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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道風之死


四道風之死(中篇小說)
                             
作者:阿之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喜歡獨自騎車神游的兄弟四道風,把自己的命弄丟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的有點發懵,本來剛才頭還在劇烈的疼痛,忍不住,剛吃了兩片去疼片,剛剛感覺里面的那個“疼”被藥物五花大綁鎮壓下去,腦子里就被塞進這樣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寒江雪的語氣里聽著明顯有點驚慌:“……中午我正在吃飯,他的一個同事給我電話里說他出了車禍,問我知不知道他家里哥哥的電話。我覺得不可能。……這小屁孩千萬不要嚇唬我!”
我在空曠的辦公室里來回轉了一陣,因為大前天的下午,也是這個時候。對,是這個時候。太陽正好游移到門口,我當時正在門口擺弄那盆白菊花。這時,四道風的電話就來了,問我在家不,如果在他就過來。我說,你過來吧。然后他就來了,在這里吃的晚飯,天黑九點多離開的,他說回去準備行裝上路。說完這些話他還習慣性的搖晃兩下肩膀,努力地伸了一下脖頸,像準備打鳴的雄雞。我一直覺得他的這個習慣動作像是要掙脫一種看不見的束縛。
……
不行!這一會兒不能讓我不說話。我又給寒江雪打電話,試探性地對她說:“說不定是他和同事們共同給你開的玩笑呢!”
“……我再問清楚點。開什么玩笑!看我回到拉薩不拍扁他們。”
這證明寒江雪并沒有給我開玩笑。
過了沒多大一會兒,寒江雪又打過來電話,還把四道風的同事的電話也給了我,讓我一定去四道風住的地方看看去。這還真是為難我了,讓我去一個住宅區里找一個人,而且這個住宅區我從來沒有去過。在拉薩相互認識的人,特別是男女之間一般情況下都是約好地點見面,很少知道具體住的地方。我是認識寒江雪好久才去過一次她的住處。四道風他們認識多年了,四道風開始兩年根本不知道寒江雪的“巢穴”。
我打通了四道風那個同事的電話,說明了來意。他說自己還在工區上班,明天才可以抽出時間回拉薩看四道風最后一眼。他把與四道風住一棟樓的另一個同事的電話給我,說是他們工區的人統一住在這個小區的后面一棟老樓房和一棟新樓房里,四道風就住在那棟舊樓里。
我要不是想了解到四道風是死是活,覺得這樣找人很麻煩。
梅朵林卡是拉薩西郊的一個很大的住宅區,如果沒有人在大門口迎接,走進去像迷宮。如果我要見的是個機靈男人會到小區門口接我,偏偏這個人在小區某個人工湖等我。費盡周折,他去東迎接我,我從西繞了過來。此人四十多歲,瘦高瘦高的,一個老實木訥鐵路工人。雖然是四道風的同事,我看不出他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有多么悲傷,眼睛小得成一條縫隙,還是腫眼泡,單從他的臉部表情,根本看不透他的內心。這時候,見到四道風這樣一個同事,我還是不能相信四道風的死。
但是,他告訴我四道風真的出事了,下午可能把遺體運到拉薩的殯儀館。
原來不是玩笑!原來四道風真的沒有了!
我打算就這樣告訴寒江雪:四道風不是開玩笑,他真沒了?
寒江雪電話很快就又打了過來,問我找到四道風的同事們沒有。我說剛剛找到,就坐在四道風同事宿舍的客廳。
問清楚了沒有?
問清楚了,四道風沒了!
寒江雪電話里好久沒有說話,后來我聽見她大聲哭起來,哭聲通過手機過電一樣穿透我的心,我沒有想到寒江雪會這么傷心,只好把電話先掛了。夜里,我做了哭泣的夢,夢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但是夢里我并沒有夢見四道風死了,也不是為他而傷心。什么夢?醒來我就記不得了,但是醒來還在流淚。
我到現在不相信四道風沒了,可能四道風與我的關系還沒有達到讓我放聲大哭的程度,或者是這些年我變得更加冷酷無情了,我只是心里有點凄然,想著他生前的一些言行舉止,想著他每次見面給我的奇怪感受,想著他有一次與我坐得太近,——以至于說話時被我聞見他嘴里的大蒜味,想著他給我的紅景天口服液,想著他走路搖來晃去的樣子,想著從此以后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這個人從今以后再也不會坐在我面前使我心神不寧了。從讀了四道風的書《莫使我沒有眼淚》,他只要在我身邊坐著,我怎么老是覺得他就是那個叫“佛肉”的早熟的男孩。
過了一段時間,好像是已經快到了春節,寒江雪一天中午給我電話,說自己夜里夢見四道風了,還是過去吊兒郎當的樣子。
如果不是寒江雪在電話里與我談起四道風,生活的奔波忙亂使我不愿想起這個男子,紅景天口服液還在那里放著,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拿起來看一眼,睹物思人一番,覺得他認識我這樣的人也有點虧——我到西藏不是來“漂”的,我是來謀生的,我沒有能力把他引領到文學的康莊大道上,到現在我還沒有為他做點什么。四道風消失后始終沒有正正經經走進我的夢中。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想起四道風就想起《莫使我沒有眼淚》里那個叫“佛肉”的十歲男孩;“佛肉”經常在我夢境中出現,并且拉著我的衣襟叫我媽。
寒江雪說自己只要與朋友出去聚會就想起四道風,現在才突然感覺,四道風是一個最大方最不計較什么的朋友,活著的時候曾經使她在西藏的生活多姿多彩。她要我寫寫四道風。四道風好歹還出過一本沒有書號的書,在博客里還是兩個群的群主,好歹也是與我們這兩個不三不四的女人相識一場。
寒江雪電話里說:北風,希望你好好的為他專門寫一篇文章。在寒江雪眼里我還算是能寫的,但是究竟能不能寫好關于四道風的文章,我自己絲毫沒有把握。
 
四道風是寒江雪在西藏結識的第一個驢友。我先認識的寒江雪,然后寒江雪就把四道風介紹給我認識。這兄弟的模樣看上去挺讓人不可思議,給人的感覺很空靈,不是四大皆空的那種,是對什么都心不在焉的那種。你說地上發生的事情,他會去望著天空發呆,你若說是天上的事情,誰知道他是看天呢還是天上鳥兒。只要看見他仰著臉說話,我甚至覺得,“聊天”這個詞都是他發明創造的。我說的空靈就是沒有一點心機,并不是說他不聰明,是覺得他是一個純粹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俗一點的說法就是精神顛三倒四的人。拉薩這樣的人多了,男人女人都有,不是佛祖教化的,是生活磨礪出來的。四道風這樣的男人,如果在拉薩大街上遇到了,也沒有人介紹認識,就是走個對面,在人們眼里,他只不過是一個游走在拉薩的外地人罷了,是個有點游手好閑的走路誰都不看(甚至也不看腳下的路的),身子有點擺來擺去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他這樣神情恍惚的男人,相貌又平平的,又不會討好女人,如果唱歌唱得好了的話,就是舞臺上那個楊坤的樣子。寒江雪說他根本就不會唱歌,說有一次他們進歌廳唱歌,四道風只吼了一聲歌曲,那聲音像他甘肅老家的驢叫,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后來大家在唱歌的時候,他已經爛醉如泥,回家的時候還是大家七手八腳把他硬填進出租車拉了回去,還吐在了出租車上很多污穢物。后來大家喝酒唱歌就不愿意叫他,說他不好玩,又不會唱歌又不能喝酒。
“我好不容易從工區回拉薩了!你們喝酒唱歌,我負責付賬可以不?”四道風這么懇求朋友們。
朋友們一聽他這么說,提前商量好如何把喝醉酒的四道風弄回家的事宜,兩個人抱腳,一個人抱醉酒者的腦袋,哪兩個人抱肩膀和屁股,最后一定還要有一個人準備一個垃圾袋接四道風吐出來的污穢。抱腳的兩個人強烈要求拽胳膊,說四道風的腳臭太難聞了,準備垃圾袋的也提出抗議,說自己祖上都沒有掏大糞池的。后來一伙人就石頭剪子布。這都是玩笑話,其實四道風很講個人衛生的,就是沒有酒量,半杯酒下肚臉就漲紅。
四道風既不會唱歌也沒有酒量,但是他負責付賬,這還不能不讓他跟著。
竟然還有這么傻的男人。
后來寒江雪順道經過四道風所在的工區,看到了高寒地帶的工區里包括四道風在內的四五個男人,都愣怔怔的看著她,連起碼的客氣語言都忘了說了,好像她是天外來客。幾個男人的眼神和說話的聲音,她聽著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什么或者是喝水嗆了。四道風后來說是風太大呼吸困難造成的,休班回拉薩住一段時間就會見輕。寒江雪認為就是那么一個“神奇”的地方把四道風“整”成這個樣子的。四道風卻不贊成寒江雪的話,他認為自己工作的地方很好的。
 
他出了一本書,是博客出版物,送給我了一本,書名叫《莫使我沒有眼淚》,沒有主題,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可能是在西藏生活久了,想賣弄一下自己的見識,到最后他還寫了藏地一個寺廟活佛的圓寂“虹化”,跟他親眼看見了似的。這本書極少數人看了會走火入魔的,一般人看不上兩頁就會把它當垃圾扔了。沒有眼淚還不好啊!硬漢子是不流淚的;經常流眼淚在西藏這個地方就是沙眼病。有人曾建議四道風將書名改成《我不是神經病》。
我不得不承認,在四道風這個兄弟還活著的時候,他游離于現實的恍惚癥狀早已傳染給我了,使我用兩晚上把他的書《莫使我沒有眼淚》閱讀完,我甚至覺得他本人就是那個早熟的讓一個二十八歲的大美女懷孕的叫“佛肉”的十歲男孩,這個早熟的孩子,是有著前世輪回的記憶,而且生下來睜開眼就會遺精。佛肉的媽媽一直認為自己的孩子得了先天性絕癥。
但是,四道風有時候的其他行為,使我又覺得像極了十歲佛肉住在精神病院的五十歲的兒子。十歲的佛肉告訴人們——那個戴著八十年代警察大蓋帽的精神病人是他前生的最小的孩子。后來人們查了戴大蓋帽精神病人的個人檔案,發現他是一個大官下放農村時和一個富農的女兒生下的孩子。小說的結尾這一伙兒亂七八糟的與生活格格不入的人因為一件很小的原因,來到西藏,然后在拉薩的旅游中巴上相遇,一起去一個偏遠的小村子里探險,在一個小寺廟親眼目睹了佛教高僧在日落時分的虹化過程。老實說他寫的這些西藏的事情,只有那些沒有來過西藏的人才信以為真。用寒江雪的話說——鬼才相信。
我也把自己的幾篇散文讓他提意見。他說我的文筆太老套,沒有耳目一新的感覺;思想是新的,本來是想告訴讀者一個另一種深刻西藏,但是你表達的方式不對頭。如果是新的構思新的詞兒,絕對上暢銷榜。
“怎么才是新呢?”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寫,寫了也沒人看,若有人看我就是暢銷書的作者了?!?br /> “那你把我的文章修改一下讓我參考好不?”
“最好你自己認識到了,自己動手修改才是進步?!?br /> “故作高深吧你!”
但我還是在心里考慮四道風的話。讓我摒棄習慣的寫作手法,這有點難度,對于我來說四道風的話有點像費解的藏頭詩,我早就感覺到自己文字的不足,但就是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改變。就像一層窗戶紙,只等點破。但是四道風還不是那個點破窗戶紙的手指頭。
“你悟性還是很好的?!?br /> 聽了四道風這句話,我笑起來。聽口氣他真像個文學大師了。
我笑著問:“為什么這么說?”
“文章要表達的內容就是悟性。你文章的內容不錯,就是語言不吸引人?!?br /> 我不敢聽他說了,再聽就把我帶到深溝里去了。
我有一篇散文里有這樣一段記述與四道風交往的一些感受的——
……四道風是個三十來歲的單身男人,據他自我介紹說,只是在拉薩上兩年班,然后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過兩年又輪到他來,用他的話說“我就是要去艱苦的地方”,就又過來了,并不是他的精神多高尚,主要是想來西藏。西藏只不過是海拔高了點,對于某些人來說氧氣缺點(對于適應這個環境的人來說,什么也不缺),并沒有別人想象的那么艱苦,對于像我與四道風這樣的找尋精神依托的人來說是凈土了。他們所在的那個工區可以說是天上人間的一角,自然美景美不勝收,就是人太少了。就這么換來換去的他在拉薩轉眼就十年了。四道風長得有些像歌星楊坤,不同之處就是,楊坤太胖,四道風又太瘦。
……
寒江雪看不慣四道風許多個人行為,教訓起來像是教訓自家親兄弟一樣,而四道風從來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急了,只會笑嘻嘻問一句:“我有那么差勁嗎?”
后來,四道風給我和寒江雪送了一本自己寫的書,沒有書號,又是限量的,博客出的書,書名叫《莫使我沒有眼淚》,內容是講一個叫佛肉的十歲男孩,有一個五十歲的有血親的兒子。這個大兒子進了精神病院后,又被查出精神完全正常,而這個叫佛肉的男孩子卻異常的成熟,成熟得讓一位成年美女懷了孕。其實這本書的內容并不重要,攝人心魄的是一些文字組成的語言,文字組合成的書面語言像生死讖語,讓我入魔了似的快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用了三個晚上看完這本《莫使我沒有眼淚》,我真沒有掉眼淚。可是我卻用了兩天時間從書的氛圍中掙脫出來。就在我剛恢復了元氣,四道風打來電話問我,他的書我看了沒有。
我說看了,像看梵高的抽象畫。
他問道:“不會吧?我寫得很易懂的!”
一個那么抽象的人怎么可能寫出易懂的文章啊,沒想到他自我感覺還這么好。
我說,每個人讀書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問一下寒江雪就知道了。四道風就急著找來寒江雪。寒江雪用自己特有的輕聲細語不屑地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我看了幾頁就扔哪兒了,那也叫小說???”
四道風聽見寒江雪的這些話,差點當場吐血,自言自語說:“書送給你看真是浪費!”
為了教化寒江雪,為了徹底把我和寒江雪帶入精神的歧途,四道風帶著我們來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在八廓街深深的,靜靜的一條巷子里,此處重門沉掩,抬頭看見黑色招牌上有三個金色變體字“零重力”,進去這個門,我觸電般地感到震驚。就像無意之中走進了一個原始的山洞里,山洞不大,中間有一根木柱子撐著,挨著窗戶擺放了三個座位,座位都是羊皮罩著,座位上可躺,可坐,甚至打滾都可以的隨意感覺。茶幾也是老舊老舊的木桌。坐定才發現,后墻壁上還有個小洞,完全就是在大洞的基礎上掏出一個小山洞。洞里也是木桌和羊皮座。寒江雪馬上就喜歡上這個洞穴式酒吧了。
四道風看我癡癡呆呆的神情,笑問我來過這樣的地方沒有。
我說來過。
聽我這么一說,輪到他奇怪了,因為他不相信像我如此傳統的人會提前知道這么一個地方,要么就是我的朋友之中還有他這樣的奇人異士,否則一般人是不到這種地方了來的。
他又問:“你什么時候來過這里?”
我回答:“做夢?!?br /> “現在如夢初醒啦?”
我說自己突然有點記起自己的前世了,好像自己真的曾經來過這里。這地方也使我聯想到一個母親生生不息千瘡百痕的破子宮,而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子宮里出生的。
  四道風聽了失聲笑起來,說我太感性了。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不是損我,是在夸我。
我們三個人在這個洞穴式酒吧坐了很久,從中午一點多鐘,坐到下午六點。這期間只有我們,吧臺里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用吉他為我們重復彈奏著軟軟的憂傷的曲子,連四道風這個曾經的音樂人都沒有聽出是誰唱的。這個人跡罕至的角落里,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維持生意的。我注意到那個老板手腕上帶著一串佛珠。拉薩本地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走路時佛珠都是拿在手里,一邊走路一邊捻動佛珠,在拉薩的內地人卻喜歡把佛珠戴在手腕上,這特征太明顯了;我也有一串佛珠;如果也像藏民們那樣手里掛著佛珠走路,感覺自己有點“邯鄲學步”不倫不類的樣子。既然有了一串佛珠,佛珠在西藏可是圣物,冷落了也是不好,只好掖掖藏藏著戴在手腕上。這時,我才理解了那些把佛珠戴在手腕上的漂泊者的心情了。四道風來過這個酒吧很多次了,他告訴我說老板是北京人,年齡雖然看去不大,卻是個老藏漂,確切說年齡已經四十六歲了。我和寒江雪都說看不出來老板有那么大年齡。四道風就發感慨說:西藏這個地方就怪!可以把一個老年人變得十分年輕,也可以把他這么年輕的人催老。老板聽了四道風的話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告訴我們,白天酒吧基本這樣,晚上才忙火。來這里的基本都是藏漂,有些還帶著自己的藏族朋友來。
走出這家酒吧,就像從異度空間里回到現實,回頭想加深一下記憶,但它的外表與八廓街所有的藏式建筑沒什么不同,都是低矮的黑框木窗,涂了白灰的石頭墻。這是一個表里不一的地方,但的確是一個讓人迷茫的地方,也是一個流浪者歇息的地方。……
 

