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處
作者:朱敏
一
七弦河足足拐了八道彎才淌進九里巷,在巷子里又散進江南的血管化為水汽。九里,這是在江南隨處可見的那種巷子,青灰色的底調,青石板的道路,走進去,窄小、蜿蜒、濕潤,似乎還帶著一絲江南小鄉鎮的市井氣,當然,這話若是被九里的住戶們聽到了,他們或是要惱的。在外人看來,九里的人們似乎活得太過安逸,他們總見不得匆匆忙忙的樣子,你若快了幾步從王家阿公的門口跑過,他總是要探出頭來對你嘆的:“阿囡,覅
[1]急呀。”
在這條江南再普通不過的巷子深處是一棵老槐樹,枝椏就像知道九里人懶得搭理它般的恣意生長,遮蔽了巷子,又延伸到人家的屋頂上,郁郁青青的樣子,在巷子外一眼就看到它。于是老槐樹成了九里的一大標志,九里之所以被巷子外的人叫做“槐巷”,也正是應了這棵槐樹的名。
一到五月,巷子里就像下了雪似的,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這時候,整條巷子的孩子都會承了母親的命,一大清早端著自家的面盆來拾槐花,只撿前天夜里落在石板路上的槐花朵兒,沒被人踩過又還帶著露水的新鮮。承這樁活兒是要搶早的,晚了要不槐花早被撿光了,要不就已經被踏得不能食了。其實,對于九里巷的孩子們來說,就算只是為了看一看這條槐花毯子,那早起也是值得的。清晨的時候,廣播里頭的“早間新聞”還沒開始播,九里巷比平日其他時候要安靜得多,只有七弦河水拍著河岸的聲音,還有那早起的麻雀兒躲在電線桿上頭嚶嚶啼幾聲,聽來也不聒噪。天那時還是青灰色的,日頭也沒出來,整條巷子都還籠在淡淡的晨霧里,你甚至能看見水汽在巷子里飄蕩的姿態,騰上了那戶人家黛色的屋頂上,輕煙繚繞的樣子。
捧著又大又沉的陶瓷面盆過來卻已經沒有了槐花,這實在是常有的事情,不過就算這樣,孩子們也從不摘槐樹上掛著的槐花串兒,這是九里巷不成文的規矩,破壞不得,孩子們已經被姆媽囑咐過了,他們曉得,樹上的槐花是要留給所有人的。槐花拾回去后先洗干凈,在蔭頭里晾干,之后巧手的阿婆會把它們揉進糯米團子里,在滋滋作響的油鍋里煎成金黃,做出香甜的槐花餅;或者擱到白酒里頭,再加進去滿滿幾大勺的砂糖,給阿爸泡槐花酒喝,一壇槐花酒,一年香到頭。
夏天傍晚的時候,這棵槐樹下便是乘涼的好去處,你若看到老老小小搬著板凳到樹下,或是閉目養神或是和鄰里談天說地,甚至于王家阿公還帶著二兩黃酒來咂咂,便明白它是有多受九里巷住戶們的歡迎。
就在九里巷最受歡迎的這棵老槐樹下,是九里巷1號:茂春茶館。大門是常年開著的,門口有點附庸風雅地擺著一道墨竹屏風,外人也就看不真切里頭的景了。因為在巷子深處,又加上被老槐樹搶了不少風頭,平日里真正來茂春吃茶的人是不多的,不過老板“張浪頭”卻一點都不以為意。“張浪頭”大名就叫張茂春,不過我只聽過九里人叫他“張浪頭”,因為他“浪頭大”,平日里出手闊氣,做事最講究排場,免不了受大家的調侃。“張浪頭”家在九里,聽說他在縣城里還開著另一間茶館,生意很紅火,茶客常年不絕。
不過,茂春茶館這種客少的窘境一到演評彈的日子就變了,那天槐樹下的小板凳變少了,大伙兒都挪到茶館里頭聽評彈去了。在藝人來的前幾天,張浪頭會在巷口貼上海報,大紅紙上頭寫著藝人名字和表演時間,不一會兒功夫整條巷子就都知道后頭夜里平江評彈社的譚月梅要來唱《珍珠塔》了。到時候,三塊錢吃一杯茶,五塊錢聽場評彈,一晚上就這么舒舒服服地過去,然后九里人又帶著評彈的余韻守望下一場演出。
九里巷2號就挨著茂春茶館。這是一座小院,再加上一棟二層的木質小樓,一面臨街,一面沿河,臨街的院子被老槐樹擋著了,常年陰陰涼涼的。這座小院是從我太爺爺那傳下來的,已經有些歲數了,不過它的院墻依然雪白,雕花鏤空的窗戶鑲著漂亮的菱格玻璃,紅漆的木門前些會兒也剛上了色,就算這樣,它在九里巷眾多的樓子里依舊毫不起眼,我朋友李子家的三層小樓就比九里巷2號好看上幾多倍,但是因為有了這棵老槐樹以及緊挨著的茂春茶館,九里巷2號也沾上了光,成了九里巷“人氣”最旺的地方。
二
從老槐樹下的弄堂里看2號的樓上是四扇長窗,兩兩分開了左右房。踩著陡直的黑得發亮的木樓梯走上二樓走廊,左手邊沿街的屋子是燕子的。
燕子是九里巷最漂亮的姑娘。我總覺得她的那雙眼睛會說話,不笑的時候靜靜像潭水,笑起來瞇出月牙兒,眼波流動里勾住你的心神。然而給她的漂亮更錦上添花的是她的聲音,清清脆脆又軟軟糯糯,百轉千回的鄉音從她口中吐出來,就像偷偷喝過的那壇槐花酒,甜得讓人困,不動聲色卻后勁十足,她格格笑的時候,聲音飄遍了整條巷子,巷子里也一并帶上了槐花酒香。
燕子的長窗下是巷子里的男孩子們愛待的地方,他們常借著乘涼的由頭坐在槐樹下,雖然手里捏著圍棋子兒,眼神卻總往那兩扇長窗里飄。燕子自然是知道自己的漂亮的,她大大方方地坐在窗邊,卻很少施舍給外頭一個眼神,這種在刻意的無意中營造出的高傲姿態,卻讓燕子的追隨者們更加著迷。
我也是燕子的“追隨者”之一,她比我大近十個年頭,輩分上我該喊她姑。在我看來,我們之間的血緣關系真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我身上沒有一丁兒燕子的漂亮。單眼皮的小眼睛,雖然我曾經竭力對著鏡子笑得瞇住眼睛,然后按住眼角,想要整出燕子那樣的月牙笑眼,最終還是徒勞。我也想要編起燕子那樣的拖在腦后的粗辮子,可是細碎的頭發卻像斜生出頭頂的雜草,以至于姆媽干脆給我剪了個男孩子的“游泳頭”。
我是在燕子的青春里長大的,成了九里巷最漂亮的姑娘身后的“小尾巴”。當我長到四、五歲,開始拖著鼻涕追在燕子身后央著她陪我玩過家家時,她卻和巷子里的男孩子們走在一起,她不再帶我玩了。燕子在他們中間像一只高傲的孔雀,下巴微微抬高,身板挺得筆直,穿著淡綠色的碎花長裙,風一吹便露出她白皙的腳踝。
我知道,他們想要甩掉我這條“尾巴”,卻從沒能如意,四、五歲的我已經摸透了九里巷,就連誰家墻腳跟生了幾株鳳仙花我都曉得,無論他們躲進哪條胡同,總能被我找到。
然而,我作為燕子“尾巴”的日子依舊很快結束了。
不是因為燕子長窗下的那些男孩子。
三
三妹太住在二樓的另外兩扇長窗里,她是我太奶奶的妹妹,我阿公喊她三姨,阿爸喊她三好婆,我卻喊她三妹太。雖然常因此被阿爸請去吃“毛栗子”,但我知道三妹太歡喜這個稱呼,每次我這么喚她的時候,她眼角的皺紋總像小魚兒聚到一起,滿眼含笑地看著我。
三妹太在我出生前好多年就住進了九里巷2號,她沒有子女,除了我太奶奶也沒有了別的親人。我沒有關于太奶奶的記憶,在我眼里,三妹太就是我太奶奶。她總是喚我“寶貝囡囡”,每次到她屋子里,她就從窗邊那張老藤椅上慢騰騰站起來,從擺在床頭的白底牡丹花的鐵皮餅干盒里掏出兩三粒松子糖給我,有的時候是幾塊花生酥,吃得我滿嘴香,因此,我也老愛往三妹太的屋子跑,惹得我阿婆悄悄嘀咕:也不知道這是誰的孫女。
九里巷里也有不少和她同齡的阿太們,但是三妹太和她們不一樣。她的齊耳的頭發總一絲不茍地用黑色的頭梳攏在腦后,沒有染過卻比我阿婆的還黑亮。玉蘭花開的日子,巷子里常常傳來“玉蘭花要伐,賣玉蘭花哉”的叫賣聲,這時候她便從長窗里探出頭,招呼賣玉蘭花的到院子里,從窗口放出個鉤子把竹籃提到樓上來。掀開竹籃上蓋著的的藍印花布,三妹太仔仔細細地挑好兩朵,再把一元硬幣放進籃子里吊到樓下去。她把玉蘭花別在襯衣的領口,有的時候也給我別一朵在胸前的手帕上,幽幽地散出一股清香。
