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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爐祭


桑爐祭(中篇小說)

作者:阿 之
 
【內容簡介】:她就那樣躺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先是鼻子孔往外流血,接著微微張著的嘴里也流出了血,接著,睜著的眼睛也流出了血一樣的淚。然后,人們看見她如花的容顏變得像刷了白粉的桑爐一樣的白了。
  

 
在同事次央拉和組長的努力下,我到底還是與梅朵結了婚,梅朵說她不在乎我抑郁不抑郁,抑郁不是什么大病,慢慢會好的。我感謝梅朵對我充滿愛和希望。
其實,我的抑郁癥并不是因為我的前妻,也不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子。
說起來,這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是2003年的“非典”過去不久,真正的“非典”并沒有來,只是“非典”的恐慌過來了。然后又開始禽流感,禽流感也沒有來到這里,這里海拔太高,人來了都有高原反映,何況是傳染病。沒有禽流感卻發生了局部性的鼠疫,鼠疫最嚴重的還是那個鼠疫頻發的偏遠的牧區。說是牧區,其實有些地方是草也沒有的戈壁,不知道那里的牛羊是吃什么長大長肥的。在第一時間里,疾病防控中心派疫情防控小組奔赴該地區。小組還是我們十幾個人外加兩個北京專家,我這些年都被抽調到疫控小組深入疫區,組長是我們防控中心的副頭兒,是一個在女人眼里煙癮特別大,說著一口陜西方言,看見了美貌風騷女人很把持不住的四十多歲的胖子。但是在我這么多年跟著組長風里來雨里去的感受中,覺得組長就是個領頭羊,其他缺點都是次要。
我們的帳篷營地就在距離縣城有三四百米的一片平平的綠色高地上,往下走五百米就是一條河流。雖然是高坡,但是只有兩天功夫,草地上的潮濕還是滲到了被褥上,晚上躺下睡覺感覺睡袋都可以擰出水。半個月后開始有老鼠光顧我們的帳篷,看它們敏捷的樣子像是去誰家剛剛偷喝了幾杯青稞酒,看上去并不是染上鼠疫的那些。但是,看見這些災難中的鼠類,就像看到了化驗液體里浸泡著的死老鼠的魂兒,還是叫人內心里不舒服。過去我是無視這些感受的,可這一次的鼠疫來勢兇猛,不由得讓我心生怯意。
表面上是草原鼠類的劫難,這又何嘗不是所有生命的劫難呢?
最舒坦的時候是在白天太陽出來的時候,在帳篷里工作久了,我們都習慣走出來伸展胳膊做深呼吸,然后被肆意的陽光沐浴,瞇著眼睛四下打量,仰起臉看天看悠悠的云。于是,突然感覺,在這個又荒又野的荒野上,那天空巨大的變幻莫測的云,才是轄制著這里的天和地的王者。
到了這里沒有兩天,在野外忙來忙去,我們小組的人基本上是統一的戶外裝,同樣的被高原的太陽光和紫外線抽打的醬紫的膚色,再也看不出來哪個是白皮膚哪個以前就是黑皮膚。在皮膚曾經很白的男人們眼里,這灼人的太陽光是具有穿透力的,就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膚。曾經有一個這樣的故事,說是一個同事回內地過夏天,穿著短袖上街,引來很多驚訝的目光。他知道人們是驚訝于他脖子以上絳紫色的部分,在家鄉人們看來,他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就像帶著一層醬色的罩子。他實在受不了家鄉人的這樣的眼神,這眼神比高原上的紫外線還殘酷。后來,他只在冬天的時候回內地休假了。他們習慣把這醬色的臂膀戲稱為“撒上椒鹽和孜然就可以吃的烤肉——熟啦!”