 
寒江雪看了這篇散文后,笑個不停,說四道風的樣子太形象。然后她就給我講自己與四道風邂逅的經過。寒江雪一個人騎車去山南拉姆拉錯,途中相遇也是單騎的四道風。在山南幾天他們都是結伴而行。有一天,四道風在路邊一間小客棧半夜突然重感冒。這家伙感冒的樣子要死不活的嚇死人,躺在床上高燒不退顛三倒四說胡話。寒江雪不能丟下他啊。充分施展自己的母愛盡心照顧他,好在第三天他就好了,睜開眼看見寒江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寒,我脊背好癢,麻煩你給我抓撓一下?!?br /> 后來,朋友們問四道風,你和這么漂亮的美女同處一室,有沒有產生過非分之想。四道風吭哧半天,看著寒江雪說:“累得要死,哪還有什么想法?!?br /> 寒江雪聽了四道風的話,跟著大家伙兒一齊笑:“你看我一會兒不打你!”
……
而四道風從來不談自己看沒看我描寫他的這段文章。他曾經對我說過,他基本不看六零后的文學作品。他之所以看我的作品,皆是因為我是一個徒步走過墨脫的女人。對于很多男人都“使人聽此凋朱顏”的險惡道路,我竟然走了一個來回,令他仰慕。
四道風認識了我以后,經常不聲不響就到我這里來,有時候我不在,回來的時候,我就會看見家門口蹲著一個抽煙的瘦瘦的戴著近視鏡的、穿著一身暗顏色戶外裝的男人。當時那個院子里不只住著我一個人,我認為他完全可以進院子在房間里等我回來。他說:你不在我就不方便了。
有人問我:你怎么會認識這樣一個人呢,而且還是一個這么樣的男人?
“我轉經道上撿回來的!”我告訴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四道風這個兄弟就是在我轉動經筒的時候,一下子就出現在我面前,不是以本來面目,而是以一個十歲男孩子的樣子,說他就是四道風,說他也叫佛肉。
正是我這樣的女人才會認識他這樣的男人呢!有一次他來看我,經過小昭寺那條街,順便買了一份自助餐盒飯,并不是我不給他飯吃,他是想到我這里突然就人多起來,萬一自己過來了正在吃飯,若是他的加入,飯不夠吃怎么辦?或者是我們人都不在怎么辦?不過這一次他帶來的盒飯被我這里的兩個小姑娘搶著吃了,兩個小姑娘對他說:“叔叔你一會吃我們的飯,我們太餓了。”
四道風看著兩個小姑娘像餓極了的小寵物那樣,幾下子就把一份盒飯吃光了。他問:“好吃不?要不要我再去給你們買一份?”
兩個小姑娘擺著手說:“好吃!但是已經吃飽了,明天再吧?!?br /> 四道風老老實實的告訴兩個小姑娘:“明天一大早我要到工區上班了。”
“沒關系!下次再過來記著帶就是了。先謝謝叔叔!”
這就是四道風留給我的人生某個印象。那一年寒江雪離開了拉薩,一下子讓四道風像個沒娘的孩子,還一個勁兒的電話里問寒江雪:“老寒,你什么時候回拉薩?你怎么還不回來啊?”
寒江雪說他:“我剛剛回到天水你就急著讓我回去,回去干嗎?想挨打?”
“你不回來我沒人玩兒,我怎么辦呢?”
寒江雪訓他:“傻!你可以去找北風啊,她那里人又多,她的書也多。”
四道風說自己跟我還不是很熟悉,太冒昧不合適吧?
寒江雪就叮囑他:“到她那里就跟來我這里一樣,不用跟她客氣?!?br /> 于是,四道風就來了,說是寒江雪讓他來找我玩的。我在家里一般都把那串佛珠戴在脖子上。我給他開門那一瞬間,他首先盯住我脖子上的佛珠,有些驚訝:“你信佛???”
我笑嘻嘻地:“近幾年剛有點感覺。”
“你真成佛教徒了!”
“我差遠呢!”
到我這里還沒來得及給我交流什么文學方面的,卻跟我這里面兩個煙癮特別大的女神熱鬧起來,有時候因為某個話題爭論得不亦樂乎。一場討論結束,桌子上竟然有三四個空的煙盒。有一次,四道風直接帶來一條白沙煙,想要在此暢談的架勢,什么人生的問題,什么文學的主流,什么拉薩的艷遇墻,什么拉薩的瑪吉阿米是一個不真實的歷史傳說等等,有時候因為觀點不同,當仁不讓的跟兩國元首爭國土似的??催@情景,他好像不是奔著我來,而是這些女神。
拉薩要過雪頓節了。雪頓節開始第一天他就找我,我不在公司,他電話里問我“北風姐,你去哪兒了?我來了你怎么不在?”
我說,要不你過來到我家里?
他說,算啦,既然你忙就忙你的,我與你朋友們打算去賽馬場看賽馬??磥硭ㄋ﹤兪遣淮虿幌嘧R還打成一片成了朋友,沒有我在他一樣可以在那里找到樂趣。
雪頓節過了。我看到有人發在博客上幾張照片,有一張照片,是四道風圪蹴在一頭牛角上系著白色哈達的黑牦牛身邊照的,照片下還寫了一行字:四道風多像這頭牦牛?。?br /> 的確是,牦牛那凝重的神態與四道風的神思有一競爭。
在不斷的交往中,我覺著四道風是個有思想的男人。一個有思想的男人,他整天都在思考,肯定發現別人沒有發現的事情,而且他發現的皆是世間很有驚世駭俗的事情,因此才讓他成為這樣一個看上去很別扭很的男人,也使身邊的人感覺到了來自他靈魂深處的那種奇怪的氣氛。
 
從沒想到四道風早亡,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個短命的男人。他死的前兩天也就是二十四號下午還來看我,給我帶了幾盒子紅景天口服液,說是工區給他發的,說是自己沒有氧氣都可以活下來,他用不著;又想到我經常頭痛,頭痛極可能是缺氧引起的,喝紅景天口服液可以緩解腦缺氧引起的頭痛。
難得出門在外有一個兄弟一樣的男人關心。九月下旬的時候,拉薩商報組織了納木錯的環湖自行車賽,那個時候,四道風正在班上沒有趕上參加。他在報紙上看到通知,電話里還叫我去給他報個名,但是我去的時候納木錯環湖自行車賽已經是第三天了,快接近尾聲了。休班回到拉薩,他還是決定獨自去騎車環湖。他是早晨六點多鐘騎著自行車一個人出發去納木錯的,拉薩這個時間段天還沒亮。
……我知道,寒江雪是最傷心的一個,她在心里一直把四道風作為親兄弟。她在拉薩的時候,四道風只要回來,最先給她電話,說自己回來了,有什么好玩的熱鬧的事情叫上他。四道風去納木錯的前一天給遠在甘肅的寒江雪打電話說自己決定要去納木錯,再晚,納木錯就結冰了,再晚路上就遇不到騎行客了。四道風對于騎行客們情有獨鐘,喜歡混跡在旅游中間找樂子。寒江雪還特意叮囑他不要一個人去,約上三五個人一起去。他嘴里答應著:“噢噢,知道了。”卻一個人去了。四道風的想法可能是用不著相約,路上會遇到旅伴的。
 
四道風是在2010年的10月25號晚上出的車禍,就差那么一個多小時就是26號,他消失在了第一天和第二天交匯的最黑暗的時間里。正是因為四道風,我到現在沒有去納木錯,我忌諱去納木錯那個地方,甚至聽見別人談起納木錯就會想起四道風。納木錯和四道風在我的心里是連在一起的,是納木錯要了兄弟四道風的命,所以我對納木錯耿耿于懷。偶然因為某一件事情某個人讓我想起四道風,就覺得腦子里一下子千頭萬緒理不清。特別是我進寺廟看見金燦燦的佛像時,我會想起四道風,覺得四道風仰著頭的樣子很像是我仰望佛像的這個角度。還有那一次在色拉寺轉經路上,那個男孩子的笑容讓我想起《莫使我沒有眼淚》里的佛肉,從那個孩子的身上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還記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在心里喜歡過經常來我家里找我大哥的一個男人。這使我明白《莫使我沒有眼淚》里一個十歲的男孩是可以愛上一個二十八歲的女子,什么都可以的。我確實有感應,覺得自己也是那個叫佛肉的孩子。有一次我確實夢到了四道風,他問我:“北風姐,佛肉在你那里聽話不?我寫了佛肉,你為什么你不寫寫我呢?難道我不是你的兄弟嗎?”
“是,你是我的兄弟,——我好像寫了你的?!?br /> “那算什么!你為什么不多寫寫我啊,俗話說人過留影雁過留聲。”
我問他:“我怎么寫?你是大鳥還是一個人?”
“隨便你了,你認為我是大鳥我就是大鳥,你覺得我是一個人我就是一個人?!?br /> “那好吧。我這就動筆寫了。不要騙我!你其實就是那個叫佛肉的男孩?!?br /> 四道風對我哧哧笑著說道:“你我都是那個叫佛肉的孩子?!?br /> 這話使我在夢中都覺得心驚肉跳。
“我并不是你們看到那樣迷迷瞪瞪的。我看見的你們看不見,我知道的你們不知道。北風姐這些你知道不知道?”
“我感覺得到。雖然我也覺得你古怪得很呢!寒江雪一句話就概括了你,——她說你只是一個小屁孩兒,其他朋友都是直呼你名字,只有寒江雪喊你‘小屁孩’?!?br /> 四道風為自己辯護:“我都是大老爺們了!”
“是,我也覺得你是個知道關心姐姐們的大老爺們!但是大家說你是大老爺們,你才算是呢?!?br /> “隨你們便!你寫我的時候,其它都不重要,別忘了寫納木錯?!?br />  

