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黑帳篷
(下卷)
旦巴亞爾杰 著
班 丹 譯
第二年,按照贊拉部落長和頓珠出的主意,決定把頓珠的妹妹扎西央恰嫁給旺欽的兒子占堆。
降服“無敵三兄弟”,事實上不單單是為贊拉部落長的已故父親報仇雪恨的事情。幾年前,頓珠和扎西央恰的父親,即拉姆老太太的丈夫多爾白也在那一起重大事件中喪命。他在臨死前雖然沒有留下有關(guān)報仇的遺囑,但是從那天起,頓珠心里一直在想,此仇不報,作為他的兒子,我就失去了降生到人世間的價值。非但不能報答先父的恩情,還跟吃父親的肉沒有什么區(qū)別。再者,一來旺欽家需要娶個媳婦。二來,扎西央恰也要找一個名副其實,跟自己相配的丈夫。第三,旺欽答應(yīng)幫自己報仇,而且勢必對死者家眷贊拉和頓珠等人更加忠心耿耿。基于這點,他決定以兩個孩子結(jié)親為紐帶,與旺欽家建立親家關(guān)系。
這個決策并非沒有根基。盡管不是帳篷繩相連的鄰居,但同屬一個部落、同住一個地方,共飲一河水,相互用眼看得到,用耳聽得見。經(jīng)過近半年的接觸,占堆和扎西央恰之間眉來眼去,笑臉相迎,他們的神情充滿年輕人共有的浪漫情調(diào)和幻想色彩。這點已然被大家發(fā)覺并成為了談?wù)摰脑掝}。
這件事情也合旺欽的心意。他們沒有選擇吉日良辰,也沒有舉行婚禮,而是以樸實無華的形式,在雨過天晴,彩虹映現(xiàn)的一天下午,把扎西央恰接到到旺欽家,讓她與占堆過意義的夫妻生活。
部落長家給小兩口贈與一頂小帳篷、三十只山、綿羊,用旺欽和尼夏曾作為禮品敬獻給他的狐貍皮和白猞猁皮,分別給占堆和扎西央恰做帽子,以代為隨禮。頓珠及其母親拉姆把三頭牦牛作為女兒的嫁妝,送給了這對新人。
打那天起,旺欽、尼夏和頓珠三家把牲畜合并為一群,由各家輪流放牧,每三天輪換一次。
秋季到來,大地脫去綠色衣裳,換上了金色的衣裳。天空湛藍如鏡。一團團輕輕飄動的云彩宛然剛擠的母牦牛奶。
絨巴德薩部落的贊拉部落長、旺欽、尼夏和頓珠等幾戶上等人家搬遷到溝口,度過晚秋。
與往年不同的是,贊拉部落長今年特地搬遷至溝口草場的主要原因在于,這里離龍吉較近,好把多年的眼翳、心里的癭癤阿塔、曲塔、珠塔從美好的人間攆到陰間。然而,這個計劃只是在他心里醞釀著,目前還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所以,旺欽也就自然不知道。
阿塔、曲塔、珠塔三個人在旺欽心里也變成了沒有冤仇的癭癤。旺欽忖道,不論是父親留下的貴重財寶,還是母親積攢的財產(chǎn),自己跟阿塔三兄弟之間從來沒有過哪怕是針頭線腦大的利益紛爭。但是當(dāng)初在投靠絨巴德薩部落長的時候,向他承諾過。現(xiàn)在要是不履行諾言,那就是言而無信,是卑劣男人的行為。
那天旺欽坐在帳篷門口,把一長條濕皮子壓在膝蓋下,準(zhǔn)備換靴底。部落長把兩只衣袖都脫掉,穿一件難以辨識本色的雙面絨布襯衫,坐在旺欽對面,從懷里掏出箍著漢銀、鑲有松耳石和珊瑚等寶石的印度公黃牛犄角鼻煙壺,欣賞片刻后遞給了旺欽。
旺欽立馬停下手中的活,把手上的灰塵擦在衣角上,像接受舉世無雙的寶瓶一般,用雙手客客氣氣地把鼻煙壺接過來,欣賞著說:“啊呀,真稀罕。我頭一次見到這么個漂亮的鼻煙壺。”他依然客客氣氣地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一點鼻煙,吸進鼻子里,“啊”地叫出聲來,一副愜意的神情。旺欽的鼻煙斷頓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所以才覺得今天吸到的鼻煙格外的香。他把鼻子擤干凈,往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些鼻煙(這回倒得比剛才多),恭恭敬敬地把鼻煙壺還給部落長。
部落長說:“把這個鼻煙壺送給你。”
“不,不。你以慈悲為懷,把我們這些流亡者接納到您的部落,您的恩情我沒法報答。如果我還毫不客氣地收您珍貴的鼻煙壺,哪兒行啊?”旺欽一緊張,倒?jié)M指甲蓋的鼻煙撒出了一些。
部落長說:“你可別這么說。你不是答應(yīng)過幫我的忙嗎?”
“是的。我答應(yīng)了。我這個人答應(yīng)的事情一定會辦的。可我不敢接受這么珍貴的鼻煙壺。”旺欽往部落長跟前靠了靠,把這個鼻煙壺放在他的懷里問:“部落長,‘無敵三兄弟’如今還那么囂張嗎?”
“把他們的那幾個兄弟殺掉后,他們就徹底抬不起頭了。不過就算他們變身為遍知三時※的上師,我也要完成老父親臨終留下的遺言。不然我枉為男兒身,白來人世間了。”部落長說著說著,把鼻煙壺扔到旺欽懷里了。
“這么珍貴的鼻煙壺,我不敢收。”
“別這么說。”
“真的不敢收。”
“別這么說。你斷鼻煙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剛才一開始在把鼻煙壺遞過來,還回去的時候,好像在傳遞什么無價之寶。可現(xiàn)在他倆卻把這個鼻煙壺扔來扔去的,好像它是一件根本不值錢的普通東西。最終旺欽拗不過部落長,只好接受這個珍貴的鼻煙壺。
部落長并沒有要求旺欽現(xiàn)在馬上就幫他報仇。旺欽不愿與跟自己沒有任何過節(jié)的那三個人打斗。為了暫時拖延時間,他對部落長說:“部落長,我想過幾天回一趟老家。因為您的恩情,像我這樣居無定所的流浪漢,現(xiàn)如今得以在融酥般※的大部落里,在上師般的您的治下生活,這無疑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我想回趟老家,看望一下太陽似的妻子,也想順便去看看我們部落里一些如同親戚般的鄉(xiāng)親是否還健在。”
部落長問道:“如果你的妻子身體好的話,你準(zhǔn)備把她帶過來嗎?”
旺欽雙眼微閉,上牙緊緊咬住下唇思量著,揚起頭,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隨即把剛才高高揚起的頭彎成弓一般說:“本來可以想辦法把妻子帶過來。不過這次我主要是想打聽打聽她的健康狀況,并不打算跟她見面。要是被贊貴喀肖發(fā)現(xiàn)了,以后就沒法報仇,他會變得更加警覺。我的命很難保住。我們部落的所有槍支,現(xiàn)在都在他們部落人手上。我一個人哪對付得了他們喲。”他說著,掉下了兩滴眼淚。
男人的眼淚貴如金。旺欽說著,兩滴草原的晨露般清澈的淚水,宛然從險峻的山上滾落的石頭,從他的眼睛里流出來,沿左右兩邊顴骨向下滑落。看到這一情景,部落長心里也感到一陣悲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不敢再看旺欽,把臉轉(zhuǎn)向別處:“‘世界如針尖,永無安寧日’這句話說得多么有道理啊。”他不禁說出了一句不知出自哪位先賢之口,內(nèi)涵極為深刻而又非常凝練的格言一般的話。
去年部落長初次見到旺欽時,給他的印象是,身材魁梧,面色紫青而又粗糙。眼睛微紅而炯炯有神。還真像個不怕草原的風(fēng)暴,不屈服于仇敵,手一抬,便可嚇倒懦弱者的英雄。可是,今天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旺欽卻恰恰相反,頭發(fā)蓬亂如牦牛尾巴毛。臉色灰白而又發(fā)青。雙目無神。左右顴骨上清晰的淚痕,成為極其卑微寒酸的標(biāo)志。一團疑云在他的心頭飄過:面前這個看似打一生下來,就一直游蕩于部落之外的老乞丐樣的人能不能幫我?可當(dāng)他看到他胸脯寬大,肌肉暴突,手掌又大又厚,手指頭又粗又糙,與其容貌形成強烈的反差。當(dāng)他成為長期存在于自己大腦中的英雄形像后,就覺得有了這么一位驍勇的伙伴,不要說是“無敵三兄弟”,就是三界發(fā)生戰(zhàn)爭,人間變成血海,也無須懼怕。
部落長問:“你準(zhǔn)備帶誰?是占堆嗎?”
旺欽答道:“誰都不準(zhǔn)備帶。”
“朋友,”部落長拍拍旺欽的肩膀:“帶個伙伴不好嗎?有個說法,叫做‘遠行時要么要有好吃的食物,要么要有好聽的話語’。有個伙伴,就好打發(fā)時間。”
部落長第一次稱旺欽為“朋友”。旺欽想,這個人真把我當(dāng)成自己人,給予關(guān)照。他回答說:“您放心。我回老家,了解一下妻子的身體狀況就回來。這次要是了解到一些情況,下次報仇時也好制定計劃。所以我一個人去,不準(zhǔn)備帶幫忙的。”
部落長站起來返回自己的家。路上碰見了頓珠。
頓珠問:“你是不是到旺欽家去了?”
部落長答道:“是的。這回我差一點把有關(guān)找‘無敵三兄弟’的事兒跟他說了。但是……”
頓珠接過部落長的話茬,著急地問道:“什么?是不是他不答應(yīng)?”
“不是。他這次準(zhǔn)備回一趟老家。所以我就沒有跟他提這事兒。他會答應(yīng)的。我們不但接收他們加入我們部落,而且還把你的妹妹扎西央恰許給了他兒子占堆。因此,他不會變卦。再說,這人是這個。”他豎起右手大拇指給頓珠瞧一下,繼續(xù)道:“我們提出現(xiàn)在就要和‘無敵三兄弟’搏斗報仇,旺欽會答應(yīng)的。可是我自己還沒有個周詳?shù)挠媱潱瓦@么跟旺欽說,你去把他們殺掉,只能說明我們這是軟弱無能的表現(xiàn)。他有好武器。看報仇時帶哪個幫手,主要還是由我們兩個來打。我先父把遺言留給了我,而不是旺欽。死于刀下的是我們的父親,而不是旺欽的父親。從旺欽角度講,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紛爭。所以我們必須制定一個策略,找個借口。如果能夠如愿以償,帶旺欽做伙伴,不管是死是活,得由我們兩個沖在前面,跟他們血戰(zhàn)。如果僅靠旺欽一個人的力量,即使把‘無敵三兄弟’殺掉了,也不能算是為我們的先父報了仇,別人也會嘲笑我們的。”
他說的與頓珠的想法十分吻合,便說:“是這么個理,我也是這樣想的。”
旺欽煮起肉,袋子里裝上糌粑,把叉子槍察仁南嘉里里外外都揩干凈,做起準(zhǔn)備道:“明天、后天,大后天是個良辰吉日,我得出發(fā)了。”
頓珠、占堆、扎西央恰、尼夏、拉姆老太太等勸旺欽多帶些伙伴,很多小伙子也自告奮勇,紛紛表示要當(dāng)他的助手。可是他不聽他們的話,于第三天太陽升起之時,反復(fù)向親人和鄰里行貼面禮,跟他們道別,騎上棗騮馬,背上叉子槍察仁南嘉,啟程了。在場的人們站在門口,再三為旺欽祈禱一路平安,心想事成,目送他走遠。
在走出溝口時,旺欽拉住韁繩,把馬掉轉(zhuǎn)過來,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很多人還站在門口目送自己。他也祈禱部落里的人畜都免遭災(zāi)害。
走出溝口,下了馬,眺望遙遠的南方,透過遠處的群山和霧靄,一些雪峰走進眼簾。然而,在這些雪峰中,沒有一座像是自己家鄉(xiāng)的雪峰。心想,反正得一直朝南走幾天。他騎上馬,揮動鞭子趕路。
一個人踽踽獨行于廣袤的荒原里,是件令人非常沮喪的事情。叫做說話的對象也好,陪伴的朋友也罷,他只有屁股下面的這匹畜生。為了消除沉悶的心緒,他扯開嗓子,唱起了一支小曲:
“東方潔白的云朵,
若是善跑的馬兒,
漢與藏地的路程,
一天之內(nèi)能走完。
……”
“哦,咻咻。”一個如虎的小伙子趕著牦牛,從他面前的一個小山嘴附近的草灘上過來。
他在這片草灘的溪流邊碰見了那個小伙子。小伙子猜想,這個背著系有紅色翼旗的槍獨行的騎士會是什么人。他停下腳步看著旺欽。
旺欽下了馬,向小伙子打招呼:“呀,小伙子,放牧好※!”
那個小伙子沒有回應(yīng),而是直瞪瞪地盯著他看。小伙子個頭高大,眼睛泛紅,右腮有塊三指寬的傷疤。旺欽知道這兒是龍吉部落的地盤。他猜這個小伙子有可能是“無敵三兄弟”中的一個,便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旺欽把藏式槍拿過來:“哈哈,想知道我的名字的話,我叫山頭獨行匪。”
小伙子后退一步問:“你想干什么?你為什么無緣無故地欺負(fù)我一個放牧的?我不是那種愿意拼出命來打斗的人。因為太喜歡打斗,曾經(jīng)吃過大虧。”他后退著,生怕牦牛被搶,便朝牛群看了看。
旺欽往前邁一步,放大聲音說:“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了。你的名字呢?”
“我的……我的……名字……叫珠塔。恰本啦※……”他繼續(xù)后退著。
旺欽靈巧地點燃導(dǎo)火索,一步步逼近珠塔,恐嚇道:“喂,珠塔,今天你會死在我的槍下。”
“別這樣,恰……恰本……,我們八個兄弟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了……”珠塔說著,兩腿在打顫。
旺欽又一次嚇唬他道:“要不你舔一下我的槍口。不然的話,我就殺死你。”
珠塔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心忖,今天我很背運,活見鬼了。與其把命丟掉,還不如舔槍口。他走近旺欽,把槍口舔了三下。
“哈哈哈。”旺欽大笑一聲,背上槍,用鞭子抽著馬,像鳥兒似地飛馳而去。珠塔站在原地,仍然吐著舌頭,驚呆著,竟然分不清這是真實的事情,還是夢幻。
太陽西沉,西方天地連接處的白云變成了金黃色綢緞。
山鳥張開翅膀飛翔著,有的向下俯沖,有的向天空飛去。此時的大地給旺欽這種久經(jīng)流浪生活考驗,心里早已沒有恐懼這一概念的人以沉悶、凄涼的感覺。
來到一塊有著純凈的泉水的圓形草灘上,他卸下馬鞍,揀來牛糞,燒起茶,稍事小憩,待東方升起明亮的十五的月亮,便又套上馬鞍,朝前走。
天氣漸冷,刮起北風(fēng),紅色翼旗獵獵飄揚,他感覺到兩腮和耳根冷冰冰的。大地上灑滿皎潔的月光。綿綿群山猶如野獸的獠牙,參差不齊,高低分明。晴明的天空中聚集起一簇又一簇星群,越聚越多,熠熠閃光;十五的月亮也拔高了一截,仿佛在陪伴這個沒有勇士陪伴的英雄,顯得比往常更圓更亮。
一團烏云遮住月亮的尊容,世界驟然陷入黑暗,連眼前的五根指頭都看不見,使得旺欽想起了一段令人心驚肉跳的往事:
贊貴喀肖離開家鄉(xiāng)兩個月多后的一天夜里,人們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四周靜寂、安寧。有時聽得到一些老人的呼嚕聲。有時聽得到貓頭鷹幾聲沉悶的叫聲。忽然傳來狺狺的狗吠聲、驚悚的槍聲和人的吶喊聲,驚得部落里的所有人都猛然睡醒,披上衣服,摸黑兒找槍和火藥。然而,在燈光和月光什么都沒有的黑暗中,有的雖然找到了槍,可找不到火藥,把糌粑袋和火藥袋弄錯,往槍膛里裝糌粑;有的找到了火藥,卻找不到槍。出于緊張、驚慌,有人誤把自己妻子的項鏈當(dāng)子彈,裝入槍里。有人把腰刀和筘弄錯,舉著筘跑出門。
可怕的喊打喊殺的吼叫聲和槍聲一陣緊似一陣。在這個緊急關(guān)頭,有些孕婦受到巨大的驚嚇,導(dǎo)致流產(chǎn),狗吠聲和孩子的哭聲混雜在一起。正當(dāng)旺欽手持刀槍,帶上兒子占堆和妻子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帳篷繩被人從外面絞斷,帳篷隨即塌下。得知情況非常危急,旺欽用勁把兒子帶出了門。可是央姆沒能出來,她還被帳篷壓在下面。旺欽急忙轉(zhuǎn)身去救妻子。在這當(dāng)兒,他感覺到有人把棍棒一類的東西對準(zhǔn)他的腦袋敲了一下,弄得他的身體往右邊一晃,那根棍棒樣的東西打在了他左腳邊的地上,被打斷的一端彈到空中,掉落下來,扎進他蓬亂的發(fā)間。這時有人從右邊沖過來。旺欽立馬從刀鞘里拔出腰刀,狠勁一捅,捅到對方的腹部。那人“啊”地一聲倒在地上。占堆差一點被壓在那人的尸體下面。
“旺欽……兒子…占……我……”央姆還沒有喊完。旺欽聽得出她是被人堵住嘴,強行帶走了,心中燃燒起熊熊憤怒之火,高舉著腰刀,向央姆的聲音傳來的方向沖過去。不料被帳篷繩樁子絆倒,來了個嘴啃泥。
三個人同時嚷道:“旺欽這小子在哪兒?今天不能放過他。還有他的兒子。”
三個人中,有一個人說話吐字不清,聲音也很細(xì)。旺欽十分清楚地知道這是贊貴喀肖的聲音。
旺欽想到現(xiàn)在人數(shù)懸殊大,自己輸定了,便拉起占堆的手,跑到帳篷南面的溝谷里,躲了起來。
“放過旺欽,就不是男人。”
“找不到。”
“不能放過。還有他的兒子。”
“找不到。”
“……”
在這個凄涼的夜晚,村子里奏響了由吆喝聲、狗叫聲、“啊呀、哎喲”的呻吟聲、綿羊咩咩的叫聲和牦牛哼兒哼兒的叫聲構(gòu)成的交響樂。
“小子們,搶劫要搶得有價值,殺人要賺得贖罪錢。我們是駿馬套馬鞍,叉子槍裝火藥而來的,不能白來。”一個嗓音粗重的人說。
贊貴喀肖用發(fā)音不準(zhǔn)的聲音說:“要把叫花子部落央秋掃蕩個片甲不留。旺欽他好比‘虱子翻山,不過領(lǐng)子內(nèi)外(語近‘孫猴兒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聽到這番話,旺欽壓不住心中的怒火,忖道,他們敢為別人的錢財而死,只會是人多尸體多,我人少尸體也少。他高舉著長刀,幾次準(zhǔn)備沖過去。但是細(xì)想之后,覺得人數(shù)懸殊大,這個可惡的天也滿布烏云,什么也看不見。如果落下個雞飛蛋打的結(jié)果,既救不了央姆,又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以后不要說是報仇,央秋部落都會成為一個傳說。
旺欽怒火中燒,兩只手分別握緊刀子和槍,留心傳出聲音的方向,牙齒緊咬下唇,滲出的血從轉(zhuǎn)經(jīng)筒上往下滴淌。連做夢也沒有夢見過的恐怖,令占堆手腳直打哆嗦,上腭和舌頭都發(fā)干。可他沒有發(fā)出絲毫的哭聲和哀號聲,緊緊抓著旺欽的皮袍下擺,唯恐與自己的父親分離。
那些土匪將導(dǎo)火索在頭頂揮動著。導(dǎo)火索的火閃爍著紅光,把綿羊和牦牛犢攆得咩咩、哼哼地直叫。旺欽氣得忍無可忍,瞄準(zhǔn)導(dǎo)火索火光閃爍的方向,摸黑兒放了一槍。隨著“嗒”的一聲槍響,對方一根導(dǎo)火索竄著紅彤彤的火光墜落到地上。旺欽想,我把一個土匪送上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了。
旺欽父子倆隨即迅速移到另一處,躲了起來。
“旺欽這小子的尸體在那里。今天要是不把他的腦袋像切蘿卜一樣切開,把心臟像剁元根一樣剁掉,我們就不是男人。小子們快去。”隨著一聲喊叫,幾個人朝旺欽父子倆走了過來。聽到腳步聲,他們倆便立馬躲進了一條深谷。找他倆的土匪談?wù)撝鞣N事情,四處走動。
一個人低聲說:“為了別人的利益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不值得。旺欽對自己的領(lǐng)地非常熟悉,躲哪兒都很容易。我們對別人的地盤不熟悉,危險太大,還是不找的好。”
另一個人附和道:“對對。走走。”說完,他們就走了。
其余人也跟著那兩個人離開了。
月亮從布滿烏云的天空中探出半個頭來。月光下,土匪們趕著畜群朝西南方向走去的身影隱約可見。旺欽帶著兒子,像離弦的箭一般,跑到土匪前面一條狹窄的亂石關(guān)隘左側(cè)山上埋伏,等候土匪們的到來。
那些土匪也機靈。剛才一個人中彈身亡后,不再把點燃的導(dǎo)火索在頭頂揮甩,也不再大聲說話。可是他們再聰明,也不一定知道旺欽父子倆在前面的亂石狹路上埋伏。
旺欽父子倆到這里沒一會兒,土匪就趕著畜群,途經(jīng)這條狹路走了過來。
“贊貴友,你得到這么漂亮的妻子,歸功于我。你可不能忘了呀。”一個人說。
說話口吃而聲音尖細(xì)的贊貴說:“要是不能把旺欽父子倆除掉,這個娘們是不會依了我的。我也就看不到幸福的太陽嘞。”
那人說:“這個好辦。他熟悉自己的地盤,即便現(xiàn)在躲起來,也等于是‘虱子翻山,不過領(lǐng)子內(nèi)外。’”
旺欽父子倆怒不可遏,將央姆和牲畜拋之腦后,不顧一切地從山上往下扔礌石,弄得那些土匪喊叫著胡亂開槍,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哀叫聲。
那群土匪陸續(xù)從亂石隘口溜走后,旺欽父子倆便夜宿在山上的巖林中。
晚上父子倆沒能睡踏實。平時即使沒有虎皮坐墊、豹子皮墊和軟席等褥墊,但也有牛羊皮褥墊。然而,今天晚上以冰涼的地為褥墊,枕著冰涼的石頭躺下,連巴掌大的被褥都沒有。無法消除的怒氣和痛苦充斥著旺欽的心;占堆的心里充滿恐懼,他怎能睡得安穩(wěn)呢?
第二天拂曉時分,旺欽從皮袍里探出頭一看,發(fā)現(xiàn)幾只烏鴉棲落在巖石上。有的“呱,呱”地叫著,在石頭上蹭起喙;有的撲打著翅膀朝他倆看。這進一步加劇了他倆心中的憤怒和恐懼。他倆猛然爬起來,系上腰帶,跑到一塊磐石后面,慢慢地朝亂石隘口望去。他們看見幾頭掉隊的瘦弱牲口和一個昨晚被礌石砸傷的人。
直到天大亮,旺欽父子倆警覺地待在巖石叢中,遠眺四方,遲遲沒有下山。
天大亮,太陽快升起來的時候,他倆小跑著下山。走到隘口,那個傷員離開了。那個瘸子見旺欽手中的槍冒著藍幽幽的煙,便望著旺欽父子倆,雙手呈鞠躬狀,哀求道:“求求你,饒了我吧。”一副可憐的神態(tài)。
旺欽懷疑這有可能是置自己于死地的誘餌,便非常警覺地環(huán)視四周,把槍口對準(zhǔn)那人,威脅道:“小子,你要是珍惜脆弱如馬尾巴的性命,就不要耍滑頭。不然我就賞你一顆子彈。”
“我沒有欺騙你。你不要殺我。”那個瘸子在求饒的同時,把跟前的槍扔給旺欽。旺欽依然警覺地靠近那個人。
“昨晚你從片狀亂石山嶺扔下礌石,砸中我的腿了。他們撇下我不管。”說著把左腿膝蓋處的腫塊給旺欽看,手打著哆嗦,指著腫塊道:“這里……石頭砸到這里了……哎喲……哎喲……可能……可能被砸斷了”。
占堆把那人的槍揀起來,看了一下。旺欽看見槍托斷裂的痕跡,方才記起了昨晚一塊木頭碎片飛到空中,掉下來,扎進自己的發(fā)間。他把那塊木頭碎片從頭上拿下來一看,還真是從這支槍上掉下來的。這使得他更加氣憤:“惡魔,昨晚要不是你的槍沒能打到我頭部,你是準(zhǔn)備打死我呀。”旺欽怒目圓睜,狠狠盯著他看。
那人說:“是的。幸虧你……”
旺欽打斷那個人的話道:“你們這些惡棍,為什么要把我們?nèi)缤谒忠话闫届o的央秋攪得像血漿一樣?”他把腰刀高高舉起,向那人砍去。那人臉色變得煞白,豎起大拇指,顫聲顫氣地求饒:“不要……不要殺我……我……我……求求你”。
看到那副可憐相,旺欽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把高舉的刀子放了下來,依舊咬牙切齒地盯著他看。
那人說:“我跟你說句心里話,信不信由你。”他強行把身子朝旺欽挪一挪,接著說:“昨天我為他們效勞,就差用舌頭舔腚子了。昨晚又按照他們的指令,不惜丟掉性命,做了危害你們的事情。可是昨晚我的腿被礌石砸傷,走不動時,他們卻無情地把我扔在這里了。我算是看透他們了,打心底里感到懊惱。要是從今往后我們兩個能夠成為盟友,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旺欽仍然警覺地遠眺四周,將那人旁邊的土堆當(dāng)作凳子坐下來:“你叫什么名字?贊貴喀肖怎么有那么多人馬和槍支呢?”
“我叫嘎洛。”那人說著掏出鼻煙壺,倒上一指甲蓋鼻煙道:“贊貴喀肖離開家鄉(xiāng)十幾天后,與不知來自何方的十六個土匪騎士相遇,弄得他很害怕。為了逃命,他假裝為自己殺死很多人而懺悔,自言自語道:我為在那曲河殺掉的三個人懺悔;為在夏曲河殺掉的四個人懺悔;為在石渠河殺掉五個人懺悔。他如此念念有詞地走著,被土匪們聽見了。他們走近那人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可怕的豁唇,活像殺人兇手、魔鬼之子。對此,土匪們在馬背上悄聲耳語道:這人好像真的是妖孽之子。這話被他聽到后,便急中生智,隨機應(yīng)變,說自己是妖孽的兒子,叫做贊貴喀肖。過去獨來獨往,如今仍然獨來獨往。諸如此類,他說了很多夸口的話,標(biāo)榜自己具有與眾不同的特殊本領(lǐng)。土匪們也認(rèn)為他是個不同尋常的奇特之人,就把他一塊帶走了。從此,所有人馬都免遭劫難,得以順利地洗劫很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由此,土匪們十分敬重他,說帶了妖怪的兒子,我們就勝利了。他進一步耍起威風(fēng),就如何領(lǐng)著那群土匪,把以旺欽為首的酸奶一般寧靜的央秋部落攪成血漿一般,考慮起策略來。他忖道:“這是個不可錯過的重要機會啊。”
前面有一只兔子猛然站起來,朝另一個方向跑去。旺欽的坐騎一驚,讓他失去了繼續(xù)回憶可怕的往事的機會。
這時,月亮高掛在天空中央,月光變得益發(fā)明亮,給了他以更加圓滿的幻覺。
旺欽的兩只腳蹬著鐵質(zhì)馬鐙。因太冷,感覺不到腳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在下馬的時候,兩只腳無法站穩(wěn),險些仰面摔倒。為了使身子暖和一些,他牽著馬,走了大約一聞距(八十余米)路程,人和馬的身子都熱乎乎的,變暖和了。他繼續(xù)往前走一程,走到了一座高山腳下的草灘。這天夜里他就住在那里了。
四野寂寥、寧謐,除了馬鈴聲,闃無聲息。然而,旺欽卻怎么也睡不著覺。他蒙住頭,想著法子進入睡眠狀態(tài)。但即使閉上眼睛,也休想睡著。沒有任何說話做伴的,他孤零零一個人,臨近午夜時分也沒能入睡,這可真是特別難熬的一段時間。此刻掛在馬脖子上的鈴鐺的叮咚聲非但不好聽,而且給人以厭煩的感覺。遠離睡眠的他,被各種七七八八的思緒困擾著。
旺欽日以繼夜地走了十一天后,到達熟悉的央秋地界,看到了眾山之首、皚皚雪山之冠格寧倫吉孜莫傲然屹立,聳入云端,宛然鶴立雞群。他駐足而立,儼然見到了闊別已久的父母,眼眶里噙滿了淚水。他連忙摘下帽子,拿在手上,反復(fù)祈禱,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
將近兩年沒有拜謁到救星輔佐者和護法疾馳者。今天第一次望見時,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神山格寧倫吉孜莫比過去更為巍峨、壯觀,白雪寶冠也比過去潔白、耀眼。他像個中風(fēng)病人,呆呆地望著她,紋絲不動。
次日,一邊在水草豐美的地方休息,一邊慢慢趕路,最終在太陽落山,天還沒擦黑的時候,來到一處片狀亂石山谷,便在此住了下來。他把馬鞍抱過來,倚著馬鞍,仰躺著歇腳。
由多日不分晝夜地趕路帶來的疲勞和業(yè)已踏上家鄉(xiāng)土地的暢快心情,促使他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翌日,旺欽從睡夢中醒來時,太陽升上天空有一會兒,而且牧人們已經(jīng)把牛羊全都趕到了有草的地方。
他從片狀亂石山谷慢慢走出來,眺望遠處時,一個牧童背著比自己的個頭還高的叉子槍,在不遠處的一片草地上吹奏起悅耳的鷹笛。
欣賞由這個男孩的喜悅和草地上安逸的羊群構(gòu)成的亮麗風(fēng)景,就會覺得這個牧童吹奏的鷹笛益發(fā)響亮、動聽、神奇。這一優(yōu)美的笛聲仿佛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弄得他的腳步不再受意識的支配,移向吹奏鷹笛的牧童。
近了,那個牧童看見他,停止吹奏,歪著腦袋看他。
他走到那個牧童跟前說:“呀,孩子,你會吹這么好聽的笛子,干嘛停下來?”
牧童揩拭著笛子,低埋著頭,什么也不說,一副羞澀的樣子。
旺欽把牧童手里的笛子拿過去,欣賞著問:“這個鷹骨是從哪兒揀來的?”
牧童指著央秋方向答道:“在那邊揀的。”
旺欽遠遠地朝央秋望去。雖然能夠清晰地看到其外部環(huán)境,卻因太遠,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里面的景物。巨大的痛苦折磨起他。他想到,過去人羨己樂的央秋,現(xiàn)如今除了幾處令人痛心的畜圈,什么也沒有。這使得他心潮澎湃,禁不住長嘆一口氣,憶起了一件可怕的往事。
旺欽父子心頭燃燒起悲苦、怨恨的火焰,警覺地眺望四周,迅速回到部落里。他覺得自己的出生地、幸福美好的央秋,竟然變成了像地獄一般令三界感到悲哀,連閻王爺也一時心生憐憫的地方:幾頂帳篷的所有繩子被刀子割斷,倒在地上。有的帳篷繩子被割斷,有的沒有割斷,致使帳篷似倒非倒地在風(fēng)中搖擺。高高豎立在每頂帳篷后面的旗桿倒在地上,經(jīng)幡完全失去了獵獵飄動的活力。許許多多尸體橫躺在隨處潴聚的鮮血中。那些狗也被從未有過的痛楚折磨。它們的尾巴垂落于膝彎處,在搖搖欲墜的破爛帳篷和橫在各處的尸體間跑來跑去,驅(qū)趕急于吃尸體的烏鴉,仍然守護已經(jīng)去了異域的主人。有時蹲在地上,朝著天空輪番發(fā)出瘆人的哭聲和吠叫聲。
旺欽右手握著腰刀,朝自己的家走去。自家四邊帳篷繩子全部被刀子割斷后倒在地上。三條狗或?qū)⑼纯嗟哪X袋放在向前伸展的前肢上,或仰天哭嚎著。
蒼茫的天空布滿烏云,將太陽的容顏藏了起來,仿佛在為央秋所遭受的浩劫表示極度悲痛。
不少禿鷲在央秋上空盤旋著。
旺欽痛苦、憤怒的炸彈終于爆炸了:“啊,神山格寧倫吉孜莫,難道你的眼睛瞎了嗎?我為什么沒有救星和助手?要是不能掏掉贊貴喀肖的心臟,就別喊我的名字。我一直以為從自己身邊奪走愛妻的只有惡魔。可是沒成想還有贊貴喀肖。嘰嘿嘿!”他的吼叫聲回響在四周,有如撕裂天空的威力。他把刀杵在地上,拳頭砸著胸脯和跟前的地。
占堆是頭一次看見尸體。出于恐懼和母親落入敵手的悲痛,淚水浸濕面頰,輕聲哭泣著。
旺欽把刀子插入刀鞘,揩干臉上的淚水,發(fā)出長長的怒吼聲道:“兒子,我們倆暫時得逃走。不然就保不住性命。”說完,用兩只大口袋裝上糌粑、肉、茶和火藥、鉛彈。
“嘰嘿嘿!”這時十幾個騎士吶喊著,揚起灰塵,從亂石隘口附近跑了過來。旺欽說聲“逃吧”,后退著,將槍口對準(zhǔn)那撥人,開了一槍。盡管灰塵大,什么也看不清,但是那撥騎士停止前進了。
他倆立即迅速逃走了。旺欽一邊逃跑著,一邊靈巧地往槍里裝入火藥。三條獵狗紛紛跟在他倆后面跑起來。
天上烏云變得越來越稠密,僅一碗茶的工夫,便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雪,愈下愈大,腳印剛一落下,便被積雪隱沒。暴風(fēng)雪中,不管往四面八方哪個方向走,能見度都只有十余步遠。
“嘰嘿嘿,嘰嘿嘿!”從背后接連不斷地傳來追擊、吶喊的聲音。
旺欽把鷹笛交還給那個牧童問道:“笛子挺好。這是誰做的?”
牧童答道:“這是我阿爸做了給我的。”
“你阿爸叫什么名字。”
“我阿爸叫嘎洛。”
旺欽了解到所有原因后,悄悄看了一眼這個孩子背著的那支槍的槍托,見槍托斷裂的痕跡依然清晰,便道:“孩子,把你的槍給我看一下。”
孩子把槍拿下來,遞到旺欽手上。
旺欽指著槍托說:“這么好的一把槍,槍托斷了,好可惜。”
“這是我阿爸打他朋友的頭時打在地上折斷的。他的朋友用礌石把他的腿砸斷了。”這個口齒伶俐的孩子把事情仔仔細(xì)細(xì)地講給了旺欽。
旺欽假裝驚訝道:“啊嘖,怎么會是這樣一種朋友呢?你是不是把朋友和敵人搞錯了?”
