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級臺階
2018-03-28 16:44:32
作者:青梅
一百七十七級臺階
作者:青梅
她喜歡這條河已經很久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了她都無法去追憶起那最初的喜歡。
1
竟又停了電,還上不上樓呢?
弦子站在黑洞洞的電梯口,不由得嘆了口氣。才只嘆了口氣的功夫兒,它又出現了,它就在弦子的眼前,無比的近又無比的遠,近到她能看到它的渾身上下的黑顏色中那滴丁點的白,遠到她無法看清楚它的臉,因為它自始至終都是背對著她的,她卻常常感覺到它滿眼的笑和朝她揮舞的手,那是要召喚她的吧。每每這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想抬腳追上去。
只是,她不能。她不能。弦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半邊臉,她覺察到自己的危險了,她拼命地搖著頭,不,不,不能。弦子一扭身,從一樓大廳里跑了出去,外面天氣晴好,九月的陽光一下子撲了過來,爬上了她的額頭上,脖頸上,還有她高聳著的乳房上,又爬上她裸露著的手臂上,那樣的癢癢地暖,讓她的心里微微一動,接著她的鼻子就泛起了酸。
她轉回頭看著這幢芙蓉花苑,這是她千挑萬選選中的小區,因為帶了四個草頭,好象有意滿足她的草木情結一樣。在這個城市飄蕩有六年了,第一次有這么個小區竟合了她的意,也是因為他們口袋里有了支付首付的款子,接下的二十年里,她覺得供房還貸是天經地意的事。
弦子是半年前的三月初六搬進新家的,這是挑了日子的,是遠在鄉下的婆婆找二指先生掐算后選的日子。說是黃道吉日,適合嫁娶、祈福、入宅、安床,“就這一天吧,”林木說,他說,“就當是我又娶了你一回。”
林木這句話如果放在三年前的不管哪個日子哪個時間說,弦子都會感動的。
“這一天,還適合解除和拆卸呢。不只這些,還適合祭祀。”弦子站在租住房的窗前,她看著窗子外躍然風動的樹說。
“你,什么意思?”林木壓著聲音問,是,他在弦子那里是有把柄,可是他現在不是已經在努力改正了嗎。
“沒什么意思?”弦子說。
“沒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林木有些惱火。
“沒什么意思就是沒什么意思!”弦子并不怕他,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他看著她,最后還是林木先在這目光中退縮了,他只囁嚅了幾下嘴,什么也沒有說,他站起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廚房里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聲音,是他在收拾那些鍋碗瓢盆。
177層臺階。
弦子不知數了多少次了。
定了三月初六搬家,其實只是在三月六號那天那個查好的時辰,把豎在墻邊的大床墊子鋪到床上而已,其它的所有的家俱都早在年前的九月底就都已經搬進來各就各位了。
裝修是林木一直在盯著的,自從裝修開始,弦子只是偶爾來,一是單位那瑣雜的事情比較多,二來是果果需要接送。但不管怎么樣,每次來時,她總會提來她認為有必要提來的物件,這些小物件可以先慢慢捎了來,免得搬家時再瑣碎。
這些小物件往往都是些針頭線腦,拿這些物件上樓卻是有些困難。177層臺階,是弦子一層一層走上去又走下來的,那時候還沒有通電梯,要想上下樓就只有走步梯。
剛開始時,弦子并沒有覺得177層有多高,他們已經在那個叫麗苑小區里租住了五年了,那時果果才剛剛七個月,現在果果已經上幼兒園大班了。
弦子每次提東西上樓,總是每上一層臺階就感慨一下人生,自己終于算是有房產的人了,在這個名叫歡城的城市里,她高弦子也總算是這歡城的一份子了。弦子把臺階當成了黑白鍵來踩,踢踢踏踏,每踩一下都象是在彈奏一首無名的鋼琴曲。
來看裝修新樓的弦子,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這個背影讓弦子再次起了疑惑。
177層臺階。
弦子一直數到了第177層,她在過道里喘了一會,抬手敲了敲門,門吱呀一聲就打開了,那打開中竟滿藏著驚喜,這驚喜讓弦子駭了一跳,她已經好久沒有被這種驚喜感動過了,她現在真的有些感動,她放下手里的提袋,她想張開手臂,她想撲進林木的懷里,她想讓林木再好好抱一抱自己。
林木好象沒想到是弦子一樣,他打開門前的那種驚喜和騷動一下子被打了折扣,他的手不自禁停在那里,他的眼光去瞟弦子身后的樓道,樓道里空空如也,除了樓下的隔壁的叮叮當當的裝修聲外再無其它。他不由得有些失落,他的手慢慢垂了下來,他并沒有看弦子而是借勢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一邊把右手拍打在嘴上發出唔唔地哈欠聲,一邊又夸張地伸了一下懶腰,他的眼前還飛舞著那一雙明眸一樣的眼睛。
弦子沒有從林木的眼中看到她渴望的那種火熱,她的心便有些微涼,她轉身把提袋提起來,這一提袋是林木的皮鞋和果果的一些積木玩具,她咚咚咚上了樓,房子已經基本裝修好了,這幾個月主要用來通風,還有些小問題,隨時發現隨時修整就可以了。
弦子把提袋“噗哧”一下扔在地上,樓上的臥室鋪的是木地板,這“噗哧”的聲音有點大了,樓下的林木皺了皺眉。
林木的兩雙皮鞋從提袋里露出頭來,一雙是黑色的,一雙是橘色的。像是兩只不一樣顏色的眼睛,一只黑眼睛,一只橘眼睛。這只黑眼睛沖那只橘眼睛擠了擠眼,那只橘眼睛就開始轉向了弦子,不眨眼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弦子心頭的火騰一下子被點了起來,她從床上坐起來,起身沖過去,狠狠地踩著那兩雙皮鞋,這一刻間她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這皮鞋上了,她用的勁有點大,以至于樓下的林木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弦子蹲下身來,把果果的玩具拿在手里,她的臉上緩緩地流下了眼淚。
下樓又是177層臺階,這177層讓弦子的腳步有些發慌,弦子不敢耽擱太久,到點了,幼兒園快要散學了,果果見不到媽媽會哭。
