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2018-07-13 05:44:32
作者:宋長金
樹
作者:宋長金
一
一輛大車駛過,在破舊的街道掀起一陣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路邊的一家小餐館倒是不怒不喜的站著,里面嘈雜的聲音倒像是它發(fā)出的對塵土里的人的嘲笑聲。
餐桌和椅子看起來很干凈,但是卻泛著薄薄的一層油光,指甲在上面輕輕的一刮就是厚厚的一層油污和泥垢的混合物,沒想到它們竟偽裝的這么好,騙過了食客,或者說食客們根本不會在乎;就連老板柜臺上的點餐單子也是油頭粉面的;四壁都蒙著黑黑的灰塵,灰塵粘附在蛛網(wǎng)上,從屋頂上延伸下來,在半空懸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掉下來,也許馬上,也許已經(jīng)掛了好久現(xiàn)在還要掛好久;從屋頂上懸下來的那支五百瓦的大燈泡上和那根電線上全是蒼蠅蚊子和其它飛蟲的杰作,它們在白天在夜晚,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不知道花了多久竟完成了這樣的巨作,現(xiàn)在正是夏日,蒼蠅在白天的工作已經(jīng)被人所見,夜晚將可以看得見更驚人的吧。
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七巧……老虎老虎棒子,雞兒雞兒蟲子……旗飄飄旗飄飄,中間夾雜著各式各樣的行酒令,大多是光著膀子,任憑熱汗挾裹著身上的泥垢在脊背上臉上流淌,桌上雜七雜八的或放著粗瓷大碗,或擺著幾碟簡單的小菜,手里拿著當?shù)刈援a(chǎn)的啤酒或者白酒,大家都高聲的叫著粗話,在工地上又遇著什么新鮮事兒了,或者又有什么堵心的事兒了,好像和工友一起喊出來就會特別爽快,一杯酒下肚就會酣暢淋漓。中午這短暫的時光仿佛就是對自己的犒賞,給上午的勞累一個歇息的機會,也給下午提提神兒,更是為了打發(fā)打發(fā)中午悶熱的無聊。
也就是這個當兒,磚頭頂著個光頭,背個破包兒,來到了這個餐館兒,混在了他們中間,在一張桌子中間的空當擠著坐了下來,給老板要了一碗面。老板倒也實在,不一會兒就端上來滿滿的一大碗面,磚頭也不含糊,不一會兒已經(jīng)吃的精光,這也難怪,磚頭才二十來歲,正是長身體時候嘛。
接著,磚頭又像老板要了一瓶啤酒,不急著喝卻先細細的打量著身邊這位大哥,“這位大哥膚色黝黑,膀闊腰圓,聲音洪亮嗓門高,他說話時旁邊兒的人都看著他聽他說話,在工地上應該是個有門道的人”,他注意的聽著他們的談話,好找機會插進去,終于讓他逮到一個機會,在他們要喝酒的時候,磚頭搶先舉起酒杯說,“小弟出初來咋到,能和大家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是緣分,就讓小弟敬大家一杯”,說完一口喝下去半瓶,這下子把以前沒喝過酒的磚頭搶的直咳嗽,但是效果不錯,那位大哥帶頭把酒喝了,大聲喝道,“慫蛋,以前沒喝過吧”,說罷,亮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磚頭還在嗆的說不出話,只能任他笑個夠,“在這兒,沒有個活兒個,你他媽的就別想活,一會兒跟我去工地吧”,說畢又是一陣大笑,磚頭急忙道謝,拿起剩下的半瓶就要喝,大塊頭一把搶過去,“你小子,不能喝就不要跟我充好漢,俺看你也是個文化人,以后就叫我大強,工地上誰他媽的不跟老子一個面子,以后跟我混沒人敢欺負你”,磚頭只好連聲道謝。
果然,大強說話算話,把磚頭帶到了工地上,沒有跟管事兒的大哥招呼,直接跟磚頭說,今兒下午你就跟著我干,干好了你留下,干不好跟我趁早滾蛋。