這個孩子把掛在鼻尖的鼻涕擦一下,說:“沒有搞錯。一開始他們不是朋友。后來互相認(rèn)識,成了朋友。最近我阿爸等著他。”
“那么這個朋友到哪兒去了?”旺欽問。
孩子說:“聽說他這個朋友逃到很遠的地方了。有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
旺欽說:“你阿爸經(jīng)常等候的那個朋友是我。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喲。”
旺欽和牧童回到各自的地方去了。孤零零一個人,連個頭天出生的孩子一般大的說話對象也沒有,又沒個活干,要想打發(fā)時間,著實太難。旺欽重新回到片狀亂石山谷后,雖然沒有喝早茶,但沒有感覺到肚子餓,也不知道該干點什么,便仰面躺下,凝望天空。他望見一些零星的白云飄浮在藍天上。倏忽間,一團云彩變成了人的形狀。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了貓或綿羊的形狀。然后漸漸變成了雪山、大雁和巴掌等各種不同形狀,自北向南游動。
今天上午從嘎洛的孩子嘴里得知那個叫嘎洛的人是個可靠、知恥的人。他希望太陽趕快落山,盡早與嘎洛相見,以便了解有關(guān)央姆的近況。
他百無聊賴地坐在片狀亂石山嶺深處,看著太陽隱退到西山后面。
太陽終于落山了。夕陽的余輝將四面的峰巒映照得宛然從融金里取出的筆尖。晚霞自西方天地連接處升上天空,儼然一幅舉世無雙的油畫。
金黃的晚霞漸漸消逝,黑色的夜幕將人間打入黑暗的牢獄。麻雀歸巢,云雀回窩,世界變得靜謐、安寧。
旺欽看到半山腰閃動火鐮擦出的星星點點的火花,便趕緊從自己別在腰間的火鐮里取出一顆狀如肝臟的燧石,摩擦火鐮,發(fā)出信號。雙方都擦起火鐮,傳遞著信號,靠近對方。
“旺欽友。”嘎洛像離群的羔羊找到自己的同伴一樣,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嘎洛友。”旺欽也感到無限欣喜。他叫著對方的名字跑過去,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之后,他們走下山,在亂石谷中,生起火。嘎洛往紅銅鍋里放上一把茶葉。茶還沒有熬開,一股茶香味就已經(jīng)撲入旺欽長久沒有喝到茶的鼻子。他抓起浮在上面的一片茶葉丟進嘴里。僅僅這么一嚼,頓然有了解渴的感覺。嘎洛還拿出糌粑油糕和煮肉給旺欽吃。
旺欽抓著嘎洛的手道:“央姆還好嗎?”一副略微悲傷的神情。
嘎洛答道:“好,什么病也沒有。不過她為被迫與你們父子倆分離感到非常傷心。我多次趁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去看望她,安慰她說,我與旺欽是勾過手指的好朋友,你不久就一定能夠從贊貴喀消手里掙脫出來。可她不怎么相信。”
嘎洛把一指甲蓋鼻煙吸干凈:“旺欽友,依我看,這次你不要跟央姆見面。最好連你回來的消息也不要讓她知道。”
旺欽說:“當(dāng)初我也沒有打算跟她見面。可現(xiàn)在一琢磨,就想見她。我打很遠的地方來,不跟她見一下面不好吧?”
嘎洛說:“我看,做到既不驚動雞,又能取蛋太重要了。你要想找贊貴報仇,這次不跟她見面的好。如果光是解救央姆,這事就很好辦。據(jù)說明天贊貴要出遠門。等他走后夜間帶她逃走就很容易。要是想找贊貴報仇,就像俗話說的那樣‘白天莫多走,座座山頭是眼睛;夜間莫多言,帳篷附近全是耳’。所以這回朋友你要好好考慮一下。”
旺欽經(jīng)仔細(xì)考慮,認(rèn)為做到不驚動雞,又能取蛋是至關(guān)重要的:“這次我就不帶她走。要是不砍下贊貴喀肖的腦袋,我就不配做男人。”
嘎洛說:“那就好。央姆大姐太相信你們父子倆。這次要是見到你,她就會想跟你一塊走,不會為將來著想。所以連你回來的消息也不能讓她知道。”
旺欽充分理解嘎洛說的那番話的含義,便忖道,這次不能見央姆,也不能長時間待在這條片狀亂石山谷中:“朋友你說得完全正確。我明天就返回去。到了我正式報仇的時候,先悄悄地到朋友你這兒,謀劃一下計策,拿下贊貴的首級和雙手。”
第二天拂曉前,他就離開這里,再度踏上了北行之路。
我們這個故事的主要人物旺欽這次去了一趟家鄉(xiāng),得到了拜見自己日夜祈禱的救星輔佐者、神山格寧倫吉孜莫的機會,還通過盟友嘎洛,了解到終生伴侶央姆平安的消息。于是,他在返回途中沒有了任何憂郁和悲傷的情緒。
叉子槍的翼旗和馬尾巴迎風(fēng)飄動著走過山頂時,旺欽下馬,站在原地眺望。他看見了部落長家、尼夏家、頓珠家和自己的家等搭著牦牛毛帳篷的小་游牧地。因此,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襲上心頭——他心里想到,從前家鄉(xiāng)央秋有那么多別的地方所沒有的槍支。而且雖然戶數(shù)并不少,卻在一夜之間被消滅,弄得什么也沒有。啊嘖,老話說,‘幸福無常如同草尖的露珠,隨時都會消逝’。這句話說得多么在理啊。他走了幾步,站在一塊狀如人體的巖石旁,心忖道,過去的央秋和現(xiàn)在的絨巴德薩之間不論是人和馬,還是武器,都有著天壤之別,無法比及。現(xiàn)如今央秋已然成了古老的傳說。如果兩三個土匪到絨巴德薩,也就難以對付。最好的武器只有我背著的這支叉子槍。部落長還說要尋仇。哦,‘無敵三兄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蔫兒了。他都用舌頭舔過我的槍口。哪有比讓人家舔槍口更侮辱人的事情。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哈哈……哈哈……”
他牽著馬下坡。那些人家門口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人。他想,那些人中一定有我的兒子占堆。占堆絕對要詢問他母親的情況。我要是說這次我沒有跟她見面,占堆不會相信。如果說我們見面了,那又該怎么說呢?他考慮著各種問題走著,很快就到了游牧地中心。在家的人知道是旺欽回來了。于是,占堆、尼夏和頓珠三個人跑出來迎接他。
他們挨個行貼面禮,相互問候。
“辛苦了?”
“不辛苦。”
“你們都安好吧?”
“安好。你辛苦了。”
“不辛苦。”
“……”
占堆望著父親,喉頭有些哽咽:“阿爸……阿……阿媽還好嗎?”
旺欽想,要是跟兒子說這次沒有跟他母親見面,他一定會非常擔(dān)心。只能用善意的謊言搪塞,便說:“她一切都好,我們不用擔(dān)心。”
占堆有些不相信:“阿爸你見到阿媽了嗎?”
旺欽依然嚴(yán)肅地說:“見到了。但得背著贊貴喀肖偷偷見面。所以沒來得及說太多話。你阿媽準(zhǔn)備讓我給你帶一雙漂亮的彩靴。可是怕贊貴喀肖發(fā)現(xiàn),我就沒有帶。我給她講了有關(guān)給你娶一個叫扎西央恰的好媳婦、我們父子和媳婦很快能夠團圓等事情。她聽了很高興。”
尼夏和頓珠除了剛見到旺欽時說的幾句問候的話,直到現(xiàn)在連一句話也沒有說,而且表情也很怪,與平時不一樣。對此,旺欽看著尼夏問道:“你們都好嗎?”
尼夏恍若逃離幻想的網(wǎng)罟,隨即裝出一副笑臉道:“啊……啊……我們都好。哈哈。”
旺欽的疑心進一步加重了,他停下腳步:“朋友,聽你說話的語氣,似乎遇到了什么不測。不管什么事情,瞞著不說,什么事情也辦不成。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把實情告訴我呀。”
“辛苦了。”部落長也出來迎接旺欽,跟他行了個貼面禮。
部落長問候一下旺欽后,像把某件極其珍貴的物品給弄壞的孩子,生怕父母怪罪似地埋下頭,什么也不說。
看那些人的表情,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天我走的時候,欺負(fù)珠塔,讓他用舌頭舔槍口了。后來是不是他挑起什么事端了?啊,這不可能,他不認(rèn)識我,沒有必要制造事端。
他想著想著,到家門口了。
他卸下馬鞍,走進家門。部落長也跟他一起走了進去。
旺欽家條件很差。他把一張牛犢皮坐墊鋪在部落長屁股下面。
“到我家提一陶壺好茶來。”部落長派占堆到他家端茶。
過了一會兒,占堆端來一陶壺酥油茶。部落長親自給旺欽倒一碗茶:“喝吧。看到你回來了,特地打的。香得很。喝吧,喝吧。”
“好喝。”旺欽喝過一碗茶道:“看你們的表情,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到底怎么啦?”
“別急,你先好好吃飯。走了那么遠的路,一定渴了。”部落長提起灶邊油汪汪的陶壺,給旺欽倒了一碗茶。
這次部落長專門給我打了一壺好茶,而且他親自給我這么個普通人倒茶。看這情形,肯定出事了。我曾答應(yīng)替他除掉跟我沒有任何過節(jié)的‘無敵三兄弟’,承擔(dān)殺人罪責(zé)。不知這次他又要讓我干什么?啊嘖。要是拒絕,就等于違抗頭人的命令。應(yīng)承吧,自己的命就算細(xì)如馬尾毛,也得惋惜。尤其是要鏟除“無敵三兄弟”這樣的人,就等于無端地造下累累罪孽。奇怪,到底出什么事兒了呢?
吃完飯,旺欽習(xí)慣性地把嘴唇和鼻子揩干凈,把手伸進懷兜里,掏出鼻煙壺,在腳尖上拍三下,往左手拇指指甲蓋上倒鼻煙,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夾一撮鼻煙,舉至右邊鼻孔,卻不吸進去,依舊思忖著,看自己面前的部落長。
部落長給旺欽倒一碗茶,有些拘謹(jǐn)?shù)卣f:“前天晚上一群土匪把我們的牦牛全都搶走了。”他雖身為部落長,可事事都要靠別人,因而他感到愧疚,也就把腦袋垂了下來。
“你是說,把所有牲畜都搶走啦?”旺欽十分驚訝。
部落長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低聲答道:“是的。”
旺欽“咝兒”的一聲,把剛才舉至鼻孔邊的鼻煙吸進去問道:“有多少個土匪?”
“四個。”
“他們都有些什么武器?”
“有四支這樣的槍。”部落長摸了一下旺欽的叉子槍。
“有馬嗎?”
“有。有四匹。”
這會兒旺欽和贊拉的地位好像發(fā)生了變化,旺欽成了部落長,贊拉倒成了百姓。旺欽繼續(xù)問道:“怎么過來的?怎么把牦牛趕走了?”
“怎么來的,我不太清楚……”贊拉部落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稍微等一下啊。”他離開旺欽家,回自己的家了。
“怎么把牦牛趕走的?”旺欽問占堆。
占堆說:“那天晚上差一點出大事兒了。”
那天。遼闊的天空明凈如洗,連小鳥的翅膀大點的云朵也沒有,群星熠熠閃光。月亮高高地拔出東山之巔。廣袤無際的草原,如同灑上牦牛奶,到處白茫茫一片。四野寂寥、寧靜、安詳。尼夏家也和偏遠的牧村一樣,連羊糞蛋大點的油燈也沒有。他們一家人依靠爐灶的火光,吃完土巴※后,沃瑪吉給兩個孩子喂奶,把他們喂得飽飽的,讓他們躺在羊皮袍里睡覺。尼夏坐在爐灶北側(cè),借著爐灶的火光,在補一件破舊的皮袍。
沃瑪吉坐在灶旁。她打著盹說:“睡覺。明天再打補丁吧。”
尼夏借著爐灶的火光,將一根白色綿羊毛線往針孔里穿:“嗯。稍稍等一下,補丁快打完了。要不你先睡吧。”
“那我就睡了。啊。”她打了個哈欠。與此同時伸個懶腰,走出門,到外面撒尿去了。
在她解手的當(dāng)兒,刮起一股清涼的風(fēng)。這使得她的腦子變得清醒了。她環(huán)視四周,看見離旺欽家不遠處有四個人。這時旺欽家的獵狗、部落長家和頓珠家的看家狗全都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沃瑪吉停止撒尿,跑回家:“尼……尼夏,土……土匪來了。”
傳說夜間即使沒有土匪和野狼來侵犯,游牧地的狗有時候也叫得令人無法忍受,是表示在堵截魔鬼。因此,尼夏根本不把她說的話當(dāng)一回事,依然打著補丁道:“啊?你說土匪來了。閉上你的烏鴉嘴,睡覺吧。我快補完了。”
“啊嘖!你……你竟然還想起開玩笑了。你出……出去看看。”沃瑪吉一腳在門檻里面,一腳在門檻外面站著。從她說話的語調(diào)和肢體姿勢看,似乎不像是開玩笑。
“是真的嗎?”尼夏猛地從坐墊上站起來往外走。他走出門的時候過于倉促,跟沃瑪吉撞個了滿懷,使她險些仰面倒地。
“啊媽媽※。”沃瑪吉右手著地,支撐起身子,這才沒有摔倒。“你看。”她用手指頭指給尼夏看。
尼夏朝部落長家跑過去,喊道:“土匪來了。土匪來了。”
“土匪來了。土匪來了。”沃瑪吉敲起一只漏底的鏊鍋一喊,把剛剛?cè)胨膬蓚€孩子吵醒了。孩子的二重哭聲在鏊鍋的伴奏下傳遍四方。
隨著“嗒”的一聲槍響,子彈“嗖”地一下從沃瑪吉頭頂飛過,把她嚇得趕緊往家里跑。
“土匪來了”的喊叫聲和敲擊鏊鍋的聲音,逼使剛躺到一個被窩里的占堆和扎西央恰,披著羊皮袍從家里跑出來。頓珠家和部落長家的人也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嗒,嗒,嗒。”三條狗被打死后,其余狗膽怯地退出一定的距離,從遠處叫起來,卻不敢靠近土匪。
尼夏用盡所有力氣,朝部落長家跑的時候,“嗒”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他頭頂擦了過去,差點把他的腦漿打出來,灑落一地。
“那些壞蛋還有槍。怎么辦?怎么辦?旺欽大叔又不在。現(xiàn)在該如何是好啊?”人們?nèi)氯轮枷虿柯溟L家門口聚攏。
三條狗剛剛被打死,弄得人們不敢靠近土匪。三個土匪牽起馬,將槍口對準(zhǔn)人們,公然叫囂道:“要是不老實,就打死你們。真的打死你們。聽見沒有?”他們叫嚷著來回走動,一個把所有拴牦牛的地線用刀子割斷,轉(zhuǎn)動著已經(jīng)點燃的叉子槍,趕起牦牛來。
“旺欽大叔又不在。我頭一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財產(chǎn)被人搶劫。他們敢為別人的財產(chǎn)送死的話,我沒有什么不能為自己的財產(chǎn)而死的。”部落長把刀舉過頭頂,向持槍的土匪沖了過去。
尼夏等人勸部落長道:“他們有槍,可不能硬拼。這樣我們?nèi)紩兔摹!笨墒遣柯溟L毫不遲疑地沖了過去,弄得其他人不得不跟著他沖過去。土匪們早已把點燃的導(dǎo)火索對準(zhǔn)扳機,“嗒”的開了一槍,弄得部落長的帽子像風(fēng)吹紙片似的被打落到腦后。部落長停下來,不再走:“該死的,槍法這么準(zhǔn)。他把帽子揀起來,抖一抖,戴在頭上。”
尼夏說:“還真的是這樣。剛才差點把我的腦袋打穿了。這些個畜生夜里都打得這么準(zhǔn)。我們不采取點措施,都會死在他們的槍下。”
那些土匪急匆匆地轉(zhuǎn)動著火光閃閃的導(dǎo)火索,把牦牛群往南趕。“舍得馬尾巴毛一般脆弱的性命,就來吧。”一個土匪喊著,“嗒”的又開了一槍,讓頓珠家那條叫做黑熊的、跟兩歲口牛犢一般大的守門犬諾桑擊中,它“阿嗡”地哀叫一聲,身子往上一躥,倒在地上,死了。
管狗叫做“守財”,這在牧區(qū)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事情。買賣極品狗,值一頭牦牛。打死守門犬,被視為莫大的恥辱。但是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大家都顧不上那些被打死的狗,而是焦急地嚷嚷起“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哼,今晚這個可惡的天為什么連塊巴掌大的云朵也沒有?”贊拉部落長怒不可遏。他把拳頭砸在地上,詛咒起老天爺來。
大家就部落長家的兩個傭人、占堆和頓珠等四個人如何秘密地打探土匪的去向,即最好是要知道他們是哪個部落的等有關(guān)事宜進行商量后,都回到各自的家,帶上簡單的干糧,十分警覺地去追蹤、探查被土匪趕走的牦牛群的下落。
那些土匪剛開始朝南走。第二天轉(zhuǎn)往西部走。部落長傭人等一撥人暗中跟蹤土匪。
第二天下午,他們一行人遇見了一群如同珍珠似地撒在草甸上的綿羊。經(jīng)向那位四十歲上下的牧羊女打聽后得知:“哦。那四個土匪平時住在我們家西面的山上。往年一到冬天,他們就到北部打獵,從來不打劫別人的財產(chǎn)。可是從去年起,開始對附近的部落進行打劫。據(jù)說他們的彈藥用完了,很難打到獵物,不得不進行搶劫。”
頓珠問道:“沒有搶你們的牛羊嗎?”
“沒有搶過我們的牛羊。‘狼窩跟前的羊群最安逸’這句話說得多么有道理啊。不會傷害,他們連我們牛羊的一根毛也沒有動過。”
“那些人是不是你們部落的?”
“不是。都是從外地過來的。以前一入冬,他們就到北部打獵,夏天回到南部。有時到我們部落里,用野牦牛和藏羚羊肉買走奶和酸奶。打去年起,他們有了搶劫他人財產(chǎn)的想法和行為。”
“那么他們是定居在這里的嗎?”
“從去年起在這里定居了。你們?nèi)タ纯矗麄兛隙ㄔ谀亲缴稀S捎诒灰蛔┥胶妥韪簦荒軓倪@里直接到那兒,只能繞道從東南西三個方向插過去。”
按照牧羊女說的那樣,他們四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山頂往下看,在西面一塊雪山環(huán)抱的美麗地方中央,搭著一頂黑色小帳篷。帳篷里飄出藍色炊煙。今天他們一定是宰殺一頭通過人和馬艱辛努力獲得的肥壯的空懷母牦牛,在擺喜宴。
牛群落滿草地。可是連一個放牧員也找不見。
“要是有一支槍,消滅這些壞人就很容易。”占堆往地上砸一拳頭。“要是阿爸回來了,別說是四個土匪,就是四十個土匪也不在話下。他們?nèi)荚趲づ窭铮瑲灉缢麄冎恍枰煌氩璧墓し颉!?br />
經(jīng)商量決定,由部落長家的兩個傭人監(jiān)視土匪的行動;頓珠和占堆趕快返回到部落,報告情況。如果幾天之內(nèi)旺欽還不回來,過些日子就給部落長家的傭人送食物。頓珠和占堆把背著的所有食物都留給部落長的兩個傭人,反復(fù)認(rèn)真地叮嚀道:“必須做到我們看得到土匪,土匪卻看不到我們。”頓珠和占堆日夜兼程,于今天上午返回到部落。
“看看,我的腦袋‘套子’被打穿了。哈哈。”部落長手里拿著一頂被子彈打穿的舊狐皮帽,走了進來。
旺欽把狐皮帽接到手上,開玩笑道:“嗯,這些個壞蛋為什么這么仇恨帽子呢?”
“哈,哈,哈。”
“哈,哈,哈。”
“……”
旺欽思忖著,問部落長道:“四支槍。他們四支槍。我們一支槍。我們明天出發(fā)怎么樣?”
“是。不管輸贏如何,得早點走。”部落長轉(zhuǎn)對頓珠和尼夏吩咐道:“你們倆要做好準(zhǔn)備。”轉(zhuǎn)而問旺欽:“我們要騎馬嗎?”
旺欽說:“我們步行會方便一些。他們要趕很多牦牛,就算搬到其它地方,我們也不怕跟不上他們。”
部落長、尼夏和頓珠都回到各自家中做準(zhǔn)備。部落長一回到家里,就坐在帳篷靠里邊的正方形氈墊上,喚查巴赤松和次饒進來:“我們?nèi)齻€都要去。”他打開近旁一只蒙了一層煙漬,失去了本色,看著像皮箱的木箱,把兩把裝在皮質(zhì)刀鞘里的腰刀和裝在由兩片竹片拼合而成,用皮線皮繩將兩頭扎緊的刀鞘里的刀子,放在他倆手上:“要把這三把刀磨到能剃胡子的程度。”說著,順手端起放在面前桌上的茶碗,喝口茶,在把茶碗放回到桌上時,“啊欠”一聲打了個噴嚏,弄得把喝剩的茶全灑到手上了。
“長壽,長壽。”妻子冬措道著吉祥的祝福,往部落長茶碗里倒茶。
查巴赤松說:“部落長,我們有這么多人。您就不必去了……”
部落長揩拭著手上的茶,打斷查巴赤松的話道:“我必須去。我們什么時候都依靠旺欽,這多不好意思。”
“老天爺保佑,可別出啥事兒。”冬措祈禱著點燃三柱香,插在佛像跟前。
次饒和查巴赤松到畜圈里,把一塊羊肚子一般大的磨石放在中間,開始磨起刀子。
扎西央恰取出幾節(jié)肉※,把一部分裝到毛織口袋里,一部分放進陶鍋里煮。
旺欽把槍橫放在膝蓋上擦干凈。
占堆坐在父親身旁,吃著一塊肩胛骨肉問道:“我們部落沒有一個幸存者嗎?”
旺欽擦著槍,搖一搖頭,表示沒有。
“那么我們過去的放牧點住著其他人嗎?”
旺欽仍然搖一搖頭。
“……”
旺欽心里在想,這次去對付死敵土匪,要消滅他們,奪回被他們搶走的牛群。我這么做了,部落長就不會再叫我去除掉“無敵三兄弟”了吧?可能不會。哦,那些土匪有四支槍。這次要是不機靈點,就有很大的危險。夜間伏擊怎么樣?只能選擇夜間伏擊。面對面地搏斗沒有那么容易。他們敢為別人的財富而死,我們有什么不敢為自己的財富而死的呢?但仔細(xì)考慮之后想到,這次我不能死。我在向仇敵贊貴喀肖報仇之前死在其他人的刀槍之下,撇下心肝寶貝兒子一個人怎么行?他抬起頭,不斷望著坐在自己身旁吃肉的兒子占堆,心想,我的只有巴掌大點的兒子,眨眼工夫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他撫摸一下占堆的面頰問:“我們明天就要去追捕,你怕嗎?”
“不怕。”占堆很干脆地回答。這時肩胛骨的肉也吃完了。他用刀尖在肩胛骨上砸個洞,把它扔進灶邊的灰燼里。旺欽再次撫摸一下占堆的臉頰:“吃飽了嗎?”
占堆答道:“吃飽了。”
尼夏在外面忙完零零碎碎的活進家門時,那對雙胞胎孩子在門口灶灰里玩耍。他搞不清兩個孩子究竟誰大誰小(按出生先后論大小)。因為他倆身高沒有絲毫差別,長相也沒有一點兒差別,與精于制造手藝的鐵匠,用同一個模子鑄造的塑像毫無二致,便說:“嫫日※,我的心肝。嘿嘿,老婆,這兩個孩子哪個是大的,哪個是小的?我到現(xiàn)在都分不清楚。嘿嘿。”他依舊盯著那兩個用同一個模子鑄造的小塑像。
沃瑪吉停下手中的活:“你看,有這樣的父親嗎?哼,連自己孩子大小也都分不清楚。哼。”她假裝生氣,兩邊嘴角堆出微笑,給他瞪個眼道:“你呀,啊嘖,這個是大的。這個是小的。
尼夏再怎么仔細(xì)地看,也找不出不同的特征:“你是怎么區(qū)分這兩個孩子的?”
“嗯……這……這……”她自己也找不出不同特征,便果斷地說:“反正這個是大的。這個是小的。”她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顆羊糞蛋大點的松耳石,系在一個孩子的發(fā)梢上:“看,這個是大的。這個是打小就喜歡吃酸奶的那個。”
“哦,現(xiàn)在我會區(qū)分了。簪巴甲※,要不是你打了記號,我還真的不能區(qū)分。這下我能分得清楚了。”尼夏打斷沃瑪吉的話道。
“老頭,這兩個孩子還沒有名字,你給起個名字。就算沒有高僧上師賜的法名,但有個恩人父母起的愛稱就行。”沃瑪吉把剛剛學(xué)會爬行的兩個孩子放到尼夏懷里。
尼夏抱著兩個孩子:“嘿嘿。嗯。這個打小就喜歡吃酸奶,就叫雪嘎※。這個嘛……哦,對了,他小時候一見到綿羊就高興,就叫魯嘎※。”他給大的取名為雪嘎,給小的取名為魯嘎后道:“嗯,祝福我的兩條小生命健康長壽,萬事如意!”他祈禱著,分別親了一下兩個孩子。他的上唇粘了點孩子的鼻涕,他就習(xí)慣性地用大拇指揩了揩。
次日早晨。金色的陽光灑向大地之際,旺欽父子倆、部落長及其兩個隨行人員、尼夏和頓珠等一行人啟程。留守婦女和其他人在帳篷前的土臺座上煨桑煙,反復(fù)祈禱出戰(zhàn)的人不要遭到兇險災(zāi)禍。
他們回頭朝部落看的時候,隱約看見全部落披著金黃色的朝霞,在燒煮早茶的炊煙和桑火的煙波中,仍然站在門前目送他們。
幾群綿羊走出圈舍,陸續(xù)散向草地。有些綿羊群似乎舍不得離開圈舍,最終散落在圈舍四周。
靈敏似箭的七個漢子中,旺欽背著的叉子槍察仁南嘉的紅色翼旗在風(fēng)中飄揚,使所有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自豪。
旺欽扯開嗓子唱道:
“啊日呀,
小伙不是強盜,
心思卻像強盜游蕩。
駿馬不是強盜,
四蹄卻像強盜游蕩。
叉子槍不是強盜,
卻像強盜游蕩,
青灰色的子彈,
如同強盜游蕩。”
旺欽很久沒有唱過歌。今天他再次唱起了《強盜之歌》。占堆心想阿爸唱歌,就不會遇到災(zāi)難。我跟阿爸曾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在雪地里十分艱難地流浪的時候,因為他豪邁地唱起歌,我們倆最終擺脫死亡,活了下來。今天又能奏效,把仇敵土匪打得落花流水,腦漿噴濺。這使得他信心倍增。
查巴赤松逗弄道:“旺欽大叔,你唱的這首歌好聽。可是內(nèi)容有點不貼切。”
部落長問道:“為什么不貼切?”
查巴赤松開玩笑道:“我們明明沒有駿馬,可他不是唱駿馬像強盜游蕩嗎?
尼夏說:“對對。要是唱成‘四腳不是強盜’,就最貼切。”
“那么該說什么像強盜游蕩呢?”旺欽問。
“這個容易。唱成‘腳上鞋子像強盜游蕩’就可以。”部落長也開起了玩笑。
“哈哈哈。”
“哈哈哈。”
“……”
第二天晚上,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們到了那天跟蹤的人遇見的那位牧羊女家門口。他們從近一百米的地方招手喊話后,一個頭發(fā)斑白、面色潤澤、莊重大方的老人走過來,向他們鞠個躬問道:“你們是追捕土匪的吧?”
部落長說:“是的。那些土匪還住在那座山背后嗎?”
“他們是定居在那里。由你們的兩個盯梢的人緊緊盯著。那天我們的牛倌給他倆送去了幾條腿肉,食物不會斷頓的。我給你們搭頂帳篷,今晚你們就住在這里吧。”
盡管老人說的是實話。但是他們心里在想,一個陌生人如此熱情地接待我們,會不會是與土匪串通一氣搞的陰謀?便說道:“謝謝!我們今晚要趕到兩個盯梢人那里。”
老人說:“那些土匪雖然是我們心里的癭癤,但我們不敢給你們派幫手。要是不能把那些土匪消滅掉,今后我們就不會得到安寧。”
占堆問:“你們不是說‘狼窩跟前的羊群最安逸’嗎?”
那位老人說:“俗話是這么說的。不過狼是不會增長菩提心的,早晚會把我們吃掉。特別是得罪他們,就會變得更加瘋狂。他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過去是我們春季接羔育幼的一塊好草場。自從那些個畜生來了以后,我們家的春季放牧點就不敢搬到那里。我們是被稱為阿布龍十戶九牛的弱小部落,沒有對付這些畜生的能力,只好老老實實地待著。”
“他們有槍嗎?”旺欽摸一下自己的槍托,“有這樣的槍嗎?”
老人把旺欽背著的槍從頭至尾好生打量一番:“有。他們每人都這樣一把槍。聽說他們的子彈快沒了。所以才干起搶劫的勾當(dāng)。我跟他們根本不熟。”
細(xì)聽之下,聽得出老人話里沒有狡黠之詞。然而,想到尼瑪和拉嘎兩個盯梢的人一直守在山上,連日來一口熱水也沒有喝到,就決定盡快到達他倆跟前。不論是輸是贏,不能拖延,便告辭道:“大爺,我們走了。”
老人說:“你們有七個人。他們只有四個人。你們贏定了。我們?nèi)跣o力,不敢給你們派幫手。你們肯定會打贏的。等你們返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到我們家坐坐。”他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是心里卻不大相信他們能打贏——那些個土匪畜生有槍。就算你們有九個人,也只有一把槍。為了防止那些土匪滋擾,他就沒有敢派幫手。他還雙膝跪地央求道:“你們不要說到我這里打聽過消息。求求你們。”
太陽臨近落山時,他們七個人到達兩個盯梢人那里。兩個盯梢的人待在一處小小的石頭圍子里。從山頂俯瞰,把土匪們的帳篷和牦牛群看得一清二楚,儼然拿在手上,而且距離也很近,旺欽就對部落長和尼夏說:“今晚進行伏擊,來個不驚動雞,取出蛋。你們倆看,怎么樣?”
盯梢人尼瑪說:“沒法做得到。”
部落長問原因道:“為什么?他們有看家狗嗎?”
尼瑪答道:“沒有狗。那些土匪好像晚上沒有睡在帳篷里。我們倆早上天一亮就監(jiān)視他們。他們每天上午都從牛群周圍的被窩里爬起來。”
部落長、旺欽和尼夏一時沉默不語,都在思考問題。旺欽從懷兜里掏出鼻煙壺,習(xí)慣性地在腳尖上敲三下,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上少許鼻煙,正準(zhǔn)備吸的時候,刮起一陣風(fēng),把指甲蓋上的鼻煙全吹跑了,他便詛咒道:“該死。倒霉的風(fēng)。”他又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一點鼻煙,生怕被風(fēng)吹走,用右手手掌捂住了。
部落長嚼起一根草莖,或抬起頭朝土匪望一眼,或雙眼緊閉,沉思默想。
尼夏從自己的毛織口袋里取出一節(jié)肉,割出幾塊放在部落長和旺欽面前的一塊扁平的石頭上,招呼道:“吃吧,吃肉。”
“呸。”部落長像蒼蠅掉進嘴里似地把那根草莖吐出去,揀起石頭上的一塊肉吃著,對旺欽說:“怎么辦才好呢?”
旺欽吸完鼻煙,抬起頭,慢慢朝土匪方向看。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從帳篷里出來撒尿。他盯著那人看一會兒,問坐在自己旁邊的盯梢人拉嘎道:“白天他們做些什么?”
“白天通常待在帳篷里。昨天宰了一頭公牦牛。”拉嘎回答。
查巴赤松說:“有可能是一頭空懷母牦牛。”
“他們夜間不睡在帳篷里,我們就沒法伏擊。明天早上是不是要面對面地打?他們敢為別人的財產(chǎn)送命,我們有什么不敢為自己的財產(chǎn)而死的呢?”部落長說得很干脆。
旺欽點點頭,表示贊許。
他們圍成一圈坐著,把肉和糌粑等食物堆在面前,吃起晚飯,一時無人談?wù)撚嘘P(guān)土匪的事情,看上去像一群沒有怨恨和痛苦的朝圣者。
天漸漸擦黑,大地披上黑暗的幕布。羌塘※冬季的寒冷令人無可忍受。尤其是夜宿山頂,連一頂破舊的布帳篷也沒有,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此時所有人都把脖頸縮進皮袍領(lǐng)子里,相互間靠得緊緊的,凝成一體,以此驅(qū)寒取暖。尼瑪和拉嘎多日沉悶地待在山頂,沒有睡過一宿安穩(wěn)覺。今天伙伴們來了,就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而其他人都還沒有睡著,他們在聊天。
贊拉部落長說:“小伙子們,不要聊那么多了。古人說,‘白天莫多走,座座山頭是眼睛;夜間莫多言,四周全是耳朵’。明天可別怯懦、腿軟。”
翌日拂曉時分,他們起床后,悄悄地朝土匪住地望去。由于天還沒有透亮,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們跑到左邊一處巖石群中隱蔽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土匪的住處。須臾之間,天大亮,四周變得清晰明朗。帳篷周圍到處躺著牦牛。那些人一定還沒有起床。東方天邊涂滿金黃色朝霞。陽光照在西邊的山巔,反射出雪山的光芒。過了一會兒,太陽照到除陰面以外的所有地方,給他們以溫暖。旺欽把槍叉插在地上,導(dǎo)火索還沒有點燃。其余人都躺在旺欽左右,眼睛盯著土匪方向。尼瑪和拉嘎每人拿一條塢爾朵,而且已經(jīng)夾好石塊。部落長等六個人從刀鞘里拔出腰刀,用右手緊緊攥住。這情形如同等待指揮部命令的敢死隊勇士。
旺欽小聲說:“那些個卑鄙男人是不是還沒有睡醒?”
部落長問坐在自己跟前的拉嘎道:“他們是不是經(jīng)常睡懶覺?”
