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雄拉那邊走出來的女人
2018-08-07 14:26:27
作者:阿之
多雄拉那邊走出來的女人
作者:阿之
【作品簡介】:梅朵翻過多雄拉山的目的,就是要過上好日子。她與羅布旺堆成為夫妻,是有很多原因在里面促成。他們像鄉下的很多夫妻那樣,開始還看不出什么問題,隨著相互的了解和深入,兩個人的夫妻關系越來越水火不相容。
小序
可能是這次他把女兒帶回來的緣故,梅朵看上去對他還算客氣。她從茶館灶上給他拿過來一壺酥油茶,并親自給他倒了一杯。
他看了一眼給自己彎腰倒茶的妻子,平時回家即使茶館里沒有客人,她也是帶搭不理的,把回來的男人當做空氣。今天他覺得她可能要與自己說什么事情。他剛端起來酥油茶,女兒突然從院子跑進房間,說自己也要喝。他把酥油茶的杯子遞到女兒嘴邊,女兒卻彎著腰咳嗽起來。梅朵心里呼騰呼騰跳著拉過女兒,說:“你跑那么快干啥?”急忙用自己的杯子給女兒倒上酥油茶,等著女兒不咳嗽,讓女兒喝。
然后,梅朵看著男人幾口就喝了那杯酥油茶。
一
快到大峽谷的大拐彎,這里是原始森林和濕地的交界,各色人等雜居,也是一些探險者的驛站。聽說,現在已經被命名為世界級環保和稀有禽類保護區域了。如果穿過濕地,越深入就是樹高林密原始林,溝壑縱橫間,只有步行勉強可以通過的羊腸小道。
再往前走,就要爬雪山,雪山那邊的風景,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這片叢林的邊緣地帶歷來就是安分守己的人和走投無路之人的求生之地,它最早乃至現在也不是富庶之地,它就像一個備受冷落或者是“空谷有佳人”的命運不佳的女人,大起大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任憑世間滄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世道不好的時候,它更是一些亡命之徒的茍且偷生之地,是能夠讓絕境者躲避戰禍和饑餓的避風港;世道好了,它也會興盛一陣子,等到人們覺得這里沒有外面的日子繁華,或者是把這里有價值的東西揮霍得差不多了,又不敢貿然挺進原始林深處,便人去樓空,留下一片殘垣,留下無數被砍伐過的痕跡。等到有人再次發現這里的自然又充滿生機,也是這片土地的災難再次降臨的時候。
也就是說,這個地方的興衰與人類的興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社會發展越快,這里的自然采伐就越嚴重。如果人類出現生存性災難,這里的大自然卻煥發出得天獨厚的生機。就目前現狀來看,人類與自然并不是那么和諧,總要犧牲另一方為代價。可能是它厭煩了這大起大落的世態炎涼,它不知道從哪個朝代開始變得怪癖和兇險。冬天的雪崩,夏天雨季頻繁的泥石流,變幻莫測的地理氣候和環境的變化,連這里土生土長的人,時不時地也會迷失了方向,被困在這里,臣服于這片大自然。凡是在這里出生的人和在這里久住的人,都會留下明顯的標記。這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皮膚沒有水色,像中了一種慢性毒,黑黃黑黃的顏色,皮膚緊繃在骨頭上,像戴著一層鐵質的鎧甲面具,因為經常騎馬來去,“〇”型腿的人比比皆是。
這里有著與世隔絕的自然風景。知道這里的人都是這么認為,這里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特別是濕地邊緣那個叫桃花溝的地方,那地方離州府最近,每年春暖花開時,城里踏青的青年男女騎著摩托車就來桃花溝,一邊賞桃花一邊談情說愛。這些踏青的人們,此刻眼里只看漫山遍野轟轟烈烈的桃花與自己的愛人,沒有其它了。
桃花溝是因桃花多而得名,最早這里還不是景區,也沒有什么外來人開辦的家庭客棧什么的。這條溝是朝陽溝,到了春天,桃花開得最早。桃花溝里有村莊,是個小村莊,住著十幾戶當地人,還住著幾戶外來人。挨著村莊的南邊,有一個隨著歲月變遷幾近廢棄的土司莊園。在冬天樹木凋零,莊園的房屋和碉樓像是被拋棄的、陳舊的、落滿塵土的大石頭盒子。只有在春天,夏天和秋天,這三個季節的色彩襯托下,有了大自然這神秘生機的點綴,特別是在桃花環抱之時,這里的景色才算是最誘人的了。
北邊山坡上還有一座歷史悠久的苯教小寺廟,寺廟是尼姑寺,住著幾個靜靜來去的尼姑。村子里的人們心里有了疑難,經常去光顧尼姑寺。男人們只有在寺廟里舉行法事,才去做些義務勞動。據說,有的男人夜半三更去偷偷去,去干什么?很多人想得有點褻瀆神祗。村長是以工作的名義去的,而且還經常在寺廟里吃飯。旅游業悄然興起,修通柏油路,并重新修繕土司莊園,尼姑寺也撥款維修擴建了一處大殿,因為寺廟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然后這個地方就被作為重要旅游景點開發起來,被稱作是小“瑞士”。經歷了這些年翻天覆地變化的當地人,覺得像做了一個夢。
下面說的是沒有通柏油路之前的事情。之前,這里的土路也算是一條國道,從城里出來的柏油路,在距離這里二十里處成了土路,這是一條途徑幾個險要埡口,還翻越兩三個五千多米的雪山,通往鄰近省份的公路。這條路每年到了雨季山體就要滑坡,到了冬天就要雪崩,一年四季這里的道路經常要搶修,路上每天都有車輛通過,經過的車輛像千里去朝拜的風塵仆仆的信徒,有時候是一輛,有時候是兩三輛,有時候是車隊。村子早已通了電,因此比起其它那些更偏僻的山村,這里既有點現代的味道,也有山村的寧靜安逸。
桃花溝的羅布旺堆有三十多歲,他是九三年從內地來投奔親戚的。他剛來的時候并不叫這個名字,羅布旺堆這個名字是到這里入鄉隨俗起的名字。他爹早死媽改嫁,是奶奶把他養大的。老一輩人看來,命運并沒有讓羅布旺堆走上正道,說實在話,那人間正道并不是誰想走就能走的,被迫安于現狀的人很多,而被迫走上邪路的人也不少。所謂的人間正道,是被條條框框約束了的,有時也代表著強大的實力。所謂的邪路,就是那些中了魔咒、叛逆的、不愿意受約束的,極少數人才犯險的險灘和獨木橋。
羅布旺堆到這里是找伯父的。伯父當時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光棍,聽說是和平解放這個地方的時候跟著部隊過來的,少了一條胳膊,成了殘廢,從部隊下來沒有回老家,在這山里做了幾十年的護林員。此人好酒,住著一個黑乎乎的木頭房,房子上沒有當地百姓房頂上的風馬旗,這就使他與當地人區別開來,也證明他是住著公家的房子為公家做事的。伯父守著一片綠色林帶,很自信比這里的當地人還要了解這片森林,他說當地話,故鄉的語言基本不說。
伯父喝著酒,望著這個從沒見過的侄兒,用有點陌生的家鄉話,說:“來了?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二
桃花溝的桃花最多最好看。但對于當地的人們來說,這好看的桃花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用,當地的住戶最初只是在土地上種些玉米和青稞之類的糧食作物,經濟來源還需要有政府發放的惠民資金來維持。村民皆是信奉苯教的普通人,他們可以享有很多惠民政策。戶口不在這里的外來人,卻享受不到當地政府的這些惠民政策,只能自己努力創造財富。只要是發生了當地人不喜歡的事情,當地人就埋怨外地人,認為自己寧靜的生活都是這些外來人給擾亂的,水也是外地人給攪渾了的。如果是有了富民政策,外地人也會表示出自己的不滿:好事情都是你們當地人的,在這里我們也是少數民族嘛。所以,早些年戶口不是那么嚴格時,有些有眼光的外地人早就把自己的戶口遷來落在這里。
九十年代末期,政府號召人們多種經營,甚至專門派技術人員駐村一對一幫助人們走共同致富的道路。人們響應號召開始家家種土豆等很多過去沒有的農作物,到了秋后收獲了可以不愁吃喝。副業也就是一些當地的土特產,什么松茸蟲草,還有天麻黃芩等中草藥,讓人們在衣食無憂的同時還有了一些多余的錢。這里的人過上了滋潤日子,有些見過世面的年輕人帶頭脫掉傳統的裙裝,剪短頭發,學著城里人穿起時尚的衣服,不再騎馬,都騎自行車和摩托車了。有的女孩子,還在臉上手上涂抹一些城里女人們才用的,有著奇異香味的膏脂。人們有了過去沒有的欲望,金錢意識逐漸濃厚起來。
后來,桃花溝里又涌來一些外地人,這些外地人承包了挨著河邊的土地,開始種大棚蔬菜。忙的時候,人手不夠用,雇傭村子里的人去他們大棚干活。經常在大棚里干活的人,很快就了解到那些種蔬菜的人,最多的年收入幾萬元錢。幾萬元啊!村子里即便是老人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于是,那些在大棚里學會了種植蔬菜技術的人,自家的莊稼地不種了,也試著種大棚菜。很快地,桃花溝的土地幾乎都覆蓋了塑料棚,開始種蔬菜了。到了如今,村子里只有山腳下和山坡上種著零星的青稞和土豆。有錢買面粉做白饅頭了,甚至都不愿意種其它農作物,傻子才老老實實種莊稼呢!技術員只好走了,第二年春天播種的時候他也沒有來,而是來了另外一位駐村干部,在村子里也就是處理一些糾紛什么的。
在村民紛紛種植蔬菜發瘋的時候,蔬菜價格明顯低了。城里來的蔬菜販子拼命壓價,有些人就把蔬菜放著不賣,妄想自己的菜壓著不賣城里人就沒有蔬菜吃,就會著急,菜販子也會著急。菜農們妄想著,等待價格忽然漲起來,讓大棚里的春菠菜能賣個好價錢。這一年的冬天,村子有的人家過年連買一袋面粉的錢都沒有了,只得把山坡上收獲下的青稞炒熟了做了點青稞酒和青稞面,平時從來沒有存錢概念的人們,感覺自己的錢一下子不夠用,一下子富起來的人又一下子窮了,工作隊的人這個時候早回城里享受去了。這時候,那些急著想做有錢人的,只好把心思轉向做木材生意的羅布旺堆。
現在終于再次說起羅布旺堆。在這里已經生活很多年的羅布旺堆,會說“扎西德勒”,會喝酥油茶,會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甚至還學會了本地男人們才會玩的骰子。可能是名字的原因,第一次見面的人,無論是膚色或是流利藏語,別人都認為他是本地人。水土和環境只能改變在此生活長久了的人的外貌,心性卻不容易被改變。在人們種植蔬菜致富時,羅布旺堆走了另外一條發財路。通過他的護林員伯父,他認識了幾個管理林業的人。開始,他只是跟著這一幫人,喝點小酒,混口飯吃,他的本土語言就是這個時候練就的。后來,他自然就做起木材生意,也不是多累人的生意,就是從林場買木料,倒賣給外面需要木材的人。開始只是小打小鬧,后來他覺得這樣利潤太薄。于是,他和幾個膽子大的當地人合伙,雇人進山伐木,再雇人用車偷偷拉過木材檢查站,把木材倒賣給已經等在路口的外來的木材販子。這么容易就把錢掙回來了,用羅布旺堆的話說,這是自己財運當頭了。
當然,他早已買通了檢查站的人,因此一路順風不用擔風險。
掙了錢的羅布旺堆花錢很豪爽大方,村里缺錢花的人看見他都是彎腰行禮很尊重他,仿佛他是活生生的財神。他結交了許多山里山外的生意方面的朋友,還和林業警察稱兄道弟。這時期,桃花溝附近幾個村子最有錢的人就是這個叫羅布旺堆的人。如果是村子里誰家有了困難向他借錢,或多或少他都沒有讓借錢的人空手離去,被幫扶過的人都說羅布旺堆是個大好人。聽見別人感激的話語,他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他不是那種被牽著鼻子走的人,他告訴一些想發財的男人,土地上能挖元寶?除非地下有金子。
這些想發財的男人都一副惟命是從的樣子說:“惹(對)!惹!”