磚頭雖然平時看起來文文弱弱,帶個眼鏡,皮膚皙白,但是干起活兒來卻也還算是一把好手。下午工地的任務是給新浦的房頂灌漿,磚頭光著個膀子,和水泥,給頂上上水泥,全是力氣活兒,整整一個下午硬是悶著氣不說一句話,好像就是要賭氣一定要留下似的,其他工友為了緩解氛圍,隨便講著葷段子,他也都像沒有聽見似的。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工的時候,大家都嗷嗷的叫著去大食堂吃飯。
所謂的大食堂的也不過是個大些的工棚,工地上的伙夫拿著個鐵釬似的大鏟子站在鍋臺上給每個人盛飯,每個人兩大碗面糊糊,兩三個饅頭,這就是晚飯;磚頭依舊獨自悶著氣,好像自己跟自己堵著氣,伙夫看他是個新來的,悶著頭不說話,就故意開他玩笑,“怎么,剛來就想媳婦兒了”,磚頭依舊悶著頭不說話,伙夫悶聲悶氣的說了聲,“掃興,該不會是個啞巴吧”,說畢又是一陣笑,把面糊糊撒了一地。實際上磚頭還沒有個對象呢,別說媳婦兒了。
也許是下午太累了,磚頭剛躺下就睡著了,盡管旁邊的工友還在叫著一對Q,三個五,一個炸,要不起……
就這樣,磚頭算是在這個小縣城有個活兒干了。夜深了,夜空中好像也掛著一盞像小餐館里那樣的大燈泡。
二
“傻啊笑,我的鞋怎么還洗”,宿舍大棚了是大塊頭阿強粗重的咆哮,這要是換做其他人早就應該是用更為粗重的咆哮去回擊,但是這個人卻笑呵呵的走過來,“昨晚太累了,就睡著了,強哥,我這就給你洗去”,說畢,果真笑呵呵的拿起鞋子出去了。
傻啊笑出去了,之后又笑呵呵的回來了,他徑直的走到磚頭床邊兒,拿起磚頭的臭襪子和臭鞋子就往外跑,任憑他在后面怎么喊,傻啊笑都不回頭,只管邊走便喊,“鞋子襪子洗干凈了腳舒服著哩”。
“你小子,新來的也敢使喚傻啊笑,你見過除了我,還有別人兒敢使喚他?”,大塊頭一下子竄到磚頭跟前兒,揪住他的衣領(lǐng),輕松的就將他扔到床上,磚頭雖然力氣不如大塊頭,但也毫不示弱,“首先,我沒有使喚過他,其次,雖然傻啊笑瘦瘦小小的,脾氣好你,你們就可以隨便欺負他”,這些話雖然文弱,但字字鏗鏘。大塊頭氣惱的將磚頭松開,“反正,這里除了我雖也都不能欺負傻啊笑”,當咆哮沒了底氣就成了亂吼,喊這句話的人也許只是想要證明這自己無可爭辯的獨裁地位,卻無意間強調(diào)了自己在傻啊笑這件事兒上的心虛。
晚上下工后,傻啊笑看見磚頭又在床上看書,于是傻呵呵的走到磚頭床前不聲不響的坐在他的床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床上的磚頭,喉結(jié)動了下,似乎是要把自己想說的話給活生生的咽下去,磚頭也許注意到了,但是他不想理會這些,也許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
“磚頭哥,你還在看書啊”,傻啊笑躡懦的從喉管發(fā)出這些聲音,“能認識字兒真好,磚頭哥,你愿意教我嗎”,“為什么大塊頭那么欺負你,你都不生氣,還那么任他使喚”,磚頭答非所問。于是有了傻啊笑下面的話,“去年我剛剛來工地,那時候瘦瘦小小的,很多活兒都還不會干,老板就總是欺負我,扛水泥啊,搬磚頭啊,甚至掏廁所都讓我去,有時候一天下來身上沒有一塊地方不是疼的,飯都吃不下去,可是不吃飯第二天哪有時間干活兒,就勉強著吃,很多時候一吃就吐,可是吐了還得吃,因為第二天得干活啊”,磚頭慢慢的坐了起來,繼續(xù)聽傻啊笑講,“后來,大塊頭拉著我去找老板理論,放下話‘以后你就跟著我混,我看在這個工地上誰他媽的敢再欺負你一下’,從此以后,俺就只聽啊強哥,他什么力氣活兒都不讓我干,還教給了俺很多本事”,磚頭心里一驚,“俺這個名字還是他給俺取得呢,對了,你還得謝謝阿強哥呢,要不是他,老板早讓你抗水泥去了”。“要你多嘴”,墻角傳來阿強那特有的嘶吼。
