如果還……那么他絕對要擁有眼前這個讓他心動的女孩。唉——他在心底發出無限遺憾的感慨。“我們回家吧|”他輕輕地說。眼睛卻深深地盯著次吉的臉。盯得次吉都不好意思了。她紅著臉問:“你怎么這樣看著我?”
   
“你很漂亮,我很喜歡你。你喜歡我嗎?”老馬兒鼓起勇氣問。他希望得到滿意的回答,又希望得到不滿意的回答。
   
次吉奇怪地睜大那雙美麗的眼睛,驚訝地探究地注視他。夕陽下,老馬兒的臉溫和,安靜,流露出深深的愛意。“他說的是真話嗎?”次吉在心中這樣問。她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眼前這個即將跨入中年行列又不失年輕人風度的男人。她從沒想過要喜歡一個與自己年齡相差那么大的男人,更沒想到彼此在感情上有什么糾葛。他還驚訝于眼前這個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喜歡和愛上的是他的兒子,還向她表示愛慕之情。難怪自己向馬四兒發瘋示愛的時候,眼睛的余角還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另一雙眼睛的銳利和深深的無奈。這叫什么呢?她說不出口,只是覺得心里很亂。她一下子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心里愛的是馬四兒,想的是馬四兒。她也知道眼前這個人突然之間向她表露心跡的時候,拒絕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拒絕他,別說得到他,恐怕連馬四兒的心都得不到。他做為馬四兒的父親,有權干涉兒子,自然如果拒絕他也會干涉自己和馬四兒的來往,攪亂這段情。她該怎么辦?答應嗎?她又瞪大那雙美麗的眼睛,朝老馬兒深深地望過去。她的眼睛觸到老馬兒的帶著期望的眼睛,她趕緊低下頭注視地上,仿佛那里有答案。

“其實我只是說說,你沒有必要放在心上,你愛的是馬四兒,你就大膽地愛吧,我支持你們。”
“如果我拒絕,你不反對嗎?”那雙眼睛出奇地美麗,也出奇地明亮。
“我巴不得你們真的好好談戀愛,好好交往,你將來做我的兒媳婦的話,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么能反對呢?我剛才不應該那樣說話,不應該對你有愛慕,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么資格去愛一個像你這么美麗可愛的女孩,何況又那么熱烈地愛著我的兒子的,怎么能拒絕呢?怎么舍得給別人呢?”
“如果我拒絕你,你真的不反對?”次吉仍然不相信地問。
“不反對,一點都不反對。只要你們在一起,我很高興,你父親也很高興。”
“如果我拒絕,你還會喜歡我嗎?”次吉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說“我的意思是,你依然會喜歡我吧?”
“喜歡,當然喜歡,我要把這份感情埋藏在心里,埋藏它一輩子。這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感情。我以前也喜歡過人家,但那只是逢場作戲,從沒有當真過。不知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的眼睛就喜歡上你了,可惜的是沒有資格愛你。”
“你對你妻子也沒有感情嗎?”
老馬兒盯盯地望向次吉,沉思片刻,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在操持家務方面是沒說的,對我也很好。我對她的感情屬于平淡里見真情的那種,二十幾年來,患難與共,心心相印,走完了大半個人生。她是我和八個孩子們的命脈。”
“你這個人可真好|”
“好什么呢?好在哪兒?有老婆孩子,還要去愛上一個不可能也沒有任何結果的姑娘,白白給人家添麻煩,說出那么些沒意思的話。你說是不是?”
“才沒呢|你說的都是老實話,我喜歡這樣的人。如果馬四兒也給我說說他心里的話,就別提我有多高興。我很喜歡他,真的很喜歡他。”她的聲音變成了柔柔的呢喃,柔得叫人渾身軟軟的。老馬兒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手輕輕地搭在次吉的肩上,極其溫和地說:“我們回家吧,他們會擔心的。說不定馬四兒他們回來了。”
   
