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曾冕的記憶之囊
2018-10-13 12:04:01
作者:何慶平
傻子曾冕的記憶之囊
梁平川是一個流浪樂手,他的吉他彈得相當不錯,但他真正的本領是觀心術。他的意識可以進入某些人的內心世界,看他們所看,想他們所想,回憶他們所回憶。這是一項失傳已久的秘術,一般只對無法自由表達的人起作用,可能是他們心里有話憋得太久,通往其心靈的道路早已被磨得光滑透亮。
梁平川抱著一把破木吉他游走于各個城市,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掙到生存所需,說起來很簡單:只要有人抱著還不太會說話的孩子經過,他就可以運用觀心術接通孩子的內心世界,然后彈奏與之相應的曲子。如果孩子是在回憶爸爸推著她蕩秋千,梁平川就彈奏一曲歡快輕松的曲子,如果孩子在想著媽媽打屁股,他就彈奏一曲舒緩慰藉的曲子。這么小的孩子通常單純又敏銳,只要與他們的情緒相和,就能輕易觸動他們。大人們總是很詫異為什么小孩總是不愿離開,在陪著孩子聽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后,總會往梁平川那頂破舊帽子里放點錢。
剛剛入冬的一個夜晚,梁平川正在某城市的一個地下通道里彈唱,突然感到似乎有股精神力量倏忽閃現。梁平川的意識迅速從一個小男孩頭腦中抽出,右手一抖,只聽“嘣”的一聲,吉他上最細那根弦被他劃斷。梁平川猛然抬頭,發現一個年輕人也在看著他。這人瘦削的臉慘白慘白,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站立的姿勢特別僵硬。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叔拽著年輕人的手,要把他拉走,年輕人緊咬著嘴唇不肯抬腳。四周觀眾迅速挪開與他倆的距離,不少人立即走開了。大叔的臉漲得通紅,又氣又急說不出話。
原來是一個傻子,可憐的孩子。梁平川感嘆道。
那么剛才是誰發出的精神力量呢?梁平川敢肯定是某個人發出的一個信號,只是不知其用意是警告立威還是表示友好。民間總有喜歡隱藏蹤跡的高人,梁平川這樣四處亂走使用異能,容易被某些高人看成是一種招搖,偶爾有人會發出一點警告,然后不動聲色地遁去,讓他意識到人外有人,提醒他適可而止。這種事情在這幾年中發生過四五次,梁平川不是每次都能發現是誰,比如這次就因為干擾而錯失了其蹤跡。
這個傻子忽然朝梁平川嗯嗯啊啊大叫起來,抽搐的臉變得猙獰可怕,兩只手胡亂指指畫畫。梁平川嚇了一跳,連忙退了一大步,圍觀的幾個人匆匆走遠。大叔忙把年輕人拉住,往梁平川帽子里扔了幾個硬幣,憨厚的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梁平川心不在焉地把吉他裝好,把帽子帶錢往背包里一塞,起身走人。走了一二十米到了通道出口處,梁平川聽見大叔斥責傻兒子發什么神經又不肯走了,聲音不是很大,但在空蕩蕩的通道里顯得異常清晰。梁平川回頭一看,竟然從那個傻子的眼中看出一種悲哀之色,他心中一動:此人與自己以往見過的傻子很不一樣。
在學會觀心術后不久,梁平川曾試圖接通特殊人群的意識,比如啞巴和傻子之類,不過沒有持續太久就放棄了,因為結果很不如意。例如啞巴,不管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只要智力水平比較正常,梁平川都無法進入他們的意識。梁平川估摸由于他們能夠采用其他方式表達心聲,所以他們的心靈通道和正常人一樣萎縮了。再說傻子。一般的傻子欠缺的不是表達和交流能力,而是思考能力,因為他們的理解和記憶能力有限,沒有太多的想法,而且具有重復性,反而能夠暢快表達其想法,應該比正常人更沒有接通的可能。那些不能表達自我的傻子倒是可以連通其意識,但也沒有什么必要,因為他們的意識單調而錯亂。