 
他在拉薩的生活是凌亂的,散漫的。但是,那些拉薩漂泊著的、生活無著落的人們眼里他又是幸福的。
游戲著生活,正如生活游戲著他。
他的業余生活喜歡在網絡世界里搞“暗殺”,失手了,嘴里念叨“嗡嘛呢叭咪吽”,成功了嘴里還念叨“嗡嘛呢叭咪吽”。網絡世界雖然虛幻,但是他喜歡,因為虛幻是一種精神食糧,虛構也是人生需要的,“嗡嘛呢叭咪吽”好像也是虛幻的,就好比睡覺做夢一樣。這是戶內的事情。
再說戶外。戶外運動,他騎著單車,有時候有伴兒,大多數時間是一個人出發,走過西藏所有能夠走到的地方,遇到很多在路上的人。他是這么想的,那么多的人專門抽出時間千里迢迢來西藏,自己怎能錯過這么好的天時地利人和,更應該近水樓臺先得月才是。走了西藏那么多的地方,在內心里他喜歡的還是那些個碧波蕩漾的神湖。無論神湖大小,他都癡迷。每年他都要去一次納木錯。在所有的神湖之中,他偏愛納木錯。在他的眼里納木錯是自己從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的生母。納木錯也是自己的夢中的絕色女子。這是一個秘密,褻瀆神靈的秘密。
 
夜空,一個女孩兒的哭聲,撕破了一個男人的心。
嗡嗡嚶嚶,或者這有點關于蜜蜂采花蜜時幸福的呻吟了,但,這是一個真實的女孩兒的哭聲。起碼聽到的第一聲,是這么的。雖然不是新生兒,卻使他突然充滿新生希望的,這聲音刺得他心動。也不是好聽。否則古往今來的詩人們早已吟誦哭聲而不是笑聲了。只有他一個人看見了這個哭泣的女子,不要認為奇怪,這是在一個樓頂,只有他們倆,一男一女,女的先上來的,男的是后來才上來的。他以為樓上沒有人,即便有人也沒有想到是一個女子,而且這還是一個傷心的女子。
“你為什么哭?”他走過去遞上自己的紙巾。
在西藏的外地人都可以說是藏漂,被生活的浪潮推到這里來,自由的和不自由的,所以可以這么說他是個藏漂,漂了十年了;但他端的是鐵飯碗,是那種行動不自由的、要聽從調遣的所謂混飽肚子的工作,而且他還是熱愛自己的這份工作的,這份工作相對于機關單位還是有很寬裕的個人空間的。所以不能說漂得一事無成。拉薩對于他還是給與了極大的厚愛。
于是乎,他有了很多閑情和逸致,或是現在又有了……這何妨不是生活給予他的一個契機,人們都是這么看他——“傻子有傻?!保皇遣涣晳T勾心斗角,并不認為自己傻。說實在話,不知道從小失去父母算不算也是福氣,反正他長大以后,走上社會連他自己都感覺很是一帆風順。有媽的孩子常常都喊著不如意,他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長大以后沒有覺得生活有什么不容易。作為第一代援藏人的早死的父母,到現在他們的光輝似乎還罩著他,像佛光一樣使他的工作學習吉祥如意,讓他走上社會就作為援藏人的后代輕輕松松走上西藏這個陽光大舞臺。所以他得給自己一個罩子,罩住自己。能望見自家攢起的月光,星光、陽光的帶著珠兒穗兒的紅色罩子,像個節日里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那團火苗就是他自己。不過,他還是認為那些有媽的孩子比自己要幸福,只是這幸福只能是他這個沒媽的孩子才能看得見。
總在設計,設計這種感覺,又摻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安、機械,本來不想要這種感覺的,就是戀愛,也是非得水到渠成似的,疏通一下。就像拉薩河必須與雅魯藏布江交匯,是個歸宿,一定也是個改變面貌的結局。
像是有裝置的,有盒子的,但是愛情的誘惑很快沖淡了這一切。
說是不隨人意的生活,其實生活是順應一部分民意的。關鍵是不為你體察這潛意識的出口,出的出口,往往能讓你抓住的時機是偶然的。
于是他和她的夜下樓頂上有了繼續,有了并不矛盾和不間斷的所謂的愛情故事。這故事幾乎進行了半年多,有時候是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有時候是她想他想得茶不思飯不想。
……
這是個不很高的四層樓頂陽臺,站在陽臺上可以遠遠看見布達拉宮,薄暮像漸拉漸遮的窗簾,將星星點點的快要隱退的光灑在這個地方。夜的故事簡直有點屬于他們兩個了。你你,我我,無條件,無厘頭,絕不立體,自我表現也不值得你好奇,喜歡講笑話,尷尬的笑,傻笑再傻笑。你可以說,他們整夜的爬山,爬山再爬山,不斷的爬山。傻呀你!晚上誰去爬拉薩城外那么陡峭又朦朧的寸草不生的山呢!轉山也起不了這么早,我是說不太熟悉的男女,各自心里的障礙一般的傳統道德的那些大山。
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在這里是完全不需要的,適度的溫度,溫暖而愜意。好像他在十八歲到二十歲這幾年,怎么也有玩不夠的青春期。每夜睡前無話,酣睡無夢,忘了關燈,有條件的話可以享受散漫而無聊的日程。當然心里不要存什么疑慮,這一般像他這樣不用為生活奔波的人都能做得到。
是有點累,但只是在自己心動的女孩面前稍微有點麻醉,像飛翔了很久看見了心儀已久的想要落下來的樹枝或者礁石。
    心里的山路黑黢黢的,感情也不明亮,亮著的燈光從不同方向照過來,在來回的彈射玩耍似的。再走,前面一片亮了,再走,前面一片暗了,走幾步又被明明昧昧夾在當中。再有暈暈映亮身體的一部分。算是給黑夜點綴著一些星星點點的光亮。
樓下不遠處,小區人行道旁被夜色涂抹的幾棵綠化樹,夜色也擠在這當中,散點分布在樹葉的縫隙,針葉的縫隙。被燈光照亮的綠色詭異得不真實,一味的鮮艷,令人清醒而興奮。
于是他和她經常在這個樓頂上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見面。他們見面并沒有多少話要說,有時候還吵架,女孩對他總是挑剔,說他這不對那不對。他開始還為自己辯解,后來就什么也不說,覺得自己與這女孩其實根本沒有多少共同語言。
“來,你站好,我給你照張相。”他打開手機說。其目的是希望抑郁的女孩子高興一些。
“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照。再說我又不想和你交往,是你電話里非要我來的!”她哭過一陣,淚珠兒還沒有干呢,于是就沒好氣地對這個有些神經質的男人說。
他問:“你不敢?”
“咱們到燈光燦爛的地方照好嗎?”女孩子說。
 有光亮的地方有什么好照的??磥砟悴欢脭z影。
“好了,人家不是沒有你知道的多嘛!你就是要照黑暗——你照好了,最好給我照張鬼照。”
    他剛才本來有點討她煩??墒撬f著話擎著手機竟顧自走到黑暗之中了,卻把她留在光明里,一下把她逗樂了,“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唉!”
她走過去:“來,我也給你照張鬼照!”
  

 
從什么時候他覺得自己有點上當,上生活的當,上了感情的當,自己上自己的當。以哭的方式給你第一印象或最深刻印象的女孩兒總會給你一種錯覺。這個女孩兒很純,什么事情都像眼淚那樣抖落著說,連自己第一次和一個男人的性生活也說,只認識幾天工夫都告訴他了,好像沒把他當外人看,也沒把他當人看,更沒把他當男人看,人與人之間是不會這么無話不談的,切!但是通過這么短時間的接觸他又發現了一個很成熟的她,她的特點就是沒什么特點,叫你知道,哦,原來是這樣。是否知道呢?當一個姑娘家以哭給你最強烈的印象,讓作為一個男人的你一想起來就難受,那一定非常不簡單。
“等著啊,等著我走到你前面,我突然消失,然后再突然冒出來,一手握著手電筒,一手張大嘴,啊,不是‘一手’,哈哈哈哈……”他一邊做著動作,手握成拳頭,抵在下巴上。
“啊——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我本來是個人。
有鳥鳴,還隱約感到有什么聲音在流動。
她長得蠻不錯的,屬于藏漢混血的那種女孩子,很耐看的那類女孩子,起碼還挺可愛的,起碼和他蠻配的,他也是青藏高原的水土養育大的?;蛟S談戀愛只是一個過程吧?快樂只是個感覺,一陣一陣波浪似的,這個過程完了,完了就完了。所以要在覺得沒勁的時候,在冷不丁的時候,在誰都無所顧忌的時候,找點樂子,哪怕是假象的,哪怕是虛偽的,讓感情接著繼續。他覺得自己認識這個女孩子是很順其自然的,感覺一點戲劇性也沒有。兩個年輕人,又是在樓頂,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外人,夜貓子也沒有。
后來,這不是后來,好像只是開始,他就拉著女孩子的胳膊在樓頂上放肆的跳起街舞。
“嗷——!”“嗷——”男聲是快樂的,女聲是吃驚的,有點害怕的,有點刺激的。
想不到你也會這么兩下子???
我們上中學的時候街舞才開始流行,是男人都會兩下子。
“嗷——!”
他們好像到了懸崖邊,或者是中學時代的舞臺上,都忘了自己身處的位置了。他一手撈著了她的腿,一只手拽著她的胳膊,一只胳膊一只腿,摟腿的手大約在膝彎的位置,還可能往下。女孩兒身體蕩漾起來了,女孩兒被他掄起來了。
她感覺著飛了,身體被什么替代了,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女孩兒被這種感覺騙了,——大叫、大笑,若是兩情相悅,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真是的!他還在掄,“喔喔!喔喔——”她突然覺得心里被什么抽空了——眼前這個茁壯的誠懇的男人她不敢認了,她意識到什么反差、距離,從她腦海里一閃而過自己初戀的那個人。一閃而過!——這個人的身形變成那個人的身形,很玄,很旋轉,顴骨很突出,不但臉瘦,身體也很瘦,卻又很有架子。這是馬上的,這是就在旋轉中的,從第一刻起,笑過叫過后間不容發的。以前那個男孩兒也是這么用街舞的方式旋轉過她。她用聽得清的聲音叫出了那男孩兒的名字,緊張而不拖沓。——身體旋得漸慢下來了,可是緊接著一個聲音:“松什么手啊,哈哈!”這聲音未來得及辨識,就倏的無聲無息了,好像簡直沒有發生過,眼前就只有她過去戀人的笑臉。“你害怕?”他問。她搖搖頭。很真誠的?!斑恚?,你不怕——”這笑臉也在飛閃,逃逸,她一度又被懸空了,于是她加重了懸空的感覺。“松——手——?。 ?br /> “啊——??!”女聲呈一條尖銳的弧線劃過夜空,“轟——!”“噗——”又墜下去一截。她的一只手剛巧扒得住欄桿的邊沿兒,緊接著另一只手,開始艱巨的向上努力,如果不想上努力,那就往下出溜。
“啊?。俊边^了一刻他才搶上去死命的拽她的胳膊,往上提往上撈?!澳侵皇稚蟻恚 薄澳侵皇稚蟻?!”“不行,我提不起來了!”“快上來!”“快上來!”“快,上來!”“呃……啊,不行,被撞壞了呀!”
“唉!”在關鍵的時候不爭氣的他嘆了口氣,說不清他是氣什么恨什么抱怨什么,他抓住她胳膊的手松了一下。…他一只手此時可是已經騰出手來準備抓那只上不來的手呀!好在那只手及時改變了策略,馬上加入了撈已在手的胳膊的工作。她的腳在下面亂蹬,她一邊喘氣一邊在亂蹬。
他往上拽她,同時兩股交替的力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緊張的把她往下拽?!班帷?,“噌”!“腳別蹬!”“腳別蹬?。⑺哪_好像還在不停的亂蹬,他雖然看不到,但是他感覺到了。
    一個機會錯過去了,“轟轟隆隆”,拉薩的夜雨又要降臨了的聲音。他的身體由于慣性向下,平臺邊上的鐵欄抵住了他的肩膀,一陣酸痛。她在下面叫喊,本來她是有機會上來的,但是這會兒她亂了方寸。
本來,他那只胳膊已經吃不住了,彈盡糧絕了。她抓他的衣服,他從她的肩膀往下抓,抓她的衣服。他知道他的肩膀不能離開那鐵欄桿。鐵欄桿壓在他身體下。女孩兒開始往上上。終于,她的臉浮到他面前了。他們都停住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開始滾落。他的嘴打著顫,一股沖動讓他顧不上許多,他開始吻她,她熱烈的回應,并繼續艱難的一點點往上,“腰嗯嗯帶”,她在他嘴里含混的說。他的左手抱著她,與此同時另一只手向下摸索她的腰帶!他只摸到她肚皮上的一塊皮膚。他的頭顱躲到她的頭顱下面去了!一個下巴抵著他的頭,他鼻子里是他熟悉的女孩子身上隱隱約約的香味,他吃驚的發現,他咬住了她的衣領。他下巴有一個空隙。但此時已經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突然感覺自己很累很累,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
    而她的胳膊和手,一只手八字形向外張著,一只手拐過來抓住他后背那衣料中間的位置,竟是那么有力。
不能松開牙齒,讓身體抬高些,讓身體一點點往后退,然后他才有可能抓住女孩兒的腰帶。
牙齒!現在全靠牙齒了!他閉上了眼睛。
他不能說話,不能張嘴,他覺得迫不得已時要抓她的頭皮。
她還在試圖做進一步的努力。
他不能向她傳達什么,包括眼神、動作,都不能。
她終于開始聲嘶力竭的大喊救命。
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用盡全力把女孩兒往上提起,然后再一扭身子,只聽見“嘶啦”一聲,誰的衣服扯爛的聲音,然后他只知道女孩兒脫離了險境,自己就昏過去了。
……
以上文字是四道風生前寫就的其中一篇小說初稿。是描寫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和一個女孩子的愛情。
因為愛情,愛情使人忘乎所以,差點要了他的命,也差點毀了自己,結果是他掉了好幾顆牙齒然后才換回女孩兒的性命。
  