馬四兒和劉九七果真回來了。他們倆的生意也不錯。劉九七高興得又嘰嘰喳喳起來。他在次吉面前的表現看上去很滑稽,一天不見,幾乎是傾力表現自己的感情和相思之苦。馬四兒卻不同,他依舊冷冰冰的,對誰都不想理睬的樣子,而且總愁眉苦臉的樣子。老馬兒知道他的心事。他實在是不愿意看見次吉,不愿意面對她那火熱般的感情。從他臉上明顯地讀出這些,他甚至是討厭在這兒呆下去,還好他沒有表現得太不滿意的樣子,還能隨機應變。是啊,只要不要讓次吉瞧見他逃避的表情就行了,她看見了不知道傷心到什么地步。但是馬四兒老這樣愁眉苦臉,不引起人家的懷疑那才怪。老馬兒實在看不下去,走到馬四兒身邊,用老家話低聲地對他說:“你要表現得好一點,人家對你很不錯,如果你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也不能這樣兒,我們的面子往哪兒擱。做人要懂得給人家面子。就算你不喜歡她,就裝作喜歡她,這樣我們在這兒吃口飯還能咽得下去。”

“這樣的話我會傷害她的。”
“那你就跟她說清楚,不要讓人家白白想你。”
“我,我……沒那個勇氣。”
“那就將就著點吧。我來對付她,我有辦法,你放心。”
    
就這樣又過了一天。第二天馬四兒和劉九七準備到拉薩販賣收購來的皮子。他們三人這次靠著扎巴云旦老人收購了近兩百來張牛羊皮。看著那一張張牛羊皮,老馬兒的心樂開了花。他想起自己這兩天因為擔心收購不到多少皮子而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他可以踏踏實實地笑笑,樂樂。馬四兒和劉九七臨出發時他也不忘記叮囑兒一定要找個好買主,把兩百來張皮子順利地脫手。
   
因為這里比較偏僻,很難遇到通往拉薩的車輛,次吉跑到村委會那兒去借車,借到了一輛破舊的北京吉普車,但是沒人會開車,無奈,只好又還回去。這樣一等兩等,將近到中午時,有兩個和老馬兒他們同鄉的人開著個手扶拖拉機停在老馬兒跟前,問是否要賣那些皮子。得到老馬兒肯定的回答后,兩個人跳下車,二話不說地細細看那些皮子,口里連連說好。老馬兒懼怕著什么,劉九七悄悄伏在他耳邊說把皮子賣給上門的買主很劃算,要老馬兒作主。老馬兒生氣地瞪他一。其實他也不知道。他在腦海里迅速盤算著,他認為一張皮子少說也得賺它個幾十來塊錢,這樣才劃算。兩百張皮子的本錢是一千來塊錢,如果賣給這兩個人應該賺一兩千才行。劉九七的皮子他自己怎么處理是他的事,老馬兒沒權過問,他也知道劉九七的算盤打得很精。賣就賣吧,他想,拿到拉薩去賣,加上運費什么的也差不多。扎巴云旦老人也這樣勸他。于是他決定賣。他想好后與馬四兒一起走到兩個人身邊。馬四兒的嘴比他的快,他直接就問他們:“皮子都很大,出個好價錢吧|”
  
于是他們激烈地討價還價,一會兒把手伸進袖子里,一會兒又互相望著。老馬兒不明白這是在干什么,便很緊張,他問馬四兒。馬四兒說這是他們自己在討價還價,如果可以,就在袖筒里商量好了。“真實玄乎|”老馬兒不滿意地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后便不出聲。他讓兒子作主。很快價格談妥了,也比較符合老馬兒的估價。他滿意地笑了,這微笑里有深深的贊許,即使對兒子的,也是對自己的。                              
   
