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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遲暮


美人遲暮
                 
文/木易

林衾想不起來第一次看見鄧暮時是什么情景了。但此刻他站在講臺上,黑西裝白襯衫,無領(lǐng)帶。頎長、清瘦,總是令她想起幾千年前那個在楚地游蕩的人,身上佩戴著蘭花香草,自戀而孤獨。

他肯定曾有過一段極為得意的時光。看他拿粉筆的姿勢,在黑板上每寫完一個字都會在后面點一下,無意識的。然后一個轉(zhuǎn)身面向?qū)W生,干凈利落。不寫字的時候粉筆也捏在手里,染得手指和袖口一片灰白。他那略微自得和沉浸的表情,顯得粉筆像他的勛章,就連粉筆灰也是。
林衾也見過課后的他。那天課代表讓她去辦公室,說鄧老師叫。進門的時候看見他斜靠在沙發(fā)椅上抽煙,眼睛微閉,懶散得稍顯頹廢,見她進來只是從桌上拿起一本書遞過來,“好好讀讀。”他說,拿眼把她一掃,又恢復(fù)先前的樣子。還沒來得及回“謝謝老師”,書名《洛麗塔》就映入眼簾。幸好他的手機適時響起。林衾退出門來時心如擊鼓。
納博科夫的這本書,有著這樣的開篇: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鄂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她知道其中的魔力,甚至早先已經(jīng)背過原文的英文。那種唇齒與舌尖配合完成得完美無缺的,不是音樂、勝似音樂的語句,讓人不得不相信,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他們天賦異稟,侍弄語言如侍弄情人。如同鄧暮說過的“老,藏在白頭宮女撫摸著自己衰敗胸脯的姿勢里。”
“你來講一下你對這篇小說的理解。”一只手扣了扣她的桌沿,粉筆灰?guī)е鵁熚丁按卮亍甭淞艘蝗ΑK惶ь^遇上他的眼睛,波瀾不驚的眼睛。“這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在我看來,寫了一個女人,混亂一生,失去所有珍貴的東西之后,在告別的同時緬懷過去,欲求自我救贖而不得的無奈。”
他轉(zhuǎn)身向講臺走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林衾心里一緊,被猛然響起的下課鈴駭了一大跳。
啰嗦,詞不達意,或者是根本沒有說對?林衾將臉埋在臂彎里,責怪自己上課時腦子里全是鄧暮沒有回郵件的事。前天晚上,她就已經(jīng)把寫了想要留在文學院繼續(xù)深造,希望他能推薦一些閱讀書目的郵件發(fā)到他的信箱里。在虛榮心的驅(qū)使下還提到自己獲得過的作文獎。其實,不過就是想考他的研究生,就這么簡單的一件事而已。
鄧暮走出教室,邊走邊掏出煙和打火機——除了上課,幾乎很少能看見他不抽煙。點煙時他才看見手和衣袖的粉筆灰,一頓撲打,飛塵頓起。然而還是立馬有學生湊過去請教。文學院最大詩社第一任社長,時隔多年后學成歸來,身份變成老師,依然是那個最受歡迎的人。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人,他送給了她一本書,還是他最推崇的作家的一本最受爭議的書。林衾不知道自己意會了多少鄧暮的不可言傳。
至少在教師節(jié)那天,林衾徹底糊涂了。

因為禮尚往來,也因為師生本該如此。林衾說服自己在教師節(jié)那天買一束花送給鄧暮。她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站了一個下午,等他從他培養(yǎng)出的歷屆桃李中抽身而來。即使已經(jīng)超過他說的下午三點兩個小時,林衾也不覺得久。她在九月依舊火熱的陽光下瑟瑟發(fā)抖,不知道這種在鄧暮面前淺薄如紙的溺水感,何時才能消失。
鄧暮來了,六分醉態(tài)四分清醒,懶懶地靠在副駕駛座上。“葉琴,這孩子等我太久了,帶她一起去吃飯吧。”車窗搖下的時候,她聽見他這樣說。而那個名字,之前是只存在于文本分析課上和老師同學們的口里的,國家一級作家,作品豐富而深刻。
她找不到理由拒絕,推辭了一下還是捧著花上車了,恨不得把整個人都藏在花后面。

