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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

公園
 
作者:王明輝



晚上的公園,總會有許多人,你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看到黑色的人影閃動。這些人影是不真實的,這個夜晚也是不真實的,它的背后是一個巨大的深沉的睡眠的世界,公園僅僅是它通向生活的入口。月亮?xí)r隱時現(xiàn),在這里他是不受歡迎的,他破壞了神秘,只有星星的狡黠是被允許的。寬闊的馬路纏繞著公園,然而馬路上肆意橫行的速度對所有陰暗的角落不屑一顧。遠(yuǎn)處,可以看到每個城市司空見慣的高樓大廈,這些單一,麻木而庸俗的建筑接受著霓虹燈的奉承,在陰沉的天空下耀武揚威。行人們的臉龐被焰火照亮,表情喜悅得如同表演。而在公園里,每隔兩百米才有一盞路燈,在光與光之間有限的空間里,黑暗的身體在悄悄地發(fā)育著,他潛伏著,像貓一樣做出警覺的姿態(tài),保護(hù)著這里面的秘密。
顧爾德穿過法國梧桐紛雜錯落的陰影走入公園。他的皮鞋踩在堆積著的落葉上,悄悄地把他們碾碎,他的腳下傳來嘆息一般的聲音。他的年齡還不到六十,一根黑色的手杖卻被他緊緊拄在手心。這是對他蹣跚的步伐的一種補充。在一個多月以前,他在公園的臺階上扭傷了腳踝。他的妻子惠安對他大發(fā)雷霆。然而他還是改不掉晚飯后出來散步的習(xí)慣。他每個晚上都會來到公園,走在錯落蜿蜒的小路上,咀嚼和回味自己那些混亂的思想,然后使自己的內(nèi)心暫時地平息下來。
他珍惜自己的形體,而不是像一些老人一樣與垃圾為伍。他染黑自己的頭發(fā),擦亮自己的皮鞋,細(xì)心并且細(xì)致地打理自己的衣著,黑色的外套顏色恰到好處,優(yōu)雅而不至于緊張。深褐色的圍巾掛在他的脖子上,隨意而不失妥帖。他的動作端莊,柔軟,腳步輕盈,穩(wěn)健,他羨慕十九世紀(jì)歐洲的紳士,想象自己像一個紳士那樣在小徑上漫步,想象自己像康德一樣優(yōu)雅,深沉,智慧,并且充滿理性。
樹林中傳來沙沙聲。地面潮濕,應(yīng)是幾個小時前落下的雨水。顧爾德的腳步聲緩慢而又均勻。植物在幽暗中沉默,色彩與種類被簡化成一些輪廓,顧爾德試圖辨識它們的形狀。他伸出手指,無聲地在黑色的布景上劃動。然而他的嘗試被一個神秘的客人打亂,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他的小腿旁蹭過,他能聽到它輕快而急促的呼吸,一條紅色的繩子系在它的腦后,然后他聽到高跟鞋平和堅硬的腳步聲,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出現(xiàn)在小徑的交岔,她的打扮雍容得體,面容干凈,祥和。顧爾德認(rèn)出了這位神秘的客人,這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獅子狗,他聽到它胸前的鈴鐺作響,而那位女人已經(jīng)來到她的面前,他試圖做出某種親切得體的問候,然而女人卻默認(rèn)了他的失禮,不發(fā)一言地從顧爾德的身邊走過,然后她的腳步聲同鈴鐺聲漸漸混合在一起,最后悄然地隱沒在了黑暗中。
他悵然若失地注視著女人隱去的方向,他經(jīng)??梢栽诠珗@里見到這個女人,在交岔小徑的公園里,他可以見到許多人,一對情侶在每個晚上的六點準(zhǔn)時地來到公園,他們只有二十多歲,男人的手總是插在口袋里,女人的頭上總是戴著一頂白色的帽子。但是今天他們沒有出現(xiàn)。同樣沒有出現(xiàn)的還有一對下象棋的老人,幾位寥落沉默的散步者,幾位練太極拳的女士,跑步的中年男人,玩耍的孩子,拉小提琴的少女……在今天,他們都沒有出現(xiàn)。
鐘聲遙遠(yuǎn)地敲響,一共八下。盡管如此,顧爾德還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表。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回家了。這時他聽到了嘈雜的笑聲,他看到一些舉止粗俗的農(nóng)民工從他的身邊走過,他們中的幾個甚至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背心。顧爾德厭惡地瞥了他們一眼,想象著他們身上的惡臭,然后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罩性茖臃瓭L,顯得骯臟而丑陋。顧爾德想盡快地避開他們,所以并沒有按原路返回,而是踩過草坪,徑直在樹叢中穿過。
他幾乎不能辨識眼前的方向。腳下的泥土松軟潮濕,樹冠上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寒蟬凄切。他忽然開始后悔自己選錯了道路,因為他能夠想象自己的褲腳上一定沾上了污泥。眼前的樹影變得像幽靈一樣搖擺不定,顧爾德開始莫名其妙地焦慮起來。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但是他忽然聽到了什么聲音,緩慢,悠長,輕輕顫動的聲音。顧爾德身上的毛孔驚悚地擴張著。不遠(yuǎn)處,他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不,是兩個。他們以一個詭異的姿勢使自己的影子連為一體。他們在做一件奇異,古怪的事。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卻像是跪著。他依稀可以分辨出那個站著的男人,他在不久前正從他的身邊走過,散發(fā)惡臭,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背心。另一個人像是一個女人,頭發(fā)蓬亂,身體肥胖……她的腦袋正停留在男人的雙腿之間,以一種平衡而均勻的速度前后移動……男人忽然像一具被絞死的尸體那樣發(fā)出了尖細(xì),變形的顫音。顧爾德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手杖。他害怕它會因為自己身體的顫抖而從自己的手心落下。短暫地遲疑,他很快地轉(zhuǎn)過身去。破碎的月光下,顧爾德悄然穿過森林。他靜靜離開。
                             


顧爾德已經(jīng)講述了三十分鐘的巴爾扎克。當(dāng)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講臺下的學(xué)生已經(jīng)東倒西歪,他慢慢地放下粉筆,清了清嗓子,然后放開自己的聲音,使之呈現(xiàn)出警告的姿態(tài)?!巴袪査固┖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賭,巴爾扎克卻是嗜咖啡如命。連他自己都說過,‘我早晚會死在咖啡上’”。
幾個學(xué)生懶懶散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使身子沉了下去。
顧爾德感到臉上有些燥熱,仿佛是細(xì)密的針尖似的的東西在刺激著自己的肉體。他不說話了,怔怔地看著學(xué)生,把課本放在講臺上,隨手翻動,仿佛是害羞似的,他的聲音有些變輕了,甚而近乎喃喃自語。
“事實上,現(xiàn)代法國人肯定巴爾扎克甚于雨果。雨果對崇高的過得迷戀讓他的作品反而變得有些庸俗和膚淺,反而不如巴爾扎克,冷漠生硬,更具有頑強和倔強的穿透力?!?br /> 他再次停住了,他依然看到學(xué)生不為所動地低垂著頭顱。他想象他們手中正靈活操縱的大屏手機。那些光怪陸離的圖案在屏幕上變幻。
“老師,帕慕克似乎也這么評價過雨果。”
他聽到一個書卷氣的,或者是偽書卷氣的聲音。
“老師,對雨果的重新評價,是不是順應(yīng)了二十世紀(jì)的解構(gòu)主義浪潮?”
顧爾德驚喜地尋找著發(fā)聲者,他的目光掃過高低起伏的人頭,最后在第一排的一位女生身上停下。她年輕,清秀,眼神認(rèn)真,裝飾簡單利落,鬢角的黑發(fā)像鳥兒一樣依附在她的雙頰。女生微笑著看著他,嘴角的弧度恰如其分地優(yōu)美,一只黑色的鋼筆被夾在白皙修長的手指間,在她的身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淡黃色的紙張上落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女生攜帶的幾本小說穩(wěn)妥地疊放在課桌上,書脊上的每一個名字都讓顧爾德激動不已。
“同學(xué),你說的很對啊,雨果矯枉過正,巴爾扎克雖然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但是這種把文學(xué)流派化的做法本身就值得商榷。雖然是十九世紀(jì)的作品,其實也是有其現(xiàn)代性——一切好作品都有現(xiàn)代性……同學(xué),你叫什么名字?。浚 ?br /> 顧爾德在背包里摸索著學(xué)生的名單,這一舉動頓時讓本已昏昏欲睡的學(xué)生大為緊張,以為又到了點名的節(jié)奏。原本清冷的教室里漸漸響起焦躁不安的絮聒。
“老師你不用找了,我不是這個班的?!?br /> 顧爾德詫異地抬起頭。
“老師我是來旁聽的?!迸穆曇羧匀痪氝_(dá)從容,“我是文學(xué)系的?!?br /> “文學(xué)系的?怪不得知道的這么多!”顧爾德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他緩步上前,輕輕地拿起了女生桌上的筆記本,“記得很詳細(xì)啊,很詳細(xì)啊……”他細(xì)細(xì)翻動,“你們看看!”他把本子攤開放在胸前,“你們看看,你們的筆記有這個女生記得這么好嗎?”
學(xué)生們低下頭去,相互間交換著眼神。輕輕的噓聲夾雜在浮動的竊竊私語中。顧爾德不以為然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把筆記本小心地交還給女生,并向她報以了贊許的微笑。然后他大步走上講臺,聲音洪亮:“照我說,你們真應(yīng)該向這位旁聽的同學(xué)學(xué)習(xí)!”
 