拉嘎答道:“起得比較晚。”
旺欽掏出鼻煙壺,正要吸鼻煙,大家都輕聲說:“快看,快看,有一個人起床了。”
旺欽立馬把鼻煙壺揣進懷兜一看,見一個人起床后,正朝他們?nèi)瞿颉F渌齻€人也從不同方向起床,腰帶也還沒系,就披著皮袍回到帳篷里。部落長見旺欽從腰上取出火鐮,準(zhǔn)備點燃導(dǎo)火索,便打了個手勢,表示稍微緩一緩:“等等,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生火打水,他們有些人會出來的。稍稍等一下啊。”正像部落長說的那樣,很快有一個人到河邊,抱起一大塊冰塊返回到帳篷里。隨后帳篷里飄出燒早茶的煙霧,帳篷附近的牦牛也相繼到了草地上。
旺欽從火鐮上取出一顆三角形燧石和羊糞蛋大點的艾絨,將火鐮使勁在燧石上一擦,接著從火星四濺的火苗上取出火種,點燃導(dǎo)火索。一股清香的火藥味撲鼻而來,使得大家鼓起更大的勇氣,注視土匪的帳篷。
旺欽左眼緊閉,開始瞄準(zhǔn)。他似乎看到了帳篷里的動靜。這時“嗒”的一聲槍響,帳篷里蠕動開來,披著皮袍的三個人從帳篷里走了出來。他們不知道槍是從哪兒打來的,便原地打著轉(zhuǎn),環(huán)視四周。
旺欽靈巧地往槍里裝上火藥,瞄準(zhǔn)起來。
尼夏說:“已經(jīng)打死一個了。”
“不要喊。我再獻上一顆子彈。”旺欽說著瞄向土匪。這時一個人跑過去,進了帳篷。
“嗒。”又一聲槍響,一個人像砍斷根莖的樹木,倒在坑里。剛才那個人從帳篷里走了出來。他雖然端著一桿槍,但茫然不知所措,在原地打起轉(zhuǎn)來。
受到槍聲驚嚇的牦牛群,翹起尾巴四散而逃。那些馬也被槍聲嚇得圍繞拴馬樁轉(zhuǎn)著圈,跑來跑去。
旺欽開第三槍時,那個持槍人稍微一驚,看見旺欽槍口飄出的青煙,馬上躲到一個坑里,“嗒”地開了一槍。槍打到他們面前的一塊巖石上,被打掉的碎片彈到頓珠右腮上,頓時流出殷紅的血來。
“頓珠。”大家紛紛喊著,抱住頓珠。有的幫他擦拭臉上的血;有的從皮袍上剝下一些薄皮,貼在他的傷口上。
“嗒。”對方又開了一槍。查巴赤松緩緩地倒下了。大家喊著“查巴赤松”,一瞧,槍打中查巴赤松的額頭,血和腦漿噴濺一地。
“查巴赤松。”大伙兒喊他的名字,搖晃他的身子,都無濟于事——他已經(jīng)斷氣了。大伙兒懷著悲痛的心情,將他的帽子蓋在他臉上。
“該死的,槍法特準(zhǔn)。暫時不要抬頭朝他們看。隱蔽,隱蔽。”旺欽說著挪到另一個地方瞄準(zhǔn)。可是剛才那個人也躲到另外一個坑里找不見。部落長把帽子扣在刀尖上揮動著,舉得高高的。大伙兒也跟著把自己的帽子揚起來揮動。
對方又開了一槍。隨著“嗒”的一聲槍響,拉嘎的帽子像風(fēng)吹似地被擊落到身后。接著又一聲槍響,子彈把占堆的帽子擊落了。
旺欽徹底驚呆了。他自言自語道:“這個畜生槍法太準(zhǔn)了。”
他們把被子彈打穿的帽子都跟之前一樣舉向空中,佯裝晃動。
“嗒。”對方又一次朝他們開了一槍。子彈掠過他們的頭頂,所有帽子都“安然無恙”。
不知何故,槍聲戛然而止。旺欽的眼睛避開準(zhǔn)星,朝剛才冒煙的方向一看,發(fā)現(xiàn)那個拿著槍的人好像還躲在坑里,把槍口對準(zhǔn)他們。
部落長把穿在身上的皮袍脫掉,把帽子扣在皮袍領(lǐng)口,用刀子舉得高高的。
“嗒。”隨著從對方傳來的槍聲,這邊的皮袍前后被打穿了。
“這個畜生的槍法太準(zhǔn)。大家都要像他那樣。”部落長一下命令,大伙兒都把身上的皮袍脫下來,往領(lǐng)口扣上一頂帽子,用腰刀舉向空中,左右搖晃。可是沒有人再朝他們開槍。
“那些個畜生是不是知道皮袍是打的幌子?”
“稍微等一下。也許他正在向我們瞄準(zhǔn)哪。”
“打一次槍需要瞄這么長時間嗎?”
“這些畜生太聰明,是不是知道皮袍里沒有人?”
“……”
大家議論紛紛。
旺欽手里端著槍,把身子彎成弓狀,趕忙跑到部落長跟前說:“他們可能沒有子彈了。剛才打了很多槍。可是現(xiàn)在不能打了。我估摸著他們的子彈可能打完了。”
旺欽沒有得到瞄準(zhǔn)的機會。但他還是把槍口對準(zhǔn)對方開了一槍。可惜沒有奏效。
其他人仍然把皮袍像僧仗隊的華蓋和勝利幢一樣高高舉起。可是對方就是不再開槍。
部落長猜想,他們的子彈再怎么打完,也會留一顆,便命令道:“大伙兒都把皮袍穿上。”然后轉(zhuǎn)向旺欽說:“我想他一定留著最后一發(fā)子彈。我們同時從這里跑過去,跑到那個斷岸下面怎么樣?”
旺欽把導(dǎo)火索一端在頭發(fā)上擦著:“是的。我在這里掩護你們,你們分頭跑過去。”他把槍架在面前的磐石上瞄準(zhǔn)。
待大家都把皮袍穿好后,部落長命令道:“我們要跑到山腳的斷岸下面。大伙兒別擠在一起。”說完,他便帶頭離開山頂。占堆像個英雄,高舉著噴焰寶劍去降服魔軍一樣,“嘰嘿嘿”地吼叫著,把長刀舉至頭頂,沖了過去。
他們像從山頂推下的礌石一樣,毫不猶豫地從山頂跑下去。待他們快到下面的斷岸跟前時,“嗒”的一聲從對面打來一槍,打到部落長左邊的空地上,揚起灰塵,差點打到占堆的腳上。正像部落長猜測的那樣,土匪只剩一顆子彈。打完這顆子彈,那兩個人隨即從土坑里站起來,揮舞著腰刀,跑向馬,一刀砍斷拴馬繩,靈巧地跳到馬背上,把馬鐙一蹬,兩匹馬便像離弦的箭一般朝北飛奔而去。
那兩匹馬沒有馬鞍、轡頭等任何馬具,沒法駕馭。因此,跑了一小段后,踅回來了。真是如同騎上脫韁的野馬,跑回一小截路,向南跑去。兩個土匪抓住馬的耳朵,控制起方向,卻沒有成功。
部落長一行人儼然觀看賽馬,看著像落入陷阱的野獸一般,瘋也似地奔跑的兩個土匪,來到了他們的帳篷跟前。
旺欽趴在地上,將槍叉架在地上,透過準(zhǔn)星看見兩個騎士時隱時現(xiàn)。剎那間,他扣動了扳機。雖然子彈并沒有打中人和馬,但馬一驚,猛然一掉頭,致使兩個土匪同時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旺欽迅速裝上火藥,把槍遞給部落長,說:“尊敬的部落長,請把他們兩個送上極樂世界吧。”
尼夏說:“來個一箭雙雕吧。我們帳篷里的火都快滅了。等的時間長,肚子也叫起來了。”
“哈哈。你也會說這么風(fēng)趣的話呀。”旺欽頭一次聽尼夏說這么詼諧的話。
大伙兒都在盯著那兩個土匪方向看。占堆偶然轉(zhuǎn)頭吐痰。出乎意料的是,剛才聽到槍聲后,躲進帳篷里裝死的一個土匪非但沒有死,而且連傷都沒有傷著。這會兒他從夏季發(fā)過水的溝谷走過來偷襲。
這個土匪手持腰刀,離他們只有三四步遠。
占堆在喊“土匪”的同時,那個土匪騰空一躍,瘋狂地?fù)涞侥嵯纳砩希挠壹珉喂峭绷艘坏丁T谶@千鈞一發(fā)之際,剛剛從旺欽手上接過槍的部落長贊拉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槍托砸那個人。結(jié)果尼夏和那個人像砍斷根的樹木一樣,慢慢倒了下去。
“尼夏……”旺欽喊著尼夏,將他扶起來的時候,尼夏嘴里噴出血來,氣喘吁吁的,兩眼睜不開。
贊拉部落長馬上從尼瑪皮袍上揭下一小片皮膜,貼到傷口,對頓珠和占堆說:“你們倆看好尼夏。我們走。”走幾步后吩咐道:“哦,你們兩個把尼夏背到他們的帳篷(土匪帳篷)里。給他水喝。不他給水喝,他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的。”
旺欽把尼夏的頭輕輕地放在頓珠的膝蓋上,準(zhǔn)備走的時候,那個給尼夏捅刀子的人蘇醒過來,動了動手腳,他一下子把那個土匪撲倒在地,壓住,喊了起來:“部落長,部落長。”
部落長、尼瑪、拉嘎和次仁跑了過來。
旺欽喊了聲:“把他的腰帶解開。”
次饒和拉嘎立馬把他的腰帶解開,把他捆成線團一樣圓滾滾的。為防止他逃脫,旺欽還把這個土匪的鞋帶解開,把一雙手臂反綁起來,再用鞋帶捆牢。
尼夏傷勢十分嚴(yán)重,大家亂哄哄地跑過去,把他圍住。此時剛才那兩個人不見蹤影。
苦于一時找不到別的辦法,尼夏由旺欽扶著,由尼瑪背著朝土匪的帳篷走去。其他人則把剛才綁成線團似的土匪腿腳上的繩子解開,押送過去。
帳篷里有一個三腳蒙古爐子,上面坐著一只陶壺。旺欽也不管陶壺里的水是不是熱的,拿起來就把壺嘴塞入尼夏的嘴,給他水喝。
尼夏把眼睛瞪圓,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看著旺欽,嘴里什么也不說。旺欽難過得險些流出了眼淚。但心想真正的男子漢是不能流淚的,便忍住淚,坐在尼夏旁邊說:“朋友,我忠誠的朋友,你不能死,你不會死。”他又抓起陶壺柄,給尼夏倒了水。
部落長把手伸進爐灰里探了探,看有沒有余火。發(fā)現(xiàn)火滅了很久,連爐灰也已經(jīng)涼了,便說:“你們趕緊生爐子吧。”大伙兒隨之動了起來。有的掏爐灰;有的往爐子里加牛糞;有的用火鐮擦出火種,頓時爐子里冒起了藍色的煙。這使得大家信心倍增,尼夏的疼痛也仿佛減輕了一些:“你……們休息吧。我……我能……活。”他說著掃了大家一眼。
為了火燃得旺一些,尼瑪和拉嘎跪在地上,往爐子里吹氣,使得煙霧越來越大,不一會兒,爐子里燃起了紅通通的火。
“喝點水。”旺欽又一次往尼夏嘴里灌水,把陶壺擱在爐子上。
部落長對尼瑪和拉嘎吩咐道:“你們倆輪流到外面盯著,看那兩個土匪是不是出現(xiàn)了,啊。我們大家都待在帳篷里,一不留神,就會闖大禍。”
頓珠和占堆看土匪的褡褳里有沒有糌粑。可是連一點兒糌粑的痕跡也沒有。于是,從土匪們殺掉的母牦牛的胸脯和肋骨中取出很多肉煮了起來。
尼夏的疼痛再次加劇。他雙眼緊閉,嘴唇也變得烏白,喘著粗氣道:“旺……旺欽友,你被……戰(zhàn)神附身了。請你……用槍……給我灌頂。”
贊拉部落長馬上把叉子槍察仁南嘉遞給旺欽。旺欽把槍接過來,用袖子揩一下,心想,我用槍假裝給他灌頂,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不按他的要求做怎么行?他把槍在尼夏的頭上碰三次,以示“灌頂”。
也不知道是特殊的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尼夏的意識變得清醒:“我有望活下去。”他說著朝那個綁在帳篷門里、剛才給自己捅刀子的土匪看了一眼。
尼瑪和拉嘎按照部落長的吩咐,輪流到外面朝四周盯梢。可什么也沒有看到。
爐子里的火燒得紅通通的。陶壺嘴里冒出熱氣來。
“給我點開水。”尼夏望了一眼陶壺。
占堆立馬把陶壺從爐子上提了下來,往一只野牦牛蹄子碗里倒上開水,吹吹氣,讓開水稍稍冷卻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碗貼到尼夏嘴上,給他水喝。
過了片刻,肉煮熟了。大家圍坐在爐子四周吃起飯。尼夏頭枕著旺欽的大腿,喝了少許水,又慢慢嚼起占堆遞給他的肉。有時他還能低聲、流暢地說幾句話。大家都在想,這次最慘的是查巴赤松。盡管尼夏受了重傷,但看上去還能活得下來。于是,大家的話也就多了起來。
“剛才那兩個土匪跑哪兒去啦?”
“今晚要是不留點神,那兩個混蛋肯定會反撲的。”
“他們倆只有刀子,沒有槍。他們倆敢靠近我們嗎?”
“給我水喝。”那個土匪要求道。
占堆說:“惡魔,你吃屎吧。”
“你想喝水的話,我給你喝。我的水是燒開的,好喝著呢。”頓珠把袍子的下擺撩起來,往他臉上撒尿,被部落長發(fā)現(xiàn)。他阻止道:“別,別。哪能這么做?”
旺欽說:“有這么一句說法,‘敵人歸順后,待之勝親兒。’給他開水喝。”
頓珠有些不情愿地用野牦牛蹄子盛水給那個土匪喝。
旺欽突然記起那幾個土匪每人都有一支槍,便問那個土匪:“你們不是一人有一支槍嗎?”
那個土匪朝旺欽看一眼,點點頭:“嗯。”
一聽到槍這個字眼,大家都興奮起來:“在哪兒呢?槍放在哪兒了呢?”
“槍放在哪兒了?”
“槍。槍。”
大家都圍在這個土匪四周,打聽槍的下落。
頓珠盤問著,朝這個土匪的屁股踹了一腳。
這個土匪歪著腦袋,什么也不說。
“槍擱在什么地方,啊?”部落長問。
這個土匪仍舊什么也不說。
旺欽說:“別裝出一副神氣的樣子。你現(xiàn)在落入我們的手里,沒有人身自由。槍藏哪兒啦?老實交待。”
這個土匪看了看旺欽,又一次把腦袋歪向左邊,什么也不說。
“那么一支槍……”占堆想起剛才打槍的那個土匪見火藥用完了,就把槍扔到原地了。于是,他走出帳篷,跑了出去。
頓珠、尼瑪和拉嘎三個人也想起土匪把槍扔在原地的事兒,跟著占堆跑了出去。
占堆先出了門,也就先到達了扔槍的地方。他把槍舉得高高的,“喔喔喔”地叫了起來,儼然自己打了勝仗。
“啊嘖。”其他三個人落在占堆后面,沒有搶到那支槍,就表露出難過的神情,欣賞著占堆手里的那支槍,把手指頭塞到嘴里。
尼瑪抱著在剛才被他們擊斃的土匪尸首附近找到一支槍的希望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土匪右手握著一把腰刀,死在草灘一處土坑的血泊中。他分別用左手和右手拿上土匪手里的腰刀和別在腰部的刀鞘,快速跑過來說:“你倆看呀。”
拉嘎和頓珠仍然站在原地,流露出遺憾之情:“啊嘖,我什么也沒有得到。”
“你們看。”占堆走進帳篷,雙手舉起這支藏式槍給其他人看。
大家挨個兒欣賞著夸道:“是把好槍。”
“給我看一下。”尼夏把手慢慢伸給占堆。
占堆把槍輕輕地遞到尼夏手上說:“看吧,尼夏大叔。”
尼夏把槍撫摸幾下道:“這把槍好。旺欽友,這槍怎么樣?你來試一下。”
“呀呀。”旺欽往槍里裝上火藥:“頓珠,把那塊肩胛骨給我立起來,我要當(dāng)靶子用。”
頓珠隨即用鍋底灰,在當(dāng)火鏟丟在土匪帳篷門口的牝牦牛的肩胛骨中間劃個圓圈,當(dāng)靶子立在一處。
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快要黑了。雖然看不太清那塊肩胛骨,可旺欽把槍口從帳篷門里伸出去,打一槍道:“頓珠,把那塊肩胛骨拿進來。”
那塊肩胛骨完好無損地立在那里。頓珠估摸著可能沒有打中。他把肩胛骨揀起來一看,子彈不偏不倚,擊中肩胛骨正中用鍋灰劃的圓圈,打出了一個小洞。頓珠把肩胛骨放到旺欽手里,一副非常驚訝的樣子道:“這么準(zhǔn)哪。”
“朋友,你看。”旺欽把肩胛骨拿給尼夏看。
尼夏使出全身力氣,把肩胛骨接過來,指著上面的洞,提出了一個前所未聞的問題:“打掉肩胛骨,對生命有危險嗎?※”
旺欽以為他產(chǎn)生幻覺了:“朋友你說什么呢?肩胛骨與命脈※沒有關(guān)聯(lián)。”
“哎喲。”尼夏疼痛起來。
“朋友,朋友,肩胛骨與命脈沒有關(guān)聯(lián)。”為了安慰尼夏,旺欽一邊說著,一邊扶起尼夏的上半身,想盡一切辦法給他喂水,嘴里還不停地念誦六字真言。
然而,尼夏疼痛難忍,把剛才喝的水和吃的肉像井噴似地全給吐了出來。大家覺得他有生命危險,一緊張,都連連念誦起六字真言,念叨著如何是好,向他圍了過去。
“只要能喝,就是吐出來也沒有關(guān)系。”贊拉部落長端水過來,給他喝。可是剛一喝進去,就吐出來,一點也用也沒有,最終于午夜時分撒手人寰了。
“朋友、尼夏大叔、尼夏……”大家都以沉痛的心情哭喊著,抱住尼夏的尸體搖晃。可是死而復(fù)生這種奇跡只會發(fā)生在神話故事里,而不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
剛剛斷氣的尼夏雙目緊閉著,臉上沒有絲毫悲喜、瞋恚和怨恨的表情。旺欽久久望著他,長嘆一口氣,扯起被子,蓋住臉,念誦著“唵嘛呢叭咪吽”,忍不住掉下眼淚。
過了一會兒,旺欽一個大步走到土匪跟前,把刀尖對準(zhǔn)土匪鼻尖,大吼一聲:“該死的,你殺死了我的朋友,我要報仇。”
這個土匪連看都不看旺欽一眼:“我的朋友不也是你們殺死的嗎?”
“哼,我們生活在自己的地盤上,直到現(xiàn)在除了你們,就沒有人來欺負(fù)我們。你們到別處可以這么霸道,可在我們絨巴德薩行不通。”旺欽憤恨不已,舉起腰刀,砍向土匪。
部落長阻止旺欽并把手指頭戳在土匪的下巴下面道:“小伙子,你別囂張。你現(xiàn)在在我們手里。”
這個土匪繼續(xù)歪著腦袋,一句話也不說。
“部落長,跟這個壞蛋廢那么多話有什么意思?”旺欽準(zhǔn)備結(jié)果他。
部落長扯一扯旺欽的衣袖,把他帶到帳篷外面:“他們的三支槍還沒有找到。先裝著勸導(dǎo)一下。不然直接把他殺了,就不會找到那三支槍。”
旺欽把刀子裝入刀鞘,點點頭,以示贊同。
回到帳篷里,部落長割幾塊肉給這個土匪吃:“小伙子,不要太狂妄。如果不吃個飽飽的,今晚你就不會睡得著。”他還在割肉給土匪吃。
土匪忖道,我雖沒有聽見剛才部落長把旺欽帶到外面說的話。可是從旺欽把刀塞入刀鞘這一點,看得出不準(zhǔn)備殺死自己。他們都是一些富于同情心的人?這回要是不機靈點,很難保住性命。他吃著肉,看著大家的臉說:“求求你們把繩子解開,我要撒個尿。”
部落長隨即解開繩子,讓尼瑪和占堆跟他一塊去。
解完手,重新回到帳篷后,部落長不再綁他,而是讓他跟他們一起坐在三腳蒙古爐子旁,對他明確表示,說出實話就不殺:“你們是哪里的?說實話吧。你的生死大權(quán)掌握在我們手中。你要是頑固不化,就會吃虧的。”
任何人,不論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和痛苦,即便在世上的時間只有一天,也會愿意活著。而想死的只有個別心理不健全的人。獲得一次人身不容易。能夠活在明亮的陽光和月光下是幸福的。相反離開人世,經(jīng)歷狹窄的中陰之路,投胎為另一種生靈是極大的痛苦,充滿了艱辛。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所以,這個土匪抱著活下去的一線希望說:“我們都來自不確定的地方。”
“什么叫做不確定的地方?”
“他們?nèi)齻€是藏軍。”
“哦。你說他們是藏軍,啊?”旺欽大吃一驚,打斷土匪的話,站了起來。那個坐爐子邊吃喝的土匪稍微一驚,看著旺欽。
“呀。說下去。”部落長拍一下土匪的肩膀,并打個手勢,示意旺欽坐下:“那些藏軍是怎么到這里的?”
旺欽坐下來,想起今天連一指甲蓋鼻煙也沒有吸,便找出鼻煙壺,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一小撮鼻煙吸了一下,感覺到上腭靠里邊甜滋滋的,同時鼻子最里邊癢癢的,“啊嚏”一聲,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弄得口水和鼻涕星子四處飛濺。
這個土匪用左手食指把大拇指邊上圍起來,伸給旺欽道:“給我一點鼻煙。”
旺欽有些不情愿地給他倒了一點鼻煙。
這個土匪消除一切疑慮和恐懼,好像他似乎是跟他們一起來的追捕者,而不是敵人。他把粘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的油漬在皮袍上揩干凈,從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取少許鼻煙,送至右邊鼻孔,“咝兒”的一聲吸進去,流出淚來,雙眼變得模模糊糊的在呼吸。一看這一情形,就知道他鼻煙斷頓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后來怎么回事兒?說吧,說吧。”部落長拍了一下土匪的膝蓋。
“呀呀,呀呀。”他還沒有吸過癮,便用食指和大拇指夾起比剛才多的鼻煙吸了起來。從嘴巴和鼻子飄出的灰蒙蒙的煙霧,把他的臉遮得模模糊糊的,一時看不清楚。
“是藏軍。據(jù)他們說,幾年前他們在后藏地區(qū)與絡(luò)腮胡,頭發(fā)和胡子都呈紅色和黃色的魔鬼打仗的時候,他們被打敗,被迫逃到這一帶。他們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怕別人笑話,就躲在北部,以打獵為生。起初他們上戰(zhàn)場的時候,所有戰(zhàn)士都宣誓說,‘與其像狐貍夾著尾巴逃跑,不如像老虎微笑著戰(zhàn)死’,就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也要以死相拼。因此,從戰(zhàn)場上逃出來后,不敢到其它地方,特別是南方。這些是他們告訴我的。唵嘛呢叭咪吽。”
“啊?絡(luò)腮胡?”
“頭發(fā)和胡子都是紅色和黃色的?”
“你是說跟魔鬼打仗啦?”
“魔鬼和人怎么打的仗?”
“扯淡。魔鬼跟人打仗,沒有聽說過。”
對此,大家都持以震驚和懷疑的態(tài)度。
“哼,是這個人撒的謊。你們還信。沒有聽說過魔鬼跟人打仗。不要蒙人。”旺欽壓根不相信,他用手指頭戳一下土匪的鼻尖:“你還想欺騙我們呀?”說完,猛地從坐墊上站起身,走出帳篷,巡邏去了。
拉嘎在外頭凍得兩手相互搓著,把脖子縮進豎起的皮袍領(lǐng)口巡邏著。
旺欽對拉嘎說:“你回帳篷里去,我來轉(zhuǎn)一會兒。那個混賬東西正在講一個好聽的故事。”
部落長說:“呀,接著講吧。你說有長著紅色和黃色胡子、頭發(fā)的魔鬼是真的嗎?”
“他們告訴我的,一點兒也沒有騙你們。”為了證明自己所講的是真事,這個土匪往右手大拇指上吐上唾沫,給他們看了一下。
“他們中的一個人病死在逃亡途中。他們?nèi)齻€人走投無路,被迫逃到北部,以打獵為生。我也來到這里,跟他們待在一起了。”說完,埋下頭,長嘆一口氣道:“后來我太想念自己的老婆,就去找。可是她不在原先那個地方,沒有找到。”
部落長問:“你的老婆不在原來的地方,沒地方打聽嗎?”
“哪有地方問。我們離開家鄉(xiāng),遷到北部時,她父親突然去世。她不愿繼續(xù)走。我跟她發(fā)生爭執(zhí)后,把她扔在那兒了。可是過了幾年后,我太想她。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我去找過她。但是鳥飛無痕,她沒在原來那個地方。”
聽到這番話,占堆靠近這個土匪問道:“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這個土匪看一眼占堆答道:“沃瑪吉。”
“啊,沃瑪吉。”大家面面相覷。占堆立即跑出去,對旺欽說:“阿爸,阿爸,那個人是沃瑪吉的男人。”
“啊?”旺欽不相信。他把眼睛睜得更大,望著占堆。
“這個,”占堆指著帳篷道:“是沃瑪吉的男人。”
旺欽愕然道:“你在這兒待一會兒啊。”他把占堆留在那里盯梢,他自己火急火燎地跑進帳篷:“廓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次角。”
“那……那么……那么。”旺欽更加吃驚,含含糊糊地說幾句沒有道理的話,把部落長請到帳篷外面說:“這個人是我們沃瑪吉的男人。”
部落長說:“你說什么呢?沃瑪吉的男人是剛剛死去的那個。再說叫做沃瑪吉的人有很多。我的已故奶奶也叫沃瑪吉。”
旺欽一急,兩手在膝蓋上拍打著說:“他說的沃瑪吉就是我們的沃瑪吉。死者和沃瑪吉的情況我給您講過。”
部落長這才想起來了:“對對對。那么沃瑪吉的男人是不是叫次角?”
“是叫次角。她自己跟我說過。”
部落長帶著商量的口吻道:“那么這個人是不是不殺的好?”
旺欽忖道,他是殺害我朋友的兇手。我不報朋友的仇,朋友會不會在中陰狹路上埋怨我,罵我是個無恥之徒?他曾經(jīng)無情地拋下沃瑪吉,一個人走了。要是沃瑪吉見了他不但不會高興,而且因為他是殺害自己兩個孩子的父親的兇手,就跟他拼命怎么辦?如果她能忘掉過去的冤仇,不管從衣食住行哪個方面看,次角回到她身邊,她和兩個孩子都會有個倚靠。這豈不是件好事嗎?由于他找不到無可辯駁的理由,便問部落長:“你是想讓他跟沃瑪吉過嗎?”
“我想,要是沃瑪吉不答應(yīng),你為朋友報仇,把他殺了,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部落長果斷地說。
他們回到帳篷里,蹲在爐子跟前,把兩只手伸向爐子,烤起火,一時間兩人都陷入沉默之中。過了一會兒,部落長像法官審訊罪犯似地問道:“廓日,次角,你剛才說你想妻子沃瑪吉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嗎?”
次角的兩眼閃耀起希望之光。他望著部落長說:“是的。是真話。我曾經(jīng)做得太過分,狠心地拋棄了她。可是后來非常后悔。要是能夠重新和她在一起,就是吃不飽,穿不暖,也無所謂。可是她不在原來那個地方,我找不到她,也就沒有什么辦法了。我太想她了,有時在夢中見到她。我沒有騙人。我發(fā)誓。”他向贍部洲起誓。
部落長說:“你要是改掉以前的惡習(xí),‘坐比兔兒直,動比貓兒輕’,講規(guī)矩,我們就不殺你。你的老婆在我們部落。”
次角打斷部落長的話,抓住他的手說:“求求您告訴我,這是真的嗎?您這是騙我的吧?她現(xiàn)在還好嗎?”
“是的。她就是你說的那個沃瑪吉。她很好。”
次角把額頭貼到部落長的腳上,磕起頭來:“我是個無恥的人,我要把我的下半生交給您。她再怎么詛咒我,用惡毒的語言罵我,我都要容忍,以此凈除過去的孽障。如果我不疼她愛她,我就不是人,而是狗。”
部落長說:“可是她有兩個孩子喲。”
次角真誠地表示:“那我就當(dāng)她家的終身奴隸。我曾經(jīng)無情地拋棄了她。如果現(xiàn)在她有丈夫的話,我絕不能在他倆之間插一腳,破壞他們的家庭。我要當(dāng)他們家的終身奴隸。”
“她的男人是他。”旺欽長長地嘆一口氣,用手指指了一下躺在帳篷里面的尼夏。
次角十分驚愕:“啊喀※,這個我怎么知道啊。”他后悔莫及,把頭埋了下來。
所有在場的人暫時都處于靜默狀態(tài)。
過了一會兒,次角答應(yīng)并發(fā)誓道:“她要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直到死,我都會以慈悲心腸對待她們母子三人,絕不惡語相向,特別是對兩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我會像親生孩子一樣疼愛。”
次角帶他們?nèi)ト∧侨尅R驗樽訌椚蚬饬耍练司桶褬尣卦诹艘惶幱兄魉圹E的斷岸下面。
已是午夜時分。一輪蛋狀(橢圓形)月亮掛在離西邊的山很近的地方。天空連拇指大點的云彩也沒有。蔚藍明凈的天空中,銀河宛若長途旅行的必經(jīng)之路,尤為顯眼。草原上沒有比這頂帳篷更大的物體。躺在帳篷四周的牦牛群顯得安詳恬靜。看這個地方的外部環(huán)境,不要說是發(fā)生械斗,恐怕連口角也不會發(fā)生,好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然而,兩個死者的音容和平時的習(xí)性行為,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們所有人的心里,使得他們?nèi)f分悲痛。特別是看見放在帳篷里的尼夏的尸體,便越發(fā)傷心、氣憤。可是出于世俗人公平的命運使然,殺害自己同胞的兇手也成為自己人,致使無法報仇雪恨。因此,他對沃瑪吉產(chǎn)生了憐憫之心。
次日。他們起床后,簡單燒了燒茶。喝完茶,用一匹馬馱尼夏的尸體,把帳篷等物品一件不落地馱在公牦牛身上,踏上回家的路途。他們當(dāng)天就到了山頂。
途中把查巴赤松的尸體也用一匹馬馱走了。他的尸體還沒有被狗和狼糟蹋,和頭天一樣,臉上扣著帽子,仰躺著。
昨天那位老漢見他們追索成功,把牦牛群黑壓壓地趕過來,就出來接應(yīng)。老漢請他們在他家至少住上三天。可是兩匹馬分別馱著兩具尸體,不可能領(lǐng)受其他人的接待。老漢給他們的大拇指上抹上酥油,以為英勇的標(biāo)志。
老漢加入了絨巴德薩。他說:“我也要把一切都獻出來。”
離部落越來越近,他們心里就越感到恐慌。
查巴赤松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又沒有一個親人。所以對于他來說,只有同情者,而沒有悲傷的人。他生前是個非常聽話的人,叫他干啥就干啥。他的后事可以由部落長家辦理。然而,那個叫做沃瑪吉的苦命女人,當(dāng)初被次角像丟掉狗屎一樣,扔在沒有人煙的荒野里,讓她飽受人間地獄之苦。后來與尼夏在一起,并有了孩子,開始過起了人羨己樂的生活。可是丈夫卻死在仇敵之手,不用說她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次角心想,我曾經(jīng)無情地拋棄她,把她孤零零地扔在北部荒原。這次我又把她丈夫殺掉了。我成了她眼中的芒刺,心中的癭癤。她見了我,會把我看作是鬼,聽到我的名字就會把我看成是妖怪,不可能跟我過日子。我再怎么懺悔,她也不會答應(yīng)。
想到這里,他就停下步來,毅然決然地對部落長說:“她見不到我,痛苦就會少一點。她見到我,痛苦、憎惡和冤恨會使她發(fā)瘋的。不如你們把我殺了。”他用雙手解開皮袍大襟,作出讓對方朝自己胸口開槍的姿勢:“不要跟她說殺死他男人的是我。就說你們已經(jīng)替她報了仇。”
聽到次角說的話,看到他的舉動,旺欽感到更加悲痛。他把刀子戳到地上,舉起兩個拳頭,用劃破天空的聲音吼道:“救星輔佐者、護法疾馳者,您去哪里啦?您是不是瞎眼啦?我為什么要遭受這樣的痛苦?格寧倫布神,我去的時候沒人迎接,我回來的時候沒人送行。災(zāi)禍降臨到我頭上,為什么就沒有救星出現(xiàn)?”他恨不能一刀把次角從頭頂至腳底砍成兩半,為朋友報仇。但他只能乖乖地聽部落長的話。
次角又一次解開皮袍大襟,大聲吼叫道:“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部落長走到次角跟前,朝他赤裸的胸脯砸一拳,說:“想開點。你不是沃瑪吉的男人嗎?再說一個女人會有報仇的想法嗎?她怎么知道你是殺害她男人的兇手呢?”
次角清楚地理解部落長說的意思,點點頭,繼續(xù)往前走。
到了山頂,全部落人都在看著他們回來。次角也曾“光臨”過此地。因此他對這個部落十分熟悉。離部落越近,他們心里就越緊張。贊拉部落長和旺欽在為一開始該如何跟沃瑪吉說而犯愁。這種意外事故如同晴空劈霹靂,會使她感到難以容忍的痛苦。她會不會因此而遭遇出乎意料的災(zāi)禍?因種種原因,他倆之間出現(xiàn)了波折。但次角畢竟是她無可爭辯的男人。兩個孩子不會知道事情的復(fù)雜過程。沃瑪吉再怎么痛苦,也沒有理由產(chǎn)生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悲傷。
看到部落長一行人及其牦牛群回來,家家戶戶都急著燒茶做飯。炊煙從帳篷頂上裊裊飄升,看似青龍騰空躍起。然而,也不知是沒能馬上生火,還是……總之不知是什么原因,沃瑪吉家?guī)づ窭镏伙h出一縷細(xì)如馬尾巴毛的煙子。
沃瑪吉一手牽一個孩子,跟其他留守的人一道前來迎接部落長一行人。可是她沒有見著自己男人尼夏的影子,卻看見兩匹馬分別馱著兩具尸體,禁不住掉下幾滴淚珠。但她沒有哭喊,而是用胳臂緊緊摟住兩個孩子,說:“這次你……你們走……走后,……我一直……做惡夢。我想這是個惡兆。這是我上輩子做什么壞事得到的果報吧?”