下到一半臺階的時候,弦子還是忍不住扶著欄桿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她把頭一直低垂著,坐在那兒直到聽到有人上樓下樓才急急站起身來,做出慢慢走下樓的樣子。
林木等弦子下樓后,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上樓坐在沒有床墊的床上,搬家安床是有時辰的,定在年后的三月六號,現在還沒進入十月呢。
十月里還要張羅一次婚宴,林木想把它辦的隆重熱烈一點。
2
幼兒園里改了點,果果下午離園的時間提前了半小時。弦子覺得時間更緊巴了,她不得不提前忙起來。
林木是最早的那一批民辦教師,后來市里下了文件,民辦教師要參加市里公開招聘教師考試,考上的,繼續,考不上的一律清退。林木是得以繼續的那一批。
辦了病休的林木決定帶弦子從七鎮來到歡城是有原因的,弦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最早是他老家里來的保姆,他前妻中風躺床上十年,都是她起早貪黑地照料著。那時候弦子才十八歲,十八歲是多么青春的大好年華啊,可是她卻把自己寶貴的十年獻給了他的前妻,對此,他是有些愧疚的,后來前妻走后,他就娶了她。
三十一歲那年,弦子生了果果。
七鎮是林木的根據地。歡城是弦子喜歡的城市,只看看這名兒就叫人歡喜,歡城歡城,多么喜慶的城市,這應該就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一樣了吧。
弦子帶果果到兩歲半那年,她決定去門口的物業打工。林木并沒有存款,錢都花到為前妻治病上了,還借了一部分外債,現在一家人就是吃他的工資,一月工資三千七,除了交房租水電上網寬帶電話費外,還要一月的伙食,還要有果果吃的用的必需品,每月下來,總是拮據。
弦子去社區是做衛生保潔,這難不倒弦子,她手勤腳不懶,把社區里自己份內的工作做得完美,只是她這樣子讓林木覺得堵得慌,在這個小區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讓林木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弦子不管這些,自己憑雙手勞動干活,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她工作著并快樂著。弦子的工作很賣力,沒幾個月就升為了有五險的合同工,簽定了合同。弦子在合同書上按下了自己鮮紅的手印,按手印的時候,她的手不免有些微微發抖,物業辦公室的周主任笑著問:“怎么還哆嗦了,怕啥?”
“每次按手印,都想起楊白勞呢。”弦子笑著說,她的臉上全是燦爛的陽光,“好在并沒有多少機會按手印的。”
弦子用自己的工資割了肉買了菜,她想回家給自己包一頓水餃犒賞一下自己,回想這三十多年來,這應該是除了那年苦澀的高考外最讓她感到驕傲的一件事,十六年前的那次高考她也取得很好的成績,卻因為家里窮父母又有病,沒能上大學。那時她沒有哭,只是覺得自己心里痛,鏤心刻骨的痛,而這次她卻哭了,哭的很開心。
回到家,林木還沒有回來,自從她上班后,他自覺承擔了接送果果的任務,好在幼兒園并不遠,離了家不足兩千米。
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水餃,林木是每天必收看新聞聯播的,耳朵里聽著時事要聞,眼晴里看著一家人團結在一起,弦子覺得日子真是越過越溫暖了,她給林木挾了幾個水餃放進他的碗里,林木把碗連忙端開去大聲嚷,“不吃了,吃飽了,再吃就吃成大皮球了。”
果果從自己的小座位上爬下來,沖到林木跟前,伸出小手摸著他的肚皮說:“爸爸的肚肚是大皮球,媽媽快看,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
“好,好,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來,再吃一口。”弦子的眼睛有些濕,不知怎么,越是在最溫暖最開心的時候,她就越想流淚,也越害怕這些會是幻像,每每這樣,她就會很恨自己,難道她是要自己詛咒自己嗎?不,不,要美好,她要這一切美好。她愛果果,愛林木,愛這個她燕子銜泥般搭建起來的家。
這次吃水餃后,林木決定也去打一份工,辦理病休這些年,他一直呆在家里,不愿意與人打交道,也不愿意見到外面的陽光,家里有個癱瘓的妻子牽扯著,讓他也沒有出門的心情,他與前妻只生育了一個兒子,兒子上完大學后就呆在了外面創業,好象已經沒有了他這個爹,并不在意他的再婚,更不關心他再婚后的生活。
林木說:“弦子,我決定去歡城日報社打份零工,報社主編是我同學。”
“行嗎?”弦子收拾好碗筷,坐在林木的旁邊,她依偎著他的臂膀,感覺著他的力量。其它不管怎樣,她這些年已經把他當做自己的命了,有他在,就有她在。有他在,就有家在。有他在,就有她和果果在。
“當然行。”林木看了一眼弦子,他大了她十七歲,當初他娶弦子時,被弦子爹媽和莊里的人罵為老牛吃嫩草,可是他盡管很悶,卻并不是老牛,他自認為按劃分標準他現在充其量還是青年。
林木去報社很順利,這讓弦子有些高興,她想用不了幾年,他們就會在城里買起房子的,怎么也要過的像樣一點兒,不說對起爹娘吧,也算對得起自己。
去了報社后的林木開始忙碌起來,漸漸已經做得風聲水起了,工資也拿到了一個很高的數,這讓弦子暗暗地高興起來,她暗地里盤算了好多事情,有了錢也不能多那些無謂的花銷,要存起來,等積攢一些后,她一定要在歡城買下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為了這個夢,弦子卯足了勁努力工作。
弦子被提干了,這是個天大的喜事,周主任說給她擺桌宴慶祝時,把她嚇得落荒而逃。
3
弦子被委派到省城參加為期一個月的物業管理學習,由周主任帶隊,去到省城弦子才知道,全省竟然有這么多的物業公司,歡城也來了好多家物業同仁。
周主任參加完開學典禮后就回去了,周主任回去前很認真的交待弦子說,一定要珍惜這次學習機會,不是哪一個人想要來學習就能來學習的,來學習的都是物業的管理層哩,“等你學成回去,還要給咱們的工作人員做崗位培訓的。”弦子一想起周主任交待她的話就有些頭皮發怵。
周主任臨走時,特意囑咐弦子有事給他打電話,并把臨桌的南禹介紹給她,說這是歡城嘉興物業的辦公室主任,與嘉源物業是兄弟單位,都同屬南總經理的麾下的。