兩百多張皮子除去本錢就凈賺了一千快錢,老馬兒的心里甭提有多高興,扎巴云旦老人一家也很高興,尤其是次吉,想到馬四兒不離開自己,高興地拉著馬四兒的手,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賣完皮子余下的時間里她要求帶馬四兒在村莊里到處轉轉,以便跟他好好交談交談。但遭到馬四兒的拒絕,他說他和劉九七又要走,沒時間去轉。次吉很沮喪地看著他,眼睛里滿是淚水,同時燃燒著一股怒火。老馬兒從她那翹得老高的嘴角知道她要發火。這還了得?老馬兒趕緊伏在馬四兒耳邊,叫他答應次吉的要求,和她出去轉轉,順便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不要耽誤了人家。馬四兒聽后,很快地勉強地露出笑容。他極不情愿地拉起次吉的手,說愿意走走轉轉。這下不高興的可是次吉。因為她知道他是多么地不愿意,而此刻的變化,是老馬兒給通融的。沒有老馬兒他才不愿意呢?這明擺著他不喜歡自己,即使自己怎么努力,他始終都不喜歡自己。次吉哭著跑進自己的房里。老馬兒和劉九七還有扎巴云旦老人讓馬四兒進去勸慰勸慰。馬四兒知道事情不能搞僵,便也走進次吉的房里。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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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飯的時候,馬四兒和次吉不知到哪里去了,沒有回來吃飯。老馬兒焦急得像沸騰的熱水翻滾,坐立不安,但又不能流露出來。馬四兒人生地不熟,在別人的地盤上,膽子也沒那么大,如果次吉使什么壞心眼兒,馬四兒可就沒命了。馬四兒啊馬四兒|你可不能亂來啊|正這樣吶喊著,看見馬四兒和次吉慢慢走進門來。老馬兒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不過瞬間又暗淡下去,不只他,所有人的眼睛都驚訝起來,因為他們看到的是兩張冷峻的面孔,而且兩個人像仇人似地冷冷的,誰都不說話。老馬兒在心底無奈地嘆氣;“完了,完了。馬四兒這孩子一點都沉不住氣。真是還沒長大,不懂事。不懂事就不懂事吧,反正事情都這樣了,再變得懂事一點又怎樣呢?”
   
扎巴云旦老人在家人面前向來不大說話,他皺著眉頭,像在沉思什么。不過他畢竟是一位通情達理的人,沉思片刻后依然樂呵呵的。既然整個飯桌上誰都不說話,空氣也顯得凝固,他想打破這種僵局。于是他使勁地玩笑起來。他挑逗劉九七,但劉九七一改往日的脾性,對誰都不理睬。他可能很生自己的氣,因為他那么熱烈的追求依然沒有打動次吉的心,沒有博得她的芳心,使他很覺得自己沒用,竟然對付不了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子,因此和馬四兒回來到現在的幾個鐘頭里沒說一句話。大家都很納悶,又都不敢問,只有馬四兒悄悄向老馬兒簡單地說了說,因此也只有老馬兒和馬四兒知道他那將要爆炸的痛苦而矛盾的心事。不過他也真是的,一直對自己很自信,旁若無人地追求次吉,結果不僅沒追到她,還被人家恥笑,總是拿他開玩笑。以他的脾氣,不生氣那才怪。
   
扎巴云旦老人繼續開他的玩笑,盡管沒有人像平常那么熱情地附和,但還是在某種程度上掀開了沉悶空氣的幕,老馬兒首先迎合著扎巴云旦老人的玩笑,然后是他的另一個女兒卓婭,一個很愛開玩笑的閑不住的女人。她已有兩個孩子,丈夫在一個鄉政府工作,今天也在場,但話不多。喜歡喝酒,只要有酒,他什么都滿足了。卓婭的玩笑真正帶動了屋里的整個氣氛。桌上又熱鬧起來了。次吉的臉上有了笑容,她又像昨天那樣快樂而嫵媚,但已少了昨日的柔情,昨日的膽大和直率,她盡管也在盡情地開玩笑,但眼睛里是不是有眼淚在流轉,在暗淡的蠟燭下亮晶晶的,像夜空里閃爍的星星,像一道閃光點亮著老馬兒的眼睛,使他又對她產生無限的愛戀。一股連綿的情漸漸蜿蜒在他滾燙的體內。他了解她內心的痛楚和眼里的淚水,不過了解了有何用,他又不能做什么。還好,她終究沒有像別的潑辣的女人那樣破口大罵或者無理取鬧,老馬兒擔心的一幕沒有表演起來,要不他的馬四兒可就完了,他老馬兒的面子也不知往哪兒擱。還好,她很冷靜,默默地吞咽失戀的淚水而不動聲色。老馬兒很欣賞這一點,這又使他加深了對她的感情。望著她冷冰里透出幾分傲氣的眼睛,老馬兒顫抖的心莫名其妙地隨次吉的痛苦而痛楚起來,而且竟然有著想哭的感覺。二十幾年來,他老馬兒可沒有過這種情緒,二十年后的今天竟然為一個他鄉的女子如此心動地想掉眼淚,這種感情是多么不可思議啊!