沃瑪吉是個經(jīng)受過各種痛苦考驗的女人。因此,她心胸開闊。她只是哭泣,卻沒有鬧騰,這使得他們心里的恐懼逐漸消除了。
次角感到極其慚愧。他把腦袋完全耷拉下來,站在一角。
部落長用手指指著次角,對沃瑪吉說:“他找了你很長時間。你們回家吧。”
沃瑪吉把次角從頭到腳連連打量一番,沒有露出半點不不滿情緒,說一聲:“走”,帶上兩個孩子,與次角一起回家了。
這里沒有一個僧尼。他們請來當(dāng)?shù)貛讉€稍有點宗教知識的人,為兩個死者舉行簡單的宗教儀式后,把兩具尸體埋入地下。部落長、旺欽、頓珠和次角等各家在四十九天之內(nèi)都不分晝夜地點燈,祈禱兩個死者能夠順利走出中陰窄道。
雪嘎和魯嘎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但次角像親生孩子一樣疼愛這兩個孩子。他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進行懺悔,把好衣好飯都給沃瑪吉享用,對她倍加呵護,從來沒有為家務(wù)事跟她爭吵過。
他本來是個殺人兇手。可他能夠踐行諾言。這讓贊拉部落長和旺欽很滿意。他們把他的槍還給了他。但是一丁點兒火藥、一顆子彈也沒有給他。平時他把槍掛在帳篷柱子上。
部落長把三支槍中最好的那支留給自己,把其余兩支分別給了頓珠和占堆。即使駿馬長出鳥翅也不怕的小伙子有了槍,感到非常自豪。這兩個人總是槍不離身,就差解手和提水也背槍。而且時常裝上火藥,用白色牦牛粗毛把槍口堵住,以防灰塵掉入槍膛,如同即將前往戰(zhàn)場的英雄,走到哪里,哪里就飄揚起紅色翼旗。
“喔——秀秀。”
頓珠和占堆把牦牛群趕回了住處。他們槍上的紅色翼旗在獵獵飄揚。
山鳥回山,麻雀歸巢。“呱呱”地叫著,整天價為覓食而奔波勞累的烏鴉也張開翅膀,三三兩兩地飛回到紅巖城堡。金黃色的晚霞,像一幅絕世的油畫,給西邊的天地連接處以光耀。夕陽金燦燦的余輝,像野獸的犬牙似地灑落在懸崖絕壁頂端。這個白天寂寥寧靜的小小部落沸騰開來。女人們帶著木桶和野牦牛犄角擠奶器,開始擠母牦牛奶;男人們嘴里喊著“確咧,確咧”,按平時的順序,把公母牦牛拴到拴牛地線上;羊倌們把白云似的綿羊群慢慢趕往住地。
不論什么樣的極端痛苦,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消遁。這是事務(wù)的規(guī)律。正因為如此,早辰和晚上能聽到從畜圈里傳出來的哈哈嘿嘿的笑聲。
次角把自家的牦牛拴在拴牛地線上,左一個,右一個地領(lǐng)著雪嘎和魯嘎回家去。
扎西央恰說:“沃瑪吉大姐快看,這兩個孩子的身材多么像次角大叔。”
沃瑪吉說:“不像。怎么會像他呢?我看長得倒跟那個死去的一模一樣。”
尼夏走過來,對扎西央恰說:“要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不像占堆,像我的話……哈哈……。”
“說什么呢?閉嘴。不要臉的。”
“哈哈哈……”
“……”
部落長一撥人一舉粉碎攪得絨巴德薩不得安寧的土匪,而且還繳獲四支槍的美名傳到附近其它部落,使得那些部落羨慕起絨巴德薩。以前因為絨巴德薩弱小無能,被人嘲笑為老太太部落,成為別人欺負(fù)的對象。可是如今被人們稱贊道:騎士和馬都立功了。而“無敵三兄弟”聽到此話后,非常惱怒,且又無比害怕。
此前旺欽回老家時,湊巧碰見了珠塔,并知道他是“無敵三兄弟”之一,就嚇唬他,讓他用舌頭舔槍口。盡管他的肉體和骨頭沒有遭受到難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受到了極大的蔑視和侮辱。因此,他的哥哥阿塔和曲塔便說:“正像俗話所說,‘禍從天降’。無緣無故欺負(fù)人的罪魁禍?zhǔn)资钦l?會不會是被絨巴德薩滅掉的土匪?絨巴德薩的贊拉和我們之間沒有輸贏之分,哪怕用秤稱,也不會有什么輕重之差。他們不會這么做。他們也沒有槍。”他們到現(xiàn)在也還不知道叫做旺欽和尼夏的兩戶人家到這里了。
“哼,如此輕視、欺負(fù)我們的是什么人?他就是閻羅王又怎么樣?只要能夠和他搏斗一場,就算五百年投不了胎,也不后悔。”很多天來,阿塔磨著刀子,狠狠教訓(xùn)起珠塔,瞪著他道:“賤骨頭,世上還有你這樣卑賤的人嗎?從今天起,我只能把像你這樣一個忍受著連做夢也都不會夢見的屈辱,舔人家槍口的下賤男人認(rèn)作我和曲塔的妹妹,而絕不認(rèn)作兄弟。你把皮袍下擺接長一點,去干女人干的活,不要再干男人干的活。”
曲塔也效仿哥哥罵道:“男人沒有骨氣便是女子,武器不鋒利便是龍葵。還好人家沒有叫你舔腚子。不然你會舔得美滋滋的。”
珠塔像耗子見貓似地坐在門口,接受兩個哥哥的訓(xùn)斥,如同鼓槌一般垂著腦袋。
兩個哥哥的謾罵,就像一個優(yōu)秀的說書人講神話故事一般,沒完沒了。
“哼。‘一百個好漢里面出一個下賤男人,一百個下賤男人里面出一個好漢’這句話說得多么在理啊。我們八個生死兄弟中,你是個卑賤的男人。吃屎的死男人。‘有恩不報,善良人越來越少,有仇不報,仇家越來越多。’”他用手指頭指著珠塔的鼻子,用更大的聲音罵道:“聽見沒有,下賤胚,啊?”
罵聲把珠塔嚇了一跳,他低埋著頭,不敢正眼看兩個哥哥,一副哀憐的眼神。他說:“我知道是欺負(fù)我。以前我們八個虎崽樣的兄弟過著讓別人羨慕,自己快樂的日子。但是因為太任性,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了。這是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還不明白嗎?不知道愛惜馬尾巴毛一般脆弱的生命,只知道逞強諞能……”
他想起了已故同胞兄弟們一個個倒在血泊中斷氣的情景。話還沒說完,他就長長地嘆一口氣,重又坐在門口,緘默不語。
“哼,這……這……”大哥阿塔沒有找到合適的話語,像屁股扎到針?biāo)频刈蛔 K腿粡淖鴫|上站起來,兩手掐腰,在帳篷里來回踱步。
曲塔也從坐墊上騰地站起來道:“不是不愛惜細(xì)如馬尾巴毛的生命。可是還有比你忍受這種欺負(fù)更窩囊的嗎?你是我們生死八兄弟的敗類。你出的這種洋相留存在世界上的時間,會比你的壽命還要長。”他罵著,假裝控制不住憤怒的情緒,朝爐灰砸了一拳,疼得無可忍受。但他裝作不疼的樣子,咬住了下唇。
阿塔和曲塔認(rèn)為讓珠塔舔槍口不是絨巴德薩的人。尤其是聽說最近絨巴德薩的人摧毀了一支匪幫,繳獲了四支槍。知道今后絨巴德薩將所向披靡,便忖道,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待在自己的地盤上,做到“坐比兔兒直,動比貓兒輕”。
大家悄無聲息地坐在那里,安靜得仿佛連一粒羊糞蛋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也能聽得到。
贊拉部落長擁有四支槍中最漂亮的那支。他心想,這下別說是“無敵三兄弟”,就是無敵十兄弟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今天我得試探試探他們。于是,他背起叉子槍察仁南嘉,騎上一匹黑亮如烏鴉的馬,借口去打獵,直奔“無敵三兄弟”家所在地。在他們家前面狀如赤狐后背的草灘上打尖,故意把一節(jié)肉露在褡褳口,背起槍,去打水。
“無敵三兄弟”發(fā)現(xiàn)一個背著槍的騎士在草灘上打尖,槍叉上的紅布翼旗在迎風(fēng)飄揚,便感到萬分驚奇和恐懼。他們透過門縫窺視他。
一只烏鴉看見露在褡褳口的肉,就“呱呱”地叫著,盤旋著飛到褡褳旁邊吃起肉來。
贊拉部落長按事先準(zhǔn)備好的那樣,把槍拿下來,全神貫注地瞄準(zhǔn)后開了一槍。隨著一聲槍響,那只烏鴉被擊中身亡。“無敵三兄弟”從來沒有聽到過比雷聲更大的聲音。這個槍聲比雷聲還要大。他們?yōu)橘澙柯溟L能夠從距離一百庹的地方打死烏鴉感到無比驚奇,他們個個瞠目結(jié)舌,一時僵在那里。
在還沒有見到敵人之前,強烈譴責(zé)珠塔,勢如發(fā)怒的野牦牛,豪言壯語似滔滔江河。然而,目睹到以前只是有所耳聞,卻從未見過的槍,便嚇得不敢出門,連尿都撒在帳篷里。珠塔的兩個兄弟在想,雖然過去我們對武器沒有什么概念,但自己的好幾個同胞兄弟死在槍彈之下。與這個聲如雷霆,嘴冒青煙,能夠遠距離奪走生命的特殊武器較量,無異于以卵擊石。
為了試探“無敵三兄弟”,贊拉部落長伴隨著藍色煙霧,在那里燒茶,吃東西,一直待到了日頭偏西。可是“無敵三兄弟”卻像遭到滅頂之災(zāi)似的,除那頂破舊帳篷,一個人影也沒有。于是,他給馬套上馬鞍、轡頭,躍上馬背,揚鞭催馬,唱著《強盜之歌》,踏上了回家的路。
阿塔、曲塔和珠塔三個人這才有點動靜,都嘆著氣,像散了架似地癱在坐榻上。
珠塔為自己當(dāng)時出于無奈而忍受欺侮作出辯解道:“槍這東西是不是很可怕?我要是不舔槍口,試圖反擊,我的性命能保住嗎?”
兩個哥哥像是嚇破了膽,瞪大雙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剛才那個可怕的槍聲似乎仍在耳邊回響。
第二天,贊拉部落長穿一件繡有黃色小團龍紋妝的黑色緞面猞猁皮袍子,外面套一件豹皮鑲邊、狐皮領(lǐng)子的袍子。頭戴一頂土灰色舊禮帽,腳蹬一雙打了牦牛皮靴底補丁的舊蒙古靴子到旺欽家。
平時他沒有如此盛裝打扮的習(xí)慣,除非是參加新年歡宴,或者賽馬等聚會。看到部落長今天不但穿了所有貴重服裝,而且冬天也戴禮帽,旺欽就覺得今天他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旺欽趕忙從坐墊上起來,把部落長迎進家門。
扎西央恰把一張皮墊拿到外面抖了抖,把它鋪在帳篷最里邊,請部落長坐。
今天他穿上盛裝,笑容滿面地坐在帳篷最里邊,看上去還真是個有福氣的部落長。扎西央恰急忙往爐膛里添加幾塊牛糞,煮上幾塊肉,準(zhǔn)備招待部落長。
從帳篷天窗透進來的一縷長方形陽光照到旺欽身上。他脫掉兩只袖子,赤裸著上身。由于爐火旺盛,陽光強烈,他的臉變得油光閃亮,而且從脖子上流下的幾滴汗水,比賽似地直淌向他紅里透黑,肌肉暴突的胸口。
部落長撫摸一下沒有胡子的下巴問道:“占堆不在嗎?”
“他去飲牦牛了。估計快回來了。”扎西央恰說著,從門縫里朝遠處看。
旺欽倒上一指甲蓋鼻煙,右手抓著鼻煙壺欣賞著:“部落長昨天打獵去了嗎?”
部落長又一次撫摸一下沒有胡子的下巴答道:“是的。差點殺掉了三頭脾性暴烈的野牦牛。”他接著說:“哈哈哈,我逗你玩。昨天我去試探‘無敵三兄弟’,待在他們家前面的草灘上燒茶。他們不敢理睬。我還故意讓一節(jié)肉露在褡褳口,開槍打死了落在上面的一只烏鴉。這可把他們嚇得好像尿了一褲子尿,阿了一褲子屎。”說完,再一次“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旺欽把鼻煙壺放在面前,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一點鼻煙,貼到右鼻孔邊,“咝兒”的一聲吸進去,從兩個鼻孔噴出一縷如同冬季沙漠里的塵埃似的白灰。白灰把他的臉都遮得看不見,他開玩笑道:“你不是說沒去打獵嗎?你去打獵,打了一只烏鴉喲。哈哈哈。”
旺欽心忖道,“無敵三兄弟”的銳氣被我們打掉,已經(jīng)失去了反擊之力。從此以后,部落長也許會打消復(fù)仇的念頭。按理說,我們手里握著威猛如雷霆的槍,而對方只有腰刀,他們并不可怕。但他假裝非常關(guān)心部落長的安全說:“啊嘖,你為什么不帶我?你是不是把我早先時候發(fā)誓幫你報仇的事兒給忘了?我還以為你真的去打獵了呢。”他雖然嘴上這么說,可實際上不想跟自己無冤無仇的“無敵三兄弟”搏斗。
部落長說:“昨天我只是試探一下他們,沒有打算跟他們打,也就沒有帶幫手。也許他們沒有認(rèn)出我來。反正他們沒有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和頓珠準(zhǔn)備明天讓你幫忙,去報仇。等得太久就沒有什么意思。你要是有空……”
部落長的話弄得旺欽一籌莫展。他忖道,就算明天借口說有其它事情,或者找到永遠不得空的借口,別人怎么可能相信?當(dāng)初投靠這個部落時,我已經(jīng)許下了諾言。一箭既發(fā),不可收回;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便說:“有空。你什么時候叫我動身,我就什么時候動身。”接著又想到,去報仇時不能沒有個勇敢的幫手。到時候我還得求別人。所以應(yīng)該信守諾言。裝出一副非常滿意的樣子說:“我們都有槍,那些個吃屎的沒有什么可怕的。”
“太好了,太好了。”部落長一臉高興的樣子。他思忖道,“除非萬不得已,不然面對面進行肉搏的應(yīng)該是頓珠我們倆的事兒。”于是,他派扎西央恰去叫頓珠。
部落長問旺欽道:“你看我們是伏擊好呢?還是面對面地進行搏斗得好?”
“嗯。”旺欽沒能馬上回答。他想了想,那三個兄弟曾經(jīng)以天下無敵手著稱。可是現(xiàn)如今卻變得膽怯、衰微。那天我回家鄉(xiāng)時,湊巧與那個叫珠塔的邂逅,欺負(fù)他舔槍口,他不顧一切地舔了。男人見男人,能夠忍受這種侮辱的少得很。明天如果準(zhǔn)備以偷襲方式報仇,三支槍干掉那三兄弟根本不是個事兒。還不如面對面地打。這樣他們一定會投降。我得想個辦法讓他們逃離死亡。這樣一來,既不用無端殺人,又能夠表達真心實意地幫助部落長和頓珠的心意,一石二鳥,我們各自的也就達到了。特別是我跟“無敵三兄弟”沒有冤仇,殺掉他們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想到這里,旺欽對部落長說:“依我看,還是面對面地打吧。三個有槍的人搞偷襲,太丟人了。”
陶罐里的肉汁沸騰開來,溢出的肉汁滴到爐邊的灰燼里,發(fā)出“呲兒,呲兒”的聲響。金汁似的油星從陶罐里潽出來,使得本來就油亮的陶罐益發(fā)顯得光亮。旺欽用兩只袖子把陶罐從爐子上拿下來,掏出脅刀,用刀尖把肉一節(jié)一節(jié)地挑起來,放在部落長面前:“半生不熟的肉味道好,不太熟悉的朋友感情好。”
這些肉還真的是外熟里生。部落長面前口子破裂的盤子里的肉汁,一如河流般流了出來。
“肉不太好。不過你可不要客氣喲。”旺欽拿起一節(jié)肥肉,放到部落長手上,開玩笑道:“涼茶好喝,自己不待涼;熱肉好吃,長官不給。”
剛從陶罐里取出的肉和肉汁把部落長的手燙得受不了,便說:“等一會兒,啊擦擦※。”他把那塊大肥肉放下,生怕粘在手上的油漬和肉汁把名貴的衣服弄臟,就兩手伸開,雙眼盯著那節(jié)肉的脂肪油看,含含糊糊地念誦起六字真言。
扎西央恰和頓珠兄妹倆也過來了。頓珠背著那支與他形影不離的槍。
他喜出望外,嘴都合不攏,屁股還沒有著地,就忙著問:“部落長,說是明天就出發(fā),這是真的嗎?”
部落長答道:“是的,是的。坐吧。吃這個。這塊肉太肥,我吃不了。”他把剛才旺欽特地給自己的那節(jié)肉遞給他,揀一小塊瘦一點的肉吃起來。
“吃大肥肉,需膽大的人。”頓珠開著玩笑,掏出脅刀,吃了起來。
“呀呀。你要是個大膽的漢子,明天就別掉鏈子。”部落長逗著趣,從自己正在吃著的肉切下一片脂肪油道:“呀(給),吃吧,膽大的漢子。”,
有關(guān)部落長和頓珠帶上旺欽做幫手,次日就去報仇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這個小小的部落。次角和占堆聞訊后,爭著趕到旺欽家請纓:
“我也要去。”
“帶上我吧。我不會出洋相的。”
“必須帶上我。”
“我去定了。”
“俗話說,‘有一百個朋友也不算多,多一個敵人也算多’。必須帶上我。”
次角說:“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把我?guī)稀N译m然不是不吝惜馬尾巴毛一般脆弱的性命,但你們饒我不死,而且把我當(dāng)作自己人,給我槍,把我的妻子沃瑪吉從痛苦的深淵里救了出來。為了報答你們的恩情,這次我一定要去。就是死,也沒有任何可遺憾的。”
“我一定要去給你們幫忙。我胯下有馬騎,身上有槍背。該是男兒和坐騎風(fēng)光的時候。”占堆滿懷信心,堅信他們會帶自己。
“我知道你們倆說的是心里話。我不是不相信你們,怕你們出丑。俗話說,‘殺虱子,用不著動斧頭(語近‘殺雞焉用牛刀’)。我們五個人去對付只有刀子和塢爾朵的三個人,其它部落的人肯會笑話我們的。下次做旺欽父子倆的援兵時,我們都不得退縮,腿軟。”
出于無可奈何,次角縮在一邊待著。
“你們是說,也不帶我?”占堆張著大嘴,剛才那股信心一下子像水中的泡沫一樣消失了。
旺欽對部落長說的話十分滿意,“尤其是下次做旺欽父子倆的援兵時,我們都不得退縮,腿軟”這句話令他非常感動。他想到,我即使背負(fù)山一般大的罪孽,穿過比江河還要長的地獄,也要毫不猶豫地去搏斗。要像斑斕猛虎一樣撲向敵人,緊要關(guān)頭連八歲的小孩也不能放過。于是他說:“是的。殺虱子不需要動用斧頭。你們倆放心好了。”次角和占堆想去尋仇的念頭還沒有打消,他們兩只手相互揉搓著,眼巴巴地望著旺欽和部落長。
旺欽揣摩到他倆的心思,強調(diào)道:“的確是這樣。殺死虱子揮斧頭,會遭到其它部落嘲笑的。”
占堆輕聲說:“那么給我們倆派個幫手不行嗎?”
“哈哈哈。”部落長大笑著。“這怎么能行?這次報仇是我和頓珠的事兒。如果讓別人替自己去,就會像俗話所說的那樣,落得個‘名聲長于壽命’的境地。旺欽友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不能不帶。”
部落長在“旺欽”這個名字后面加了個“友”,使得旺欽更加感動,仿佛渾身都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帶著一臉信任、自豪、喜悅和自信的神情,望著部落長。
他們聊起各種話題,待了很長時間。部落長和頓珠先離開旺欽家,回到各自家,為第二天出發(fā)做準(zhǔn)備。
次角沒能跟他們一起參加復(fù)仇行動,就邁起懶散的步子回家去了。
次角走出旺欽家沒一會兒,便被旺欽叫了過來:“廓日,次角,快過來。”
“啊(哎)。”次角以為要帶他去打人家“無敵三兄弟”,高興地回應(yīng)著,轉(zhuǎn)身小跑著走進了旺欽家的門。
“我們沒有多少火藥,需要省著點用。”旺欽給他五發(fā)子彈和一只速裝火藥角火藥。從旺欽角度講,這無疑表明他對次角完全信任。從次角角度講,這是對他沒能跟他們一起去打“無敵三兄弟”的慰藉和旺欽信任他的佐證。對此他感到無比激動。從他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接受火藥和子彈的樣子看,那個速裝火藥角仿佛是舉世無雙的黑玉石瓶,而五顆子彈好比是罕見的五丸神藥。
等到客人們都回各自的家后,占堆央求旺欽道:“阿爸,你們就算不帶次角,也應(yīng)該帶上我呀。”
“剛才你沒有聽到部落長說的‘殺死虱子用不著揮斧頭’嗎?”扎西央恰說著,割一小塊肉遞給占堆。
“啊嘖,你們女人懂什么?”占堆很不耐煩,沒有接扎西央恰遞過來的肉,朝旺欽靠了靠。“阿爸,要不你待在家里,我替你去。”
旺欽搖搖頭,執(zhí)意道:“我早已發(fā)誓要幫部落長報仇了。我不去怎么行?”
占堆迂執(zhí)地說:“父子倆誰去都一樣。我看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再怎么擺出懂很多道理的樣子也沒用。旺欽說:“你不要再鬧別扭。不如把我的槍擦干凈。”他把掛在帳篷最里邊柱子上的槍取下來,從上到下好生欣賞一番后,遞到占堆手上道:“把里外都擦干凈啊。”
旺欽掏出鼻煙壺,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一撮鼻煙,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取一點鼻煙,把手抬至鼻邊,將左手指頭順次朝里面疊加,很有層次感地貼在胸口,看上去仿佛一尊戰(zhàn)勝三煩惱的佛像。
占堆把槍的里里外外都擦拭著。旺欽看一會兒,“咝兒”地一聲,將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舉到鼻孔邊,吸起了鼻煙。
扎西央恰問:“明天需要帶多少干糧?”
旺欽答道:“不用帶。”
扎西央恰說:“不帶干糧怎么……”
占堆把扎西央恰的話茬接過來:“他們說要在‘無敵三兄弟’那兒吃。”
“他們要是有夠一輩子的衣食,自然就有夠我們?nèi)顺砸惶斓氖澄镞帧!蓖鷼J說完,就像喝干碗里的青稞酒一樣,把左手指甲蓋里的鼻煙全部送進右邊的鼻孔吸干凈,把頭抬得高高的,打了個雷鳴般的噴嚏:“啊,啊嚏”。這一噴嚏使得口水噴濺到火爐里,發(fā)出了“呲呲呲”的聲音,把個扎西央恰嚇了一跳。
次日拂曉前,部落長家的男女傭人、次角和旺欽的兒子占堆等人把三匹馬分別拴在部落長、頓珠和旺欽的家門口,套好馬鞍、轡頭,把馬尾巴扎起來,往槍里裝上火藥和引火藥,戴上耳套,做好出發(fā)前的準(zhǔn)備。
部落長、旺欽和頓珠吃完早飯時,太陽爬上山巔,大地變得金燦燦的。他們?nèi)吮称饦專T上馬,從部落里出發(fā)了。
部落里各家各戶門前煨起桑煙。藍色的煙霧彌漫開來。所有在家的人都祈禱他們?nèi)巳〉脛倮?br />
占堆和次角想一同前往作戰(zhàn)的愿望無法控制,像個忠誠的衛(wèi)士,端著槍,佇立在自家門口,久久地目送三位遠行的騎士。
過去“無敵八兄弟”對部落內(nèi)外所有人都耍威風(fēng),弄得部落里沒有一個人跟他們交往。不論他們到哪里,沒有人跟他們同行。現(xiàn)在也沒有鄰居,依然是獨門獨戶。
這會兒三兄弟可能正在家里吃著喝著,聊著天,打發(fā)時間——牛羊等家畜散落在他們家前面的草灘上。可沒有一個人看管。依從他們家?guī)づ窭镲h出來,裊裊升騰的炊煙看,這個沒有女人的家庭無疑是個富裕戶。
到了一個山埡,部落長一行三人下馬,把馬肚帶和縛鞍帶,以及各自的皮袍帶重新系緊,取下槍口塞子※,用火鐮擦火,點燃導(dǎo)火索,在頭發(fā)上擦一下,騎上馬,左手握住韁繩和槍,右手揚起鞭子,猶如同時射出的三支箭,毫不遲疑地沖向“無敵三兄弟”家。
旺欽跑在前面,部落長和頓珠緊隨其后。他們走到離帳篷很近的地方,“無敵三兄弟”仍忙于吃喝、聊天,連一個人也見不著。
“嘰嘿嘿。”
“嘰嘿嘿。”
“嘰嘿嘿。”
他們把馬鞭插在腰間,兩手端著槍,吼叫著把帳篷包圍起來。
如同晴空霹靂,一陣突如其來的吶喊聲驚得三兄弟張著嘴,瞪著眼,愣愣怔怔的不知所措。
“嘰嘿嘿!”直到這時還不見動靜,旺欽就又吼了一聲。
部落長吼叫道:“廓日,‘無敵三兄弟’,如果你們沒有變成死尸,就出來吧。”
大家都知道是絨巴德薩的贊拉部落長,就握著腰刀走出了門。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三個緊握叉子槍的騎士繞帳篷轉(zhuǎn)起圈來。“無敵三兄弟”原地打著轉(zhuǎn),看著他們?nèi)吮寂埽瑓s沒有一點回應(yīng)的勇氣。
他們還在“嘰嘿嘿,嘰嘿嘿”地吼叫著繞帳篷跑著。
他們?nèi)绱诉@般多次繞帳篷奔跑后,方才下馬,將槍口對準(zhǔn)“無敵三兄弟”。部落長往前邁一步道:“來吧。如果漢子是個騎士,就來吧。你們經(jīng)常嘲笑和欺負(fù)的‘老太太部落’的孩子長大成人了。來吧。”
一見可怕的槍口、冒著縷縷青煙的導(dǎo)火索,三兄弟便嚇破了膽,把腰刀扔到他們面前,哀求道:“求求,饒了我們吧。我們對過去的所作所為進行懺悔。從今往后給你們當(dāng)終身奴隸都可以。”
贊拉部落長和頓珠向前跨一步,嘲笑道:“嘿嘿,忘記親友的殺身之仇,還算是個男子漢嗎?是不是不想為死去的親戚報仇?”
阿塔和曲達兩膝跪地求饒道:“饒我們一條小命吧,饒我們一條小命。”
珠塔仍像一尊泥塑,一動不動地站著。部落長把槍口對準(zhǔn)珠塔道:“你看上去像個男子漢。可是你的神經(jīng)出問題,不太好動了吧?我先給你調(diào)理調(diào)理,讓你能夠動起來”。他轉(zhuǎn)而瞄向珠塔,嚇唬道:“廓日,跪下。”他摁住珠塔的脖頸,把他的額頭也摁到地上。
“絨巴……絨巴德薩的……首……首領(lǐng)……贊拉閣下——不怨您……都怪我們胡作非為。今天……您就放……放過我們吧。求求您。”珠塔哭喊著求饒。
旺欽把嘴貼到部落長耳邊,建議道:“他們這樣求饒,就是個英雄好漢也會動慈悲心腸。讓他們舔槍口,然后放過他們怎么樣?”
部落長沉吟片刻后,琢磨著長嘆一口氣。
“無敵三兄弟”雖然不知道旺欽給部落長說了些什么。但抱著逃脫死亡的很大希望,像老鼠見貓一般,眼巴巴地望著部落長一行人。
部落長把槍放下來:“你們要是還想活在世上,看到明亮的日月,就從我們的胯下爬個來回吧。”
“啦嗦※,啦嗦。”“無敵三兄弟”一個接一個地從部落長兩腿中間爬了個來回。
“無敵三兄弟”遭受這一莫大的凌辱后,依然跪在地上。不過他們的面色比先前好得多。
部落長大聲說:“哼,放過這三個魔鬼沒那么容易。你們要是真想活在世上,就快舔我們的槍口吧。”
于是,部落長、頓珠和旺欽分別把槍口對準(zhǔn)阿塔、曲塔和珠塔的嘴巴。
“無敵三兄弟”跪在地上,毫無顧忌地伸出舌頭,舔起對準(zhǔn)自己的槍口。
一個畫面突然出現(xiàn)在部落長的腦海——
“兒……兒子,贊拉……你要像撫養(yǎng)孩子一樣,經(jīng)營這個部落……為了我……不……為了……我和今天遇難的……所有鄉(xiāng)親們……報仇……要是不把‘無敵八兄弟(事實上只有三個兄弟)’消滅掉……你就不配做男人……必須要報仇……你在……在我微弱如馬尾巴毛的氣息……斷絕前……你……你答不答應(yīng)?要是不答應(yīng)……我死后埋在地下……也不能瞑目……你答不答應(yīng)?”
“阿爸,我答應(yīng)。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這句話總在他耳邊回響。
“無敵三兄弟”仿佛得到稀世甘露一般,舔起了槍口。
“嗒,嗒。”
隨著兩聲槍響,阿塔和曲塔的腦漿蹦到地上,仰面倒地,死了。
旺欽驚愕地瞪大眼睛望著部落長。
部落長拍一下旺欽的肩膀,說:“沒有辦法。我用我活人的手握著先父失去生命的手答應(yīng)過要報仇。我知道,英雄好漢也應(yīng)該動動慈悲心腸。不過我在先父臨終時答應(yīng)過,沒辦法。”他有些不自在地埋下了頭。
珠塔如同塑像,臉上沒有悲喜、恐懼、怨恨、痛苦等任何表情,甚至好像連自己的兩個兄弟被殺都不知道,仍舊舔著旺欽的槍口。
部落長說:“殺了他,留下他一個人有什么用?”
旺欽把槍放下來:“你們倆的仇已經(jīng)報了。殺他有啥用?還不如讓他給我們當(dāng)傭人,放馬看狗。怎么樣?”
“‘豢養(yǎng)狼崽難成看家狗’。那就饒了他吧。”部落長往槍里裝著火藥說。
旺欽出于憐憫,沒有殺掉珠塔。可是珠塔卻認(rèn)為這不是什么憐憫,而是對他的侮辱和鄙夷,認(rèn)為人家覺得他不值得一殺,故意羞辱自己。他走一截后,又忖道,曾經(jīng)有如同虎崽似的八個同胞兄弟。可如今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雖活著,但成了眾人嘲笑的對象。他不殺我,也是為了讓我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而不是發(fā)慈悲。他跟我們連針頭線腦大的糾葛也沒有。可那天他無端地欺負(fù)我,讓我舔槍口。這個人不會有什么慈悲心腸。這次不殺我,也是欺負(fù)我,讓我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想到這里,他突然揀起一塊鴿子大的石頭,一擲,砸中旺欽右腳脛骨,致使他疼痛難忍,仰面倒地。
“旺欽大叔。”頓珠立馬把槍扔到地上,扶起旺欽。
部落長“嗒”的一槍,把個珠塔送到異域觀光去了。
“啊茹茹※。”旺欽由頓珠攙扶著,試圖站起來。但是右腳不能著地。于是,由部落長和頓珠從兩邊扶著,慢慢走進了剛剛被他們送到西天的那三個兄弟的帳篷。帳篷里整齊地摞著馱牛的鞍子、衣物和裝肉的口袋等物件;門口長方形扁石上碼著倒有茶的碗和很多吃剩的肉。
部落長和頓珠用一件皮袍作靠背,把旺欽輕輕地放在坐墊上,讓他的兩只腿伸開。爐子里的余火紅通通的。頓珠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往爐膛里添加著牛糞,在燒茶。
旺欽的兩只腳面能夠輕輕活動,可見骨頭沒有斷裂成兩截。但是骨折是毋庸置疑的了。部落長和頓珠把幾根橛子劈成片狀,準(zhǔn)備給旺欽包扎。當(dāng)他倆脫掉旺欽的鞋子看時,發(fā)現(xiàn)脛骨上有一塊直徑跟茶碗差不多的瘀點,且從腳至膝蓋腫了。部落長用手指頭輕輕地碰觸著腫塊,說:“‘過于憐憫,怨恨就斷不了’這句話多么有道理。對這種狼一樣的人不值得同情。”
旺欽說:“這可能是我前世欠下的宿債。腳沒有斷,不打緊。”
由頓珠協(xié)助,部落長把扁平的木片齊整地排列在旺欽小腿前后左右,用粗牦牛毛一道又一道地扎緊綁好,進行包扎治療。
旺欽的腿腳腫至膝蓋處,雖然不是疼得難以忍受,但是無法行走。
部落長給頓珠一節(jié)肉,吩咐道:“你趕緊吃飯,回去把占堆、次角、尼瑪和拉嘎叫來。不這樣,旺欽的腳受傷了,我們不能回去。你只能說旺欽的腳被石頭砸傷,走路不方便,而不能說傷情嚴(yán)重。”
頓珠吃著肉,略微想了想:“我現(xiàn)在回去的話,快到半夜時才能到家。現(xiàn)在快到中午了。不如到達娃家,路途近一些。”
“行行。到達娃大叔家,把情況全都告訴他。請他派三個人幫忙。他一定會幫忙的。啊嘖,我把這碴兒完全給忘了。”
頓珠立即背上槍,揚起鞭子直奔達娃家。
“誰是達娃?這個名字我聽說過。”旺欽問著部落長,掏出鼻煙壺,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鼻煙。
贊拉部落長有些不自然地笑一下:“這個你當(dāng)然聽說過。你和……啊嘖,他算是這個部落的部落長。不過在‘無敵八兄弟’的欺壓下,他只能管自個家里的事兒,卻沒有權(quán)利管部落的事兒。他是我先父姨媽最小的孩子。你們到我們的夏季放牧點時,他到我家探親。在普通人看來,他的面容殘暴威嚴(yán)。那天叫他協(xié)助頓珠和那個去世的(查巴赤松)去。啊嘖,不說這個了。叫人害臊。”部落長顯得有些慚愧。
旺欽想起那時的情景:“這下我想起來了。是那個臉圓得像貓,滿臉胡子拉碴,眼睛充血的人吧?”
“是的,就是他。他知道今天我們把‘無敵三兄弟’干掉了,就會樂得發(fā)瘋的。”部落長往爐子里添著牛糞說。
旺欽說:“那天你們的三個騎士到我們那兒,叫我們很擔(dān)心,以為是三個土匪。”
部落長說:“聽我們的放牧員說一戶陌生人家來到我們的夏季放牧點時,以為可能又是像‘無敵三兄弟’那樣的暴徒,弄得我們也很擔(dān)心。不過我們能夠生活在同一個部落,共同鏟除所有外敵,美名傳向其它部落,無疑是前世積德的結(jié)果。”
茶燒開了。部落長找出糌粑,給旺欽糌粑糊糊和肉吃,倒茶喝,像寵兒一樣照顧。
臨近天黑時,部落長把牛羊趕回到畜圈;給那兩匹馬蓋上罩衣,遷移拴牧橛子。
此時,頓珠到了達娃家。一下馬,顧不上寒暄,就興致勃勃地告訴他說:“達娃大叔,我們已經(jīng)把‘無敵三兄弟’除掉了。全都除掉了。”
“啊?什么?再說一遍。”達娃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差了,就把右耳貼向頓珠仔細(xì)一聽,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男子漢,男子漢。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好的消息。進來吧,進來。”他把頓珠手里的韁繩交給他的兒子貴楚,卸下馬鞍,飲馬,說:“把馬遷到牧草好一點的地方。”他牽起頓珠的手,把他迎進家門。“呀,你們是怎么把他們殺掉的?只有部落長你們兩個人嗎?部落長派你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啊?”他像個喜歡聽古代故事的小孩,坐在頓珠跟前,聽他說話。
頓珠說:“還有旺欽幫忙。”
“旺欽是誰呀?”
“是前年加入我們部落的那個人。”
“哦,是那個有槍的人嗎?”
“是的。”
“好漢們,這下可好了。話說‘小人得志,焚毀佛法’。不把那些壞人除掉,誰都見不到陽光。”他說著摸了一下頓珠的槍。“那天我聽到你們消滅一個匪幫,繳獲很多槍支的好消息后,本想前去祝賀。可是怕被那三個佛敵(‘無敵三兄弟’)發(fā)現(xiàn),就沒敢去。”
頓珠把他們?nèi)绾螝⒌簟盁o敵三兄弟”、旺欽的脛骨又是如何受傷的,以及這次自己的來意等從頭至尾講給了達娃。
翌日快到中午時,頓珠、達娃及其兒子貴楚和丹瑪?shù)搅瞬柯溟L和旺欽跟前。
有關(guān)殺掉“無敵三兄弟”的事情,昨晚頓珠從頭到尾講過一遍。可是達娃意猶未盡,還想聽。他反復(fù)問道:“呀,大侄子,好漢們,你們是怎么殺死“無敵三兄弟”的?你們叫他們舔槍口的時候,他們是怎么做的?他們是不是很害怕?”
部落長把滅掉“無敵三兄弟”的過程從頭到尾給他講了一遍。
他們把帳篷、肉、酥油和奶渣等全都馱到牦牛背上。扔掉所有衣物。把旺欽抬到馬背上,由達娃牽著馬,多數(shù)人先走,貴楚和丹瑪趕著牦牛跟在后面。
他們穿過南面一個埡口的時候,占堆和次角像見到闊別已久的父母一般,跑過去迎接。
近了,占堆發(fā)現(xiàn)父親旺欽的馬由一個圓臉、滿臉胡子拉碴的男人牽著;旺欽的右腳膝蓋以下纏著綿羊毛,變得比大腿還粗。由此,知道他受了傷:“阿爸,阿爸,怎……怎么啦?”他哭喊著抱住旺欽。
旺欽拍拍占堆的肩膀,安慰道:“沒事兒,沒事兒。”
部落長摟住占堆,解釋道:“他的脛骨被石頭砸傷,差點兒斷了。不過情況不嚴(yán)重。”
次角輕聲說道:“昨天要是帶我們兩個多好。”他瞥了一眼占堆。
旺欽笑道:“哈哈。俗話說,‘命中注定難扭轉(zhuǎn),額頭皺紋抹不掉。’別說是你們兩個,縱有上千人,也難避免。這是我上輩子欠下的債。”
占堆不相信“差點兒斷了”這句話。他十分擔(dān)心地說:“肯定斷了。你們瞞著我。”他撫摸起旺欽包扎的腳。
“沒有斷。”盡管頓珠解釋了,但他還是不相信。他問:“沒有斷,干嘛要包扎?”