“你知道嗎?這南主任可不是一般的人,整骨推拿、心理咨詢還有園藝景觀呀琴棋書畫呀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物業嘛是他附帶的小副業了啦,人才啊大腕哩。”周主任看似哈哈其實很肉麻的恭維,“透露一個內部消息,南公子是總經理……的人。”周主任這后一句話是附過來貼在弦子左耳邊說的,弦子的耳朵被周主任呼吸的熱氣噓的直癢,她趕緊把頭歪到一邊去。
南禹對于周主任的作派是見怪不怪了,他每次介紹他給別人,都會來這么一出,他說過他好多次了,可他是習慣成自然了呢。
送走周主任,南禹沖弦子點了點頭,他這次也是帶隊,帶了嘉興一個人來,就是那個滿臉小痘痘的男青年,估計也是怕領導,他自己縮在學習班的最后一排。
本來南禹是不需要參加這個學習班的,他參加完開學典禮就可以同周主任一樣回去了,可是不知怎么,他稍一猶豫,還是選擇了留下來。溫故而知新嘛。南禹自嘲地想。
弦子也沖南禹點了一下頭,說實話,自從從老家桑園子出來,她一直就在林木家中做保姆,十年好象彈指一揮間,爹娘說是林木害了她,讓她一個大姑娘家硬生生把青春水一樣的潑在林家。
弦子倒沒有這樣子認為,她更多時候是有些感激林木的,是他在她需要掙錢養家的那幾年,給了她比市場價高得多的工資,才使得弦子能幫爹看病幫娘抓藥,能支付起弟弟妹妹們上學的花費。在這一點上,弦子家的生活一點點好起來怎么說都是林木的賜與,更何況在林家做保姆的十年,弦子看了很多的書,這些精神食糧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忽然有些害羞,南禹盯著弦子看,這個女人與一般的女人不一樣,雖是素面卻格外自然清新,穿著也很是樸素,但在樸素之中又隱隱含著不凡和超俗,特別是那雙眼睛,干凈的沒有任何一點雜質,好象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可據他所知,她卻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浸入人間煙火中深刻持久的人。還有她那笑容,也讓人媚惑,那笑容里全是無邊的愛和慈悲,是的,慈悲,從第一次見到她后,他就一直很困惑的想了許久,是的,慈悲,那種憫世慈悲的況味讓他著迷。第一次見她在是什么時候?南禹閉起了眼睛。那還是初春的三月時節,弦子作為新人參加崗位培訓,那次嘉興也是他帶的隊。
弦子坐在那里,她與南禹中間隔著過道。“你過來吧,咱們怎么說也是一個系統的人。”南禹把身子向里挪了一個位子,給弦子空出座位來,弦子一下子慌了神,她左右看了看,課堂上已經基本坐滿了人,那個南禹帶來的兵正埋頭坐在后排,大家都在說話,老師還沒來,工作人員在門口低聲交談著,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她的心莫名地又急慌慌呯呯跳了幾下。
“過來吧。”南禹已經把寫有弦子名字的桌簽拿了過來放在自己桌簽的旁邊。
弦子坐在南禹的身邊,她的臉先就微微地紅了。
南禹笑了。這是他第N次笑了,他比弦子還小了一歲,還是單身,是屬于鉆石王老五系列,青春有活力,是個陽光朝氣的大男孩。
沒過一周,弦子與南禹就熟悉了,這種感覺真好。弦子在學習中總是走神,她的眼角的光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瞟到他那里去,每每學習搞互動的時候,她喜歡站到他的對面,那樣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笑容,她從來沒有迷戀一個人笑容迷戀到這種忘我的程度,她在他的對面,就那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看他的眉毛和眼睛,看他的嘴巴和鼻子,看他的臉頰和耳朵,看著他臉頰上那一點兒星星樣的小雀斑兒,弦子看得心里暖暖的,接著她的眼眶就濕了,她的鼻子就酸了,好象是很遠很遠的那個自己被找尋回來了一樣,好象是那個很久很久沒得到回應的自己得到了回應了一樣,她的心里滿是委屈的甜蜜。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五的下午,那么普通的日子,物業管理培訓學習已經接近尾聲了,再有一周就要結束了,弦子的心里充滿了不舍。
那個下午,南禹是喝了點酒來到課堂上的,有同學開起了他的玩笑,那個同學只說了一句關于男女間的話,而弦子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只一句話,或者只同學與南禹那一個會心的眼神,她就全明白了,她明白了南禹遲到的原因,她忽然就泄了心氣,自己是何苦呢?她能給他什么呢?她有的,他沒有,他有的,她沒有。
事后南禹告訴弦子,是他的一個女同學來看他了,人家就在省城住,這么一來也算進了地主之誼了。“真的只是同學而已。”說這些時,南禹有些急躁,他的額頭冒出了細微的汗珠,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烈烈的火。
弦子就隨口開了一句玩笑話,這句玩笑有點開的過了,南禹就端起臉裝出發慍的樣子揚手作了要打的姿勢,弦子慌忙里擺著手,手掌輕輕地接住了來拳,只那么輕輕一接,兩個人便一下子都怔住了,南禹的心倏得打了一個顫,弦子的臉就驀得熱了,這是多么久違的一種感覺啊。好象回到小時候,兩個孩娃過家家的樣子,一個小人兒拉著另一個小人兒的手,一個小人兒對另一個小人兒說我要一輩子對你好。淚眼婆娑的弦子呆呆地看著南禹,這一時刻,流年好象都被游離了身外,這一時刻,她和他都曉知了對方的心,這一時刻,弦子是有些醉了。
再有一周時間就離別了吧。
時間過的真快。轉眼就到了年底。
林木已經升職為部門經理了,是廣告部。廣告部工作人員只有三個,錢坤吳寧和周若嫻,這三個人是林木的三駕馬車。
弦子提升為辦公室副主任了,輔助周主任處理一些閑雜的事務,每天很忙很繁瑣,除了接送果果,弦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把手頭的工作做好,她好象與生俱來的一種天生本能,總是很有凝合力,總是把份內的工作做到極致,這讓她成為了廣大物業從業人員的榜樣,年終表彰大會時,弦子還上了臺披了紅花領了獎匾。