(十)

馬四兒和劉九七又出發了,這次他們將穿越很多村莊。他們的計劃是如果路上遇到出價比較高的買主,就地出售收購來的皮子,如果遇不上就搭乘直通拉薩的過往車輛,也說明兩個人不愿意再到次吉家里借宿,而老馬兒卻繼續留在那里,因為冬季將要來臨,又到了每個村莊宰殺牛羊的旺季,也是收購皮子的旺季,像來自老馬兒老家的收購皮子的皮販子早就在每個村子里轉悠著。
  
老馬兒已經在扎巴云旦老人家里住了一個多月,實在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尤其是次吉和馬四兒的關系鬧僵后,就更沒臉住下去,可又沒地方去,于是,老馬兒決定要付一定的費用給他們。起先扎巴云旦老人死活不同意接受任何費用,實在扭不過老馬兒就收下了。其實,老馬兒是很愿意繼續住下去,因為這兒有他所愛慕的女子,他寧愿就這樣和她默默地相守。做生意的是他不用操很多的心,馬四兒已經派上用場了,而且比他更會做生意,讓人既放心又滿意,他又很省吃儉用,從不亂花一分錢,幾次跟著劉九七做生意,變得更聰明和精煉了。老馬兒可以穩穩地住在扎巴云旦老人家里,呆在次吉身邊,撫慰撫慰她那顆失落的心情,給她講講老馬兒曾經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老馬兒編造的,有的是老馬兒的親身經歷。年輕時,老馬兒的嘴巴很油,外出做生意從沒耽誤過一分掙錢的機會,因為這樣大家都說他的嘴真的是一張能“騙錢”的嘴,也就是能說會道。此刻也不例外。他的普通話已經很流利了,與人交流,雖然慢慢悠悠,可說的時候你無法插進一句。他發現次吉越來越喜歡和自己呆在一起,他如果稍微作出冷待她的樣子,立刻會投來驚恐的目光,極其敏敢地責問他是不是不喜歡她,是不是討厭她什么的。每當這時,老馬兒的心被深深的感動包圍著,他會情不自禁地擁抱一下次吉,片刻里捕捉她軀體涌動的溫熱。每每老馬兒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愛撫次吉的時侯,次吉沒有拒絕的意思。她只是害羞地低下頭輕輕地微笑。老馬兒沉陷在這種別樣的幸福里不能自拔,他什么都忘記了。他在這兒有住了一個月。
   
又是一個下午,次吉趁父親外出喝酒,家里人出去忙農活的時候,要老馬兒到山上去玩。現在的山上其實沒什么可欣賞的,光禿禿的,僅有的那些微弱的草木都已枯焉了,偌大個空曠的山看上去凄凄涼涼的,這很讓人的情緒容易低落。去玩那種小石子游戲嗎?次吉已經會了,她又教給村里幾個年輕的姑娘們。不過老馬兒還是欣然前去,對他來說滿足她的任何小小的要求都是一種責任和使命。山上確實沒什么可欣賞的,然而有次吉在身邊,老馬兒的心情一直都是充滿著活力。一個多月里,他的心快樂到了極點,他在快樂里忘記了妻子,忘記了馬四兒和其他的孩子,他的心里眼里骨髓里蜿蜒的全是次吉的身影。生活的艱辛在他幸福蕩漾的時光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覺像是進入了戀愛的輝煌時期,與次吉幾乎是形影不離。但是,這個美夢在這個下午卻被給驚醒了。當他和次吉來到山坡上后,兩個人剛開始玩耍小石子游戲,后來傾聽老馬兒嘴里溜出來的精彩的故事。夕陽的余輝悄悄隱退到山后面去了,天慢慢暗下來。聽故事的人漸漸有了睡意,講故事的人漸漸感到疲倦,于是兩個人彼此含情地笑笑。他們依舊坐在那兒,突然,次吉平展展地躺在老馬兒的面前,兩眼出奇地放著光芒,出奇地美麗;安詳的臉龐流滿了別樣的柔情,被即將來臨的夜銀光籠罩著,在老馬兒眼里呈現的是像仙女般沉睡的美麗耀眼女子。她要老馬兒也躺下來,躺在她身邊。就這樣躺了大約十幾分鐘,老馬兒的耳朵聽到一句“你可以吻吻我嗎?”的細軟的聲音。老馬兒的心跳得很厲害,他渾身顫抖。他知道自己是無法抗拒眼前這個女子的柔情,便俯下頭去吻她。當他那張干枯了十多年來的嘴唇如魚得水般在那張櫻桃小唇上自由嬉戲的時候,他完全陶醉了,徹底陶醉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非常敏感地體會到自己龐大體下她身體的激烈顫抖。他很緊張,很迷茫,快活里找不到自己身在何處。正在他迷失自己時,妻子憂傷的眼睛那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及時剎住了他燃燒到頂點的欲望,與此同時,他的思想也清醒起來,他狠狠地告誡自己: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隨即便放開次吉,兩眼驚恐地注視她緋紅的臉。老馬兒在朦朧的夜色里發現次吉的眼睛在流淚,而她的臉像安琪兒般地溫柔、安靜。她望了望老馬兒一眼,緩緩地坐起來。她一面盯住老馬兒的眼睛,一面解她自己的衣服,先是露出纖細的大腿,然后是腹部,最后是胸脯,再后來整個人兒的原始美呈現在老馬兒面前,任老馬兒盡情地欣賞。老馬兒在幾份驚訝,幾份激動,幾份迷茫里瞪大那雙此刻也被夜色籠罩著的朦朧的眼睛,在深深的驚嘆里肆無忌憚地欣賞。他曾經在二十年前的洞房之夜如此大膽地欣賞過妻子裸露的身體,那時,他并沒有驚訝,也沒有慌張,更沒有迷惑,現在想起來她的軀體因為沉重的勞動而變了形,沒有如此明顯的凹凸不平,所以在他的下意識里。妻子就是妻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自己的東西,大可不必那么緊張地渲染什么而從未怎么認真、細心地欣賞過她,縱然,也就沒有如此地動心過,更沒有如此地發瘋過。次吉又躺下來,裸露著潔白的身子;她微微閉上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把老馬兒一度很想撫摸的手兒搭在他的肩上,“你愿意嗎?愿意嗎?”
   