“磚頭哥,以后你的臟衣服,襪子鞋子都給俺洗,你只要答應教俺識字兒就行了”,傻啊笑傻呵呵的說著,“啊笑,以后啊我的臟衣服我自己洗,你要是真想學,還那我磚頭哥當朋友當大哥,那大哥教你”,磚頭聲音柔和但很認真的說,一點小事兒就可以讓傻啊笑呵呵著笑上半天,何況是這么大件事兒呢。
第二天中午的吃飯的時候,傻啊笑特意向小餐館兒老板買了一只特大號的碗,盛滿了夠兩個人吃的,工友們一下子來了興致,開起了傻啊笑的玩笑,傻啊笑只是呵呵的朝大家笑笑,并不講話,就連阿強和磚頭問他,他也只是呵呵的笑著不講話。“知道我為喊他傻啊笑了吧,就他娘的這副德行”,大塊頭沖著磚頭一聲吼。
晚上大家依舊是打牌的打牌,講葷段子聊女人的聊女人,休息的休息,但是都已經(jīng)過了磚頭和傻啊笑定好的學習的時間,卻依舊看不見傻啊笑的影子,這讓磚頭有點兒生氣。又過了大概一刻鐘的光景,突然從門外擠進來一個影子,跟著出現(xiàn)的滿身都是泥巴的人,鞋子上、褲子上、衣服上,手上臉上沒有一處不是泥巴,簡直就是一個泥人兒,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傻啊笑,他手里那只大碗和他嘴角傻呵呵的笑證明了他的身份。“磚頭哥,這是給你的,樹苗兒是從咱們屋子后邊兒挖的也苗子,你別嫌棄”,磚頭一愣,“磚頭哥,俺看的出來,你是個文化人,不應該老呆在這兒,這兒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俺不知道你為啥來這兒,但是俺爹從小就跟俺說,人活著不能沒了奔頭兒,不然這人他就毀了,你看這樹,他娘的也怪了,一到春天就抽新芽子,長新葉子,他娘的,這樹他就是希望,沒勁兒了,看看這樹就有勁兒了……”,后面兒傻啊笑又說了什么,磚頭早就不清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射想黑黑的夜里,也許射的更遠,心也跟著飛出了屋外,不知道在哪里游蕩,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傻啊笑盯著他咧著嘴上的你把直笑,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接過了傻啊笑自己做的那盆“盆栽樹”,這回他又望著這盆“盆栽樹”出了會子神。
“希望”,“希望”,嘈雜的宿舍似乎被這兩個聲音壓下去了,小餐館的那支100瓦的大燈泡好像換一盞了新的……
三
鳥兒叫的正是清脆,溪河里映著新生的太陽,田野間的草兒上掛著晶瑩露珠兒,每一個珠兒里都映藏著一個飄忽不定的世界,戴帽子的莊稼漢來了,奔馳的馬兒來了,慢慢悠悠的牛車吱嘎吱嘎的也來了,他們在不同珠兒里在不同的世界里,不遠處的村莊里炊煙飄飄忽忽的上了天,被幾只蝴蝶追著玩兒……
突然,蝴蝶帶著太陽跑了,露珠兒也破了,露珠兒里映藏著的飄忽不定的世界也不見了,狂烈的西北風帶著他的隨從——烏云和暴雨來了,一切就都變了樣子,破碎的水珠子也映藏著一個一個的世界,但卻都是破碎了的山河……
工友們有的打著鼾,有的說著胡話夢話,不知誰大聲的喊了聲老婆,傻啊笑不知道夢著什么,憨憨的笑著,其他的工有則均勻著呼吸,想必睡得很安穩(wěn)。
磚頭醒來時嘴角上雖然掛著微笑,但是額頭上同時也沁著密密的汗滴子。他望向黑黑的夜里,然后躡手躡腳的起身下床,摸黑走到門口,死死地盯著半空中那不明不暗的半輪月亮。
磚頭回身進屋,一會兒又出來了,手里抱著厚厚的一摞書,徑直向屋后面走去。他把那摞書狠狠的摔在地上,一根火柴,在黑夜里撕開一道口子,之后,火就在書上燒,在黑夜里撕開了更大的口子。磚頭轉(zhuǎn)身就走,也許是不想看,更或者是不敢吧,但確定的是,從屋后回來的路上他摔了好幾個跟頭。