四道風發生了以上這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愛情絕唱。我和四道風去醫院看望他的時候,他還說不出話來。那個被四道風舍生忘死救下的女孩子只是胳膊脫臼了,就站在他的病床旁邊,見我們來了用一只手給我們倆倒上茶水,放在我們手里。這女孩子也沒有多余的話,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會說話似的,但是蒙著一層說不出的憂傷,那種憂傷是有許多世俗煩惱的憂傷,是在生存空間孤立無援無處攀附的憂傷。
我沒想到四道風會與一個這么樣的女孩子在戀愛。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聰明過了頭的女子,像四道風這樣的沒腦子沒有生活經驗的男人是滿足不了她的。
有那么一段時間,也就是四道風傷好了以后,也不知道是談戀愛太忙了,還是工作上太忙,恰好這時寒江雪離開了拉薩,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四道風。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忙什么。我說也不忙什么,在忙生活。
見了面,我順便問了一句,怎么不和你女朋友在一起啊?
四道風神態自若的說:和她在一起真累!
還沒有結婚呢,你就對女人感到厭煩啦?
他好像是認真的想了想說:有點,不過不見她也就不煩了。
我說:你行啊。這么快都淬煉成一顆蒼老的心了。若是再認識另外一個女孩,你不是轉眼就是老仙人啦!
四道風看我一眼,撓撓自己的后腦勺,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伸手從我脖子上取下佛珠放在鼻子跟前聞聞,然后在手里盤著,盤得很笨拙。
我像是告誡自己的兄弟那樣告誡他,你可千萬不要玩弄人家女孩子的感情。
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這可不敢那么肯定。我說。
在我們閑扯的時候,他拿出自己住院期間寫的手稿讓我給他指點一二。看一眼他鬼畫符似的字體,我把手稿遞給他說,你還是給我電子版吧。不一定能給你指點什么,因為我們的寫作風格不是一路的。
他說,不管一路不一路,讓你看看還是好。比如說那本博客版的書,聽了你的讀后感,我還是發現很多不足之處,可是再做修改已經變成鉛字了,就像生米做成了熟飯,不好改了。
 
秋天來了,這是真正的秋天,秋高氣爽的樣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再熱烈,連天空的藍都讓我感覺很透徹的什么都可以被融化在里面。在這個季節了我看完了四道風的電子版小說,我建議修改的地方都用紅色字。然后發到他的郵箱。但是不知道怎么評價他的這篇小說。小說的名字叫《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是改寫《紅樓夢》里的寶黛愛情,并沒有寫林黛玉的眼淚,卻是寫了賈寶玉迷戀林黛玉的竟然是她身上的香氣。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把賈寶玉寫成了嫖客,把林黛玉寫成了青樓女子。
 
四道風有兩個博客,他自己還有兩個圈子,他讓我加入他的博客圈,我二話沒說,稀里糊涂就進了去,進去以后我才發現他把這個圈子的頁面裝扮得令人恐懼,背景畫面是無數的骷髏頭。另外一個博客的背景上卻是些荒誕的年畫畫法的大頭娃娃,大頭娃娃的笑容看上去不是喜慶,而是讓人特別不舒服的怪模怪樣的笑,鬼魅的笑。我有點后悔自己不假思索就誤入怪圈,像是進了地獄一般。這都什么跟什么呀。這兄弟的精神領域怎么會是這樣?這比他的《莫使我沒有眼淚》的內容還怪誕。我硬著頭皮在他的博客里轉了一圈。還別說,真的還找到幾篇雖然有點癲狂但是很有代表性的文字來:
我看到英雄寶藏和春天
美人花冠和荊棘
在這片收獲王子的土地上也收獲自由
床頭燦爛夢已像變味的西紅柿
已經沒有一句可用于洗滌的水
枯竭的匠人在鑿生活的問號
……
   
我不能再去閱讀他的這些文字了。我仿佛讀出了他這個人內心的某些東西的味道,就像他嘴里的大蒜味。他還有嚴重的世界觀的紊亂癥狀。
 
六 
……
說不上什么時候,他醒來了,他是被一口血水嗆醒的。他側轉頭,看到了自己躺在黃昏的野外,身旁站著兩個人的影子。他費了好大勁看見的也是影子。怎么了?眼前的世界被什么蒙蔽?兩個影子沒有感覺躺在地上的他蘇醒了,一個還在那里唉聲嘆氣和身邊另外一個影子說自己這次出車倒大霉了。
“干脆咱就把他扔在這里,不管了?!?br /> “無論如何我們逃不過的去的?!?br /> “總算你們還有點人性……”。他吐出了最后一口血,口腔里的舌頭開始活動,他下意識的要去感覺空隙,還有牙齒松動的聲音,可是沒有。
壞了!他連自己身體上的缺陷都感覺不到了。
“我這是怎么了?”
“我哪里去了?”
“不是,我的肉身哪里去了?”
“我的肉身怎么與我的靈魂分離了?”
那一刻天邊的景象真是太不一般了,他一邊頂著風吃力的蹬著單車,一邊迷戀著五彩繽紛的藏北晚霞,那晚霞仿佛就是一尊千手觀音的化身,突然之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天空中的千手觀音伸出一只手拎小雞似的脫離了單車,然后在半空中飛翔一般沖進了晚霞之中,于是晚霞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他的肉身或者是魂魄可能是這個時候也跑掉。他覺得自己就差一兩個小時就到納木錯了。他費勁的用手指抹掉鼻子上的血,——終于知道是用手指——抹掉——鼻子上的——鮮血,他知道那是鮮血,因為一個人即使得了重感冒,鼻涕也不會這么洶涌的,一個人的身體里只有血液如此不可一世??匆娏颂炜斩嗟脭挡磺宓男切?。在西藏這么長時間了,今夜躺在這里才發現高原夜空的星星竟然這般的密集,而且距離自己這么的近。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仔細看他臉上的表情,會看到躺在地上的他驚喜的望著夜空。他繼續舔舐著牙齒,感覺到它們變成兩排機械而古板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終究是身外之物?;蛘叽藭r還不需要驗明它們的松動與空隙。他只感到它們不想當的重量。他張口哈氣,盡量釋放胸腔里實在令他難受的苦味,這魚龍混雜的液體不斷從肚子里泛上來從喉嚨里從微微張著的嘴里和鼻子里流出來。他現在已經肯定自己這是出了車禍。這段路太窄,是要出車禍,今天如果是別的一個騎著單車去納木錯的騎行客,遇到這輛加長的大貨車,不是他就會是別人。路太窄了。這段路太窄了,像個生命穿越的瓶頸??墒?,過去又不是沒有走過窄路的,都安然無恙。是這條路出現問題而不是他出事了。
現在他也覺著自己安然無恙,因為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只是不想動。而四周有一種聲音似有似無鉆進他的耳朵里,說是風聲吧,又不是風聲,很有韻味的那種聲音。
“砰”的一聲,身子飛起來時,他眼里只有滿天的千手觀音似的晚霞。醒過來,一切像浸在水里一樣,那種潮水一般的聲音就來了。夜空上的繁星像一顆一顆晶瑩透亮的露珠。在這樣的聲音里,在繁星照亮的天幕上,他十分真實地看見了遠處有一座高高在上的金碧輝煌的城,那城市被滿天的繁星包圍著……。他感覺好笑,有許多人一生都在向往,他美好的向往可不是金碧輝煌的城。這金碧輝煌其實是那些朝拜者們朝拜的佛的國度,沒想到他誤打誤撞到了這里。
……
自己什么時候喜歡上單車旅行的?不知道!神使鬼差的。高原上的生活是不緊不慢的,因為缺氧,工休的時間要長些,內地人在這里工作,人們都很超脫,不像在內地掙錢像要命似的,爭權奪利跟明天就活不成要死了一樣。這里的人們在佛光普照之下,都生活的像神仙一樣逍遙,對于他這種缺氧也可以精力旺盛的人來說,生活不但無趣無聊也沒有意義,人總得給自己找點有意義的快活的理由活著。在西藏做騎行客簡直他媽的是一種享受,一個人走在曠野中,像一匹脫了韁繩的馬,天不管地不留的,看日出朝霞,看夕陽西下,看神湖,看荒漠戈壁的人類廢墟,簡直跟無數個絕色美女交合沒有什么區別,心里那個爽?。∩侥?、日喀則、林芝、阿里、那曲,每年都把納木錯落到最后,是因為納木錯距離拉薩太近,其實距離拉薩最近的是羊卓雍措,但是他在計劃里總是把納木錯放在秋后——緣分如此,不可勉強。如果不是知道女孩子幾天前陪著莫拉(她的外婆,她媽媽的媽)和舅舅來納木錯,他也不會熱急火燎追著來,他一般計劃納木錯結冰的時候來的。納木錯在他眼里每年都在變化著。有人說他:不就是個湖泊嘛,看景不如聽景,你再看她也是湖泊,她也不會變樣子。而他心里和眼里看見的納木錯與別人看見的絕對不同,他內心認為自己是個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人,他心里笑話這些人:你們懂什么!
他馬上就要接近納木錯,還可以見到女孩子,兩全其美的事情。在這節骨眼上,大貨車的屁股一扭就把他扔在這里了。已經死亡的軀體里的靈魂格外地活躍,這該死的靈魂一副大難來時各自飛的架勢?!?br /> 一個黑影用腳踢了一下躺在地下的他,這一定是那個盼著他快點死的肇事司機。他只是難受,并不感到疼,想告訴這個影子自己還活著,但是他就是說不出話來。他梗著脖子想站起來,不行!氣喘吁吁的,于是,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操你媽的!”沒罵出口又是如注的鮮血涌出……
另外那個黑影也彎下腰,臉幾乎貼到他的臉上了,口臭撲面而來。他想罵俯下身來的黑影子:離我遠點!老子可不想同性戀……
這個觀察他的黑影直起身子也踢了血肉模糊的他一腳:“你他媽的想死找別人的車撞??!怎么還不斷氣兒?。∧憧禳c兒斷了氣我好報警啊!要不老子還得賠上醫療費用,老子還得陪你在這野地里挨餓受凍。你不死,我要是報了警,不是沒事找事嘛!”
“操!孫子,你讓爺死爺就那么聽你的話?……”
隨著那一腳,他覺得肇事者那一腳變成了一只手,那手猛推了他一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向著那個金碧輝煌的城飄去。
……
這一刻他的意識暫時中斷。
他似乎想不起什么人生有意義的事情,算了,他心里說。他盡量溫和的想對影子說一聲“算了”,似乎想了一想的樣子,不是“算了”嗎,不是,那是什么,他嘴里在嘟嘟囔囔。
……金碧輝煌的天空之城,那是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是不是有認識的人在那里面成了佛也說不定。沒有誰來拯救自己回凡塵了?,F在只有去那個金碧輝煌的佛城里暫避一時。等有了力氣再去納木錯,納木錯是神湖,神湖離佛城一定不遠,要不然,怎么快到納木錯了,怎么就“呯”的一下子來到這佛城外了呢?這不奇怪,生活就是這樣出人意料。
但是并沒有聽人說納木錯的附近有這樣一座城池??!
……
難道是這個地方出現了時空隧道?難道我要輪回?
真有輪回這一說嗎?
于是,他想起大昭寺門前那些磕長頭的追求來世輪回的信徒們。他覺得回到拉薩一定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訴給那些磕長頭的信徒們。
  


四道風的愛情故事——
護士替他掖好被子,又看了一眼他床邊的女友,“我真羨慕你們,你們的愛情真偉大!”說得她圓饅頭一樣的臉上的笑容先綻開了,兩只小瞇瞇眼放著不容置疑的光。
兩個主人公對望了一眼,女主人公陪著護士勉強笑了一下,接著忍不下去,卻哭起來了……
故事總不按觀眾的意愿發展下去。
“好了,好了,不是都沒事了嗎?”病房里一連迭的響起其他正在康復病人雜七雜八安撫的聲音。
“你們那一刻是不是挺驚心動魄的?”護士追問道。
……
門開了,醫生進來查房。
  

 
寒江雪對我說:你說人家沒有來過西藏圖個新鮮才騎車游走,就是游走也是成群結隊的,你說你這小屁孩一個人瞎跑什么?我交待過他不要一個人瞎跑。我總是害怕他一個人在路上感冒了怎么辦?他感冒好嚇人!
寒江雪一直認為如果及時救護,四道風死不了。
我想也是的,但是當時是他一個人呢,誰救得了他?
 