什么聲音?是從次吉那張櫻桃小唇里發出來的嗎?怎么灌進自己耳朵里的時候卻像來自天外之音?老馬兒懵懂了半天,他已經是不能自由呼吸了,但他還算有點思想,他輕輕地扶起次吉的肩頭,拾起她丟落在地上的衣服裹住她身子。然后又把她扶著站起來極輕極慢地替她穿衣服。老馬兒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心里是平靜的,剛才的激動和瘋狂已消失殆盡,說實話,他不愿意傷害一個自己愛慕之深的女子,不管她是誰,一是他負不起這個責任,他怕沉擔任何多余的責任。他的父親當年因為這樣的事到處鬧得不可開交。老馬兒記得有幾個潑辣的女人幾天幾夜吃住在他們家,害得母親到處苦苦借錢給人家錢才算把事情擺平。可憐的母親當時就說過,如果不是看在幾個孩子們的份上,她早就離家出走了。老馬兒知道母親所受到的打擊和傷害,從此臥病不起,沒過幾年憂郁過度死去。這件事在老馬兒的心里烙下的陰影是深刻的,所以成家后他努力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妻子。老馬兒想,如果自己此時失去理智地傷害眼前這個女子,他將永遠譴責自己,愧疚一生。
   
老馬兒替次吉穿好衣服后,輕輕地抱了她一下,然后說:“時侯不早了,我們回家去吧。”
“你是個騙子,你說你喜歡我,但是你剛才為什么要拒絕?我是認真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擔,又不要你負什么責任。”
“我有妻子孩子,你和我的孩子們沒什么兩樣,我不能傷害我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子,不管她是誰。”
“可你拒絕了,就說明你傷害了。不是嗎?”
“也許是,但是如果做出違背良心的事,那我就要傷害你一輩子。我不愿意那么做。因為我真的很愛你。”
“你說謊,全是在說謊。你騙取我的感情,然后又想推辭。我討厭你這樣的人,比馬四兒還冷酷無情。”
   
這些話深深刺痛著老馬兒的心,他的心在流淚,他確實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痛苦。在生活那么貧窮的年代里他都沒有過如此落魄沮喪的情緒。他很想很想哭,但他強忍住眼睛的淚水,目送著次吉的身影跑回家。感情這個東西狠辣手,老馬兒此刻才隱隱體味到,但怎樣辣手他講不清楚,只覺得感情很復雜,很讓人疲憊不堪。他確實累了,于是,就著夜幕慢慢朝次吉的家走去。不知道在這兒能住多久|他的心里也有了趕快離開這里的念頭。
                                            