鈴聲急促嘈雜,顧爾德抱著課本走出教室。女生恰如其分地跟隨在他的身旁,并使自己的身體與對方保持著一個禮貌卻又不失親昵的距離?!拔疫€真把你當(dāng)做這個班級里的學(xué)生了,你是第一次來旁聽的嗎?”
“我來旁聽已經(jīng)好多次了,也許您沒注意到我。”女生的聲音柔軟而又親切。
“啊,那還真是沒注意到啊,不過像這樣的課……”顧爾德苦笑著,“能有人來旁聽,我也很開心啊……”
“我覺得老師您的課講的挺好的?!迸H熱地說。
“是這樣嗎?”顧爾德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耳根的紅暈,而對于已經(jīng)擁有過幾十年教學(xué)經(jīng)驗的自己,對于各種或真實或虛假的贊美應(yīng)該不會再感到陌生。他轉(zhuǎn)過臉去,掩飾自己的窘迫,但嘴角還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揚。女生的臉龐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年輕,干凈,純粹。長時間的對視忽然使自己有些緊張,然而女生的表情卻坦誠而自然。
“對了,還沒有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陳嫻音?!?br />  

 
晚上的筒骨湯燉得有些淡了,顧爾德吩咐妻子慧安去廚房去拿一點鹽。
當(dāng)慧安拿著盛放著鹽粒的瓦罐走出廚房時,顧爾德在不經(jīng)意間打量著自己的妻子。她已經(jīng)四十八歲,早已不是濃妝艷抹的年紀(jì),只是盡可能使自己的模樣顯得干凈而周正。她的頭發(fā)順從地匍匐在頭皮,在腦后盤起,然而她的眼角已經(jīng)致密地堆積著皺紋。而她只是盡可能地使自己的面容和聲音都顯得溫順并溫存,借以來掩飾著年齡所固化的丑陋。她仿佛比她的年齡顯得更老,皮膚開始無助地松弛,眼袋下垂,嘴唇腫脹。她的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變形的棉服,顧爾德三番兩次地勸告她把衣服扔掉,她卻仍然愛憐地穿在身上。
“我們家就你一個掙錢的,能省一點是一點。孩子在臺灣念書,開銷又那么大……”
慧安下崗已經(jīng)快十年了。
顧爾德看著妻子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把鹽粒一點一點抖落湯中。雪白色的鹽粒在渾濁的肉湯里迅速地融化,慧安用筷子輕輕攪動。
“陳師傅最后還是去了?!彼牭交郯残÷暤卣f。
“什么時候去的?!鳖櫊柕乱ㄆ饻攘艘豢冢斑@湯的味道差不多了?!?br /> “兩天前,”慧安放下鹽罐,然后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不過肺癌晚期還能堅持一年,也算不錯了。
“當(dāng)初在一家廠里一起做了十年,也該去看看他的。沒想到突然間就去了?!被郯蚕裢R粯硬痪o不慢地開始絮叨。
顧爾德沉默地低頭往嘴里送飯,忽然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腕上。
“今天晚上別出去了吧?!?br /> “為什么?”顧爾德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今天……晚上,有降溫?!被郯残⌒囊硪淼卣f道。
“是嗎?”顧爾德感覺到了妻子話中有話。
慧安忽然變得緊張。她的語調(diào)變得拘謹(jǐn)而急促。
“夫妻在一起也都二十幾年了,你也別每天晚上都出去,要么就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咱們一塊看看電視,聊聊天,也沒什么不好,是吧?”
“那我今天不出去了?!鳖櫊柕吕涞乜粗约旱钠拮?,然而他很隨便地答應(yīng)了她。
慧安像勝利似的長舒了一口氣,她的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顧爾德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一塊排骨放在了她的碗里,“快吃飯吧。”
 
慧安在廚房中洗碗,顧爾德聽到流水的嘩嘩聲,他在書房中踱步,書籍在書架上嚴(yán)整地擺放,摩肩接踵,書脊上的每一個名字都高山仰止。他的手指在這些名字上撫過,從古典主義一直到后現(xiàn)代,最后在荷爾德林處停下。他滿懷愛憐地看著這個名字。他珍惜這個名字。他擁有一整套的荷爾德林全集,包括一些國內(nèi)幾近絕版的版本。他甚至還擁有一套裝幀精美的德語版荷爾德林詩集。這是他幾經(jīng)周轉(zhuǎn),托人從國外替他帶來的。
他的內(nèi)心中一直埋藏著重譯荷爾德林的愿望。在任何一個失眠的夜晚,他都想象自己像荷爾德林一樣步入森林,腳上沾滿芳香的泥土。但他一直害怕自己粗俗的文筆會玷污了荷爾德林圣潔的雙手。作為一個文學(xué)教授,他的語言能力卻顯得淺薄和笨拙。他至今都無法流利地使用英語,更不用說狀如天書般的德文。那些古怪的,別扭的發(fā)音和語法只會讓他感到懊惱。他一次次翻開繁雜的德語自學(xué)課本,最后又一次次地把它們丟開。
慧安走出了廚房,關(guān)上了燈,同時自然地打開電視。畫面和聲音在黑色的屏幕中不同步地出現(xiàn)了?;郯沧诹松嘲l(fā)上,眼神期待地看著他,又像是在不動聲色地威脅。顧爾德留戀地看了一眼荷爾德林的名字,他想象一雙幽暗寧靜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然后他走出書房,來到了妻子身邊。
顧爾德沒有與妻子爭搶遙控器的習(xí)慣,他看著妻子頻繁地?fù)Q臺,閃爍的光芒掩映在他的臉上,各式各樣的聲音剛響起就被切斷,人臉像紙片一樣被輕易地撕碎。最后頻道在一個地方停下了。慧安把遙控器放下,然后把雙手揣進(jìn)衣袖,這讓顧爾德不由聯(lián)想起自己的母親。電視里的老女人正在憤怒地哭訴,控告自己的不肖子孫奪走了自己的房產(chǎn)。顧爾德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看到女人干癟的雙唇夸張地上下開合,聲音渾濁而嘈雜。他們長時間地沉默著,慧安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顧爾德開始莫名地焦躁。他不時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指針的步伐出奇地緩慢,只走了十分鐘,而他卻以為已經(jīng)坐了一個鐘頭。
顧爾德突然站了起來,他走進(jìn)洗手間,然后無端地擰開了水龍頭。他為自己無法解釋的行為感到詫異。然后他又關(guān)上水龍頭,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取出圍巾,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怎么,你又要出去?!”長時間沒有開口的慧安突然說道。
“我去買包煙。”顧爾德冷冷地說。他飛快地系著圍巾。
“可是外面這么冷……”
“我說了我只是去買包煙!”顧爾德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然后他很快地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粗魯,于是便盡可能溫柔地補充了一句,“我很快就回來。”
他回避著妻子的眼神,然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顧爾德走了很久很久,街上的煙販都不知所蹤,零售店像惡作劇式的大門緊閉,鬼使神差地他又來到了公園,搖晃的樹影仿佛在對他表示嘲弄。今天的公園比往日更加冷清,他的皮鞋叩擊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聲音沉悶而干癟。然后他在一棵小樹前停下,在黑暗中注視著骯臟猙獰的樹皮。他百無聊賴地朝樹干踢了一腳,樹枝發(fā)出痛苦的沙沙聲,幾片可憐的枯葉落下。
一只灰色的布鞋踩碎了落葉。他看到了一個人影覆蓋在了黑色的布景上。顧爾德看見了一個女人,或者說,幾乎是個女人。但他想象那個女人一定花了一番功夫來修飾她的面容,但那些粗劣的,廉價的化妝技術(shù)只是喜劇般的渲染了她的丑陋。她也許只是想用脂粉來填充自己的皺紋,然而那些溝壑夸張地暴露出了她的年齡。她至少有四十五歲,也許更老。顧爾德驚愕地看著她浮腫的雙眼,看著她像破爛的綢緞一樣的頭發(fā),看著她臃腫的身體,廉價過時的上衣,幾乎是嘲弄似的穿著滑稽的裙子,裙子長長地拖到地上,一種陳舊的,腐朽的八十年代的風(fēng)尚。是的,還有她的嘴唇,紫紅色的,骯臟的,蛆蟲般肥大的嘴唇。顧爾德嫌惡地看著她的嘴唇,看著她的嘴唇像兩條性交的肉蟲一樣扭動,然后緩緩張開,他想象著她嘴里噴出的惡臭。
“大哥,要吹一個嗎?”她的聲音沙啞,尖細(xì),還有裝腔作勢的淫蕩。
“滾開!”他幾乎是毫不猶疑地回答了她。他的聲音夸張似的粗魯。但是女人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侮辱。她微笑著走上前,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手搭在顧爾德的肩膀上。
“我說了滾開!”他憤怒地甩開了女人的手臂。然后渾身顫抖著扭過肩膀。女人依然沒有放棄,她的聲音不緊不慢,不慌不忙。
“大哥,很便宜的,只要二十塊?!?br /> “我到底要說幾遍,我說了滾開!”顧爾德忽然聳起了自己的雙肩,做出了一個恐嚇的姿勢。但是女人很快看穿了他的把戲。她的嗓音像響尾蛇那樣沙沙作響,悠閑而又危險。
“大哥,我昨天看見你了?!?br /> “昨……昨天?”
“我見過你許多天了,你每天晚上都到這里來,對嗎?”
“你怎么知道?”
顧爾德的呼吸聲漸漸地變得平緩。他怔然地看著女人。而對方的眼神仍然輕佻,嫵媚,充滿欲望。
 