梁平川轉身走了回去,大叔詫異地停止了拉拽,放下了揚起的巴掌。傻子看見梁平川回來了,眼睛中露出笑意,梁平川隱約感覺到一點點精神力的痕跡。難道剛才竟是這個傻子發出的信號嗎,梁平川仔細觀察他的眼睛,里邊已經沒有了剛才那種特殊神色,反而比一般傻子要灰暗無神得多。傻子不再鬧騰,不再抗拒,安安靜靜如同木偶,但卻緊緊握住梁平川的手腕。一個大喊大叫的人突然沉默下來,反而讓人感覺很詭異,好像生氣一下被人抽走了。傻子的眼睛中那種一閃而沒的神采,就像是一只剛出洞口的小老鼠,見到外邊情勢不對勁,就嗖的一下又鉆回了洞中,再也不敢出來。
大叔告訴梁平川他兒子名叫曾冕,說曾冕自從遇到車禍腦子損壞以來,從來沒有過如此激烈的反應,也不知為何會抓著梁平川的手腕。感覺到曾大叔對精神力一無所知,梁平川就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用了投緣之類的話搪塞。梁平川和曾大叔把曾冕扶上出租車并一起回曾家,整個過程曾冕任由二人擺弄,一副行尸走肉的樣子。
曾家坐落在老城區一座孤老板房中,里邊家具簡陋幾乎沒有什么裝飾物,家里還有曾大媽、曾冕哥哥和曾冕姐姐,梁平川看得出來他們都是憨厚本分的普通人。他們還沒來得及詢問狀況,曾冕身體就癱軟下去,眼神像燭火般熄滅,已經進入昏迷狀態了,但梁平川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緊了。
曾冕的哥哥迅速呼叫了急救中心,在等待急救車來臨的時候,梁平川忽然明白了,曾冕是在竭力向他述說。梁平川凝定心神,試著進入曾冕的意識,感覺朦朧中果然有條通道,若隱若現,極不穩定。好不容易找準連接點后,梁平川的意識試探性往里邊滲入,忽然感覺自己處在一個空曠地上,既像有光又像沒有光,混沌空虛,迷茫一片。梁平川既感到新奇又覺得害怕,因為在以往的經歷中,當他的意識滲入之后,對方頭腦中的畫面自然而然被他看見,對方思緒中的想法自然而然被他知道,就像他自己在思考一樣,從來沒遇到過今天這樣的狀況。
梁平川停駐其中,不知所措。一個意念突然跳入梁平川的腦海中:你好,我是曾冕。
梁平川心里十分震驚:在意識的虛空,竟然能夠用意念直接交流,怎么做到的?
可是曾冕并沒有回答,而是把梁平川帶入了他的世界。
你好,我是曾冕。我知道你肯定很奇怪,請耐心聽我將這一切從頭道來。
十歲那年,我突然開始發高燒,近40度的高溫持續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退燒之后,我明明感覺自己有了意識,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醒來,無法睜開眼睛、無法挪動身體、無法說出話來。過了幾天后,我聽見一位女醫生站在我床頭,說初步判斷是腦膜炎引發高燒,連日不斷的高燒使得大腦某個地方的神經被燒壞。然后她用了一堆專業術語解釋醫院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她最后告訴我爸媽最好把我弄回家去照顧,沒有必要再支付價格不菲的住院費。然后我聽見我媽嚎啕大哭,我爸就開始吼她說哭有個屁用。當天下午我就被送回了家。
就在當天晚上,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間,發現有人在摸我的頭,我睜開眼睛,發現有個老人在我床邊看著我。微弱的光線下,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他雙眼炯炯有神。我還來不及問他是誰,他卻先問了我做夢是否異常。