三妹太還和巷子里的其他老太們不一樣,她從不去茂春茶館,就是在演評彈的日子也一樣。
那天傍晚,九里巷的住戶們站在老槐樹下等一聲人力三輪車的車鈴聲,然后是從巷口傳來的張浪頭的開道聲:“平江評彈社個譚月梅、張林根到哉!”便看著幾輛人力黃包車在窄小的巷子里騎進來,前頭是張浪頭,后面就坐著演員們。這時候我愛坐在我家院子的門檻上,看著車上的人走下來。其實呢,我只是想看看外頭有名的演員的樣子,而關于評彈,我是不感興趣的,我還得回去看動畫片呢。
三妹太甚至都不走到槐樹下,她就待在她的兩扇長窗里。我看完演員們進場,就忍不住回去告訴三妹太:今朝譚月梅穿著什么樣的衣服,她這場換了個怎樣的搭檔,這次來的是兩個之前沒見過的小細娘等等,三妹太微笑地看著我,也不說話。
我問三妹太:“你為啥不去聽評彈啊?”她摟過我說:“我也和囡囡一樣歡喜看動畫片呀。”
不過我知道,三妹太沒說實話,她才不喜歡看動畫片呢,她的眼睛總看著窗外蔥綠的槐樹枝椏。
或許,她只是不喜歡評彈吧。
四
七弦河在夏天蒸騰出一股獨屬于這條水道的氣味,由著沿河的窗子悠悠飄進來;老槐樹上的知了還在不停地叫喚,時短時長的沒個規律;我捧著半個冰鎮西瓜,坐在涼席上挖著中心無籽的紅囊。
一切似乎就是平常的樣子。
晚飯的時候,燕子在飯桌上宣布了一個消息:她要去蘇州了。
就在剛才,蘇州評彈學校的老師來鎮上的中學挑選學生,這在我們這個小鎮子是從未有過的。鎮中學今年一共有兩個初三班,不過六、七十的學生,哦,對了,燕子上初三了。
負責招生的老師說了,條件就三樣:聲音呱呱脆、模樣頂頂好、還要有靈氣。他們走進班級里,把長相標致的學生們喊出來,簡易唱幾句民歌或講朗誦上一段,這樣就差不多算挑選完了。不用說,燕子自然是被選上的那個。
飯桌上突然安靜了,只剩下外頭呱噪的知了和頭頂轉動的電風扇響著悶聲。
阿公把筷子放下來,沒有說話,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好久,久到我禁不住把腦袋從飯碗里抬起來,“怎么也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想清楚了,你真想去?”卻是我阿爸的聲音。
“嗯,我要去的。”燕子看來是堅決的樣子。
“唉,那就去吧。”阿公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又拾起筷子。而我,一直到很久的以后,才聽懂他的那聲嘆氣。
“大,這是好事啊。全校只選了兩個呢。”燕子是高興的,和我一樣不明白阿公剛才的反應。
“當然是好事。”
巷子里的飯點是不約而同的,晚飯后,老槐樹下照例又熱鬧起來,搬馬扎的、拿蒲扇的,自己拎著個茶壺而不愿去茂春茶館的,都聚在了樹下,今天的話題是中學里的那場招生以及后頭長窗里的姑娘。
消息已經從中學傳到了小巷深處。
“我就知道燕兒能選上,她那小嗓子真叫脆生生的。”
“我俚志文講,小燕子沒說幾句呢,那老師就拍板要收她了!”
“老朱啊,你家可是要出個明星了啊,恭喜恭喜哉。”
就連張浪頭也走出茶館,邊恭喜邊對阿公說:“老朱,以后我請你囡到我的這個小茶館里唱一出,到辰光不要搭架子啊!”
我坐在院子的門檻上和李子吃著剛摘下來的甜青瓜,她嘴里含著滿滿的瓜肉:“你姑可真好,我聽我姆媽說……學了評彈做了女說書到辰光可風光哉,成了響檔啥地方都要搶著請去的……”我看著她鼓囊的腮幫子,忽然想起曾在這兒見著的那個坐在黃包車里駛進九里巷的譚月梅,還有黃包車上其他那些標致的女說書們,想到燕子以后是不是也要坐著黃包車進巷子呢?是不是巷子里的人也要站在這棵槐樹下來迎她呢?心里有一種叫自豪或該叫驕傲的東西胡亂漲出來。
燕子是我姑,她要去蘇州了,去學評彈。這是我日后對別人夸耀過許多次的話。蘇州,那是個什么地方呢?連我們的小縣城都沒去過幾次的我,根本不敢想象那座城市的樣子,而我們家的燕子卻被選去了。
這真是好事。
張浪頭又一次請評彈團來演出了,這一次,唱的是《西廂記》。我也終于第一次進了茂春茶館,第一次完整聽了場評彈。
那扇擋住視線的墨竹屏風后是一個大堂子,放著十幾張方臺子和幾十條長凳,前頭搭的臺子上擺著一張紅木高腳長桌,上頭鋪著大紅色的繡花臺布,還擱著兩盞小茶杯。桌兩邊各擺著一張高腳雕花紅木椅,被那碧綠色綴碎花布罩罩著了。左手邊的椅子上坐一個男說書,穿著灰色的長襟大褂,手里是一把細長的叫作三弦的樂器;右邊的椅子上是一個穿著旗袍的女說書,那旗袍黑色的底上用金絲線繡了好看的花色,緊緊地包裹出窈窕的身段。她把琵琶擱在大腿上,輕輕撥動幾下就溢出了溪水般泠泠淙淙的琴音,清清脆脆真是極好聽。今天這場是《西廂記》的“酬韻”,講張生和鶯鶯的月下相會。只見那個男說書開場,拿出一把紙扇一搖,便扇出了張生的風流相,他的嗓子有點沙,卻恰好聽起來麻酥酥的,像是有只手在撓心肝,直撓得人癢癢。他或念或唱,或反串紅娘的女聲,有時還模擬風吹的聲音,雖是坐著的,臉上表情卻把張生急躁又不可得的窘態表現的十足,逗得我憨憨笑起來,堂子里滿是叫好聲。而女說書的那副嗓子真叫是滴溜溜的圓,唱得字斷聲不斷,她的一雙手則靈動極了,纖長的手指彈琵琶時在弦上上下翻飛,在做手勢時又花樣繁多,有時像是拈花的樣子,有時又做出鶯鶯含羞而不露的嬌態。琵琶和三弦的配合更是天衣無縫,三弦剛好收音琵琶聲就壓著尾音起,或突然同時安靜下來,留女說書一個人淡淡泣訴。這一場《西廂記》聽完,就如同偷喝了口阿爸的槐花酒,明明很甜卻也刺激得舌尖辛辣,我已經覺得有些醉了。
燕子坐在我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的說書人,燈光照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給她眼底投下了些許陰影,也讓我不能看清她那潭清水中藏著的東西,是那女說書惟妙惟肖的神態,還是她靈活的撥動琵琶的手,還是一些別的什么東西呢?
天花板上掛著的電扇把這堂子里的燈光攪碎了,也一同攪碎了燕子眼中的倒影。
我實在是看不清了。
夏天總是走得很匆忙,九月很快就到了。
燕子去上學的那天,巷子里飄滿清甜的桂花香,阿婆把她的行李打包好,還裝上了親手攤的糯米餅子。我們一家子把燕子送到巷口,然后由我阿爸用他的那輛鈴木牌摩托車把他的妹妹載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那里有開往蘇州城的大巴。
阿婆還在叮囑著她的小女兒,燕子卻早已匆匆搭上摩托,興奮地催促“快走”,她臉上有一種擋不住的渴盼的勁兒。轟隆一聲發動機響,就這么帶燕子走出了九里巷。
我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隱進大路的盡頭,回頭,依舊是九里窄小悠長的巷子。
五
燕子說要去上評彈學校的那天,三妹太在飯桌上沒有說話,不過,她話一向是不多的,晚飯后,她照例回了房。那天晚上,阿公和阿婆在三妹太的房間呆了很久,我想,他們應該是在和三妹太討論關于燕子的事情,畢竟,太奶奶去世后,三妹太早成了我們家最重要的長輩。
不過,不喜歡評彈的三妹太會同意燕子去評彈學校嗎?