“半夜三更你咋在這兒坐著,不去屋里睡呢”,起來小解的傻啊笑看見門口呆坐著的磚頭便睡意朦朧的說了一句,但是得到卻是磚頭毫無生氣的簡單的回答:“醒了”。夜晚不慌不忙的干著自己的事兒,走著自己的路,隨意的把月光灑像她鐘意的草上樹上或者路上,要么就然那也夜游的蟲兒背著一身月光到處跑著跳著。磚頭四下張望時,不小心把視線放在了那盆月光下的盆栽樹上,放了好久好久……
當陽光代替了月光值班的時候,大地便開始躁動了起來。
當傻啊笑端著臉盆出來洗漱時,有看見了呆坐著的磚頭,他傻呵呵的問磚頭“昨晚你沒睡啊”,得到依舊是簡短的回答:“醒了”,但是這次語氣中帶著幾份干凈利落甚至是幾份堅決。
白天上工時,磚頭主動找老板把自己的工作換成了扛水泥的。
炎熱的天氣和勞累的工作可以擊垮一切的偉大。當晚上工友們都在外面納涼休息的時候,唯獨傻啊笑還在笑呵呵的,隨意的逗弄著一只跑到腳邊的一只螞蚱。傻啊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屋里走去,來到磚頭的床邊,看見磚頭在床上躺著,“磚頭哥,你上次拿給我的那本書,我終于讀完了,謝謝你教我,再換一本兒可以嗎?”傻啊笑笑呵呵的說著,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書沒了”,磚頭翻了個神,懶懶地說,傻啊笑依舊呵呵的笑著,但分明多了幾分不自然,“磚頭哥,別開玩笑了,你就給俺換一本兒唄”,“是真沒了”,磚頭面無表情的回答著傻啊笑,傻啊笑這次笑不出來了,僵僵的站在那兒,但還不死心:“那書哪兒去了”,“燒了,昨天夜里燒的”磚頭看見平日里高高興興的傻啊笑一下子這么難過,便坐起身來,支支吾吾的回答。傻啊笑哇的一聲哭了,生氣的扯著床上的磚頭,近乎咆哮的喊著,“你把書燒了,你為什么把書燒了”,傻啊笑又急又氣,不知道說什么,一著急說出了下面的話,“你,你,你就是個沒希望沒奔頭兒人,你活著,你活著沒勁,那天我給你盆栽樹的時候兒,咋給你說的,我把俺爹教訓俺的話都給你說,你咋就沒記住呢……”,磚頭坐呆呆的在床上,任憑傻啊笑扯著自己罵著自己,傻傻的看著眼前這個瘦瘦弱弱平時只知道傻呵呵的笑的小伙子,看著看著就模糊了眼睛。
屋外的工友聽到里面的吵鬧聲,都趕忙跑進來看看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平日里溫順的傻啊笑會如此的咆哮。“哪個狗日的又欺負我們家傻啊笑了”,首先奪門而進的是大塊頭阿強那粗厚的嗓音。
傻啊笑一時氣不過,竟趁著磚頭不注意,從窗臺上拿起那盆盆栽樹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磚頭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大塊頭阿強見狀,以為磚頭要上前對傻啊笑動手,于是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只用一只手隔開了傻啊笑和磚頭,但是磚頭只是傻傻的站在,低著頭,橫豎不說一句,就像犯了錯的孩子站在母親面前似的,只出神兒的盯著地上被摔碎的那只大碗,散落一地的泥土和那橫豎不說話的樹苗兒。
在大塊頭阿強主持下,大伙兒都散了。傻啊笑獨自一個去自己的床上躺著生悶氣悲傷去了,只剩下磚頭還一個人愣愣的站在那盆被摔碎的盆栽樹面前,像是憑吊一個偉大人物的去世。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知道屋里已經(jīng)到需要亮燈的時候了,磚頭慢慢的彎下腰去,把那株樹苗撿起來,又將泥土打掃在一起,用一個塑料袋包著,放在了自己的床頭。