從懂事起我就發現,自己做夢時感覺特別真實,夢里微風吹過輕拂臉龐的感覺,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感覺,花香馥郁沁人心脾的感覺,跟現實世界中感受到的沒有兩樣。而且每次睡醒之后,能清楚記得所做之夢的每個細節。剛開始發現這些時,我對此引以為豪,覺得自己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但很快我又發現它毫無作用,講出去別人也沒有辦法理解,所以后來也就沒有把它當回事。
我如實回答這些內容后,老人點點頭,然后問我是否愿意學習觀心術,成為能看穿別人想法的人,不過其代價可能是很昂貴的。我問他代價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有代價?老人想了想舉了個我能明白的例子,一個人做夢特別真實,就能體驗和感受更多的東西,但是他必須承受更加恐怖的噩夢,這就是一種代價。老人說當然這代價還算是小的,學會觀心術也有相應的代價,所到達的層次越高,代價也就越大。
我想到自己做噩夢的時候,那種強烈的逼真感的確非常嚇人,更要命的是,醒來之后還記得那么清楚,好長時間心里都留有驚恐。盡管做噩夢的時候不多,但這是特別折磨人的。如果這還算小,更大的代價肯定會令人更痛苦。所以,我雖然對如何能看到別人想法十分好奇,但還是對老人說不愿意。老人輕笑了一聲,拍了拍我的頭,我就又睡過去了。
第二天我睜開眼睛爬起床的時候,全家人驚喜雀躍不用多說,我卻念念不忘昨晚遇見的那位老人。我仔細回想,哥哥跟我睡在同一間房,爸媽就睡在外邊房里,門窗都已上鎖,不可能有人進來跟我談話,他們卻沒有被驚動。加上我的夢從來都做得很真實,所以這一幕肯定是發生在夢里的吧,好一個奇怪的夢。
此后,我幾乎沒有再生什么大病,身體越長越結實,就是做夢再也不像小時候那么真實了。時間一晃,十余年過去,我考上了一個普通的大學,開始了醉酒當歌輕狂度日的歲月。每年到了夏天晚上,就跟一伙要好的哥們去南門外大排檔,喝白酒吃拷肉,侃大山吹牛皮,日子好不瀟灑。
某個初夏的夜晚,我們逃課去老地方喝酒的時候,鄰桌一群男男女女也在聊天吃東西,其中一個男生嫌我們太吵抱怨了兩句。我們自然不甘示弱,兩邊你一言我一語就開始互相攻擊起來,很快發展到互相說著有種就動手的階段。我嘲笑對方桌男生這些都沒種,只能跟女生喝喝啤酒。然后對方那邊傳出一個清脆的聲音:“就憑你,連女生都喝不過,有種比比嗎?“兩桌人顧不上對罵,齊刷刷看向那名女生。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林恬,留著齊劉海,雙頰紅里透白,秀氣的小鼻子,眼睛明亮清澈,似乎能滴出水來。
在眾人鼓噪之下,我和林恬開始拼酒。我提出女生一杯男方兩杯,林恬輕蔑地拒絕了,我夸口說要是連個女生都贏不了,我就再也不來這喝酒了。結果七杯過后,我躺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林恬若無其事喝完她的第八杯,把倒給我的第八杯潑在了我臉上。哥們灰溜溜把我抬回去了,我說著如果比之前沒喝一定不會輸之類的醉話。
第二天酒醒之后,我開始動用各種資源打聽這個女孩的各種信息,當聽說她出自一個著名釀酒企業家族之后,終于醒悟與這種從小拿酒當水喝的人斗酒,恐怕她喝兩杯我喝一杯我都是要輸的。后來,我果真再沒跟著哥們去喝酒了,一來是那次丟臉丟大發了,二來是我的心思轉移到了林恬身上。從那天晚上見到她開始,她的臉頰、鼻子和明澈如水的眼睛,就沒有再從我眼前移開過。我驚訝地意識到她已經深印我的心中了,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感覺,明明知道她不是很漂亮,卻只需想想就能給內心帶來無比的愉悅。