我們帳篷的旁邊不遠處就是這里的人們天天煨桑的桑爐。桑爐就是這里的民眾們精神的寄托之地,就像這里的寺廟一樣有著不可估量的信仰上的含義。經過桑爐旁邊的那條小路往上走不遠,一個小山坡上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經幡陣,經幡與桑爐幾乎是都代表著一種悠久的信仰,是同一種性質,只是形式不同罷了。
有一條小路從經幡下穿過,不知道綿延到什么地方。
帳篷的背后有五十米,卻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土石堆,不像是瑪尼堆,瑪尼堆是一塊一塊的石頭壘起來的,上面是不長草的。但是又看不出是什么,表面只不過是一個讓人有點奇怪的雜草茂盛的土石堆,另一方面又讓我覺得很像內地的墳墓。這里的喪葬一般都是天葬,還有水葬。天葬臺沒有喪葬的事情,即是本地人也不常去,一些游客偶爾去了,說的也是模棱兩可,真真假假的。雖然我也是西藏出生西藏長大的人,本地人一些喪葬習俗或者是其它習俗對我的生活似乎不重要,所以只是一知半解。不過,我敢肯定這個土堆不是什么墳墓,在此工作的外地人,在知道自己命不久也,就回到家鄉等死,然后親人們把他的尸體葬在故鄉的黃土中。所以連我也認為這只是一個長點雜草的土堆。
不過,令人不解的是土堆上放了很多的“擦擦”。‘擦擦’在藏地卻是象征神圣的物件,所以說,這個貌似土堆的地方又存在著說不出來的含義。從另一方面感覺這些“擦擦”放得似乎不是地方。這也許是不用的或者是做得不好的?所以被扔棄在這里?只能這樣亂猜測。我們晚上夜里起來都去那個土堆處那個凹地方便。小組里那個叫扎西的小伙子和我一樣都是拉薩城里長大的小青年,他也搞不明白偏遠地區這些民俗代表什么。他晚上夜起方便,在帳篷背后就解決了。
組長訓斥扎西:“尿騷味快跑到帳篷里了!走到土堆那里能累死你?”
扎西為自己辯解說:“那里不是洗手間,有擦擦……不是方便的地方。”
組長質問他:“難道你不能走兩步離帳篷遠點?”
“腳崴了……”
到這里的第一天搭帳篷的時候,扎西就把腳崴了。這是事實。
“要是遠處有個不穿衣服的女人,你娃沒有腳都比別人跑得快!”
“女人和撒尿不能相提并論……主要是那個地方有‘擦擦’!”
“還敢嘴硬!”
反正我們其他人不是特別無助非要拜神,平時基本都是無神論者,都在那堆土石背后對著一個凹下去的地方解決,不為什么,這是人的天性,就像公狗撒尿的時候必須要找個電線桿子或者一棵樹下一樣,反正是想有個東西遮掩住自己排泄的臟東西,或者是想擋住由地上刮起的風,不至于讓風把尿水吹到自己身上。再說那個土坑離土堆有將近有一米的距離,這不算褻瀆神靈。后來,只要有風吹過,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土堆那里的氣味都被一陣一陣的傳過來,我們正端著飯碗坐在帳篷外吃飯都聞得見。
我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在那里方便,還是距離帳篷太近了,時間長了很不衛生。心里這樣想了,但是還是執行不了,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方便的地方。原來一個人選擇一個方便的地方也不容易,每次我都是這樣猶猶豫豫在老地方方便了,那一陣陣的臭味沒有我這一泡尿也不見得就不臭了,有我這泡尿也不會更臭。最后一次在那個土坑離方便過,我還拿起鐵鍬弄些土蓋上了,這讓我想起“貓蓋屎”那個詞兒。把鐵鍬依著土堆放下,離開。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感覺身邊有個什么東西一閃,仔細一看,我發現一條黑狗我在那個土堆旁,眼睛盯著我看。
“看什么看?”