 
上午的陽光溫暖而柔軟,空氣中漂浮著干凈的霧氣,鳥兒從房頂上掠過。校園寂靜無聲,寬闊的道路上空無一人。然后鈴聲適時地響起,像熱水被暢快地傾倒在地上,濺起水花。越來越多的學(xué)生從教室里涌出來,女生的衣裝在這個季節(jié)顯得單薄,夸張的化妝表演著成熟。男生的眼鏡反射著陽光,掩飾著臉上的輕佻,巨大的書包松松垮垮,他們的動作大而且張揚,不吝于展示自己的能量,在短距離間跳躍,奔跑,男生們互相用幽默的語言互相攻擊,繼而動手動腳,然后追逐,打鬧。女生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像是在鑒賞著一具具鮮活的肉體,涂上唇膏的嘴唇喜悅地微笑。男生同樣恰如其分地配合著對方的審視,小心翼翼地把握著天真與成熟之間的尺度、他們更準(zhǔn)確地說是在互相打量,,漫不經(jīng)心,又得意洋洋。
顧爾德一個人走在路上,他的眼瞼因為失眠而顯得有點浮腫。幾個男生從他的身邊跑過,盡管他們并沒有碰到他的身體,但他還是本能地緊緊捧住了懷中的筆記本電腦。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多慮的時候,他為自己的狼狽感到羞愧。與其說他的舉動破壞了他在學(xué)生面前的形象,不然說是他的狼狽破壞了他自己所期待的優(yōu)雅的想象。他的鼻孔試探性地呼吸著,陽光似乎有些刺眼,他不時間瞇縫著眼睛。一路上不時會有一些學(xué)生很有禮貌地和他打著招呼,而他則溫和地回應(yīng)著他們。
“顧老師!”
顧爾德看到一群少女,顧爾德看到其中的一個女生正在朝他揮動手臂。她的頭發(fā)垂落在肩膀,發(fā)梢卷曲,肩膀玲瓏,纖瘦。她的皮膚干凈,鼻尖和臉頰在寒風(fēng)中透出紅色,但她仍然是靈動的,活潑的。他看到了她修長、美麗的四肢,勻稱的雙腿輕盈地邁動,他也看到了她張開的嘴唇,看到了她干凈,漂亮的牙齒。這時的他慢慢地把手舉到耳邊,做出一個回答的手勢。但他感到自己的動作似乎有些生硬,不自然,連同在他臉上的禮節(jié)性地出現(xiàn)的微笑一樣僵硬,勉強。事實上他第一時刻所產(chǎn)生的僅有的自然反應(yīng),是在口中默念她的名字。    
……
顧爾德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燈光像白堊被攪拌進(jìn)黑色的泥漿,只是使夜晚變得更加的渾濁。仿佛有人從他身邊飛快地掠過,而他只是低垂著頭顱,注視地面上粗糙的紋路,那些紋路像蛇一樣爬行,綻開美麗。顧爾德的呼吸變得遲鈍,那些汽車上的轟鳴聲就像被一層白紙包裹,變得模糊不清,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異常清晰,鐸,鐸,鐸,一下一下,抑揚頓挫,在一個想象的廟宇中,和尚敲打木魚,一下一下,超度亡靈。
忽然他的肩膀撞到了什么東西,于是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望著對方。一個健康強壯的青年男子正朝他怒目而視,他的肩膀強壯而鼓脹,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的女子緊緊地挽著他的手臂。顧爾德出神地望著著一對情侶,出神地望著他們像兩條交配的蟒蛇一樣糾纏在一起的手臂,看到臂彎處因為皮膚的擠壓而皺起的幸福而甜蜜的褶皺。顧爾德的目光陷落在了這些幽暗而誘人的褶皺之中,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然后他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他往后踉蹌了幾步,但沒有摔倒,他看到青年男子的口中好像在嘟囔著什么,像是一些破碎的咒罵。女子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顧爾德注意到了她干凈的皮膚,她的鼻尖和臉頰在寒風(fēng)中透出紅色。他忽然看到了她的手,白色的透明的手,像初春的雪,緩緩地落在黑色的巖石上。
一輛巨大的汽車從他的身邊駛過,燈光短暫地照亮了慘白的世界,他看到那對情侶已經(jīng)走遠(yuǎn),黑色的背影像兩個簡陋的墨點。光很快就暗了下去,公園恢復(fù)了它陰暗、幽閉的常態(tài)。顧爾德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從他身邊走過,顧爾德留意到了刻意壓低的帽檐下男人警覺的鼠蟻般的眼神。男人在離他不遠(yuǎn)的一棵電線桿處停住了,這時顧爾德才注意到他右手提著的一個小小的鐵桶。男人用刷子在電線桿上隨便地刷了刷,然后從衣服里掏出一張印滿文字的不大不小的紙片,迅速地把它貼在電線桿上。在整一個不到一分鐘的過程中,他一刻不停地探視著四周。他的目光至少有三次在顧爾德的身上短暫地停留,這讓他感到好笑。任務(wù)完成后,男人提起鐵桶,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顧爾德靜靜地看著對方走遠(yuǎn),然后邁開雙腿,朝公園里走去。
在公園的一個角落,他又遇到了那個女人。女人正坐在一張冰冷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嗑著瓜子,瓜子殼散落一地。女人的頭發(fā)相比那天夜晚仿佛經(jīng)過了打理,  顯得柔軟而黯淡,在腦后扎成一束粗大的馬尾。顧爾德走到了她的面前,女人抬起頭,他看到她沒有涂口紅,嘴唇像腐爛的豬肉一樣呈現(xiàn)出晦暗的深紫色。女人看到了顧爾德,她的聲音尖細(xì),表情輕蔑,讓顧爾德覺得像是在對他進(jìn)行嘲弄。
“大哥,今天要吹一個嗎?”
 “要。”顧爾德平靜地說。
“???”女人驚訝地看著他,“今天你倒是又想要啦?”
“做不做?不做拉倒?!鳖櫊柕碌穆曇糇兊眉贝佟?br /> 女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開始詭異的微笑。她把瓜子揣進(jìn)口袋,然后用手挽起了顧爾德的手臂,顧爾德忽然哆嗦了一下,他畏懼般地甩開了女人的手臂,然后用夸張的語調(diào)慌亂地斥問,“你這是干什么?”
“這么大聲干什么!”女人小聲地責(zé)罵道,“干嘛那么緊張?你不是要吹嗎,我這是帶你去個比較安全的地方,難道你就讓我在這里給你做?!”
顧爾德像犯了錯的孩子般面紅耳赤,他麻木地任憑對方牽引著自己邁開雙腿,直到在一片陰森的樹林中停下。女人看了看四周,如釋重負(fù)地長舒了一口氣,“總算這地方?jīng)]人了,今天的公園他媽的怎么這么多人!”然后她綰了綰自己的頭發(fā),接著解開了胸前的扣子?!拔?,你是想先摸一摸還是直接吹?”
“不,不,我直接,直接……”顧爾德回避著對方的視線。他注視著眼前干枯瘦削的樹木,然后忽然想起了荷爾德林那些蒼白的意象。
……喜極而顫的混沌,漸急漸驟……
“你在嘟嘟囔囔著什么玩意兒?”
“不,沒什么,沒什——你在干什么?”顧爾德驚慌地看著女人已經(jīng)跪在她的面前,正準(zhǔn)備解開她的皮帶。
“你大驚小怪干什么?”女人不敢相信地看著他,“給你吹,當(dāng)然要先把你的褲子解開嘍,難道你以為我在做什么?”
“不,”顧爾德?lián)荛_了她的手,“我……我自己解。”
 
五 

晚秋的草地褪去了刺眼的綠色,變得溫柔。悠長的小路盤旋在學(xué)校的角落,柏油的紋路清晰,寂靜而沒有車旅行過。顧爾德同陳嫻音一同散步在小路上。顧爾德把雙手插進(jìn)大衣的口袋,不久前仔細(xì)打理過的頭發(fā)勻整妥帖,修剪過的鬢角黑白雜陳。色彩明亮的圍巾遮著了陳嫻音美麗的脖子,顧爾德注視著圍巾上那些動物的圖案,聯(lián)想著亨利·達(dá)戈那些橙色的夢境。他的口中呼出白色的霧氣,在空中短暫地停留,然后渙散。
“羅曼·羅蘭寫過托爾斯泰的傳記……”
“老師,你說的是《名人傳》吧?!”陳嫻音微笑著修飾著他的話。
“是的,其實他的選擇無可厚非。他在書中序言里就說了,托爾斯泰已經(jīng)成為了西歐年輕人的偶像,當(dāng)然也是精神偶像,不過對于羅曼·羅蘭而言,更多的還是道德偶像?!?br /> “是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嗎,很多俄羅斯文豪都是歐洲人給捧上去的?!?br /> “確實有這個現(xiàn)象,《戰(zhàn)爭與和平》一完成屠格涅夫就把它寄給福樓拜,希望得到他的肯定。當(dāng)然也有政治因素,早年的赫爾岑,然后到索爾仁尼琴,都是從俄國逃到西歐去,塑造了西歐對于俄國文學(xué)的認(rèn)識 ?!?nbsp;   
陳嫻音走在顧爾德的右邊,努力與顧爾德的步伐節(jié)奏保持一致,并使自己的視線以一種仰角討好著對方。一本《英國文學(xué)史》像裝飾一樣被她捧在肋下。不遠(yuǎn)處的草坪上,工人來回走動,一圈一圈半透明的橡膠水管懶洋洋地躺在地上。一位工人把水管的一端同彎曲而丑陋的水龍頭連接,水管的另一端被另一個工人緊握。他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脊背顯得些許佝僂,臉龐被貧窮和勞作折磨而變得丑陋。水管里的水懶洋洋地涌出,懶洋洋地噴在草地上。男人用一種好奇而審慎的態(tài)度打量著他們。顧爾德注意到了對方的眼神。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然后使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地冷靜,盡管他感到嘴唇變得有些干燥。
“剛才我說過,羅曼·羅蘭一直把托爾斯泰當(dāng)做道德偶像,而這就是《名人傳》最大的問題,事實上托爾斯泰在很多道德方面是很可疑的。《復(fù)活》中的聶赫留朵夫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他的真實寫照?!?br /> “索菲亞看了他的日記,不是說嚇了一跳么?”
“哈哈……我倒真想知道他到底寫了些什么……羅曼·羅蘭在這方面自然就不斷地幫他掩飾……當(dāng)然,這不是他最大的問題……”
草坪上的男人開始用一種古怪的方言聊天,他們的聲音響亮而且粗俗,并不時爆發(fā)出令人無法忍受的大笑。顧爾德厭惡地看了他們一眼,對方對他的反應(yīng)顯得不以為然。其中的一個工人開始大聲哼唱一首低俗的流行歌曲,另外幾個工人開始大聲叫好。一個工人隨手拔起一根草葉,然后把白色的草莖放在嘴里。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小路上的男女,眼神像沾有泥土的草莖一樣骯臟猥褻。
“他最大的問題是,他只有崇拜,沒有憐憫。”
顧爾德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看到陳嫻音期待而明亮的眼神,這使他感到寬慰。
“真正好的傳記作家應(yīng)該要比他所寫的人物站得更高。他所需要的正是一種俯視,一種細(xì)致的憐憫。要看到那些人物的脆弱,孤獨,感傷,甚至丑陋,而不是光明偉大的表象。這個人物才顯得真實和完整。”
顧爾德為自己言辭縝密,思想銳利的表述感到自豪。他有點得意洋洋地欣賞著陳嫻音的乖巧和憧憬,而陳嫻音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又使他大喜過望。
“比如茨威格?!?br /> “對呀,你讀過他寫的傳記嗎?”
“看過幾本,”陳嫻音在陽光下瞇著眼睛。
“啊,你讀的書確實不算少,很難得,很難得……”顧爾德拍了拍她的肩膀。
“沒有沒有,我讀的確實還很少……”
“挺多了挺多了……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不讀書。茨威格寫的尼采,多好!”
人和樹的影子被懶洋洋地拉長了。工人們開始收拾疲憊和工具。一個工人小心翼翼地卷起水管,更年輕的另一個調(diào)皮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然后引發(fā)了一場嘻嘻哈哈的追逐。最后他們在一位年長的工人威嚴(yán)的呵斥聲中終止了打鬧。他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然后推動修剪草坪的機器,卷起水管,在粗俗而歡快的歌聲中離開。
他們漸漸地走遠(yuǎn)了。
 