我到現在仍不知道三妹太當時的意見是什么,總之,家里再也沒有人提出過反對的聲音了。
我就是在那個夏天開始聽評彈的,那時我已經7歲,剛上完小學一年級,還不認識幾個字。
張浪頭每月請評彈演員來唱三四次,我幾乎一場不落地聽下來,央著阿爸討五塊錢的時候,阿爸總說:“小孩子家家能聽懂些什么”,卻還是把錢給了我。我在茂春茶館聽完了《西廂記》,又聽了《珍珠塔》,后來還聽過《白蛇傳》,有的時候還有說大書的來講《三國》、《水滸》什么的,不唱只念,又把驚堂木一拍,那就是另外一種風味了。
我還是最喜歡《西廂》,崔鶯鶯這種大家小姐的姿態,似乎就成了那個穿著旗袍翹起蘭花指有時又撫著琵琶的女說書的樣子了。那些說書人扮演的角色,成了我記憶里關于這些紙上的人物最初的形態。不過,你若真要問我評彈好不好聽,我也答不上來,若要是和《葫蘆娃》比起來,我肯定是毫無猶豫選擇《葫蘆娃》的。或許還是因為燕子吧,因為這是我最崇拜的燕子正在學著的東西,所以評彈也便有了另一種韻致。
那天聽完評彈,阿爸在弄堂里賣餛飩的推車上買了幾碗縐紗小餛飩,讓我給三妹太端碗上去。我便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惡作劇地想要突然出現嚇一下三妹太,于是踮著腳尖貓著腰從樓梯口挪到她房門。我們家每個房間對著走廊都是有兩扇推窗的,為了通風,平日里都敞開著,我悄悄挪到窗戶那,想偵查一下三妹太在做什么。
三妹太在整理衣服,她把那個老式五斗櫥拉開了,把平日里穿著的那些襯衣什么的放到最上層,又把最下面的抽屜拉開,躬下身子從里頭慢慢拿出一件衣服。
我努力踮起腳尖。
那是一件旗袍!
有著暗紅色滾邊的豎領、漂亮精致的盤云扣,白色的緞面,上頭印著幾朵牡丹花,和那個裝著我糖果的鐵皮餅干盒的花案很像。三妹太沉沉地看著這件旗袍,她的手緩緩地撫上很平整的旗袍豎領,又撫上那密密疊疊的盤云扣,手指在上頭摩挲著。她就坐在那張老藤椅上,漸漸地閉起了眼睛,床頭的臺燈開了,散出微醺的橙黃色的燈光,把她的影子倒映在地上,那樣長長的。
三妹太把那件旗袍放回去了,還是在五斗櫥的最下面一層。她放回去的時候那樣小心翼翼,似乎把它當成了易碎的水晶擺設。
那天晚上我在小窗底下見到的三妹太和她手中的那件旗袍,都是那樣的不尋常。除了在聽評彈的時候看過女說書先生們穿的旗袍之外,我沒有見過其他旗袍,巷子里沒有什么人穿它,我姆媽和阿婆更是沒有,可是,已經快70歲的三妹太,竟然有那樣一件旗袍,從沒有見過的那樣好看精致的旗袍。而靜靜撫摩著旗袍的三妹太,更是我陌生的。平日里的她總是對我盈盈的笑,我沒見過她生氣,似乎也沒有見過她難過,她很淡淡地過屬于三妹太的生活,卻有燈下那樣長長的讓人胸口澀澀的影子。
我決定再去看一下那件旗袍,我似乎對它著了魔,那晚它在橘黃色燈光下泛出的幽幽光暈,似乎在引誘我和它再次相遇。
三妹太早飯后總會到外頭去拿一些繡花回來做,我知道這是我去見那條旗袍的最好時機。第二天早上,我趁三妹太出去的時候偷偷溜進她的臥室,精確無比地摸到五斗櫥最下一層抽屜。五斗櫥抽屜很沉,打開的時候,手竟然不住地發顫,我的一顆心在嗓子眼砰砰地跳得厲害,奇怪地有種偷偷摸摸的興奮感。
呵,旗袍果然在這里,被壓在幾件冬天的毛衣下頭,白色的緞面隱隱露出來,和周圍暗色的毛衣料子格格不入。我把它抽出來,展開鋪在床上,這件旗袍微微地散發出一股樟腦丸的清香。我禁不住使勁地吸了口氣,要知道,我實在喜歡這種陳舊的樟腦丸的味道。就如同先前多少次幻想過的那樣,旗袍月白色的緞面摸上去滑不溜手,繡在左肩口的幾朵牡丹花的針腳密密麻麻,硬挺挺地綴著,還有那精致的盤云扣,轉了一圈又一圈,繞出看不清的繁復花樣。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中似乎有好多團小火苗在跳躍,涌上一股擋不住的新奇,竟鬼使神差般地解開了它的扣子,套到了自己身上。
對于一具七歲的小身體,這件旗袍顯然是太大了。肩膀那塌下來,原本中長的袖子一直滑下去蓋住了雙手,兩條胳膊在里頭空空蕩蕩的晃動,而它的下擺襟一直拖到了床上,前后留出了兩塊長長的布料,腰那邊更不用說,直直的下來,一點都沒有女說書先生那樣包得緊緊的美感。可是七歲的我,似乎執念的認為這旗袍襯的我那樣好看。此刻,我就站在三妹太的舊式雕花木床上,看著對面舊式穿衣鏡里映出的這個像穿著碩大麻袋的女孩子。鏡中的女孩把腰身那邊的布抓在一起,使那件旗袍的衣料包裹住還沒有發育的男孩子般柴瘦的身體,這肯定不夠,她又深呼吸屏住了一口氣,這樣的動作能讓肋骨微微地抬起,似乎就能做出女說書那樣的窈窕的身段了。她很滿意現在的身體,是不是終于有點長大了,終于變得漂亮點了呢?鏡中的她來回地在床上走著“直線”,想要像電視里那些走著“貓步”的模特們那樣,那樣優雅。恩,真的真的變好看了,她格格笑起來,甚至高興地輕輕跳動,她飛起來了,老木床也唱起咿咿呀呀的曲子。
木門忽然被輕輕推開,“吱呀”一聲,三妹太走了進來。我愣住了,不知該說怎樣的辯詞,只嚇得跌坐在床上,七歲的我突然明白了一種叫做羞恥心的東西,臉漲得通紅,恨不得立馬找到個地洞鉆進去。三妹太看見穿著旗袍的我,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走廊里較暗的光線和屋子里的亮堂形成的反差襯得她的臉隱隱綽綽的,我只看見她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在顫動,漾出或明或暗的兩抹。三妹太站在房門口,只是看著我身上的旗袍,一陣不說話。不過,她立時緩過來,提著剛拿到的繡花布頭,慢慢走到床邊。
我怕三妹太訓我,雖然之前我從沒見過她罵人。
然而她卻沒有,嗓音還是平日里那樣輕輕柔柔的,可也似乎帶上一絲震顫,她坐到床邊撫上旗袍的角,問我:“囡囡,這旗袍啊好看啊?”
“恩……好看……三妹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昨天看見……”支支吾吾地也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戇小囡,三妹太不怪你的呀……這旗袍是好多年沒拿出來了……”
我確信三妹太不會責備我,說話便也開始有了底氣。“三妹太,這旗袍是你的么?真的好看的!”