它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是盯著我看,那眼神并不兇,說不上來那雙狗眼里充滿著什么,那眼神有一種穿透力,甚至使我這個人類有點無地自容的感受,有點眾目睽睽之下的感覺,覺得可能這雙狗眼剛才看見我的臀部以及屬于我隱私的玩意兒。這雙眼睛表露出來的內容很豐富,豐富到了使我心里想到了其它不該想的。我撿起一塊石頭朝它砸過去,它只低了一下頭,躲過石頭塊。也不惱怒,也沒有對我齜牙咧嘴,也沒有走開。
我快步朝帳篷那邊走,沒有再回頭看它,但它的眼神仿佛黏在我背后。正是那雙狗眼給我的奇怪感受,我便不再去那里方便,獨自找個背風的低洼處或者是往上面多跑兩步路穿過山坡上的經幡陣,然后解決內急。我心里想:我不是領導,管不了別人,總能管住自己。后來我覺得并不是我自我約束,是那雙狗眼給我的感覺。組長用土把發出味道的糞便蓋上一層土,還是不行。他就把鐵鍬靠在土堆那里,哪個方便過,順便蓋上些土就是了,但很多人總是提起來褲子就轉身走了。在大家的想法里,組長看見了會自動做這些小事情的。單位里的副職一般都是跟在大家身后做這些擦屁股的事情,大家太了解組長這個人,也不怕他生氣,當然也不在乎他扯著嗓子罵,反正罵過以后什么事情就不是事了,又不是一輩子住在這里,暫時將就罷了,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們這樣的工作性質,很少有當地人來閑逛游,更何況是特殊時期,也不允許閑雜人等靠近。可以約束住人不來我們帳篷這里,每天卻有幾條野狗在我們的帳篷周圍轉來轉去,有兩條黑狗夜里還睡在我們帳篷外了,有時候半夜里還聽見它們低沉的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野狗們從來不到帳篷里來,好像它們知道帳篷不是它們應該涉足的地方。我覺得草原上的野狗這一點很靈性。
 第一個跑進帳篷的老鼠,是一場夾著冰雹的大雨過后。那天中午的天氣萬里無云,這只老鼠看上去肆無忌憚的樣子。我正在床鋪上想心事(算是休息),兩位專家一塊兒去散步,其他人都去嚴重的疫情區噴藥了,師弟阿羅說自己去方便。這只毛色有點凌亂的草原鼠,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帳篷,在帳篷中間的空地上東張西望,它也像是一個經過劫難的人類,稍微有點憔悴,不過,它的眼神賊亮。這對鼠目又使我想起那雙狗眼,那雙只要一出了帳篷就黏在我身上的狗的眼神。個人認為如果動物生就一雙這樣讓人心生愧疚的眼睛,那這些動物絕對不是一般的動物,即便是沒有人類如此高級,至少也是它們同類中的精英了。
這只老鼠是疫情半個月后,我見到的第一個自己跑到我們帳篷里來的鼠類。可以確定,隨著疫情的迅速控制,它們即將從劫難中掙扎出來。它可能是代表鼠疫區的鼠類們,來拜訪我們疫情小組的成員,表示由衷的感謝。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就像與世隔絕。這么多天,面對著的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小組成員,說不出的枯燥。枯燥的環境和枯燥的工作,讓我這個厭世之人也深刻體會到了。我們剛到這里,縣上派人給我們每個人獻了哈達(一種地方禮節),還送過來慰問品和一些燒火的牛糞,供我們晚上取暖用。草原上的夜晚即便是夏天也是很冷。發電機只是起到照明和儀器的正常運轉,做飯自帶了液化氣罐,經常在高原上奔波的人們還是很喜歡夜晚帳篷里的燒牛糞味。不過,現在全球氣候變暖,這里的溫差比起前十幾年要好多了。這是組長說的,他說自己十幾歲就來這里,做了幾十年的野外工作了,幾十年的野外生活讓他像是個有血有肉的高原外史,不是有本書叫做《儒林外史》,儒林還有外史,我們在此地工作的他鄉客也只能算是此地的外史,即使將來寫進此地的發展史,這些人的喜怒哀樂也只能是外史。
到了晚上,發電機隆隆開上,帳篷里電燈亮起來,牛糞火烤上,人們放松的辦法,不外乎玩撲克或者扎金花贏錢。我是在做領導的父親的清規戒律的嚴控之下長大的,是個“三不男人”——不打麻將不喝酒不抽煙。至今我還是保持這良好的習慣,抵制了無處不在的“煙、酒、賭”的誘惑。組長是西北人,不是太熱衷于幾個四川籍同事消磨時間的無聊游戲,組長喜歡打開隨身帶著的收音機收聽廣播。我隨身帶著幾本通俗讀物,武俠或者是魔幻類的讀物。有時候,一伙兒玩撲克的吵鬧聲和爭執的怒火快把帳篷點著了。這些人總是要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同時制造煩惱和痛苦。組長經常訓斥他們是沒有錢了就嘆息自己命運不好,有了錢就要給錢找點去處,只要發了工資,就吆五喝六著找飯館大吃大喝,還賭錢賭通宵,明擺著不愛錢不想抱住鈔票睡大覺,鈔票能像女人那樣抱在懷里睡覺嗎?