顧爾德已然置身于渾濁的黑夜,那些黑夜的空氣伴隨著寒冷包裹著他,寬闊的馬路上有幾輛汽車駛過,顧爾德聽到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上有鐘聲敲響,鐘聲遙遠(yuǎn),輕柔,像女人豐腴的手臂一樣放在他的肩膀上,纏住他的脖子,然后一張美麗的嘴唇向他的耳朵呼出熱氣,然而那熱氣卻是冰冷的,顧爾德于是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從恍惚中驚醒,然后惆悵地看到身邊的路燈。枯黃的光芒像是一種凝視。忽然間光芒開始閃爍,路燈開始噼啪作響,就像布滿詩句的稿紙被一頁頁地撕碎,然后被丟入火中,在火中畢剝顫栗。它使顧爾德感到煩躁,他離開了它,害怕自己會被留在黑暗中。遠(yuǎn)處,汽車一輛輛地駛過,無休無止。在那些幾十層高的公寓中,隨處可見幽暗如傷口般的黑洞洞的窗戶,月亮殘損,城市滿目瘡痍。
在于陳嫻音分手后,顧爾德沒有回家,而是借口同事請客給家里打了個電話。他徑直來到了公園,選擇了一個石凳坐下,直到寒冷和黑夜沿著石頭侵蝕了他的身體。然后他從石凳上站起,在公園里來來回回地漫步,忍受著適時而來的饑餓,面無表情,百無聊賴。
他們像幽靈一樣,著迷于黑夜,又像饑餓的狼,低垂著下顎,在漫長而焦慮的等待中,空間成了渾濁而黏稠的膠狀物。太陽依舊像暴君一樣高高地懸掛在天上,即使他的乳房已經(jīng)下垂,腐朽,皮膚像癆病癥患者一樣鮮紅而熾熱。但他仍然固執(zhí)地緊握著權(quán)柄。天空似乎暗了一些,又似乎沒有。顧爾德一次次地看著手表,在腦海里盤算著時間與空間的兌換。在這里,時間已經(jīng)成了一種荒誕的,富有幽默感的東西。不僅僅只有他自己,他能在公園里觀察到許許多多的人。然而只是些影子,他們是彼此間的秘密,填充著樹葉之間星星點點的空隙。人充滿了渴望后就變成了影子,這公園就像一個巨大的收容秘密的熔池,他們厭倦了白晝,樂于讓影子代替他們的實體。顧爾德同這些孤魂野鬼一起等待著黑暗的降臨,他們彼此孤獨,彼此心照不宣。
這時,顧爾德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你總算來了?!?br /> “你就那么急???”
女人的嘴里緩緩地吐出白氣。她把右手揣進(jìn)口袋,掏出一枚瓜子放進(jìn)嘴里。“咔”的一聲,分崩離析的瓜子殼飄落在地。
他們已經(jīng)彼此熟悉,因此而變得輕車熟路。顧爾德和女人穿過公園,尋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皮鞋踩在草坪上,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像是一個女人溫存的喘息。路燈零零碎碎地散布在公園里,光線曖昧,不時有黑色的影子在光芒中穿過。顧爾德留意到了他們的注視,他們冷冷地看著顧爾德同一個骯臟,丑陋的老妓女一起在公園陰冷的石子路上走過,他們的眼神如同把玩。顧爾德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他們比人更像動物。一個男人坐在一張石凳子上看著他,刻意壓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只小小的鐵桶被放在他的腳邊。他正在抽一支煙,紅色的光在煙頭上斷斷續(xù)續(xù)地閃動。
 
顧爾德回到家時已經(jīng)很晚。然而慧安并沒有入睡。她坐在沙發(fā)上,面無表情,電視機里的影像雜亂無章,粗俗的促銷廣告一遍一遍地播放著。顧爾德背對著妻子脫下外套,然后把它輕輕地掛在椅背上。
“你還沒有睡嗎?”
顧爾德走進(jìn)洗手間,他站在馬桶前拉開拉鏈,尿液沿著光滑的瓷壁淌下,然后是排山倒海的沖水聲。在判斷已經(jīng)把尿液排凈以后,顧爾德才遲遲地穿上了褲子。他洗了洗手,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他發(fā)現(xiàn)了前額的一根白發(fā),于是迅速地把它拔下。然后,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下個禮拜我有個學(xué)生來我們家吃飯,你先準(zhǔn)備一下吧。”
他看了看妻子沉默的背影,在口中無聲地冷笑著。然后他用毛巾擦了擦臉,接著離開廁所,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窗外落下了幾片雪花,遠(yuǎn)處的房檐已經(jīng)被勾勒了一條淺淺的銀線?;郯苍诖扒办o靜地站了一會,霧氣在窗前彌漫。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鍋蓋在蒸汽的震顫下上下顛簸?;郯步议_了鍋蓋,熱氣升騰,嗆得她不由自主地彎下身體,費勁地咳嗽。她咳得流出了眼淚,顧不上取來毛巾,只是用手背簡陋地抹了一下。黃褐色的雞湯泡沫翻滾,慧安用長柄勺舀了一小口,審慎地嘗了嘗味道,然后她把勺子放在一邊,把鍋蓋小心地蓋上,然后把雙手插進(jìn)袖子,表情木然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
她聽到了樓道里的聲音,那聲音漸漸地大了。
“……所以我說,海明威必須去古巴……”
她聽到門外散亂的腳步聲,想象著他們的位置。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向廁所跑去。
門鈴適時地響了。
“來了,來了,”慧安下意識地回應(yīng),盡管門外的對方不可能聽到她的聲音。她草草地梳了梳頭發(fā),并為遺漏了這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感到羞慚,“馬上就來了?!彼穆曇舾袷窃谔搹埪晞?,眼前衣柜的衣服被粗暴地翻動,然而任何一件在她的眼里都變得陳舊而粗鄙。
門被打開了,她看到顧爾德和那個女學(xué)生正沉溺在熱情的交流中,似乎并未因為她開門的遲緩而感到任何的不快。她看的顧爾德少見的笑容,以及那個女學(xué)生清秀,姣好的面容。她看到了她精致的鼻梁,而后她看到了她干凈的牙齒,還有她柔軟的舌頭。忽然間,一列巨大的火車從她的面前沖過,火車頭轟鳴著像暴烈的野獸,然后什么東西被碾碎了,然后,她看的受驚的鳥兒飛上天空。
“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我的學(xué)生,陳嫻音?!?br /> “師母好?!?br /> 她的禮貌無可挑剔。相比之下,慧安的反映卻顯得夸張和虛假。她大幅度地點著頭,然后打開身邊的鞋柜開始笨拙地摸索,“啊……同學(xué),你是穿拖鞋還是套上鞋套?”
“當(dāng)然是拖鞋了,”顧爾德忽然用一種嚴(yán)厲的腔調(diào)回答,“還有,你直接叫她名字就可以了,熟人之間,不需要那么多禮節(jié)?!?br /> “是的,是的,”慧安取出一雙嶄新的棉拖遞給對方,女學(xué)生表示了感謝,然后便在換鞋用的矮凳上坐下。慧安出神地望著她脫鞋的動作,望著她纖細(xì)的手指,她感到她解開鞋帶的動作也是富有節(jié)奏的。直到顧爾德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她才注意到了丈夫粗重的聲音。
“飯菜準(zhǔn)備好了嗎?”
“飯已經(jīng)好了,菜也差不多,還有一個雞湯……要不你們先坐下等等?”
“不用,你慢慢燉著,燉好了叫我們——嫻音,我們?nèi)坷锪陌?!?br /> “好?!?br /> 陳嫻音站了起來,顧爾德也已經(jīng)把鞋子換好。二人拋開了慧安,向著書房走去。然后慧安聽到了陳嫻音孩子氣的叫聲,“老師,你家里的書好多?。 彼h(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只白皙的手打開了書柜,看到一本厚厚的書被取了出來,上面寫著密密麻麻讓她恐懼的文字,還有那些她無法理解的故事。他們在書房里談?wù)撝裁?,然而那聲音卻漸漸地輕了,除了女學(xué)生不時響起的笑聲,像是在交流著什么秘密。慧安怔怔地看著那扇虛掩的門,時鐘的聲音空洞悵然,外面的世界寒冷徹骨,幾塊積雪從房檐上悄悄地滑下。
 