“恩,是我之前的,老早以前的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悠悠的,似乎是用的氣聲,像在回憶什么遙遠的東西。
我從旗袍里鉆出來,那腰身處被我攥住的地方已經有點皺皺巴巴的了,我使勁用手壓平:“三妹太……這個……”
“沒什么事的,只要汰一下就好了。”她把那件旗袍再一次小心疊起來,平整地放回五斗櫥里,依舊回到了原本笑意盈盈的樣子。
“對不起,三妹太……我……”剛剛的自己就像被抓現行的小偷,雖然三妹太說不怪我,但心里還是很忐忑。
“戇小囡。”三妹太走回床邊,拉起我的手說。
多少年后,那天鏡中的女孩子和三妹太怔了一下卻立刻恢復常態的神色依然會跑進我的腦海里。我知道那個女孩子似乎走進了一處禁地,打開了另一個人珍藏了很多年的寶貝。
那件旗袍之下藏著怎樣的故事呢,我沒有問,雖然,后來,三妹太還是說了。
六
已經連著下了十幾天的雨,我真想問問老天爺有什么心事,為什么怎么哭也哭不盡。這一年,聽說長江的水位變得很高,幾乎快漫出來,而從長江里淌出來的七弦河,也到了我識事以來最滿的時候。河水漫過了水橋的下兩級石階,似乎還有往上漲的意思,站在九里巷2號沿河的窗子邊,有種一伸手就能觸到河水的錯覺。那個夏天,我的小心思變得很多,其中一件就是擔心七弦河淹進我家。
因為連著下雨,屋子里變得潮漉漉的,墻壁總在流眼淚。這年夏天的雨成了很多人的困擾,阿爸每次下班回來,都抖著雨衣,抱怨起沒完沒了的天氣。
這年夏天,茂春茶館只挪開了半扇門板,里頭只有幾桌搓麻將的常客,而且張浪頭請班子來演評彈的次數也少了,想也是因為下雨的緣故。現在想來,似乎在沒有評彈的日子,九里巷的人們還是正常地過日子,只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變成了一部新播的古裝電視連續劇了,看來不只是我被那個大眼睛的姑娘迷得窩在電視機前不愿挪身。
因為雨,燕子不出門了,她呆在房里,擺弄著那個琵琶。那是她自己的琵琶,這學期學校統一買的,聽說價錢不便宜。桃花木的身體,似乎還帶著木頭特有的清香,四根硬挺挺的弦緊繃在上頭,肉手撥上去是那樣磕人。燕子的手一向是我羨慕的,看上去似乎是孱弱的又是健康的,白皙卻不病態,手指頭纖長又精致,靈動十足。如今,燕子為了彈琵琶,把之前總是略微留著點的指甲剪得十分光生,她不舍得卻也實在沒有法子,因為容易折。如今,她的指腹那邊也磨出了繭子,雖然還不算厚實卻十足把她的手變糙了。只是這是藏在里面的,誰又能見著呢?
燕子隔三差五地練琵琶,時間不長卻也還算規律,她總把窗戶打開,雨聲就瀉進來,還有槐樹葉子在雨中摩挲的沙沙聲,就像在伴唱似的。剛開始的幾天,我總會蹲在燕子腳邊,作成一朵向日葵狀,看著她的手指一陣陣撥動琴弦,正手或反手,或捻、或撥、或劃,狀似不經意卻總能有美妙的琵琶聲淌出。不過只幾天,我似乎也沒了興致,曲子我也聽不懂,便還是回去看動畫片了,只是燕子的琵琶聲成了新的配樂。
雨擋住了很多人的腳步,但我卻還是要出去玩的,雨不可能擋著不讓我野,這是我姆媽形容的,她總開玩笑地說“落雪落雨狗歡喜”。我穿上喜歡的粉色雨鞋和黃色的連身雨衣,再拿上把傘,裝備齊全,就出門找李子去了。我們就在巷子里踩踩水坑,或者到水橋邊預測河水什么時候會漫過最上面的一層石階,還會在老槐樹下玩過家家,一片槐樹葉子作一塊錢。那個時候伴著我們的是琵琶聲,來自九里巷2號的長窗里,而不是隔壁的茂春茶館。燕子的琵琶聲一直能傳得很遠很遠,傳進巷子的每一扇窗戶,引得河對岸的人家也禁不住倚在窗口聽。
從槐樹下望燕子又是一出不一樣的景,她就像生在那扇畫框里似的,在雨的迷蒙里,都讓人分不真切了。三妹太有時也把窗子打開,便見得坐在窗邊的她又在看外頭的槐樹葉子了,沉沉的樣子。此時,燕子就在鄰著她的長窗里頭彈著琵琶,分明隔著一扇墻壁,從樓下望過去她們倆卻像對坐著,不知三妹太有沒有在聽燕子的琵琶聲呢?
立在槐樹下的我驕傲地問李子:“怎么樣,好聽吧?”李子也不回答,只和我一樣也成了一朵向日葵,望著長窗里頭彈琵琶的燕子。
我心里真正開始泛起小疙瘩是在那天,那天燕子依然坐在窗邊彈琵琶,遠遠地看還是像一幅畫似的。
而且,燕子還穿著旗袍。那件月白色的,牡丹花色的旗袍。
我是在槐樹下鏟著泥巴的時候抬頭望見的,心里油然產生一種被“背信”的感覺,似乎那原是屬于我的東西卻被搶走了,不由地泛起一陣陣酸,雖然分明從沒有誰和我約定過。我匆匆別了李子,跑回家去。
燕子果然穿著一條旗袍,我知道這一定是三妹太的那條,那條曾經套在我身上的旗袍,那盤云扣和暗紅色滾邊也是一模一樣的,不會錯。
燕子穿著它,真是比我不知好看多少倍去。肩膀那邊服服帖帖不必說,腰部的線條也被勾勒出來,長襟下擺正好落到小腿肚子上,露出她最漂亮的腳踝。雖然燕子的身體還很青澀,不能完全撐起這條旗袍,但是卻另有一種纖弱的美感,正合它月白色的玲瓏剔透。
她見我上來,笑開了:“小敏,過來看,你看這旗袍。”
她轉了一圈,展示似的,卻又炫耀似的。
“姑,你哪拿到這旗袍的?”我知道自己有點明知故問,卻不死心。
“哦,是三好婆送我的呀,朆想著她還有這樣一件旗袍。”她坐回凳子上,不住地整著旗袍下擺說。
“真的?”其實我是真不相信的,看那時候三妹太是那樣小心翼翼地寶貝這件旗袍,她怎么會輕易把它送給燕子呢?“三妹太說這是她之前穿的……”我喃喃地說
“是吧,不過到現在這款式還很新吶。”燕子似乎沒有把我的話放心上,她站在鏡子前前后照著。“三好婆伊講唱評彈的是要有一件旗袍的,你過來,我現在給你唱首呀。”
那一刻,我是真想一扭頭跑掉的,忽然間我對燕子和三妹太一并討厭起來,心頭又生氣又有點委屈。但在那之前,燕子已經把我安在她的床沿上。她翹起一條腿坐著,琵琶就穩穩地擱在腿上,落進旗袍的皺褶里,此刻,旗袍上的牡丹花襯得她的臉頰更加明艷了:“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正月里梅花開;二月里玉蘭放;三月里桃花滿園全開放;四月里,薔薇花開,牡丹花兒斗芬芳……”燕子彈著,唱著,窗外的雨還在落著,槐樹葉子在雨里綠得快要泛出油水。我感到一種怎么也說不出的協調感,就像我知道豆腐花一定要搭著榨菜、紫菜、小蝦米才會好吃,燕子、旗袍、琵琶還有落滿天井的雨,也是這樣。
當然,我還是在別扭的,對三妹太的確是生著脾氣的:你說,明明是我“發現”的這條旗袍,而三妹太也曉得我那樣喜歡它,她卻還是把旗袍送給了燕子,而且都沒有和我說起,三妹太平日里難道不是最疼我的么,她怎么就沒想把旗袍給我呢?這樣一想來,似乎燕子和三妹太把我踢到了她們的圈子之外,默默背著我達到了一種我怎么也趕不上的情誼。
然而,在燕子的這首彈詞里,我又不得不承認,三妹太把旗袍送給燕子或許真是一個正確的舉動。有誰能比燕子更穿得起這條旗袍呢?她憑窗彈唱的模樣,可是比我在茂春茶館見過的任何一個女說書還要有味道的。這種味道是什么,我說不上來,只覺得就該是燕子這樣的。
“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后來我再聽到這首彈詞調的時候,是在很多年后的那則城市宣傳片里,片子里的女孩子也穿著一身藍色的青花旗袍,站在落雨的長窗后頭數著芭蕉葉子。我竟錯看成了燕子,趕忙喊姆媽來瞧,姆媽沒動身子,只說:“不要戇了,你講講這可能伐?”