在這次嘉源物業與嘉興物業的年終表彰大會答謝酒會上,弦子只帶了果果來,公司是讓帶家屬的,林木推說自己有事并沒有陪同前來,這多少讓弦子暗暗松了一口氣,這個酒會上有南禹,她不希望林木看到她的南禹,是的,她的南禹,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已經把南禹當作是自己的南禹了,其實她與他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她知道的,這一輩子她與他之間都不會有那種男女之歡發生,這是她的命。
酒會上弦子生平第一次喝高了,她好象與南禹說了很多話也流了很多淚,她好象把自己內心里隱藏的自卑都托付給他,她把自己完全的展現給了他,展現了她的痛苦與不快樂。她隱約記得是南禹把她送回家的,還有她的果果。
第二天從床上爬起來,弦子頭痛欲裂,還好林木沒在身邊,身邊的大床上睡著的是果果。
弦子踉蹌著下了床,她從床邊趿了鞋,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窗外不知何時已經飄起了碩大的雪花,一片一片的雪花兒好象跳舞的精靈一樣,爭先恐后地落下來,落在遠處的房屋上,落在樓下的樹枝上,落在弦子澀澀的心頭上。
房子里的暖氣氤氳地升騰起來,弦子的眼睛再次迷蒙了。
4
林木帶著一團冷氣推開了家門。
弦子已經把果果送去幼兒園了,弦子彎著腰在廚房里收拾著碗筷,她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后,她并沒有抬頭,她知道他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先是歪著身子把鞋子一只一只甩下來,然后把大衣脫下來掛到門口的衣鉤上,常常總是掛到兩次以上才會把大衣掛好,再接著會把夾在腋窩下的皮包呯一下扔在鞋柜上,緊接著拖拖的腳步聲會從門廳那一直穿過客廳,徑直走到臥室里去,不出十分鐘,臥室里就會傳出來呼嚕嚕的打鼾聲。
弦子在廚房里彎著腰有些久了,她等了好久,并沒有聽到一貫的呼嚕聲,她直起腰來,一回頭,著實駭了一跳,她看到林木正站在廚房門口定定地看著她。弦子的心就慌了,她手里的抺布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弦子忙蹲下身來撿抺布,她的眼睛從低處偷偷看上來,他已經好久不把她放進他的視線里了。
“有事嗎?”弦子問。
“林少溪要回來了。”林木說,“回家里來住,他與同學合伙做的小公司破產了。”
林少溪是林木前妻的兒子,這個名字包括這個兒子一直在弦子與林木的生活之外的,所以弦子對這個孩子的印象就停留在他的十五歲,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上初中三年級,是寄宿住校的那種,四個星期回來一次,回來也只是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并不象別的孩子那樣四處淘著玩兒。他每次回家,與林木和癱在床上的媽媽都交流的很少,與保姆弦子更是談不上交流,所以對于這個孩子,弦子一直覺得有些怕,是怕他渾身上下籠罩著的那種冷漠。
弦子不知該說什么好,好象只一轉眼的功夫,那個叫林少溪的孩子就長大了,象一棵閃著白絨毛的直向上竄的小白楊樹。
弦子與林木的婚事,林少溪不說贊同也沒有反對。“反正七鎮的這套房子是我媽留給我的。”林少溪把這句話撂下后就離開了家。
結婚后三個月,林木和弦子離開了七鎮,來到了歡城。
自從這以后,關于林少溪的一切事情,弦子都很少聽到,他的大學他的畢業他的工作,她幾乎一無所知,林木會把他管的很好,這是無庸置疑的。
可是現在這當兒,一個大兒子一下子出現在自己家里,這個消息還是閃了弦子一下,她只比他大了九歲,她還不擅于給一個二十六歲的大兒子當媽。
弦子的心就有些發沉,沉到最后,就有些重了,重的不得了,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少溪他,他,沒找女朋友嗎?”弦子問。
“沒有!”林木說,“他回家來住,你說話時要注意點兒,孩子敏感,還有他在家住多長時間也不能煩,還有他不愛吃辣,你以后炒菜時就不要放辣椒了,還有他的衣服要勤洗,把小臥室收拾干凈,被褥什么的你給他新做一套,還有他從小就不愛吃面條,還有,還有……”
弦子沒有吱聲,其實她最想問的是林木昨晚去了哪里,怎么又沒有回家來睡,可是她又不想問,怕他問起昨晚她和果果參加的酒會。
“你聽到了沒有?”林木好象有些急,他的聲音中有了些許的不耐煩。
弦子抬眼看了林木一眼,她覺得只這一眼就足夠了,他應該曉得她的為人處事的,他不應該懷疑她的心,他更不能小看她的肚量。
“看什么看?還不服氣了!”林木不知哪里來的火氣,他一抬手就甩了弦子一個耳光,他下手有點重,弦子的左腮立刻就暴了紅彤彤的五個手指印,弦子沒料到林木會打她,盡管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打她了,她還是沒有準備地向后趔趄了去,差點兒就摔倒了。
因為痛也因為羞,弦子沒有抬頭,她把頭一低從林木身邊側著身子走開了。
林木的脾氣越來越壞了,他自己都感覺到自己已經變了,是因為什么變的呢?他不想深究。他已經明顯不待見弦子了,每次都會遇到的這種不反抗,把他壓抑的都快瘋了,他甚至渴望她好好與他吵一場,哪怕她一哭二鬧三上吊都行的,那么他的心可能還稍稍有些收斂,可是她不,她默默地承受他賜與她的一切,并不回應,這就讓他又痛恨又懊惱又無計可施,只好打,一成不變的打。
林少溪來到家時,林木沒有在家,他們廣告部也要舉行年終酒會,邀請了報社的領導和家屬,他并沒有邀請弦子和果果與他同去,他甚至都沒有跟弦子提起,但弦子是知道的,正好報社有個領導的夫人與弦子是同事,那夫人問弦子參不參加報社酒會時,弦子一愣,她頓了頓說她老家有客人來,抽不出身。那位夫人悻悻地又不以為然的說,“那,那你一定見不著那個妖精周若嫻了,不見也罷,免得又要生些閑氣。”弦子聽了就笑了笑,周若嫻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她不知道,她從來不會參與林木的事情,她覺得她的生活里有林木和果果就夠了。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沒幾分鐘,就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是林木忘拿東西了,就讓果果去開門,門的把手有些高,果果費了很大的勁打開的很慢,那敲門聲就敲得很急,門剛剛才開了一點兒縫,外面就很急地推開來,一下子把果果推倒了,果果歪在地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弦子急忙放下手里的鍋鏟跑了過來,她把果果攬進懷里,門口已經堵上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不是林木。