唉——,繼續他的英雄救美的描述吧。
兩天以后,晚報上要登他和她的故事。采訪女孩兒的時候,報社有意讓他們在一起(他借口嘴痛,醫生不讓他多說話,基本上不作應答)。女孩兒神情淡漠的接受了采訪。她說得簡單潦草,使故事失去了原有的新奇性和可歌可泣性。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知道這對你有些為難”——“其實也沒什么為難的”,旁的一個記者插嘴說,“但請你務必回答”,提問者嘴下不停,“是什么使你咬緊牙關,從死神的魔爪下奪回你女朋友呢?我想一定是愛情,愛情的力量!”
他不置可否,因為他是打定主意不想說話。他那算是愛情?他覺得那根本不算是什么愛情。他心里的愛情標準不是那樣子的。他甚至很想問這個記者,難道你的愛情就是這樣子的?
算了,跟記者抬什么杠?沒這個必要。人家也是好心好意。
提問者大約以為他這個英雄一定有一番話要說呢,趁著這個功夫望了望女孩兒,“你說呢?”
女孩兒點了點頭。
最后,實在是不說不行了。
記者們沒想到他說的是另一番話,“我太冒失了,不該——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窮開心。我小時候就——”
大家聽了都笑了。
記者還想給兩人拍張照,上第二天的報紙,這時卻被一伙人沖進來攪亂了。這伙人其實也不多,就是女孩子的媽媽和她的姨媽還有什么媽,還有一個什么表哥。媽媽拉起來女兒就往外走,嘴里一連串的重復著一句藏語。他聽不懂藏語。
第二天,報紙又出現了這樣的標題:悲壯的浪漫,死神也怕咬緊牙關。
采訪文章把可以想象得出的部分細節,加以渲染,還有一句話,“他們兩人對這件事都很坦然,覺得并不值得報道?!?br /> 接下來是傷口愈合,他做了口腔矯正,鑲上假牙,出院。
想起那段住院的日子,就覺得有女孩子陪著值得留戀,除此之外什么都是畫蛇添足。傷口愈合期為了防止食物殘渣掉進護齒內,醫生建議最好注流食,要不就每天打幾瓶子的葡萄糖,他寧愿打葡萄糖針,讓胃去唱空城計。他開始聽人說齒根內再要打上幾針,要打上鋼針,以固定假牙齒,搞得不寒而栗。后來才知道那是對于殘齒的,要鉆洞、膠固,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只是松動的長結實了后和比鄰的牙齒再連體加固。按照慣例護士每次給他拿來的漱口鹽水,他都一揚脖灌下去,他覺得體內缺不了這種東西。其實卻是給他打了生理鹽水的。慢慢的,到了最后一段日子,女孩兒越來越少的陪他、甚至也不來看他,他也不問為什么。其實他心里很想問,但是問誰去?
他想起了前兩天,不知因何而起的一條消息,女孩兒遠在印度的舅舅回國了,女孩兒的家人那兩天進進出出,動不動將女孩兒叫出去,說是有話要說??磥碚嬗羞@么回事。行了,他懶得管也懶得問??恐鋫b小說打發時間。他想以后的日子應該把許多時間騰出來,自己一個人到一個荒無人煙的野生動物們棲息的地方陶冶一下情操開闊一下眼界,讓心里靜一靜。
他有點困惑,這困惑猶如女孩兒家人連日來對他異樣的眼光一樣,時時纏繞于胸,揮之不去。然后就是開始做亂七八糟的夢,好像被救的人是他,救他的反而是那個女孩子。
墜落、落入陷阱,甚至跳水,先是飛起來了,然后要落地的樣子,還沒有落地夢就醒了。夜里老夢見相似的場面。許多時候他都成了掉下去的那個人了。醒來就是一陣冷汗,一陣后怕。他是不是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人呢?那天晚上的情形,想都不敢想。就這么恍恍惚惚的,像是精神有了問題,其實是滿腦子都是女孩子淚流滿面的樣子。
……
我杜撰著四道風臨死時的樣子,一邊對著電腦上打出來的這些文字哽咽。這一刻,我恍惚覺得死的不只是四道風,那些與四道風聯系著的東西也死了,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
曾經屬于四道風的生命在去納木錯的路上,果真要結束了。每次單車出游,他都要去附近的寺廟拜一拜,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入鄉隨俗罷了。在拉薩只要是內心糾結,最好去寺廟里轉一轉,感受感受,觸動觸動內心,對著佛像在內心放心大膽的懺悔懺悔,什么問題就解決了。四道風曾經對我說,他只要進了寺廟總是找不到出來的廟門,每次去寺廟他就會犯迷糊。
我說他可能是魂兒找神佛聊天去了。
  


過去的時空只屬于過去。條件、情境、包括個人姿態。
這與明天會發生什么,不好找一個預測借口。
奇峰突起,橫空出世,生命中一個難以磨滅的夜晚,豆大的汗珠。當時對于我們發生的一些事——老天,一件就夠了!一件足以讓我們心臟停跳的——簡直是,怪事!這件事夠得上讓我們去胡思亂想,夠得上我們去挖掘,夠得上我們窮心竭力,夠得上我們幡然悔恨,夠得上我們牽扯加入一些索然無味的情節。這個時候需要冷靜的自我剖析,理智的自我對話。不需要感情的依賴于寄托,那樣會更脆弱。
 
我現在繼續想象四道風生前的愛情經歷——
他醒來后,直到記者采訪的那段時間,根本不知道對于他和她是發生了什么。后來,他隱隱約約感到了,但是這感覺接下來不為他做任何進一步的提示。
強烈的荒謬感。他的思維陷入了一種現實的圈套。
那個女孩住院治療最后一段時間開始躲著他不見他。他對她很客氣的,從來沒有想到要去霸王硬上弓。只能說霸王硬上弓,“強奸”兩個字他說不出口。他認為強奸什么也不能強奸一個女孩子,欺負一個女孩子不是一個男人的君子行為。他自認為自己是個君子?,F實之中對一個女孩子有了感覺真是那么復雜嗎?他不過是來自一些最自然的因素,萬變不離其宗。在別人都認為這中間會出現一條更緊的紐帶的時候,他認為出現了一個不美好的斷層。無奈之下,他像個無頭的蒼蠅,病急亂投醫似的找過街頭算命的,在拉薩找算命的是不可思議,——要搞清楚這里是佛教圣地。只有內地人才相信算命這一套,西藏人民相信輪回。他可以說是西藏人了,西藏的漢族;在西藏生活的人統稱西藏人,就好比你是四川人,我是青海人,有的是一個人出生的地方,有的是老祖宗出生的地方。他有時候這么想:我哪里知道自己的老祖宗是誰,有沒有留下來可續的家譜,我只知道自己喜歡西藏這方水土。
    算命的很實際,婚姻、前程、事業、哪邊可以發財,只要掏上十塊錢幾塊錢,馬上為他算命。但他還是需要解釋,更需要解決。
(他開始對玄而又玄的東西表現出圣徒般的癡情。)他愛拉薩這個別人看來玄而又玄的圣潔的地方,他喜歡現實中的圣潔,更追求精神上的清澈,就像他熱愛納木錯,這是他的天性。他壓根對一些物質概念十分淡漠,他對別人認為很重要的東西都不以為然——,因為他似乎不缺少這些東西。
他說:“我,沒什么好介紹的,第二代援藏人。第一代援藏人才是為西藏建設奉獻青春和力量的,第二代援藏人就是‘獻了青春獻子孫’的第一代援藏人的子孫,一般都是在西藏很有優越感的人。比起那些民工兄弟自己是很幸運的一個有鐵飯碗的鐵路技術工人,雖然做著一份在別人看來普通的工作,朝九晚五,拿死工資,不多也不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也從來不跟那些看似生活優越的人比,他總是與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比較,比較的同時他會憐憫不如自己的人)。每月存不下來幾個錢,不是買書看,就是單車出游花在西藏的大好河山上了。但我覺得自己比好多人還強,可是有的時候,我還總覺得自己缺點什么。”
“缺心眼兒!”女孩兒說他。
“是吧,缺心眼兒?!彼姓J,因為人們普遍這么說他。只要他做出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大家都這么歸根結底諒解他。
“談過戀愛沒?”
“談過——不,噢,在認識你之前沒談過?!?br /> “你這個人真沒意思,談過就談過嘛,就,還還……”女孩兒嗔道。
“想不到咱們還是鄰居”。他想到這個話題,就趕緊說了出來,有點故作姿態,有點煞有介事。
“傻頭你”,女孩兒一笑,“我不是你鄰居,跑到一個樓頂干什么?”
“你家人不找你?”
“他們才找不到我呢,唉!我在大街上轉了一圈,然后才上樓的?!?br /> “一個人上樓干什么?”
她說:“煩呢,我都畢業兩年了,就是因為上的大學不好,找不到一個滿意的工作……”
“年輕人一般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高不成低不就的。他說這么老成的話好像自己多大歲數了似的?!?br /> “才不是呢。你到底談沒談過戀愛呀?”女孩兒問他。
“唉,別提了,以前錯過了一個女孩兒?!彼麛[擺手說。
“喲,看你的樣子,好像很成熟呀!”女孩兒笑道。
他覺得自己有個什么問題要問女孩兒,但一時想不起來了。
女孩兒給他說自己的父母,長什么樣,經常穿什么衣服。樓里包括能見面點頭但稱不上名姓的叔叔阿姨蠻不少的。女孩兒怎么說他怎么也分辨不出來了。因為這棟樓里有好多藏族女人和漢族男人,哪里知道誰和誰是兩口兒。“哎呀真啰嗦,提他們干什么!你見了就知道了。”女孩兒一副不知跟誰賭氣的樣子。
兩人沒話說了。停了會女孩兒打破了沉悶,去推他的肩膀,去捶他,然后奪過他的諾基亞手機翻看手機上面的信息。他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覺得這一點她顯得更加可愛。
可他為什么覺得她可愛呢?工區里也有女同事與自己打情罵俏,你摸我一下我碰你一下,他怎么從來沒感覺可愛呢? 
 

 
他從什么時候變得愛思索,皺著眉頭,低著鼻梁。如果拍電影,細節部分建議要多放進幾個這樣的特寫。鼻尖上沁汗,經常是眼孔中放出超長波的光來。
他若走在街上,身邊的人來人往似乎與他毫不相干。
鏡頭一轉,馬上切換到了他的后背,從鏡頭下伸出來一只手,在他背上一拍——噢,你好你好!寒暄,近來怎么樣?。靠嘈?,讓煙……
深夜,他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了。在樓梯上他碰到了女孩兒一家人上樓。女孩兒在父母的簇擁下上樓。
他抬起頭,迎到了女孩兒轉頭看過來的目光。
“看什么看,一個醉鬼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兒身邊那個穿著藏裝的母親說,拉著她上了樓。
他醉了嗎?他清醒的記得自己好像沒有喝醉。但是別人怎么看著自己是喝醉了呢?為什么在別人眼里自己怎么就不是自己了呢?
第二天一早,女孩兒的母親提著一袋子速溶的酥油茶和一袋子干奶酪,就到家里來了。他還沒起床,一陣忙亂,有點點自己的隱私被人撞見了那樣覺得不光彩,有點兒狼狽,女孩兒的媽媽一個勁的道歉?!澳銊e見阿姨的怪,阿姨昨天沒看清。眼睛不好使了。”
   “你們年輕人啊,沒事就愛喝個酒,酒有什么好喝的。那玩意,我嘗都不要嘗的。再說,喝壞身體怎么辦好呢?”
    “要說啊”,老女人(不可理喻的上年紀人他一般在心里都這么稱呼)開始推心置腹,“你人好,心眼兒好,又是我們家黃曉的大恩人,我們家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可我們家黃曉沒有這個命喲?!彼迷囂剿目跉?,“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人,我女兒她還沒有合適的工作。你說是不是呀?”
他再次發現,自己在接待的整個過程中都顯得很局促很拘謹,低眉順眼的。好像在別人家一樣。不會說客氣的話便很少說話,可一開口又是“是呀是呀”。他實在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阿姨,你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他很不待見這樣做長輩的人,這樣的長輩壓根就不打算叫人尊重她。想著自己的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的寄人籬下,腦中又接著閃過童年時爸爸和媽媽的死,還有姑媽的冷酷,自己考大學時的艱辛。再往后就是工作,生活使他幾乎忘記了曾經經歷的一切。可是現在面對眼前這個說話眉飛色舞的女人面前,一切又想起來了。
他心里這么想:藏族大媽都有信仰的啊,就因為你嫁了個漢族男人,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多可惜啊!
他心里又想:若是我親媽這樣活在人世,我真希望她早死就這么給我留點美好的回憶。
 