接下來我開始瘋狂的追求林恬,把那些作為一個俗人能想到的所有方法,基本上都用了一遍。可是林恬明確回話對我沒有感覺,不管是精心搭配的那束鮮花,還是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厚厚情書,都免不了被原封送回的命運。不管在宿舍樓上方拉的橫幅,還是樓下草地上擺設的心形蠟燭,都沒辦法讓她從寢室出來現身一看。原本我自視極高經常被女生倒追,現在用盡辦法也無法換取林恬一笑,內心的驕傲一點磨滅殆盡。在最狂妄的年紀,遇到了一個最難對付的女孩,或許是命運最殘忍的安排。
可是要忘記林恬更是不可能啊,她清秀的面容頻繁閃現在我上課的教室,出現在我自習的圖書館,出現在我踢球的操場,出現在我吃飯的食堂……最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鉆進了我的夢里,盡管在我夢中她也不怎么搭理我,但是每次醒來之后我都無比懷念,努力回想夢中與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就這樣,我的夢境一天一天變得真實和清晰起來,我發現自己曾經具備的這項特異能力恢復了。
而那些早被淡忘的往事也被開啟了,我想起了十歲時候的那次高燒,想起了意識醒了身體卻不醒的感覺,想起了痊愈之前夢里遇見的老頭。有一天,在感嘆不知林恬到底怎么想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老頭當年提供給我的選擇,他說我居然可以學會怎么看破別人的想法!當年才十歲的我,怎么能體會這種功能的好處呢,怎么有那么強烈的渴望去了解另一個人呢?盡管只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情,我仍然為自己放棄擁有這種能力感到十分懊惱。當天晚上,我再次做了一個夢,我感覺自己到了一個空曠場地,像是十分光明,又像黑暗一片,像是什么都能看見,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見。然后有個意念進入我的腦中:你還是進來了。
盡管時隔很多年,我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這是當年那個老頭的聲音,難道當年發生的事情竟然不是在夢中,而我現在又在哪里呢?老頭很快向我做了解釋。原來老頭是一個異人,感知到我特異的精神力量,又了解到我具備畫面想象和語言感知的極高天賦,就想把這門秘術傳給我。他進入了我的意識之中,與我進行了那番對話,在我拒絕之后,他考慮到由于當時我年齡還小,長大后也許會后悔當時的決定,所以他決定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在我意識深處埋下了一個記憶之囊。某一天我內心會主動尋求他時,就被觸發記憶之囊,我就能接收十年前他在我腦海里留下的意念。
老頭接下來嚴肅地表示,這個世界被造出來之后,造物主已經為它設立了一個平衡狀態,所有的自然規律都是一種準繩,共同維系宇宙的平衡狀態。就像違背物質范疇的規律就會遭遇大自然的反噬力量一樣,如果違背了意識范疇的規律,也將要承受意識層面的反噬,也就是將被命運所懲罰。由于這門秘術就是超自然的,也就會破壞平衡態,必然就需要付出相應代價。隨著秘術境界的提升,代價也會隨之提高,具體呈現形式因人而異,總之我得慎重考慮是否學習。如果不愿學習,只需立即斷開與記憶之囊的連接。由于記憶之囊被觸發一次后就會永遠消逝,所以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我想得很清楚,最大的代價不過是死,而由于林恬我已經生不如死,還有什么理由不答應呢。幸好我的天賦極高,加上恩師(我開始學習時便將老頭視為恩師了)的指點深入淺出,在夢境結束前,我順利學會觀心術的大體內容。第二天早上剛醒來,我就迫不及待試用觀心術,意識瞄準了一個對面床鋪的室友,不過怎么也感覺不到通往其意識的道路,而且一會之后就感覺特別疲倦。在斷斷續續遭遇了幾次失敗之后,我悟出了意識虛空界的一些原理,從而知道自己只處于觀心術的淺層階段,只能在很近的距離內使用,一次只能鎖定一個人來觀看,這個人還必須是不能表達自我卻急于表達的人。顯然林恬不滿足最后這個條件,我還需努力多加練習,只是觀心術也特別消耗自身心力,一天之中嘗試次數有限。