伯父死了。羅布旺堆并沒有把伯父的尸骨弄回老家,卻入鄉隨俗,專門請來了寺廟里的僧人,念了幾天超度經,給了念經的僧人們一筆錢,并且還向寺廟里的那個管事尼姑承諾:如果他今后能發大財,他要給寺廟里的佛像重塑金身,而且他還要皈依。看上去,那個管事的老尼,還是很樂意跟這樣虔誠的人打交道。主要是她希望羅布旺堆能給寺廟更多的捐助。
然后,他不知道通過誰的關系把伯父的尸身埋在自家的莊稼地里了(這個地方允許異鄉人死后土葬)。
出了桃花溝,羅布旺堆看上去是一個很平常的當地山民,一點也不像腰纏萬貫的有錢男人。在村子里甚至還住著伯父留下的木頭房子,喝著酥油茶,嚼著牛肉干,衣著還沒有種植蔬菜的菜農男人穿得光鮮。但是,他的木頭房子門前,停放著三輛解放牌的卡車(運木材用),他自己為了來去方便,還買了一輛紅色摩托車。不過,那輛摩托車也總是灰頭土臉的,像它的主人一樣邋遢。
經營大棚菜的李娘對羅布旺堆說:“旺堆你不能總是把錢花在別的女人身上,你應該成家有個女人管啊!”
羅布旺堆說自己一定要找個最漂亮的女人。于是,有些看著他有錢想要和他扯上關系的人,就抓緊時間給他介紹女人。距桃花溝十里有一個小村子,這個村里有個做木材加工廠的男人,是個四川人,這些年和羅布旺堆做過不少木材交易。這個男人的老婆是一個更加偏遠地方的女子,聽說那是一個不通公路的地方,步行需要翻過多雄拉雪山走上好多天,被旱螞蝗吸血,過雅江天塹,九死一生才可以回一趟娘家。但是這個地方出絕色女子。從這個地方走出來的女子,大多嫁給了外面的男人而不再回去。做木材加工的男人的妻子漂亮但沒有文化,她有個十六歲的妹妹梅朵,不但長得如花似玉,還上過初中,有著少女的夢想,來投奔姐姐,正是想找機會實現自己的夢想。
梅朵說話聲音嬌滴滴的,性格卻有點潑辣,笑起來拉得尾音長長的,充滿挑逗。羅布旺堆看見梅朵就動了想吃天鵝肉的心,像做買賣一樣甩給梅朵的姐姐和姐夫一沓子鈔票,任何習俗儀式也沒有,也沒有去鄉上領結婚證,就把十六歲的梅朵帶回木頭房子睡了一晚,成了夫妻。新婚的梅朵真還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第二天就要旺堆送自己進城讀書,她說自己將來還要上大學。羅布旺堆聽了覺得很好笑。沒有辦法,他哄娃娃似的用摩托車帶梅朵進城玩了兩天,給她買了好看的衣服,那些衣服的時髦程度是不能穿去學校的。然后,又向梅朵許愿:“再怎么讀書也是為了過上有錢的日子,兩年內一定我讓你住縣城里最好的樓房!”被哄得開心的梅朵不提上學念書的事情了,她很快便知道羅布旺堆是和姐夫一樣的男人。姐夫是好吃好喝哄著她為他干活帶孩子,羅布旺堆是要她守家過日子。
羅布旺堆這樣的男人,他們不可能讓梅朵念什么書了。
兩年后,他們并沒有搬出桃花溝,梅朵生了個女兒。女兒落地時,色季拉山峰上白雪依然皚皚,桃花溝的綠草才鉆出地面一個綠尖兒,桃花含苞待放。羅布旺堆擺了滿月酒招待來祝賀的人們,羅布旺堆醉了,借著酒醉罵梅朵為什么不給生個兒子。梅朵的姐姐當時氣得說妹夫太不像話了,丈夫讓她不要管閑事。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羅布旺堆的木材生意特別不順利。因為林業上用得著的人,突然調走的調走,換崗的換崗。開春第一趟原木就被林業派出所新調來的所長,連車帶木料都沒收了,司機還坐了禁閉。最終司機雖然沒有被判刑,但罰款這一關是躲不過的。緊接著,林業開始封山造林,嚴禁采伐。羅布旺堆認為,這么大的山,這么無邊無際的森林,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沒有木材生意可做。所以,掙了錢他又不積攢,今日有酒今日醉,只想著這一輩子就靠山吃山了。這生意買賣突然停滯了下來,為了給雇傭的工人發工錢,一時弄得他東跑西竄地忙于應付。
雇來開車的那個最年輕的小伙子貢嘎沒事干,每日里除了吃飯睡覺,來了精神便與梅朵打情罵俏。羅布旺堆不在家時,他還伸手摸嬰兒含在嘴里的豐滿白嫩的奶子,還非要嘗一口奶水是什么滋味。梅朵叫他滾一邊去!
小伙子叫著梅朵的名字:“梅朵!梅朵!你是我親媽行不行?我媽生我那年頭發都白了,那老奶像個老牦牛的皺奶袋又沒有奶水。我其實沒有吃過人奶,你就讓我嘗一口,嘗一小口。”
小梅朵抱了女兒躲開他的糾纏。他在身后哈哈大笑,嘴里還說:“看你那小氣的樣子!”
等了幾個月,林業檢查不但沒有放松,而且檢查越來越嚴格,林警、安警與武警聯合起來,每個山口路口設了檢查點,這令羅布旺堆更加坐臥不安,人在家里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根本就沒有去想過辛苦做個什么活兒的想法,他伯父活著的時候開出來的那些荒地,村干部已經劃給他了,他是準備修建什么廠房的,都快荒蕪兩年了。他這么一個干慣了投機倒把的人,不投機還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么。最后,停在院子里的卡車被賣掉,換了一輛皮卡車放在那里急用。
雇傭的工人也就剩下這個貢嘎,實在沒事可干,除了梅朵和貢嘎去打理那片荒地,羅布旺堆又吩咐貢嘎帶著幾個人,在河灘篩些石子送往城里的建筑工地。賣石子利潤又不大,況且這里雨季時間長,下雨天就只能歇著,一個月只能干十幾天。閑著的時候,羅布旺堆就去附近的建筑工地的庫房里和那個小工頭鬼混,小工頭三更半夜把工地廢舊機器上值錢的零件拆下來當廢品。羅布旺堆在天不亮就讓貢嘎用皮卡車把廢品倒賣給城里的廢品收購站。然后他就與小工頭兩個人把錢就地平分,再給貢嘎一些零花錢。那個小工頭常來羅布旺堆家里吃飯,并找話題與梅朵說話。小工頭長得白白凈凈,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說著話,眼神就像粘在了梅朵身上。梅朵從小就喜歡這些外來的皮膚白凈的男人,特別是聽說這個小工頭還當過兵,她甚至對他有一種盲目的崇拜,她每次看見當過兵的小工頭,眼神就火辣辣的。這小工頭跟當地人搞關系上十分嫻熟,還給梅朵買了洗頭膏和潤膚霜,把自己不穿的嶄新的軍用膠鞋也送給羅布旺堆。這可氣壞了同樣喜歡梅朵的貢嘎,他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齒,一副與小工頭勢不兩立的樣子。
小工頭看守的廢銅爛鐵,讓羅布旺堆賣了一年也沒有賣完,一年里只搗騰三分之一就賺錢四五萬元,這油水真是不小!
在山里施工的大工頭檢查工作時發現庫房里少了許多東西,調走那個小工頭,只剩下另外一個看上去老實的男人,又調來三個新面孔。新來的庫管看管得很嚴緊,也不很少與附近的老百姓隨便來往。
天無絕人之路,又有外地藥材販子來村子收購蟲草。藥材販子說這種藥材外國沒有只有中國有,其它地方沒有只有這深山野溝里有,而且桃花溝附近山上的質量最優。羅布旺堆不失時機和藥材商訂了藥材收購合同。然后動員方圓幾個村子里的人給他挖蟲草。蟲草生意又讓他過上風花雪月的有錢日子。秋天,他不但把那木頭房從里到外修整一新,還在院子左邊挨著公路建起四間平房。
小村里第一家修房的就是他家了,梅朵聽著姐姐的建議還在平房里辦起雜貨商店和茶館,除了村子里的人過來到茶館閑坐喝茶,還有過路的貨車司機也停下休息吃飯;她的雜貨商店,甚至比鄰近村子里那幾家雜貨店的貨物都齊全,有時鄰村的人都來這里買日用品。
不料,到了第二年,雇傭的貢嘎開著皮卡車拉著幾個挖蟲草的人上山,車翻進深深的溝里,車上坐的人當場兩死五傷,貢嘎當場命喪黃泉。為了處理死難者后事,羅布旺堆把房產做抵押貸了高利款。第二年蟲草生意被一個城里來的商人高價格給壟斷,一下子又窮困的他似乎再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掙錢的生意可做。他開始四處游蕩,回家每次都是醉醺醺的,還開始莫名其妙找事打妻罵女,梅朵白白的臉上常常掛著淚水。哺乳孩子,再有繁重的家務勞動讓她憔悴了許多。她就像普遍的鄉下女人一樣,花枝招展的嫁給一個男人,因為沒有錢,因為終日的煙熏火燎,因為野外的風吹日曬,那花容月貌也就消磨得像落花流水一樣快。偶爾與姐姐站一起照鏡子,她竟然發現姐姐比自己都水靈。
羅布旺堆能掙錢那陣,她從來沒有想到存私房錢,她更不知道男人掙那么多的錢花到哪里去了。可以這么說,年輕的梅朵更不知道什么是過日子。越是沒錢,三天兩頭還有討債人上門坐著不走,有些還揚言要賣羅布旺堆家的院子或者跟他拼命。早已經是慘淡經營的雜貨部和茶館,只要有債主登門,不想空手離開的討債者,基本都要順手牽羊帶走些日用品。雜貨部眼看就空了,連貨架子都只剩下一個。后來,姐夫從城里為梅朵帶回來一架半新的補鞋機(姐夫說這是姐姐的注意,因為補鞋修鞋曾經是她們家傳的手藝)。村子里的人鞋子破了都找她修補,她手藝不錯價錢也便宜。羅布旺堆瞅都不瞅一眼的茶館和補鞋活計卻維持了一家人的溫飽。
做夢都想著掙大錢的羅布旺堆,他還照樣到處游蕩,回家最多給女兒帶一包兒童食品。有時候也讓梅朵意外,比如說他想女人了,沒有錢別的女人又不接受他,憋得慌,他會帶些米面回家討好妻子。
有一天,他興沖沖地回家告訴梅朵,門前這條路要修成柏油路了,茶館將來生意肯定會好。而且,他決定要在自己家辦個舞廳,還要弄幾個小姐來,一定好掙錢。他還告訴梅朵,如今城里最掙錢的地方就是舞廳和桑拿,修路的人們一天下來肯定很累,累了洗洗腳放松一下。修路的都是男人,閑了一定想女人,找上幾個長得好看的女人供應給這些修路的他們。梅朵曾經和羅布旺堆一起,跟著那個小工頭去過縣城的舞廳,那舞廳里的氣氛曾經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當然也盼著男人快點還清債務不再到處躲債。但是她想,如果這次再掙了錢自己一定要像其她過日子的女人那樣攢些私房錢。
羅布旺堆盼著修公路,自己好當舞廳老板,可是那路依舊坑坑洼洼塵土飛揚。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村里人閑時開始熱衷于打麻將,麻將攤子最大的是梅朵的茶館。
進入冬天,村里的男人都閑著,閑著的男人除了喝酒就是賭博,女人們除了轉轉經念念六字真言,吃過飯聚在有陽光的地方東家長西家短說閑話。
閑話最多的還是羅布旺堆的麻將桌:說是種蔬菜的啞巴家的閨女轉眼就長成大人了,卻還像個小孩似的,整日圍著干爹羅布旺堆轉,別家的閨女不想做地里的活兒,都進城里打工了,她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那羅布旺堆又沒錢又沒有好人樣,你說她圖他什么?羅布旺堆的女人梅朵明明看見也不管。
一個五十多歲的身體臃腫得晃著走路的大嘴女人說,有一次在河邊,她親眼看見村支書和梅朵在茅廁里干那見不得人的事情。為啥不在床上呢?說是屋里有人不方便。問,在茅廁里你又是怎么看見的呢?大嘴女人說自己去叫兒子吃飯,羅布旺堆的啞巴鄰居手指著讓她看,那茅廁的木板墻有個大裂縫。一個旁聽的女人聽著點點頭:是,羅布旺堆家那茅廁的墻壁確實裂著一條縫。有一回,她去商店買醬油,要撒尿,因為怕人看見就一直憋到家里,到家快有一里路,可把她難受的!于是,說閑話的和聽閑話的女人都說:“阿莫!好惡心!”