可是我不玩牌不賭博不也是沒有錢花的嗎?組長的工資也是不寬裕。他老家陜西上有老下有小,聽說還有個百歲的奶奶要照料(經濟上困難的人,家里怎么都有個百歲老人,是不是家里有個老人日子就不好過?)他的母親今年也七十多歲了,身體又不好。他說如果突然有一天一麻袋鈔票從天而降砸死他他都高興,因為這些錢可以給他的親人們過日子用。
在帳篷里的爭吵聲中,我放下書閉上眼睛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腦子一閑下來,就想自己失敗的婚姻,想念快一年沒有見的女兒。女兒被她媽帶走的時候才兩歲,不知道女兒現在長高了多少。其實這些都是觸景生情,是因為看的書里面那個鏢師就有一個可愛的女兒被妻子帶走去了遠方。我的女兒也被那個曾經是我妻子的,后來又做了別人妻子的女人,帶走去了遠方。很多武俠小說里面的男女主人翁的愛情結局都是悲劇,不知道我和那個賤女人的婚姻算不算是愛情,我的愛情結局也是悲劇收場。悲劇只能想象不能經歷,我常常喜歡把自己想象成為某個武功蓋世,冷酷且又專情的快意俠客,想象著自己突然在這樣的荒原上邂逅兩三個絕代佳人,過程就好比,唐經天得到冰川天女的愛情,經常有第三者女子插足,第三者皆是外表冰清玉潔內心對待所愛的男子義無反顧的女子,但我最終會沖過重重艱難險阻挑選出我深愛的女子,然后演繹一場曠世愛情。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我的愛好就是上網玩游戲看通俗小說。讀完一本武俠小說,我總是不勝感慨:自己小時候為什么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呢?為什么小時候遇不到一個瘋瘋癲癲的武學大師呢?現實生活太枯燥了,這枯燥的生活是可以扼殺一個天才的,也許我自己就是被枯燥而殘酷(父親苛刻的家教與后來失敗的婚姻)的現實生活扼殺的天才。可以說,在精神領域里我是個熱血男兒,在現實之中我只能是個有點蔫的循規蹈矩的熱愛本職工作的傳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驗員。干我這一行職業,一般人見了都是敬而遠之,也沒有哪個女子情愿下嫁于我,即便是像我這樣相貌還算清秀的謙謙君子,快超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還沒有被哪個懷春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子相中。我的擇偶標準并不高,只是想找個在拉薩工作的白皮膚的內地女子做伴侶。我在內心里著迷于皮膚白皙的女人,自己又不會主動給心儀的女子搭訕,只有讓熱心人從中介紹。可誰知道,熱心人介紹的那兩個白皮膚女子一聽說我是在傳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驗室里,再聞到我身上消毒水的氣味,好像毀了她的容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在這讓人看不到愛情希望心灰意冷的情況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個在美容院做護理的女子。其實也不是自己找的女友,是同事的一個堂妹,而同事介紹認識的時候也沒有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認識以后才知道是他的堂妹,這女子外表看上去如花似玉,說話慢聲細語,第一次見面她的確就給我內心留下不可磨滅的美好印象。當時,她并沒有像其他年輕女子那樣,或者還有什么特殊的放蕩標志。首先從她稍顯時尚的裝扮上看不出來,一般美容院工作的女子喜歡濃妝艷抹,她只是稍拭脂粉。都怪我們是年輕的男女,干柴烈火似的,見了面就難解難分,當時也沒有任何考慮,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就像墻頭上春夜里發情的母貓,比我還要寢食難安。第三天的夜里就電話里給我說,她夜里怎么也睡不著怎么辦?我大概知道她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成年人,連傻子都知道該怎么辦,我很高興接受她拋過來地挑逗性的言語,這誘惑是刺激的是令人興奮的。認識不到一個月她就與我上床寬衣解帶,第四個月我們就領了結婚證。提起要結婚,我還猶豫。我這個人面對任何需要做決定的事情,習慣性要考慮。但是,容不得我考慮,她已經懷孕。沒有結婚的男同事說這樣的物質年代,我竟然不費吹灰之力遇上這么好的事兒,對于我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資本的男人來說這是王八幸了個鱉運氣。如果不是她那么快就懷了孕,我們至少過一年還要多的戀愛期,因為這一年她才剛剛十九歲。若不是懷孕的事實催著,我可能提前看透她,不會與她結婚。不結婚,也不會遭受離婚的重創。