   
老女人臨走,扔給他一句話:“實話給你說——我們家女兒,其實是個克夫的命啊。這迷信啊,你要說不相信也不行啊!”
這句話好像在哪聽說過,對了,中國古代克夫的女人最多,克得連年戰爭,男人都死在沙場上了,他尋思。這是一個對古代漢文化十分了解的女人,特別是對古代克己復禮文化有深入研究。
她是不是不愿意我和她女兒交往?他十分愚鈍地尋思。
 
他從老女人口里聽說,黃曉原來談過一個對象,后來死了。再有,女孩兒有一個在印度做生意的舅舅也是確實,但是要在尼泊爾開分店,要黃曉去尼泊爾幫忙經營。
他說:“那好啊,她可以去印度深造??!現在有條件人家的孩子都出國了,印度也是外國了”。
老女人說:“你是說他弟弟吧?”
“他弟弟?”
黃曉的母親說:“噢,本來是讓弟弟去的,后來說弟弟太小了。就打算讓她去了。其實也不是什么深造,出去闖闖罷了。”“不是去上大學嗎?”
他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斷了就斷了。
    黃曉、黃曉的媽媽,他覺得當中至少有一個人一定在說謊,或者一定有什么事有意瞞著。
他打電話約女孩兒。
女孩如約而至。
   “讓我看看你的牙,啊——”女孩兒一見他就裝出很調皮的樣子。
這多少有點讓他覺得自己當初認為女孩兒很可愛是不錯的。
他張開了嘴:“啊——”露出了一嘴的假牙。女孩兒試圖伸手去摸它,但猶豫了一下縮回了手,        
“我怕它一不小心會掉下來?!?br /> “就是”,他笑笑,他喝一口水掩飾了自己的表情,“它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br /> “國外技術可能好,干脆讓我舅舅帶你到尼泊爾看看吧。聽他說尼泊爾的消費很低?!秉S曉說,她并沒有跟他透露自己要去尼泊爾幫舅舅經營商店。
    “算了。尼泊爾那么屁大一點的國家……聽說很多人都生活在農耕時代?!彼中πΑ?br />     兩人都不說話了,他覺得氣悶,就說,“咱們到外面走走吧。”黃曉說,“好啊?!?br /> 她為什么可愛呢?他一路都在想這個問題。愛掉淚的女孩子就一定可愛嗎?他抬頭打量了黃曉。他這才發現,白天看得太清楚,她長得并不漂亮,普普通通,又像藏族女孩子,黑皮膚,濃密的長發;又像漢族女孩子,扁平的五官。認識她的第一個夜晚,他眼里的她為什么不是這樣的呢?
“你看我干什么?”黃曉低下頭去了。
……
女孩兒勾下頭去,不知為什么,她的嘴開始打哆嗦,眼淚快出來了的樣子?!澳悴灰僬椅伊?,好嗎?我今天出來也是想要給你說明這些的?!彼驮谶@時站在那里盯著她不走了。
是因為你要到尼泊爾去嗎?
不是的。我覺得我們繼續下去不合適。我配不上你。
    他知道女孩兒為什么可愛了,是因為她的自卑和憂傷讓自己心動。
    就在此時此地,這樣的一個下午,路過這里的行人發現一個男人突然沖著自己身旁的女孩兒咆哮。——“哭!我讓你哭!你怎么不哭?。。俊?br />     女孩兒顯然被嚇了一跳,噤若寒蟬,最后說了一句:“你神經病啊你!”
    男人緩緩的蹲下來,捂住額頭,十指插進頭發里去:“你快哭??!”
女孩兒一磨身,走了。她覺得媽媽還是猜得沒錯,這個男人精神有問題。有時候她覺得媽媽蠻不講道理,有時候又覺得她不是沒有道理。這正是她對待任何事情都猶豫不決的原因,包括談朋友。
 
女黃曉說了他們倆不合適的話之后,四道風至今也沒見到她,包括她的家人。他隱約知道,黃曉的父母,還有她的那個舅舅,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直到他醉酒歸來的那個晚上,在樓梯上再次見到黃曉。
其實,黃曉是專門在樓梯等他。
他沒有問她為什么還沒有去尼泊爾。
    黃曉對他說,她想有個體面的工作,可是條件不允許,要送很多禮,可是她父母又舍不得送禮,說是家里沒有多余的錢——勒緊褲腰帶少消費送了就送了。可他們就是不肯勒一勒。他們就會偏向弟弟!特別是她媽媽,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她偏要女兒去干,黃曉喜歡的自己希望做的事情媽媽卻不允許她去做。她要去酒店或者旅行社打工,母親說那會讓家里很沒有面子。需要大學文憑的工作她又不具備那個條件。所以她一直在家里閑著。開始她家里還有著小保姆。媽媽讓小保姆走了,家務活就都是她干的了。媽媽說一定要等個好機會給她找個體面的工作。”
    “那你父母一定有他們的想法或者難處,你要學會體諒你的父母。再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相信你父母一定是很疼你的。“他第一次大哥哥一樣開導一個女孩兒。
     ……
    “你有沒有想過要自己做生意?據說是拉薩的任何生意都很賺錢。有了錢也是很有面子的,多年前就有很多人辭職下海做生意,現在很多都成大亨了。”
    “你給我資金???”
“嘿,很想啊!可是我一個工薪階層沒有那么多錢幫助你!不是說你舅舅可以的嗎?”
黃曉很生自己媽媽的氣:“哼!那是我媽媽的親人又不是我的親人。我不想和她有任何關系!”
他建議女孩子弄輛自行車旅行去,西藏天大地大景色迷人。一個人只要走在路上,心里就沒有那么多煩心事了,還會遇到很多內心像自己一樣的人。
女孩子說:“我又不是神經病!”
他說女孩子:“你這就不懂了吧!”
 
他和女孩兒約會后,過了幾天,收到了女孩兒發來的短信,還有幾個別字:我很愛你,并不是因為你救了我。但是我們以后不可能在一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女孩兒。別問為什么,我沒有工作,什么都要靠媽媽,我不能不聽她的話。想起這些我心里卻(確)實想哭。但是見了你我總是強迫自己開朗些。從(重)新尋找你心愛的女孩子,好嗎?
他看完短信笑了一聲,“就是”,扯一張紙巾擦擦眼鏡片,扔垃圾簍里了。女孩子說過,她的媽媽不給她買手機,說是有了手機,她就會認識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那些社會上的人會使她學壞。有一次她玩了他的諾基亞手機,他說若是喜歡手機就送給你了。女孩子說不要,拿回去也會被媽媽拿走的。但是,后來她還是有了手機,說是舅舅給她的生日禮物。
但是他不能克制自己去想黃曉,甚至希望黃曉再被自己揪一次,再用牙齒把她叼住。如果用牙齒叼住已經不能挽救那個女孩子,他情愿和她同歸于盡。
 
 

后來,只要從工區回來,他經常去樓頂的平臺上,一個人在那里愣神,甚至一天爬上去好幾次,想象著女孩子正在樓頂上掉著淚,一邊等著他來。這個樓頂,是他這幾十年唯一一次轟轟烈烈過的地方,而且是生命攸關的一次;在生命的緊要關頭與一個女孩子的生死聯系在一起。當時并沒有覺得有多壯烈,被媒體渲染后,他就覺得還真的是與往日的生活不一樣了,而且現在經常有意無意順著媒體記者曾經提問的那些話題,展開充分想象力,竟然有點可歌可泣,甚至都驚心動魄起來。接著,這些無邊無際的想象就把四道風自己也感動了。
一個關系不錯的哥們兒,過來找了他幾次,每次都看見他一個人在樓頂發愣。拽他在駐地附近找到一名剛剛開辦的心里診所,把他扔在一名大胡子心理醫生面前。本來他是要撒開腿逃了去的,一看不是治病的醫生,是心理咨詢,他又來了興趣,所以就留下來想知道心理醫生會說些什么。如果說不出個所以然,純粹是蒙人的,他要趁機把心理醫生咨詢一番,砸了他騙人的招牌,省得他以后再騙那些單純的又糾結在世俗中的人們。
心理醫生很武斷的說:“你心理出現了障礙,關鍵是你看不清你自己?!?br /> “我自己是什么德性,我已經很清楚了!”
“你要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你周圍的事,包括對于你,所發生的一切。”
“我已經用一顆平常心去看了!”
“年輕人,不要太激動,你跟我來”。他嘴里辯解著“我沒有激動?!彪S醫生走到陽臺前,醫生推開窗戶,順手一指,  “你看?!?br /> “看什么呀?”
“看天空呀。”
窗外只是平實質樸的藍天,有些陰沉,并不如何的藍,白云也不見,這讓他一點聯想也沒有,沒有藍天白云,沒有小鳥兒飛過,沒有滿天繁星,沒有月亮的天空沒有什么可看。他仰頭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端倪。倒是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追捕》。
《追捕》里有幾句臺詞:你倒是跳啊!……你看那藍天,你看那白云(好像不是這臺詞)但是情景與現在相同,讓一個精神麻痹的男人在樓頂的陽臺上看天,然后往前走。他只是看窗外,如果他要往前走必須得翻窗戶了。但這是個心理醫生不是心理殺手,只想收取些報酬,沒有要了他的命的必要。
他回過頭。
“你看透了嗎?”
醫生的這句問話,讓他嚇了一跳。
“沒有,沒看透?!彼蠈嵒卮稹?br /> “這就對了,你說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和天空,哪個復雜?”
“當然是社會??墒?mdash;—”他想說天上還有許多星星,天外還有天呢。
“好了,你坐下,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是讓你看天空,并不是看星星,整個宇宙。實際上,夜空,只是宇宙的一面窗子。就像從這面窗子,你看得到地球嗎?”
他愣住了。這是個腦筋急轉彎的問題,他本來就反應慢。
“可是——”
“可是我們共同寄居在這個星球上,我們無論如何看到的只是地球很有限的一部分,非常有限。如果沒有哥白尼、伽利略、布魯諾——就說三代人吧,用死來堅持的日心說,如果不是他們,不是前人用畢生的精力一次次環游地球一周的航行,我們還不知道地球的大致輪廓是圓的。就連哥倫布,他到了美洲大陸,到死還以為自己到了印度,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我說讓你看天空,你連天空都看不透,你說呢?”
“那你能看透嗎?”他反問心理醫生。
他覺得醫生跟自己有很多臭味相投之處,而且是深深的感覺心理醫生比自己還要不現實。惺惺惜惺惺,相見恨晚。
“那么我們繼續!”醫生興奮的把手一揚,像挑逗一個迷茫的兒童,還做了個鬼臉?!爱嫾遥蚁氲搅水嫾遥阒浪€有一個意思嗎?”
“不記得了”,在同類面前他得盡量掩飾自己的博學或者無知。
“畫家,噢,它的另一個意思是,藝術家?!贬t生說,“畫家為什么這么受推崇呢,第一個藝術家一定是畫家嗎?他也有可能是一個語言學家。在沒有文藝的時候,語言也是能稱得上藝術。 漢語,我就認為是最藝術的語言。英語,也能稱之為藝術,因為音韻感很強。好了,說畫家,其實畫家是應該備受推崇的。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全才!他們畫的人物不僅相當逼真,甚至連手上的經絡,都分毫不差??上КF在的畫、雕塑,我看不懂了。年輕人,說到哪了,提示一下?!?br /> “你說畫家很受推崇”,他這回很開竅。
“對,畫家為什么會受推崇呢,因為他們關注的是有形世界(如果是明眼人,會覺得心理醫生把白大褂穿得像一件古人的長袍,一定認為這個大胡子比較適合生活在古代,可惜他看不出)??茖W家把世界分為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這兩個世界都是無限的。微觀雖然可以無窮小,但它還是有形的。關注有形的,這就足夠了。既然我們連一片天空都看不透——所以年輕人,我勸你還是不要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了?!?br /> “我們說到哪里了?——來,坐下來抽支煙?!毙睦磲t生走到桌前開始找煙。
“我不會”,他連忙推辭,其實他早就想抽煙了,可是他覺得這時候不適合抽煙。
“沒關系,我也不抽煙,可是我今天高興”,他不容分說,扔給他一支,他接過煙點上。
心理醫生問:“我說到哪里了?請你再提示一下?!?br /> 你……咳咳……你說到虛無縹緲來著……咳。
心理醫生抽著煙不緊不慢的繼續“傳教”,“煙有時真是個好東西,其實我挺喜歡古代的水煙。到我這里來,請求心理咨詢的都是知識分子,而來我這里的人好像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好像我要與他們用英語交談。”心理醫生笑道:“你的朋友沒告訴你我是個老外吧?”
當然沒有,要不然他一進門見到這位心理醫生就不會是一愣,拉薩怎么還有老外在搞心理診所,但他不能這么說。
“噢,我沒問。”他笑道。
“我在中國已經呆了三十多年了,我了解你們,碰到這種情況,你們一定會事先告訴的。要不就是你的朋友開你的玩笑,對嗎?”
四道風又是一愣,心理醫生看樣子也就是四十來歲,不是臉上的胡子可能跟他的年齡差不多??墒撬趺淳驼f已經在了三十多年了呢?他這時才感到果真不愧為心理醫生。
可能是在西藏呆久了,四道風看任何一個佛教弟子都像凡人,倒是這個外國來的心理醫生真是有點仙風道骨了。這可能真是應了一句俗話說的“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和尚不敢在拉薩班門弄斧。外來的醫生(特別是心理醫生)敢在拉薩為所欲為。從醫學角度看,拉薩滿大街都是精神病,那些背包客,那些把自己包裹的像木乃伊一樣的流浪女人,那些執著的轉經信徒。 
 