整日里出進羅布旺堆家的男人很多,有的還是從城里開著車來的。村婦們看著梅朵茶館,送走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她們一邊憎恨梅朵家里的男人太多,一邊在心里希望自己常年冷冷清清的家里,也有機會招待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并且是因她們而來。她們一見自己家的男人吃過飯丟下茶碗就往梅朵家里去,心里像著魔一樣難受。六十多歲的扎西老漢去買煙,他的拐腿老婆在后面偷偷跟著,害怕老扎西學壞。
老扎西怪老伴多心。老伴大聲揭短說:“你的品行我還不知道!當年你不是常找借口到我家,把我哄騙到你家里?!”
“我那是整整站在你家門口半年,還給你家里干農活,才打動了你阿爸的心。”老扎西說。每次看著老伴兒胖得不能再胖的臉,他就會在心里想:她現在怎么長成這樣子了呢?
那拐腿女人雖說對梅朵羨慕嫉妒恨到沒法形容,可是手頭沒錢的時候,照樣去商店賒欠酥油和油鹽醬醋、賒欠洗衣粉之類的日常用品。賒欠物品的時候,她絕對不說梅朵的壞話,還一個勁地夸羅布旺堆有本事,夸梅朵是村子里最能干最有福氣的。
三
生活久了,梅朵才感覺羅布旺堆并不是她夢想中的好男人。
姐姐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勸梅朵,與男人結婚不是喜歡不喜歡,特別是與羅布旺堆這樣的男人結婚,主要是跟著他過有錢人的日子,如果不是過好日子,單身的男人多著呢。有一天,梅朵從田里拔豬草回到家,一進門,那讓她一直在心里半信半疑的事情就擺在面前。當時,她抓住拉姆就打,邊打邊罵她“妓女!妓女!”拉姆那妮子縮在床上衣衫不整,不還手也不辯解。羅布旺堆開始還抹不開臉,見梅朵只管打拉姆,拉姆又不還手,他不由怒從心生,揪住梅朵的長頭發,一下把她扔在地上。梅朵半天才從地上掙扎起來。
羅布旺堆吼道:“她不還手你怎么還打?”
爬起來的梅朵用憤怒的黑眼睛瞪著眼前這個男人,朝他吐了幾下口水,多雄拉那邊長大的女子反抗時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口水。她的口水換來丈夫兩記狠狠的耳光,抽得梅朵耳朵嗡嗡響,等著眼前視線漸漸清晰,她走出了家門。她沒有去姐姐家,一個人去了寺廟。后來,有人看見她離開寺廟往溝外走去。村子里有人看見她滿臉氣咻咻的,但沒有人勸阻她,明里暗里都是一種看熱鬧心態。無關緊要的人普遍有一種心態,只同情可憐之人,可憐之人都是那些日子沒有他們過得好的,整日都在死亡線上和貧困線上掙扎的那些人。反過來,那些日子比自己好的人,突然遭遇不幸,就是報應,是不值得同情的。梅朵就是不值得同情的女人,她長得那么漂亮,成天都有男人往她家里鉆,而她自己的男人又那么能掙錢,吃和穿看上去比誰都好,日子看上去比誰都富有。在村子里,如果有人先于其他人過上了有錢的生活,而不是把錢物敬獻給佛祖,那錢絕對是可惡和來路不正,就算不是搶來的,也是沒良心得來的。村里的人早盼著她家出點事才好呢,出了事就是遭了報應。
在寺廟里,她匍匐在佛前磕長頭,為了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每磕一個長頭,就念一句經,知道自己筋疲力盡趴在地上,好大一會兒,才掙扎起來,出了寺廟。
寺廟的大殿里,梅朵剛才磕長頭的木地板上沾了一片暗紅色血跡。
她在半路拐上一條岔路,進了山腳下一片玉米地里,此時的玉米已經長得有一人多高了,地盡頭挨著山腳有一個孤墳,其實這里埋葬的只是貢嘎的一些東西。死在異鄉的貢嘎的肉體按照當地習俗上了天葬臺。五年了,她年年祭祀的日子都來給這個孤墳燒紙。他活著時沒少幫梅朵干活兒,他死了梅朵才知道貢嘎對自己是多么重要,不但羅布旺堆欠他的工錢,梅朵覺得自己欠他的是情債!貢嘎是從家里跑出來的,他讀過初中,做背夫的父親死了以后,哥哥姐姐的日子過得也是很寬裕,家里日子就很苦,他也不能讀書了,但是必須讓兩個雙胞胎弟弟讀書識字;他也做過背夫,覺得太沒有前途,還掙不來錢,他需要掙很多錢,才能讓年邁的母親和弟弟過上不借錢的生活。
她來到墳前。這里靜得讓她感覺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玉米桿桿密匝匝的,高山像是高不可攀的巨大狼頭,把她和衣冠冢夾在中間,恍惚聽見貢嘎在高興地叫她:“小騷貨!你終于來看我啦!”一只黃色的大蝴蝶不知從哪里飛過來了,在面前的墳頭上飛舞。看著這只黃蝴蝶。她想起當初一個人抱著貢嘎的遺物來這里的情景,也有一只這樣的蝴蝶陪著她。
貢嘎活著時,她一直認為他是拿她窮開心,心里并沒有她。后來她越來越覺得貢嘎對她是真心的。她忍著膝蓋的疼痛,摘采野花往墳頭放,野花已經把墳墓淹沒了,她還在不停的四處尋找著野花。
天黑了,她的手里還握著野花,在黑暗中尋找貢嘎的墳墓。終于,她累得支持不住,跌坐在一片土豆地里。
……
梅朵從小日子雖不富裕但是自由自在。她天性愛唱愛跳,她更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她上小學那陣,小學校的老師就是一個大地方來的支教女老師。女老師給學生們講童話故事,講外面的世界,教女孩子們跳舞。小學畢業后,梅朵可以說是村子里有學問的女孩子了,后來,媽媽努力讓梅朵上了縣城的初中。但是,就在她初二那年,媽媽得病死了。沒有了媽媽,哥嫂當然是要讓她下地干活的,幸虧還有個姐姐。到了姐姐家,她和姐姐進城去過,還在城里的親戚家住過,看過親戚家的電視。如果不是姐姐家的小孩沒有人帶,她差點留在城里當保姆了。她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希望自己長大了嫁給一個有錢的、性格溫和有知識的男人。
她懷著繽紛的夢想,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有錢男人羅布旺堆,這時候她發現生活真的很不如意。羅布旺堆并沒有讓她過上城里人那樣的生活,山還是山連山,山路還是高又陡,只是人與人生活習慣不同,說話的聲調不一樣。姐姐說這里和家鄉的山不一樣,這里的日子好過,這里離城市很近。梅朵沒有怪姐姐,只是失望自己怎么會遇到羅布旺堆這樣的男人呢?難道自己也要像姐姐那樣灰頭土臉給男人生兒育女生活一輩子?
已經適應了當下生活的姐姐開導她說:“好日子是自己掙來的,不是等著別人送來的,找個會掙錢的男人就是福氣。”
仔細想想姐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就強迫自己接受這個看不上眼的男人。羅布旺堆高興了也帶著她到處去,去得最多的是縣城,去縣城基本都是她一個人滿大街到處游蕩,羅布旺堆與三五狐朋狗友喝酒打牌,有時候又不想讓她跟著,好像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編個謊話就把梅朵甩在家里,或者是帶她進城再把她丟在大街上讓她自己隨便玩,說是找個人馬上就過來一塊兒回家。
剛跟了羅布旺堆那陣,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獨自去爬過山,站在山頂看遠處的雪山看天上變幻的云,想念雪山那邊從小生活的地方,想念去世的阿媽。她有時候一個人無聊地站在村口,村子里的人還笑她一會兒也離不開男人。其實,她不是在等出門的男人。她只是覺得穿得如此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呆在家里太沒意思,一個人站在風景里,心情比在家里好得多。很快,她就發現河邊上有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里住著幾個外來的男人,那里勾起了她很多遐想。在梅朵的記憶當中,外地人的形象一般都是電影里面的美好形象,都是很高大上的。她六歲的那年夏天,家鄉遭了水災,來了很多金珠瑪米(外來男人),把她們村子里的人背的背著,攙扶的攙扶著,抱的抱著,在瓢潑大雨中,他們就那樣跑來跑去轉移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還有牲畜。這么多年來,她始終沒有忘記抱著自己的那個金珠瑪米,那個金珠瑪米強壯而溫暖的胸懷。那一刻,她覺得洪水不可怕了,有從天而降的救星在呢。正是這樣的經歷,在她的心目中,外來的男人與本地的男人不一樣。如果一個女子有幸做了外來男人的妻子,是這個世上最有福氣的人了。在她們家鄉若是誰家的孩子當了兵,或者是去了外地,村子里的人們覺得這一家人都是幸運的。
村子里一些女人見此情景,偷偷地嘲笑她:“旺堆家的梅朵又想男人了!想庫房的男人了!”但更多的時候,她是鎖上家門,去姐姐家里,幫助姐姐干活。姐姐家從天明到天黑有干不完的活,從沒有聽見滿頭木屑的姐姐說一聲累。梅朵理解不了姐姐。
從桃花溝到姐姐家來回十里路程,每一次走個來回需要時間,如果有人陪著還沒什么,一個人走著,都是土路,年輕的她覺得特別寂寞。于是,梅朵決定學騎自行車,騎自行車去姐姐家就快多了。想到做到,她把姐姐的自行車要來,就要付諸于行動。村口這段路是個下坡,開始,她在這段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引得兩個抱孩子的婦女站在路口,看她怎么摔到又怎么爬起來。每次連人帶車摔倒地上,兩個婦女就失聲喊叫:“倒了!又倒了!”懷抱里啞啞學語的娃兒,也高興得手舞足蹈。摔得再疼她也一聲不吭。在旁觀者驚訝的目光中,她終于騎上車子并且還可以走一段路。可是,后來,她發現自己怎么也下不來車子了,自行車眼看就要掉到路溝里去。她急中生智把車頭拐進路邊的庫房大院里,院子里正有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小伙子在晾曬衣服,她對那個小伙子喊道:“帥哥——!快讓我下來,我下不來了!”