經過一個多月孜孜不倦的練習后,我將自身的觀心術提高了一個層次,此時對于處在特殊狀態意識薄弱的人,我也有了進入其意識的可能性,雖然連接很不穩定。所謂特殊狀態,是指比如半睡半醒之間的狀態,喝醉了酒又不至不省人事的時候等等。我當時特別開心,終于有可能去了解林恬的想法了。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林恬喝醉過,事實上她雖有驚人酒量卻極少喝酒,她睡覺的時候又是在女生宿舍,我也無法進入足夠近的距離。直到有一次林恬生病發燒還待在圖書館準備考試的時候,我終于找到了機會。
那天接到她室友電話之后,我立即冒雨跑到校醫院買藥,然后飛奔圖書館八層外文閱覽室。我將手中的發燒藥輕輕放在林恬桌上時,趴在桌上睡覺的她翻了個頭繼續睡覺。我忽然想到,身體不適的林恬應該是想睡又睡不安穩,所以是個很不錯的時機。由于太過緊張的緣故,我試了三次之后才得以連通。首先看到的畫面就是一個男生站立在草地上,高高瘦瘦,面目英俊,笑容陽光燦爛,有種撲面而來的藝術氣質。之后我又看到這個男生跟一個漂亮女生聊得興高采烈,然后又感知到一個想法:為什么你跟其他女生這么親密,有說有笑,卻不肯多跟我聊幾句,為什么我就在你身邊,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我?
意念的連接戛然而止。我回憶這個男生的面容,想起此人是她同一學院的同學張帆,我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由于他在校辯論賽上叱咤風云的搶眼表現。我體會到林恬對他濃濃的眷戀和思念,以及還有憤怒和嫉妒的情緒,就好像悶頭挨了一棒。原來林恬心中已經有了這么一個人,所以無論我做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為什么老天這樣對我?很快我的憤怒又化作了沮喪:我跟張帆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論身材比人矮了一截,論臉蛋遠不如人家帥,論氣質根本沒有人家的藝術范兒,論學業他好像也是全系數一數二,論頭腦人家可是校辯論賽最佳辯手。這才是真正能配得上她的男主角吧,我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甲,何其殘忍的真相!當你喜歡的人喜歡上了別人,你就算擁有觀心術又能怎么樣?也許這便是恩師所說的命運的懲罰吧,擁有異術的代價果然如此昂貴。我萬念俱灰,失魂落魄地離開。
為愛癡狂的青春歲月,在那個夏天悶熱的下午結束了。從此以后,我中止了對林恬的任何關注,不再去送花,不再買早餐,不再每天發短信。我也不再向她的室友詢問她的行蹤,不再偷偷去她上課的教室跟她一起聽課,不再瞄準她在圖書館的時候去自習,相反,在她通常出現的時間和地點,我都盡可能避開,以免再給她添煩惱。可我心中仍然忘不了林恬,越是避開也就越是想念。還好很快暑假就來臨了,我去了一家聾啞兒童福利院當義工,除了家人以外沒有告訴其他人。在那里,我竭盡心力幫助孩子們,而孩子們單純美好的心靈,也很大地撫慰了我心中的傷痛。同時我順便鉆研觀心術,不僅初通了記憶之囊,還窺見了觀心術的更高境界:我想自己已經明白如何附體操縱意識薄弱之人了。只是我同時也很明白,這個境界需要我付出的代價可能是我無法承受的。