半夜里,傻啊笑起來見到磚頭依舊是一個人在門口坐著,像一尊活的雕像,慢慢走過去挨著磚頭坐下,“你咋又不睡”,“睡著了,做夢,夢見你把那盆樹摔碎了的,就醒了”,“下午的事兒,你別生俺的氣啊,俺也是太著急了”,傻啊笑呵呵的笑著,手在自己的頭上摸了一圈,磚頭把手搭在傻啊笑肩頭,慚愧的說:“都是磚頭哥不好,磚頭哥做了錯事兒了,惹你生氣了”,“那咱回去睡覺吧,磚頭哥”,傻啊笑說著站了起來要往屋里走,轉(zhuǎn)頭猶豫了一下,便也跟著站起來進屋去了。
月光在他們身后緩緩灑下些許清輝,那家小餐館今夜不知為何徹夜明燈。
四
這天,工地上照例放一天假,大家可以去鎮(zhèn)上買東西吃點好的,但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好的洗個澡。
磚頭、傻啊笑和大強等幾個好友相約著去了鎮(zhèn)上的澡堂。當大家還在好好享受溫熱的澡堂,搓澡師傅給每一個客人的搓著背的時候,磚頭一個人麻利的洗了下,急著出來了。
磚頭左拐右拐,進了一條小巷,好像對這里很熟悉,最后在一家略顯破舊的小店鋪前停了下來。門楣上的牌匾雖然落滿灰塵,滿面滄桑,但是鎏金的三個大字“草堂齋”卻精神矍鑠,很明顯這是一家老書鋪。
書鋪雖然老舊矮小但是光線很好,書鋪的主人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循門而入,老者在門旁的一張古紅木桌前坐著,帶著一副老式眼睛一手拿著放大鏡,即便有人進來,也不會抬頭望一眼,很是專注。書架上滿滿的都是大部頭的書,大多都是書頁泛黃的老書,但最珍貴的不是這些。門后擺放著一架人字木梯,是用來取門頭柜上書的,據(jù)說這些書都是這個老者年輕時的收藏。
店里很安靜,人也不多。磚頭進門,老者抬頭,“來了?”磚頭頓足,“來了”對話簡單,但卻有一份老朋友間的默契,好像老者和書鋪在等他,而他是來赴約的。
磚頭熟練的從架上拿出一部《詩經(jīng)》,魯人毛亨的序,撿了靠窗的一個桌子。看到《關(guān)雎》一篇時不禁小聲的念出了聲,“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磚頭滄桑沙啞的嗓音變得有些激動,像是久旱的土地終于遇到了第一場甘霖,卻隨著詩歌的往下發(fā)展,雖然周圍幾乎沒什么人,磚頭聲音也很小,但還是驚醒了鄰桌的那位姑娘。磚頭讀的激動,她聽的激動,不自覺的把眼光移到了磚頭身上。磚頭讀完后,發(fā)現(xiàn)她看著自己,而她也發(fā)現(xiàn)了對方已經(jīng)看見自己在看他,于是,兩個人都頗為羞澀的相視而笑,繼而埋頭看書去了。此時那位姑娘讀到的是李清照的《如夢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當磚頭從從書中回過神來,太陽已經(jīng)從當空向下移動了很多,以致書鋪內(nèi)光線已經(jīng)有些灰暗。傻啊笑和阿強他們應該已經(jīng)洗舒服了,是該去找他們了。磚頭看著窗外發(fā)了會兒呆,從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一小片紙,這是之前在地上撿到的,他慢慢鋪平,在上面小心翼翼的寫了些句子,然后匆匆的站起來去把書放在架子上,準備離去,而那張皺皺巴巴的紙和上面的字卻好像不愿離開,從磚頭的褲兜里掉了出來。這一切當然都被鄰桌的那個女孩兒看在了眼里,除了那些文字。等磚頭走開后,她迅速過去撿起那片紙,看著上面有些潦草但不難辨認的字跡,看著看著竟也小聲的念出了聲,“你是一個影\從我夢中飄過\留下琢磨不定的長裙\你是一粒火種\落在我干黃的草原\燒一季熱情萬丈的灰燼”,這顯然是一首未完成的詩歌。她托著下巴鼓著腮,想了一會兒,小心的在后面接下了這樣的一節(jié),“你更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在人群中漫步,不急不快\等一場不溫不火的相遇”,然后獨自微微的笑了。而這一切當然也被趕緊來找這張紙片的磚頭看見,卻不發(fā)一言,只安靜的聽著看著。