“你?”弦子一下子站起身來。
“林少溪。”門口的人影移到房內來,這下弦子看清楚了,是林少溪,十幾歲時的模樣兒還在。
“哦,哦,少溪是你呀,快進來。”弦子一下子慌張了起來。
“已經進來了。”林少溪嘟囔了一句,把肩膀上的雙肩背包拿了下來,放在沙發上,他好象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先是四處看了看,當然先看了那個屬于他的小臥室,他在床上坐下來,用力地坐了坐,果果站在小臥室門口怯怯地看著他,“你是果果?來,進來讓哥哥看看。”這是林少溪第一次對果果說話。
這個晚飯吃得讓弦子有些戰戰兢兢,倒沒有別的,只是心里有些別扭,非常的別扭,好在有果果在中間絆著。弦子中間給林木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聲音糟雜,林木說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沒有聽清,她放下電話有些歉意地對林少溪說,“你爸今晚單位舉行年終酒會,回來的要晚一些。”
林少溪已經吃完了飯,他手里正擺弄著那個電視搖控器,回到自己家了嘛,他很快就讓自己舒適起來,腳上趿著是人字拖鞋,也已經換下便裝了,他聽到弦子的話后說,“哦,他們今天會到很晚,我爸他今晚不回家來了,年終了嘛忙是應該的。”
“哦。”弦子答應了一聲,她看了看墻上的康巴絲石英鐘,時針已經指到11上了,果果早已經偎在她懷里睡著了,“那,少溪,你先看會電視吧,累了就早些休息,我帶果果先去睡了,不用給你爸留門了,他有鑰匙的。”
弦子抱起果果,她的心里有些難過,她不知道為什么林木今晚不回家來住該由林少溪來告訴她。
客廳里靜悄悄的,小臥室里也是靜悄悄的,整個房子都是靜悄悄,連樓下張奶奶偷偷養的幾只土雞竟然也靜悄悄的呢。
夜,好深沉又好漫長啊。
弦子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
5
林木沒有回家,他喝高了,馬上要過年了,廣告部做了報表,這一年他們廣告部利潤空前。他心里是暗暗高興的,這起碼證明他還不老,還能打拼,還很老當益壯啊。
林木在辦公室里間寬大的紅木床上翻了一下身,床非常結實,并不象家里的那張,雖大卻并不結實,翻一翻身,總是要發出吱吱妞妞的聲音,讓他很長時間都懶得翻身,常常是一個姿勢就到了天明。
“老當益壯!”林木玩味著這個四字成語,嘴角就掛上了一絲喜悅,那是真心的一種喜悅。如果弦子在他身邊,弦子會覺得出這就是他的真喜悅,這些年與他在一起,弦子幾乎就是他的另一半能照得出自己的自己。
“老當益壯!”林木激昂地翻了一下身,他仍然在玩味著這個成語,在這個時候,他沒有想起弦子,沒有想起果果,也沒有想起那個已經歸來的林少溪。
天終于亮了。
弦子趕緊起床洗漱,果果是要送幼兒園的,更何況家里還來了個大兒子,她急匆匆收拾著自己,她整夜睡不著,拂曉時正要迷糊入睡呢,那個小黑人就準時出現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呢?
好象也并不太長,但也不短的時間了,好象是從林木第一次動手打她后,它就出現了呢。
應該是兩年前。
林木剛去歡城日報社那會兒,剛去開展工作肯定很難,弦子理解他的苦惱。
那次挨打與這兩年中的每一次都一樣,沒有可預見性,弦子總是在不經意間不提防間被打,總是被甩耳光,他連給她換一個花樣都懶得去換,不是左臉就是右臉。
第一次動手時,弦子才剛剛簽了合同工不久,她隨份子參加了一個同事婚禮,她不知原來紅酒也是醉人的,當她被另一個同事扶回家時,她迎面看到林木的臉,她沖著他嫵媚地笑著,就是在這個時候,林木甩她耳光的,那耳光甩得啪啦啦脆響,她有些被抽懵了,她的淚水和著涎水流了下來,她想她當時的樣子一定是丑陋極了,她被他丟在沙發那里,他一個人轉身就走了,防盜門被呯一聲關上。
弦子頭暈目眩地歪在沙發上,她眼冒金星,左臉和右臉火辣辣的出火。她抬起手想抓住那些紛紛亂跑的金色小星星,要是真的金子該多好啊,自己可以用它來買房子,還可以用它貼補一下娘家啊。想到娘家,她就不由得想起了娘的老屋,想起娘家的老屋,她就看到了娘和爹那張逡著面皮的臉,干枯消瘦。接著她就看到了它,這個拇指般大小的黑衣人兒,它就是從這次后頑固地跟隨上她的。它總是背對著她,但她總能看到它燦爛的笑和招呼,這笑和招呼又是那樣刻骨銘心的熟悉。
松手放開回憶,弦子先把客廳里的衛生簡單收拾了一下,地板上的瓜子皮,讓她掃了大半天。
弦子走進廚房時還一直在想,早上應該做什么樣的早餐合適?果果每天早上總會吃面條加雞蛋的。
弦子下了些面條,給果果盛了一小碗,放在那兒先涼著,然后才分別盛了兩碗大的,一碗放了兩個雞蛋,一碗只盛了些面條。有雞蛋的面是盛給林少溪的,弦子把那碗面端到外面客廳的茶幾上,放上一雙筷子和一碟黃瓜小咸菜。“出門餃子回家面。”這是從七鎮帶來的習俗。
弦子把一切收拾妥了,就先去喊果果,幫果果穿好衣服,洗了臉,梳了小辮,喂好了果果,幫果果背上小書包,弦子還是沒有聽到小臥室里有起床的聲音,她看了看鐘表,不知道應不應該喊他?她送果果上幼兒園后,會直接去上班,那家里就不用上鎖了吧?
弦子把果果領到門口,想了想,還是站住用鑰匙把防盜門給鎖了,反正從里面是能打開房門的,弦子想,他要不起床,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剛回家來,先適應一下。
中午弦子下班回家,客廳里的那碗面條已經被端到廚房那里去了,面條一動未動,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幾瓣白生生的蒜,那邊有個紙袋,那是小區門口劉羅鍋煎包特制的紙袋,無公害的綠色包裝。
房間里沒有人,門是被鎖上的,弦子給果果喂了飯,快天黑的時候,林木與林少溪才一起回來,大家在一起吃了晚飯,從現在開始,林少溪正式在這個家住下了。
林少溪并沒有在歡城呆了多久,他不是那種可以圈養起來呆在歡城的人,但他離開歡城又好象與弦子脫不了干系。
弦子托同事們給林少溪找女朋友,一來是林少溪確實是大了,再不找媳婦可真就大齡剩男了,二來弦子還是喜歡過三口人的生活,一家三口人在一起,那有多么好!