我才恍然醒過來。
雨停了的時候,這一年的夏天也到了尾巴上。
七弦河終究是沒有淹起來,我的那些心思也終于被驗證了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罷了。
這場雨里,九里巷青石板道夾縫里的青苔瘋長起來,憋悶在屋子里好久的人們在摔了幾跤之后才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燕子似乎也在這一季的雨水里豐潤起來,穿著旗袍彈著琵琶的她從一個女孩長成了一個女人,開始散出屬于自己的韻味。而追著她的那些男孩子卻少了,這是我實在不能明白的。
而我呢?頭發終于長到肩膀那,姆媽給我在腦袋兩側梳起了小角辮,除此以外,該是沒其他變化的吧。
七
朦朦朧朧里,我的房門被打開了,嘎吱嘎吱的響聲,只有在這扇老木門被緩慢推動時才能發出的聲音,應該是三妹太進來了。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是毯子靜悄悄地蓋上我光溜溜的腿,想是晚上睡覺時,它又被我踢到床下了。
三妹太沒有喊醒我。
然而六月的初陽已經爬上了窗棱,我卻是不該再睡了。再過不久,我就要參加考試,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去縣里讀初中。
幾年前,李子已經先轉學到縣里去了。那是九月開學前的幾日,李子跑來眼淚漣漣地說,新學期不在鎮上讀了,她爸媽把她送進了縣城最好的小學,轉學的原因按照李家叔的說法就是“在鎮上讀也讀不出息”,似乎那兩間平房怎么也無法承載孩子們熱切的目光。
這實在是我從沒有預想過的分別,九里巷少了李子,這條巷子怎么能完整呢。我們一起拾槐花,她總把自己拾的那份給我;我們一起用鳳仙花染紅指甲,然后回家被各自的姆媽罵;我們一起在青石板路上玩跳房子、倚著樹干“寫王字”;我們還一起在老槐樹下聽過燕子的琵琶聲……然而,她卻比我先走出了巷子。
不僅是李子,這些年九里巷愈發的空起來。傍晚,老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稀稀拉拉的,只剩下幾個老客還慣常來。王家阿公每天都抱怨小孫子“沒良心”,離家個把月也不打個電話回來;張姨和莫家嬸娘在那里講今朝國棉廠里新出的“八卦”;而張浪頭已經很久沒有請評彈團來了,貼在弄堂口的那張紅海報上還登著幾個月前的演出預告,現在早已經褪成了斑駁的粉色,誰也不知道下次的演出是在什么時候。似乎就在世紀末最后一場大雨里,九里巷的人們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
我依然坐在九里巷2號的門檻上,看著老槐樹下越來越稀少的人煙,看著茂春茶館一日日掩下去的門板,我看著好多人走出了這條巷子,而我漸漸能夠明白的是,我也必須要走出去才行。
我想要見見巷子外頭的世界,它究竟有多精彩,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朝著它去了。
不知道什么緣故,夏天似乎一年比一年熱了,人心也一并跟著躁起來,阿爸和那時候的許多人一樣,辭去了原先在國營企業穩定的工作,順著下海的大潮自主創業。起先,我阿公和阿婆很反對,他們一直是保守安分的,從沒有什么大的要掙錢的心思,卻最終還是拗不過阿爸的堅持,也都到巷子外頭那間小作坊幫忙了,有的時候忙得顧不過來便索性睡在那里,就像今天這樣。
因為阿爸的下海,我和三妹太呆在一起的時間變多了。我在里屋寫作業的時候,三妹太就在外頭院子里繡花邊,沿著白色布料子上的鏤空圖案把針抵進去,一針一針地直到把花邊都包裹住,就做出了好看的蕾絲的樣子。一張花邊也就換幾毛錢,卻成了三妹太對阿公的生活費的正正當當的推辭。三妹太每次都說:“我還有著,不用給我……”,我卻不由地暗想:三妹太一天也就能繡幾張花邊,又能有多少錢呢?然而,就算是這樣,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卻總會在枕頭旁摸到三妹太包給我的紅包,年年如此,里頭的壓歲錢雖然算不上多,可這都是三妹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啊,一想到這樣,便覺得神奇。
有時候,我會搬著小馬扎坐到三妹太旁邊,看著針頭一下下地融進布里,白棉線把花邊包裹得圓潤細密。三妹太繡花的時候,外頭好像一下子變得很靜,竟然依稀能夠聽見紗線和布料摩擦的聲音。時間在三妹太的針尖上淌過去,流進了花邊的線頭里,被緊緊地鎖住。三妹太繡花時不愛說話,架著老花眼鏡專心致志地樣子,我也便不聒噪了,就那么靜靜地看著,這成了我倆之間的某種默契,任何聲響都會打破這種美好的靜默。這似乎是一種神奇的力量,三妹太獨有的,她把日子過得特別緩、特別靜、特別沉,一直沉到這條小巷深處。
隨著三妹太的花邊一張張繡出來,再一年的九月來了。
一如當年場景的復刻,不過這一次,我終于不再是立在巷口目送燕子背影的人了。拖著大包小包向巷口走去,一種辨不清的感覺涌上來,憧憬這卻又感到酸澀和憋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燕子當年的心情。不過,離別的味道我還沒嘗盡,探險的沖動便把它壓倒了。我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見見巷子外面的世界,對于燕子、李子、還有很多我的同輩人們,這條巷子似乎是留不住我們了。我想,巷子外面一定有著不同于九里巷的味道,應該還會有很多其他的不一樣的東西。
不然,你看,他們都出去了。
八
燕子已經在評彈學校學了幾年。起初的時候,她把琵琶帶回來,有事沒事常常撥弄著,可是漸漸地,巷子里的琵琶聲稀了,燕子似乎是倦了。現在,我已經有好久沒有聽到過燕子的琵琶聲了。
那把琵琶就靠在她房間的墻角,陽光透過槐樹的枝椏在上頭留下了斑駁的影子,不過,這是蒸騰不出桃花木的味道了。我走過燕子房間的時候,從臨走廊的窗子往里頭瞧,視線恰好能越過窗棱子,看到那把琵琶,有些落寞地立在那里,就像被陽光和陰影織成的網子罩了起來似的。有的時候我走進她房間,按捺不住地撥幾下,“叮……叮……咚”,彈得不成調子,不是我原先聽過的聲音了,琵琶多了些落寞的喃喃。
現在,燕子也懶得管我了,就算見著我撥弄也常是不做聲地走開,先前她是頂寶貝那把琵琶的,我碰一下就像割了她的心肝肉似的,現在算是被冷落下了。對于燕子來說,琵琶的新鮮勁是過去了,她也沒再拾起來。
“敏丫頭,去喊你姑下來吃飯。”阿婆吩咐我。
“別管她,愛吃不吃!”阿公厲聲道,徑自開始吃起來。
燕子和阿公大吵了一架,已經在房間里窩了一天。阿公是九里巷有名的好脾氣、老好人,他也很寵兒孫們,晚得的小女兒燕子自然更是他的“芽芽子”。我很少看見他生氣,可見這一次是真的上火氣了。
事情的起因,是燕子的“宣言”:她決定今后不彈琵琶,不演評彈了。
評彈學校已經去上了四年,還有一年,燕子就要畢業了,恰是決定今后出路的時候,現在說出這話,實在有點決絕的意味。其實,這個“宣言”,燕子或許是醞釀已久了。巷子里越來越稀的琵琶聲,燕子越來越少談起她的評彈學校,甚至是她漸漸又留起來的長指甲,我看到上頭涂起了亮紅的指甲油,都不是這一日兩日的事情了。
阿公聽了燕子說不彈琵琶,以為是她一時的氣話,起初還有些開玩笑地問她緣由,依舊是平日里的好口氣。燕子卻擰著不說,就僵在那里,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也不看人。
阿公對著燕子這種犟扭的態度惱了,他是了解燕子的,知道她是真下定決心了:“先前是誰說一定要去的,啊?現在又誰讓你說不學就不學的?”
屋子里靜下來,秒針“滴滴答答”地走動,外頭樹上的蟬舒舒促促地叫著,不由又添了幾絲煩躁。
燕子出聲了,依然是倔著,眼神依舊不看人,只盯著白墻上的一點:“現在評彈能有什么出路,還有誰喜歡、誰愿意聽?……我們班上早已經有好幾個退學的了,大家都說學評彈今后只剩下喝西北風的份!”