假期結束回到學校,我將鎖在抽屜的手機再度充電啟用,在一堆短信當中,意外看到有林恬的三條,要知道以前無論我怎么發短信騷擾,她都沒有給我回過一條短信。第一條短信內容是“謝謝你送藥來”,第二條“你在哪,能回個信嗎?”,第三條是“好吧,你不回也沒關系,我不該那么對你,對不起!”三條簡單的短信,我琢磨了老半天,我想肯定是她室友告訴她是我送的藥,后來可能是想當面感謝我,最后以為我生氣了。為何我以前為她做了這么多事情,唯獨這次送藥能感動她呢,好奇怪啊,或許要歸功于藥物對癥效果不錯。值得慶幸的是,林恬對我的態度終于有所改變了,我給林恬發了短信簡單做了解釋。林恬很快回我:“下午五點,大排檔見。“
猜來猜去沒弄清林恬什么用意,我恨不得立即偷偷躲到林恬旁邊,瞄準林恬走神的時候,使用觀心術看上一看,現在我可謂功力大進,可不用再等她生病什么的了,當然我還是按捺住了這股沖動。當天下午四點多,我忐忑不安早早來到大排檔,由于此刻時間尚早,一大排空桌子等待著人們入座。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自從跟林恬比酒慘敗后,我就一直沒來過大排檔,路過的時候都遠遠避開。不過大排檔老板還記得我,邊擺弄肉串邊跟我打招呼,正跟老板寒暄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邊有人喊了一聲林恬的名字。
我回過頭一看,只見林恬正站在街道中央,喊她名字的那個人正是張帆。林恬手上還捧了一束鮮花,張帆快步走上前去,和林恬談起話來。我的心頓時落到了谷底,我還幻想著林恬能對我改觀呢,我還誤以為自己能有機會呢,我還對這段感情又起了希望呢,我真是個傻子。原來林恬這個語焉不詳的邀約,只是想讓我在現場見證她向張帆表白,只是讓我認清現實徹底死心,只是想讓我祝福他們別再橫插進來。我現在終于懂了,我可以很大度的,我畢竟沉淀了整個暑假呢。何況本來也一直是我自作多情,怎么能怪罪到別人的頭上呢。我一定要大大方方地上前祝福他們。
就在我剛走了兩步的時候,一輛汽車疾馳而來,司機也許是喝醉了酒,已經無法駕馭車輛。車子歪歪斜斜奔向張帆和林恬,毫無減速的跡象。此時張帆正好站在林恬的前面,沒有看到汽車,而他高高的個頭又擋住了林恬的視線,她也不知危險到來。就在那個剎那,我立刻啟用觀心術,進入了醉酒司機的意識。既然林恬遭遇生命危險,不管代價如何我要要附體操縱一把了。此時情勢又變,張帆在聽到背后汽車的聲音后,迅速往南門大門口跑去,林恬卻因為視線被遮擋反應慢了一拍,頭腦已然被嚇得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往哪邊跑。
這個時候,我在司機意識里看到的畫面是,林恬站在馬路正中,張帆跑向馬路左邊,我自己站在馬路右邊大排檔邊上。我必須在零點幾秒的瞬間做出此生最艱難的抉擇。如果維持原先行駛方向,必然正面撞向林恬,這個選擇肯定不能接受。如果往左轉彎,必然直接撞向張帆,我難道又能殺死林恬喜歡的人嗎?如果往右轉彎,會往大排檔撞去,大排檔這邊有很多張空桌子,我自己雖不是直接被撞,卻也在受傷的范圍內。天啊,張帆要是不亂跑,或者拉著林恬一起跑,那該多好啊。我操縱司機的腳急剎車,并操縱他的手將汽車急轉彎。
我斷開與司機意識的連接,車子正朝大排檔拐彎撞過來,最后一眼望向林恬,林恬也正在看向我。面臨危險的這一剎那,我的意識從來沒有如此敏銳通透,我直接連通了林恬的意識,在她意識中扔下一個記憶之囊。零點幾秒后車子撞進大排檔,邊沿的支架、塑料桌子椅子和以及遮陽傘轟隆倒了一大片,我也被埋入其中,失去了意識。
我沒有死,自己的意識卻變得脆弱不堪,不僅完全無法表達自己,身體肌肉也不再準確控制,不知是車禍的后果,還是強行附體操縱而必須付出代價。可是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心愿沒完成,那就是林恬腦海中的記憶之囊。由于它只能被有一定觀心天賦的人觸發,所以我要盡力維持活死人的狀態,直到有人運用精神異力,我就會用最后的心力把你吸引過來。希望你幫忙打開林恬腦中的記憶之囊,我知道,為此你需要耗費不少心力,甚至可能得付出某些未知的代價,可我仍要請求你幫我實現這個心愿,我曾冕將會銘心感激。永別了,朋友。