同事約了那個姑娘去了名典咖啡屋,讓弦子也陪林少溪過來。弦子事先并沒有與林木說,沒有說,是因為她不想說,她面對林木,林木面對她,都只會僵硬,但弦子的內心里還是希望林木能變回來,她理解他,也可以完全原諒他。
弦子拉著林少溪去名典喝咖啡,這讓林少溪極不自然,別看他心里有些抵觸弦子做他的后母,但是在某些方面他還是很感激弦子的,特別是在他母親的事情上,使他看到了她的真誠和奉獻。
弦子把林少溪拉進名典把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就想轉身離開。林少溪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忽然就情緒激動了起來,他感覺自己象一只被極速吹起來的氣球,隨時面臨著被爆破的危險。
在相親這件事上林少溪沒有給弦子留一點兒面子,他當著好多人的面甩開了弦子的手,大聲地說:“放開我,你快放開我,我的事不用你管,也用不著你管。”
“少溪,你別急,你聽我說好嗎?”弦子焦急地說,她沒想到林少溪會如此反應強烈,她有些著了慌。
林少溪甩開弦子的手,沖出了咖啡屋,向著街上走遠了,弦子懊惱極了,她本來是想追出去的,可是她卻猛的把頭低了下來,同事過來拉她的手,卻發現她已經是滿臉的淚花了,同事連忙說:“沒事的啊,這男女小青年談個戀愛相個親鬧個小插曲都是正常的啊,咱可不興這樣的啊,咋還哭上了哩。”
弦子用雙手捂住臉頰,她從手指的縫隙里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與他在一起的一定就是那個讓他夜不歸家的女人,沒能看到那個女人的臉,但她的背影卻一下子深深刻在了弦子的心頭。
弦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她不知道,就在今天的這個晚上于她將是一個多么不幸的夜晚。
6
林木與林少溪在弦子沒回家之前已經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因為林少溪要收拾行囊離家出走。
安撫好林少溪,林木坐在客廳里生悶氣,他原是有些打算的,廣告部總算也有了些盈利,他已經準備年后看一處房子,先首付一部分,然后銀行按偈還款,他還要預留出一部分錢,林少溪大了,工作的事婚姻的事以及以后大大小小的生活上的事,他都是要管的。他還想買一輛小轎車,什么牌子的暫時還沒想好。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在路上她設想了不下十種相親的后果。
晚飯好象并沒有什么異樣,只是林少溪比平時吃的更快了一些,林木比平時更寡言了一些吧,他自斟自酌地喝了兩杯酒,放下酒杯后他就去了外面,說是要去外面走走。果果嚷著要睡覺,沒吃一小碗米就爬上大床睡了。
弦子收拾了一下飯桌,洗了碗筷,還拖了地,拖到小臥室時,林少溪已經把門關上了,沒有辦法,本來弦子還想再解釋解釋的,哎,算了,越描越黑了。
弦子解了圍裙洗凈了手,關了客廳的燈,雖已是五月的天氣了,空氣中還是有些隱隱地涼,弦子摸了摸身上的睡衣,快步朝臥室里走去。
果果已經睡著了,弦子把果果抱起來,放在她的小床上,她的小床緊挨著大床,她現在卻總喜歡爬上大床與弦子賴在一起。放好果果沒多久,弦子是正睡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林木開防盜門的聲音的,林木的腳步聲好象沒作停留徑直來到臥室門前,他滿含著酒氣一腳踢開了虛掩著的木門。
弦子被酒氣醺到要吐,她皺起眉頭,她用力向外推著林木,林木幾乎整個人都趴在她臉上了,但他的眼睛里卻沒有一絲柔情,那眼底深處的惡讓弦子不自覺打了一個冷顫。這眼底深處的惡一下子激起弦子的滿腔怒火。
“你要做什么?”弦子從床上爬了起來。“你不喝酒時人兒一樣,喝了酒簡直就不是人了。”
以弦子的性格是從來不這樣說話的,可這晚她偏偏就這樣說了。
“啪”林木根本就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他把大巴掌一下子甩了過來,甩在弦子的臉上,今晚的弦子不再是以往的悶不說話隱忍的弦子,今晚的弦子是爆發了的弦子,弦子與林木扭打在一起,她人小力氣也小,加上又挨了打生了氣,她渾身哆嗦著,又被林木甩了幾個耳光,她覺得嘴巴里一陣咸腥,鼻子也破了,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地滴落了下來,滴在她的單薄的睡衣上,她左眼睛已經快看不清東西了,腫漲起一個大大的醬紫色的包。
果果睡得極不安穩,她一會翻一下身,一會又蹬一下被。果果每動一下,弦子的心就跟著疼一下,她不要果果看到他們現在這個樣子,她不要果果看到她的狼狽和不堪。
林木應該是累了,他撇下弦子不管,直接爬上大床,鞋都沒有脫,不一會就響起了嘹亮的鼾聲,弦子跪在小床邊,默默地流著淚,臥室的門是洞開的,可是那間離了兩步遠的小臥室的門卻是關閉的死死的,好象并不關心外面的打斗,那扇冷冰冰的門好象是卯足了勁看她的笑話一樣,黑暗中露出慘淡瘆人的白牙。
弦子撫摸著果果的小臉蛋兒,果果,果果,果果。弦子俯下身子親吻了一下果果的額頭,果果本來緊攥著的拳頭忽然一下子放松了,那緊蹙的眉頭也稍稍有了些舒展。
弦子站起身子,渾身上下的疼痛,讓她不自覺咧了一咧嘴,陽臺上的風從打開的窗子那肆無忌憚地吹了進來,一種深入到心底的傷隨著伸延而來的涼薄的月光蜿蜒起伏。
弦子把大衣拿過來,裹在身體上,這樣能感到一絲溫暖了吧,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要走出去,要走出去!一種聲音從那空蕩斑駁的客廳里回旋,那個小黑人兒在斑駁的月光中跳舞,來來回回拉長著舞步,劃出優美的弧度。
走出去,走出去!