“大家……大家!你怎么想?”阿公問道。
燕子沉默了,然后是悶悶的聲音,從葫蘆里倒出來的一樣:“說實在的,我也不是真喜歡,以后也不可能做這個,我老早想清楚了。”說完就徑自跑回了房。
一聲拍桌子的響聲炸開來。
阿公這次是出奇的生氣,不知道為什么。
燕子的房門閉著,卻沒鎖上。我輕輕推開,一陣對流風頓時讓房間的空氣暢通起來,一下子把原先房內的郁熱緩了不少。
燕子坐在床邊,雙手抱著蜷縮起來的腿,看背影顯得單薄而瘦小,不是我印象里她一貫的樣子,曾經那可是巷子里最受歡迎的“女王”般的存在。此刻我還沒從剛才那陣爭吵的氣氛里緩過來,說實在是被嚇到了,所以分明想勸說幾句也最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走過去坐在她身邊,默默不做聲,手在那擰著汗衫的下擺口。
她不看我,眼睛紅紅地盯著窗外,臉上卻沒有淚水的痕跡。窗外的槐樹葉子在夏日的風里顫動,淡藍色的窗簾也被吹得微微鼓起,直像起航時微揚著的船帆,卻又很快地癟了下去。
很靜,我還是開了口:“姑,你為啥不想彈琵琶了?”
過了一會兒,燕子才瞧著墻角的那琵琶,幽幽說:“現在都有誰聽評彈啊,再怎么練了也沒人聽吶。”說話的時候帶著些鼻音。
想來,的確,茂春茶館的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那天張浪頭在槐樹下打著大芭蕉扇乘涼:“唉,現在大家都不愛聽評彈哉,不止這里了,縣城里也沒生意,我看呀,這茶館早晚有一日要關門忒……”
王家阿公也在,道:“現在誰愿意來看啊,屋里頭幾十個電視臺呀調不過來了,不如在自家舒舒服服看電視好哉!”
“張浪頭啊,你想想,到茶館來聽評彈還要鈔票的呀,家里看電視么連鈔票也不要的!”不知是哪家的嬸娘又說。
是啊,評彈是越來越少的人聽了,茂春茶館是一天天蕭條下去了,才不過幾年的辰光,當時人們在槐樹下爭著看演員的景象看來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那為什么當初還一心想要去學評彈呢?”我想不通堅持著要去學評彈的燕子。
“我啊,我現在反過來想想,當初也不是因為喜歡才去的。”燕子抬頭看著我,眼睛紅得像兔子,“你記得不,當時那些說書坐著黃包車進來時有多風光啊,整條巷子的人迎他們,記得嗎?誰不喜歡那么多人捧著自己呢?而且啊,要不是去學評彈,我哪里能去蘇州呢?”燕子低頭看著絞在一起的腳趾頭,說話聲音漸漸低下去,聽著,我的感覺心口酸酸的。
燕子繼續說著,腦袋埋在膝蓋上,聲音像隔了層水膜溢出來。她說,評彈,是她能最快走出巷子的方式,她不想壓抑在九里巷里了,這條巷子太窄了,她要到外頭去,這不僅僅是走出橫在七弦河上的那座石橋那么簡單,她想要更好的,那是這條巷子、這座淹沒在江南水道里的小鎮子不能給的。曾經在茂春茶館里見到的女說書先生,千萬種風情之下藏著的一呼百應的傲氣,還有她們從外頭帶來的九里巷所沒有的東西,這才是燕子真正想要的。
可是現在呢,評彈似乎不再是評彈了,就連這條古老的九里巷,也容不了老江南的技藝,更別說是外頭了。坐在黃包車上駛進巷子的女說書現在已經是很難見著的了,電視里的女演員們早已經取代了女說書們曾經的傳奇,鎂光燈和艷羨是留給她們的了。琵琶、旗袍、拗口的吳音,在漸漸架遍巷子的光纖電纜面前,驟然沉寂下來。曾經的老寶貝,還有多少人去追呢?
評彈,曾經九里巷人們眼里身份的象征,確是已經落寞了。評彈對于已經走出了巷子的燕子的意義,也就這么一起淡下來了。
燕子絮念著,鼻音輕了。
我不由想到當年偷穿三妹太旗袍的時候,那種心里漲得滿滿的感覺,以為自己穿上了旗袍就能飛起來,就能一下子變得不一樣,那種現在依舊能回憶起的踩在云朵上的感覺。那時我在鏡子里看見的女孩子,到底是誰呢?是我自己,或許也是燕子嗎?
外頭總比里面好,舊的總不如新,聽已經在蘇州城里呆了四年的燕子說,這是永恒的定律。她告訴我:“你要是出去了,就明白了。”
燕子不學評彈了,這能怪誰呢?
阿公在灶間拿著火鉗子一陣陣往灶肚里添柴火,灶間的熱氣從噼里啪啦燃著的毛豆桿子往外沖,阿公的白色背心已經濕透了,漬出了一塊又一塊灰色的地帶。他不住咳嗽起來,原先阿公的嗓子就不好,火氣一上老毛病又犯了。
“阿國,我來燒吧,你去外面吹吹風。”三妹太說。
“就好了,就要好了。”然后又是幾聲咳嗽。
“哎呀,阿公我來燒,我來!讓我‘玩玩’嘛!”我搶過嘴。
“里頭熱得很,你出去。”
“讓我罷!”我纏著,總算是把火鉗子奪到手里。
阿公只好作罷,他走到天井里,坐在天井的水泥樁子上,點了一根煙,也不抽,煙霧從他指尖很快散開來,虛空得、飄渺得停不住,多像輕巧的話語。
三妹太也慢騰騰走進天井,我從灶間望他們的背影,她和阿公在說些什么,我聽不真切,我只知道他們講了很久,又像是嘆了很多氣。
燕子走了,那把琵琶卻留在這里,被封進了黑漆木的琴箱里。
學還是要上的,可也是另一種學法了。
經過一個夏天,她和阿公的關系算是緩過來了,是阿公“妥協”的,他還是那個寶貝孩子的、狠不下心的老頭。其實該是三妹太勸了阿公吧。燕子和阿公、還有阿爸和我,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按姆媽每次對阿爸和我發的牢騷,就是“你們家一個個都是犟骨頭”,然而三妹太可不一樣,我總覺得她比我們家里頭其他人都要更有智慧。
不過,從那之后,本來話就不多的三妹太變得更寡言了,雖然對著我們這些小輩她還是一貫的疼愛。
三妹太繼續在天井里頭繡著花,戴著老花眼鏡卻還要把針線離得遠遠的才成,眼睛的確是老花得嚴重了。
九
我已經記不得這幾年來的日子是怎樣過去的,巷子外的生活匆匆忙忙,等不得你呼一口氣又得著急往下趕。我忽然很想回到九里巷2號那座小樓里,趴在三妹太身邊看著她繡花,那樣的話,時間似乎就可以走得慢一點。不過幾年,在巷子外的這些日子明明才離得這么近,卻又那么模糊,反而十多年前發生在九里巷的事情倒要記得清楚些。
說到九里巷,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回去了,不算是回不去,卻也是在忙碌間逐漸適應了外頭的這種節奏,也就斷了想回去的念頭。
現在九里巷2號里就住著三妹太一個人,三妹太有著上了年紀的老太特有的那種執拗。“我早住慣這了,出去要不適意的……我一個人可以的,不要擔心……” 我們勸了她好多次搬到城里來一起住,遇事也方便些,三妹太卻總是回絕,她獨自守著九里巷2號那棟小樓,只逢年過節到城里來和我們一起罷了。
這次回去是去接三妹太過中秋節的,現在秋還不深,南方的樹葉還沒透黃,卻已經微微有了涼意。
車子是開不進巷子的,不到巷子口就停下來,我們的車前面還停著輛藍色卡車,有工人往車上裝著什么,走近的時候才發覺,那些是被截成一段段的樹枝,有粗有細,上頭還長著生翠的樹葉。
我突然意識到那是什么,竟一下愣住了,不會言語了,腦袋空空地走進這條小巷深處。我早該想到什么的,剛車子開到巷口的時候就該想到的,卻沒有去深究。
果然,空空蕩蕩的,頭頂什么也沒有了。
我算是見著了九里巷上頭的天空,陽光直射在臉上、射在青石板路上、射在九里巷2號的天井里、射在巷子里那么多戶人家的屋頂上,第一次這么無所遮掩的,這么刺眼。
什么也沒有了。
地上還殘著樹干和樹枝,曾經兩個人都抱不住的槐樹干子就躺在那兒,變成了一段又一段圓圓的木樁子,是啊,就躺在那兒。分不清哪些是曾經溜進窗里的枝葉子,哪些上頭曾經掛滿潔白的槐花,現在它們都被分成了一堆又一堆,按照粗細的標準,成了毫不起眼的柴火,可是上面還長著碧綠的葉子啊。
工人們把這些枝干往巷子口拖去,長長的枝條劃過青石板路,在上面留下淺淺的刮痕。這么多這么多,是要運很多次很多次才能運盡的吧?