“真的沒有斷。女婿你不必?fù)?dān)心。也許是骨折了。”頓珠解釋多少都沒用,反正他不相信,認(rèn)為這些話不過是安慰他而已。要是把包在小腿外層的氈子解開,就知道父親的腳究竟變得有多可怕,絕對斷成兩截了。他看了看用氈子包著的腿腳。發(fā)現(xiàn)連指甲大的血跡都沒有滲到氈子外面。可是他怎么也不相信他們說的話,斷定父親的腳被敵人打斷了。
到達部落后,絕大多數(shù)人都出來迎接他們,跟他們寒暄。爾后大家都圍攏到旺欽周圍,關(guān)切地問詢:
“腳怎么啦?”
“受傷了嗎?”
“可能斷了。包扎了。”
“是刀子砍的嗎?”
“可能是用刀子砍的。他們沒有槍。”
“……”
“你們說我的腳斷了嗎?沒斷。傷都沒有傷著。這個氈靴好看吧?”旺欽開起玩笑,不作任何解釋。
到了家門口,由占堆、部落長、頓珠、次角和達娃等人或抓住旺欽兩只手,或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腳,把他從馬背上抬下來,攙扶著送進了家門。
看到這一情形,沃瑪吉以為旺欽受了重傷,用手撩起衣袍下擺,跑進旺欽家。得知除了右腳,沒有受什么傷,便松了口氣,問了幾句沒頭沒尾的話:“啊嘖,腳……腳……”
“腳……腳……氈靴……我穿了氈靴。”旺欽學(xué)著沃瑪吉,開起玩笑。可是沒有一個人笑。
扎西央恰一看見旺欽粗大的腳,就嚇得不敢往那兒看。她慌慌張張地圍著爐灶轉(zhuǎn)起來。過不多時,她拿起一個碗,倒入酥油和奶渣,挼出好吃的糌粑團,捏成一坨一坨的遞到旺欽手里:“阿爸,吃吧。”接著給在場的所有人倒茶。
部落長坐在旺欽旁邊,把繩子一頭松開,解開纏在腿上的氈子卷。怕用氈子裹著的裂口滲血,大家便圍住他,直瞪瞪地看他的腿。
部落長把纏在旺欽腳上的繩子解下,慢慢松開氈子給大家看,儼然將保存很久的祖輩上留下的珍貴遺物讓大家瞧。他的小腿除了簡單包扎,什么傷口、血跡都沒有。
占堆喜出望外:“腿好像真的沒有斷。剛才把我嚇壞了。”
旺欽動一動腳面,說:“沒斷。要是斷了,就動不了了。”
占堆把一塊從舊皮袍上剪下來的皮子墊在旺欽腳下。
“今晚綿羊歸圈后,叫瓊波好好包扎一下。我不太會包扎。”說完,部落長這才跟達娃一起回自己的家了。
部落長妻子等家人雙手端著“切瑪”和青稞酒,早已站在家門口等候他。但是由于旺欽為自己受了傷,這令他很擔(dān)心。他在走進家門時,順便吃一下“切瑪”,把酒碗接過來,一飲而盡,進了家門。
幾個仆人用雙手把頭天準(zhǔn)備妥貼的等候肉和等候酪糕放在他面前。
達娃不客氣地掏出鑲銀脅刀吃起肉和酪糕來。因過去遭到“無敵八兄弟”凌辱而積聚于心頭的仇恨還沒有消解,他就喊出死人的名字※道:“要是當(dāng)即把珠塔殺掉,他就不會受傷。不殺珠塔是他的失誤。”
部落長說:“旺欽對‘無敵三兄弟’過于憐憫了。”
達娃說:“‘過于憐憫,怨恨就斷不了’這句話說得太有道理了。對那種狼一樣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旺欽的腳不再出現(xiàn)無法忍受的疼痛。他忖道,這是我無端地欺負(fù)與自己沒有任何冤仇的‘無敵三兄弟’得到的報應(yīng)。他甚至想到,自己的腳被珠塔用石頭砸傷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我欺負(fù)人家,讓人家舔槍口,人家用石頭砸我致傷,這都很合理。這兩件事情即使用尺子量,也不會出現(xiàn)高低之差;用秤稱,也不會出現(xiàn)偏差。想到這里,他得到了些許寬慰。他真心誠意地想到這些,不怨恨珠塔,而且心想死于刀槍等兵器的人,過了五百年才能投胎。于是他為珠塔的死動起了惻隱之心。
晚上,由貴楚和丹瑪趕過來的“無敵三兄弟”的牛群和羊群到達住地后,人們跑到畜群里,談?wù)撽笈:途d羊的毛色、犄角形狀和肥瘦情況。
部落長帶著羊倌瓊波來到旺欽家。這回他的齊腰的自然發(fā)辮用一根粗綿羊毛線扎著,看上去活像一把破舊掃帚。
“羊倌大爺,牛羊腿腳斷了你會很好地包扎。你把他的腿好好包扎一下。”部落長說著,在旺欽對面坐了下來。
羊倌瓊波眨巴著陷入無數(shù)條彎彎曲曲的皺紋中的小眼睛,看旺欽腳上的腫塊。他說著“腫塊有點大”,從懷兜里掏出牦牛舌頭樣的磨石,在腫塊上抹一下。然后把昨天部落長和頓珠做的扁平長方形木條,井然有序而又緊松適度地綁在纏于腿上的一塊氆氌上,說:“不要動。你骨折了。多喝點骨頭湯,很快會好起來的,不礙事。”
從“無敵三兄弟”消滅后獲得的財產(chǎn)和牛羊中分給次角五頭牦牛和十只綿羊,其余全部平均分給部落長、旺欽和頓珠三家。
部落長說:“這頂帳篷我要了。我的男女傭人睡覺的帳篷風(fēng)吹雨淋,變得破舊不堪,需要換一頂新的。”
過了十多天,旺欽可以拄著帳篷進出家門。大家都為他快速痊愈而高興。
羊倌瓊波每天晚上或者早上都去看一次旺欽。
這天羊倌瓊波眨著裂紋似的小眼睛,從帳篷縫隙往里瞅著:“旺欽大叔,怎么樣?好些了嗎?”
這時旺欽還躺著。他立即從被窩里探出頭來,說:“好很多了。你進來吧。”
瓊波慢慢走進去說:“怎么樣?我看一下。”他把旺欽的被子往上掀開一點,解開包扎一看,已經(jīng)消腫,跟平時沒有什么區(qū)別,脛骨砸中石頭的地方也不見了。“現(xiàn)在解開包扎好。不過不要活動得太厲害。”
扎西央恰給瓊波倒一碗茶。隨后又給旺欽一碗茶和一碗骨頭湯。
瓊波說:“你要繼續(xù)喝骨頭湯。”
旺欽問:“這么好的包扎技術(shù)是怎么學(xué)會的?”
瓊波用比裂紋大不了多少的眼睛看著旺欽道:“我從八歲起就一直放牧牛羊。有時牛羊的腿被塢爾朵砸傷。因為牛羊是主人家的,腿被砸斷后,生怕被主人發(fā)現(xiàn),就馬上進行包扎。我也就有這么點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而已。別的我什么也不懂。”
過了幾個月,旺欽邁步時,腳稍微有些瘸。盡管基本上痊愈了,但是瓊波叫他不要扔掉拐杖。旺欽聽了瓊波的話,走到哪里都拄著拐杖,右腳著地時,身體的重量靠拐杖支撐。
話說,“春風(fēng)吹來的時候,處處綠意盎然。”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暖,河邊綠油油的新草中,零散的花苞隨處可見。這說明晚春和往常一樣,悄然降臨到絨巴草原。羊圈里早晚悠然地響起羊羔和母綿羊的叫聲。中午和晚上擠母綿羊的奶;上午把母羊和羊羔分離出來,單獨放牧;下午把羊羔和母綿羊合在一起放牧;晚上把所有羊羔都關(guān)進用牛糞搭建的圈舍里。婦女們忙著煮奶、攪乳。一派乳業(yè)(畜牧業(yè))繁榮,人人忙碌的景象。
贊拉部落長家過去的私有夏季放牧點,自今年起變成了四戶人家的夏季放牧點。他們陸續(xù)搬遷到夏季放牧點。四戶人家間隔一定的距離。部落長家除了男女傭人,誰都不能到夏季放牧點。此為一俗。這次臨行前,部落長囑咐旺欽道:“在夏季放牧點期間,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由你來負(fù)責(zé)。”
四戶人家的所有牲畜都在夏季放牧點的草場上。這使得夏季放牧點變得更加綺麗、熱鬧、喜慶。絨巴德薩的其它幾戶人家也遷徙到南北東三個草甸山背面,把那里作為夏季放牧點。這個曾經(jīng)被稱作老太太、遭人欺負(fù)的部落,從去年起把所有侵?jǐn)_他們的外敵、土匪和耍威風(fēng),欺壓他們的土霸王全都給消滅后,部落內(nèi)外所有人都迎來了在自己的領(lǐng)地安居樂業(yè)的美好時代。過去絨巴德薩部落與龍吉部落相連接,兩部落間招婿娶妻,一直保持著聯(lián)姻關(guān)系,使得一半男人成為父親和叔叔;一半女人成為母親和姨媽,相互情誼綿綿。然而,自打教敵“無敵八兄弟”長大起,他們盤踞在邊界地段,壓迫欺侮自己部落的人,無法無天,將水草豐美的地方都據(jù)為己有,放牧牲畜,并把牲畜隨意趕到鄰近部落的草場吃草飲水,殘酷欺壓他人,致使這兩個部落之間的通婚傳統(tǒng)暫告中斷。
現(xiàn)今部落里的人都過上了安寧幸福的生活。鄰近部落的不少男女青年無限傾慕美名傳遍四方的絨巴德薩青年,出現(xiàn)了很多以簡便的婚宴,相互嫁娶男女,促成美好姻緣的家庭。
絨巴德薩的年輕小伙子頓珠每天到山上放牧?xí)r,與龍吉部落羅丹大叔的女兒珠措相識,并成為心心相印的戀人。
南面草甸山上有兩群綿羊在悠閑地吃草,好似斷了線的珍珠。這是絨巴德薩部落的小伙兒頓珠和龍吉部落的珠措的綿羊群。頓珠背著如影隨形,一刻也不離身的叉子槍,坐在一塊磐石上。微風(fēng)輕輕拂動著紅色翼旗,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顯得更加耀眼、鮮艷。
“啊啦啦莫啦啦日……”珠措哼起沒有歌詞的小曲,把塢爾朵甩得脆響,以給頓珠打招呼。
“呀,唱了一支好聽的歌。再唱一支吧。”頓珠跑到珠措跟前,直勾勾地看著她。珠措折斷一根納扎草,把根莖塞進嘴里嚼著,假裝羞怯地埋下頭,什么也不說。
“珠措。”頓珠放下槍,把槍叉立在地上,挪到珠措跟前,假裝有話要跟她說。
“啊。”
“你為什么不開腔?”
“不為什么呀。”
“那就唱首歌吧。”
牧區(qū)的男女之間除了情歌沒有什么可唱的。自古以來,牧區(qū)的青年男女通過情歌這一紐帶,爭取自由和幸福,繁衍后代,為人類的發(fā)展盡涓埃之力。
珠措想了想,唱了一首情歌:
“駿馬在草灘上嘶鳴,
黃金花鞍落在家里。
只要金鞍情義不變,
駿馬就會加速奔跑。”
她剛一唱完,就羞澀地背對著頓珠坐了下來。
頓珠對了一首歌:
“布谷在印度鳴叫,
雁子在門隅啁啾。
叫著走近咫尺間,
旃檀梢頭來相聚。”
唱畢,他就抱住珠措,解開腰帶,親起嘴……
如此這般,他倆彼此相愛,成為了只可死別,不可生離的情人。
把所有牲畜都趕到夏季放牧點后的一天,贊拉部落長騎上一匹烏鴉似的黑馬,穿上一件半新不舊的氆氌袍子,腳蹬一雙嶄新的喜查彩靴,奔夏季放牧點而去。
天空湛藍澄凈。一叢叢潔白的云團,宛然綿延不絕的雪山,在四面地平線盡頭飄動。陽光燦爛輝煌。草地上,蜜蜂歌唱著在天然花園里飛舞。生長在不斷向下飛流的澄澈山澗水邊的色欽花、色瓊花、沉香、紅黃白三色奶瓶花、鈴鐺花、飛燕草等各種野花芬芳四溢。嬌艷的蝴蝶仿佛在與野花競相爭妍,忽而飛旋,忽而享用花蕊,扇動翅翼。如此旖旎的自然風(fēng)光令贊拉部落長心曠神怡,萬分陶醉。他不由得下馬,仰面躺在花叢中,兩只手臂反剪,身心完全沉浸在歡樂之中。
黑馬也在享用潺潺流淌的山澗水邊的青草和草籽。叮咚作響的小鈴鐺聲給這美麗的自然界以更大的活力。
部落長在山澗水邊把臉和手洗干凈,舀一碗水,喝下,欣賞起遠遠近近的山川美景。夏之美女給予自然界以如此美麗的景色,使人們的身心獲得無盡的愉悅。他忖到,我把自己看作是官員,常年待在家里,不論夏季放牧點,還是冬季放牧點,一概不去。這純粹是自討苦吃,而不是什么享受。他不滿足于那一片錦緞似的草甸、各色鮮花的芳香、小鳥飛旋著“叮叮吱吱呱呱”啁啾的美妙聲音、在天空中輕緩飄舞的潔白云朵,安詳、自由、悠閑地徜徉在草甸上的畜群等色、聲、香、味、觸五妙欲無所不包的自然形成的夏之風(fēng)景,時而仰躺著凝望天空;時而豎起耳朵聆聽鳥叫聲;時而趴在地上,把鼻子貼到地面聞起花的芳香。
約莫午后時分,天上烏云翻卷,西邊天地連接處電光閃爍,偶爾響起幾聲老牦牛哞叫似的、緩慢而低沉的雷聲,使得部落長一急,立即離開此地,揚鞭策馬,疾馳而去。
啊嘖,這是旺欽嗎?是,是他。他的腳徹底痊愈了,不需要再拄拐杖。走路一點兒障礙也沒有。看到這一情況,部落長無比欣喜,儼然父子相見,抱住旺欽連連貼面道:“這下好利索了,好利索了。沒想到好得這么快。”他把旺欽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打量兩次,臉上綻開喜悅的笑容,雙手久久抱著他的肩膀。
旺欽也很高興:“我的腳完全好了。本來就傷得不重。我想你會來的。今天早晨我還在睡著的時候,一只知客鳥※‘叮叮叮’地不停鳴叫著,提醒我起床。我猜想今天會來什么樣的客人,到我家的只有你一個。這夢真靈驗。”他們愉快地寒暄著,把馬拴在帳篷繩上,卸下馬鞍,然后把它們趕到草灘上。今天早晨的知客鳥叫得比其它知客鳥悅耳、響亮,叫的時間也長,一直叫到旺欽起床。他吩咐扎西央恰“今天你把酸奶發(fā)酵得甜一點,”并從藏羚羊頸皮口袋里抓一把茶葉熬上。
旺欽掀開酸奶蓋子,給部落長盛一碗;用新鮮母牦牛酥油打茶;把手洗一下,挼少許好吃的糌粑油糕,把它捏成一坨一坨的,擱在部落長面前。
部落長恰在扎西央恰去放牧綿羊,占堆去放牧牦牛,只有旺欽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過來了。因此,他們倆隨意拉起了家常,談?wù)摰脑掝}面面俱到。做完一切接待部落長的事情,旺欽便坐在坐墊上,倒上一指甲蓋鼻煙道:“最近小伙子頓珠與龍吉部落羅丹家的珠措姑娘……她叫……旺珠……珠拉……不是……珠措認(rèn)識。現(xiàn)在他去放牧,有個漂亮的女孩給他作伴哪。”
部落長說:“這是好事。頓珠也不小了。他父親的仇也報了。他年紀(jì)不輕,該娶個媳婦了。”
西沉的太陽回過頭來,依依不舍地親吻起高低不平,猶如野獸獠牙的山峰。山峰裝作一副羞怯難當(dāng)?shù)臉幼樱媒鹕木I緞頭巾裹住腦袋。金黃色的晚霞賦予遼闊無垠的草原以浪漫色彩。群群牛羊從四面八方被趕回到畜圈。央嘎爾綿羊叫聲悠悠,黑色牦牛叫聲隆隆,牧人的歌聲、狗們的吠聲,一時給人以這樣一種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難以找尋比這更熱鬧、更美麗的景致。
晚上把牲畜趕回到?jīng)]有圍墻的畜圈,干完拴牦牛、擠奶等所有日常家務(wù)活,就吃晚飯。為了防敵防狼、行夫妻交歡之事,占堆和媳婦扛著被子到羊圈附近睡覺。
幾天來,部落長悠閑自在、舒心快樂地往返于旺欽家與自家的夏季放牧點和次角家與頓珠家之間。他走到哪家,哪家就把他當(dāng)作貴客伺候;又當(dāng)成自家人,與他談?wù)摳鞣N事情。
起初他從家里來的時候打算在夏季放牧點只住幾天。可是他被夏季草原美景深深地迷住,到這里都四天了,還不準(zhǔn)備回家。
趁這次部落長到夏季放牧點的機會,拉姆老太太讓旺欽到龍吉部落羅丹大叔家說親,給頓珠娶來了珠措姑娘。
那時藏北牧區(qū)的婚宴和婚禮儀式極其簡單,尤其是在夏季放牧點更加簡單。除了鋪在靦腆地緊挨在一起的這對新人屁股底下的一床舊紅色氆氌邊粗毛墊席和擺在新人面前的其他客人所沒有的兩碗融酥拌人參果,就沒有任何婚禮的特點。這是一場十分簡單、一點兒也不奢侈的婚禮。婚禮前一天,由次角和占堆幫忙,從綿羊群里精心挑選一只肥壯的公綿羊,把它宰殺,用新鮮肉、酸奶和奶汁招待客人。鄰居們都以客人的身份到頓珠家,高高興興地聊起了天。
從這天起,這對相親相愛的新人,在一個家庭里,開始品嘗起生活的滋味。
這天正值藏歷六月十五日。天空晴朗如鏡,連指甲大的云朵也沒有。皎潔的月亮躍出山巔。今天剛剛舉行婚禮的這對新人在羊圈外邊,用充滿情欲的柔聲細(xì)語,傾吐著心聲。
一般來說,入夜后所有昆蟲都回到各自的穴中隱蔽起來。然而也不知是出于妒嫉,跟兩個新人媲美呢,還是因為害臊而飛走的,兩只小蝴蝶在明媚的月光下,盤旋著在空中飛翔。
啊,草原的夏季是如此的短暫呀!綠色的草尖很快變成灰白色發(fā)辮。下午的風(fēng)兒將帳篷四周吹得呼呼作響。牲畜膘肥體壯,一改春季的模樣,都變得豐腴渾圓。牦牛的犄角宛若抹了酥油一般黝黑閃亮。
秋季是牲畜交配繁殖的季節(jié)。為了“心上人”,那些早晚拴在拴牛地線上的體大如野牦牛的種牦牛,發(fā)出雷鳴般的吼叫聲,頂起犄角,進行殊死搏斗,給擠母牦牛奶的人帶來麻煩,常常險遭種牦牛踩踏。
到了深秋,天漸漸變冷,湖泊和河流邊緣結(jié)一層薄冰。山巒和原野變成黃澄澄一片。有時夜間草原上還降下薄薄的白霜。
夏季棲息在湖中的候鳥們?nèi)淌懿蛔『涞囊u擊,雄前雌后排成隊,張開翅膀飛向南方。
遷到夏季放牧點的游牧部落逐步返回到定居點。儲存好酥油、奶渣,收齊羊毛、牦牛毛,秋季便是牧民最輕閑的季節(jié)。
這天次角帶著兩個雙胞胎孩子到旺欽家。
旺欽不計前嫌,給次角倒茶,遞鼻煙壺,從自己座墊旁抓一把用茶葉煮過、染成棕色的羊拐,分給兩個孩子,說:“這兩個孩子挺聽話。你們倆拿去玩吧。”他撫摸一下兩個孩子的臉蛋:“真乖。雙胞胎叫人暈頭轉(zhuǎn)向。我到現(xiàn)在都不能分辨出這兩個孩子哪個是大的,哪個是小的。”
次角把鼻煙壺還給旺欽,指著兩個孩子說:“這個是大的,這個是小的。”
兩個孩子得到羊拐后,不勝歡喜,說著“這是我的馬,這是你的綿羊”,玩了起來。
一開始,次角不知道話該從哪里說起,便輕聲問道:“旺欽大叔,你的腳完全好了嗎?”
“徹底好了。跟以前一樣。”旺欽把受過傷的腳往前一伸,動了動腳面,“一點兒也不疼,完全好了。”
次角說:“現(xiàn)在不忙,天氣也不算太冷……”
由于為自己殺死旺欽的好朋友尼夏深感愧疚,不敢繼續(xù)表示愿意為此毫不猶豫地充當(dāng)旺欽的幫手。但是旺欽領(lǐng)會到后面一句話的意思,便接過話茬道:“是的。我也是這么想的。現(xiàn)在我們的武器也不算差。依我看,部落長對我們恩重如山。他沒有必要跟我們一起受苦受難,他待在家里最好不過。他把槍借給我們就可以了。”他朝自己掛在帳篷柱子上的槍瞥了一眼。
次角非常滿意地點點頭:“是的。他沒有必要跟我們一起去。為報答消滅‘無敵三兄弟’之恩,那天達娃大叔發(fā)誓要派他的兒子丹瑪和貴楚幫我們的忙。”
旺欽說:“那就好。我們本來就有資格帶他的兩個孩子。現(xiàn)在我們沒有必要拖延時間。話說‘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如果我們暫時被打敗,需要逃跑,遇上下雪天,就容易被跟蹤。現(xiàn)在正是時候。再拖延的話就有下雪的危險。”
由于需要安排進攻的時間,確定行走路線,旺欽差兒媳婦去請部落長。
“哈哈。兩位大將軍為什么不叫我呢?”部落長開著玩笑,邁開大步,走了進去。
“這不是請來了嗎?”旺欽也開了個玩笑。
部落長說:“聽扎西央恰說,你們倆已經(jīng)安排好了。”
“部落長撒謊了。我沒有這么說。”扎西央恰這么一辯解,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等過了明天、后天,大后天這個良辰吉日出發(fā)吧。再也沒有磨磨蹭蹭的必要了。”這次他表現(xiàn)出名副其實的部落長的樣子,果斷地說。然后掰起手指頭。“這次我、旺欽父子倆、次角和頓珠五個人去,再帶上尼瑪給我們燒茶。”
他這么一說,弄得旺欽和次角不知道該說什么。旺欽說:“我看部落長您就沒必要去了。”
“啊?你是說我沒有必要去?為什么?”部落長訝然瞪大了一雙眼睛。
“我們的意見是您待在家里掌管部落里的事務(wù)。你要是把槍借給我們的話,龍吉的達娃大叔答應(yīng)派他的兩個兒子幫忙。”旺欽作出解釋,并從他這個不會說敬語的人嘴里蹦出來一個“待”的藏語敬詞“朽”字。
部落長右手托起腮幫想了想,用干脆而又略帶慍怒的語氣說:“是不是說我要是不待在家里,太陽就不會照到絨巴德薩?我不待在家里,太陽也會照樣從東方升起來,從西邊落下山去。你們是不是說我不待在家里,絨巴德薩的人就不會吃飯、穿衣?時間長則一個月,短則半個月我們就能回來。”
旺欽和次角不敢回復(fù)。一時間這頂窄小的帳篷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靜得仿佛羊糞蛋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也有可能聽得到。
過了一會兒,旺欽低聲道:“你跟我們一起吃太多的苦,我心里過意不去。要不然……”
部落長接過旺欽的話茬道:“吃點苦算什么?為了我們,你不僅腳受傷了,而且還……”他差點提起有關(guān)尼夏喪命的事兒。想到次角也在這里,不能提這事兒,便沉吟片刻后繼續(xù)說:“胯下有馬騎,身上有槍背,不會有任何問題。這次怎么個走法、怎么個打法,由你謀劃。今明兩天做好準(zhǔn)備。后天曙光一現(xiàn),我們就起床。喝完早茶,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出發(fā)。”
今天部落長與以往不同,果斷地決定一切事情,且把仆人尼瑪叫來,派他到龍吉,通知達娃大叔的丹瑪和貴楚明天到這里集中,自帶馬匹、干糧和刀矛等精良武器。
在接下來的兩天內(nèi),大家縫補靴底、皮袍,磨刀,擦槍,備好干糧等所有必需品,于第三天黎明時分起床,喝早茶。
“高興得過頭,意味著小伙要出戰(zhàn)”這句話說得多么在理啊。占堆、頓珠、丹瑪和貴楚一反常態(tài),起床后洗了一下臉和手。
當(dāng)朝陽的光芒照耀整個天宇時,大家牽上各自的馬,套好馬鞍轡頭,到旺欽家門口集中。有槍的翼旗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鮮艷奪目。
在微風(fēng)中獵獵飄揚的叉子槍的翼旗、用彩色布條編織的,五彩紛呈的馬尾巴,威風(fēng)凜凜的馬兒的奔跑欲望等給旺欽以無限歡喜。他臉上綻開笑容,一股子戰(zhàn)無不勝的勇氣和信心,使得他全身心有了用之不竭的力量。他說聲:“呀,小伙子們,我們出發(fā)”,一躍跨上馬背。與此同時,其他人也騎上了馬。
留在家里的人煨起遮天蔽日的桑煙,祝福出門尋仇的人長命百歲,免遭劫難,戰(zhàn)勝仇敵。
扎西央恰和珠措為離別自己的男人而感到痛苦和擔(dān)憂,她們的眼里噙滿淚水,視線變得模糊,卻強忍著沒有流出來。
“嘰嘰嗦嗦,愿善神得勝!
“在同等的馬匹中,快出一段轡頭。在同等的人里,高出一截頭盔。”旺欽領(lǐng)著一撥人呼神喚龍,繞村子轉(zhuǎn)三圈,像嶺國※的勇士出征、降服敵人一樣,奔向南方。
到了南面的山口,大家這才掉轉(zhuǎn)頭來,朝自己部落望了望。這時留在家里的人都還站在門口目送他們。
為了能夠使馬匹保持體力,他們早晨天一亮就啟程,不到中午就走到水草豐美的地方,在那里扎營住宿,次日繼續(xù)趕路。這天從住地眺望遠處,看見昂然佇立在連綿群山的霧靄中的雪峰,一如束成白煙頂髻的威武之人。這無疑是央秋的救星輔佐者、護法疾馳者神山格寧倫吉孜莫峰。此刻,旺欽父子倆喜出望外,仿佛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
這地方水草豐饒,而且能夠拜謁神山格寧倫吉孜莫峰巔,便在此地住了一宿。
大伙兒卸下馬鞍,把馬拴在草地上,用袍子下擺裝牛糞,堆放到一處。尼瑪、丹瑪和貴楚三人立馬把用火鐮打出的火苗放進用牛糞窩起的圓圈中間,再往火苗上放一些細(xì)碎的牛糞,趴在地上吹氣。一開始煙霧細(xì)如馬尾巴毛。但后來越燒越旺,煙霧似青龍上天。向天空升騰的裊裊青煙給廣袤的草原以生機。他們?nèi)齻€人依舊趴在地上往火堆上吹氣,煙霧變小,火焰熊熊燃燒起來。
他們離開家鄉(xiāng)后,直到今天只喝到開水,沒有喝到茶。旺欽心忖,今天因為拜見了神山救星輔佐者,就想到即使沒有多少茶,也要燒茶喝。他像個把祖先留下的財富在一天之內(nèi)揮霍一空的敗家子,把茶袋翻個底朝天,把茶葉全部放入陶罐,連一片葉子也不留,燒了起來。
火燒得很旺,陶罐里的暗紅色茶燒得沸沸揚揚。伙夫尼瑪說著“茶燒開了”,用兩只袖口抓起爐子上的陶罐,把它端下來,給每個人的碗里倒上茶。旺欽父子倆面向格寧倫布神,一致喊道:
“嗦嗦!
救星輔佐者,
護法疾馳者,
敬給格寧神,
去時救星護送,
來時救星迎接。
比親人太陽溫暖,
對敵人勝過雷殛。
嗦嗦!
愿我的坐騎,
在眾馬之中快一步。
愿我的銀盔,
在眾人之中高出一頭。”
他把頭道茶新敬向格寧神,并反復(fù)祈禱能夠在戰(zhàn)場上獲得勝利。
其他人都喝起了茶。
大伙兒往自己的碗里放入糌粑和奶渣。伙夫馬不停蹄地給大伙兒倒茶。然后往煮肉用的紅銅鍋里倒上水,開始煮肉。
肉煮好后,把冒著熱氣的肉一塊一塊地取出來,均勻地分成八堆,用民間的一種叫做“放石子”的抓鬮兒辦法分肉。即,一個人躲起來,其余人把自己揀來的石頭,或者牛糞、羊糞蛋、草莖等混放在一起,交給那個躲起來的人,由其放到肉上,每個人都得記住自己揀的抓鬮兒用的道具是什么。
幾天來,一滴茶也沒有喝到。今天喝上四五碗釅茶,既讓大伙兒解了渴,又使身體有了使不完的勁兒。
旺欽推測,從這里到央秋只有約一天的馬站※。到了第二天的營地,茶足身暖后說:“我看從這里到央秋很近。我要做到既不驚動雞,又能取蛋。所以暫時就待在這里。我和頓珠先去探探情況。”
“沒有那么近吧?那次你到央秋時,耽擱了很長時間。你不會是認(rèn)錯地方了吧?”部落長狐疑地門道。
旺欽答道:“沒弄錯。那次我不熟悉地形,去的時候凈走了彎路。”
對于旺欽提出的這一辦法,大家都表示滿意。
旺欽和頓珠都把槍交給丹瑪和貴楚,帶上半份路途干糧,化裝成乞丐出發(fā)了。
他倆走了一天一夜,臨近天黑的時候,到達那次旺欽隱蔽的亂石谷。他們吃了幾節(jié)肉。因多日受到疲憊的折磨,兩個人都很快跌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天剛蒙蒙亮,旺欽就睡醒了。可是他懶得起床,從被窩里欠起身,倒一指甲蓋鼻煙,想美美地吸上一鼻子,便用食指和大拇指夾起一大撮鼻煙,舉至右鼻孔,使勁一吸,也不知是鼻煙太多,還是用力過猛,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噴出唾沫星子,弄得貼在胸口的左手大拇指上的鼻煙,如同風(fēng)吹灰塵一般,一掃而光,一點兒痕跡也不留。這時頓珠也醒來。他伸個懶腰,說:“這個亂石谷挺暖和的。我一覺醒來天都已經(jīng)亮了。”說著喊一聲“啊若呀”,再一次伸伸懶腰,從被窩里坐了起來。
“我也沒有凍著。”旺欽說著,把剛才打噴嚏,從鼻尖垂落的鼻涕擦一下,重又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少許鼻煙,準(zhǔn)備吸。
這時太陽出來了。他們起床,走出亂石谷,見達塘部落的村莊仍坐落在原處。旺欽心想,為什么草灘上有很多馬呢?朋友嘎洛家還在原來的放牧點,帳篷背面※的經(jīng)幡在輕輕飄蕩。那些人家燒茶的煙霧在裊裊升騰。位于溝頭的贊貴家比嘎洛家大很多倍的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飄舞。他們家也和其他家庭一樣,燒茶的煙霧藍幽幽地在向空中飄飛。我的終生伴侶央姆被迫與自己分離,住在那頂破舊帳篷里。他難過得差點兒流出淚來。但他想起“好漢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這句老話,也就咬緊牙關(guān),忍住了眼淚。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指指著一戶人家,告訴頓珠說:“看,那是我的朋友嘎洛家。那家是贊貴家。”
他倆各吃一塊肉,以代早茶。
“你裝作乞丐走吧。先假裝到那幾戶人家要飯。然后就到嘎洛家。嘎洛是個跛子。除了他本人,別跟其他人說我來了。”旺欽派頓珠到村子里,他自己仍然躲在亂石谷。
頓珠直奔一戶人家,佯裝要飯。那家有兩條像老虎一樣的狗,它們打雷似地叫著,向他撲來。如果拴狗繩被拽斷,得以掙脫,絕對會要他的命。他提壯壯膽子,把手伸進懷里,抓住刀把兒,從遠處連連喊道:“喂,主人家,賞些乞丐食,可積善緣。行行好,賞點剩飯剩茶。”但是招呼他的只有那兩條狗。他想,長時間站在這里喊,非但要不到飯,自己反倒完全有可能被狗吃掉。于是,他就離開那里,到另外一家門口,跟剛才一樣,從遠處喊。結(jié)果要到了很多“乞丐食”。
他轉(zhuǎn)而朝嘎洛家走去。起初歡迎他的有兩條牛犢大的牧羊犬。狗叫了不多一會兒,一個女人帶一碗吃剩的血腸出來,把血腸給了他。
他小聲說道:“我是嘎洛的朋友。如果他在家,就請他出來一下。”
那個女人把他從頭到腳好生打量一番,不解地說:“我沒有聽說過我們的老頭子有個叫花子、游棍朋友。你是誰呀?”
他答道:“他來了就知道了。”
“你是沒有名字的朋友嗎?”她有些不友好地看著他,雙眼閃爍著疑惑的神情。
頓珠向前邁一步說:“這個你管不著。”
“我是他老婆。怎么管不著?”她仍然盤問著不走。
“反正我沒有說謊。你叫他到這兒見我一面吧。別的你就別管。你一個女人不插手我們男人的事情好。”
“我男人不在。”
“上哪兒啦?”頓珠著急得眼睛都瞪大了。
“這個你管不著。我們夫妻的事情你們流浪漢不管的好。”她用跟剛才頓珠說的差不多的話予以回?fù)簦旖菙D出一線詭異的笑。
“我要上你家看他在不在。”頓珠欲進她家門,被她擋住并罵道:“不要來。你個要飯的真夠囂張的了。”
“我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好管閑事的女人。”
“這人是誰呀?”嘎洛看見自己的女人跟一個乞丐吵架,便跨出門,盯著頓珠走了過來。
頓珠見這個人腿瘸,便知道是嘎洛:“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再怎么細(xì)瞧并回憶,嘎洛也都想不起自己見過這個年輕人:“我不認(rèn)識你。你有什么事情?”
頓珠眼里流露出猶疑的神情,瞟一眼女人,說了一句暗語:“你忘了你的腿是怎么斷的嗎?”
嘎洛馬上跑到頓珠跟前,輕聲問道:“你……你是朋友旺欽的同伴呀?”
頓珠點一下頭,臉上露出笑容。
嘎洛對自己的妻子說:“不把嘴巴閉成屁眼似的,會招致災(zāi)禍的。”他用手指頭戳一下妻子的鼻尖,打發(fā)她回家,瞪眼道:“快燒茶。”
“如果是你的朋友,干嘛還要瞞著我?”他妻子發(fā)起牢騷,艾艾怨怨地回家去。
“閉嘴。”嘎洛瞪她一眼,走近頓珠低聲問道:“旺欽友現(xiàn)在是不是躲在那個亂石谷?”
“是的。”
“他還好嗎?”
“還好。”
“你們一共有幾個人?”