陳嫻音纖長的手指在青灰色的書脊上撫過,直至那個鑲嵌其上的名字。她小聲地說:“荷爾德林?!?br /> 顧爾德點了點頭:“是的,荷爾德林。”
陳嫻音的手指誘惑似地在一層層的書脊上劃過,顧爾德想象著她鮮紅的嘴唇發(fā)出的聲音,“很多很多的荷爾德林?!?br /> 顧爾德機械般地復(fù)述著,“是的,很多很多的荷爾德林?!?br /> 陳嫻音忽而轉(zhuǎn)過頭來,笑語盈盈:“老師,你很喜歡荷爾德林嗎?”
顧爾德注視著她嘴唇的盍動,然后緩緩地說:“是的,我很喜歡荷爾德林……喜歡了很多年了。”
陳嫻音忽然不笑了,她的表情明朗而澄澈
“我也喜歡荷爾德林?!?br /> 窗外寂靜無聲,空氣像黑夜本身一樣寒冷得令人窒息。遠(yuǎn)處的高樓上幾扇窗戶亮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和模模糊糊的動作。然后,他聽到了遙遠(yuǎn)的像穿透了南極的冰蓋一樣微弱的呼喚。
“爾德,出來吃飯吧?!?br /> 于是顧爾德得體地將他的右手放在了陳嫻音的肩膀上,然后溫柔地說,“嫻音,我們?nèi)コ燥埌伞!?br />  
一頓飯吃的冷冷清清,卻保持著從從容容,井井有條。陳嫻音是一個合適的客人,擁有細(xì)致入微的社交禮儀和有條不紊的進(jìn)餐方式。她是不會忙亂的,無論是對于慧安夾雜著虛偽的熱情,還是餐桌上夫妻之間不時出現(xiàn)的尷尬和冷場,他總是能輕松地予以接受和化解,并為之安排一個恰如其分且不傷和氣的結(jié)局。陳嫻音天才般的世故和乖巧同她年齡的反差令慧安驚嘆不已。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著她,偷偷觀察她勻稱穩(wěn)妥地吞咽食物,還有她大方得體的動作。她的一切的表情都恰如其分。
晚餐結(jié)束,在分享了一點水果之后。陳嫻音便提出要回學(xué)校。慧安簡單地挽留了她一下,便同意了她的告辭。然而在回程的方式上他們產(chǎn)生了一點小小的分歧,顧爾德夫婦建議直接打的回去,而陳嫻音更傾向于坐公交車的方式。最后他們向?qū)Ψ阶龀隽送讌f(xié):乘公交車,但由顧爾德陪同她走到車站。
夜幕籠罩大地,草木被冰雪覆蓋。顧爾德同陳嫻音行走在潮濕的馬路上。沒有多少風(fēng),遠(yuǎn)處,迷蒙的車燈漸次及近,忽而逝去。樹枝上的積雪零零碎碎地落下,他們沉默著,并列行走,雙手插在口袋。短暫的光不時掠過他們的臉龐。很快地車站到了,在這里,他們短暫地談?wù)摿撕蔂柕铝?,在此起彼伏的車笛聲中,顧爾德第一次向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袒露了自己希望重譯荷爾德林的愿望,以及自己與這位長時間地徘徊在孤獨與瘋狂之間的德國詩人的共鳴。他說的很小聲,他把自己的臉龐埋在樹影下掩藏自己的羞怯。陳嫻音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的細(xì)微的嘲笑。她只是在顧爾德說完后給予了自己對老師一如既往的肯定和尊重,即使當(dāng)顧爾德遺憾于自己年齡與能力的缺陷時,陳嫻音仍然適時地給予了鼓勵。聽到這些年輕而明亮的聲音,顧爾德的心中產(chǎn)生了短暫的寬慰。
公交車很快地到站,在與他告別后,陳嫻音上車離去。他站在原地,看著汽車漸行漸遠(yuǎn),只留下尾燈曖昧地閃爍。他仍然是在微笑著,然而這微笑很快地僵硬了。即使這僵硬也未能保持太久……很快的,他的面部肌肉變得松弛了,遲鈍了,疲憊了……他知道雪已經(jīng)停下。不遠(yuǎn)處的孩子堆起雪人,胡蘿卜和紅棗拼貼出它的同樣僵硬的微笑。它已經(jīng)沾上泥土,變得骯臟。顧爾德看著雪人,想象它融化時丑陋的模樣。
 


“嗯,是的,麻煩你了?!?br /> 顧爾德放下了電話,然后疲憊地倒在了沙發(fā)上。一只杯子摔碎在地面上,珊瑚般嶙峋的茶葉膠黏地堆積,淺褐色的茶水緩緩地流淌,滲進(jìn)地板之間幽暗的縫隙。過不了多久,這些地板就會浮腫,膨脹,平整的地面就會像皮膚病患者火燒連營般地浮起刺眼的腫塊。這些念頭使顧爾德莫名地感到興奮。他的胸口起起伏伏,然后他像是鼓起來勇氣般長吸了一口氣,接著迅速地站起,大踏步走向那扇緊閉的門。在這扇門前,他躊躇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
“可以開門了嗎?”
“滾開!”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朝他吼道。
他突然在門上重重地錘了一拳,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變得顫抖。
“你到底想怎么樣!”
隔著門傳來渾濁的哭聲。顧爾德失落地返回沙發(fā)。但他的動作仍然保持了男人應(yīng)有的節(jié)制。他坐在沙發(fā)上,右手軟軟地耷在身旁,左手在衣袋中費力地摸索。當(dāng)打火機“啪”地一聲音燃起火苗時,時針的指針正在八點到九點之間徘徊。顧爾德把香煙夾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然后回過頭去尋找那病態(tài)的聲音的來源。他看到秒針痙攣地在一點鐘的方向顫抖,分針像垂死的兵士般低下頭顱,于是時針便如同兵士的墓碑般停滯在八點與九點之間。壞掉的鐘壞得正逢其時。顧爾德如同置身一個被抽離的時間里。這個時間否認(rèn)了過去與未來,所存在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現(xiàn)在。
門鈴響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被打破了。
來者是慧安的姐姐慧寶,五十歲上下,身體肥胖。蓬松的短發(fā)染成栗色,雙頰夸張地紅腫,鼻孔翻起,雙眼狹小,眼白渾濁不清,手指短小粗壯,兩條手臂盤在胸前。顧爾德病急亂投醫(yī),慧寶很快心領(lǐng)神會。她把圍脖往餐桌上一擱,捋了捋頭發(fā),氣喘吁吁地說:“怎么回事?”
顧爾德面色陰沉,指了指緊閉的臥室大門。
慧寶搓了搓手,雙眼狡黠地轉(zhuǎn)動,“你們怎么會吵起來的?”
顧爾德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他冷冰冰地說,“我怎么知道,你得去問她。”
慧寶走到臥室門前,敲了敲門。
“滾開!”
“慧安,開開門,我是慧寶!”
“慧寶……”久久地沉默,顧爾德和慧寶屏息聆聽
“姐,你進(jìn)來。他,不許進(jìn)來。”
慧寶轉(zhuǎn)過身來向他使了個眼色,顧爾德冷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去,復(fù)又在沙發(fā)上坐下。緩緩地,門與門框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小小的縫隙??p隙漸漸地擴大,直至留下剛好通過一個人的空間。顧爾德饒有興致地觀看著慧寶艱難擠過狹窄的門縫,肥胖的身體在門縫間扭曲變形。門又重新合上,不同于第一次的猛烈,沉重。這一次,門合上得悄無聲息。
 