十一
 
四道風去找心理醫生這件事,是后來他的一個同事告訴我的。他說那段時間四道風恍惚到無法專心的正常工作,是他逼他去找心理醫生咨詢的,既是不能對癥下藥,起碼開導開導他。就這樣,四道風拿了一份表格美顛顛兒的回家了。這是心理醫生給他開的可供選擇的幾種處方之一,心理測驗。他完全意識不到,針對自己這件事,心理醫生完全是輕描淡寫,草草的就把他打發了。但是,他是一個只要看見文字就產生興趣的人,心理學對于他來說又是一個從未涉足的玩意兒,很是誘惑,現在他是一進門就趴在自己的單人床上自我陶醉:老外這個心理醫生還請我吃飯啦!這個就樂了,這是真的,老外要和我交朋友,不信——”好像身邊真有一個人在傾聽,他開始全身心搜索洋醫生的名片,“你看看”,他鄭重的將名片雙手展開看!
可是他抬頭看時,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分享,挺沒勁的,悻悻的睡著了一般。他閉著眼睛開始回味自己與心理醫生的接觸,這一下成了他幾天的快樂。甚至那份心理測驗都成了不重要的東西?,F在好了,他與那個女孩兒的事也暫時拋在腦后了,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又如大部的兵團,全上來了。這些都是跟生活和工作完全沒有關系的問題,卻是讓他忘卻了以前的煩惱的。心理醫生的話還是有道理的,他心說。
    不楞不楞不楞不楞,他又對自己說。
    轉了十幾圈,他長出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應該下樓買包煙,是個男人就應該手指間夾支煙。
    這就是生活與人開的玩笑,到二樓,他碰到了出門倒垃圾的黃曉。樓頂癡情地等待,沒有等來,相遇就是這么簡單。
彼此對望了一眼,他發現黃曉的眼光更加憂傷。
都沒有開口說話。
    各回各家,各見各媽。他沒有爸媽,他從小就是孤兒。
    他提醒自己,不要被她那憂傷的眼光給騙了。
抽著煙,他心更亂了。本來黃曉家住二樓,他家住四樓,他間隔著還倒夜班,是不常能碰上的——這是陰差陽錯,他還是會碰上女孩兒的,有了這一次,還會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他把煙頭一甩。
那他和黃曉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也知道想這個問題是犯忌,但他還是想了。一想起這個黃曉,他就要郁悶,就差點沒急的抓耳撓腮了。
看到黃曉,他突然就對剛剛還想著的測試大問題失去了興趣,一下子就亂七八糟了。都這年頭了,誰還信這個?但是偏就有人犯糊涂的時候,就需要遠古的心理上的東西來排解。不過這年頭這東西忽悠的就是犯迷糊的人。
好像是失戀,搞得他的思維有點混亂。
他真的失戀了嗎?
他到底戀愛過沒有?
  
十二
     
他喪氣壞了。喪氣地走在街上, 他覺得自己此時像個無賴在街上走著,看什么都不順眼,甩胳膊撂腿的??吹侥_下一個易拉罐瓶子狠勁的一腳踢上去,什么就該倒霉了。他就這點好,放得開——這也許是魯莽的一種注解吧,要不他怎么在大街上要人家哭呢?他才不在乎人家把他看成不看成神經病。自從有了和女孩兒的“失戀”(其實也不算是失戀,只能算是不玩了)。他盡量避諱提這件事的,就連他最知己的朋友寒江雪和北風面前也不說。四道風只對心理醫生簡單的說他救過女孩兒的命,可是現在,他迫切的想把這件事的另外一種感受告訴心理醫生。其實某些時候覺得黃曉與他根本無關,他所在乎的是與一個女孩子認識以后給自己的前所未有的感受??墒乾F在,他預期的目標一個也沒達到。不僅如此,他理應得到的心理測試回復也沒得到。他問自己——我這是干什么來著?該說什么才好呢?想起這些他就有受騙的感覺。
他快走到家的時候,看到路邊的取款機,想起來自己錢包里錢不多了。然后找出銀行卡。取款機跟前還有一個人呢,對!排隊!一個人也得排隊??粗莻€人離開,他才走到取款機跟前,插卡,稍等。接著輸入密碼,確定。再點擊取款金額。聽見取款機一陣吱吱響,然后一沓子鈔票就從里面掉出來,媽的!怎么都是五十元呢?管它呢,反正都是錢。這時他聽見從自己背后傳來一個信徒嘴里念著“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他轉過頭來,看著路上這個執著的轉經人,他終于想通了一些問題,一剎那開了竅一般,信徒念出的六字真言簡直就好像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于希望了。去寺廟,去認真了解一下藏傳佛教,他說不定碰上了大徹大悟那一刻呢。
就算臨時抱佛腳。他心里這么想著,把手里的鈔票放進錢夾子里,卻把銀行卡忘了取下來。離開了。
他走了以后,有一會兒沒有人過來在卡機上取款。好像是幾分鐘以后,銀行卡自動掉進去而不是掉出來。
他是半路上在超市里買生活必需品,掏錢結賬,突然,靈光一閃,覺得自己剛才在取款機跟前忘了最后一個手續,忘了把銀行卡取下來了。他掉頭就跑,他覺得銀行卡應該還在卡機里。老遠的他看見取款機跟前有人在取錢。
等著這個人取了錢,他急忙攔住人家,要看人家的銀行卡。那人很生氣:你什么人?
不是……我剛才忘了取出我的銀行卡了。
老子又沒見你龜兒子的銀行卡!這是個四川男人。
他有點急了。拉著人家不讓離開。
這時,銀行里面的保安人員出來問他們吵什么。
他說了原委。
又出來一個胖大的保安,把他們兩個帶進營業大廳。
經過一番糾纏,不是與銀行保安糾纏,是他與那個惱火的四川男人糾纏。一兩千塊的銀行卡他就算了,丟了就丟了吧,大不了再辦一個然后再把每個月余下的錢存起來。這卡里面少說也十萬,這些錢是他打算去尼泊爾和印度“驢”一趟的。
銀行里的人把他的銀行卡從里面找了出來,還讓他簽了字,復印了身份證,又檢查了他輸入的密碼。然后銀行卡才物歸原主了。這一陣子折騰,他買的二百多塊錢的東西也不知扔哪里了。算了,破財免災!就當那些剛買的東西捐了災區人民。零八年汶川地震雖然沒有當自愿者,他還給災區人民捐了一萬塊錢呢!他自己是個孤兒,他知道一場災難又會出現很多像他這樣的孤兒。
他覺得自己這么一段時間都是在白忙活,甚至是這幾十年都是在白忙活。他這一天快結束的時候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
回家上樓的時候,正適逢一個人低頭匆匆下樓,彼此互相讓了一下,他笑了笑,就準備再上樓。那個人卻突然停下來打量他,他也覺得面前這個人好眼熟。
“怎么,老同學不認識了嗎?”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先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說。
“馬滕你他媽的!”他一把逮住對方的肩膀,抓了抓,一個幾乎與之重合的印象突然襲了過來,他的手臂像觸電一樣,被彈了回去。
    馬滕被老同學的怪異舉動鬧懵了,“你怎么了?”
    “沒事兒沒事兒,”他馬上換個姿勢摟著老同學上樓了,“走,到我家里坐坐?!?br />     “你家里也住這?”
“嗨!我還以為你是到這里找我呢,怎么了?為什么不在大都市混個一官半職的,你這樣的人比較適合做個貪官什么的,怎么聽說你曲線又做了援藏知識分子,現在還是“叫獸”了,不認朋友了?!?br /> 馬滕打哈哈說:回家好,回家好,西藏是我家。接著又說,
    “我到你們樓上黃副院長家去了一趟。”
    “黃副院長?"他來勁了,同時表示他的驚異。沒想到這么貧民化的樓上竟然還住著院長級別的知識型人才。
馬滕笑了,“現在大學院校副院長到處都是,像荒草?!?br /> 他這才發現自己是多么淺薄,一個不小心見面就被朋友撅了一頓。
好在馬滕適時的拍了拍他,“沒什么,別拿我們進過大學當一回事。對了,弟妹有了沒有,別讓我進了門不好意思?!?br /> 他想說“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是他只得說,“沒有” 。
“怎么,沒有?”馬滕跟著他進了屋。
馬滕一聽如此,肚里的酒蟲活躍起來,非要自己下去拎一捆啤酒不可。他說:“我去我去。”
結果爭不過馬滕,一塊兒下樓去買下酒菜。
    
十三
 
酒過三巡。他開始問那個黃副院長是怎么回事,他樓里住一個副院長,他怎么不知道。馬滕吃驚的笑了,“怎么,你不知道?”
笑過,馬滕有點感慨,“不過,現在就是不像我們小時候那個年代了,那時候我們家也是住四層樓,樓里的人也差不多全認識。”
“黃副院長是我過去的導師,我本來已經是教授級別了。但是他過去非常器重我,沒辦法,知遇之恩嘛!”
    “黃副院長是干什么的?”
    “哦,植科系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馬滕說著有點疑惑了,“我導師還有個妻弟,在尼泊爾還是印度什么地方,剛回國,你住在這樓上不會不知道吧?”
    “你說什么?”他差點沒跳起來。
     上天還是要他知道答案。
     馬滕一直在悶頭抽煙,也沒在意他,繼續自己的話題:“一個高知家庭再加上一個海外親戚,這有什么奇怪的?他妻弟是偷渡過去的——,聽說西藏抬抬腿就過去印度和尼泊爾了。沒想到現在發了,外商了!我估計他媽的黑社會發跡的!現在那姑娘要跟舅舅出國了,我讀碩士那陣兒,就想著出國,現在想起來真他媽好笑?!?br /> 是了,是了,他心里說。
“誰的舅舅?”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還是說出了口。
“女孩兒的,黃院長的女兒隨她母親也有一個藏族名字,叫達珍,漢族名字叫黃曉,咱們上大學的時候,她還是初中生。你一貫對女人不感興趣,不認識她正常。來喝酒?!彼闷鹌【破孔印?br />      嗑瓜子、吃菜,喝啤酒,屋里的電視在沒頭沒腦的放著,馬滕看出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推了他一把:“你他媽想什么呢你?”
    “來,喝酒”,他知道自己要學會克制感情了,他知道,他不愿意說自己和黃曉的事,只有拿酒來沖走這一切了。
“你這個做教授的人怎么也滿口他媽的不離嘴?”不容易,他終于想起了一個話題。
“他媽的怎么了,這是國罵,說句不好聽的,這叫國粹。上回看了份報紙,說國內的私營轎車企業,出產了一種轎車,品牌被取締了,你說叫個什么不好,叫個‘塔瑪地’……”這家伙先笑成一團了。
“煙,叫……——”這家伙說話越發拖怪腔了。
馬滕連說帶比劃。“你知道學院里現在流行一句話什么嗎?”
“什么話?”他問道。
“因為無知所以善良,因為高深,所以變態!”馬滕慢悠悠的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卻在“變態”這兩個字上尤其較勁兒。
     “我聽心理學醫生說,其實‘變態’這個詞在心理學術語中不帶有任何褒貶義,我們說一個正常人偶爾一個神經質的表現都可以說他是‘變態行為’,就是說‘變態’也可以不是罵人的——”他現學現賣了一嘴。
    “不罵你還是夸你??!——”馬滕笑了,“上學的時候我就看你悟性好,悟性好不一定聰明,悟性好也不一定非要讓學問把你往溝里帶。不過還是可惜了——”馬滕話題又轉,“還有一句話你知道嗎?”
     “什么?”
     “不在沉默中變態!不在放蕩中變壞。”馬滕壞笑著,“就是不知道對學生造成的影響,這句話都很普通了。”
    “有些知識分子其實挺可憐的。女孩兒她爸——黃副院長,噯。這話你可不要向外人說啊,我這樣說可能有點不尊敬他。但事實就是這樣,他在家純粹就一個軟蛋,被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管理學生宿舍的生活老師管教,他老婆說東他不敢往西,也就是我的師母。有一次我上導師家,他竟被氣得坐在那里哭。唉,說什么呢,他學業上雖然沒有什么建樹——是的,但是他的高級職稱和副院長的職務是在西藏一年年熬出來的。他當年指導學生的那個認真勁兒——唉!給你說你也不懂?!瘪R滕說著往沙發上一躺,雙手抱頭,長出了一口氣。
     在他又灌一口酒的時候,馬滕突然轉過頭來望他。
“怎么了?”他問馬滕。
“你絕對認識黃曉!”馬滕說完吃吃的笑著,“剛才我就看出來了”,馬滕推了他一把,話里有話的說,“當然也不能無根據的憑空推測,你說是不是?”
他沒辦法了,只好垂下頭,晃了晃,于他已是分不清是酒瓶子在晃,還是他在晃了。
“你跟黃曉認識多久了?”他問馬滕。
“怎么輪到你問我了?你吃我醋了?”馬滕好像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原來你跟她還有一腿——”
四道風怎么也沒想到他和女孩兒中間還夾著一個馬滕,罷了,他開始耍無賴,“我聽說他原來的男朋友死了?”
     “什么呀!她媽白送我都不要!”馬滕生氣了,站起來,走過去煙沒抽完就扔了,給他當頭就是一擊。
他怔怔的望著馬滕。
“黃副院長的老婆,有意給我安排機會讓我和她女兒接近,恨不得往我懷里推。她丫頭,什么呀——小學成績門門不及格,還不留級。中學還好一點,上高中的時候又大肚子了。松鼠,知道他這個人吧?真夠可以的,他騙這丫頭什么啤酒加味精,她就相信了,一喝,出事了,怎么辦呢?學校開除了松鼠,最后他不是淹死在拉薩河了嘛?唉,別提了?!瘪R滕吐沫星子翻飛,說了個亂七八糟。
“啤酒加味精是什么?”他試探著問。
“春藥,春藥你都不知道?!瘪R滕點著煙皮笑肉不笑。
他似乎明白一些了。
“不過她弟弟的腦子還是相當好使?!瘪R滕走了幾步,長吐了一口煙。“他姐姐看著也挺聰明的,有一次唱了一首歌,把我給驚了,就是《康德第一保鏢》上的,‘不要逼我說話……’唱的真好聽!把人魂給勾出來了?!瘪R滕攤開兩手,繼續說, “弟弟,死學,功課年年拿第一。就那我師母還要額外增加負擔,習題集呀輔導書呀,什么那個練習呀,一個高中學生,見了生人連話都不會說。有好幾次我去導師家,他都探頭出來看我,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那你就不勸勸他們?”他淡漠的說,他的心思全不在這。
     “勸是勸過,沒用,全是死腦筋,轉不過彎來了。再說,這是他們家的事,這就跟一個國家一樣,這叫干涉別國內政,你說是不是。”
    他點了點頭。
    喝酒。
   “他丫頭要出國了,你聽說了嗎?”他說。
    這句話問壞了,馬滕閉口不答,又喝了一口酒,轉而問道:“我說,你跟黃院長家的女兒是怎么一回事?”盯著他,訕訕的笑著。
     他被馬滕盯的臉酡紅。
  