那個小伙子一點也沒有猶豫,沖過來伸手拉住自行車的后座。
總算使自行車停了下來。看到這一幕,看熱鬧的婦女和路過的一個放羊的男人更加興奮。梅朵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對那個小伙子用四川話說:“謝謝!謝謝你救了我!”
小伙子臉紅紅的,急忙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他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梅朵為這潔白的牙齒而心跳。羅布旺堆愛抽煙牙齒不但黃還有口臭。
不知為什么,她不放小伙子走,纏著讓他教自己騎自行車。小伙子開始還有些猶豫,但還是十分耐心的示范給她看,她騎上自行車,在院子的空地上轉了一會,很快就學會下車了。小伙子這才客氣的說,一會頭兒要回來,看見院里有當地老百姓是要批評他的。她雖然舍不得離開,但還是很聽話的推車子走了。
那個牙齒白白的,說話靦靦腆腆的小伙子,給梅朵留下一個很深的印象。她經常站在村口向庫房院里張望,或者騎著自行車一遍又一遍從庫房門口經過,希望每次都可以看見那個小伙子。剛過罷年,天氣很冷,她穿著一件大紅羽絨衣,圍著一條白色的手工織的圍巾,十分耀眼的出了村,這一次終于看見小伙子走出來了。他拿著水桶去河里提水。梅朵很激動,大聲說:“帥哥!你好!”
那個小伙子嚇了一跳,抬頭看見路邊的花枝招展的梅朵,臉馬上顯出窘態,忙說道:“你好!你新年好!”
梅朵問他過年回家了沒有,他說自己沒有探親假。她問:“你想不想家?”小伙子說,很想!接著又說好男兒要志在四方。后來他們就沒有話可說了。她看著他把水桶放進河水里,河水太淺,只打了半桶水,他就用帶著的搪瓷缸子,一下,一下往桶里舀水。他舀水的動作很慢,好大一會兒,桶里才舀滿了。
他提著水桶走上岸,說:“再見。”
她說:“有空去家里玩耍,我家就是村子這邊的第二家。”
他答應著,提著水桶進了庫房大院。他并沒有去她家玩耍。她等待已久也沒有等到小伙子來家里玩耍。因為怕小伙子挨訓,她又不敢去庫房院里找他。
梅朵心里從此更加失落了。
她是真的喜歡小伙子那種朝氣蓬勃的男兒面孔,可是,近在咫尺,卻不能追求。她時不時地騎著自行車,去那個開著大門的大院里轉一圈,有時候是窗口探出另一個年輕面孔,如果是那個他,他很快就縮回頭去,連房門也不出;如果是那個年紀大一點的,這個男人就站在房門口,抽著煙,對著自行車上的她輕輕的吹口哨,一條腿還抖動著;如果是那個當過兵的小工頭,小工頭站在門口先是用手整理一下自己一絲不亂的頭發,才說:“這里不是你隨便可以進來的……”
小工頭越是這樣說,她越是在院子里多轉幾圈,停在他面前用挑釁的眼神看著他。
小工頭又說:“你怎么這么不守規矩呢?這是我們的紀律知道嗎?”
“我又不受你們管!你管得著嗎?”
“這里是庫房重地,不能隨便進!”
“什么叫庫房重地?”
“不能隨便出入的地方。”
“我們家里也是不能隨便去的,你怎么經常去?”
“你們家我去過嗎?我怎么不認識你啊?”
“呸——”面對小工頭色瞇瞇地眼神,梅朵撅著嘴對著他呸了一下。
那么一段時間,那個住著外地男人的院子,成為梅朵內心最重要的風景。
梅朵學會騎自行車了,并且還騎著車子和姐姐一塊到縣城趕集。城里讓她著迷的東西太多。
這幾天,梅朵好像是感冒了,她感覺渾身乏力,怕冷,吃了幾天的感冒藥都不見效。今天,羅布旺堆放下飯碗就要騎上摩托車進城,說是談生意。梅朵也要進城,說要去醫院看病。他說梅朵是懶病,若是像別家的女人,從早到晚不停地勞動就啥病也沒有。再就是不要整天往姐姐家里跑,自己家扔下不管。小心哪一天惹他心煩,他不要她,找其它女人——他有的是錢,想要女人可以用鞭子成群往家里趕哩!
梅朵聽了斜著眼看他。只有牛羊才能用鞭子成群趕,女人是人!就你那樣子,除了我梅朵有眼無珠跟了你!
忙于辦事的羅布旺堆,把梅朵一個人留在縣醫院門口,他騎著摩托車就跑了。
梅朵只好一個人去看病。羅布旺堆不會像姐夫體貼姐姐那樣體貼女人。唉!梅朵想著這些事情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她懷孕了!
梅朵要做媽媽了!十七歲的女子要做媽媽了,她又心慌又煩惱。這會兒,她想快快的找到羅布旺堆。可是,她找遍縣城幾個熟人家,轉了縣城的兩條大街也沒有看見自己男人的影子。一家美發廳門口的錄音機里播放著一首流行歌曲,歌曲的一開頭就唱:長長的頭發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山上的格桑花開的好美麗,我要摘一朵親手送給你。純純的笑容,傻傻的話語,烙印在我的心頭難忘記。頭上的彩蝶啊飛的好甜蜜,想要對你說我已愛上你。親愛的姑娘,我愛你,讓我走進你的世界和你在一起。親愛的姑娘,我愛你!生生世世為你付出一切我也愿意……(索朗扎西的《姑娘我愛你》)
梅朵很喜歡這首歌,可是在村子里聽不到,只有進了城她才能聽到這歌唱愛情的歌曲。在她的內心深處,就有這么一個愿望:有一個多情英俊的男人愛上她。跟了羅布旺堆這個愿望更加強烈了,而且無時無刻不在翻騰。
梅朵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變化著,這時,她多少品味出一些做女人的滋味來。羅布旺堆也不那么往外跑了,還幫助她做點家務,對她也不那么粗魯。雇工貢嘎說她像個卵蛋的小母雞。在外人眼里,貢嘎和羅布旺堆和梅朵,他們三人組成了一個有點特殊的家庭,梅朵和貢嘎真正像兩口兒,羅布旺堆倒像是他們倆的父親。人們經常看見梅朵和貢嘎熱熱鬧鬧地說話、吵嘴、干活兒。
外人是這么看的,事實上梅朵每次都躲避著貢嘎那直爍爍的目光。
貢嘎只有十九歲,他血氣方剛,他情竇初開,他整日看上去無憂無慮又嘻嘻哈哈,一看就是那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愣頭青。他對梅朵這么說,自己要想找女人結婚,必須靠自己艱苦奮斗。他是聽一個親戚說山外掙錢比較容易,放棄做背夫的活兒就來了。他教訓梅朵,這世上就是沒有男人也不能嫁給羅布呀!好歹等他兩三年,等他掙了錢,再娶她做老婆。“你嫁給羅布莫不是中了什么魔?”他有充足的青春,有過剩的精力,他看見了梅朵就像原始的荒野上,一個持槍的獵人面對到手的獵物那種貪婪的樣子。
貢嘎看梅朵的眼神,叫梅朵總是渾身不自在,她感覺自己像是不小心撞到了一窩嗡嗡的馬蜂而無處躲藏。有一次,他從溝里干活回來,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擦汗,他要梅朵給自己擦脊背。梅朵沒辦法推辭,接過毛巾胡亂給他擦了幾下。他大聲說:“真舒服!舒服得像剛生下來落地似的。”梅朵看見他的腰有傷,傷口上有剛凝結不久的血痂,就問他啥時候弄傷的,還痛不痛?他滿不在乎說不痛,男人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
她女人之心油然而生,開始認真地給他擦背。
他閉著眼睛,扭著身子享受著這不可多得的溫柔擦拭。他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像石頭塊一樣隆起,像刷了一層油的脊背上的皮肉結實而有彈性。梅朵心中有異樣的東西被牽動了一下,手不由得慢了下來。貢嘎喊道:“小騷貨!快點用勁兒擦啊!你打算折磨死我呀?”
聽見他又叫自己“小騷貨”,她氣得把毛巾狠狠扔在水盆里,就要走開,貢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走。又看見他眼里那熊熊的野火了,但她不喜歡這種不顧一切的粗魯目光。羅布旺堆壓迫她的時候也是這么類型的目光。
“你敢把我怎樣?你還掙錢討女人,哪個敢嫁給你這惡狼?”
看見梅朵真的生氣了,貢嘎臉上掛不住那團野火了,松了手。
晚上,貢嘎飯也沒多吃,那盤平日里他愛吃的回鍋肉一筷子也沒有動。他有點傷面子了。梅朵坐在他的對面,也沒有往日的潑辣隨便,耷拉著眼睛,一個勁用筷子撥拉那盤回鍋肉。羅布旺堆問貢嘎,咋了?貢嘎低著頭說自己累了,腰傷還有些疼。
他又問梅朵,不吃回鍋肉干嘛在盤子里扒拉。
梅朵放下了筷子,還是不說什么,一副慵懶的樣子。
貢嘎幾天里都顯得無精打采的。
羅布旺堆問梅朵這究竟怎么回事,梅朵道:“我怎么知道!”
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他們明顯沒有往日熱鬧,羅布旺堆猜想一定是梅朵把貢嘎惹惱了。過后,他對梅朵道:“他是個缺心眼的,得哄著點,哄著給咱踏踏實實干活兒。”羅布旺堆壞笑了一下又說,“快兩年的工錢我還沒有給他呢。我騙他說若給不了工錢就把你給他做老婆。他說工資多少對于他都不是很重要,讓他選擇要錢還是要你,他明白對我說就想要你!”
梅朵見男人這么對自己說,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不敢想這話的結果。
“到時候你真的沒有錢怎么辦?”
男人哈哈一笑:“我怎么會沒有錢!沒錢我就不是羅布旺堆了!”
說完,羅布旺堆就去干別的事情了。
男人的這些話叫梅朵悶坐了好大一會。她本來有心去與貢嘎和好,就因為那些話,她沒有去理睬貢嘎。
貢嘎可是早就憋不住了,有一天,他冷不丁對凸著大肚子正在洗衣服的梅朵道:“你可真是個‘巴姆’!你不要不理我,我整日泥里水里進山溝拉木頭干活,雖說掙你家的工錢,怎么也沒有你男人掙錢多呀!你不知道山里的路有多難走,有時候只有一邊的車輪子在路上,另一邊的車輪子下面就是懸崖。不要覺得今兒我活著從溝里把車開出來了,明兒說不定就翻車死在溝里了。不求你和我私奔,也不求你對我多么好,只求你不要給我臉色看好不好?錢再多算個屁!我這人一天只要高興。我親戚早想讓我到他家干活,我就是不想去!我得幫助你干活兒!看不見你不行!看見你我汗毛眼里往外冒舒坦。村里那些小妮子和小媳婦俗氣的樣子,還假裝正經勾引我騙我的錢,叫人看著不浪漫!我不愛!”