(十一)

走進扎巴云旦老人的家,扎巴云旦老人一家依然像以往那樣熱情地招待他,這時,他心里的謙疚感更深了,更加重了。他佯裝出高興的樣子說說笑笑,吃吃喝喝,還和扎巴云旦老人愉快地下象棋。其實他眼睛的余角一直在尋找次吉,自他走進家門的那顆開始就一直沒見到她。又串門去了?還是在屋子里暗自落著淚呢?老馬兒不得而知,又不敢問。終于過了很久,也許是幾個鐘頭,他才從扎巴云旦老人嘴里探出些消息來了。她在房里睡覺,說是不舒服。
   
老馬兒的心又在下沉,他的痛苦又占據了整個的心靈,他想哭的心情又刺痛著他的心口。他無心干任何事,兩只眼睛總是盯著次吉的房間。房間里沒有點蠟燭,黑乎乎的。不知道她傷心到什么地步,真想替她減輕痛苦。他默默地等待,等待他的家人熟睡,就看有沒有辦法到她的房里去勸慰勸慰,但是離真正天黑還有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對老馬兒來說致命般地難受。他怕引起這家的懷疑,就說自己累了要去休息,于是便上了樓。他在被窩里數這房頂上的那些個圖案來消磨時間。終于等到扎巴云旦老人走上來了,他上來表明這家人就要睡覺休息。他走進屋里時,首先看老馬兒是否睡了。老馬兒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張痛苦的臉,趕緊用被頭蒙住臉,假裝打呼嚕。扎巴云旦老人用當地話自言自語著什么,老馬兒聽不懂,但次吉兩個字清清楚楚地鉆進他的耳朵里,他知道老人肯定在臨睡前去看看次吉。他果然出去了,不一會就返回來了。老馬兒露出兩只眼睛在被外悄悄窺視他,他臉上掛著笑,看到那笑,老馬兒的心寬慰起來。等扎巴云旦老人入睡后,老馬兒才伸出頭,大口大口地呼吸。約莫一個小時左右,他就下床準備去看次吉,他覺得無論如何也要見到她 ,要不然他的心就要爆炸了。他抬頭看見一輪明月靜靜地懸掛在天藍里,那么靜穆、光輝又冷清。老馬兒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他環顧四周,靜悄悄的,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他渾身的緊張和心里的恐懼是無法用語言描述,也無需描述,三更半夜到一個姑娘的房間里想想都覺得后怕。老馬兒此刻是豁出去了,但是……嗷,不對,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來到了次吉的房門口。他凝神聆聽里面的聲音,有點響動,很快又沒有了。“次吉。次吉。”老馬兒很輕地叫著,里面沒人答應。他又叫了幾聲,依然沒有答應聲。他又叫了幾聲,依然如此。難道她不在里面?那么她去了哪兒?老馬兒不甘心地又叫了兩聲,任然沒回音。老馬兒很失望,抬頭仰望湛藍的天穹。星星依舊那么調皮地閃爍著,明月依舊那么靜穆地放射著光芒。次吉不在屋里,去了哪兒呢?
   
一股冷風吹進老馬兒單薄的衣袖里,他渾身不自覺地打起了冷戰。他很冷,不知渾身冷,心更冷。他知道再呆下去沒有用,他又像來是的那樣準備回屋里。自然第二天沒有人發現他昨夜的行蹤,知道了又怎么樣?像他這樣一個莊稼漢大字不識一個,太多太深的道理他不懂,就像感情這么簡單又復雜的東西,他仿佛是現在才明白它的復雜性以及它帶給人心靈的那種落寞和沮喪。發現了又怎樣?他是一個外來人,不懂得這兒的規矩,可以編謊說以為和他們老家那樣隨便地對待、糟蹋女人,于是也糊里糊涂地干了件蠢事來了事,然后就遠離這個地方,永遠。但是次吉怎么辦?她是無辜的,愛上了一個從他鄉來的小伙子,在沒有得到他的愛后,又稀里糊涂地愛上了小伙子的父親,一個老實、善良而又不折不扣屬于大壞蛋的男人,并且就這樣讓他給擁有了自己。多么劃不來|愛上老馬兒這樣的人,他一沒錢,又沒什么能耐,只是到這兒碰運氣的一個外地人。唉——誰叫我這把年紀了還卷入感情的風波里|老馬兒一早上起來就這樣嘆著氣。
   