如果是我提出與她離婚,我想自己可能就不會有如此深刻的挫敗感。
后來我才明白女子嫁給我,她并不是看上了我的相貌,相貌對于男人來說不值錢,她是看上我是個有正式工作的男人。特別是每個月她要親自替我領工資,如果不是她,她必須要我把工資袋交給她,她再從我的工資袋里給我抽出幾張零花錢,剩下的錢就經她存起來。聽說美容院里的護膚品對孕婦和胎兒有輻射,她很快就辭了工作回家了。她最初都是無可挑剔的,只是有點厭煩她從我的工資袋里拿出錢,染了紅指甲的手指頭翹著數錢的樣子。看著她面對錢比看見我還放蕩的眼神,我心里就妒忌那些鈔票。結了婚我才知道她和她的媽媽爸爸都是本著我是個有正式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才接納我,而且是結了婚,她的父母才給我提出了一個條件,希望我每晚必須洗澡再與他們的女兒上床。——與我結婚半年,他們的女兒都瘦了,很可能是我的不衛生造成。去老岳父家里吃飯喝茶,要分桌吃飯,否則不要我上她家的門。
我慢慢才知道做一個結了婚的男人,面對自己女人的父母還要那么多的繁瑣規矩。開始我還照做,去岳母家諸多不便要經受諸多的委屈,為了自己的妻女,我也不想那么多,反正我只是他們的閨女婿,反正我整個人就是在父母的嚴格約束中長大,慢慢習慣了另一種約束也沒什么困難,我并沒有想到問題的嚴重性。
在拉薩城里,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女子與一個公務員結婚,這都是撞了多么好的運氣,多少丈母娘都是把公務員的女婿看得比親生兒子還親呢。沒有正式工作又沒有多少文化的女子,既是再漂亮,能找到我這樣的機關單位上的技術人才,畢竟是少數。再說了,我父母還有點不滿意我找這樣的社會上的女子,特別是小學教師退休的母親,心里對我這個妻子壓根就不是很滿意,她傳統的思想認為只有一個好妻子才能給一個男人養育優秀的兒女。但母親再不滿意都沒有影響到我,我還是先斬后奏結了婚。
女兒出生,我母親千里迢迢專門帶著老家的小米來侍候兒媳婦,不料想兒媳婦拒絕吃婆婆做的飯,她說是自己還是喜歡娘家媽做的飯。退了休的母親因為受到西藏佛文化的幾十年的熏陶,雖然沒有本地信徒對佛祖的如此虔誠,至少也是個半真半假的佛教徒。這么說母親,是因為母親有了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了才想起來佛祖,也不能說是她老人家是臨時抱佛腳,她對佛是很認真的,主要是佛祖對于自己的信徒持寬宏大量的態度,若信了你就來吧,若是顧不上了,你快忙去吧。聽兒媳這么說,我的母親心里很難過,望著自己可愛的孫女兒,她只好忍著(我覺得我的忍耐性可能是受到母親寬容大度的影響),反正面對生活都忍受了快一輩子。
我岳母對我好脾氣的母親很有意見,好像我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我現在的工作性質是從我母親的孕育我的時候遺傳給我的。岳母看見我母親比看見我還要來氣,兩個人開始只是語言上的相互不同意,還沒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勢不兩立的地步,我能感覺到母親很生氣,但她不與我說這些事情,她的生命歷程沒有使她成為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而是為了生活逆來順受。
女兒滿月去了外婆家里,聽說是岳母她們要給我的女兒做什么老家習俗上的滿月儀式。只有沒事做的女人們才對這些習俗感興趣,我懶得去管這些與生存無關的事情,只要我的女兒健康就好。
最終的矛盾是我父親和岳父引起的。我父親來拉薩有一次順路去親家公家里探望孫女,恰好遇到我的岳父大人,岳父這個人是個脾氣很他媽不好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他說話的語氣很沖。我父親這個人也是倔強的西北老漢,又是從領導崗位上退休的習慣于發號施令的人,還要比我岳父大十幾歲。在我老岳父眼里我們父子算個鳥,他們兩個見了面一來二去不知為了什么就話不投機,開始時爭吵,后來岳父大人就抽了我父親兩個耳光,我父親順手就把岳父家里的什么東西甩了,負氣而去。
岳父這個人不能叫人尊敬,他打了我的父親,我差點控制不住去收拾他,只要見了他就覺得他抽我父親的兩耳光分明打的就是我的臉,他對我也是橫眉冷對趕盡殺絕的驕橫,面對他這樣的眼神,我行動上不至于莽撞,但是目光與他針鋒相對。后來我能不去就不去他家,在外面遇見他也裝著沒有看見。我與岳父的對峙,嚴重影響了我與他女兒之間的夫妻生活,我竟然突然有一次舉不起來了。本來很亢奮,進入的時候疲軟無力。
女兒半歲的時候,妻子她提出跟我離婚,她離婚的主要理由是,她不能再跟不尊重她父母的人生活下去,這樣下去,父母終有一天會氣死。
莫須有!