曾冕沒有撐到救護車的來臨,在梁平川體驗完他腦海中的記憶之囊后,他的所有意識就都消逝了,呼吸和心跳也都停止了。一開始梁平川是被觀心術相關內容吸引,到后來梁平川就完全沉浸在他對林恬的感情中,身臨其境感受他的喜悅和悲哀了,到了最后曾冕為愛舍己的時刻,梁平川被感動得無以復加。梁平川忽然覺得遇見曾冕,或許是命運對他的一點補償。梁平川在想,如果他當天晚上犯懶沒有出去演奏,如果他進了地鐵演奏而不是去地下通道,如果他在彈奏時恰好沒有運用觀心術,如果他走出通道時沒有鬼使神差回頭一看,他都不可能認識曾冕。
梁平川下定決心,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幫助曾冕完成他的愿望。梁平川很快就打聽到了林恬的消息,聽說她如今在一家著名跨國金融企業任職,還有一個英俊瀟灑的未婚夫,當然這人不是張帆。梁平川試探著給林恬打了個電話,林恬一聽說梁平川是曾冕的好朋友,就爽快地答應見面了。
在梁平川到達那個小酒吧的時候,林恬已經選好位置坐在那了。與曾冕記憶中的樣子相比,林恬此時的裝扮時尚和成熟了許多,一副剛柔兼備的職業女性風范,但是站起來熱情招呼梁平川坐下的時候,梁平川依然可以辨認出那種落落大方、神采飛揚的性情。
林恬首先說起曾冕:“曾冕剛一去世,我就知道了,他走時沒有遭罪吧?”
梁平川回答說,曾冕走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曾冕走得很安詳。梁平川又問林恬怎么知道曾冕去世的。
林恬苦笑著說:“一直沒跟別人說過,其實這幾年,我一直都有關注曾冕,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看看他,在他爸爸帶著他出外求醫的時候,在他媽媽領著他散步的時候,我有時就在旁邊默默看著,或者跟他迎面擦肩而過。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像我當年不看他一樣。”
梁平川很驚訝,問林恬為什么這么做,是因為內疚嗎?
林恬搖搖頭:“當然不是。可能曾冕跟你談論我時,正是我最傻最無知的時候,瘋狂迷戀一個根本不值得付出的人。而到后來,我剛發現自己喜歡曾冕,就——”林恬哽咽著沒說下去,端起酒杯喝完,又重新加滿。
林恬竟然喜歡曾冕!梁平川盡量克制住內心的無比震驚,問林恬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曾勉,林恬從錢包里拿出了一張小票遞給他。這是一張校醫院開具的藥品清單,上面列出了一些退燒和消炎的藥物,最下邊印著曾冕的名字和學號。
林恬嘆了口氣:“不知曾冕有沒有跟你說起他給我送藥的事。這些藥物都是很好很貴的藥,不在公費報銷藥品范圍之內,不僅如此,我從地上看到這張單子的時候,還是濕的,說明曾冕是冒雨給我買的藥。你知道嗎,當時我正因為自己喜歡的人對我不好而生氣,然后忽然深深意識到,我自己不也是同樣對待曾冕嗎?然后我又看到了那些藥,發現了掉在地上的這張單子。就是這個時候,我最后一道心防崩塌了,我想起他對我所做的一切,又是感動又是懊悔。我覺得,自己一直拒絕和躲避曾冕,對待他比對待別人要絕情得多,反倒是因為一種懼怕,因為潛意識里知道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人。”
梁平川目瞪口呆地望著林恬,他的心里比亂麻還要亂。林恬又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繼續自顧自說了下去:“錯過上天安排的感情,果然是會受到懲罰的。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曾冕忽然消失了。頭幾天我還礙于面子,想等他先出現,后來主動聯系他,仍沒有得到回音。這時暑假開始了,我去找他的同學朋友,卻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了,沒有人能聯系上他。我想他這一次終于生氣了,我以為他不再喜歡我了。我知道這不能怪他,我之前太過分,他才會心灰意冷。我太不懂事,把自己給作死了。”