吃飯時也沒有看到次吉。老馬兒的心里很不安。她到底去了哪兒?怎么從昨晚上到現在還不見她的人影。她真的是躲起來故意不和自己見面?故意以這種辦法來對付和折麼他?或許是……?不會|決不會|她不會做想不開的事,那樣的話多不值得|但也有可能,因為她受了雙重的打擊,像她如此自信的女孩子,是經不起任何打擊的,而她……怎么辦呢?如果再見不著她的身影,老馬兒就要發瘋了。他半玩笑半懼怕地向扎巴云旦老人探聽關于她的消息,扎巴云旦樂呵呵地說她還在睡覺。
  
“睡覺?”老馬兒不相信地瞪大眼睛。
“她昨天晚上喝醉了。”
“嗷,原來是這樣|”老馬兒的心終于放下來了,他的心不再那么沉重,也不再那么擔心懼怕。“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吃個好早飯了。”他在心底有點兒欣慰地說。
   
次吉確實在睡覺,老馬兒沒有和她照面,他從樓上的窗戶看見過她的側影。她的臉色沒有老馬兒想象中的那么難看,可能是化過妝,依然像以前那么白凈,明亮。那雙曾讓老馬兒瘋狂動心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明亮。她仿佛穿了一件紫色的藏裝,使她更顯美麗。她就這樣在老馬兒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消失不見了。老馬兒不好意思極力目送她的身影或捕捉她的影子,他怕扎巴云旦老人的那雙眼睛,很尖哪|使老馬兒處處擔心著,尤其擔心無意中會流露出自己和次吉的微妙情感,那后果真的是不可設想。自長這么大,曾經也風流過一回,但從沒有哪一次因為這樣的事兒擔驚受怕過,更沒有遭到過什么不幸的問題,這次也一樣,千萬不能露出什么蛛絲馬跡,更是對馬四兒。這孩子不簡單。本來自己在孩子們心目中具有很高的威嚴,如果讓他們知道這樣的事,他老馬兒這輩子別想再抬起頭,所以更不能讓他知道他們的父親是怎樣陷入了感情的糾葛中的。他原本打算要告訴給兒子的,希望得到他的理解。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十二)

又是傍晚時分了,老馬兒因為一整天沒看到次吉,扎巴云旦老人又喝酒去了,其余的人跟他又沒有共同的話題,他便覺得沒什么事可干。感覺很無聊。他抬頭望了望天,天很晴朗,晚霞已把云兒染得一片金黃,說不出地美。老馬兒發現自己的腳步在朝山上走去,朝他和次吉的情感滋潤過的山坡上走去。那兒夕陽正盡情地釋放它最后的顏色和熱量。他聽見牧羊人的歌聲,那么嘹亮,悠悠地盤旋在鄉村的每一個角落,聽上去讓人心里舒暢。老馬兒來到山上的時侯,這些夕陽像是跟他捉迷藏似地不見了。但是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發現了一個熟悉的纖纖的身影。天哪|原來是次吉,原來是自己思念了一整天的人兒,自己苦苦尋找又不敢聲張的次吉。老馬兒的雙腳凝固在那兒,他既沒法往后退,也不敢走近她。他的眼前又浮現出昨天傍晚的那一幕。他決定離去。

“過來看看山|”是次吉的聲音。
是在說自己嗎?附近又沒人,除了他還有誰?她身后長了眼睛嗎?老馬兒輕輕地走進她,然后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  
 “坐下來吧|”聲音里透出幾分調皮。
  
老馬兒挨著她坐下來,他剛坐穩,次吉順勢就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臉上是一股不屑的樣子。他們誰都不說話,就這樣相互倚靠在一起。老馬兒的那顆擔驚受怕的心又歡快地跳躍起來,渾身的血液又沸騰起來,他的思想又被眼前的一切給迷住了,他什么都看不見,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沒有語言,有的是燃燒的熱情和激動。他把次吉按倒在地上,開始瘋狂地到處親吻。他隱隱約約感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解就解吧|突然妻子蠟黃的面孔又浮現在老馬兒的眼前,老馬兒趕緊放開激烈顫抖的次吉,深深地注視她。
  