“等很久了吧?叫什么名字?”客氣的、溫和的聲音。“林衾”,然而這兩個字瞬間就被淹沒在汽車的發(fā)動聲里。開車的人只留給她三分之一的側(cè)身,端莊秀麗,如在千里之外。
這樣的飯局,注定是難熬的,何況林衾還一直捧著一束搭配了“勿忘我”的百合。幸虧今天這個日子允許,即使捧著花也不會顯得不倫不類。“怎么剛才不放到車上呢?”葉琴微笑著問,還是客氣而溫和的。鄧暮又開始抽煙,看了看妻子,點燃后把打火機和煙盒往餐桌上一扔。是啊,剛才只顧著跟在他們夫婦身后走了,怎么沒有放桌上呢?現(xiàn)在拿進了餐廳,再拿出去不好,放桌上也不好,難道放地上?林衾覺得花跟人一樣尷尬,自己也是不知道該置自己于何地的。懊惱得眼圈都紅了。“林衾,是送給我的吧?來。”他隔著桌子伸手過來,張開懷抱將花接過去,林衾覺得倒像是接過了即將墜落的她。她擠出一個慘慘的笑:“鄧老師、葉老師,教師節(jié)快樂,謝謝你們的晚餐。”
飯后,打車回學校,林衾想起今晚無論內(nèi)涵外在都相得益彰的那兩個人,突然悲從中來。有段時間她曾發(fā)了狠地參加院校舉辦的作文競賽,因為知道他是評委。那個行為,同今天這個一樣,想起來都是幼稚得令人感到羞恥的。

然而那天晚上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說:如果你能來我們的碩士點深造,葉琴會很高興的,我也會很高興的。
葉琴是學院的名譽教授,這不重要;他們夫婦是她想要報考專業(yè)最好的導(dǎo)師,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她說:你要能來,我會很高興的。因為這句話,林衾目光灼灼地盯著《洛麗塔》,直到凌晨。她想起那個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輕人,高顴骨,有翠綠上翹的杏眼,經(jīng)過第一夜的第二天,穿過海濱沙丘他對他的情人說:昨夜你讓我明白美麗的疼痛到底是什么意義。
她猜想,他走向他的情人時,眼神定妖媚灼熱,卻也隱秘如鬼火。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就是這樣,卻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里怎么會有這種綿延的、隱忍的、強大的力量。近四年來,她拼盡全力在他所有的必修選修課上打最高分,也幾乎讀完了任何一篇他提到的作品,任何一篇他論文里注釋中的參考文獻,甚至跑去跟身為院長的叔叔提四年來的第一個請求:讓鄧暮做她的研究生導(dǎo)師。當叔叔開玩笑說“看來啊,我們小衾也拜倒在文學院最受歡迎男老師的牛仔褲下了。”時她才驚覺,那個不惑之年的男人,竟然已經(jīng)讓自己變化得渾然不覺。
有一堂課他講了一句話“生活在別處,而愛在遠方”。

他舉例,說有個年輕人,向他的才女同學求婚,用整整三大本情書和情詩。然而后來卻在她的手機上看見才女發(fā)給其母親的短信:他是名牌大學的博士,個子高長得也不差,最重要的是,房子也全額付款了。媽,您不用擔心。只字不提他的癡情,或者他當年也算得上橫溢的才華。“房子”才是最重要的。結(jié)婚兩年就覺得過不下去了,三年孩子出生,四年五年,就這樣吧。
林衾將自己的心疼隱藏在所有同學望向講臺上的目光里,看他用調(diào)侃扒開自己的捉襟見肘,對待自己如同看戲。手心積攢著二十一年來所有的悸動,捏成汗水,指甲嵌進去——美麗的疼痛。她害怕他又問她“你怎么理解的?”卻又無比期待。
這種感覺,出現(xiàn)過很多次了。比如他上課遲到后不住向?qū)W生道歉,說他的車——事實上是一臺電動,半路拋錨了。而妻子的車,他真的是這么說的,“我妻子的車”,她要上班,所以不能送我。她害怕他的眼光望向她,或者只是掃過。卻又無比期待。