梁平川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林恬,曾勉以為她喜歡的是別人,所以自覺地退出了。梁平川又問林恬曾冕出事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由于酒喝得有點快,林恬一邊咳嗽一邊說:“他猜到我喜歡別人,怎么不跟我確認,就一走了之了呢?那天他短信中解釋了暑假去向,我才知道他不是生氣。我欣喜若狂,約他在大排檔見,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特意買了一束鮮花,準備向他道歉,并且向他表白。他向我表白了那么多次,可我不確定這次他是否會接受我。然后事故就發生了,當時,他最后一次望著我,眼神里是那么的寵溺,那么的不舍,我才知道,他仍然喜歡我啊!可是一切都晚了,太遲了。”
林恬一邊哭訴一邊喝酒,很快就臉頰通紅呈現醉意。梁平川口袋里的安眠藥都沒用上,林恬就已經快醉倒了,梁平川有點詫異,曾冕不是說她酒量特別好嗎?注意到他臉上的詫異神色,林恬又突然破涕為笑,喘著氣說:“曾冕跟你說了我們斗酒的事吧,每次想起他醉得一塌糊涂還死不認輸的樣子,我就特別想笑。他不知道,我的酒量其實不怎么樣,那天是提前服用了祖傳秘制的解酒丹,才能把他給喝趴下。他真是個傻子,超級大傻子,哈哈,哈哈。”
林恬笑著笑著,忽然頭一低,靠在了桌上。
是時候了,梁平川立即收斂心神,連通林恬的意識,很快感應到曾冕所留記憶之囊的位置。進入的時候,梁平川心底微微有點發顫。對于不具備觀心天賦的林恬而言,只可能是一場醒來就會忘記的夢,而對于曾冕而言,這是他留在這世上最后的記憶。梁平川很好奇,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曾冕究竟會留下怎樣的記憶呢,想必都是他預先想象過無數遍的吧。
一束聚光燈打在華麗的舞池中央,落在手挽著手的曾冕和林恬身上,曾冕穿著帥氣的燕尾服,林恬穿著美麗的晚禮服,兩人開始跳起優美的華爾茲。雙方身體靠近的一剎那,曾冕往林恬鼻子上輕輕一吻。
林恬身著拖得長長的婚紗走在紅毯上,婚紗上邊鑲嵌的鉆石珠寶發出耀眼的光芒,紅毯盡頭站著身穿華麗王室服裝的曾冕,頭上戴的是高聳的絢麗的金冠,臺下布滿一排一排許許多多的人,曾冕的家人們坐在最顯眼的前排位置,角落里還坐著表情落寞的張帆。
曾冕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個剛剛出生的女嬰,粉嫩的皮膚,秀氣的鼻子,清澈如水的眼睛,分明是一個小小版的林恬。曾冕慢慢放低身形湊向病床邊,把女嬰抱給躺在床上的林恬看,林恬露出幸福的笑容。
白發蒼蒼的林恬在爐子旁打盹,同樣白發蒼蒼的曾冕從搖椅上站起,顫顫悠悠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詩集,一個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林恬清醒過來,笑盈盈望向曾冕,雙眼中有著柔美的光芒與青幽的陰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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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