梅朵聽著貢嘎這番話,撲哧一聲笑了。她掂起水盆里的一件臟衣服道:“我啥時候不理你了?我洗的這件衣服難道是牛皮不成?”
“那也不行,你還要和我說笑還要惱火了罵我兩句兒,或是踢我兩腳。”貢嘎得寸進尺。
梅朵學著外地人的口氣罵他:“你真是個‘二百五’。以后不許你叫我小騷貨,不許說我是‘巴姆’!記住了沒有?滾!”
貢嘎嬉笑著:“我是胡亂叫著玩兒噻。”
“滾到河里給我打桶水去!”見他高興得有些忘形,梅朵開始指揮他。
煙消云散的一聲“滾”,貢嘎開心地在墻根拿起兩個水桶,下河提水去了。
梅朵聽見貢嘎在河邊吼了一聲:長長的頭發,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山上的格桑花開得好美麗,我要摘一朵親手送給你——
這是她最愛聽的那首歌里的歌詞。
真是拿貢嘎沒辦法了。貢嘎若是像庫房里值班的小伙子那么禮貌那么靦腆地對待她,她一定會把自己全部的溫柔給他一個人享受。她的胸中也有一團青春的烈火被壓抑著。可是,她怎么就遇不到一個好男人呢?
初春,梅朵生了一個女兒。見是個女孩,羅布旺堆便有些不高興,他說自己家單傳三輩到自己算是絕戶了。朋友說:女兒長大招個養老女婿不就行了,當個老丈人可是有酒喝。貢嘎卻歡天喜地的,每天把嬰兒的尿布都洗得干干凈凈,有了閑空,就抱著小娃兒看不夠,就像這個娃兒是他的親骨肉,引得村子里的女人們,在一邊上嘀嘀咕咕議論著,用曖昧的眼神看著貢嘎,捂著嘴一個勁兒笑。貢嘎抱著娃兒大聲對這些笑話他的女人們喊:“你們有本事也生一個這么漂亮的娃兒!生啊?你男人不行,我幫忙。”
有個女人笑著問貢嘎:“難道這個娃兒是你幫羅布生的?”
貢嘎道:“是又怎么樣?”
女人們不回答貢嘎,一下子笑成一團了。
梅朵的女兒長到半歲,貢嘎翻車死了。他的死,讓梅朵害怕和傷心了好幾年。她不敢想貢嘎死的時候血肉模糊的樣子,她覺得貢嘎的死與自己有很大的關系;貢嘎死了,再不會有人幫助自己干莊稼地里的活兒了!剛開始干農活兒,貢嘎手把手教她干。她不想干,嫌農活兒又臟又累。貢嘎就訓她說:“在農村就要干莊稼活兒,誰也保不定一輩子有錢!你馬上要有孩子,為了自己的孩子,你什么都要去做。跟著羅布旺堆過這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你不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不行!”這些話說完,他轉了話題嬉皮笑臉地,“當然,跟了我就另一回事了。我絕對不讓你受一點的苦,我要把你像度母一樣奉著!”
貢嘎再也不會掛牽梅朵了。
這幾年也是梅朵生活上最艱難的幾年。羅布旺堆為了躲避債務一個月都不見個人影,這使無助的梅朵更加懷念貢嘎。還好!多虧有個鄰居經常幫助她照看孩子。鄰居是個聾啞的女人,這女人最小的孩子都十幾歲,在縣城上初中;啞巴鄰居的男人也在城里上班,菜園子的活兒與莊稼地里的活兒,基本上是那個六十多歲的紅臉老漢張羅著做的。啞巴不會針線,又不做飯,菜地她也不關心,整日里是個閑人。啞巴的女兒拉姆初中畢業就在家洗衣服做飯,整天穿得干干凈凈,人長得也俊俏,喜歡手里拿一本封面花花綠綠的雜志看。但是拉姆不愛說話,好看的臉上,總是罩著一層淡淡的哀傷。她很喜歡梅朵的女兒,只要閑暇就幫助梅朵帶孩子。前幾年,羅布旺堆有錢,拉姆家缺錢花,羅布旺堆沒少接濟她們家。那個時候,兩家相處得像一家人,梅朵家里吃的青菜幾乎都是啞巴她們送過來的。每星期上初中的拉姆都坐了羅布旺堆的摩托車回家來。
拉姆這小妮子十五歲,就已經出落得招人喜歡了,吸引得庫房里的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總是找借口到她家周圍轉悠。她不像別的當地女子,看見外地男人的就受寵若驚的樣子,只是耷拉著眼皮聽這個男人的在一旁吹牛,也不笑,也不答話。梅朵覺得這么一個貧困家庭出身的女子,能讓一個外地見過世面的男人看上,那真是她的造化了。但是,拉姆就是不表態,不冷不熱的神情叫梅朵在一旁替她著急。被梅朵催逼得沒法子了,她才說了這么一句話:“誰知他是不是有錢。”
嗬!悶葫蘆一樣的拉姆比梅朵都想得長遠,還真是不敢小看她!
梅朵鐘情的那個小伙子早已不知去向。現在庫房里住著那個小工頭和一個追求拉姆的男人,還有一個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物。這是個神情十分嚴肅的中年男人,他來梅朵家買過煙,偶爾看到他背著手在庫房的周圍散步;那個小工頭有二十六七歲,瘦得皮包骨頭,皮膚又很白,白得簡直有些怪異,他每天都要下河洗衣服,愛干凈的樣子。但是,到了天黑,那個中年男人不在的時候,小工頭和那個追求拉姆的男人,他們兩個像賊一般,拆下庫房舊機器上的廢銅爛鐵到村子里賣給村民,而且還討價還價。
羅布旺堆與皮膚蒼白的小工頭相互勾結,做了一年多的倒賣廢品生意。那個小工頭膽大,中年男人前腳剛走,他就跑到后墻下給羅布旺堆發信號。梅朵猜想那院子里一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的,為什么那個嚴肅的中年男人又發現不了呢?后來,她才知道真相,原來,他們是早已商量好的,中年男人借故不在現場,小工頭帶著另一個值班的就動手行動。梅朵開始不接受這樣的事實,她心目中的“好男人”是不會做這樣不光彩的事情,而這些監守自盜的男人們,真不配讓梅朵尊重他們。小工頭有點神經質,他每次到梅朵家里來買東西,都要對她訴說自己守庫房的日子太寂寞。父母在家鄉給他物色了幾個對象他看不上,而當地的城里姑娘又不愿找他談朋友,這對他來說是最痛苦的事情。有一次,他拿了一瓶洗發水給梅朵,說是自己在拉薩城里買的印度品牌的,送給梅朵希望交個朋友。
梅朵就把這些東西收下轉手送給了長發及腰的初中生拉姆。那個追求拉姆的男人對拉姆是真心的,雖然喜歡吹牛。全不像小工頭那般裝瘋賣傻的樣子。過了兩天,小工頭約梅朵到城里玩。梅朵說自己正要找他呢,洗發水是假的,洗的頭發還不如洗衣粉的效果好。小工頭握住梅朵的手連聲說:“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些東西是在縣城花六元錢買來的。
小工頭把臉埋在梅朵的手掌心里很痛苦的樣子,說:“好妹妹,我求你了!給我介紹一個女朋友好不好?這日子我實在是受不了啦,哪怕是介紹一個結過婚帶著孩子的也行。”
梅朵聽著笑嘻嘻地對他說:“忘了告訴你,我這手剛剛給小孩擦了粑粑。”
小工頭自覺沒趣,離開了梅朵家。過了一天,他好像什么事沒有發生過一樣,又來了,還提著一個可以放音樂的玩意兒,說是要教梅朵跳交誼舞。梅朵本來就是能歌善舞的女子,哪里用得著別人教跳舞,不過看著小工頭瀟灑的舞姿,就要躍躍欲試。這正是小工頭想要的目的。他輕摟梅朵的小蠻腰,一本正經地當起華爾茲舞蹈老師來了。
羅布旺堆抽著煙坐在一旁一點也不在乎。
小工頭有了機會就到這里與梅朵跳舞,還帶著梅朵到城里的舞廳蹦迪,甚至還帶著她在城里吃火鍋。反正梅朵覺著就是比在家里呆著好,她甚至覺得小工頭怎么不好,也比齷齪的羅布旺堆看著順眼,至少能陪著自己玩耍、跳舞,還能夠進城接受新事物。
經常與庫房的小工頭來往,梅朵的名聲臭了起來。
羅布旺堆不反對梅朵和小工頭來往,卻竭力反對拉姆同其他外地男人來往,還罵梅朵從中不起好作用。梅朵被丈夫罵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羅布旺堆罵她:“你一個破爛放蕩的娘們愛怎么樣我不管!拉姆可是個穩重的女娃兒!”
“拉姆的事情與我無關!”