“八個人。”
嘎洛把頓珠手上的乞丐食喂給狗,返回到家里取來一湯庫糌粑油團和幾塊煮綿羊肉給頓珠:“你現(xiàn)在就回去。晚上能回到那兒。”說完,他便急匆匆地回到家里。
旺欽和頓珠吃著嘎洛捎來的糌粑油團和肉,在亂石谷等候著,哪兒也不能去,像囚犯一樣躲藏著。無所事事地等候,是多么郁悶、多么難熬的日子啊!
旺欽心忖,嘎洛友什么時候到來?他有什么好消息告訴我呢?其實他知道嘎洛天黑以后才過來。可是由于時間難以打發(fā),走出亂石谷口,抬起頭,不停地朝村落看。
頓珠吃飽喝足后,仰面躺下,直瞪瞪地望著天空,儼然為辦成一件大事而感到心滿意足。他想起了在家里的母親和新近迎娶的妻子。現(xiàn)在她們倆在忙什么呢?可能想念我,正在談起有關(guān)我的話題。母親一定在用粗糙的手撩開帳篷門,望著我們行走的方向,掛念著我,等候我返回家里。緊接著想到,也許珠措從母親身體左邊,或者右邊門縫遠遠地望著,等候著我回家。他慢慢合上眼,假裝入睡,縮回兩只腳,身子側(cè)向右邊,躺了下來。
日薄西山,仿佛一枚金幣立在沙堆上,金光閃閃。大山的影子漸漸遠去。太陽慢慢向天空隱沒。金黃的晚霞涂滿西邊的天際,使得無邊無際的天空被分割成兩半——一半黃色,一半藍色。一抹夕陽的余輝高出其它山峰,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然而,在一碗茶的工夫消逝殆盡,大地被黑色大幕籠罩,天空布滿星光。
旺欽和頓珠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牛糞堆成鳥窩狀,用火鐮打出火苗,再將一些細(xì)碎的牛糞撒在上面,兩人都趴在地上,往火苗上吹氣。一會兒工夫,便燃起了紅通通的火焰。
他倆面對面坐著。擺在每人面前的一塊扁平石片上的煮肉被火烤熱,融化的脂肪油浸潤著石片。
頓珠拿起自己面前的肉吃起來:“大叔,吃肉吧。”
旺欽把自己面前的肉翻個個兒,說:“我先吸個鼻煙。”他從懷里掏出鼻煙壺,在膝蓋上連敲三下,倒到右手大拇指指甲蓋上。
一個吃起肉。
一個吸起鼻煙。
一輪橢圓形月亮從東方升起,將黑漆漆的世界涂抹成白茫茫一片。旺欽掏出脅刀,拿起自己面前那節(jié)肉吃起來。
頓珠往爐膛里添幾塊牛糞,砸開肩胛骨,用刀尖把骨髓挑出來吃。
聽到從不遠處吹來的“咝咝”的口哨聲,他們就異口同聲地說“朋友到了”。他們走出亂石谷一看,發(fā)現(xiàn)嘎洛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們便上前迎接。
嘎洛和旺欽像久別重逢的母子抱成了一團。
嘎洛撫摸著旺欽的臉頰問道:“你還好嗎?”
旺欽既高興又激動,抽咽著答道:“我很……好。朋……友你好嗎?”
“我健健康康的。走,到我家去。”
“你家方便嗎?”旺欽問。
嘎洛收拾起他們倆攤在地上的東西答道:“不用擔(dān)心,趕緊走吧。”
旺欽極欲知道央姆的境況:“央姆好嗎?”
嘎洛回答道:“央姆好。到家里說。我們走。”
他們離開亂石谷去嘎洛家。
到家時嘎洛的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入睡。妻子坐在灶邊紡線。好吃的土巴在灶上的一口大陶鍋里沸騰著,肉、脂肪和蘿卜的香氣撲鼻而來。灶邊放著一陶罐茶。這些土巴和茶顯然是早就為旺欽和頓珠準(zhǔn)備的。
嘎洛妻子問兩位客人道:“你們倆有碗嗎?”
“有。”他們倆從懷兜里掏出碗,放在面前。
“喝碗熱茶,可以暖身子。”嘎洛女人給兩位客人倒茶,接著盛兩碗土巴給他們倆。
旺欽問道:“好友,草灘上有很多馬,都是誰家的?”
嘎洛說:“先好好吃飯,喝茶。你們很多天沒有喝到茶,一定口渴了。吃飽喝足了,我們再聊。給我也盛碗土巴。”
旺欽和頓珠肚子并不餓,只是口渴了。可是因為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土巴,所以他們每人都各吃了兩碗。
嘎洛從懷兜里掏出鼻煙壺,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少量鼻煙,把鼻煙壺遞給旺欽:“你們都有馬騎嗎?”
“有馬,每人都有一匹馬。”旺欽答完后又一次問道:“央姆還好嗎?”
“健健康康的。去年她還生了一個男孩兒。”嘎洛給旺欽講了一件往事:
央姆出于得到掙脫魔爪機會的自信,為了完全消除贊貴喀肖的疑慮,繼續(xù)裝出對他有深厚感情的樣子,在贊貴喀肖外出時假裝擔(dān)心,流出眼淚;待他從外面回家時,到很遠的地方迎接他,說:“你每出一次遠門,我心里就變得空落落的。”諸如此類,凈說些奉承的話。
事實上贊貴喀肖每出一次遠門,她的身心就獲得一次自由和幸福。
過去贊貴肖需要外出時,他便含蓄地委托自己信賴的人暗中觀察央姆的行為舉止。那些人佯裝幫她燒火打水,予以監(jiān)護。央姆得知這一情況后,裝出自己非常守規(guī)矩,關(guān)心贊貴喀肖,在他即將回到家里時,就忙著煮肉、挼酥油酪糕,等候他的到來。因而,贊貴喀肖充分相信她,不再提防她。
有一天,贊貴喀肖接到邀請他出席外地一富豪人家婚宴的通知。由于他喜好骰子、藏牌和酒,他就穿上豹皮鑲邊袍子,戴上狐皮帽,騎上一匹棗騮馬赴宴。
臨行前,央姆裝得非常關(guān)心他,叮嚀道:“少喝點酒,喝醉了不好,也沒準(zhǔn)跟人發(fā)生口角。”
贊貴喀肖答應(yīng)道:“呀呀。我不喝那么多酒。你不要擔(dān)心啊。”他心想,還真不能喝得太多。她這樣關(guān)心我,我當(dāng)然得聽她的話。
婚禮座席上坐著很多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賓客。他威嚴(yán)地坐在他們中間。可是一見他丑陋的相貌,就令大人們惡心,令小孩兒害怕。女人們竊竊私語,嘲笑他,弄得他惱羞成怒,一碗接一碗地喝了很多青稞酒。喝醉后,跟坐在旁邊的一個富人的寵兒發(fā)了生爭。他說:“我贊貴是贊※的兒子。你這樣看不起我,知道這個叫什么嗎?”他掏出腰刀,訓(xùn)斥著準(zhǔn)備要人家的命:“今天‘牦牛犢跟野牦牛比試頂角,死的是牦牛犢而不是野牦牛(語近‘以卵擊石’。譯者注)’。”所幸當(dāng)時席間有很多人,那位公子哥兒被客人們攔住了:“‘酒醉口失言,睡熟腚失控’,不要這樣。”
那個被嬌縱的寵兒怒不可遏:“霧起于大海,無海不起霧(語近‘無風(fēng)不起浪。譯者注)。狐貍尾巴不捏顯得蓬松,一捏就可細(xì)瞧像啥(語近‘是騾子是馬溜出來瞧瞧。譯者注’)’。”他撲到贊貴身上,掏出了腰刀。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在場的所有人都圍上來拉架,血戰(zhàn)勉強被阻止。
翌日。那個寵兒帶上兩個小嘍啰,埋伏在贊貴喀肖返鄉(xiāng)時經(jīng)過的路上。他們一人拿一把刀,說:“你這個昨天說大話的豁嘴,知道我是誰嗎?要是有膽量,你就來呀。”
贊貴把刀連同刀鞘一起拔出來,心想著今天很不走運,人數(shù)懸殊太大,便說:“對不起,昨天我喝醉了。”他把刀交給那個被寵出來的富家子弟,希望饒自己一命。
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把贊貴的腰刀一扔:“哈哈。懦夫就是這么個德行。酒對膽小鬼特管用啊。哈哈。你從我們胯下來回爬三次,我們就饒你不死。”他們把腿岔開,擺出讓他鉆胯襠的樣子。
同是男兒身,一個屈從另一個,從胯下鉆進鉆出雖無不可忍受的肌膚之痛。但從心而論,沒有比這個更為不可容忍的蔑視和凌辱。贊貴以更加令人惡心的神情,試圖保住性命:“少爺,可別這么說。我都認(rèn)輸了,還有什么不行的。從今往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就不會出現(xiàn)糾紛和官司。以后少爺?shù)轿覀兎拍咙c,需要我做什么,請盡管吩咐。”
那個寵兒更加氣勢洶洶地抓起贊貴的胸口,右手將刀尖對準(zhǔn)他的鼻子說:“廓日,豁嘴,你要是不知道這個叫啥,我就告訴你吧,這個叫做刀尖。身為富家子弟,我一個身穿綢緞,嘴中吃大米紅糖的人,殺死一個豁嘴老乞丐,比踩死地上的小蟲子還容易。我問你鉆不鉆我們的胯襠?脆如馬尾巴的小命還要不要?”說著就把刀尖抵在他的上唇上說:“把這地方割開,是不是變得更加威武?”他用刀尖使勁一劃,在贊拉上唇右邊拉開一道口子,一股鮮血頓然流了出來。
“啊——”贊貴忍受不了殘酷的折磨,發(fā)出震天響地的吼叫聲,撲到那個寵兒的身上,扯住他的發(fā)辮狠狠一拽,右腳朝他肚子上一踹,弄得他仰面倒地,兩眼冒金花。見狀,他的兩個小嘍啰似猛虎跳崖,毫不猶豫地?fù)涞劫澷F身上。贊貴掏出懷刀,后退一步。在他前面那個小嘍啰舉起約莫一庹長的刀子向他砍過來。他隨即將一肘長的懷刀橫著捅過去,隨著“聽”的一聲金屬的撞擊聲,把對方的刀子擋開了。此時另一個小嘍啰將一把長刀刺向他的胸口。他迅速后退著,用懷刀,勉強擋住了對方的刀。
那個被嬌慣的公子哥兒醒轉(zhuǎn)過來,咬牙切齒地用腰刀支撐著身體站起來,怒視著贊貴,用袖口揩一下從兩個鼻孔流出來的血,雙腿顫巍巍地喘著粗氣道:“今……今天……要是放過……這條老狗,就不要喊我的名字。你們倆……你們倆也……不配做男人。”他又擦掉一把血,指著贊貴說:“你這條老狗,從今天起,再也別想活在這個世界上。”
贊貴心里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心忖,今天反正不能指望活著回家。“與其像狐貍夾著尾巴逃跑,不如像老虎微笑著戰(zhàn)死”。他便把下半個臉的鮮血揩一下,說:“你們?nèi)硕嗍w多,我人少尸體少。從今往后,你們?nèi)齻€休想再見到父母的尊容,也別想得到明媚陽光的溫暖。”他看一眼剛才交給對方的腰刀,鑲嵌著松耳石和珊瑚的漢銀刀鞘橫在沙地里,刀子一半被壓在沙子下面。這使得他有了一種自己落入敵人之手后,亡靈在中陰游蕩時所看到的悲慘景象一般的感覺。他想,我現(xiàn)在還沒有丟掉性命,仍活在世上。在我死之前將刀子連同刀鞘扔掉,被壓在沙子下面,這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于是乎,他就朝自己的刀子跳了過去。這時,一個小嘍啰把刀子刺向他。雖然他把那把刀子給擋了回去,可是他的右耳被割,垂向肩膀,要不是那一點點行將脫落的皮子,早就離開它原來的部位了。他做好了死,而不是活著的準(zhǔn)備,便將懷刀使勁一戳,戳到那小嘍啰的胸口。那小嘍啰哀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那個公子哥兒把刀子朝贊貴喀肖左側(cè)捅過去。他除了同歸于盡,別的什么也不想。因此,他沒有阻擋朝自己捅過來的刀子,而是把刀子使勁刺向?qū)Ψ剑沟迷谒挠沂直粚Ψ娇尺^來的刀子從肩膀與手臂連接處砍斷的同時,對方的肚子被劃開,露出腸子,倒在了地上。他的身體也失去平衡,暈暈乎乎的,沒了知覺。
過了一會兒,一陣狂風(fēng)讓他蘇醒過來。他見自己被一個小嘍啰的尸體壓著。我剛才怎么了?壓在我身上的是什么人的尸體?我是不是睡著了?他想著長嘆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刀子插在一個小嘍啰胸口,刀柄還緊緊攥在自己的右手上。心想,我還沒有死,躺在尸體下面真晦氣。他使勁挺起身,把身上的尸體推到了左邊。
他感覺身體左側(cè)沉沉的,仿佛被一塊很重的磐石壓著。他全然沒想起自己的左臂被人砍斷這檔事兒。
他慢慢地環(huán)視四周,看見自己那匹棗騮馬像丟了魂似地低著頭,站在尸體中間。一種自己能夠活著回到家里的信心和自己一個人戰(zhàn)勝三個仇敵的自豪感,使他的全身充滿力量,像是毫發(fā)未損,安然無恙。他猛然從地上站起來,朝坐騎走去,一個翻身,躍上馬背。當(dāng)他用左手去抓轡頭時,感覺到無法動彈。這是怎么啦?他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臂連同皮袍袖子不知去向。這才想起是被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砍斷的。他找尋那條被砍斷的手臂。沒成想,那條手臂由那個公子哥兒枕在腦袋下面。這一情形令他悲痛欲絕,這才感覺到疼痛難忍,搖搖欲墜,險些從馬背上墜落下來。
半截腰刀被壓在沙子下面,這令他心里感到不曾有過的巨大悲哀,使得兩顆淚珠賽跑似地分別從兩只眼睛里滑落,溶進下半張臉的鮮血之中。一滴血滴到馬鞍上。這才讓他記起了上唇被割的事兒,有了疼痛的感覺。他舉起右手揩拭下半張臉的血時,覺得有一樣?xùn)|西從肩膀上耷拉下來,一瞧,發(fā)現(xiàn)右耳血淋淋地懸在肩膀上。他氣乎乎地抬起頭,“哈哈哈”地朝天空大笑著,緊咬下唇,一把扯掉垂懸于肩膀上的耳朵,把它扔了出去。那只耳朵掉在綠油油的草叢中,宛然盛開在綠葉上的一朵紅花。他直愣愣地盯著耳朵看一會兒,嘆口氣,再次“哈哈哈”地仰天大笑。
這時,兩只烏鴉“呱呱”叫著飛過來,在他頭頂轉(zhuǎn)一圈,降落到地上,用喙把那只失去主人的耳朵叼起來,互相爭搶著飛走了。他歪著腦袋,望著遠去的那兩只烏鴉,嘴角堆出一絲笑,儼同佛祖以身飼虎,又像是在為把自己的耳朵施舍給兩只飽受饑餓折磨的烏鴉感到自豪。
過了一會兒,他又一次像蘇醒過來似的,雙目變得炯炯有神,長嘆一口氣,為自己尚未斷氣,就看到耳朵被烏鴉吃掉深感悲哀。他為剛才扔掉耳朵感到極大的懊悔,心想不該把耳朵扔掉,便朝那兩只烏鴉啐了幾口:“呸呸呸。”
他壓一下馬鐙,奔回家的路而去,身后劃下一道紅線。他的雙眼變得模糊,腦袋漸漸垂下去,手上的韁繩也脫落了。
次日早晨,央姆出門時,發(fā)現(xiàn)那匹棗騮馬站在門口,低頭看著自己,頭好像抬不起來。她心里一慌,往馬背上一瞧,發(fā)現(xiàn)贊貴喀肖斷了一只手臂的尸體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伛W在馬背上;腦袋耷拉到下巴下面,血往地上滴淌。
“阿媽媽”。她從來沒有見過尸體,便失聲叫了起來。隨后跑出去,把情況告訴左鄰右舍。鄰居們驚恐不已,想到一個女人處理不了尸首,不幫忙哪兒行,便七手八腳地幫她把贊貴喀肖的尸體下葬了。
對于央姆來說,這一出乎意料的事情,促使她實現(xiàn)了盼望已久的空想(愿望),心里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但是出于對死者的同情,她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不停地供燈,以做祭奠。
講到這里,旺欽悔恨交加,吼叫道:“這個惡棍已經(jīng)被除掉了,我來晚了。”
嘎洛勸道:“不要喊,不要喊。”
旺欽問:“那么現(xiàn)在央姆是孤身一人吧?”
嘎洛倒一指甲蓋鼻煙說:“那些戍邊軍還沒有撤走,他們過幾天才走。這段時間好友你就在這里等著吧。現(xiàn)在可能不需要打斗了。今年戍邊軍把我們的武器全部收繳了。據(jù)說今年猴子妖魔軍來到后藏扎什倫布一帶了。他們說要去反擊猴子妖魔軍。還說如果部落里有人前往支援,就獎勵一百個大洋。”
“這里也來了戍邊軍嗎?”旺欽問道。
嘎洛答道:“來了。去年就到這里來了。那些人是找好友你的。”
他們是怎么知道的?旺欽心里直犯嘀咕:“那會兒我們把藏兵全部殲滅了。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他驚訝地自言自語道。
以前被央秋部落消滅的那些藏軍,是駐扎在朵熱夏的隸屬藏北部隊的戍邊軍。那年次公如本帶的那些戍邊軍沒有去朵熱夏,而是待在央秋。他們以為謊稱他們來了以后,朵熱夏一帶就會變得安全。但是被央秋措殲滅,沒能如期返回去,便以為可能發(fā)生了重大事件,藏北軍派出兩個班的兵力到朵熱夏一帶。那些戍邊軍到朵熱夏以后,詢問當(dāng)?shù)厝藭r,得到的回答是,每年都有一個班的戍邊軍到那里。可是今年沒有來。因此,對于藏北民兵來說,次公如本帶來的那個班已然銷聲匿跡,無法追查根底。
以前與贊貴喀肖同流合污的那些土匪,在藏北各地?fù)尳佟⒋颢C幾年。回去后購買火藥,于藏歷七月份抵達甲姆囊。藏北內(nèi)務(wù)總管兵營在草原上搭建帳篷,飲酒吃肉,舉辦軍訓(xùn)、比武、懲處罪犯的活動。士兵們進行跑馬射擊、摔跤、賽馬、唱歌跳舞等各種活動。另外,把那些因偷盜、搶劫和殺人而鋃鐺入獄的罪犯的衣服扒光宣判,并按罪行大小打鞭子。
查巴代本※坐在軟席上,品嘗著酒肉,瞪起眼,命令道:“狠狠地抽(鞭子)。”有時他以各種下流動作挑逗跟前的漂亮姑娘。
規(guī)定項目結(jié)束后,喜歡唱歌跳舞、跑馬射箭的富家子弟舉行各種民間活動。
他們在路的右邊豎立牦牛或綿羊肩胛骨,進行跑射比賽。然而,在藏軍士兵和鄉(xiāng)民騎馬者中沒有一個能夠射中靶子的。
此時土匪們穩(wěn)穩(wěn)地騎著馬,在頭頂揮動著槍,展示各種技藝,把那些靶子一個接一個地打掉,弄得查巴代本萬分驚訝,手里的酒碗也掉落到地上,仿佛兩眼失去閉合的功能,看得出神,雙目呆滯。
賽馬娛樂之時,他想知道那些不修邊幅,如同流浪漢的馬術(shù)表演者是從哪兒來的?以前朵熱夏一帶的戍邊軍是不是被他們殲滅的?如果能夠查明這件事情,那可謂是功績卓著。于是他把自己的士兵叫到跟前,悄聲耳語了幾句。
那個小士兵跑到土匪跟前招招手,說:“代本老爺請你們過去。”
土匪們十分警覺地握著槍,大步跟在那個小士兵身后,走到代本跟前,異口同聲地唱道:
“白片石當(dāng)帳篷太久,
不知每頂帳篷拴繩。
以藍天做首領(lǐng)太久,
不知尊重上面頭人。”
唱畢,說道:“有什么事兒?想玩男人的游戲,只好玩。不然我們要走了。”
一聽歌詞,代本就知道他們是到處游蕩的土匪,便焦急地說:“你……你們不必過慮。我……我們交個朋友可以嗎?”
土匪們更加驕橫地唱道:
“強盜我沒有帳篷住,
白片石是強盜的帳篷。
強盜我沒有伙伴,
叉子槍是強盜的伙伴。
強盜我沒有伙伴,
駿馬是強盜的伙伴。
強盜我沒有首領(lǐng),
藍天是強盜的首領(lǐng)。”
在場的人們見這些放蕩不羈的人不但不給上級官員獻哈達,還唱起歌,把槍口對準(zhǔn)老官員,而且槍的導(dǎo)火索冒著青煙,便不敢靠近他們,后退著從遠處看他們;有的心想今天可以看到一場精彩的節(jié)目,連代本大人也嚇得話都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這些個亡命之徒是從哪里來的呢?
人們在圍觀他們。
代本強逼著自己堆出一臉令人作嘔的微笑,訓(xùn)斥侍從們道:“你們這些飯桶,還不快給他們敬酒。”
侍從們雙手哆哆嗦嗦地給每個土匪端一碗青稞酒。
土匪們左手握著槍,右手接過酒碗,走到代本等老爺們跟前問道:“沒有下毒吧?”他們把酒碗使勁磕在桌子上。碗里的青稞酒噴濺到老爺們的綢緞袍子上。
代本心忖,要是馬上就能夠消滅這些個惡人該多好。這幫人不但不尊重我這個大代本,還把酒碗摔在桌子上,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心里氣得火冒三丈,但裝出一副并未生氣的樣子說:“沒有下毒。哪能這么做?你們要是不相信就請看。”他把所有碗底的剩酒挨個喝掉,吩咐侍從們重新斟上。
土匪們這才放心地端起酒碗,把酒喝干,態(tài)度也變得溫和些,問:“頭人,有什么事情,說吧。”
“我們交個朋友可以嗎?你們的騎術(shù)個個都很了得。”代本站起來,奉承著,把他們請到自己旁邊的軟席上坐。
土匪們傲慢地盤腿坐在軟席上喊:“倒酒。”
代本的那個侍從給每個仆人一個嘴巴,訓(xùn)斥道:“你們都死光了嗎?不懂得接待客人的飯桶。”
仆人們立即把袖子搭到肩上,吐出舌頭,說聲“啦嗦”,恭恭敬敬地給大家倒酒,用雙手把酒碗高高舉起,敬上,把裝有肉和酥酪糕等食品的盤子端到土匪們面前,說:“請用,請用。”
代本打個手勢,示意衛(wèi)兵們把槍支集中放在一邊,不得張揚、示威。衛(wèi)兵們把槍支堆放在一邊,跑到草灘上。
土匪們把導(dǎo)火索的火苗熄滅,把槍放在各自面前,吃起肉,喝起酒。
代本說:“從今天起我們都是朋友。好好吃肉,不用客氣。”事實上對這幫下流的流浪漢的做派打心眼里感到厭惡,但為討得他們的歡心,對身旁的其他老爺說:“你們看看,人家牧民心胸多么開闊!個個都是性情耿直、爽快之人。”
其他老爺們也附和著夸道:“是的是的,難得啊。”
土匪們只顧著吃肉喝酒,并沒有理睬他們說的話。
酒足肉飽后,他們把粘在手掌上的油擦到臉上,再喝一碗酒,對代本說:“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們就走了。”
代本等人對他們表示挽留:“別急,我們有話要問你們。幾年前從我們這里派到朵熱夏的十二個戍邊軍戰(zhàn)士去向不明,直到今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如果你們看見或者聽說他們的下落了,就請告訴我們一聲。我們會重賞的,特別是你們要是替那些戍邊軍報仇,就賞給你們很多財產(chǎn)。”
匪首次仁知道說的是那個被贊貴喀肖害得背井離鄉(xiāng)的旺欽,就說:“哦,旺欽……”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他就馬上停止,心想,我和旺欽之間沒有任何遺產(chǎn)糾葛,沒有必要傷害他。“不知道,我們沒聽說過。”
狡猾的查巴代本忖道,他知道這事兒,只是沒有把話說完而已:“呀呀,這個不知道也沒有關(guān)系。他們已經(jīng)死了。要是沒有死,哪天會回來的。不如今天我們好好樂一樂。”他說著讓侍從們給土匪倒酒。
仆人們生怕挨耳光,頻頻給土匪敬酒。這些土匪全都是嗜酒好肉之徒,最終在日頭偏西時,都喝醉酒,有的睡著了,有的在嘔吐,一時間充斥著聒噪之聲。他們用充滿情欲的目光望著侍女們,將自己的武器丟到一邊不管。
代本一下令趁機抓住這些土匪,士兵們就像狼撲向綿羊群似地跑過去,把那六個土匪的四肢捆成線球似的。
查巴代本離開軟席,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捋起胡須,來回踱著步,傲慢地笑道:“哈哈哈,蜂蠅到處亂飛,手腳會被松脂粘住;狐貍到處亂跑,手腳會被網(wǎng)罟套住。哈哈哈。”他戳著土匪的鼻尖,說:“酒肉吃夠了吧?還要酒嗎?哈哈。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莽漢命喪美酒杯。”
匪首次仁酒醒后,氣得快要爆炸。他怒視著代本,連連罵道:“你們這些狡猾的老狗,不配坐在英雄好漢中,你這個除了欺哄詐騙,什么也不會的人,跟膽小的狐貍有什么區(qū)別?”
“勇氣和智謀二者相結(jié)合,才能降服敵人。懂嗎?勇氣和智謀二者,二者。”代本伸出兩根手指,張嘴望著天空,“哈哈”一笑,又對土匪們怒目而視。“真是英雄。自己丟掉自己的性命真可憐;欠缺方法和智慧真可憐。有眼跳進陷阱里,下輩子稍微機靈點吧。”說完,擼起袖子,喝一碗酒,十分愜意地說:“啊,真好喝。”
土匪們使出渾身所有力氣掙扎,也不過是徒勞無益的。這時太陽隱沒到西山背后。大地漸漸籠罩在黑色天幕之下。無數(shù)顆星星點綴著天空。
代本背著兩手,狂傲地走來走去,說起各種譏諷的話:“哼,可憐。有什么遺囑,就悶在肚子里吧。有崇拜的上師,就放在心上。有屎尿,就拉到褲子里吧。傻瓜們,今晚睡個好覺吧。”說完,命令一個班的兵力看守土匪。然后,與其他名流一道,在繪有彩虹的大帳篷里喝酒吃肉,玩起骰牌。
牌桌上摞著一層層銀兩。這些個老爺們的雙面絨襯衣又白又干凈。一庹見長的衣袖在把手舉向空中時滑到肩膀上,戴在左耳上的索齊※在來回晃蕩著。
第二天吃過早飯,代本等貴族老爺們在軟席上就座。士兵們把那些土匪的雙手反綁,戴上腳鐐,帶到老爺們的座位前,讓他們雙膝跪地,摁住頸部。
法官尼瑪多欽雙手掐腰宣判道:“這幫土匪是擾亂地方秩序的罪魁禍?zhǔn)住⒍玖觥_@次他們到這里殺人越貨,但沒能得逞,被繩之以法。”
那些當(dāng)兵的把土匪的衣服扒光,讓他們趴在地上,由六個手持皮鞭的士兵擼起袖子走過來,用皮鞭抽打他們的屁股。
士兵們把用幾股皮繩編成的、比八歲孩子的胳膊還粗的鞭子,閃電似地向空中舉起,使出所有力氣抽打,屁股上的鞭痕越來越多,儼如黑蛇在移動。
那些坐在軟席上的老爺們的左右兩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捋起胡須,堆出各種愉悅、興奮的表情。
有些圍觀的鄉(xiāng)民說著“這些氣數(shù)耗盡的流浪漢真可憐”,顯露恐懼與同情的神情。有的說氣話:“懲罰這幫弄得老百姓不得安寧的土匪是應(yīng)該的。也不知這些暴徒殺了多少人哪。這回很快得到報應(yīng)了。”很多人對自己身旁的孩子說:“看看,以后不好好聽父母的話,就是這個下場。”以此進行看得見,摸得著的現(xiàn)場教育和生動的訓(xùn)導(dǎo)勸誡。孩子們幾乎不敢直視鞭刑,扯著各自父母的衣角往后退縮著,示意要離開那里。少女們一見鞭子就嚇倒,一見裸體就臊得跑到其它地方。老人們不停地捻著手中的佛珠,念誦起嘛呢。
鄉(xiāng)民們驚訝于土匪咬緊牙關(guān),沒有一個呻吟哀號的。他們搖著頭,紛紛夸贊這些人“真不愧是亡命徒,這么堅強。”
給每個土匪打五十個鞭子后,他們的屁股失去肉體顏色,變成了鐵青色,左右兩個屁股蛋腫成了原先的一倍。
代本和法官從軟座榻上下來,走到六個土匪面前,走來走去的,擺出鞭打的模樣嚇唬道:“蓋※,殺我們士兵的渾蛋……什么……旺什么……你們明明知道卻不說,得到的就是這個下場。”
匪首次仁上牙咬住下唇,瞪著代本和法官,反抗道:“你們誣陷無罪的人,想殺就殺吧。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唇o無罪如皚皚雪山的人扣上黑如烏鴉尾翼的帽子?”
“不要莽撞,不要狂傲,你現(xiàn)在還年輕。話說,‘人為壽命短暫而犯愁,菩薩為壽命太長而苦惱’。有必要把本來就短暫的壽命變得更加短暫嗎?現(xiàn)在講出來還不算晚。你的壽命長短還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小伙子別犯傻。聽老人我的話。”法官企圖以狡黠的花言巧語欺騙他們。可是連一句有用的話也沒能從他們嘴里摳出來。
代本盛怒之余大聲說:“這些惡人全都是殺害我們戍邊軍的兇手。要把他們帶到拉薩,送到瑪基康嚴(yán)懲。”
士兵們揪住土匪們的頭發(fā),把他們拖走了。
這時一個名叫聶喀的二十出頭的土匪央求道:“不要殺我,我說……說。求求,不要殺我。”
法官覺得大功告成,作個手勢,示意不要把他帶走。
其他土匪固執(zhí)地后退著罵道:“呸,呸!咒你個膽小鬼吐血暴死。”
那個二十郎當(dāng)歲的土匪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莫大的悲哀。他把額頭貼到地上,嚎啕大哭。
代本和法官覺得已達到目的,滿意地坐在軟座榻上,每人喝一碗酒,捋一捋胡子:“要好好保護這個漂亮的小土匪,他是我們的寶貝哦。”
士兵們解開捆綁他的繩子,給他穿上衣服,把他帶到另一頂帳篷里,讓他享用豐盛的飲食,給他臀部的腫塊搽麝香,敷蛋清,進行治療。
這個小土匪毫不隱瞞地把事情的緣由全盤托出,說從兩年前開始,由他帶人不分春夏秋冬守候在這個部落。央姆是他抓住旺欽的套索。他就等著旺欽返回到這里。
嘎洛說:“好友你在這兒住些日子。等那些當(dāng)兵的走了以后,就可以和央姆團圓。”
旺欽還不相信,問道:“說是他們要到后藏打仗,這是真的嗎?”
嘎洛說:“是真的。五天前有三個當(dāng)兵的前來通報此事,要求全體士兵都開赴后藏戰(zhàn)場,跟猴子妖魔軍作戰(zhàn),打得哪怕男人全死光,只剩下女人,也不得投降。這是噶廈政府的命令。這話我也聽到了。‘高興得過頭,意味著小伙要出戰(zhàn)’這句話真的說對了。所有當(dāng)兵的都要當(dāng)?shù)糜兴担渡袃荷矶家兜糜兴担g斷肚臍要絞得有所值。有人把魔爪伸向雪域圣地,我們不應(yīng)戰(zhàn),誰應(yīng)戰(zhàn)。與其像那個叫旺欽的僅僅為蠅頭小利窩在這里,還不如與外敵戰(zhàn)斗。諸如此類,他們說了很多大話。”
旺欽問:“草灘上的馬是那些當(dāng)兵的嗎?”
嘎洛答道:“是。是他們的。”
旺欽說:“那么你們部落里有沒有跟他們一起去打仗的?”
嘎洛說:“有。六個如虎的小伙子答應(yīng)跟他們一起上前線。如果他們真是佛教的敵人,再說,我要是年輕點,就堅決要去戰(zhàn)斗。”他的腿腳明明是被旺欽打成瘸子的,但閉口不提腿腳的毛病,而是借口年齡偏大。旺欽知道他說的意思,便點點頭,什么也沒有說。
正打盹的頓珠把眼睛睜大,以商量的口吻對旺欽說:“如果真是這樣,我是不是也要去?”
旺欽說:“不征求部落長的意見哪兒行。”
嘎洛說:“這樣的話,我的朋友怎么跟你們部落長講?你就不要去了。”
旺欽問道:“那個叫聶喀的現(xiàn)在是不是跟戍邊軍在一起?”
那個叫聶喀的小土匪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他們,并把他們領(lǐng)到這里來了。他生怕旺欽氣得忍受不住,跟他搏斗,惹出事端,弄得兩敗俱傷,就謊稱:“他很快得到報應(yīng),到這兒一個多月后,死于食物中毒。”
旺欽既惱怒,又痛苦地自言自語道:“罪有應(yīng)得。我跟那些土匪之間連針頭大的糾葛也沒有,可他們卻伙同贊貴喀肖,把我們央秋掃蕩得不成樣子。”
“好友你別傷心。過兩天你、央姆和占堆三個人可以團圓了。”嘎洛安慰道。
“沒有比‘幸福無常似富人的寵兒,苦難無常如乞丐的孤兒’這句老話說得更有道理的。”旺欽低著頭說。
次日。六個民兵背起在部落里收繳的槍支,有的還扛著長矛,佩戴樸刀,離開部落,跟戍邊軍一起向南部開拔。俗話說“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戍邊軍和民兵翻越部落南面的草甸山,走了很久。但旺欽和頓珠還不敢出來,躲在帳篷和院墻之間,從院墻石縫里朝南山看。
嘎洛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們會因為落下什么東西,而讓一個人折回到部落。過度警惕,導(dǎo)致心里產(chǎn)生各種奇妙幻覺。其實沒有一個戍邊軍或者民兵回到部落里。他帶著無法消除的幻覺,給旺欽和頓珠送去一陶壺茶和一湯庫糌粑團。
日頭偏西時,嘎洛說:“旺欽友,我把央姆帶過來。”
“不用帶過來,我自己過去就行了。”旺欽猛然站起身,準(zhǔn)備走,卻被嘎洛攔住:“你別去,我去把她帶過來。我看你今天不露面的好。俗話不是說,‘白天莫多走,座座山頭是眼睛;夜間莫多言,帳篷附近全是耳朵’嗎?”他提醒旺欽還要警惕,絲毫也不能麻痹大意,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旺欽對嘎洛說的話非常滿意。心想,麻痹大意,就有招致災(zāi)禍的危險。如果發(fā)生各種突發(fā)事件,就會闖禍。我的心肝寶貝央姆離開我,這么多年都挺過來了,不差這個短短的喝一壺茶的工夫。他給自己和頓珠各倒一碗茶,把一坨糌粑團丟進嘴里,把湯庫放在頓珠跟前說:“吃糌粑團吧。這糌粑團好吃得很。”
嘎洛到央姆帳篷附近時,那條拴在灶灰旁的黑黃色狗“嗷嗷嗷”地朝他吼叫。他想這條狗體格高大,只要掙斷鐵鏈,別說是我這個瘸腿老漢,就是如虎的小伙子,也會吃得連一根毛發(fā)都不剩。他也就不敢走進去,揀塊石頭站在那里。
走到離央姆家?guī)づ癫贿h處時,次仁老漢從帳篷門里走出來,看了看,走到嘎洛跟前開玩笑道:“呀,嘎洛,今天那些個飯桶走了,大白天的你就想鉆她的被窩呀?也是的啊,要是白天不去,夜間絕對會被這條狗吃掉的。”
“廓日,不要開這種惡心的玩笑。你一個嘴里的牙齒、屁股的肉都掉完的老頭,還想鉆別的女人的被窩,這不是找樂,而是找死。沒準(zhǔn)你自己想鉆她的被窩哩。你別妒嫉我。我到她家有話說。”嘎洛也逗他。
次仁繼續(xù)開玩笑道:“有什么要說的話?哦,是不是要叫人家今晚不要放狗?”