門開了,慧寶躡手躡腳地從里面走了出來。顧爾德連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怎么樣?”慧寶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而是轉(zhuǎn)過身去,悄悄地把門關(guān)上。
“她怎么說?”顧爾德小聲地詢問。
慧寶慢條斯理地來回踱了幾步,然后忽然古怪地向顧爾德微笑了一下。顧爾德扭動著臉頰,不解地重新在沙發(fā)上坐下?;蹖毩?xí)慣性地搓了搓手,然后挑選了一個與顧爾德不冷不熱的位置坐下。
“她怎么說?”顧爾德重復(fù)地詢問。他加重了語氣,已經(jīng)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慧寶低垂著腦袋,十指交錯地垂在膝間。她的嘴角荒誕地開咧了。“爾德,有些東西我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講……”
顧爾德的神經(jīng)變得緊張,然而慧寶的話卻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你得多陪陪慧安?!?br /> 顧爾德頓時啞然失笑,“她就為這個和我發(fā)火?”
慧寶的表情忽然變得詭異,她重新低下了頭顱,隱約間在臉上勾勒出的表情像是訕笑。
“慧安說,你這段時間和一個女生關(guān)系有點密切……”
顧爾德站了起來,因為極度的憤怒而渾身顫抖。他慌亂地在口袋里摸索,掏出手機,一把砸在慧寶懷里,“你看看,你看看,這里有我和這個女生的通話記錄,還有我和她之間互相發(fā)的短信,一條都沒刪掉,你給我查查,隨便查,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一條見不得人的東西!”
慧寶卻顯得心平氣和,“姐夫,你坐下,別緊張,慢慢說?!?br /> 顧爾德忿忿地坐下,胸前起伏不定?!八?hellip;…她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慧寶輕輕地將手機從身上推下,她的嘴唇平靜地盍動,“所以我說,姐夫,你得多陪陪慧寶。”
“多陪陪?”顧爾德又站了起來,“你叫我怎么陪?難不成我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守著她?”
慧寶擺動著手臂示意他坐下,“姐夫你坐下說嘛,別動不動就那么激動,你平時可不是那樣的。”
顧爾德意識到了對方的臉上呈現(xiàn)出的寸許的嫌惡,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臉頰正微微發(fā)熱。他坐下,低下頭,雙手無力地擱置在膝蓋上,一只手的手指開始在膝蓋上百無聊賴地敲打,他的面孔像翻起的土塊那樣扭捏,沮喪。他好半天沒有說話,而他之后的第一道回答,更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答非所問式的牽強附會。
“我覺得我陪得夠多了?!?br /> 慧寶的嘴悄悄地張開,然后呈現(xiàn)出一種長時間的靜止,如同冷笑。然后她說,“那你就多陪她聊聊?!?br /> 顧爾德的鼻子里哼了一聲,“聊什么?”
慧寶變得有點不耐煩了,“聊什么還要我教?夫妻之間還能聊什么?難道聊你那什么的文學(xué)?”
顧爾德的身體忽然哆嗦了一下。他扭過頭去,避免在眼睛里出現(xiàn)慧寶的形象,或者說,這一剎那,慧安和慧寶的形象忽然重疊了。他看到了她們緩慢張開的大理石般的嘴巴。他覺得自己別扭得像一個孩子,右手的手指再次敲響,只是這一次的地點從膝蓋轉(zhuǎn)移到了沙發(fā)針織細(xì)密的淺黃色表面。
他們久久地沒有說話,遙遠(yuǎn)地傳來了幾聲煙花的炸響。這是令人憎惡的節(jié)日的征兆。時鐘的指針僵硬地在舊有的位置上顫抖著,一架壞掉了的鐘使人遺忘了時間,人們已經(jīng)過分地依賴機械生存。而荷爾德林的手中只有枯黃的蘆葦,他把它們埋葬在河岸松軟潮濕的泥土里,四周遍布著咒印一樣盤旋纏繞的腳印。他直起身體,然后他看到大雁飛過。
“姐夫,我想……你和那個女學(xué)生還是別走得太近了。不然的話,難免會有人多嘴……”
顧爾德疲憊地放棄了反駁。然后手機突然響了,他拿過手機,看到一條在節(jié)日里司空見慣的祝福短信。然而對方的名字使他忽然間微笑了起來。他把手機扔在一旁,然后無力地靠在了沙發(fā)上。他的視線停留在反復(fù)顫動的時鐘指針上。他長久地注視著,口中無聲地默念。然后那指針像是被施了魔咒般陡然劇烈地痙攣起來,“咔”的一聲,某個精密細(xì)小的齒輪恢復(fù)了它的位置。指針擺脫了那道在無形中的咒語,以至于接下來的走動像公雞一樣恥高氣揚。時鐘恢復(fù)了正常,顧爾德微笑著默念短信里那幾句空洞的祝福。他知道生活還將繼續(xù)。
 


隔著玻璃,顧爾德看到鮮花含苞欲放。沉甸甸的花瓣把樹枝壓彎,花是淺紅色的,花苞像少女的乳房一樣飽滿充盈。顧爾德叫不出她的名字,他感到自己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正在變得遲鈍。穿行在枝葉間的陽光透過玻璃,房間變成橙黃,它讓顧爾德感到陌生。
玻璃上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影子,初始只是一個輪廓,而后漸漸清晰。借助陽光的反射,少女的身體出現(xiàn)在了顧爾德觸手可及的地方。顧爾德渾濁地呼吸著,玻璃上凝結(jié)著霧汽,迷霧使少女的身體若隱若現(xiàn)。顧爾德靜靜地窺視著少女模糊不清的形體。這層迷霧并沒有成為他的障礙,而更像是他的偽裝,偽裝他心中的情緒。少女是美的,她的身體優(yōu)美,勻稱,富有曲線,黑色的毛衣賦予她神秘,淺跟的小靴賦予她輕佻。只有一件東西是迷霧掩藏不了的,只有她鮮紅的嘴唇,像刺眼的燈光穿過霧霾,嘴唇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他的注意力開始動搖了,他已經(jīng)看不到陽光明媚,霧霾貪婪地裹住了他,然后紅色的嘴唇發(fā)出了深海般的呼喚……他突然用手抹去了玻璃上的霧氣,于是一切豁然開朗。陽光溫暖,鮮花含苞欲放。玻璃上呈現(xiàn)著一個清晰的形象。陳嫻音正站在他的身后不遠(yuǎn)處,穿著黑色的毛衣,淺跟的小靴。只是手上多了一疊紙稿,這就是她的目的所在吧。
“老師,我有些事想麻煩你。”
顧爾德轉(zhuǎn)過身來,他的眼神是溫柔的。
“什么事,嫻音?”
陳嫻音揚了揚手上的稿件,顧爾德把它們接過,放在手中簡單地翻看。
“老師是這樣的……”
顧爾德?lián)]手示意她坐下,“坐下說,坐下說?!?br /> 二人隔著一張寫字桌坐下。顧爾德注意到紙上形形色色的文字,還有重重疊疊的表格。“你要去香港?”
“是的,”陳嫻音微笑著點了點頭,她的語言是謙虛的。“我爭取到了保送香港的資格,能去香港讀研,一直是我的心愿?!?br /> 顧爾德放下了文件,然后清了清嗓子,“那么我有什么能幫忙的呢?”
陳嫻音點了點頭,她把文件翻開,直到出現(xiàn)一份空白的表格,“我就想請老師幫我寫一下推薦信,一共需要五位老師,已經(jīng)有四位了,還差最后一位了。”
顧爾德于是取過鋼筆這種舊時代的趣味,打開墨盒,蘸了蘸墨水?!澳俏?guī)湍銓憞D,寫多少字呢?”
陳嫻音探過身子,笑嘻嘻地說,“老師當(dāng)然寫得越多越好嘍,老師文筆好,多多美言啦!”
顧爾德也笑了,“文筆不敢當(dāng),美言幾句那是必須的,就讓我這個老頭子幫你美言美言!”
陳嫻音再度殷勤地為顧爾德辯解:“什么老頭子,老師還很年輕呢?”
顧爾德?lián)]了揮手,“馬屁就別拍啦!這東西一時半會也寫不好,你先回去,寫好了再聯(lián)系你吧!”
于是陳嫻音很快地背上了挎包。兩人互相告別之后,陳嫻音便轉(zhuǎn)身離開了。輕盈的腳步聲漸漸地隱沒了,顧爾德費力地寫下了幾個字,然后無奈地放下了鋼筆。他一直都無力于這種應(yīng)景式的寫作。寫下了幾句佶屈聱牙的奉承話之后,他再也寫不出一個字,只好任憑自己靠在柔軟的椅背上,然后艱難地在頭腦中思索。他的努力也不是一無所獲,忽然靈光一閃他就想起了幾個贊美詞。然而他同時不自然地笑了,苦笑著搖了搖頭,“唉,我怎么能這么寫呢?”
 
陳嫻音回來取文件的時間比約定晚了十幾分鐘,而她之前一直是一個守時而準(zhǔn)確的人。顧爾德反復(fù)凝視手表以證明自己思維的準(zhǔn)確無誤。他下午還有課程,略長的等待使他產(chǎn)生了一點點的焦躁。他給對方撥了一個電話,得到的回答是一連串令人氣餒的忙音。他在房間里踱了幾圈,然后又無力地坐下,翻了翻桌子上一本書角卷起的荷爾德林詩集,序言的作者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他的翻譯也像麥芽糖一樣黏稠,令人作嘔。
顧爾德艱難地讀了幾頁,他的眼睛仿佛有些刺痛。他只好把書放下,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眼前光滑溫厚的實木寫字桌上,這是學(xué)校對于所有教授的禮遇。他把手掌緊緊地貼在上面,溫柔地?fù)崦?。桌子上留下了迷蒙的汗?jié)n。那些手指劃過的地方出現(xiàn)了渾濁的白印。他的眼睛刺痛得有些難受了,他有些慌亂地拉開了一層層的抽屜,把那些書稿蠻橫地翻開,幾張稿紙落在地上,紙上的文字令人羞恥。書本像翻開的泥土那樣散發(fā)著腐殖質(zhì)的清香。顧爾德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眼藥水,他哆嗦著把藥瓶從包裝盒里倒了出來。冰冷的液體淌進(jìn)了他的眼睛,他仰起頭,眼中的景象變得潮濕而模糊,他覺得自己的大腦似乎清醒了一二,然后,他聽到了輕快的腳步聲。
他揉了揉眼睛,朦朧地窺視著陳嫻音修長勻稱的雙腿。雙腿忽而閉合,忽而分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看到了陳嫻音額頭上一縷彎曲的頭發(fā)。她的額頭平滑,潔白,顧爾德忽然想起了實木書桌白釉般的質(zhì)感。
“不好意思老師,我遲到了。”
她為什么不解釋一下自己來晚的理由,一個人在一生中會編造無窮無盡的理由。她原可以選擇一個符合條件和符合情境的理由。她有這樣的智慧。
顧爾德的回答讓他自己的耳朵感到干燥刺灼,“沒事的沒事的?!?br /> 也許這些貧乏的語句只是為了給他接下來的發(fā)言爭取時間,他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只有在這時他終于因為自己詞匯的貧瘠而感到惱羞成怒。然而,陳嫻音的一句話頓時使他措不及防。
“那么謝謝老師,我走了,再見?!?br /> 她拿起了桌上的文件,顧爾德絕望地看著文件被艱難地塞入挎包中。他張開嘴想說點什么,然而他又疑惑地停止了發(fā)聲。他覺得這一幕似乎太過簡單了,他僵硬的表情停留在了半空。然而陳嫻音忽然使他打消了疑慮。她朝他微笑,像是禮節(jié)性的,卻又顯得溫存,妥帖,細(xì)膩,婉轉(zhuǎn)。顧爾德不得已地報以了微笑,他覺得他們的微笑都是意味深長的。
然后,她轉(zhuǎn)身離去。
 