這種時刻,她真不愿意相信他就是那種為了多年所愛放棄寫詩,回到大學踏實教書的人。她寧愿相信他永世都獨身一人,一定狠狠愛過,但如今像被逼迫長成大人摸樣的孩子,恍然有仙氣,抓起自己的頭發(fā)都能離地三尺。他不該陷進柴米油鹽醬醋茶里,他不該關(guān)心房子和車子,他應(yīng)該關(guān)心鮮花,關(guān)心眾神死亡。
昨天鄧暮竟然跟林衾說,要聊一聊她考研的事情。“下了課就到我這兒來吧。”他用的是陳述語氣,不容拒絕的。她去的時候,他遞過來一杯鐵觀音,溫度和香味恰好。林衾再也不用擔心雙手無處安放了,她捧著它,間或在面前茶幾上將它高高低低地旋轉(zhuǎn),就像擺弄自己。鄧暮說了很多話,又似乎什么都沒說,眼睛一會兒落在桌面,一會兒落到窗外,一會兒又落到手中的茶杯里。林衾的心也隨著他的目光飄來蕩去。直到那人終于開口問:“《洛麗塔》,你的理解?”所有的一切剎那間涌上來,林衾開口,只說了四個字“不忍卒讀”。他的目光終于認認真真、扎扎實實地鋪過來,鋪滿了林衾全身,而她只覺得他眼深如井,整個人只剩下那一雙眼睛。
第二天坐叔叔的車來學院,林衾只覺得一切都煥然如新。然而剛下車,就見他急急地奔過來,朝還坐在駕駛座上的院長說:“院長,昨天我已經(jīng)跟林衾說過考研的筆試與面試需要做的準備,這孩子挺有靈氣的。”

林衾愣了愣,低頭走進教學樓,讓兩個大人有客套的空間。樓道上躺著還未熄滅的半支煙,就像此刻的她。如果他在課堂上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是不是也還能像原來的樣子呢?他下樓時該是多么著急啊,怕我叔叔走了趕不上么?
原以為,可以過幾年再相信那些有關(guān)“現(xiàn)實”的話。院長叔叔也只是跟他提了一句:“我侄女林衾想考你的研究生,鄧老師。”那我這四年,何苦?
還沒走到上課的教室,電話就響了,是叔叔。“小衾,晚上跟鄧老師一起吃個飯,謝謝人家。”隱約還傳來鄧暮熟悉的聲音,他低低地說:“客氣了院長”。
坐在叔叔車子后座的時候,林衾沒想到鄧暮會從副駕駛上下來,坐到她身邊。他把窗戶搖了下來,十幾分鐘路程,抽了三支煙。院長開車,打開電臺避免說話。下班之后,似乎沒人再想與上班時間待在一起的人有多余的口頭交談。林衾靜靜的,余光里看見,身邊那個人隱藏在煙霧之后的側(cè)臉,不明悲喜。
直到叔叔說:“哎呀鄧老師,你的那個課題批下來了。”他才點點頭,長舒一口氣。林衾在心里祈禱:只要他不說“謝謝院長”,我就原諒他。
他果然沒說。只是回答:“這是大家努力的結(jié)果。”
她想,如果自己的叔叔不是院長,他還會如此待她嗎?
那頓飯,不提也罷。除了飯菜是真的,坐著的三個人是真的,其他都是所有飯局的復(fù)制粘貼。
后來上課的時候,林衾賭氣似的主動站起來跟鄧暮進行文本分析的討論,賭氣似的越說越多,每個字壓不住往外蹦,眼淚幾乎快落下來。恥辱的、氣憤的、委屈的。他擺擺手讓她停止,慢慢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負氣,回頭就把他送的那本書拿到辦公室來要還給他,門都忘了敲。臨了卻又膽怯得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只好說:“鄧老師,這本書,我看不懂。”他招招手示意闖進來的女生坐下,看見她幾乎將書的封面揉捏變形的蒼白手指。等她坐定后,倒一杯開水過去,才開口:“不,你能看懂。”女生愣愣的忘了接,兩只眼睛大霧彌漫。他拍拍她的手,把書抽出來,再把杯子塞進她的手心。下一秒,返身坐回電腦桌前的沙發(fā)椅里,從頭至尾都沒有對她掉下來的眼淚表現(xiàn)出絲毫詫異。
“你是一個很自立也很努力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其實呢,你可以考到更好的學校去。更好的引導(dǎo)能令你提升得更快。知道么?這個世上能牽絆住你的東西,雖然不一定是壞的,但你卻一定要放下,往前走,不要停。”
她的肩膀以很大的幅度起伏著,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空調(diào)的“呼呼”聲,渾厚如咆哮。他終于像下了極大極大的決心那樣,長長地嘆一口氣,才走到她身邊去,又拍拍她的肩膀——他只能拍拍她的肩膀。