在曾經老槐樹長出的地方,只有嶙峋的根莖暴露在外頭,還留下了一個禿的粗的樁子,怎么我先前從沒有發覺那些撅出泥土的根莖猙獰地像爪子呢。
我木木地盯著那禿的粗的樹樁,樹的切口很平整,看不出一絲猶疑,這該需要多么鋒利的電動鋸子、多么熟練的手法呵。
一直到剛才,這棵槐樹已經在這兒生長了很久,就連巷子里最長的老人也記不得有多久,我只熟悉他挺直地站立的模樣,想象不得它倒下的樣子,它該是以何種姿勢,有沒有揚起塵土,上頭的鳥兒呢,它們究竟飛哪兒去了?
我木木地盯著那禿的粗的樹樁,突然,很想數一數上頭的年輪。
可是,竟然怎么數也數不清。
槐樹的香氣最后一次飄蕩在九里巷里,是以它最純然的木的方式,就像它曾給予我們的最豐美的恩賜一樣,九里巷的這棵老槐樹是帶著清甜的香氣做道別的。
“三妹太?”我一進門便喚,沒有應答,應該是在樓上。
三妹太果然坐在房內她慣常坐的藤椅上,以她慣常的姿勢望著窗外,只是現在長窗外面什么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槐樹枝椏,三妹太一望能望見很遠,卻比先前望得更沉,她不知在看什么了,我走進去竟沒有察覺。
“三妹太?”我走近她身邊又叫了一遍。
她這才回過神來:“哦,囡囡,你來哉。”
“嗯。這個,三妹太,這槐樹……是怎么回事?”我指向空蕩蕩的窗外。
“唉,之前說是要拓寬路面,然后又說這樹礙著了。”三妹太從藤椅上起身說道。
“那就給砍了?”
“怪這棵樹傻啊,不知怎么偏偏就生到了那里,又尋不著主人,就直接給砍了。”
“怎么也沒人反對?”我情緒有些激動地問。
得到的卻是三妹太再平靜不過的回答:“現在這里只剩下我們這幫老骨頭,老了啊。”三妹太把窗戶攏上,刺目的陽光通過菱格玻璃在地板上聚成通透的光點。她慢慢地扶著樓梯扶手走下去,我趕忙跟上去。
我把院門合上,回頭看見三妹太立在路邊,怔怔凝視著地上的槐樹枝椏、還有那光禿禿的樹樁,默不作聲。看著背影,她似乎比先前愈發矮小了,阿婆平日總說自己上了年紀之后身量比之前縮了不少,我一直以為那是玩笑話,現在看來也不盡如此。
十
燕子畢業之后去了上海,找了份算是滿意的工作,不久之后又聽說找到了一個不錯的男朋友,一切如意,也不常回家了。現在,她的那把琵琶,我記不清楚在哪里了,好像先前是在九里巷2號閣樓里的,也沒人再去拿它出來了。
那天又聽阿公說,茂春茶館果然是關門了。張浪頭把那租給了一家電器維修行,生意倒是出奇的紅火。
十一
今年的春節著實很冷,連日陰著天,南方的雪卻又不肯輕易下下來,一直積壓著在等一個缺口,總是這樣。我已經窩在被窩里好幾日不愿出來了,看著窗戶外頭低沉的天,心情也一并郁結著。
如今,三妹太還是住在九里巷2號里,不過我阿公阿婆也回去住了,為了三妹太能有個照應。
可是就算這樣,許多事情并不是說照應便能照應的。
這是臘月的最后幾天,三妹太照常去井邊提水,她的身子骨一向健朗,凡是自己能做的事情從不輕易麻煩別人。因為沒有下雪,也無法確切衡量冷的程度,可井欄邊著實已經結上了一層冰。平日里一向小心的三妹太不知怎么竟踩上了冰,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三妹太摔倒之后是自己回的房,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上那又窄又陡的老木樓梯的,就算平日里她也需要扶著欄桿,用極慢極慢的步子。等到阿公阿婆晚上回家,喊三妹太下樓吃飯,卻一直沒有回應,這才發現老太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竟也沒有發聲的氣力了。
阿公馬上把三妹太送去醫院,檢查之后確定是骨裂,可三妹太這時候卻固執起來,忽然像小孩子脾氣犯了似的,無論怎么哄,說什么也不愿住院,大家實在拿她沒有法子了,便只能在家里好好躺著養著,想著好好補補骨頭總能長回來的。
這些都是我聽說的,我是打算過完年之后再回家看望三妹太的。
大年初一晚上的爆竹聲一陣接著一陣,沒有個停歇,震得人心里“咚咚”得睡不安穩,又焦又躁的。等到年初二的天光逐漸亮起來了,卻才剛剛開始睡熟。
似乎是沒睡多久就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我對這惱人的電話鈴聲一陣煩躁,直將腦袋在被子里蒙的更深。
“咚咚咚”,樓梯上急促的腳步聲,“小敏,快起來!我們要回家!”阿媽沖進我房間說道。
“回家做什么?”我還在睡夢里迷迷糊糊地嚷。
“三好婆去世了!”
我在車上不住地問阿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三妹太一向那么健康,她的腰桿還挺著呢,連白頭發都沒有幾根,怎么可能摔一跤就這么輕易地走了?人的生命哪有這么脆弱?
我們不是說好了還有幾天我就要回去看望她的啊,怎么可能?
阿爸不說什么,只沉默著嘆氣。
三妹太躺在她的老式雕花木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床單子,我走上前去的時候吃了一驚,床單映出的她的身形竟然瘦小干癟的不像話,像是孩子的身形,我印象中的三妹太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此刻,我站在屋子中間,動彈不得,周圍的人們各自在忙碌著,有的整理東西,有的已經在著手安排殯葬事宜,只有我這兒,像是一個時間凝滯的孤島,看著來去的人們,卻聽不見聲音。哦,不對,還有三妹太那兒,就像我們曾經不出聲的默契一樣,她和我在一起。
很奇怪,我應該要哭出來才對的,可是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心里回響著一種空洞洞的回聲,眼睛澀澀的,沒有眼淚。我只是怔在那里,看著蓋著床單的三妹太,我的頭腦里什么都沒有,我甚至離那床沿有一段距離,沒有靠近。我不敢靠近,不敢看三妹太的樣子,我記憶里的三妹太的臉永遠是飽滿圓潤的,連皮膚都不怎么皺,除了眼睛有些老花,三妹太一切都那么健康,精神頭十足,巷子里的阿婆們總夸她比五六十的還年輕,我甚至曾以為,死亡對于三妹太是一件永遠也不會到來的事情。
可是如今,三妹太似乎在告訴我,無論是誰,無論看上去再怎樣健康都逃不過這老、死的命運。這世間的萬物,無一逃得過這老以及最后的消逝。
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很多東西都好像是無理數的輪回,在派的周長里回到最初,就如同人到最后都會變成孩子般的模樣,是吧?
外頭的烏云越來越沉了,這會兒天黑的很快。請來做喪事的道長吩咐說需要一張遺像,眾人正忙著翻尋著三妹太的東西,想找到一張可以作為遺照的相片,從床頭柜到衣櫥,甚至連床頭的餅干盒子也掏了,可是卻一無所獲。
我從沒見三妹太照過相。
“等等!”
阿婆在收拾三妹太的床,床上的這些東西按照我們這兒的規矩都是要燒掉的,阿婆把床簾收起來時無意摸到木床頂頭的一個紙包袱。
用報紙嚴嚴實實地包了好幾層,外頭的紙已經泛黃了,打開來里面又用藏藍色的布包裹好,小心翼翼地,像是三妹太一貫的樣子。
這一層層的包裹里頭是一張相片,已經用紅漆木裱好了框,相框玻璃是一塵不染的,現在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陣陣光亮。
這是一張誰也沒有見過的相片,黑白的,看上去年代已經很久遠。照片里頭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圓潤的鵝蛋臉,一頭烏黑的頭發在額上微微隆起,在腦后盤成了精致的云鬢。她的眼睛看著鏡頭,卻又像透過鏡頭看向了外面的世界,又深又廣,眼波盈盈涌動著。那抹嘴角處帶著的淺淺的笑,蕩出兩汪酒窩,盛著滿滿的暖意。
最引人注目的,照片里的她穿著一襲合身的旗袍,手里捧著琵琶。
“伊是啥人啊?”眾人忙著問,拿著相片去找阿公。
阿公捧起這張老照片端詳了很久,緩緩吐出:“是三姨。”他說,“是伊三十歲個辰光。”
事情很快傳開了,這一張從來沒有擺出來過的老照片成了九里巷的一樁稀奇事,吸引了很多人來看,大家都想從這張近半個世紀之前的照片里找到三妹太現在的樣子。
“是伊是伊,我記得伊是有酒窩的。”大家想起了三妹太嘴角的那抹笑容。
“這眼睛就是伊呀,你們記得不?”