顧爾德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見到過陳嫻音,他們之間甚至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顧爾德嘗試過和她打電話,然而欲言又止的他又在最后一個號碼等待被撥下前掛斷了電話。一個月以后當(dāng)他終于決定以一個長者的姿態(tài)以一種淳淳教誨的方式再次拿起話筒的時候,他得到的回答是對方已經(jīng)更換了號碼。
他的課堂重新變得乏味無趣。第一排的座位永遠(yuǎn)地空著。學(xué)生們狡黠地龜縮在后面,他們竊竊私語,鬼鬼祟祟,沒有人再理會顧爾德所講述的那些高山仰止的作品。沒有互動,沒有回答,顧爾德像被陰謀般地孤立了,長長的課程變成了他一個人艱難的獨角戲,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才把要求的課程結(jié)束。顧爾德開始變得易爆易怒,對待學(xué)生和成績也開始變得反復(fù)無常。于是,顧爾德的名字作為一個不近人情的惡棍老師,開始在學(xué)生之間流傳。
顧爾德和慧安之后又發(fā)生了幾次爭吵,每次的緣由都是幾件尋常小事的不歡而散,盡管這幾次爭吵最后都不了了之。
因為一點偶然的事務(wù),顧爾德去了一次學(xué)工辦。在那里,他聽到了幾位工作人員正在討論學(xué)生香港交流的事務(wù)。于是,顧爾德小心翼翼地向他們打探道,“那些去香港的學(xué)生,他們還回來嗎?”
工作人員像是為了捉弄顧爾德,他們的回答模棱兩可,“那得看學(xué)生怎么想。以前的慣例是,如果他們在香港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確定了直接讀研的資格,那他們大致就不回來了。反正這些個學(xué)生學(xué)分也已經(jīng)修完了,到時候把畢業(yè)證書跟學(xué)位證書寄給他們就行了。”
顧爾德面無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在座位上坐下,雙手無力地擱置在書桌上。忽然他瞥到了桌角上堆放的一疊報紙,他看到了最上面的一張嶄新的日期。于是他隨手拿了過來,放在大腿上百無聊賴地翻動。忽然他被其中的一條新聞吸引住了,新聞講述了一位卑劣而貪婪的大學(xué)教授利用職務(wù)之便誘騙了女學(xué)生并導(dǎo)致其懷孕的故事。全文極為詳細(xì)地描寫了這個禽獸老師是如何利用保研的砝碼,一步步地誘惑那個無助的女生走入深淵的過程,以及全文如影隨形的對于教授毫不留情的道德批判。顧爾德不知不覺間面紅耳赤,他越讀越氣憤,最后,他把這份報紙憤怒地摔在了地上。
 