梅朵如何辯解也無濟于事,更加招致羅布旺堆的臭罵。羅布旺堆看上去很惱火,好像拉姆是他的親生女兒一樣。三年前,當地一個老百姓在縣城上學的女兒,與縣城邊上營房里的當兵的好上了,那個當兵復員的時候,女孩跟著這個退伍兵私奔了。拉姆的父母是個沒心沒肺的,從來不考慮女兒與哪個男人的事情。作為拉姆的干爹,按理說羅布旺堆管得不無道理。
不過,不用羅布旺堆憂心,次年的深秋,庫房兩天的時間全部搬遷一空,臨走把那簡易房也便宜處理給了當地人,這個當地人當然是羅布旺堆。他又把簡易房倒賣給了其他村民。簡易房拆下來很多的磚、木頭門窗、石棉瓦,這些物件在鄉下人眼里或者種蔬菜的菜農這里可是大有用處的。梅朵逼著羅布旺堆用舊磚、舊的石棉瓦在院子左邊蓋了個豬圈,她打算用茶館里的剩湯剩飯養豬。她早就想學著姐姐搞家庭養殖。姐姐一年養成二十多頭藏香豬,純收入上萬元。
豬圈是壘起來了。
河邊上那個曾經叫梅朵動過心的地方,成了一堆有瓦礫的荒寂的平地。那一年,尼姑寺里住進一個年輕尼姑。她偶爾有一次去村長家里,被村里人看見。聽管理寺廟的治安員說,那是一個老尼姑的親戚,得了什么不治之癥,活不了幾天了,還是個大學生。
四
光景過得很快。
等得不耐煩的羅布旺堆發牢騷說,如果不是聽說這里要修路,他早去縣城里開網吧或者旅館了。等著修路,五年過去,桃花溝里的小村子變成了大村子,人丁興旺了,有政府惠民政策的大力扶持,居民新房成排成排蓋起來,新農村新氣象,很多家有了電視,電視機雖然頻道少,但是畢竟有了電視可看,農家新房里總算有了城里才有的豪華擺設。當然,村里年輕漂亮的小媳婦也添了幾個。梅朵家的小商店也擴大成了小超市,茶館都重新裝修鋪上了木地板,買了大彩電擺放在茶館一角,供喝茶聊天的人們娛樂;她的女兒毛毛也上小學了。
可是,梅朵這幾年的名聲卻不是怎么好。到梅朵家小超市買東西是一回事,平時她有什么事情無論走到誰家,好像她哪里得罪了人們,特別是女人,老老少少都不大理踩她。她并不知道大家為什么這樣冷淡自己,相反,瞧著新媳婦嶄新而時尚的姿態,梅朵有點自卑起來,覺得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小就嫁人,還是嫁給了羅布旺堆這樣的男人,如果嫁給有工作的男人,也不至于淪落到被這些女子瞧不起的地步。
來茶館玩耍的男人們,經常對梅朵動手動腳,這在村里老年人的眼里,有了丈夫的女人其他男人是不能隨便碰的,尤其是當著她男人的面,這證明也不把她的男人尊重。而被男人隨便碰的梅朵誰都能過來討開心,誰也沒有想到要尊重她。那些悶悶不樂的男人見著梅朵就開心了,就快樂了——但是,他們又怕自己的女人跟著梅朵學得風騷。村子里的女人們也怕梅朵勾引她們的男人。梅朵沒有想得那么復雜,不就是打打鬧鬧玩耍嘛!羅布旺堆也不在乎,家里要是不來人玩耍了,他還滿村子找人來家里玩兒。每到陰天下雨或是冬天沒事情干,男人們就開始往他家的茶館聚集,玩耍的男人沒有鼻咽或者是紙煙抽了,沒有啤酒喝了,就掏出錢讓梅朵遞給他們紙煙和啤酒。接過梅朵遞過來的煙酒,他們不是趁機抓一下她的乳房,就是摟住她親一口,碰到梅朵熱辣辣的眼睛,他們就開心的大笑。他們說梅朵真好玩兒!抱別的女人需要錢,摟梅朵只要喝她茶館的甜茶,買她家超市的東西就行了。
玩夠了的男人回到家,若是女人厲害他們,他們就理直氣壯地說:“和她男人玩,又不是和她玩。為了贏錢,尿水憋得肚子痛我都顧不上出去撒尿。”女人還是不相信男人的話,認為一大群臭男人和一個風流女人,不可能有清白的事情!有個女人不放心自己的男人,半夜去梅朵家,發現梅朵帶著女兒早睡了,她這才放心回家睡覺去。其實,梅朵討厭屋子里那嗆人的煙草味兒,根本就不愿意進去。后來帶著女兒就睡在超市里面。打牌贏了錢的人必須請客,請客就是喝酒。喝啤酒少了肯定不過癮,就來一箱啤酒、兩箱啤酒……
喝醉的男人鬧騰到半夜,東倒西歪睡在茶館的卡墊上。他硬著舌頭對梅朵道:“梅朵,你比我媳婦對我都好!你讓我玩讓我喝酒。我媳婦,她——不讓我抽煙,不許我喝酒,就知道逼我去給她掙錢!”
梅朵的茶館,等于說是個變相的棋牌室。連城里一些認識羅布旺堆的賭徒,城里檢查嚴的時候,開車來這里賭錢。這可是羅布旺堆求之不得的事情,這樣他家的茶館和超市一晚上收入好幾百元錢是不成問題。忙得顧不過來,羅布旺堆就把放假在家的拉姆喊來,端茶燒開水,拿東西送東西都是拉姆跑來跑去。
梅朵家的超市生意看上去很好。過去她怕村子里的人賒賬,因為,有些人的帳兩年多還欠著,又不能不給繼續欠,不給欠了,以往的賒賬也休想要回來。她最頭痛的是這個村的村長,村長買一個打火機也要掛大隊部的帳上,而且,村長每次拿來修補的鞋子都是破得不能再破,修鞋子的錢也要記到帳上欠著。每次,他都磨磨蹭蹭不離去。有一回,他問梅朵:鄉里計劃生育“三查”是怎么查的?查的時候是男大夫還是女大夫,查的時候是不是像母羊下崽那樣摳著屁眼兒摸的?
“去去!”梅朵吃吃笑著推開村長,“我忘記了。”這個時候,梅朵還認為村長畢竟是個干部,干部不能算是壞人。
有一次,村長來補鞋,家里只有梅朵一個人,村長一時性起,把梅朵按倒在卡墊上,一定要摸摸梅朵有孕沒有。梅朵聞見村長的口臭,差點嘔吐,抓起補鞋用的鋼針,不顧一切在村長的身上狠狠捅兩下,那村長負痛放開了她。想不到村長先告狀給了羅布旺堆,不幸的是羅布旺堆心里有事還喝了些酒,進門指著梅朵罵道:“母狗不翹尾,公狗不上身!他怎么不找別的女人偏找上你?”
梅朵本來心里覺得好玩,看見男人回來,正想把村長的事情當作笑話講呢。她想不明白丈夫怎么突然生這么大氣,于是就和他爭辯。
羅布旺堆那一天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火氣,撒氣兒似的把梅朵打了一頓。鄰居啞巴跑過來勸阻羅布旺堆,不會說話的她“嗷嗷”叫著。正在家里的拉姆的父親趕過來訓斥羅布旺堆:“怪就怪你一天引些不正經的人到家里來,教她學壞。別人家的男人本分,女人才本分。”拉姆的父親也是外鄉人,他對羅布旺堆早有不滿,他惱恨羅布旺堆整日里哄著拉姆,使拉姆沒有把她這個爸爸放在眼里。
村子里的許多人知道羅布旺堆打他的女人梅朵了,在背地里說打得好,就是再老實的男人,也不會對自己發賤的女人不去管理的。
男人則對自家的女人說:“你要是和她一樣,我照樣這么修理你!”
女人一聽這話,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不示弱的回敬:“你敢!再給你添三個膽兒!你也不敢動我一手指頭!除非你能給家里掙很多很多的錢!”
一提掙錢的事情,男人慫的不敢出聲了。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不管哪里的女人都不怕自己的男人,既是這些經常去寺廟拜佛的女人也是如此。村子里的女人幾乎都認為:同樣是鄉下女人,梅朵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城里人,并且還有那么多的男人圍著她轉;同樣是城里一個價錢買回來的衣服,梅朵穿在身上就比別的女人好看!不知是那衣服讓梅朵更俏,還是梅朵使那件衣服漂亮。這些連女人們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論說,這些女人算得上是老實正派的了,但是,她們的內心里還是希望過上梅朵那樣的生活。要不然,她們為什么那么恨梅朵,梅朵沒有給她們下毒,又沒有招誰惹誰呀!
也有其他人這么說:“羅布最好別太過分,那梅朵是哪里的女子,他應該比誰都清楚,若是她指甲縫里弄點毒藥,下到他的茶碗里就玩完了。”
話再說回來,挖蟲草的季節,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們,當她們懷抱孩子等著上山挖蟲草的丈夫回家。梅朵就把女兒和超市生意丟給羅布旺堆,跟著一群男人翻山越嶺,趴在山坡的草地上尋找一根小小的蟲草。吃午飯時,人們就相互喊著坐到一起煮茶吃東西,然后再開些很過分的玩笑。梅朵喜歡這樣無拘無束的生活,她的頭發被風吹亂了,臉也曬黑了。男人們笑她:“你真是要錢不要臉了!”她笑道:“你才不要臉!要臉就不過日子了嗎?”男人們就告訴她,要戴帽子戴口罩。
梅朵對女兒卻充滿希望。既然女兒都這么大了,她要靠自己把日子過好。當她發現羅布旺堆和拉姆的關系時,還是挺難過,并不是吃拉姆的醋,她覺得有文化的拉姆應該找一個比羅布旺堆更有本事更年輕一點的男人。梅朵把這些心事給姐姐說了,姐姐勸她:“人要怎樣誰也攔不住,隨她去吧!拉姆是長得不丑,可是很有心計。也許是平時你對她太好啦!”
“我怎么覺得她傻乎乎的呢?”
姐姐:“那是因為你傻。人家拉姆那是文靜!”
梅朵想起拉姆,覺得只不過給她穿了幾件自己不穿的衣服,留她在家里多吃了幾頓飯。雖然拉姆經常到她家里玩,她們之間并沒有親密無間。拉姆不太說話,而她似乎也沒有什么話要對拉姆說。仔細想想,她還是覺得主要看重拉姆的是她讀書多罷了。不想拉姆也就罷了,想起拉姆,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時,梅朵還是沒有決定要把羅布旺堆怎么樣,因為在她的記憶當中,族人的一些傳統到她們這一代人,隨著時代的進步,可以說已經失傳,更是不允許的。但是,姐姐畢竟比她大十幾歲,她還記著,并且姐姐還藏著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是姐姐離開家鄉的時候,母親交給她,讓她防備男人變心用的。
……
山里的太陽落山早,山里邊的天好像也黑得快。某些山民企圖在夜里躲開林業警察,往城里一些私人加工廠送木頭。膽子大的男人們開夜車,山路上只聽見車的聲音,卻不亮車燈。萬一路上有夜行人怎么辦?為了加強警惕性,防止意外事故發生,到了天黑,各條山路上幾乎都有林業警察值班巡邏。這天,當一個林業警察騎著摩托車巡查到這段路時,聽見路邊莊稼地里有響動,他第一個想法就是偷木料的人躲在玉米地里,第二個念頭認為是糟蹋莊稼的野豬。他迅速把手電燈的光直射發出聲響的地方,一邊還大聲喊:“出來!”若是野豬或棕熊早已亂竄了。是人,在這么漆黑的夜晚誰在莊稼地干啥?等他走近前,發現手電燈正照在一張蒼白的女子的面孔上。那女子頭發散亂,眼睛水汪汪地,警察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撞見鬼了。
梅朵拿手擋住刺眼的燈光。
巡警這才看清楚是桃花溝羅布旺堆的女人。羅布旺堆倒賣木材那陣,他們有過不少交往,可惜后來封山造林,他們就再也撈不到那樣的油水了。他偶爾也順道兒去羅布旺堆家玩麻將。但他是個比較有節制的男人,偶爾放松一下,偶爾也花心,性情卻不粗俗。這時,像女鬼一般的梅朵在他這樣的男人眼里不會有什么非份之想的。
“你在這里干啥?”他又想:是不是哪個家伙,在此處占了這女人的便宜?也許是她的相好,甚至這會子就躲在附近?
梅朵回答:“累了,休息!”
巡警失聲笑道:“你是夢游,還是精神有病?”
“我精神有病!”
巡警聽著這些話,感覺脊背發寒。
“……有病還不趕快回家?”
出了莊稼地,梅朵一瘸一拐地走上大路。巡警對這個精神有點不正常的女人放心不下,說要送她回桃花溝。她說自己能走著來就能走著回去,因為,她不想那么快回到那個傷心的家。其實,巡警并沒誠心要送她,就虛言幾句,看著梅朵一個人走了。他回頭去莊稼地里仔細查看了一遍,并沒有發現什么可疑,也離去。
梅朵整整睡了三天,把姐姐也驚動了。羅布旺堆早已不見蹤影。姐姐心疼妹妹,勸妹妹離婚算了。
梅朵在姐姐面前沒有掉一滴淚,她只給姐姐說了一句:“我要他死!”
姐姐勸梅朵道:“現在允許離婚的,離了婚再找好男人過日子。”
梅朵:“我不!”
“我回去算個日子再……”
“姐姐我求你了!”
“可以是可以!你先到我那兒住兩天好不好?”