“是個是個!”眾人紛紛應道。
我默默走上前去,眼神被相框里那條旗袍左肩口的幾朵大牡丹花吸引過去了,雖然它是黑白的顏色,但我知道,它們開得一定比現在要鮮艷的多。這條旗袍穿在三妹太身上是那樣合身,比我、比燕子穿上都要合適的多,果然,這條旗袍應該是獨屬于三妹太的才是。
“怎么?難道三好婆以前是彈琵琶的?我俚都不曉得啊!”有人說道。
連我也不曉得,三妹太竟然是會這樣穿著旗袍彈著琵琶的,這還是三妹太嗎?那永遠平整的灰青色襯衣和剛到脖頸的短發的三妹太啊,她怎么會藏得這樣好?此刻,這張照片里的她捧著琵琶的樣子不由讓我想到曾在長窗口彈琵琶的燕子的模樣,蘊出江南的柔美勁兒,那時候的燕子唱的那首彈詞調兒,三妹太該不是也唱過吧?
可是,三妹太從未說過自己會唱評彈啊,她甚至從不去茂春茶館,也從不聽評彈,我還以為她是討厭評彈的,不是嗎?
在為三妹太守靈的這天晚上,道士們的念經聲回蕩在九里巷2號的堂屋里,莫名的,我覺得道長們的經文像是絲,結成了一層層的繭,就這樣把三妹太束住了,我看著繭子越來越厚,人就這么被滯在了里面。
這天夜里,在中堂的稻草堆上,在三妹太的身旁,阿公講了一個短短的故事,關于一個女說書的平淡的故事。
杜雪梅,后來我在圖書館的那本沒被多少人翻過的《江南評彈藝人輯錄》又見到了這個名字,不是正文,只是在附錄里的,那里記載了有上百個評彈藝人的簡介,他們被框在了一個個工整的表格里,一個人就這么化成了短短的幾行鉛字:“杜雪梅,原名杜三娣,女,擅姚派彈詞,江蘇常熟人,與其夫陳連生搭夫妻檔,代表作《春來茶館》……”杜雪梅這個名字在這本書里的記載,到1969年便戛然而止。而陳連生呢?他的一輩子落在了前面兩張書頁上,同樣,故事停滯在了1969年:“1969年,自縊于家中浴室。”于我,都是陌生的字眼。
而我所知道的是,1969年后,杜雪梅又叫回了杜三娣,她在國營棉廠一直工作到退休。從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唱過評彈了。
和燕子一樣,三妹太不彈琵琶了,這能怪誰呢?
關于某種技藝、某種味道,它經受的考驗從未消失,只是化出了不同形狀罷了。它們似乎注定了,敵不過時間,譬如生命、譬如某種歷史的存在。
十三
我聽見嗚咽的聲音,又像是嘶啞的耳語,從巷子盡頭的一個深淵里傳過來,蒼老的、空洞的,又帶著回音,分明不是人聲,卻又分不清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的夢里一直纏繞著一種聲音,它似乎在向我傾訴什么,又想讓我代它言說什么。醒來,卻怎么也回憶不起,只有耳畔隆隆的回聲,心頭一種被堵住的憋悶的感覺。
今天是三妹太出殯的日子。
三妹太去世當天,燕子就帶著女兒小滿回家了,小滿今年有3歲了,在上海出生、長大,沒怎么回過九里巷。她也長著燕子那樣的月牙笑眼兒,嘴角卻有著和三妹太一樣兩汪深深的酒窩,笑起來滿是調皮樣,大家都說她和燕子小時候像極了,長大了會比燕子還好看。
小滿邁著小步子走到中堂里,她指著三妹太的遺體問燕子:“媽媽,婆婆為什么躺在那里呀?”奶聲奶氣的,孩子的話語,卻是講著標準的普通話。
“婆婆在睡覺呢。”燕子微微紅著眼眶,我不知她哭了沒有。
小滿徑直走上前去,伸出稚嫩的小手撫上了三妹太的手,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巷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敢進中堂。這兩只手,小滿的和三妹太的,一只白嫩,一只嶙峋,對比是那樣鮮明。
“婆婆應了寶寶沒有?”
小滿撫著三妹太的手,輕輕地:“恩,婆婆在和寶寶說話呢。”依舊是稚氣的小孩子的話。
“時辰到了。”道士拉著長音高聲喊道,出殯的時候到了。
念經文的聲音愈發響起來,嗡嗡填滿了屋子,我們圍在三妹太身邊向她做最后的道別,然后眾人把三妹太移入棺木,在她的身上放上絹紙花束和紙元寶,幾個壯實的小伙子上來抬起棺木。
“等……等一下!”燕子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她轉身跑上樓去,震得木樓梯嘎吱響動。
“時辰不等人的!”
沒多久燕子便下來了,手里捧著一件東西。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是那件旗袍。此刻三妹太遺像上穿著的那件旗袍,燕子唱《姑蘇風光》時的那件旗袍,我曾經偷穿過的那件旗袍。
那件已經被遺忘了多久的旗袍,現在就在燕子手里,她把旗袍展開,小心地蓋在了三妹太身上,旗袍白色的緞面遮住了三妹太身上藏青色的壽衣。
這條旗袍,薄薄的月白色,卻好像是要把棺木壓垮了。它曾經經歷過流華的書場,享受過艷羨的膜拜,也曾經因為風波而被藏在五斗櫥黑暗的角落,曾經在時代的洪流里被遺忘在燕子的衣櫥。最后,這條旗袍還是回到了真正的主人這。親歷者將是最后的殉葬者,帶著外人聽不懂的話語。
“砰”,門口的炮仗開道,啟程了。
按著規矩,阿爸依長孫的禮捧著三妹太的遺照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頭,我提著黃銅腳爐跟在他后頭。腳爐里有香燃著,走一段路香灰就掉下,露出猩紅的芯,或明或滅,裊裊的煙升上來了,又立刻散進寒冷的空氣里。我時不時盯著腳爐,擔心里頭的香斷了或是滅了,不知怎的,這時候眼淚卻似乎被熏得要掉下來了。
燕子就在我后頭走著,她一路撒著白紙,凜冽的風從她高高揚起的手里頭把白紙吹走,細碎的紙片在空中掙扎著,最終落在九里巷新砌的水泥路上,又被卷到那戶人家的墻角,累累地摞高了。我像是又看到了當初落滿一地的雪白的槐花,堆成了厚厚的蓬松的白毯,孩子們在九里巷1號與2號之間的這棵老槐樹下拾著槐花,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邀賞,他們的眼睛在晨霧里浸得濕潤明亮。聞聞,槐花餅的香氣從各家的廚房飄出來了。
嗩吶聲一陣高過一陣,盤旋在這條古老的巷子里,在替逝者對它做臨別的注目。九里巷的住戶們都從屋里出來了,在自家門口立著,似是送三妹太最后一程。王家阿公,他依舊在他的老房前,多少年都沒挪過地方,那屋門前的泥地快要印下他的腳印。我聽見他對著我們的送喪隊伍輕輕囑咐著:“阿姊,否要急,慢慢走啊。”
堅守最終還是沒有抵過另一種讓人屈服的無名力量。多少年啊,守著這條老巷子不愿意走出去的三妹太,終于還是出去了。
十四
“吧嗒”一聲,九里巷2號院門的銅鎖被扣上了。辦完這場事,我們還是要回城里。現在,三妹太不在了,這棟小院再也沒有人守著了,很多東西已經被鎖在了這扇落漆的木門后頭,不知道下一次打開它,會是什么時候。
忽然,“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如雷炸開來,劃破了巷子的寧靜,各家各戶開始放禮花和爆竹了,我幾乎要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五,是要接財神的日子。
這時候,一朵金色的禮花綻放在原先屬于茂春茶館的那棟小樓上頭,禮花的光亮把這座小樓上方的天照得清晰如白晝。
我竟是再次聽到了那夜夢里的嗚咽聲。
看來,這場雪終是要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