晚上的公園,總會有許多人,你看不見他們的面孔,只看到黑色的人影閃動。時間在冬春之際徘徊,初春的空氣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膚淺的溫?zé)?,理性的寒冷無助地掙扎了幾回,很快就被溫?zé)岬那橛{。燥熱的晚風(fēng)從顧爾德的臉上撫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于是解下了圍巾,在手臂上纏了幾圈。這風(fēng)已然充滿情欲,這突如其來的溫暖使得顧爾德猝不及防,他吞咽著唾沫,后背刺癢,汗水從衣領(lǐng)處滲出。腳下的泥土像太妃糖一樣黏滑,顧爾德的喉頭上下浮動。他的眉頭忽而皺起,忽而松開。手指軟軟地蜷曲,雙眼的瞳孔緊張地擴張著。只有遠(yuǎn)處刺耀閃爍的路燈,仍然恪守著理性的冷徹。
一對男女正在忘情擁吻。
男人有著強壯鼓脹的肩膀,女人嬌小的身體躲藏在山巖之后,她戴著一頂白色的絨帽,睫毛享受地上下顫動,臉頰通紅,雙眼緊閉,嘴唇因為充血而變得貪婪,而他們的親吻本身也顯得有恃無恐。女人的手臂環(huán)繞著男人的脖子,這是一種托付,而男人的一只手摟住女人柔軟的腰肢,另一只手則慢慢地移向她的臀部。手最后在多肉的部位停下,短暫地停滯,他的手指開始彎曲關(guān)節(jié),情欲的動作使雙方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動,并把自己的身體更加毫無保留地推向?qū)Ψ?hellip;…起了一陣風(fēng),樹葉震顫,顧爾德怔然地站在樹叢之后,他們之間相隔不足十米,錯雜混亂的草木為他提供了一個得天獨厚的窺視的環(huán)境。然而樹葉的嘈雜聲使他們產(chǎn)生了警惕。他們的嘴唇短暫地分開了。男人轉(zhuǎn)過頭,疑惑地掃視著四周,女人表情甜蜜地依偎在他胸前,他們的嘴唇溫潤。顧爾德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想象著幾分鐘前對方唇齒間充滿快意的糾纏,攪貼,包裹,離開,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著他們張狂的親熱,然而他低嗅到著卻是自己的唾液,骯臟,黏糊,腥臭。
“誰?”
男人大聲地喊叫。顧爾德一動不動,他知道貿(mào)然躲避只會暴露自己的位置,盡管他的四肢已經(jīng)因為極度的驚懼而輕輕顫抖,而他也已經(jīng)頭暈?zāi)垦!?br /> “有人嗎?”
顧爾德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臟的跳動。他驚異于自己這具衰老的身體竟然潛藏著令人驚奇的能量。
男人和女人小聲地說著什么。女人臉上的紅暈像海水般潮落潮漲。他們在說些什么呢,唯一可以確定的,這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提議。女人把腦袋依托在男人的肩上,而男人輕車就熟地?fù)ё×伺说难n櫊柕律钌罡械搅耸?,因為他們已?jīng)準(zhǔn)備離開。
不存在腳步聲,一切痕跡都被草木春泥所吸收。他們離開得如此之快,忽然使顧爾德開始疑惑剛才所窺視到的是否真實。晚上的公園是棄絕了生活的神秘的入口,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只有放棄了丈量真實的人才會來到這里。在晚上,他們丈量神秘。
不存在任何人,只有顧爾德孤獨地站立在樹林中。世界并不是寂靜的,十幾米開外的地方,汽車閃爍著燈光,囂叫著喇叭,張狂地從寬闊的馬路上駛過。柔和的冷光一次次從樹林間掠過,然后又被樹枝的交錯切得粉碎。光短暫地在顧爾德的身上停留,在那一瞬間,顧爾德的臉上感受到了焦灼的刺痛和羞恥。他閉上了眼睛,等待光的逝去,直到自己重新隱沒在黑暗中,疲憊的皺紋致密的眼睛才再次張開。
他聽到了腳步聲,他依靠的不是聽覺,而是生理構(gòu)造里本能的搐動。他幾乎看到了那個閃爍不清的影子,那個影子在樹與樹之間的空隙中變形,忽長忽短,張牙舞爪,顧爾德在一瞬間產(chǎn)生了魔鬼的幻覺。那個影子慢慢地切近了,影子的線條也變得柔和,富有曲線,然而影子的邊緣仍然暴露著魔鬼的欲望。魔鬼以聲音作為手指,并把這聲音搭上了顧爾德的肩膀。
“你有一段時間沒來了?!?br /> “你也是?!?br /> 這默契并沒有帶來會心的微笑,更多的似乎夾雜著謊言暴露的惡毒。他們適時地沉默了。然后那女人選擇了狡辯。
“過年了,一直沒有空?!?br /> 顧爾德點了點頭,仿佛是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忠誠,“這段時間我也一直有事。”
女人露出了職業(yè)性的淫笑:“這次要漲價了,三十塊……”
顧爾德沒有說話。在沉默中有著躊躇的成分。然后,他把自己的手伸進(jìn)了口袋。
“能……做點……別的嗎?”
他的聲音干而硬。
“什么別的?”女人已經(jīng)猜出了大半,但是她需要神秘性的引誘。
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被從口袋里掏了出來,像是朝貢般地雙手遞給了女人。
女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對方,她裝模作樣地把手臂放在背后,窺視著對方躲躲閃閃的眼神。
“你知道,我只干這個,我不賣的?!?br /> 第二張,然后在短暫的沉默之后是第三張。顧爾德的眼神已經(jīng)近乎乞求,他感到了自己身體正在下陷,還有四肢病態(tài)的,喜劇般的顫抖。他仿佛已經(jīng)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不僅僅是語言,還有身體的一切感官。在他面前,這個世界崩塌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喉嚨處存在著某種柔軟的東西,他像水蛭一樣開始扭動身軀,擠壓肉體,泛出骯臟渾濁的泡沫,然后那個物體緩緩地開始收縮,然后便恐懼似地急劇地顫抖,一連串痛苦的戰(zhàn)栗,繼而是低沉而怯懦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
骯臟……
他覺得胸口發(fā)悶,黑色的液體從眼角泛濫,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本能地伸手握住身邊的某種東西來制止暈厥,然而一經(jīng)觸碰到,手指便如同燙傷一般彈開,骯臟,滑膩的墻壁,他甚至不敢窺視自己所觸碰到的是什么。
急吠,然后是肺病般的喘息聲,他睜大了眼睛,墻角處,毛皮斑駁的野狗跑過,雙腿上流淌著潰爛的膿汁,野狗的眼神也猙獰猶如兇獸,殘忍的每一次注視都讓他瞬時哆嗦,而野狗的回答也更加玩味。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涎水從嘴角流下,眼神也變成挑逗式的。然后它伏下身軀,趴在地上,像耐心的獵人那樣安然等待。
“到了,”
這個聲音不再如同公園中那般綿柔,嫵媚。它像雜合著糞便的爛泥落入水中,顯得沙啞蕭瑟,疲憊陰郁。
顧爾德睜開了眼睛,他幾乎不能分辨眼前那些建筑的形狀,只能看到崎嶇不平的輪廓。許多扇窗玻璃不復(fù)存在,遺下的墻壁上一個個猶如被剜去了眼球后留下的可怖的創(chuàng)口,黑洞洞,恍恍惚惚。片瓦碎石堆積在墻角上,一些樓房只剩下半壁江山。這些殘破的樓房定然是某些拆遷的半成品,肉體被剝離,鋼筋裸露,自己曾經(jīng)多次從這樣的半遺跡前走過,卻從未想過里面可能存在的,茍延殘喘的生命。
那狗又站了起來,像是看見了什么。它的雙眼蠟黃,干枯皮肉包裹著嶙峋的骨架,肋骨根根可見,是死神的琵琶。
顧爾德邁開了步子,走入昏暗的樓道。地面坑坑洼洼,臺階被腐蝕得殘破不全,顧爾德的腳踩在上面,泥灰滾落,驚動了墻角的生靈。吱啾一聲,黑影一閃,老鼠竄過。顧爾德頓時心驚肉跳。適時的在遠(yuǎn)處,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黑暗的臺階仿佛漫無盡頭,直到女人扯住了他的衣袖:“別走了,到了?!?br /> 他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墻角一塊三角形的傷口上。耳邊傳來鑰匙入鎖的咔咔聲響。然后……臘色的燈光照在了他的臉頰上,面部的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他緩慢地轉(zhuǎn)過了頭,白熾燈耀眼得失去了形狀,收納了目力所及的景觀。他不自覺地跨過了門檻,雙眼仍然眩暈于灼人的光芒。他艱難地眨動著眼睛,屋子里的一切也在變得清晰。一切都是臘色的,枯黃的墻壁,枯黃的桌椅,半碟枯黃的青菜在盆子里靜靜地腐爛,一個面色枯黃的男孩怔怔地看著他。他穿著一件過分寬大的毛衣,衣服上拙劣地繡著幾個丑陋的卡通圖案。男孩坐在桌前,右手握著一支筆,身前攤開著一本皺巴巴的練習(xí)冊。
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了十塊錢,把它們隨便地扔在了男孩面前:
“去,自己到外面玩玩去?!?br /> 男孩看了看面前的紙幣,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再看了看顧爾德,沒有動身。
女人提高了聲音,但她的疲憊使之成為明顯的佯怒。
“還不快去!沒聽到嗎?”
男孩默默地收起了錢,他從椅子上站起,小心翼翼地把錢放進(jìn)口袋。然后他低下了腦袋,默默地朝著外面走去。
顧爾德想安撫一下男孩毛發(fā)稀疏的頭頂,然而他的手臂突然被女人一把撥開。
“別碰他!”
白熾燈在頭頂噼啪地閃爍,門被重重地碰上了。四周陳列著罪惡和貧瘠的造物,污黃的墻壁環(huán)繞著他們,油漆病變般的潰爛了。一只蒼蠅在空中飛過,嗡嗡的聲音震耳欲聾。它張狂地圍著二人飛了一圈,最終在半碟腐爛的菜葉上落下。
攤開的練習(xí)冊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字:請用“然而”造句……
女人的聲音和緩了一點,“現(xiàn)在就做嗎?”
多此一舉的提問。顧爾德點了點頭。
那件柔軟的物體忽而翻滾起來,它像窒息般地用拖長的聲音說——
“……喜極而顫……”
顧爾德及時地掐死了他。他吞了口唾沫,像是把命運吞下。他的手在第三顆和第四顆扣子之間挪動。他的外套已經(jīng)脫下,正在對付一件深灰色的毛呢襯衫。
女人坐在了一張不知從什么舊貨市場里淘來的劣質(zhì)床墊。床墊的四角已經(jīng)破裂,棉絮翻出。與顧爾德略帶慌張的急切相比,女人僅僅脫下了第一層的衣服。她躺在了床墊上,面無表情,胸膛的起伏顯得漫不經(jīng)心。
顧爾德已經(jīng)脫下了外褲,露出的雙腿瘦削丑陋,汗毛稀疏,柔軟。他審慎地注視著女人,生硬地說:“你怎么……不脫?”
窗欞發(fā)出了巨大的轟鳴,風(fēng)沉重地拍擊在了玻璃上。
女人沉默著脫去了身上那件鮮紅色的毛衣。劣質(zhì)的染料使它的的顏色刺眼得如同鮮血流下。肉色的內(nèi)衣包裹著臃腫肥胖的身體。顧爾德注視著她松松垮垮麻袋般的乳房,想象著觸手可及的貼近。
窗欞的震響像是急切的催促。
顧爾德眼眶干燥。他把手放在腰際,然后緩緩地脫下了他的襯褲。
一件丑陋的殘次品,龜縮在毛發(fā)和皮囊的褶皺之間,狡黠地窺視著世界,然而孱弱的外形卻暴露出了它的無力。顧爾德面紅耳赤地用手遮住了它,然而又被女人冷笑著用手撥開。她輕蔑地把它來回?fù)軇?,粗糙的聲音仿佛正在對顧爾德張牙舞爪?br /> “害什么羞,你害什么羞?!”
陰囊在女人的拍擊下,來回擺動,顧爾德臉頰脹紅,汗水從額頭上滲出,流下。
女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凝視著面前懶散頹唐的物件,然后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顧爾德。
“不,不會的。”
顧爾德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他倉促地用手?jǐn)[弄著自己的下體,但它仍然垂頭喪氣,無動于衷。
女人的臉上出現(xiàn)了奇異的扭曲。她的嘴角緩緩地上咧了,暴露出了她尖咧的犬齒。
顧爾德絕望地等待著對方的嘲弄,而雙手的激將也變得越來越慌亂。這時他突然暴怒地朝著女人大聲吼叫。
“脫!快脫!你怎么不脫??!”
回答他的是女人歇斯底里的笑聲,巨大的笑聲仿佛正在把時間震碎。顧爾德感到腳下的土地的搖晃,汗水止住了滲出,他的皮膚冰涼。一種巨大的力正在把他的肉體吸入某個旋轉(zhuǎn)著的巨大時空,他成為那個時空陀螺般的軸心中一根扭曲變形的線條。女人在床上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著,四肢舞蹈般地癲癇著,眼淚肆無忌憚地涌出眼角,床上的被褥被擠壓翻動得一片混亂、女人一手戳向顧爾德的胸口,一手無力地捂住陣痛的腹部。顧爾德木然地接受著女人的狂喜。一塊巨大的巖石從山頂滑下,墜入冰冷刺骨的深淵之中……
巨響過后,蒼白的水花濺起——
顧爾德向女人撲了過去。
他的雙手掐住了女人的喉嚨。力量是驚人的,手指甚而嵌入了女人的皮肉。女人驚駭?shù)刈⒁曋矍暗膬词?,一張冰冷刺骨,痛苦絕望的面具。手指越掐越緊,女人的四肢滑稽地扭曲了,她本能地嘗試反抗,然而只能把自己的雙手搭上他的雙肩,用自己的雙腿纏住了他的身體。這是一幅詭異的畫面,女人糾纏著男人,身體如同高潮時分的暈厥,扭曲戰(zhàn)栗。她的臉龐因為充血而脹紅,雙眼驚悚地像外鼓出,深紫色的雙唇艱難地開啟了,枯黃的牙齒間,暗淡的舌頭輸送著惡毒的吞吐,在幽暗的深處,一個絕望的希望劃出了最后一道微弱的聲響,然而這聲響很快地熄滅了,如同一塊蒼白的手帕終于無聲無息地落入泥濘。恐懼漸漸地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誕的喜悅。她的表情松弛了,嘴角緩緩地上咧,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純粹的,嘲弄的微笑。
 
很久很久以后,顧爾德松開了他的雙手。女人脖子上的指印清晰可見。顧爾德的臉龐比他身下的尸體還要蒼白和僵硬。
顧爾德疲倦地坐在了一張老舊的木椅上,裸露的臀部接觸著冰冷的椅面,柔軟的皮膚貼切著粗糙,斑駁的原料,柔弱也已經(jīng)變成麻木。所以裸露的肉體,包括那件蒼白沉重的物件,都因為瘋狂過后的空虛而變得遲鈍。狹小的房間忽然變得無比巨大,顧爾德被遺落在這巨大的中心,單薄的身體被空間擠壓成了單薄的幻影。
窗戶被風(fēng)吹開。熱風(fēng)吹徹。
顧爾德望向窗外,沉悶的黑色背景上,點綴著零星的光影,幾條恍惚的輪廓,一個陌生,遙遠(yuǎn)的世界,僅殘存下片許的美麗,仍被她們無情的搜羅。顧爾德體察到了自我的遺棄,然而他終于享受了自我的遺棄,他閉上了眼睛擁抱了這遺棄,然后向一個巨大的遺棄沉沉而去。
枷鎖毫無意外地松弛了,柔軟檢查了自己的身體。扭動之中,蒼白的泡沫泛起,殘碎的語言也變得漸漸清晰。
窗外,靜止的夜。
……喜極而顫的混沌,漸急漸驟……
 
 
作者:王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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