還有一個理由是與我這樣一個整日里身上都帶著傳染病毒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連睡覺都睡不踏實,這個理由也是她帶走女兒的理由,還說是把女兒養大了會還給我的。還是后來我才知道,她在外面又傍上做蟲草生意的大款男人了,可以過上比跟著我更好的豐衣足食的生活,就想把我一腳踹。開始我說不出的氣憤,怎么也想不通,我哪里對不住她了呢?她怎么就那么容易委身一個陌生的男人,拋下幾年的夫妻情不要?不過,我痛定思痛,當初她既然迅速地嫁給我,她當然會迅速地跟著別的男人。她哭著說,不是這樣的,父母親身體不好,她不想惹他們二老生氣。
離就離,你不想惹你的父母生氣,我當然也不想把我的父母氣死。早知道娶了你做妻子,還要屈從與你的父母,我打光棍也不會找你!——我覺得這不是根本原因,她主要是忍受不了我性生活的無能為力。
我這個從來好像就沒有覺得什么是不容易的人,因為結了婚,在復雜的婚姻生活面前,我敗給了女人。女人沒了,女兒也帶走了,心情壞得沒辦法形容,每當看見養在籠子用來做實驗的動物們,我覺得自己也是個試驗品,是情感的試驗品。
后來,次央拉給我介紹了我們所里的庫房管理員梅朵。梅朵我們同事好多年了,我當初沒有結婚的時候她已經在暗戀我了。如果梅朵皮膚再白一點多好啊,不論漂亮女人愛不愛我,我還是喜歡那些花朵一般的女子。前些日子與一個女子交往,已婚的,忍不住就與她上床交歡。在這個女人身上,我發現自己又可以沖鋒陷陣了。雖然失去了婚姻,性欲總算恢復了。經驗證明找女人不能將錯就錯,要找一個合適自己的。
我對次央拉說:“梅朵是個好姑娘。可是,你是知道的……我們太熟悉了。”
從這方面看,我還是注重女人的外表多一點。但當時我并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錯,俗話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央拉還以為我是指的另一方面,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看誰誰和誰誰過得不是很好嘛!”
我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我從來沒有民族距離,我只是害怕再過不好怎么辦?
“怎么會過不好呢?梅朵說了她一切都聽你的。”
“……讓我考慮考慮,這一次我要好好考慮考慮。”
“好吧好吧。”
次央拉也拿我這個蔫性子沒辦法。
于是,這事情就在我“考慮考慮”中,我不敢說自己愿意,也沒有說我自己不愿意,說實話,我內心還是喜歡梅朵溫柔的這個優點,退而求其次,如果真的找不到心儀的女子,只有找梅朵了。
一個失去了女人的男人,在別人看來很不正常。如果人們看見你在外面找女人鬼混,就覺得你不應該這樣。如果說你不出去找女人身邊又沒有女人,人們也覺得你不應該這樣。那我要怎樣才好呢?這個時候,我盼望再爆發一場疫情,然后被派往疫情區,面對可怕的傳染病時的那種緊迫心情,會趕走我個人的不幸。這時候,面對的是瞬間就要人命的病毒,我可以把它當做對手,把它當做惡魔,與它大戰三百回合,然后擊敗它。也可以把它當做好久不見的朋友,當做黑色情人,把發現疫情的區域當做我們信馬由韁的浪漫之地。
就在我對任何疫情都不抱希望的時候,就像我對婚姻不抱幻想的時候,疫情真來了。我真沒有料到疫情會接踵而來。這有點可怕,我再也不能把自己對生活的憤恨寄托在惡魔似的疫情上了,我仿佛看見疫情這個惡魔對著我呲牙咧嘴的狂笑。
這次疫情很突然,人們剛剛從非典與禽流感的陰霾中走出來,而且這次鼠疫還很嚴重,如果是發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要產生更大的恐慌。從發現到現在,半個多月,用官方的話說,疫情基本控制,但這個區域的戒嚴還沒有解除,只等最后一個患者徹底痊愈,地方上領導還答應給約束了好多天的人們舉辦一次大型的鍋莊晚會。
我對什么娛樂都不感興趣。
我們疫情小組的工作還在緊張的進行當中,這些天,白天幾乎一直在疫情區噴灑藥劑,藥劑的味道渾身都是,甚至感覺這些藥劑都滲入到了每個小組成員的肌膚之中,我們這些天睡覺都沒有脫過衣服。
但是,無論白天再怎么忙,其他幾個人天一黑吃過飯,還是要小玩一把。昨天那個叫屈殿的已經輸了六百塊錢,他不甘心自己的六百塊錢這么快就去了別人的腰包,今天剛剛放下飯碗,有些人在做明天的準備工作呢,他就喊著:“來!來來!都來!”