弦子拉開防盜門時,又看了一眼臥室的門,一扇門敞開著,另一扇門緊閉著。
弦子蹬蹬蹬沖下樓來,小區的大門已經鎖了,旁邊的小側門虛掩著,弦子輕輕拉開側門,她看到傳達室忽一下子亮了燈,這是好心腸的張大爺。弦子站在那兒沒有動,停了幾秒鐘傳達室的燈熄滅了,弦子這才輕輕跨過門欄,向著大街上走去。
這個深夜,平時怕黑怕走夜路的弦子沒有害怕,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她的腦袋里一片空白的麻木和茫然,風從她身邊走過,街上的店鋪從她身邊走過,那些無聲的樹從她身邊走過,追隨著她的只有那一輪懸掛在夜空的半塊月亮和那個小黑人兒,娘曾經說黑色的神犬是夜行人的保護神,可是弦子不知道這個小黑人兒是不是她的保護神,她無助時它就出現,然后就會笑著朝她打著招呼揮著手,然后就要牽引她去走一條她并不想去走卻又時時刻刻想走的那條路。
現在,弦子來到了歡城的小清河邊,小清河是從歡城城東邊流過的一條河,河水被寬寬的河道引向了遠方,河道兩旁是高大的垂柳,有的柳條兒已經伸到河面上去了,一飄一伏的好象調皮的魚餌逗引著河水里的小魚兒。那河面現在正是歡騰的時刻,白天的喧鬧是城市的,夜晚的舞會是小清河的。
弦子坐在小清河岸邊,看著小清河的水,弦子就癡迷了,她喜歡歡城的另一個原因還在于歡城的小清河,它是歡城唯一的排水出口,而且它最后流呀流呀竟然會流向渤海。是流向渤海啊,你想想!這是讓弦子最大為感動的地方,這一條小河你看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卻是有大志向的,它就是要徹夜不息,它就是要奔向遠方,它就是要百川匯海。
桑園子也有一條小河,那條小河一年四季都在,就是有些孱弱,細細的樣子,常常使人生出些莫名的憐憫來,但只這樣,小河也給桑園子的人們帶來了無邊的歡樂,春夏秋冬都可以在這條小河里漿洗衣裳捉捉魚蝦什么的。那是孩子們的樂園。
桑園子小河邊當年的那個追風少年還在的吧?弦子第一次這樣子放下鎧甲,來仔細回想她的少年。
高考前那個月上柳梢頭的傍晚,她和他相約在桑園子的小河邊,她說即便是考上了她也不會去上大學,家里的那個情況她曉得,可是她還是要考一考,算是對自己這十年寒窗苦讀的一個檢閱。他壓根就沒打算參加考試,他說他這兩天就跟著鄉親去石料廠做工,孤兒一個,考不考試,檢不檢閱的,于他都一個樣。
“你好好考試,等我采石掙了錢,我供你上學。”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他渾身打著微顫,有些語無倫次地說。
“好,我等你!”她把自己的唇迎了上去,只這一次此生就夠了。那個夜晚的小河,可是見證了她與他朦朧的愛情?
只是,只是沒等她等來高考成績,他就在那個石料廠的塌方中去了永遠的天國,天國里沒有白眼和挖苦,沒有歧視和勞苦。那一夜,她在河邊呆到了很久,久到最后沒有了任何知覺,她被家人抬回了家。后來的日子里就再也沒有桑園子了,七鎮和歡城成了她的宿命。
桑園子的小河應該還在的吧?弦子坐著實在是累了,她倚到了一棵柳樹干上對著小清河發問。
“撲通”,弦子看到自己猛的跳入了河中,呀,腳崴了,鉆心的疼,接著她的頭好象不聽指揮了,一下一下子被浸入到冰冷的河水中去,那水雖叫小清河卻并不清澈,喝在嘴里又腥又澀,慢慢的,她的眼皮就抬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有一半脫離了自己向著半空中飄忽了去,有一半卻拼命地拽著自己沉重下來沉入到水底中去。
不,不,果果。弦子腦海中靈光一閃,她記得陽臺上的窗子是打開的,不愿意多花錢的房東沒有安裝防盜窗。弦子好象看到果果睡得莽莽撞撞起來,四處尋找媽媽,媽媽到哪里去了,果果從臥室到了客廳,從客廳去了廚房,從廚房去了衛生間,又從衛生間返回臥室,穿過臥室,來到了陽臺,踩上小凳子了,果果伸出嫩嫩的小手扒住了窗口……果果!弦子猛的跳了起來,右腳突地一崴,鉆心的一陣疼痛無比真切地傳來,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她聽到了三下來自中心花園里那架老木鐘發出沉悶而悠遠的當當聲。
弦子在大衣口袋里摸索著,摸到手機,她急切地按了幾個數字。
“少溪,我,你弦子姨,我在外面有點事,麻煩你聽著果果點,別讓她睡醒了找不到我哭。”弦子把耳朵貼著話筒,她聽到那個睡意懵懂的聲音說:“嗯,嗯,好吧。”
掛了電話,弦子試了幾次都不能挪動自己,她猶豫了半天,才在手機上又按下了一組號碼。
7
南禹從來沒有為一個人如此心痛過。
弦子躺在沙發上帶著淚已經睡著了,南禹跪在弦子身邊,他的手被弦子緊緊握在手里,弦子的臉他已經幫她擦凈了,左眼那里輕輕涂了碘酒,睡衣上面的血也沾著水擦試了,腳上冷敷了冰袋。
南禹仔細地看著弦子,越看越讓他心疼,他的恨和惱火都快要把他燒焦了,他恨不得現在此刻馬上就去找林木決斗,他真想面對面給他一拳,這個混賬的王八蛋。他的手剛一動,弦子的手就立刻握緊了他,她睡著了,卻依然如此固執地依賴著他,南禹的眼角紅了,他別轉頭去看窗子外面的天空,那幽微拂曉的亮模糊了他的眼睛。
南禹的鬧鐘準時催醒了弦子,弦子一下子睜開眼睛,她看到身邊的南禹正無比慌亂地去按那個鬧鐘。
弦子咧了咧嘴,笑得有些牽強,“讓它響吧,我睡醒了。”
“弦子,你沒事吧?”南禹無法立即起身,他的雙腳已經跪得麻了。
“沒事,南禹,謝謝你!”弦子說,“五點了,我要回家,果果自己在家呢。”
“弦子,我先送你去醫院吧,你的腳需要拍個片看看,別傷了筋骨。”
“不,不用了,沒事了,我知道你會搓骨的,要不,我也不會給你打電話了。現在疼,能走的,不礙事。”弦子掙扎著站了起來,疼痛讓她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我送你。”南禹扶住弦子說,“你呀,不要逞強,先回家看看果果,然后去看醫生吧,即使不看醫生,也請你好好休息吧在家。單位那里我幫你請假,家里,家里不回去可以嗎?果果也不能光你照顧她啊。”
“謝謝南禹,我還是回家吧,果果不能一個人。”弦子好象并不想多說什么,她看了一眼到房門口的距離,然后就開始跳著腳走了幾步。
南禹停下車,弦子不讓他直接開到小區樓下,把車門打開,南禹扶弦子出來,“我背你到樓下吧。”
弦子看了看南禹,她好象沒想到南禹會這么說,她頓了頓說:“不,不了,哪能讓你背我呢。你快回去吧,我已經很麻煩你了,謝謝你。”
弦子一點一點挪到樓下,她沒有回頭看南禹走了沒有,她知道,他不會走的,他會一直看著她在前面走,他會明白她的心,就如她明白他的心一樣。
打開防盜門,果果沒有醒,林少溪也沒有醒,林木剛起床撒了泡尿重又回到床上,他聽到開鎖的聲音嘟囔了一句說,“把我打暈了,你竟然跑了!”