梅朵害怕姐夫笑話自己,執意不去姐姐的家。姐夫曾經問羅布旺堆借過錢,他沒有給,因此得罪了姐夫。從此,姐夫也不來梅朵家,羅布旺堆也不去姐姐家里。逢年過節梅朵自個帶著女兒去看望姐姐。姐夫常說羅布旺堆人品不行,當初把梅朵嫁給他是自己的錯。梅朵開始還替羅布旺堆解釋:他不是不借給你,他根本就沒有錢。姐夫不信這話,只要說起羅布旺堆就一臉不高興。羅布旺堆和拉姆的事情,第一次是聽姐夫說的,姐夫說自己親眼見他和拉姆在縣城住賓館。羅布旺堆在家橫行霸道,梅朵很少跟姐姐說。姐姐了解自己的妹妹,但是她太忙了,照顧不上妹妹。她們姐妹都屬于外表婀娜嫵媚,內心率真的女子。姐姐比梅朵大十一歲,她一天的書沒有念過,結婚已經十幾年了,日子早已磨去了她迷人的青春容貌。她沒有妹妹那么浪漫,她滿足現狀,她像這里的許多女人一樣沒想發什么橫財,也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遠離自己。她說不上來妹夫羅布旺堆屬于哪一類型的男人。她覺得羅布旺堆為人還算豪爽,但怕吃苦。她早就想讓妹妹離開桃花溝,不知道為了什么又猶豫著,那個家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呢!但是,妹妹這樣的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才是個結果呢?姐姐看著梅朵也犯愁。
從那件丑事敗露以后,羅布旺堆好像沒有臉面在家待著,拉姆當然跟著他。偶爾兩個人回家,羅布旺堆吃飯都在拉姆家里吃了。
年幼的女兒問媽媽:“我爸爸咋不在回家來吃飯?”
梅朵對女兒說:“他現在不吃飯,去吃草了。”
女兒聽不懂媽媽的話,小孩子很少留意父母之間的變化。小女孩看見爸爸回來了,她還跑到拉姆家看爸爸。羅布旺堆正與拉姆的父親在喝酒,他把女兒摟在懷里給她夾菜吃。小女孩覺得下酒菜很好吃。
梅朵的潑辣收斂了許多。她有一種被無情拋棄的感覺,自己總是不滿意羅布旺堆,誰知道卻被羅布旺堆嫌棄,這結局很意外。她碰到過去河里洗衣服的拉姆,拉姆的臉盆里分明洗的就是羅布旺堆的衣服。羅布旺堆的頭發那段時間也整齊了,胡子也刮得干凈,人看上去比過去精神,像變了一個人。羅布旺堆不如自己的意,梅朵從沒想過為他操心為他擔憂。他換衣服了她才洗,不換衣服她從不提醒他衣服臟了。頭發長了也罷,胡子長了也罷。反正她心里沒有他。拉姆卻讓羅布旺堆換了一個樣兒。她看拉姆的目光有點復雜,她一直認為拉姆有點傻,現在,她感覺自己以前的確小看拉姆了!
拉姆遇到梅朵的時候,則是低著頭從她身邊輕輕走過,好像怕驚著她。好斗的梅朵遇到一個低眉順眼的對手,天長日久弄得梅朵的恨也沒有了意義。
其實,拉姆是她媽媽和外公的私生女。拉姆的父親是個內地來的窮光蛋,做了啞巴的男人,與啞巴第一天晚上睡覺,老丈人給他下了規定:自己需要啞巴時,他必須讓位置給他。這個窮困的男人第一夜就發現啞巴已經懷孕。拉姆一生下來就被他這個養父所不齒,養父從來不正眼看她;那個被拉姆叫做外公的人除了喝酒,然后就是下地干活,很少關心拉姆。拉姆四歲那年,啞巴媽媽又生了個男孩,這男孩是拉姆養父的血脈,因為這一年,老家伙轉神山去了。養父因此對這個男孩愛如心肝寶貝。拉姆長大了,養父忽然對她又格外好,她進城上學,養父說是怕女兒吃不好、睡不好影響學習,不要女兒住學生宿舍,父女同住一室。
拉姆不敢告訴別人,養父夜里折磨她,變了心態的養父把她的肉體咬出了血,還不讓她回家跟外公說。她從小就不快樂,母親只會叫她沒完沒了干家務,干著活兒,看見別家的女兒吃好穿好,快快樂樂的,而她的身上穿著公家救濟的舊衣服,受著養父的虐待。在學校,她的學習成績也不好,同學們叫她:木頭!老師批評也罷,同學嘲笑也罷,她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她上學不是為了前程,她只是為了逃避干活。她唯一留戀的是羅布旺堆夫婦對她的關愛。梅朵的衣服都很漂亮,只要她喜歡,梅朵就給她:穿吧!拉姆比梅朵小三歲,但個頭和梅朵一樣高。梅朵做了好吃的一定叫她過來吃。羅布旺堆的女兒小名叫毛毛,毛毛看見拉姆就甜甜的叫阿姨。抱著毛毛,拉姆很快樂。
有一個節日,學校放假,拉姆站在學校門口發愣,她想回桃花溝去,可是又在猶豫著不想回去。這時羅布騎著摩托飛馳而過,拉姆看見心里不禁一喜,她揚手叫了一聲:“覺(哥)——”羅布旺堆已經走遠了。她站在學校門口等著,從中午等到下午,她就那么等待著:如果羅布旺堆來了她就回家,如果他不來她就不回家了。城里已經是華燈初上,羅布旺堆終于過來了。她沖到路中央攔住了摩托車。
羅布旺堆把車停在她身旁:“想回家?”
拉姆點點頭。
他擺下頭:“坐上!坐好呵!”
摩托車出了縣城,郊外一片漆黑,摩托車開得飛快,不一會就上了沒有鋪柏油的土路。土路凹凸不平,摩托車顛簸得厲害,車燈都好像快要顛掉了。拉姆是第一次坐摩托車,因為害怕野外無邊的黑暗,又因為懼怕翻車,提心吊膽的她從摩托車上一下來就癱在地上起不來了。羅布旺堆扶起她,問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說,依偎在他的懷里哭起來。
梅朵的黑眼睛從來不在羅布旺堆面前表示溫順柔弱,抱她在懷他必須用征服的方式。
此時,拉姆的抽泣聲一下子把他的心給揪住了,這才是他最想要的女子。他這時恨不能把一萬個柔情都放在拉姆的身上。這意外的感受,讓羅布旺堆喝醉了酒一樣。
這一年,拉姆十五歲。
羅布旺堆家和拉姆的家,中間除了那幾間平房,沒有院墻,來來去去就像一家人。拉姆不在家的時候,她的啞巴媽媽一天到晚沒事做,不知道來梅朵家多少趟。她好像一生都沒有說過話,聽不見一聲美妙的聲音,她叫女兒的時候,就在女兒身上拍打一下,然后比劃著,或者把干活的工具塞到女兒的手里。拉姆好像是受了啞巴媽媽的嚴重遺傳,從她嘴里說出的話金子一般值錢。會說話的人又不說話,她的喜怒哀樂盡在心里。所以,她的外表看去穩中而貞潔。既是男人們對她有非分之想,也不敢輕舉妄動。拉姆不屬于外表輕佻的女子。但羅布旺堆真的被她迷住了。羅布旺堆感情上的寂寞,并不是因為梅朵的性情迥異,而是因為他對待女人并不是多么專情,假如他先娶了拉姆這類型的女子為妻,他后來迷上的一定是梅朵這一類型的潑辣女子。經常在外應酬,他都不知道睡了多少女人,有的是投懷送抱的,有的是花錢的風塵女子。女人就好比是掙到手的鈔票,到手的錢他毫不珍惜,花完了再想別的法子去掙。有錢的時候,他半年換一輛摩托車,舊的摩托車送朋友也行!賣個半價也行!他常說這叫棄舊圖新,反正他是不喜愛了,怎么處理都行!拉姆初中畢業那年,正是羅布旺堆生意走下坡路的時候。他騎個舊摩托被債務逼得東躲西藏。拉姆正好陪著他同甘共苦。對于拉姆來說,這種逍遙自在的生活真的十分快樂,讓她樂不思蜀。而這個時候,梅朵在家帶著女兒最苦最累。羅布旺堆在外面實在混不下去了,也會回到桃花溝,說是想家了,想女兒了。他幫助梅朵賣掉藏香豬,賣豬的錢也不給梅朵,帶著拉姆在縣城租間房子,又不回來了。錢花完了,回來對梅朵解釋說,他用賣豬的錢還了信用社的貸款利息。
五
桃花溝這條土路終于要加寬修成柏油路了。這條路要一直延伸和兩頭的繁華都市接通相連。這是一個春天,一車一車的筑路所用器械,熱熱鬧鬧的筑路人馬,都來了。桃花溝駐扎了三個民工隊。原來,桃花溝被設立為筑路臨時指揮部,而且,指揮部就在河邊那片庫房的廢墟上搭起了一大片帳篷。
桃花溝猛地就熱鬧起來,使很多沒有準備的人有點措手不及。梅朵的小超市與茶館的生意也紅火起來,忙得她連飯都顧不上做,貨源還供不應求。羅布旺堆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沒皮沒臉回家來了,還拉回來許多啤酒和香煙、飲料。
梅朵表面上不理睬他,心里還是接受他的回頭,羅布旺堆畢竟知道有這個家。村子里有兩家人,也從縣城批發日用百貨開張售賣東西了。有一家剛過門的新媳婦還搽脂抹粉,嘴上涂著鮮艷的口紅,在小賣部招攬民工去買東西。新媳婦陪嫁的大屏幕電視正對著大路上忙來忙去的男人們,電視里正播放著男歡女愛的愛情場面。新媳婦手里拿著話筒捏著嗓子唱著流行歌曲:“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不久,路邊開張了一家川菜館;還有一家把房子租給了城里來的小兩口開起發廊。論文化,這里的女子沒多少,論姿色,她們都青春年少,面如桃花。她們做姑娘時多是在城里打工,見過大世面的,她們下功夫穿戴一番,真是爭芳斗艷,比城里的女人還妖冶。四川來的民工說:“龜兒子!這山高林密,人煙稀少的地方,風騷娘們比唐僧西天取經路上的妖精還多!”