“你怎么啦?怕嗎?”
“是。”
“沒有人會知道。”
“我做這種沒有良心的事,怎么面對你的家人,他們對我那么好。”
   
次吉沒說話,她撲在老馬兒的懷里,把老馬兒的手放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上,然后站起來,像昨天那樣一件件脫去所有的衣服,像昨天那樣躺在老馬兒的面前。老馬兒用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強忍住不去看她,他知道再看她一眼就會完全瓦解自己的神經。在感情面前,人的神經是多么脆弱啊|
  
“我好冷。你忍心嗎?”又是那充滿了磁鐵般悅耳的聲音。老馬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她。老馬兒的神經完全徹底瓦解了,他輕輕地像被魔力召喚一樣整個地壓在那貪婪的身上……
   
從那以后他們經常到這里幽會。但是老馬兒自那件事后完全變了樣,他很后悔自己的不良的行為,他知道自己是過來人,無論遇到什么事都應該理智,應該冷靜,應該沉著,可他卻干了些什么?自從父親因風流韻事而害得母親臥病不起的那一刻開始,老馬兒曾經發過狠誓絕不做任何傷害他人包括他妻子的事,而且他也做到了,在以后的歲月里,他雖然也對別的女人有過動心,但從沒有亂來過。今天是怎么啦?竟然被一個異地的女子給深深地迷惑住,而且……而且還做了那么違背良心的事。不行,不能再呆下去了,還是早早收場吧,這樣不負責任的游戲,啊,對了,是游戲,他老馬兒已經玩不下去了,也沒有資格再玩下去。趕緊離開這里,趁次吉還沒醒來就離開。這樣想著,他走到正準備喝酒的扎巴云旦老人身邊說要到拉薩去一趟。扎巴云旦老人問他去干什么,老馬兒知道必須編謊,他發現說謊成了自己的專利。他不露聲色地說去看看妻子和孩子們,不知道她們現在怎樣,而且還據老鄉說妻子生病了,叫我趕緊回來。扎巴云旦沉默了半天。他笑笑說:“既然是老婆病了,就應該去看看,但是也應該吃過早飯再走啊,怎么這么著急。”
   
老馬兒繼續說謊,說他心里一著急就一分鐘都呆不下,他還說他要趕車,說著他掏出身上的兩百來塊錢,悄悄放在扎巴云旦老人的枕頭底下。臨出門時,老馬兒緊緊地握住老人的手,說了許多感激不盡的話,然后深情地望一眼次吉的房間,就走了。
   
老馬兒走得很快,半路上還搭上了一輛直通拉薩的車。在車子上,他的心既感到緊張又感到輕松,但總體上是輕松的。這些天來,他被次吉火熱一般的感情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折磨得他吃飯睡覺甚至連夢里都擔驚受怕。現在他自由了,渾身得到了輕松。他不再擔心害怕什么,也不必要害怕。然而……然而,次吉……,一想起次吉,老馬兒的心里深深地作痛,他知道自己帶給那個女孩的痛楚和悲哀有多深,有多長,因為將是永遠。他明白在他們兩個的記憶里將會永遠留下這道抹不去的陰影。他們會彼此懷念或彼此仇恨,但老馬兒決不會仇恨什么。次吉是他生命里匆匆走過的一個帶給他美好回憶的女孩子,在他如此貧瘠的心靈里,她不嫌棄什么,沒有歧視,沒有嘲笑,而是尊崇。

許多年過去了,每當每個傍晚,尤其是夕陽的輝煌在天空蜿蜒揮灑的時候,老馬兒內心深處的悲愁和哀傷也像無盡的夕陽灑遍他的全身。他曾派人到那個給他不一樣感情的地方去探聽次吉的消息,有說她每天領著個孩子站在山上遙望夕陽,像是在企盼什么;有說她已經結婚了,到底怎樣了,老馬兒不知道,也無法知道。每一個夢里,他都能夢見她,夢見那雙美麗的眼睛,那張清秀的臉龐,以及那誘人的……
 
個人簡介:葸青華,西藏《拉薩晚報》社漢編部副主任,拉薩市作協副主席;發表小說、詩歌、報告文學300多萬字;代表作有《一個在情網里失落的老人》《愛在古城》《死信》《無望》《有你的村莊》;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多次獲得各項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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