當那位姑娘發(fā)現(xiàn)磚頭就站在她身后時,兩頰緋紅,把那片紙遞給了磚頭。磚頭接過自己的那半片紙時,聲音略小的說,“你補的那節(jié)很好”,姑娘卻并未接話。卻跟著磚頭出了書鋪。書鋪外面,風兒微涼,天空夕陽正好。“下周你還來嗎?”姑娘終于開口說話,“我在鎮(zhèn)南的工地,下個月這天再來”,姑娘只“哦”了一聲,拐進了一個胡同的,留下一個背影。直到姑娘完全消失在小巷的盡頭,磚頭才將目光停留在夕陽上,然后默默的轉(zhuǎn)身,徑直的朝前走去。
等磚頭、傻啊笑和阿強一行回到工地,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月光的清輝就伴蟲鳴在他們腳下鋪灑。
五
日子在秋天里越走越遠,日漸枯黃的樹木田野,不斷掠過天際的候鳥,清早的白霜,這些都在一點一點的加重著秋的肅殺。工地上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向前,只是多了幾封潦草的家書,大抵都是囑托過年一定要回家之類的。
在棉衣的挾裹之下,一個月的日光也不算太漫長。
月底這天,冷颼颼的,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磚頭一大早就裹了件棉衣,楸著鼻子出門了。
由于天氣冷的緣故,草堂齋除了他的主人外就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磚頭一頭扎進昏暗的書鋪,正待往里走,老者用他那如干柴般的手節(jié)敲了敲桌子,聲音干癟,但卻有股能穿過耳膜直達人心的力量。也正是這聲音,使磚頭心里為之一震,不覺回頭將眼光移到那張桌上,繼而發(fā)現(xiàn)在桌上,老人手指敲擊的地方,靜靜的躺著一個泛黃的信封,“我的?”,老人不說話,只是點點頭。磚頭小心翼翼的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兩張信箋紙:“你是一個影\從我夢中飄過\留下琢磨不定的長裙\你是一粒火種\落在我干黃的草原\燒一季熱情萬丈的灰燼\你更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在人群中漫步,不急不快\等一場不溫不火的相遇”,這是第一張上面的內(nèi)容;第二張上面先是一句話,“上天安排了最好的時間,和最恰當?shù)牡攸c,我們要做的就只是如期赴約”,接著是一首簡短的小詩,“天的寓意是出發(fā)\卻被誤解成等待\忘記了雁背上的風”。
看完信,磚頭一言不發(fā),整個身子都耷拉了下來,手里捏著信箋紙,任憑野風嘩啦啦的把它們吹響,像一首哀樂,渾濁的眸子里閃出一絲光之后又掠過一絲苦笑。他慢慢的從書店里轉(zhuǎn)出來,進了另一條小巷。
待到更晚些的時候,天氣越來越冷,怕是要下雨吧。工棚里大伙都在圍著火爐取暖,唯獨不見磚頭的身影。“這混小子,不知道去哪兒鬼混去了,都出去一整天了”,阿強渾厚的聲音在沉寂的屋子里想起,“這小子,向來心思大”,有人這樣附和著。不久天完全黑下來了,加之又是陰天,更顯著氣氛沉悶。“要不我們出去找找他,別在出啥事兒”,有工友這樣說著,當然,傻啊笑是很同意,倒是阿強喊了一句,“他娘的,能出啥事兒”。
工地上早已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傻啊笑偷偷給磚頭留的那份兒在火爐旁溫了很久。在這樣的天氣里,人是最容易犯困的,沒多久,大家就都去睡了。傻啊笑剛剛躺下,突然有個人推了推他,睜眼來看,不是別人,正是阿強,“我們?nèi)フ艺掖u頭”,他附在傻啊笑耳邊小聲的說。傻啊笑一骨碌身兒起來,抓了件棉衣往身上一披就隨阿強出了門。