“哪有比你想得多的?你這個嘴臟得跟狗一樣的老頭。”嘎洛朝次仁胸脯輕輕砸了一拳。
“啊惹惹,你要是管不住自己,讓那個叫旺欽什么的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哈哈哈。”次仁還在逗他。
為了試探次仁,嘎洛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個叫旺欽的要來。她可是受罪了。那些當(dāng)兵的什么時候會回來?”
“好像不回來了吧?今天他們接到上前線的命令,大家都高興得很。還真是‘當(dāng)官的命令,奴才的性命。’他們不敢違抗上級的命令,就待在這里打發(fā)日子。可他們的心思不在這兒。那天他們買了我的兩只公綿羊。他們說,從此以后用不著守一個女人,有了跟敵人搏斗的機會。這個不幸的女人獲得自由了。那個叫旺欽嗎,還是什么的如果沒有死,回來的話好些。唵嘛呢叭咪吽!這個女人遭了很多罪。”這回次仁老漢沒有開玩笑,而是講了實話。
嘎洛想,不用再害怕,他喊道:“喂,央姆大姐,過來一下。旺欽來了。”
次仁以為是誤會了,便問道:“啊,你是說旺欽來啦?”
嘎洛沒有回答,而是繼續(xù)喊央姆。
央姆也以為自己聽差了,立即走到帳篷門口,直起耳朵聽。
“喂,旺欽來了,快過來。”嘎洛第三次喊她。
“那個叫旺欽嗎?什么的真要是來了是好事。這個女人吃了很多苦頭。”沒有人回答次仁的話,他便自言自語地回家去了。
央姆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但抱著孩子,將信將疑地到他跟前,說不出一句話,瞪大眼睛看著。像是在問,你說的是實話嗎?
看表情,嘎洛說的不像是玩笑話、騙人的話。可是她心想,旺欽可能沒有來。他來的話,要么會帶很多人馬,要么夜間悄悄地過來,而不會偷偷摸摸地來。這次肯定來了一個跟他們父子倆有關(guān)系的人。想到這里,她快速奔嘎洛家而去。
嘎洛瘸著腿,緊趕慢趕地跟在央姆后頭追了過去,但沒有攆上央姆:“央姆,等等,一起走。”
央姆稍稍放慢腳步,與嘎洛并肩而行:“那人是誰?”
嘎洛反問道:“你說的是哪個人?”
央姆看一眼嘎洛說:“你說的是哪個人?說來了一個人的不是你嗎?”她仍以為來者不是旺欽。
嘎洛驚愕地停下步子,看著央姆嚴(yán)肅地說:“我說的是旺欽來了。旺欽,旺欽,你的男人旺欽。”
“你說的是真的嗎?”央姆心里擦出一絲信任的火花,又問了一次。
“啊嘖,走吧。我說了你不相信。”嘎洛扯一下央姆的袖子,示意她快些走。
央姆心忖,嘎洛沒有理由騙我。可能是他來了。與此同時,她又想到,不提有關(guān)兒子的事情,旺欽又偷偷摸摸地過來,我兒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擔(dān)心地問道:“那么我兒子呢?”
“你兒子占堆好好的。走吧。”
聽到嘎洛提起兒子,央姆放心了一些,就加快了步伐。
旺欽和頓珠也在帳篷里。嘎洛瘸著腿跑到前面,掀開帳篷門。旺欽猛地站起身,喊道:“央——姆。”
央姆喜出望外,竟然把抱在懷里的孩子給忘記,抱住旺欽:“旺……欽——”
抱在懷里的孩子掉到門口地上,忍不住屁股的疼痛,“嗯”地哭開了,嘎洛便馬上把孩子抱了起來。
旺欽和央姆分別站在門里門外抱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央姆離開旺欽的胸口,在帳篷內(nèi)外找占堆,卻沒有找到,便哭喊著抓住旺欽的雙肩搖晃道:“兒……兒……我的兒子……你在哪里?”
“兒子好好的,你不要哭。我還有好消息告訴你。”旺欽拉起央姆的手。央姆這才跨過門檻,走進帳篷里。
旺欽仔細(xì)端詳著央姆的臉頰,說:“我給我們的兒子占堆娶了個媳婦。前兩天我和頓珠到這里打探情況。頓珠和其他一些人躲在一個地方。”
那個孩子在爐灶旁爬著挪步,喊起“阿媽,阿媽”。有時望著旺欽微微笑著。旺欽撫摸了一下孩子的臉蛋。
當(dāng)晚旺欽和央姆睡在里面,其他男女放牧員住進另一頂帳篷。頓珠繼續(xù)住在嘎洛家。
旺欽和央姆遭遇分離之災(zāi),致使多年來相互間誰也見不到誰的面,誰也聽不到誰的聲,直到今天伴隨著痛苦與怨恨、希望與信念,以及各種幻想走了過來。今天希望與信念變成現(xiàn)實,使憂愁和恩怨煙消云散。他們互相間有著說不完的心里話,她便讓孩子睡在皮袍里,取來一懷兜肥美的母牦牛肉煮起來,用比拳頭大的母牦牛酥油打一陶壺茶,給旺欽倒了一碗。
旺欽把他和兒子占堆背井離鄉(xiāng),歷經(jīng)艱難,以至投靠絨巴德薩等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她。這使得央姆忽而傷心得潸然淚下,忽而長嘆一口氣。得知給兒子占堆娶了一個叫做扎西央恰的媳婦,她感到萬分欣喜,心想,我的心肝寶貝一定長成大人了,并為此而流下高興的眼淚。
他倆聊到半夜,喝了五六罐(陶罐)茶。
第二天,頓珠來到旺欽家,把早茶喝了個痛快,帶上半份干糧去接部落長及其所有民兵。
這些天來,央姆給自己的兒子和旺欽的幫手部落長等人挼等候酥酪糕,煮等候肉,并從積存多年的熟羊羔皮中,選出二百多張連指甲大的黑點也沒有的皮子,著手給旺欽父子倆和兒媳扎西央恰縫制皮袍。喝完早茶,嘎洛、次仁和旺欽三個人一起裁剪、縫制,忙活起來。
期間,央姆用融酥面疙瘩、煮肉、貓耳朵、肉包子和酥油茶等持續(xù)不斷地招待他們。三天之內(nèi)做了兩件內(nèi)地出產(chǎn)的紫色提花緞面男式羊羔皮袍子和一件印度出產(chǎn)的豆綠色嗶嘰呢面女式羊羔皮袍子。
央姆去打水的工夫,嘎洛對旺欽開玩笑道:“贊貴喀肖給你們留下了不少遺產(chǎn)啊。”
次仁老人是個有名的口齒伶俐、幽默風(fēng)趣的人。他接住嘎洛的話茬說:“是的。不光有很多緞子和嗶嘰呢,而且還留下了一個鼻涕蟲。”逗得他們?nèi)齻€人都笑了起來。
旺欽看一眼孩子,自言自語道:“沒有比人的一生更奇妙、更不公平的。有時成為你死我活的仇敵,有時卻變成仇敵兒孫的養(yǎng)父,在一個家庭里,用一口鍋吃飯,在同一個爐灶上烤火。”他用一塊羊羔皮邊角料擦拭從那個孩子鼻孔流出來的鼻涕。
他們把三件羊羔皮袍子掛在帳篷繩索上刷毛的時候,旺欽說:“我沒有想到那個豁嘴有這么多緞子和嗶嘰呢。”
次仁說:“很多都是從朵康茶幫※和其他商販?zhǔn)掷镔I來的。有的可能是從其它部落搶劫而來的。”
嘎洛說:“現(xiàn)在央姆戴在脖子上的那些珊瑚,是按每顆兩只綿羊的價格從一個康巴商人手里買來的。”
聽到以上話,旺欽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他想,把我們?nèi)谒忠粯訉庫o的部落變成血海一般的是贊貴喀肖,他的財產(chǎn)哪怕是一根細(xì)綿羊毛線也不想用。他攥住羊羔皮袍兩頭,險些把它撕成碎片。但細(xì)心一想,自己與心愛的伴侶央姆遭到狂風(fēng)般的命運的劫難,但是最終得以團圓。所以這次我得依著她。特別是對于這個冤孽鼻涕蟲來講,子承父業(yè)是西藏高原人的習(xí)俗。如果不給他留些份子,業(yè)果上講不通。于是,他挑選出五六張白色羊羔皮,給那個孩子也做了一件袍子。
旺欽從頓珠走的那天開始算起,正好過了五天。他說:“央姆,我的寶貝,他們明天到。今天你把頭洗干凈,我也要洗頭。”他說著,解開因長時間未洗而粘結(jié)成一坨的頭發(fā),把它洗干凈,編成辮子,系上一根紅色絲線。
央姆解開辮子,把頭洗干凈,戴上一對海螺花紋、鑲嵌珊瑚的典童※、嵌有松耳石、珍珠的發(fā)套和孜魯?shù)阮^飾。
第二天,旺欽夫婦倆起了個大早,把帳篷內(nèi)外打掃干凈,把食物準(zhǔn)備妥貼。旺欽穿上前兩天新做的紫色提花緞面羊羔皮袍子。央姆穿上獺皮鑲邊、領(lǐng)子和邊子鑲白色猞猁皮的羊羔皮袍子,系漢銀腰帶,左邊掛一把漢銀三珠脅刀※,右邊掛一枚漢銀火鐮,前面戴個黃銅奶鉤。
在牧區(qū),除了賽馬娛樂、歡度新年和迎娶新娘(招婿)外,很少有如此盛裝打扮的時候。今天是他們一家三口人團聚的日子。其意義遠遠超過賽馬和過新年。
央姆和旺欽輪流到門口,眺望北方。
央姆想見自己兒子的心情難以抑制,她問:“我的兒子長成多大了?”
打旺欽與央姆相見后,這個問題不是第一次提出來,而是幾乎每天都提十余次。可是旺欽卻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長大了。長得幾乎跟我一樣高。”
約莫午后時分,央姆看見絨巴德薩的人出現(xiàn)在北面的山上,使得興奮之情無法抑制,便趕忙跑回家里通報道:“旺欽,你看,他們到了。”說完又跑到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個方向,自言自語著,兩眼噙滿淚水:“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你看。”旺欽把自己的右手搭在央姆肩上,用左手食指指著前方道:“你看見從前面數(shù)第三個騎棗騮馬的人了嗎?”
“看見了。那個是我的兒子嗎?”央姆心頭翻涌起興奮的浪濤,像小孩似地手舞足蹈。
“走在最前面的是部落長。第二個是次角。”旺欽仍然指著前方,一個一個地介紹道:“第四個是頓珠……”
可是央姆沒有心思聽,依舊手舞足蹈,獨自念叨道:“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占堆。”
旺欽的伙伴們跳下馬背,牽著馬走過來。到了山腳下,重新騎上馬走來,紅色翼旗在風(fēng)中獵獵飄揚,旺欽兩口子跑上前去迎接他們。
為了在陌生部落的人面前顯示威風(fēng),他們由贊拉部落長領(lǐng)頭,排著隊走過來。
占堆見自己闊別已久的母親前來迎接,便喜出望外,揚起鞭子,喊著“阿媽”,從馬背上跳下來,扔掉韁繩轡索,跑過去,抱住了母親。
“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心肝。”央姆禁不住流下悲喜交集的熱淚,淚水浸濕了占堆的后頸。央姆望著兒子的臉頰,撫摸著,把他緊緊抱在懷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再次將兒子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仔細(xì)打量數(shù)遍,把他攬到懷里,撫摸起他的頭。
“你們辛苦了。”旺欽問候著,把部落長一行人都領(lǐng)到家里,把所有馬都拴在帳篷繩索上,卸下貨,取下馬鞍。
嘎洛家和次仁家的大大小小很多人都聚在那里,有的幫著取下馬鞍,有的幫著卸貨。女人們把鼻子藏到袖筒里,看著這些男人,忽而竊竊私語,忽而用肩膀互相推搡。
央姆和占堆母子倆仍舊抱在一起。
央姆揩拭眼淚,撫摸兒子的臉頰:“兒子,阿媽的兒子,你沒有得病吧?”
占堆抽咽道:“阿媽,我……我沒有……得病。阿媽……你身體沒……沒事吧?”
“阿媽沒病沒災(zāi)的,很健康。阿媽的兒子,我們回家吧。”央姆拉著占堆的手回家。還沒有進家門,她就把搭在帳篷繩索上的紫色提花緞面羊羔皮袍子取下來,讓占堆穿上:“阿媽給你做了這件新羊羔皮袍子。你穿上吧。”
占堆脫掉那件灰白的皮袍,換上新羊羔皮袍,央姆幫他系上腰帶。進了家門,她把等候酥酪糕和等候肉擺在每位客人面前的長條石桌上,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酥油茶用黃銅瓢搖一搖,給客人們碗里倒上,趁一切空閑時間坐在占堆身旁,給他一塊塊肉、一坨坨糌粑團:“阿媽的兒子,喝茶,吃肉。”
旺欽和央姆忙不迭地接待起客人。多日來,旺欽的伙伴們夜宿荒山野地,吃了很多苦,也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因此,他們一邊吃,一邊談笑風(fēng)生的,好一派歡樂的景象。
吃好喝足后,部落長“啊”地長嘆一口氣,雙手背在身后,說:“旺欽友,從我們那兒到這里并不太遠啊。”
“不遠。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不認(rèn)識路,走了很多彎路。”旺欽掏出以前部落長贈給他的鑲銀犄角鼻煙壺,在腳尖磕三下,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上少許鼻煙,隨后把鼻煙壺遞給了次角。
部落長問道:“旺欽友,你們家就安在這里嗎?我們要搬到絨巴德薩。”
旺欽思忖道,老話說得好,“人老懷故鄉(xiāng),鳥老念舊巢”。現(xiàn)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思念起故鄉(xiāng),連做夢也夢見自己的故鄉(xiāng)。我們要是搬遷到央秋,那里只有廢棄的老放牧地。住在達塘吧,會讓我們加入他們的部落,這完全是明白著吃虧。倒是絨巴德薩看重自己,我曾經(jīng)投靠這個部落,應(yīng)該繼續(xù)投靠他們,便說:“部落長,并不是自己的家鄉(xiāng)不好。可是我還有很多仇敵。所以我們沒有離開絨巴德薩的想法。扎西央恰也不愿離開自己的出生地。”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兒子。
旺欽的話對于部落長可謂入耳入心,便十分高興地說:“對對。你考慮得錯不了。這個地方你沒有難舍難分的重要親友,加上你對我們軟弱無能的絨巴德薩很有用處。所以我要留你當(dāng)我的大臣。我想,我們在這兒待些日子后搬走。”他掃視一下大家,沒有把話完全說死。
旺欽把左手大拇指指甲蓋貼到右邊鼻孔,“咝兒”一聲把鼻煙吸干凈,說:“我們可以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待上十幾天,然后把放牧地從這里遷到別處。”
大家隨意地聊起天,談?wù)摳鞣N話題。然而,有關(guān)贊貴喀肖的事情,在大家的腦海里連大體輪廓也不曾出現(xiàn),也沒有一個人提及他的情況。他儼然是個在遠古時期發(fā)生的故事中的某個人物。
回到這里的第四天中午,東北方向大壩上刮起漫天大風(fēng),又大又長,如同一條黑蛇的一千匹馬奔騰而來,弄得當(dāng)?shù)啬信仙偎腥硕寂艿介T口,愕然用手遮擋著陽光遠眺。一些視力好的年輕人數(shù)了數(shù),說有一千四百匹。可有的說是有一千四百二十二匹;有的說是有一千四百三十匹。這么多的騎士,實在是太神奇了。往常打此經(jīng)過的多麥※的朝圣者和漢蒙霍爾※三方的往返商人、旅客很多。但是大規(guī)模的上師和官員的行轅可沒有這么多人,也沒有排隊行進的習(xí)慣。
一些長者談?wù)撈鹆闼檩W聞傳說,諸如叫做準(zhǔn)噶爾的強大妖魔軍開赴西藏,蹂躪十三萬戶的百姓,摧毀大部分寺廟。他們的腿腳像茅草一樣在顫抖,面色發(fā)灰,仿佛失去了活著的希望:“現(xiàn)在又來了一支毀滅世界的妖魔軍。”
女人們喪失言語的勇氣,變得怯生生的;很多孩子將棍棒當(dāng)馬騎,“嗚嗚……”地喊叫著,跟在那個大行轅似的列隊后面跑來跑去。
近了,看到那些騎士大部分佩帶著叉子槍、長矛和樸刀等武器,大家更加害怕,所有女人和孩子都躲在男人和老人的后面:“該怎么辦?”
“阿爸,帶上我吧。”
“阿媽,我……”
“……”
大家嘰嘰嘈嘈地嚷嚷開來。
他們覺得不論是生是死,只能與來犯之?dāng)尺M行殊死搏斗。于是,部落長、旺欽、占堆、頓珠和次角等五個人往槍里裝上火藥和子彈,點燃導(dǎo)火索,分頭在畜圈和土坑里隱蔽。他們明知對方會把自己打得片甲不留,但還是決心戰(zhàn)斗到底。他們讓女人、孩子和老人們到畜圈里躲起來;沒有槍支的青年們,準(zhǔn)備拿起刀子和長矛投入戰(zhàn)斗。
那些珠串似的龐大的騎士到達草灘中心地帶后,都下了馬。有的搭帳篷;有的去揀牛糞,并不打算實施搶劫。對此,大家感到疑惑不解。
一個人赤手空拳地直接朝他們走來,擺了擺手。他們更加警惕地吹起導(dǎo)火索,做好隨時開槍的準(zhǔn)備。
“啊啦啦姆啦啦日……”來者毫無警覺地將兩只手背在后面,哼起沒有歌詞的小調(diào),直直地朝他們走來。
那人離他們很近,衣服和身材都看得很清楚——帽檐四角朝天的舊禮帽下面,垂懸著紅色絲線辮端穗子;身著羊羔皮袍子,外套一件黑色布楚※氆氌袍子,皮袍的白毛從衣服邊子、領(lǐng)子和袖口露了出來。
他站在草叢中喊道:“喂,阿斌※們,你們不用怕。喂。”他看見一些人隱蔽在坑里。
贊拉部落長和旺欽從坑里站起來問道:“你到這里干什么?你要什么?要牛糞嗎?”
那個人掃了一眼在場的人,臉上露出笑容,說:“我奉千戶長的命令,到這里打聽一下你們的槍賣不賣。”
部落長沒有聽明白他說的話,便問道:“啊,你說什么?你們是哪里的?”
“我們是霍爾三十九族部落的民兵。這次到后藏反擊黃頭發(fā)妖魔軍。”那個人轉(zhuǎn)過身,瞟一眼兵營。“請看,我們這么多士兵都是為保衛(wèi)佛教而自愿來的。我們沒有多少槍支,要在途中購買。剛才我們發(fā)現(xiàn)你們有槍。所以千戶長多嘎※派我到這兒,問你們賣不賣槍。要是你們不打算賣,就不勉強。”那個人說明了來意。
得知那個人的來意后,大家把他上上下下仔細(xì)打量一番,對他產(chǎn)生欽慕之情。這些年輕人心里在想,要是自己也得到跟這個千人隊伍一起上前線的機會該多好啊。
部落長朝帳篷指一指說:“那么請到家里吧。”
那人搖搖頭,說:“不了。謝謝。你們的槍賣不賣?如果不想賣,我就不勉強。”他看著部落長、旺欽、次角、占堆和頓珠等五個人手上的槍,開玩笑道:“為什么還不熄滅導(dǎo)火索?我不會殺你們的。”
他們這才記起忘了熄滅導(dǎo)火索。導(dǎo)火索熄火后,旺欽問:“我們?nèi)ヒ娔銈兊那糸L行嗎?”
“行,走吧。我們一起去。”那人領(lǐng)著他們前往兵營。
走到用各種顏色的布裝點的白帳篷門口,那人掀開帳篷門,說:“千戶長,他們來了。”
帳篷里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他的面頰發(fā)紫,兩腮和上嘴唇長著稀疏的胡子。他頭戴一頂插著三根翎羽的狐皮帽(估計是仿效清朝官員帽子的孔雀花翎)。
見他們來了,他便招呼道:“阿斌們辛苦了。進來,進來。”
他們恭恭敬敬地把袖子從肩膀上扯到胸前,戴了帽子的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沒有戴帽子,頭發(fā)綰在頭頂?shù)模寻l(fā)辮解開,拉到胸前,走進帳篷,吐著舌頭,蹲在帳篷門邊,什么話也不說。他們?nèi)绱酥t恭,儼然犯了什么嚴(yán)重罪行,在向法官求饒。
千戶長多嘎脫掉帽子,擱在近旁道:“不必這樣。坐吧,坐吧。藏北蠻荒之地沒有主仆之分。我們同為牧民的兒子。有這么好的槍,可如此謙卑,會使戰(zhàn)神損傷元氣。坐吧。”他招呼他們坐下,喚仆人道:“茶燒開了嗎?茶燒開了,給他們倒茶。”
千戶長多嘎把部落長的槍拿到手上,仔細(xì)看數(shù)遍,詳細(xì)講述道:“是把好槍。你們不愿賣,我們就不勉強。本來這次與黃頭發(fā)妖魔軍戰(zhàn)斗,保衛(wèi)佛教是我們大家的義務(wù)。你們也許聽說了,那些佛敵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達江孜一帶,正在施行搶奪寺廟和百姓的財產(chǎn),殲污婦女,屠殺兒童等過去連做夢也不曾夢見的暴行。所以不僅是政府軍,而且寺廟僧尼也拿起武器,在與黃頭發(fā)妖魔軍戰(zhàn)斗。塔工※和納倉※的部隊也已經(jīng)抵達前線。在雪域佛教面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我們是出于無法忍受的氣憤自愿而來的。”
贊拉部落長說:“我們絨巴德薩是個軟弱無能的小部落。曾經(jīng)被其他部落戲稱為‘老太太部落’,受盡了凌辱。剛剛聽到千戶長講的這些話,心里非常氣憤。我們決定把槍支全部無償捐給你們。”他率先用雙手把槍高高舉起,如同給上師獻哈達似地放在千戶長多嘎面前。
旺欽、次角和頓珠也把槍舉得高高的,像拜見上師時獻哈達一般,放在千戶長面前。
見占堆仍然端著槍,旺欽就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把槍交給千戶長。
占堆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聽到這話,大家都驚愕不已,直瞪瞪地看著他。
占堆用比剛才大的聲音,重復(fù)道:“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千戶長多嘎非常高興:“好漢!好漢!你投生為男子漢,值了。”他豎起大拇指夸贊占堆。謝謝,謝謝!等我們打完仗回來時,我們在此歡聚一堂,賽馬射箭,唱歌跳舞,把你們的槍全都?xì)w還給你們。”他向無償捐獻槍支的人表示感謝,轉(zhuǎn)對占堆說:“明天太陽出來后,你到這里集合。”
這時頓珠也提出:“我也要去。”
部落長勸阻道:“你不能去。還不知道你阿媽同不同意呢。所以我無法讓你去。占堆他阿爸就在這里,讓不讓去他自己知道。如果我讓你上戰(zhàn)場,可你阿媽要是不同意,我該怎么跟她交待?”他沒有讓頓珠去。
到了他們的部落,一講起有關(guān)這個龐大的馱隊是降服佛敵黃頭發(fā)妖魔軍的霍爾三十九族千人部隊、占堆要跟他們一道上前線的消息,小伙子們個個都非常羨慕,雙手來回搓揉著,手舞足蹈:“要是我也能去該有多好,我也想去。”
央姆曾經(jīng)與心臟般的兒子占堆暫時離別,飽受思念的痛苦,但終究得以活著相見。這次他又要上戰(zhàn)場,使得她傷心的淚水噗嚕嚕地奪眶而出。然而,知道這是占堆自己志愿參加的,特別是這是黑頭藏人共同的事情,她便非但沒有加以阻止,而且還準(zhǔn)備途中干糧,從較好的泉眼取來水,幫他把頭洗干凈,叮囑道:“兒子,阿媽的兒子,你可不能在可惡的敵人面前出洋相喲。當(dāng)然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活著回來。阿媽等你。”
“你們長則三年,短則一年內(nèi)就能回來。到那時,我給你的大拇指粘上母牦牛的白酥油,讓你擔(dān)任絨巴德薩的軍官。”一方面為了表示吉祥祝福,另一方面為了安慰央姆,部落長說了這么些話。他相信占堆能夠活著回來,并真的想到時讓占堆出任軍官。
“兒子,阿爸我在敵人面前沒有退縮過,也沒有欺負(fù)過弱者。男子漢應(yīng)該是智勇雙全的。”旺欽說了句富于深刻內(nèi)涵的話。
沒有比“高興得過頭,意味著小伙要出戰(zhàn)”這句話更有道理的。占堆顯得更加自豪。他說:“明年的今天,兒子占堆會讓人稱贊,說他和他的坐騎都立功了。我們會滿載著美譽而歸的。你們都放心吧。”他轉(zhuǎn)而對頓珠說:“頓珠哥,請你幫我把槍擦干凈。”
占堆洗完頭,就跟父母一起到能夠望見神山格寧倫吉孜莫峰頂?shù)囊蛔筋^,煨桑煙,面朝戴著白雪寶冠的格寧倫吉孜莫峰,異口同聲誦道:
“嗦嗦!
格寧倫吉孜莫,
遠行時護送我的神山,
歸來時迎接我的神山!
愿我的銀盔,
在眾人之中高出一頭;
愿我的坐騎,
在眾馬之中快一步。
救星輔佐者,
護法疾馳者,
嗦嗦!
祈愿藥師佛賜福,
人能避開疾病,
牲畜遠離災(zāi)害,
祈愿財神爺賜福!”