十四
    
“干!”他知道馬滕已經不勝酒力,他可以相當不自覺的搶占先機,“你的故事還沒完呢?”
“先說你的嘛!”馬滕喝完有點難以下咽的樣子。
“唉,不行,我得先上個廁所。”
在洗手間這會兒他又想起一個話題。
方便完,坐下,他就開始給馬滕講自己找心理醫生的事。
“什么呀,別信那一套!你有什么心理障礙,找我來,我就能給你咨詢!”馬滕自斟自飲,看起來煩得很,完全沒在聽,這回他真的喝高了。
“馬滕,要不我扶你躺一會兒”,他停止了自己無聊的敘述,可是到馬滕跟前,他分明發現馬滕一雙眼睛在瞪著他。
“你真不夠朋友,一到關鍵時候,你就,打馬虎眼!說起來…這是你的隱私…坐,坐……”
他坐下了。
“我跟女孩兒的事,其實……”
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竟自我抒發的娓娓道來。
……
“這就對了!”馬滕說。
他感到肩頭被馬滕一拍,自己“咕咚”一聲醒了。
馬滕已不知去向。
拉薩城里的夜晚他是研究很深刻的,高原大地的夜空他快死的時候才看見了,這么深沉而無垠。躺的這個地方不錯,是個風水寶地之類的地方,他想。
他繼續回憶往事,沒想到馬滕的聲音又躥了過來。
“他媽的,你以為她出國能干什么,做苦工,一天十幾個小時連軸轉,要不就做雞!——”
“嫁人??!——”他爭辯道。
“聽說國外的中國黑社會也挺厲害的,是不是?”這是他在問。
“我心里突然堵得慌?!彼终f。
“堵得慌?你不是找心理醫生嗎?找一找就不堵了?!瘪R滕沒好氣的說。
……
“今天,本來,可是你讓我雜七雜八的說這么多,不過,我覺得挺痛快的。苦,我就不訴了?!瘪R滕的醉話。
“你說那個什么叫松鼠的,是咱大學的同學?我怎么不記得?”這是他的倒數最后一個問題了,也是重要問題。
“我們那時候都在一個學校,松鼠與我是一個系的,只是那家伙太騷動。”搖頭。
“松鼠就是爹媽從來不管的那個,被學校開除后,被人追到河里淹死了,也可憐!說他干什么?!?br /> “他叫什么名字?”這是他最后一個問題。
“李松守,松樹的松,他的名字挺怪的,說怪也不怪,好像松開手放開手似的。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最后幾個字完全被淹沒了……
     “松手!”
      他被震暈了……
 
十五
   
     他一早上起來就開始找他的手機,心里有點抖——
    “喂——”
    “我找黃曉?!?br />     “你是誰呀?”他聽出來是黃曉的媽媽,這個處在更年期的女人毫不客氣的問。
    “我是馬滕。”他開始撒謊。
“馬滕——,聲音怎么有點不像啊”,那個女人拉長聲音幾乎有點憐愛的叫著“馬滕”,然后高聲大氣地叫自己的女兒,“黃曉呀,快起來接電話!”
四道風把她往未來的丈母娘方面聯想了一下。
    電話撂下了。
    電話又被拿起來,“喂——”
“你為什么騙我?”這就是他的第一句話,問完他仰起臉閉上了眼睛。
黃曉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女孩兒聽上去快要哭了,“騙騙你,不好玩嗎?”
電話里傳出女孩兒的哭聲。
女孩兒媽媽詫異的大驚小怪的聲音。——“你是怎么了嘛!”
女孩兒抽抽噎噎對他說:“我就要走了。”
“繼續騙我!我昨天見馬滕了。你知不知道馬滕是我哥們?”
   “騙騙你,不好玩嗎?”
    這一刻,他差點就要動心了。
反正這是最后一個電話,他靜靜的聽著女孩兒哭完,這時候,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還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
他的嘴動了動,還沒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緊接著手機里一個近乎咆哮的女聲把他嚇了一跳,“你以后少管我的事?。俊辈⒎菦_著他的,是聲場作用到話筒的,到他這更是一個衰減,但是他能想象得到手機那邊的混亂場面……
他掛斷手機,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撿起了床上一張照片——不知從哪兒掉出來的,是黃曉在夜幕下的樓頂給他拍照的一張“鬼照”。
 
他這天沒去上夜班,他找了個人替班兒。
天黑下來的時候,他拾級而上。
通向樓頂的天井、排水管,當他升上樓頂的時候,他看到一個人的背影——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感覺得到的。她穿著毛衣,還有,也許還是原來那條麻麻的瘦瘦的牛仔褲。她站在樓頂平臺的邊緣——
     他走過去了。
“你為什么要救我?你還不如讓我掉下去算了!”黃曉“剎”的轉過頭來,她早感覺到了他。
拂面的就只有風……
他轉身就往下走。
“回來!“黃曉讓他站住。
    “如果我留下來,我會為你做一切的?!?br /> “如果我留下來,我會為你不顧一切的!”
他笑笑,“你可能嗎?“
“我不去國外了。政策下來了,明年要給我們這些人安排工作。”女孩兒說。
 
……
“快起來了!”他從迷夢中被人叫醒。
廚房飯菜與粥的水汽飄了過來。那個人在里面把勺子敲得叮當響。是哥哥!哥哥在叫他。每次回家,哥哥都要給他做許多好吃的飯菜。他心里一陣驚喜,一骨碌爬起來,似乎連滾帶爬的穿衣疊被,收拾利落,還要梳梳頭,整整衣領……
哥哥系著圍裙,戴著眼鏡,象個家庭主婦一樣在廚房里把炒瓢與勺子敲得叮當響。
等他收拾好我是來到客廳,飯菜基本上的差不多了。
哥哥弓著腰端著粥過來了,“唏——呼——好燙!”哥哥放下粥碗直甩手。
“吃飯。”哥哥說。
他開始“稀哩呼?!钡暮戎?,大口嚼饅頭,吧嗒著嘴吃菜……
一個聲音在叫他。是黃曉的聲音,“給你開開玩笑還不行嗎?”
“她不是出國了嗎?”他想。
“我讓給弟弟去了,他不適合國內的教育,爸爸媽媽太專制,我擔心他腦子學壞了?!?br /> “我很高興,馬滕錯看你了——”
“你認識馬滕?”
“馬滕是個文痞!我們同學之間都這么說馬滕來著?!彼哉Z道。
 
……
哥哥消失了。
黃曉也消失了。
突然,四道風感覺自己的肉體像個皮球一樣,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拍得彈跳著停不下來。其實這是嚴重內傷感和大失血的反應。他很不舒服,希望有個認識的人在自己身邊(如果我這時候在他身邊,我會把他抱在懷里,他曾經跟我說過自己對母愛沒有多少印象。所以他與我和寒江雪在一起廝混,大多是在我們這里獲得了一種母愛)。
后來,他睡著了。
他想讓自己徹底休息一下,醒來若能站起來的話,繼續趕往納木錯看風景,還希望能夠看到那個與外婆一塊兒轉神湖的黃曉……
 
十六
 
四道風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走了之后,可能沒有多少人能記住他。但我卻忘不掉他。記得每次到我這里,他背上總是背著一個軍綠色的背包,就像遠道而來。他說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很多人也是這樣認為的。這還罷了,每次過來他手里又提著一個方便袋,袋子里是路上順便買的小食品之類的,比如說幾個熱狗或者幾個燒烤的土豆和豆干,再不就是一袋爆米花。他這樣子好像是回自己家來,家里有一窩孩子等著他給帶吃的回來。坐下來他自己先吃,然后就引來了我這里的幾個女孩子跟他搶著吃了。但是,我送他出門,他卻會從背包里給我掏出來幾小袋子咖啡或者小飾品之類的,說是給我的,說那些吃的本來是帶給我吃的,然后站著跟我說會兒話,聊一聊他工作上的事情,聊一聊文學。其實有幾次他來,都是我一個人,他完全可以跟我暢所欲言,但這個時候,他只顧跟我搶電腦。他在電腦上看小說,我只好坐在他身邊看書。就是這樣一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兄弟。每每電話跟寒江雪談起四道風活著時的行為,寒江雪用西北方言形容他是個“憨娃”。還說,她還在拉薩的時候,有一次,四道風半夜從工區回來,卻把房門鑰匙忘記在工區了。就是沒有鑰匙,他工區的同事都在一起,隨便與哪個湊合幾個小時,后面回來的同事就把鑰匙帶回來了。這家伙卻在寒江雪住的房門口圪蹴到天亮,還是寒江雪早上起來開門,突然看見自己門口睡著一個人,因為腦袋埋在高高豎起的衣領里,寒江雪嚇了一大跳。
“喂?。俊?br /> 寒江雪扯扯這個在她門口睡覺的男人。喊了好幾聲,四道風睡眼惺忪的抬頭看著她:“怎么才起床?。康戎闳コ栽琰c呢!”
寒江雪嗔怪:“你想嚇死我啊?”
四道風說自己長得并不嚇人呢。只是想回顧一下睡在外面無家可回的童年往事。
寒江雪說,四道風的這些話讓她聽得心痛。但寒江雪是個很現實的人,她來西藏是因為孩子在這里,她追求的是一種現實的東西,所以她看不進去《莫使我沒有眼淚》,那個叫佛肉的男孩子沒有去與她糾纏。四道風精神上的糾結她是沒有的,我精神上的糾結她也是體會不到的。
我知道,四道風兄弟活蹦亂跳的時候,在我和寒江雪面前有嚴重的戀母情結。我心里一直希望,四道風被車禍分筋錯骨那一瞬間,一定沒有痛苦,睡著了一般,而他的靈魂卻將繼續單騎去了納木錯。
……
下面是四道風發表在博客上自我感覺很拽的詩歌:
“我死球去,靈魂的外衣化成永世追不到的那朵云。
“徹底的,無所謂的死,我死后,拜托,不要傳統的葬禮——紙醉金迷的來形容身后這個世界。天葬沒有想象的猙獰可怖,邂逅彎刀與吉祥的翅子……
“我開始死了,死于春天,穿花衣,這里的春天喝醉了美麗,尸體并沒有官員腐敗的快,且有盡頭。無所謂收尸,十月的草地,四道風從我身上吹過。我的死去是一段做愛之旅……”
讀了四道風的這些詩句,我立刻電話里說:“你快把那些鬼話刪了!看著叫人難受!”
“為什么?”
“大家的博客都是一派祥和,一派鳥語花香,你沒感覺你的博客妖霧彌漫嗎?”
他聽著在電話里咯咯地笑:“這證明了我的與眾不同。你不喜歡不等于其他人不喜歡,你瞧瞧我的粉絲和我博客的關注度。”
我的話他是不會聽,寒江雪的話他也不聽,我們倆都是凡夫俗子,都沒有這個力量挽救他。
 
作者簡介:陳桂芝,女,筆名阿之;曾用筆名:北風,西熱措。60年代末期出生。2002年春天進藏。著有文集《飄在拉薩》、藏地游記《佛國》和長篇小說《夢魘》《夢聊》《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說集《星月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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