“強哥,你看那兒好像窩著個人”,阿強用手電照了照傻啊笑指的地方,慢慢靠過去,還真是個人,“是磚頭哥”,阿強給他發(fā)了個身,一照臉,還真是磚頭,“他娘的,這混蛋球是喝了多少酒啊,跟個死豬似的,你奶奶的有酒喝也不喊上我,讓你吃獨食,要不是我和傻啊笑出來找你,看不把你凍死……”,“強哥,你先別罵了,咱還是先把磚頭哥扶回去吧”,“也多虧了他還記得工地大門兒在哪兒,這樣是睡在其它地方,我們上哪兒找他去啊,這混球”,一路上啊強向傻啊笑嘟囔著,傻啊笑只呵呵的笑著。但也許只有傻啊笑明白磚頭不會無緣無故跑去喝酒的,或許憋屈或許高興。
睡到半夜,磚頭酒醒了,接著火爐微紅的光又把信看了一遍。外面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有人翻了個身,牢騷了句,真他娘的冷,押了下被子,繼續(xù)睡了。
工友繼續(xù)睡他的覺,天繼續(xù)下他的雨,雁背上的風沒有停,我們要做的就只是如期赴約。
上天喜歡看玩笑,但有兩件事是極認真的,夢想和愛情。
六
第二天雨并沒有停,火爐里炭火通紅,竟也把這個四處透風的屋子燒的有了些暖意。
“磚頭哥不見了”,傻啊笑的喊上驚著了屋子里所有的人,他本來是準備去看看磚頭酒醒沒,卻發(fā)現(xiàn)磚頭的床鋪平平整整;“他走了”阿強冷冷的說出這句話,少了很多神氣,因為除了這床鋪蓋,磚頭的東西都不在了,所以阿強斷定磚頭走了。一時間整間屋子都安靜了,仿佛是天壓了下來,只有火爐中的炭火嗶嗶啵啵的燒著,把爐火上茶壺里的水燒的呲呲的響著,冒出煙兒來,吐著水,水滴留到爐子上呲的一聲,化作一縷水汽消失了。
轟的一聲驚醒了所有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可能是哪里塌了。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鐘的光景,老板進來了,吼著,“傻啊笑,還愣著干嘛,快去看看東角那塊,剩下其他人,去看看其他地方”,大家一下子回過神來,跑著出去了。轟……轟,東角又塌了一次,阿強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大聲吼著“啊笑……啊笑在東邊……”隨后大家都跟著阿強跑了過去,卻不見傻啊笑的影子。
消防車來了,救護車警車也來了,接著工商局的人也來了,傻啊笑的刨出來了,臉色蒼白,但嘴角仍舊掛著淡淡的笑容;老板被帶走了,涉嫌使用違規(guī)材料和偷工減料,老板被帶走了,工地自然也被下令停止施工,即日起執(zhí)行,工錢沒指望了,但家還是要回的,從此大家就都散了……
沒人顧得上去想磚頭到底去哪兒了,只怕想了也想不通。
第二年春天,又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經(jīng)過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工地也變得荒蕪了許多,到處是倒塌后的廢墟,雜草就從廢墟里長出來。偶爾有附近的小孩子來這里做迷藏,玩游戲。
又過了一個夏天,鳥兒也來這里做了窠,積水的地方竟也能聽得到幾聲蛙叫,灌木從里,雜草堆了不知名的,知名的小蟲子歡蹦亂跳的,夜貓野狗也來這里過夜。這里雖然日漸荒蕪,但是生命的痕跡卻從未減弱過。
又一年的春天到了,天氣變暖的時候,在那片廢墟上的灌木和草叢里,長出一顆手腕粗的樹,好像是一夜間冒出來的,又或許它已經(jīng)長了好久……
那個草堂齋還在,只是里面早已換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