羅布旺堆也從城里弄回一臺電視機、一個DVD,還有幾盤很刺激的影碟。他給民工們放映影碟,看一次十元錢。連白天都有民工來羅布旺堆家的平房里看。閑著的這些外地的男人,在不干活的夜里寂寞難耐,當看了那些黃色錄像,掏錢叫羅布旺堆給他們找女人。
距離羅布旺堆家近一點的人,都聽到梅朵的叫喊聲,有人披衣服出來站在自家院子里,親眼看見羅布旺堆蹲在院里抽煙,好像什么也沒發生。后來,人們極少看見梅朵在村子里出現,只看見羅布旺堆出來進去。到了夜晚,羅布旺堆家徹夜都亮著燈,一邊的房子里是影碟中嘈嘈嚷嚷的聲音,這聲音有暴力,有女人的喊叫,有什么東西爆炸的聲音。這虛擬的聲音掩蓋住了梅朵嘶啞的喊叫聲。開始,羅布旺堆心里也不是滋味,轉念一想,她和自己生活了七八年,就像仇人一樣,他就心寒,心腸馬上就冷酷下來。冷酷的他也就麻木不仁了。在現實中,他永遠不會做光明正大的事情,這就是他的人生。
終于有一天,人們看見梅朵拿著一些酥油,一個人去了尼姑廟。
早上去天黑才回來。她和碰面的人都不說話,看不出她的內心是喜是悲。但是,有閱歷的人們,想起來梅朵是那個地方長大的女子的時候,又暗暗為羅布旺堆捏一把汗,甚至提醒羅布旺堆防著點。傳言那個地方在歷史上有一種蠱毒,這還要從梅朵她們族人的宗教信仰說起,那個地方有些人修煉類似巫術功夫,其中下毒就是成果之一。據說他們下毒高手,可以在小拇指的指甲里藏毒,下毒時神不知鬼不覺,而這種毒都是祖傳的,解藥需要下毒人提供,否則無藥可救。還聽有人說,外邊的男人如果娶了這里的女人為妻,蜜月的第一天,妻子端給丈夫的茶水里,就已經下了毒,如果這個男人變心了,或者是拋棄妻子走了,你的命也就完了。
如果恩愛,毒發之日,妻子便給丈夫解毒,解毒的同時也給丈夫下了新的毒藥。毒也分急性和慢性的,最長的藥性可能會持續數年才會把人搞定。至于他們下毒的理由也和宗教有關,他們施毒有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認為如果給一個人下毒,那么這個人的福氣、運氣也就會轉到自己身上,給自己帶來福氣,因此,他們下毒的對象自然是他們認為的有福之人了。第二個理由:就是不忠不孝和無情無義之人。其實不必擔心,在現代這個法制的年代,下毒的傳統據說已經失傳,據說有極少數人家保留著,也被大多數族人所不齒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一見他們出來,大家立刻避之千里,所以危害已經不大了。不過,那些嫁到外邊來的女子們很多都備著對付遇到的那些負心漢。
天黑,就有民工三五成群去到羅布旺堆家里看影碟解悶。有幾晚上了,沒有聽見梅朵抗爭的聲音,相反,在大白天,梅朵還把自己的臉抹得像剛出嫁那么白,那么惹眼,扭著身姿到指揮部和那些工頭們玩耍。再后來,梅朵家的嫖客忽然少了。人們打聽到,原來是一個工頭把梅朵包了,還把梅朵認作干妹子。羅布旺堆還有些不愿意,聽說被工頭叫人打了一頓。
梅朵真的是不可救藥了嗎?也不全是。她覺得這些男人比羅布旺堆溫柔多了,他們都是想老婆想得心慌才來找她,民工們對她也是百般哄愛。不管是逢場作戲,梅朵突然想通了,過去任何一個男人勾引她,她都以為自己要給羅布旺堆留個臉面。現在羅布旺堆把梅朵當成物品一樣出賣了,她已經沒有什么尊嚴了,在別人眼里她就是個婊子了。她在水深火熱中呼救過,哀求過,那些她救濟過幫助過和賒過賬的村人,沒有哪個過來救救她;周圍全都是人,又都不是人!她想不到自己把日子過到這份上,而且還這么做起女人來了!她憤怒!她呼天喊地。
她只想過豐衣足食的日子。
她無處發泄。于是,她一個人走進那埋沒人的莊稼地里,拼命拔草,拼命地哭。她的腦子里再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只想把羅布旺堆殺了,覺得自己才可以完全解脫。她不是要以此方法去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她是要看著羅布旺堆死!
羅布旺堆又有錢,可以流水一樣地花天酒地。而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梅朵,不幸之中遇見那個工頭。指揮部駐扎在桃花溝里,這個技術員出身的工頭就發現,這里的女人要比城里的女子水靈得多,小媳婦梅朵更是一枝獨秀:她那看上去不施脂粉的白面孔上稍微有些憔悴,那雙黑眼睛看向任何一個男人,男人都會為此而神魂顛倒。她那有點拗口的普通話,聽上去就像聽到一首異域的抒情歌。技術員對梅朵著了迷,有事沒事總喜歡往她面前站,買盒香煙,買一袋面包,買瓶飲料。他只到梅朵這里買。買飲料他買兩瓶,另一瓶給梅朵。梅朵開始不要,他說:“喝吧!我請你喝!”一回生,二回熟,于是,梅朵就喝了,一邊說笑一邊喝著飲料,有很多人都聽見了梅朵開心的笑聲。一來二去,他們就熟悉起來。梅朵這時候還養著三頭藏香豬崽兒,雖然每天都要放到野外,但是這三頭藏香豬每天兩頓,都要喂一大桶豬食,每次從茶館后門外面弄豬食桶,梅朵提著很費勁。只要技術員看見,都趕過來,幫助她把豬食桶提到豬食槽跟前,然后,看著梅朵大聲吆喝,看著三頭藏香豬飛奔回來,歡實地扎著腦袋吃食。他陪著梅朵聊些家常話。梅朵對這個斯文而整潔的男人充滿好感。異性之間相吸引,有時候語言就成多余的了,他和她雖然沒有如膠似漆,但心已經粘在一起。那工頭看上去有三十多歲,因為生活優越,身體略微胖些;又因為他長年在外奔波,膚色有一層風霜。他穿著工作服,上衣口袋里裝著手機,手腕上戴著一塊很顯眼的手表,遇到太陽光線照射,那手表折射出耀眼的光。這深山中確實很難看到這么儀表講究的謙謙君子。
都怪那該死的羅布旺堆弄了個DVD在家里掙錢。那兩天,工頭到總部開會去了,回到桃花溝,才知道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
工頭心里后悔自己沒有早點行動,嘴里罵羅布旺堆:“你他媽的,老子真想把你活活墊到路基里!”
羅布旺堆無恥地:“管個鳥事!?”
工頭甩給羅布旺堆一沓錢:“我知道你要這些!”
“聽說這條路修成還早著哩!這么一點錢你去城里找小姐只能玩一個月。”
工頭第一次見識了世上還有這樣無恥的男人。霎時,他有個想法:在自己走之前,必須幫助梅朵擺脫羅布旺堆。
其實,梅朵并不十分感激這個一心要拯救自己的男人,在她眼里,他一樣是一個對她懷有欲望的男人,一樣不可靠。因為他開始也是用錢買通羅布旺堆上了自己的身體。他的家里一定也有為他操持家務、養兒育女,孝敬老人的妻子,但是他在外一樣睡別的女人。這個世界上的好男人只有貢嘎,貢嘎沒有活在這個污濁的世界,而是活在自己的心里。
梅朵這個時候只能在男人的欲海里沉浮。她一生想干的事情都是單純的,都怪她嫁錯了男人!怪她自己。而梅朵不知道自己還錯在哪里,當初嫁給羅布旺堆,她只是希望過上有錢的日子,她不想自己像所有族里的女人那么平庸,她希望自己比身邊的人過得有意義。可是,她現在怎么會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了呢?她再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愛惜梅朵猶如愛惜自己女人的工頭來她家,她照常接待。工頭與梅朵相好了,民工們也不敢再來打梅朵的注意。梅朵知道,這條寬闊的公路竣工后,指揮部就會搬遷到另外一個偏僻的地方,接著修筑通向大世界的路。離開這里,離開她梅朵,工頭會再找一個可以打發寂寞的女人像對待自家女人一樣,桃花溝的梅朵他很快就忘記。痛定思痛的日子,她那雙黑眼睛似山澗里的小溪嘩啦啦流著,忽然一下子被堵在水壩的蓄水庫中,沉沉地,憂傷地,失去了流動的光彩。村里的人說:“看來,她掙那么多錢又不去送給寺廟,遭報應了。你們看——她的魂兒丟了!”另外一個人接著說:“唉!如今又有女人學著她的樣子開始勾引外邊的男人!騷得很!將來怕是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這條從村子中穿過的國道,像一條充滿魔幻的河流,它不可阻擋地經過這里,攜帶著一個神,神讓這里連接了外面的世界。同時這條路也隱藏著一個惡魔,這個惡魔把自己的魔咒注入像羅布旺堆和梅朵這樣的人身上。
梅朵好像看到美好的希望,似乎有時候觸手可得了,卻怎么也不能得到。
羅布旺堆從沒感到自己對不住梅朵,他認為梅朵這樣的女人,不是一個男人的力量所能束縛得住的。她放蕩是早晚的事。為了不使自己被動,他提前使梅朵墮落了,這樣他才認為自己沒有吃虧,算是平衡了。反正,他現在身邊有拉姆。他看著梅朵還像以往一樣,看不出她的心思,他卻有些害怕了,他耳邊也聽到過一些提醒,忘乎所以的時候并沒有放在心里去,現在,只要碰到梅朵那雙冷冷的黑眼睛,他身上不自覺的就發毛,心虛的他害怕這個女人真的暗地里下手。這么想著,不久,羅布旺堆帶著拉姆和女兒,在縣城租了房屋與拉姆正式同居。帶走女兒他是有目的的,女兒是個工具,他可以隔三差五回家來,回家順手牽羊拿些錢,說是女兒上學需要錢。一次次的僥幸中,看到梅朵與工頭的日子過得像恩愛的夫妻,他覺得梅朵已經不把他放在心上了,估計也就不會把他怎么著。
也該出事。那一天,羅布旺堆和幾個朋友喝了酒,喝完酒他不知怎地,一個勁想要回家。他早已把舊摩托換成新摩托了。那天晚上,月黑風高,秋風瑟瑟復幽幽。新修的路面,柏油路面已經完工,只是為了防山洪,每十米修起一個過水的涵洞,涵洞已經修好了,只是剩下的石頭還擱在路邊上。因為涵洞比路面高,羅布旺堆加大了油門要沖過去,摩托車遇到路面處一個碗大的石頭,翹起屁股一下把車上的人扔了出去,把他甩進路溝里的幾塊大石頭上,他的頭部撞在有棱角的石塊上。到天亮,過路的人發現羅布旺堆,他已經是一具死尸了。
人們把羅布旺堆的尸體抬回了家。梅朵一下子好像還適應不了羅布旺堆就這么死了,愣著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是要高興,還是傷心呢?不管死者生前多么作惡多端,死了就消掉了所有罪孽,更何況羅布旺堆,只是梅朵一個人的冤家。到了中午,拉姆從縣城趕回來,她哭得格外傷心,哭了一會就回她自己的家了。羅布旺堆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放映錄像的平房里。梅朵先是叫人請來了寺廟里的僧人設靈堂念經超度,接下來她就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因為家里沒有多余的錢為死者送葬。
多虧姐姐和姐夫聞訊趕來幫忙料理。她對前來幫助自己料理事情的姐夫說:“姐夫,就用那三頭香豬的價錢葬他吧!”
姐夫心里大概計算一下,立刻吩咐幫忙的人從自己的加工廠里拉來幾塊松木,親自動手干,太陽偏西的時候,一口白皮松木棺材就草草裝殮了羅布旺堆。羅布旺堆入殮時,梅朵在家中找不出他的衣服。姐夫只好把自己剛買來還沒舍得穿的一套西服拿來,給死去的羅布旺堆穿上了。挖墓坑的人也回來了,挖墓的人是工頭派去的。第二天清早,一群男人把棺材抬到墓地埋了。沒有人哭,只是跟去了幾個念經的僧人。羅布旺堆的女兒哭著喊著:“我要爸爸!爸爸!”女兒的哭喊惹得很多前來幫忙的女人跟著掉眼淚。
拉姆再不見蹤影,她沒有來給羅布旺堆送葬。
作者簡歷:阿之,女,漢族。原名:陳桂芝 ;曾用筆名:北風、益西措 。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洛陽孟津,陜西延安黃龍人。自由撰稿人。現在西藏,西藏作協會員,曾就讀于2014魯迅文學院22班九十年代末期開始在雜志上發表小說和散文作品,著有文集《飄在拉薩》、《佛國》(藏地寺廟游記),還著有藏地魔幻長篇小說《夢魘》、《夢聊》(夢魘的修訂本)、《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說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