“我,不想走。”她說,把一切心思都哭進掌心里。“嗯”。他回答。仿佛什么都懂。確實什么都懂。
很久很久,林衾把手放下來,從包里掏出紙巾擦干凈臉,深呼吸幾次,用嘶啞的聲音祈求他:“我再坐一會兒就離開,就一會兒。”
臨走的時候,他面對電腦,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而她對他的背影說:“老師再見。”背影僵了僵。“孩子,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我不能說的再多了。”
“我知道。”她也什么都懂。
第二年,研究生入學考試,林衾報考了另外的專業(yè)。院長問她原因的時候,她回答:“后來我深入了解到,鄧老師的研究方向并不是自己最感興趣的。這叫‘懸崖勒馬’。”說完這句話她倒是愣了愣——不過也只是愣了愣,就又接著做手上的事情了。
后來有一次,林衾在樓道里碰到匆匆下樓的鄧暮。他大聲地跟她解釋,像怕別人聽不見似的“咳咳,我的車又壞了。”樓下,葉琴在她的捷豹車里不耐煩地摁喇叭。鄧暮邊小步快跑邊拍打沾滿粉筆灰的衣袖和公文包,然后將夾在指間還剩大半根的煙死命吸了兩口才扔下。頭發(fā)跑亂了,蓬松在清瘦的臉的上方,他用手指胡亂地理了理,臉上的皺紋那一瞬被掀起來,然后又潮水一樣地降了下去。

林衾站定了,靠著欄桿在臺階上緩緩坐下。煙頭未滅,茍延殘喘地冒著煙,她有些不可遏制地開始思念,不是思念那個剛才怕老婆等久了發(fā)脾氣急著下樓的人,也不是那個對自己叔叔諂笑過的人,而是那個已經(jīng)被她留在了屬于《洛麗塔》那段時光里的人。她早就不讀那本書了,但她思念它,和他,懷著一點哀怨、一點悲壯、一點通透、一點恍若隔世,像屈原思念糊涂老去的楚懷王。

她還記得,他曾不吝言辭贊賞過她寫的一篇文章,因為題目用了他最愛的四個字“魂兮歸來”。出自《楚辭·招魂》。
魂——兮——歸——來——
屈原喊過,他喊過,她也是。
她不知道他們?yōu)樗麄兊暮艉案冻鲞^什么,只知道,自己幾乎,將整個青春期,都付諸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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