如此這般,他們反復(fù)祈禱祝福。
次日,他們一家人一大早就起床,燒早茶。喝過早茶,占堆穿上提花紫色緞面羊羔皮袍子,頭戴狐皮帽,腳蹬部落長的蒙古靴,背起叉子槍。臨行時,央姆把自己的佛珠在他脖子上甩了甩,把臉貼了又貼,叮嚀道:“阿媽的兒子,愿你遠離疾病,能夠健健康康地回來。”
占堆把那個同母異父的孩子抱起來,貼貼臉,說:“你等著我啊。”
占堆向鄉(xiāng)親們道別,騎上那匹棗騮馬,奔兵營而去。
在場的所有人熱淚盈眶,眼睛變得模糊。然而,他們?nèi)匀徽驹陂T口,祈禱著目送占堆遠行。
千戶長多嘎領(lǐng)著千名騎兵列隊,像一條長長的黑蛇向南進發(fā)。
一到南面那座草甸山上,占堆就把馬掉轉(zhuǎn)過來,脫下帽子,面朝神山格寧倫吉孜莫,祈禱自己這次出征順利,大獲全勝,重新與父母親戚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相聚。祝福留守的父母親戚健康長壽。然后,他掉轉(zhuǎn)馬,跟隨如同高舉噴焰寶刀的帝釋天軍隊的霍爾三十九族軍,奔赴名垂四方愛國抗英戰(zhàn)爭前線。
1995年7月,于多麥恰卜恰草原起筆;1999年9月,于那曲脫稿。
注釋:
※強盜:文中“強盜”,實則為俠盜。譯者注。
※算卦:過去用羊肩胛骨算卦的一種習(xí)俗。但是肩胛骨有洞孔或者破損,就不能算卦。
※肩頭低陷的肉:食肉的獵手吃肉,飲血的槍口喝血。是說獵人吃野獸的肉,但不喝其血,假裝槍是飲血者。打到頭一個獵物后,獵人為了體現(xiàn)常有野獸肉吃的愿望,便說著此話,將野獸的血涂在槍口上,此為一俗。
※珠穆坨恰:一種狀如人參果葉的羌塘野生茶。
※扣在敵人和野牦牛頭上:此處意為把要宰殺的動物宰殺后,把自己和座騎隱匿起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即把帽子扣在敵人和野牦牛頭上,使自己看得見,而別人看不見自己。
※取下肩頭低陷的肉:像是祈愿獵人自己開的槍可把獵物的內(nèi)臟打爛,進而把它殺死、把用來走路的腿腳打斷的祝詞。但尚需考證(原著如此。)。
※磨呀磨呀:為剝掉經(jīng)常出沒于馬熊般的亂石山嶺和乳頭似的雪山近處,一見獵人便倉惶而逃的黑黃色長腿、膝彎松垮的野牦牛皮而磨刀之意。
※乳品:指乳、酪、酥油和奶餅等食品。
※野狼迎面過來:據(jù)牧人相傳,若在途中與迎面走來的狼相遇,就會增長運氣。
※湯庫:裝、揉糌粑用的綿羊皮囊。
※上路:指后藏西部及阿里地區(qū)。譯者注。
※如本:原西藏地方政府軍官職位名。其兵額規(guī)定為二百五十名。譯者注。
※弟吾芒棋:一種類似圍棋的民間棋類。
※邦典:藏族婦女所系圍裙。譯者注。
※朗孜廈:舊西藏政府的一所監(jiān)獄,位于拉薩八廓街背面。
※覺仁波琪:釋迦牟尼。此處為表示驚訝、誠懇之意。
※啊嘖:藏語嘆詞。近似漢語哎喲、喔唷、唉呀。
※毆羅:后藏語。孩子之意。
※馬基康:原西藏地方政府時期藏軍的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
※祖納仁欽:藏語,頭頂珠寶,龍王的異名。譯者注。
※用白酥油涂抹大拇指:古時候藏北一帶流傳用白酥油涂抹功勛卓著者的大拇指加以表彰的習(xí)俗。
※拉薩的釋迦雙尊:指拉薩大昭寺和小昭寺內(nèi)的兩尊大小釋迦牟尼像。
※等候肉:即等待家人外出回來而特地煮的肉。
※空懷母牦牛奶:汁已斷,當(dāng)年未懷的母牦牛。譯者注。
※酪糕:用酥油、食糖和干酪等制成的糕。譯者注。
※塢爾朵:拋石繩,近似蜂蝗石子帶。譯者注。
※多麥:青海省青海湖西南和黃河流域一帶。
※種野驢:具有野驢血統(tǒng)的種馬。
※切瑪:用來預(yù)祝五谷豐登及表示吉慶的糌粑油團。
※簪布嶺:贍部洲。1、“佛家宇宙學(xué)所說環(huán)繞須彌山外的四大洲名,全名南贍部洲。”(據(jù)《藏漢大辭典》)2、藏東等一些地方的一種起誓方式。
※結(jié)古多:今青海省玉樹洲所在地。
※康楚:康巴人的孩子。
※九類父母子野獸:巖羊、盤羊、野牦牛、獐子、兔子、野驢、鹿、黃羊和藏羚羊。
※菜羊:菜羊為食用而宰殺的綿羊。譯者注。
※熬練酥油:按藏族,特別是藏北習(xí)俗,生完孩子,就要讓產(chǎn)婦喝融酥,以恢復(fù)身體。
※百料粥:產(chǎn)婦生完孩子,為恢復(fù)消化道,要喝放入各種食材的粥。
※昝巴:以獵殺旱獺為生的人。
※央嘎爾:綿羊的異名。譯者注。
※遍知三時:知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者。佛的別名。
※融酥般:形容安定、和諧。譯者注。
※放牧好:意同你好。譯者注。
※恰本啦:尊敬的匪首之意。
※土巴:藏語。泛指面疙瘩、面片、面條、稀粥、糌粑糊羹等食物。譯者注。
※幾節(jié)夏魯肉:以每個關(guān)節(jié)之間為一節(jié)夏魯肉。譯者注。
※嫫日:藏語。一些藏區(qū)對女人的招呼聲,相當(dāng)于漢語“喂”。譯者注。
※簪巴甲:藏語。百只旱獺。專打并吃旱獺肉的人,每吃一只就要背負(fù)一條命的罪行。此處意為所有罪孽我一人承擔(dān)。
※雪嘎:雪,酸奶;嘎,喜歡。意為小時候喜歡吃酸奶的人。譯者注。
※魯:綿羊。譯者注。
※嘎:高興、欣喜。譯者注。
※羌塘:藏北原野。譯者注。
※啊媽媽:藏語。驚嘆詞。義同漢語啊呀呀、啊喲喲、媽呀。
※打掉肩胛骨,對生命有危險嗎?:藏語中肩胛骨(索睿)的開頭字和性命的開頭字(索)為同音字。故之。譯者注。
※肩胛骨與命脈沒有關(guān)聯(lián):藏語中肩胛骨(索睿)的開頭字和命脈[索扎(za)]的開頭字為同音字。故之。譯者注。
※廓日:藏語。一些藏區(qū)對男人的招呼聲,相當(dāng)于漢語“喂”。譯者注。
※啊喀:藏語。嘆詞,表示惋惜。譯者注。
※啊擦擦:哎喲喲,好疼呀。譯者注。
※槍口塞子:用牦牛粗毛制做。譯者注。
※啦嗦:好的。譯者注。
※啊茹茹:哎喲喲,好痛啊。譯者注。
※喊出死人的名字:西藏多數(shù)地區(qū)藏族人避諱提及亡故者的名字。譯者注。
※知客鳥:仿造詞。一些鳥在屋頂、帳篷周圍等級處不停地鳴叫,預(yù)示有客登門。如,喜鵲等。譯者注。
※嶺國:著名史詩《格薩爾王傳》中出現(xiàn)的格薩爾王的國名。
※馬站:馬一天可達到的路程。譯者注。
※帳篷背面:即西面。藏北牧民搭建的帳篷方位通常為座西朝東。譯者注。
※贊:藏語。意為妖精。譯者注。
※代本:原西藏地方政府藏軍軍職。清乾隆末年,確定每一代本轄兵五百名。后有擴充。譯者注(據(jù)《藏漢大辭典》)。
※索齊:原西藏地方政府俗官所戴長耳墜。譯者注。
※蓋:藏語。語氣詞。原意為對尊輩招呼聲,即“喏”。后演變成前藏拉薩及其周邊地區(qū)藏民對男人帶有蔑視性的招呼聲,即類似“喂”。譯者注。
※多康:安多(青海、甘肅、阿壩等地藏區(qū))和康區(qū)(藏東昌都、青海玉樹和四川、云南藏區(qū))總稱。譯者注(據(jù)《藏漢大辭典》)。
※典童:藏語。藏北女性發(fā)飾。為已婚標(biāo)志。
※三珠脅刀:刀鞘上鑲有三顆珠寶的脅刀。
※多麥:1、今昌都地區(qū)別稱。2、今青海省境青海湖西南和黃河流域一帶。譯者注。
※霍爾:不同時期,所指的民族不同。唐、宋時指蒙古人;元明之間指吐谷渾人;現(xiàn)代指藏北牧民和青海土族。譯者注(據(jù)《藏漢大辭典》)。
※布楚:上乘氆氌之一。譯者注
※斌阿:藏北牧民話,意為同胞。譯者注。
※多嘎:系第二次抗英戰(zhàn)爭時期藏北三十九族地區(qū)千戶長,是戰(zhàn)功顯赫的歷史真實人物。
※塔工:今西藏山南市塔波和林芝市工布兩地的簡稱。譯者注。
※納倉:1、今那曲市尼瑪縣和申扎縣一帶。當(dāng)年納倉組織叫做“馬鞍神兵”的五百名騎兵奔赴戰(zhàn)場,功勛卓著。2、申扎縣舊名。譯者注。
譯者簡歷:
班丹,藏族,大專學(xué)歷,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藏作家協(xié)會理事。業(yè)余從事漢、藏語小說、散文、詩歌等創(chuàng)作及藏漢(漢藏)翻譯。作品散見于《西藏文學(xué)》、《西藏文藝》(藏)、《西藏群眾文藝》、《雪域文化》(藏)、《西藏日報》(藏、漢文)、《民族文學(xué)》、《芳草》、《十月》、《中國檔案報》等報刊雜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微風(fēng)拂過的日子》、《歲月的影子》(藏文文學(xué)作品綜合集)。詩歌《溫暖的陽光照西藏》(藏)獲得“西藏自治區(qū)粉碎‘四人幫’以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二等獎;短篇小說《刀》獲得西藏第六屆“新世紀(jì)文學(xué)獎”,并入選《當(dāng)代西藏漢語文學(xué)精選1983——2013》(鐘怡雯、陳大偉主編·臺北·萬卷樓);小說《走過的路程》(藏)收入《西藏小說選》;小說《陽光背后是月光》收入《夏日無痕——西藏小說選》;散文《感悟生命》收入《西藏行吟——西藏詩歌散文選》和《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散文卷》;翻譯作品《風(fēng)箏·歲月和往事》(短篇小說·藏譯漢)、《斯曲和她五個孩子的父親們》(中篇小說·藏譯漢)分別獲得西藏自治區(qū)首屆翻譯作品獎三等獎和西藏自治區(qū)第五屆“珠穆朗瑪文學(xué)藝術(shù)獎”銅獎,并收入《當(dāng)代藏族小說譯選集》;《世界童話名著連環(huán)畫》(漢譯藏,與人合作)共八部,獲全國少語圖書翻譯獎;歌詞《歡騰的草原》和《藏族兒女歡迎你回歸祖國懷抱》分別獲首屆“才旦卓瑪藝術(shù)基金獎”優(yōu)秀獎和第二屆“才旦卓瑪藝術(shù)基金獎”一等獎;學(xué)術(shù)論文《瑣議〈倉央嘉措道歌〉篇名、幾首道歌的譯文及其它》獲第十次全國少語翻譯研討會一等獎。
附件:
《羌塘草原藏式“中國故事”的倫理書寫與生命贊歌》
——旦巴亞爾杰《遙遠的黑帳篷》論析
作者:魏春春
(西藏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陜西咸陽712082)
作家馬麗華在《藏北游歷》曾說,藏北在她的視野中,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同時也是一種意味、一種境界,就此而言,藏北是馬麗華行走的心靈發(fā)現(xiàn),是融匯著想象和游歷的地理空間與心理體驗的結(jié)構(gòu)生成。相對于馬麗華的游歷而言,在作家旦巴亞爾杰的世界中,藏北就是家的所在,羌塘是他的精神命脈和情感皈依所系,亦是他舒展精神想象和放飛心靈激情的基點。盡管旦巴亞爾杰在拉薩生活了二十多年,但羌塘草原對于他的精神結(jié)構(gòu)具有源初性的文化意義,廣袤的草原遒勁的風(fēng)、嘹亮的歌聲蒼茫的回響,時時沁潤他的心靈,塑造了他高原游牧之子的根心與苗情。
旦巴亞爾杰,1962年出生在藏北那曲牧區(qū),1989年畢業(yè)于西藏大學(xué)藏語言文學(xué)系,先后發(fā)表了藏文長篇小說《遙遠的黑帳篷》(2004)、《昨天的部落》(2014),以及中短篇小說集《放飛的風(fēng)箏》、《羌塘美景》等。其中,《遙遠的黑帳篷》曾榮獲2001年西藏第三屆新世紀(jì)文學(xué)獎、2009年“珠峰文藝獎”金獎,《昨天的部落》榮獲2015年全國藏文文學(xué)獎、2016年獲得第十一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旦巴亞爾杰堅持母語創(chuàng)作,作品多在藏語文學(xué)界刊布,一向為其他語種的讀者所忽略。但值得欣喜的是,藏族作家、翻譯家班丹先生勇挑重?fù)?dān),擔(dān)負(fù)起旦巴亞爾杰藏文長篇小說《遙遠的黑帳篷》的漢譯工作,已于日前完成,讓更多的漢語讀者了解旦巴亞爾杰的藏北情懷,讓人們穿越青藏高原的河流、村莊而停留在廣袤遼遠而又蘊含著生命強力的羌塘草原——高原中的高原、屋脊中的屋脊。
一
《遙遠的黑帳篷》是旦巴亞爾杰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母語長篇小說。關(guān)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旦巴亞爾杰稱,1991年夏季,他在天津與兩位曾在西藏新聞出版和宣傳部門工作多年的“老西藏”相遇,“在宴會上他們讓我唱一首藏族酒歌。我不會唱地道的酒歌,便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強盜之歌”,在不勝唏噓中,旦巴亞爾杰反省故鄉(xiāng)的人事、過往,這一機緣也促使旦巴亞爾杰“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強盜生活的小說的念頭,且在處理煩雜的行政事務(wù)之余,腦子里形成了小說的基本輪廓”。由此看來,旦巴亞爾杰的《遙遠的黑帳篷》在他的創(chuàng)作世界中等同于強盜之歌的風(fēng)韻,他要把強盜之歌中所蘊含的精神偉力借助文學(xué)的形式加以表達,演繹羌塘草原生命不屈的傳奇,展現(xiàn)羌塘漢子們馳騁草原、縱橫往返的生命最強音。1995年,旦巴亞爾杰正式創(chuàng)作《遙遠的黑帳篷》,歷時五年創(chuàng)作完成該作品,并于1998年到2000年連續(xù)三年連載于《西藏文藝》,2004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也就是說,《遙遠的黑帳篷》從醞釀到寫作,再到正式刊發(fā),歷經(jīng)了十余年,并根據(jù)讀者的意見將作品名稱由《血濺赤峰》改為《遙遠的黑帳篷》。
《遙遠的黑帳篷》描繪的故事時間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才出現(xiàn),如“那些佛敵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達江孜一帶”,再如“他掉轉(zhuǎn)馬,跟隨如同高舉噴焰寶刀的帝釋軍隊的霍爾三十九族軍,奔赴在西藏歷史上名垂四方的愛國抗英戰(zhàn)爭前線”,這幾句話大致暗示出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當(dāng)在1904年江孜保衛(wèi)戰(zhàn)前后,也就是說,旦巴亞爾杰敘述的是發(fā)生在19世紀(jì)末期、20世紀(jì)初期發(fā)生在羌塘草原上的故事。但是,即便我們知曉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但對于我們的閱讀而言,并無實際的幫助,因為旦巴亞爾杰寫作《遙遠的黑帳篷》的目的,并非是為了展現(xiàn)藏族群眾愛國抗英的英勇才鋪敘藏北草原所發(fā)生的故事,他的目的就是小說題目中所謂的“遙遠”,時間上的遙遠,那是發(fā)生在百年前的草場紛爭,那是未曾經(jīng)過所謂的現(xiàn)代化侵襲之前的藏北草原上發(fā)生的愛恨情仇,那是張揚著血性、飽蘸著強力的生命贊歌;而至于“黑帳篷”,則是青藏高原藏族牧民的生活必需品,它是牧民們用牦牛毛手工編制而成,既是藏族牧民抵御風(fēng)霜雪雨的工具,更是牧民之家的所在,因而,黑帳篷是家的代名詞,是溫馨安寧幸福生活的象征。當(dāng)“遙遠”與“黑帳篷”組合在一起,旦巴亞爾杰試圖呈現(xiàn)羌塘草原上牧民對于家的思考,確切地說是對幸福生活的追求與企盼,“黑帳篷”不僅以物的形態(tài)從過去走向了現(xiàn)在,還作為家的意象恒久遠地矗立在牧人的心頭,因此,《遙遠的黑帳篷》是一曲家園的贊歌。
《遙遠的黑帳篷》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主要以原央秋部落長旺欽及其子占堆的逃難流浪歷險及至最后實現(xiàn)榮歸故鄉(xiāng)的歷程為線索,采取故事嵌套的形式,展現(xiàn)了旺欽流亡之路上所遇到的各色人物的生命軌跡,以及他們之間合流后精彩紛呈的草原生活景象,為我們描繪了藏北草原的風(fēng)土人情以及人們內(nèi)在世界的豐富隱微,塑造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向世人展現(xiàn)了所謂的“強盜”風(fēng)范,形塑出羌塘牧區(qū)別樣的地域風(fēng)情和人文景觀。
一般情況下,人們所指稱的強盜主要是指憑借強力劫掠他人的財物的人,但強盜往往有兩種面相,如果是不分青紅皂白只以劫掠為目的的,可稱之為匪盜,如果是講究盜亦有道者,或劫富濟貧者,可稱之為俠盜或義盜。而在《遙遠的黑帳篷》中,所謂的強盜指稱的是《強盜之歌》所吟唱的強盜:
“強盜我沒有帳篷,
藍天是強盜帳篷。
強盜我沒有伙伴,
叉子槍是強盜的伙伴。
強盜我沒有座騎,
白唇野驢是強盜座騎。
強盜我沒有伙伴,
藍色鉛彈是強盜伙伴。”
以及:
“強盜我沒有帳篷住,
白片石是強盜的帳篷。
強盜我沒有伙伴,
叉子槍是強盜的伙伴。
強盜我沒有伙伴,
駿馬是強盜的伙伴。
強盜我沒有首領(lǐng),
藍天是強盜的首領(lǐng)。”
由以上兩首較為相似的《強盜之歌》,我們或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強盜指的是缺乏基本的生活生產(chǎn)資料而行走、漂泊、流浪在草原各地,借助叉子槍而獲得生活資源的人。第一首《強盜之歌》是旺欽在冰天雪地中為了抒泄內(nèi)心的憤懣,在仇恨的驅(qū)使下,在蒼茫天地間吁喊《強盜之歌》;第二首《強盜之歌》是不修邊幅、驕縱蠻橫的匪徒們面對官府的質(zhì)問而對自我身份的吟唱,他們并不以身為強盜而感到羞恥,反而認(rèn)為這種行為體現(xiàn)出草原男子的勇力和威武。因此,在《遙遠的黑帳篷》中,強盜既指的是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憤懣的內(nèi)在表達,渴望突破既有的倫理規(guī)程而實現(xiàn)愿望的這種草原強人,也指的是處處以強盜的行徑自處的匪盜。于是,當(dāng)旺欽看到尼夏所放牧的馱牛群時,生發(fā)出覬覦之心,以強盜的行為自處,并以“鹽馱子不是恩重的父母施與的,而是家財”為借口,試圖搶奪尼夏的坐騎和放牧的馱牛,這明顯就是一種赤裸裸地強盜行為;當(dāng)發(fā)現(xiàn)尼夏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反而是個“膽子很大,不怕死的人”,旺欽一時竟然惺惺相惜,要與尼夏結(jié)為朋友,并許諾要給他一個女人,以此俘獲尼夏的信任。對于尼夏而言,自身的經(jīng)歷非常悲慘,在旺欽的鼓動下,選擇了背叛部落主,以實際的行動完成了強盜身份的蛻變。但是,當(dāng)旺欽所棲身的絨巴德薩部落遭到強盜劫掠,旺欽等人則站在正義的一面,組織人馬跟蹤、追殺匪徒,其理由“家財”被四個土匪打劫了,為了奪回屬于自己的財物,旺欽等人不得不與土匪抗?fàn)帯M瑯拥男袨椋瑯拥男再|(zhì),在不同的個體中為何會產(chǎn)生如此明顯的倫理差異呢?同樣的問題也在旺欽的仇人贊貴喀肖的行為中有所體現(xiàn)。首先,贊貴喀肖因豁嘴求愛不成將怒火轉(zhuǎn)嫁到旺欽、央姆等人,流浪多時的贊貴喀肖竟然勾結(jié)土匪血洗旺欽所在的央秋部落,幾將央秋夷為平地,手段極其殘忍,明顯就是不擇手段的強盜的行為。然而,在外出參加宴席時,贊貴喀肖與同座的富家子弟起爭執(zhí),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其埋伏,先是哀告,但在富家子弟“你從我們胯下來回爬三次,我們就饒你不死”的凌辱以及上嘴唇的被拉破,贊貴喀肖奮力與對手抗?fàn)帲罱K殺死了對方三人,自己身受重傷,強挺著騎馬回家,最終亡于馬上。贊貴喀肖行為的前后對照,讓我們看到了他剛烈、英武的一面,也體現(xiàn)出他的土匪行徑和強盜心性扭結(jié)在一起的特點。
由此來看《遙遠的黑帳篷》中所謂的強盜之歌,更應(yīng)該是強人之歌,俠仕之歌,謳贊的不僅是身體強壯、武器精良、技藝精湛之人,也是指精神世界堅韌勁健、樂天知命、勇于也樂于踐行草原倫理的人,更是生命強力的體現(xiàn)。
二
作為草原強人代表的旺欽的生命歷程反映出草原倫理的實踐性意義。從旺欽的生命軌跡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個體的成長與央秋部落的盛衰、攜帶兒子占堆的流浪生活和完成復(fù)仇后的幸福生活。
第一個階段的旺欽是草原倫理的認(rèn)知和幸福部落的營造。旺欽從小生活在央秋部落,盡管所在的部落偏遠,甚少受到明顯的藏地文化的熏染,但草原的習(xí)俗規(guī)約著央秋部落子民的成長。如旺欽的童年時代遭遇病患,在流浪瑜伽師的指點下,身體逐漸恢復(fù)健康,這其中有明顯的隱喻意義,個體的生命與草原的信仰是同一的,缺乏明確的草原倫理的心里塑造,草原兒女的生活乃至是生命就是脆弱的,是無法抵御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的侵?jǐn)_,只有把身心與草原融為一體,才能接受草原的加持,才能迎來生命的新生。為此,旺欽家庭的搬遷就具有了與草原親密接觸,服從草原意志的隱含意義,而接受瑜伽師的建議,央求部落的族人們歷經(jīng)千險攀爬上格念倫吉孜莫山,祭奠護法神紐覺堅,從內(nèi)心深處接受護法神拉格念神的庇佑,就成為族人們獲得了福澤之力。再看旦巴亞爾杰關(guān)于格念倫吉孜莫山的描述:
從遠處看,這個雪峰細(xì)如矛尖。但上面有一灣面積與牧民的小畜圈差不多的湖泊,清澈干凈,圓如十五的月亮。形狀如曼荼羅一般非常神奇,到處都像天然花園般神奇的這座山令人神往。一時間人們紛紛議論著欣賞起這座山的美景,說:這不是被稱為天堂的地方嗎?會不會是世界中心的須彌山?
自然形態(tài)的峰巒在牧民的世界中轉(zhuǎn)變成精神的象征,藏北的山水以神圣的面相進入到牧民的內(nèi)在世界,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依戀。我們暫且拋開山水自然信仰的現(xiàn)代觀念,先追隨著牧民的眼光來看待他們生活的周遭世界,充滿神奇的力量,彌漫信仰的偉力。這種力量使得牧民們對自然心懷感恩,融入到自然的懷抱中,因此,旺欽的強力之一就是藏北草原所賦予他的與自然融通合一的信仰之力。故而,在旺欽以后的生活中,一旦有所祜求,首先想到的就是家鄉(xiāng)護法神的庇佑,渴望精神世界的安寧。
成為央秋部落首領(lǐng)后的旺欽,率領(lǐng)著族人們在自然的懷抱中,不僅依照祖輩留存的生活習(xí)俗恬適的生活,而且根據(jù)部落的實際情況,“旺欽繼承祖業(yè)以來,形成了一個好的傳統(tǒng),即冬夏兩季牧場大伙兒共用,家庭貧富相互調(diào)劑,男女傭人也不分你家我家,誰家忙,就幫誰家干活”,因此,部落一天天強盛起來。直到次公如本帶領(lǐng)藏兵的進駐。在旺欽們的眼中,藏兵使用的武器聞所未聞,“那些戍邊軍攜帶著叫叉子槍的武器。這種有兩個角、用木頭和鋼鐵打制的武器,那一帶的牧民別說是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個槍裝上火藥和鉛彈一射,能打死三箭程以外的動物”,相對于使用傳統(tǒng)的弓刀工具的央求部落而言,“叉子槍”是先進的武器,新式強力的象征;另外,來自圣地拉薩的這些戍邊藏兵,讓部落的牧民們心懷敬畏,認(rèn)為他們是高貴的種群,故此旺欽們竭盡全力地侍奉他們。但這些藏兵們的所作所為令央秋牧民漸生反感,他們的胡作非為打破了草原的日常生活倫理秩序,因此,旺欽們設(shè)計清除了他們,并以歌唱的方式表達出人們的心聲:
“哎——
啊日啰——
哎瑪榮——
當(dāng)我還是孩童時,
不懂得星星狡猾,
羨慕閃亮的星星。
明晃晃的太陽升起時,
藍瑩瑩的天空欺騙我。
當(dāng)我還是孩童時,
不懂得草甸狡猾,
羨慕草甸和花兒。
冬日的寒氣襲來時,
狹小的土地欺騙我。”
牧民們以被蒙蔽、被欺騙的孩童自居,而將藏兵們的行為視為忘恩負(fù)義,是對草原倫理秩序的挑戰(zhàn),為此,牧民們的報復(fù)行為就具有了合法性,為了謀求幸福安寧的生活,即便是將藏兵們殘忍處死的行為也就成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了。
而更大的災(zāi)禍?zhǔn)遣孔宓念倦y。因贊貴喀肖的私欲,央秋部落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旺欽的家園被偷襲,妻子被擄掠。盜匪的不擇手段的行徑,又一次破壞了草原倫理秩序。旺欽在逃亡時,選擇首先救護稚子占堆,而不是首先救護妻子央姆,這一行為暗示著在旺欽的草原倫理中,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即便恩愛,也是可以重新選擇的,而兒子是家族血脈的傳承,首當(dāng)其沖應(yīng)該受到保護,因此,草原強人倫理的又一個表現(xiàn)即是家族的傳承。而旺欽的逃亡本身也說明在草原倫理中,面對強敵,適當(dāng)?shù)耐吮苣酥撂油鍪呛侠淼模却α啃罘e后,再來完成人生的翻轉(zhuǎn)是被認(rèn)可的。
旺欽的流浪生涯是攜帶著兒子、胸懷著仇恨開始的。在逃亡的過程中,旺欽和兒子占堆經(jīng)歷了暴風(fēng)雨的洗禮,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旺欽和占堆強人品質(zhì)的又一次錘煉,這父子倆經(jīng)受住了嚴(yán)苛自然的考驗,堅定了活下去就能實現(xiàn)復(fù)仇還鄉(xiāng)的信念。為此,射殺野狐貍、獵殺野牦牛,在男人的強力游戲中,他們開啟了新的生活模式。
流浪的過程中,旺欽父子在馬熊的引導(dǎo)下邂逅孤苦無依的沃瑪吉。這一戲劇性情節(jié)的設(shè)計,反映出旦巴亞爾杰在處理旺欽父子流亡生涯中的尷尬境遇,既要讓這父子倆在濃茶谷獲得暫時的休憩,又讓他們的心志因無法走出濃茶谷而變得恍惚和無力,于是采取因信仰護法神拉格念神而獲得新生的解脫方式,將馬熊帶走叉子槍而不傷人設(shè)定為是護法神的指示,試圖強化草原信仰的穩(wěn)固性。但在邂逅沃瑪吉的過程中,旺欽先是表現(xiàn)的非常謹(jǐn)慎,后知道沃瑪吉孤身一人后,竟然生出了通過與沃瑪吉組織家庭的方式以度過難關(guān)。要知道,此時的旺欽父子倆離開央秋部落走上逃亡之路,只有一月有余。旺欽的決定看似荒唐,實則反映出草原倫理中維系生命強力的特點,即活著就有希望。而對于沃瑪吉、琪哭尼夏而言,他們能夠并且愿意與旺欽組合在一起,也是由于各自所遭受的生活的磨難。旦巴亞爾杰隱含的意味可能是,只有在困境中、磨難中,人們才有可能同仇敵愾,因為相同的目的組合在一起,為實現(xiàn)生命和生活的強人草原倫理奠定基石。因此,《遙遠的黑帳篷》在隨后的章節(jié)中,設(shè)計了沃瑪吉生產(chǎn)的過程。在眾多的藏族文學(xué)中,女人的生產(chǎn)很少能成為作品著力書寫的重點所在,因為女人生產(chǎn)被視為不潔的象征,但在旦巴亞爾杰的草原倫理中,女人們的生產(chǎn)恰是保存生命、延嗣生命的體現(xiàn),是表達強人倫理前后承繼性的有效方式。如此一來,旺欽的家庭成員越發(fā)增加,他的家庭實力也相應(yīng)地獲得增強,正如尼夏所謂“一次生兩個孩子真是奇跡。這個也許是我們?nèi)诵笈d旺的好兆頭”。而家庭凝聚力的表現(xiàn),旦巴亞爾杰通過剪羊毛的家庭勞作方式加以體現(xiàn):
從這天起,開始剪羊毛。他們把羊群堵在河彎。用石頭磨好羊毛刀。把綿羊一只接一只地抓起來,將它們的四肢并排捆在一起。
平日里十分寂寥的這一隅羌塘小地方,今天剪羊毛的現(xiàn)場極其活躍。這給了遼闊無垠的大地以一線生機。
旺欽的兩只袖子都脫掉后,一如生銹的紅銅似的上身,肌肉泥塑般鼓突。上面的青筋暴露,似一條蛇蜿蜒而行……他唱起剪綿羊毛歌,把羊毛刀在磨石上象征性地磨三下,將身子彎成弓一般,開始剪起綿羊毛。尼夏也把兩只袖子脫掉,在腹部打個結(jié),帶有挑戰(zhàn)性地朝旺欽看一眼……唱畢,一只綿羊的毛也隨之剪完了。他把這只綿羊放開,又從羊群里抓一只,把它摔到地上,捆住前后腿,開始剪起毛來。……他們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羊毛刀,只得用腰刀剪毛。盡管用起來很不方便,效率也很低。但他們?nèi)齻€人個個都干勁十足,沒多大工夫,就把一半綿羊的毛剪完了。……旺欽……面朝占堆說:“兒子,該你唱剪羊毛歌了。別這樣垂頭喪氣的,高興點,高興點沒有什么壞處。”占堆毫不謙虛地唱道:“不要把無罪的牲口綁得太久,夏季的草僅僅是三天的過客,夏季的河水也和夏季草一樣。”曲終,羊毛落地。那只綿羊被放開。他跑過去,一下子抓起一只綿羊的腿,把它拉了過來。旺欽覺得占堆已經(jīng)長大成人,躋身男子漢的行列。他為此而感到格外欣慰。他看了占堆一眼。
經(jīng)過一天半的艱苦努力,他們終于剪完了所有綿羊的毛。他們給羊群里最為壯實的種綿羊的犄角纏上綿羊毛,用紅土在身上畫“卐”符,與羊群間隔一定距離,再潑上酪槳;給羊毛刀纏上綿羊毛,向空中揮舞著,高聲呼喊吉祥口號道:“愿戰(zhàn)勝敵人!愿遠離疾病!愿央嘎爾綿羊成百上千地增長。”
家中的三個男人相互競爭,以勞動中展現(xiàn)強力,也表達出豐收的喜悅,最后的吉祥口號更訴說著他們的心聲:只有家庭和睦、人畜興旺就能戰(zhàn)勝一切外敵,遠離災(zāi)禍,家財萬貫,樸素的思想正是草原家庭倫理的顯現(xiàn)。
當(dāng)家庭與其他部落發(fā)生潛在的摩擦?xí)r,旺欽們的表現(xiàn)是一切從家庭利益出發(fā),寧可放低姿態(tài)求得諒解,而并非是逞勇斗狠。這就與“無敵八兄弟”的爭強好勝、咄咄逼人構(gòu)成對照。旦巴亞爾杰在此種常見的草場糾紛中體現(xiàn)出如是的草原倫理,若相互諒解,則部落祥和、幸福安康;若恃強凌弱,則家庭破敗、家道中落,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對應(yīng)倫理關(guān)系,即和則勝、分則敗的草原法則,但看“無敵八兄弟”經(jīng)過一場斗爭后凋零為“無敵三兄弟”,又在旺欽等人的打擊下,完全滅亡。其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值得注意,即當(dāng)旺欽在無敵兄弟認(rèn)輸后,準(zhǔn)備放棄殺害他們的念頭時,卻被珠塔偷襲,最終被部落長強殺。這一事件表明在草原倫理中除惡務(wù)盡的觀念,也即部落長和達娃老人所謂的“‘過于同情,怨恨就斷不了’這句話多么有道理。對這種狼一樣的人不值得同情”的觀念。
而當(dāng)家庭內(nèi)部出現(xiàn)紛爭,旺欽們卻顯得有些無能為力。《遙遠的黑帳篷》中沃瑪吉的丈夫尼夏被土匪殺害,當(dāng)旺欽們擒拿住兇手,幾經(jīng)盤問竟然發(fā)現(xiàn)兇手是沃吉瑪?shù)那胺虼谓牵绱耍鷼J們就要面對既是殺害沃瑪吉丈夫的兇手、又是沃瑪吉前夫的次角的兩難境遇,如果不為兄弟尼夏復(fù)仇明顯是對不住兄弟,如果為兄弟復(fù)仇則會讓沃瑪吉處于更為艱難的處境,我們由旺欽的心理活動可見其兩難抉擇,“他是殺害我朋友的兇手。我不報朋友的仇,朋友會不會在中陰狹道上埋怨我,罵我是個無恥之徒?他曾經(jīng)無情地拋下沃瑪吉,一個人走了。要是沃瑪吉見了他不但不會高興,而且因為他是殺害自己兩個孩子的父親的兇手,就跟他拼命怎么辦?如果她能忘掉過去的冤仇,不管從衣食住行哪個方面看,次角回到她身邊,她和兩個孩子都會有個倚靠。這豈不是件好事嗎?”在旺欽的思考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種草原倫理的端倪,即亡者已逝,即便再傷心難過,已成過往,最重要的是生者的問題,因此,旺欽把是否報復(fù)次角的權(quán)利在事實上已移交給沃瑪吉。然而吊詭的是,沃瑪吉看到尼夏的尸體“只是哭喊,卻沒有鬧騰”,而看到次角時則“從頭到腳連連打量一番,沒有露出半點不滿情緒,說一聲:‘走’,便帶上兩個孩子,與次角一起回家了”,即便是沃瑪吉不知道殺害尼夏的是次角,那么幾年前次角對她的傷害也應(yīng)該在她的心靈深處留有印記,但沃瑪吉猶如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把次角帶回家,就像歡迎勝利歸來的尼夏一樣,難道真如部落長所言“你不是沃瑪吉的男人嗎?再說一個女人會有報仇的想法嗎?她怎么知道你是殺害她男人的兇手呢?”一樣,草原上的女人們在丈夫死亡后,并無像男子一樣復(fù)仇的勇氣和決心,而是順從地投入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嗎?這豈不是與旺欽的妻子央姆即便被贊貴喀肖所強霸,依然掛念丈夫和兒子構(gòu)成對照嗎?因此,關(guān)于沃瑪吉的態(tài)度問題,我們還應(yīng)該從《遙遠的黑帳篷》所秉持的草原倫理的角度加以解釋。次角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拋棄沃吉瑪在先,殺死沃吉瑪?shù)恼煞蛟诤螅曰谧锏男膽B(tài)接受沃吉瑪加諸他身上的一切懲罰;而沃吉瑪表現(xiàn)出草原女性的寬恕品質(zhì),即便殺死次角也無法挽回尼夏的生命,與其這樣,還不如讓次角承擔(dān)起尼夏未盡的丈夫職責(zé)、父親職責(zé),共同撫育兩個孩子的成長,使雪嘎、魯嘎的成長過程中不至于缺乏父愛而有所缺失。由此可見,草原女性的家庭倫理和親情倫理區(qū)別于男性的生命強力倫理選擇。這就與旺欽與央姆團聚后,不得不承擔(dān)起撫育贊貴喀肖的幼子有相同之處。
在獲悉贊貴喀肖因瑣事而亡的消息后,旺欽等人的報復(fù)行為戛然而止,旺欽、央姆、占堆一家團聚。而旺欽的感慨“沒有比人的一生更奇妙、更不公平的。有時成為你死我活的仇敵,有時卻變成仇敵兒孫的養(yǎng)父,在一個家庭里,用一口鍋吃飯,在同一個爐灶上烤火”,則表現(xiàn)出另一種草原倫理,因為人生的無常,命運的多舛,更應(yīng)該珍愛每一個人的生命,使得每一個生命都獲得幸福生活的權(quán)利,基于此,旺欽的激烈內(nèi)心斗爭是“把我們?nèi)谒忠粯訉庫o的部落變成血海的是贊貴喀肖,他的財產(chǎn)哪怕是一根細(xì)綿羊毛線也不想用。他攥住羊羔皮袍兩頭,險些把它撕成碎片。但細(xì)心一想,自己與心愛的伴侶央姆遭到狂風(fēng)般的命運的劫難,但是最終得以團圓。所以這次我得依著她。特別是對于這個冤孽鼻涕蟲來講,子承父業(yè)是西藏高原人的習(xí)俗。如果不給他留些份子,業(yè)果上講不通。于是,他挑選出五六張白色羊羔皮,給那個孩子也做了一件袍子”,認(rèn)為所有的一切皆是命運的考驗,人所能做的只有遵從命運的安排,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而獲得心靈的澄澈。這樣的思維方式使得旺欽、占堆等人迅速放下心中的仇恨,以更為博大的關(guān)愛擁抱生活。這又體現(xiàn)出草原倫理中的寬恕與救贖的特質(zhì)。
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當(dāng)知曉“那些佛敵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達江孜一帶,正在施行搶奪寺廟和百姓的財產(chǎn),殲污婦女,屠殺兒童等過去連做夢也不曾夢見的暴行。所以不僅是政府軍,連寺廟僧尼也拿起武器,在與黃頭發(fā)妖魔軍戰(zhàn)斗。塔工和納倉的部隊也已經(jīng)抵達前線。在雪域佛教面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我們是出于無法忍受的氣憤自愿而來的”,藏北草原的漢子們義憤填膺,不僅選擇捐槍,而且參加霍爾三十九部族的隊伍,開拔前線,如此一樣,藏北草原的生命強力就轉(zhuǎn)化為在民族危亡之際奮力救亡的民族情懷,個體的命運與民族、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實現(xiàn)了他們精神的躍遷。
三
《遙遠的黑帳篷》在細(xì)節(jié)方面的描寫也是非常引人入勝,這表明作者旦巴亞爾杰熟悉草原生活,并善于從草原生活中擇取文學(xué)素材,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虱子”書寫。而虱子多出現(xiàn)在沃瑪吉身上,如第一次關(guān)于虱子的書寫著實令人忍俊不止:
這時肚臍下面的叢林間一陣瘙癢,她伸手一探,摸到了一只死到臨頭,該用大拇指和食指夾死的老虱子。可它卻要死要活地扇動著兩只觸角。她把這只老虱子放到手掌里看。老虱子在打轉(zhuǎn),如同一個盲人在荒野里游蕩。她像看到一臺不曾看過的節(jié)目一般注視它的當(dāng)兒,刮起一股小小的旋風(fēng),弄得老虱子不見蹤影。她一邊揣摸著老虱子會跑到哪里去,一邊找尋。這時它已經(jīng)跑到旺欽的腮幫上,正在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上爬。她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它時,它像一個越獄犯重新落入法網(wǎng)一樣,在兩根手指間掙扎。沃瑪吉說:“你這么有能耐的話,給。”她用兩手大拇指指甲把它夾死了。
在沃瑪吉的視野中,老虱子的游蕩正如她內(nèi)心的激蕩一樣,而老虱子由她的手上轉(zhuǎn)移到旺欽的臉上,體現(xiàn)出她對旺欽的仰慕。旦巴亞爾杰以俏皮的語調(diào)描繪了一幅關(guān)于虱子的風(fēng)情畫。……第二次出現(xiàn)虱子,體現(xiàn)出沃瑪吉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旺欽要教授尼夏打槍的時候,沃吉瑪擔(dān)心丈夫槍法不精,恐怕受到旺欽父子的嘲笑時,順手從頭發(fā)上拈出一只虱子,而有意思的時,尼夏似乎接收到了妻子傳來的信息,竟然“也伸手從頸部捉起一只肥碩的老虱子,塞進槍口,說:‘我把這只虱子也跟野牦牛一起槍斃掉。’”如此,通過一只虱子化解了家庭之間的潛藏的矛盾。
虱子本是不干凈的表現(xiàn),在旦巴亞爾杰的筆下卻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fēng)味,在他的細(xì)致描摹中承擔(dān)起營造不同的氛圍的敘述功能。
另外,《遙遠的黑帳篷》中還多次出現(xiàn)歌唱的景象,把藏北牧民的豁達、滄桑、羞澀、智慧在歌聲中加以豐富的表現(xiàn),如旦巴亞爾杰直言“牧區(qū)的男女之間除了情歌沒有什么可唱的。自古以來,牧區(qū)的青年男女通過情歌這一紐帶,爭取自由和幸福,繁衍后代,為人類的發(fā)展盡涓埃之力”,并通過珠措與頓珠的對唱將其言說具體化:
珠措想了想珠措想了想,唱了一首情歌:
“‘駿馬在草灘上嘶鳴,
黃金花鞍落在家里。
只要金鞍情義不變,
駿馬就會加速奔跑。’
她剛一唱完,就羞澀地背對著頓珠坐了下來。
頓珠對了一首歌:
‘布谷在印度鳴叫,
雁子在門隅啁啾。
叫著走近咫尺間,
旃檀梢頭來相聚。’
唱畢,他就抱住珠措,解開腰帶,親起嘴……
如此這般,他倆彼此相愛,成為了只可死別,不可生離的情人。”
表現(xiàn)出了草原青年男女情感奔放、自由無拘、真誠可愛的個性。同時小說中也多次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草原風(fēng)光的描寫,如“天空湛藍澄凈。一叢叢潔白的云團,宛然綿延不絕的雪山,在四面地平線盡頭飄動。陽光燦爛輝煌。草地上,蜜蜂歌唱著在天然花園里飛舞。生長在不斷向下飛流的澄澈山澗水邊的色欽花、色瓊花、沉香、紅黃白三色奶瓶花、鈴鐺花、飛燕草等各種野花芬芳四溢。嬌艷的蝴蝶仿佛在與野花競相媲美,忽而飛旋,忽而享用花蕊,扇動著翅翼。……黑馬也在享用潺潺流淌的山澗水邊的青草和草籽。叮咚作響的小鈴鐺聲給這美麗的自然界以更大的活力。……那一片錦緞似的草甸、各色鮮花的芳香、小鳥飛旋著“叮叮吱吱呱呱”啁啾的美妙聲音、在天空中輕緩飄舞的潔白云朵,安詳、自由、悠閑地徜徉在草甸上的畜群等色、聲、香、味、觸五妙欲無所不包的自然形成的夏之風(fēng)景……”,為讀者們呈現(xiàn)出一幅藏北草原的風(fēng)景畫卷,體現(xiàn)出對草原的深深眷戀。
通過諸如上述類型的書寫,丹巴亞爾家完成了對藏北草原的家園書寫,向人們展現(xiàn)出別樣的西藏風(fēng)情,未經(jīng)人工修飾的淳樸、自然、揚厲而又樸素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與其他藏族作家的農(nóng)區(qū)書寫、城市書寫、革命書寫一共構(gòu)成藏式中國故事的文學(xué)景觀。
作者簡介:
魏春春(1980—),男,山西懷仁人,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西藏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西藏當(dāng)代文學(xué)與文學(xué)理論。聯(lián)系電話:13571084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