“來就來!”
就這樣,帳篷里又成為他們拼搏金錢揮灑金錢的天地。
真受不了這種氣氛。但是又沒有地方可去。如果在拉薩,隨便哪里都可以找個清靜之地,這里是野外作業,只有這么大空間。在這樣的空間里,就需要一個人的定力,需要做到把這一切噪雜置身事外。可以說,我已經習慣,他們也習慣了我。組長也習慣了,吵得他煩了,他就對他們吼,吵死人了!他大罵要那幾個吵死人的賭錢者死去!
這已經是十一點了,看樣子嗜賭成性的老楊又輸了,眼睛里都冒著火,整個人像突發羊癲瘋似的不能控制:“龜兒子!再來!我他娘的就不信!”
這些賭錢的人,經常因為輸贏發生激烈的爭吵,有時候聽上去要大動干戈,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地步。這又是何苦呢?現代人缺少的就是俠客風范,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自己的利益,個個立馬就紅了眼紅了臉最后傷了和氣,超出了應有的限度,一反平日里和睦相處,工作中互幫互助的習慣,從好同事一下子變成了仇家,趁此機會把往日憋在心里的煩惱統統發泄出來。這些人平時一團和氣,只是時不時的開些不痛不癢的玩笑,一邊又無傷大雅罵兩句然后繼續工作,工作當然是最重要的,工作中遇到了問題總是會把我們這些平時看著像一盤散沙的人們緊密團結在一起,密切配合一起解決問題。
人啊,總是要無事生非,為了個人利益傷了感情,然后再為了個人利益鞏固感情。
打牌的同事們不停的爭吵著,在這樣的氛圍當中,我讀完了一本愛恨交織的情感小說。這是一個落魄的淪落民間的皇帝的私生子與異域公主的愛情故事,情節凄美纏綿,最后的結局是那個公主生下孩子死了,那個皇帝的私生子出了家,最后成為一代佛學大師。在現實之中,誰也不知道身邊的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一個人的生活格調可能很高,可能對工作是一絲不茍的,但是對待生活就邋邋遢遢的。
我知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股暗流在涌動,帶著想要的奢望,帶著一種不可抑止的虛度年華的感受。不知道女人們是不是這樣?跟我離婚的那個女人是不是覺得跟著我這樣的男人,是不是虛度了青春年華?都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然而,男人總是要尋找點兒刺激,尋找那些工作中沒有的家庭之中也不可能的感官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新的傳奇,新的冒險,新的體驗。毫無疑問,都要在現實和不現實之間受煎熬,卻又不想擺脫繼續將錯就錯。現代的文明人吶!知道想什么就有什么是不可能,偏偏就是想什么缺少什么,不想唱歌偏偏必須要唱歌,想唱歌卻又唱不出歡樂的歌兒。這世間,找不到一生一世相愛的愛情,也找不到可以快活一世的桃源,桃源不在現實中,桃源是一個精神家園。所以,文學作品表現的都是心中的精神上的,美也是精神,丑也是精神。你看了讀了,感受到了,永遠那么美,美得永恒,永遠教人有如癡如醉的享受。人生其實也有這樣美妙的時刻,也有叫人意想不到的銷魂時刻,但關鍵是,這些美好猶如黑夜里的曇花,還沒有被人發現就瞬間凋謝,一眨眼就消失了。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一陣煩悶,想去帳篷外面透透氣,看看夜色中的荒原,望望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昨晚天上就有月亮了……