弦子或許聽到了,也或許沒有聽到,她跌跌撞撞地推開廚房的門,果果最愛吃的是雞蛋面條。
林少溪就是從這天早上離開的。
弦子與林木進入了始無前例的冷戰中。
芙蓉花苑樓盤的廣告打的滿天飛,歡城日報周日刊彩色大專版也是周周不落,林木通過內部價定購了一套三室兩廳120平的小高層,先首付10萬,每月銀行按偈2000元,二十年后這套房子就完全屬于自己了。
對于這每月的2000元,林木已經有了安排,首付他交,每月房貸他與弦子每人1000元。為此他還專門擬了個夫妻雙方還貸協議。
弦子很渴望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芙蓉花苑正是她喜歡的那種感覺。弦子覺得二十年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為了房子和果果,她認了。
房子是現房銷售的,驗收合格后,開始裝修,裝修時幾乎都是林木在跟著,弦子不懂得裝修。
現在就要搬家了,弦子已經沒有最初的那種喜悅了,在這兩年中,她看到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了,她曾經很認真地想過,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她是不是更快樂一些,答案是不肯定的,世間事哪里有什么假如和如果。世間事,世間了。
是怎么發現的呢?弦子不止一次問自己。那全是一次不經意。不經意的致命的發現。
弦子的心這么多年了,是一點一點由熱變冷的。
周若嫻就是那個弦子數了177臺階都不能忘記的女人。
十月,林少溪要結婚了,他在省城談了戀愛,人家就一個女兒嬌氣的很,父母是大款,舍不得女兒離開家就要求男方住到女方家里去,林少溪并沒有征求林木的意見,直接就同意了,這事讓林木郁悶了好久,林少溪在省城結婚后回到歡城,林木張羅著要在歡城給他們補辦婚宴,錢坤和吳寧周若嫻都來幫忙了,還一起隨了不菲的喜禮。弦子就是在這次婚宴中看到周若嫻的,只看了她一眼,弦子就什么都洞察了。
周若嫻若無其事的過來挽弦子的胳膊,“嫂子。”周若嫻甜甜地叫道,“嫂子,真年輕漂亮,我們林老板好福氣哩。”
周若嫻另一只手拍著弦子的肩,她應該比弦子稍大了幾歲,弦子記得她的背影。
林少溪的婚宴上,林木和周若嫻出盡了風頭,兩個人還合唱了一首黃梅戲“夫妻雙方把家還”,唱完了,周若嫻就跑到弦子身邊說,“再不能唱了,再唱,小嫂子要吃醋了啦。”
弦子好象沒有聽到周若嫻說什么,她抬眼去找林木,林木的眼光正若無其事地飄了過來。
弦子的心咚的一下子跌到了塵埃,她的一只手一直揣在上衣口袋里,那只汗津津的手心里握著林木背叛的證據。
弦子的性格日漸乖張起來,她好象一只刺猬一樣,全身豎起了尖刺,刺傷別人的同時更深深地刺傷了自己。
那個小黑人出現的越來越勤了,弦子眼白都泛起了微微的藍。
三月初六終于到了。
果果上一年級了,學校里有了小飯桌,中午不用接送,早上送去,下午只一趟接回來就可以了,弦子把精力全都投入到工作中。
弦子開始整夜整夜失眠。弦子不想找南禹,她不敢也不愿讓他看到她的無助和凄惶,她不想讓他覺察到她的不快樂和不幸福。
失眠的時候,弦子想的最多的是四個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芙蓉花苑,弦子覺得自己住不下去了,全是那個小黑人,177層臺階上全是那個小黑人兒。
停了電,電梯暫時運營不了。弦子再一次走進陽光里。
因為還是新樓的緣故,電梯總是開的不及時,有時開,有時不開,開的時候,業主們乘電梯出行,不開的時候,業主們會走步梯。
弦子已經沒有耐心再走177層臺階了,你想一想啊,177層臺階啊,那得有多么高,那得有多么長。
沒等芙蓉花苑的小區的電梯正常使用,弦子就提出與林木離婚,這讓林木很是大跌眼鏡,他已經不再抬手就打了,他有了悔意,他已經在努力往回收攏自己了。
弦子沒有別的要求,房子和車子,還有房子里所有的一切一切,她都不要,她放棄。她只要果果,她只要果果。
離婚證書拿到手里的那天,果果去上學了,弦子呆在房子里坐了好久,她坐在客廳的紫色沙發上,林木在樓上,他們間不再沒有任何言語。
坐了好久好久,弦子站起身來,拉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南禹和那個小黑人。
弦子右腳先刺痛了一下,接著左腳就痙攣了,兩只腳無法挪動, “噗”弦子一下子撲倒在地上,疼痛讓她竭力縮蜷起身子,她努力縮成一團,她看到了那條緩緩從眼前流淌而過的河流,河水把南禹的身子淹沒了,那個小黑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躍動著舞蹈,漸漸的清晰起來,它慢慢地轉過身來,卻是果果!
弦子努力向著那水爬去,并終于縱身一躍隱進了水里。
作者簡介:
青梅,原名劉清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五部。
在《中國作家》、《文藝報》、《青年文學》、《山花》、《芳草》、《廣州文藝》、《陽光》、《時代文學》等發表作品;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