現在是五月天,時不時的還有寒流在草原上游走,還不是這個草原最美的時候,特別是夜里,潮濕的寒氣侵入骨髓。站在帳篷門口,向左可以望見那個靜靜的小縣城。今晚的月亮已經升到天空了,在月光下,縣城里的房屋參差依稀可見,看似靜悄悄的,在那朦朧的人居住的地方,不時傳來狗的叫聲和牛羊呼兒喚女的聲音。還有陣陣冷冷的夜風吹來,風中好像還有桑爐里煨桑的桑煙的味道,不遠處的桑爐里可能有早上偷偷跑出來轉經的信徒們煨的桑柏還沒有熄滅。風中似乎還有什么聲音傳了過來,這是一種黑夜里讓人心里不踏實的聲音,像是一匹馬在月光下從遠方的荒野上向這里奔跑。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慢慢的吐出來。我并不會氣功吐納,只是想讓自己從煩悶之中解脫放松。原來,有月光的荒原還是很有感覺的。還是需要再放松,我伸了一個懶腰再做幾下擴胸運動,這時,感覺到了夜露的冰涼,我正打算回到帳篷里獨自做個黃粱夢,一凝神的功夫,看見那條從公路通往桑爐的土路邊上的石墩子上好像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因為穿著白色的衣服,所以在月夜里影子是淡淡的。是誰這么晚了在那里坐著呢,怎么十幾天的功夫就等不及了呢?過些日子疫情警戒就解除了,縣城里的人們就自由了。
也可能是夜里檢查的人?
我繞過腳下的小石塊兒和亂糟糟羈絆似的東西,接近了這個坐著一動也不動的人。這是一個女子,一個長發披肩的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子,從月光照著的膚色上,她并不是當地女子。我突然感覺這個坐在月光下的女子,仿佛是虛幻的月光下一道亮光。這個時候,月亮剛剛走到東山頂上。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
姑娘如花的面容,浮現在我的心上。
……
東山頂上的月亮紅紅的、橘黃色的,快圓的樣子——好美的月亮,好一個與往常不一樣的月亮,好一個與往常不一樣的月夜。風又吹過來一股子煨桑的味道。
我來到了女子坐的地方,穿著拖鞋的腳踩在夜露上,涼冰冰的,恍惚在夢中。
還是女子先開口說話。
她說:“你好啊!”
聲音有點低,說著還站了起來,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我趕緊的,也是輕輕的握住她伸出來的手。
這手好涼!
她的手怎么這么涼啊?
她微微低著頭,很害羞的模樣說:“本來想到你們那里走走,聽見你們帳篷里熱火朝天的,走到這里我又不好意思去打擾你們了。”
“哪里能說是打擾呢?你去我們會求之不得會熱烈歡迎您的。”
“是真的嗎?”
“當然啦,哪有不歡迎美女造訪的!只是我們那里太亂,亂得不像個樣子!”
她又看看我微微低了一下頭,一縷長發也跟著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顯得她是那么的神秘和不真實。她的裙子被風吹得飛揚著,頭發也跟著一起飛揚著,那些飛揚的頭發都快要吹拂到我臉上來了。
月光下,我很想仔細看清楚她的五官,可惜不好意思再靠近了,只是大致覺得她的五官是那么美,她的臉型有點圓,圓的像月亮。
她好像也在偷看我。
我沒有想過能在這個有著可怕鼠疫的地方,遇到這么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我的心此刻像只小兔子上躥下跳,都快要跳出胸膛,使我說話都有點口吃了,只要遇到驚艷的女子我總是會暴露出自己的猥瑣。
“在這樣的地方,衣服應該穿厚些,這時候很冷的。”我有點語無倫次地說。這話我剛才好像已經說過了。
她不說話。
我繼續沒話找話有點結巴的說下去,這里的夜色原來這么好,我今晚才發現。
她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手在撫弄垂下的頭發梢。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受不住這樣的誘惑。這樣一個夜晚,突然面對一個美女,還能讓我想什么呢?
“看來你不是本地人啰?”
她這才開口笑聲回答說,自己到這里已經好多年了。
她終于回答我的問話。
“是專門過來看望我們的嗎?”
“我轉經。”
雖然覺得她有些羞澀,但她還是不缺少基層機關里的女子的修養和見識。
“你也信佛?”
“這里的人都信佛。”
看來她真的覺得自己已經是這里的人了。
“怎么會在這么偏遠的基層工作呢?以你自身的條件,就是在區里行署上班也是輕易而舉的。”
“我是自愿到這里的,習慣了,工作又輕松消費也不高,這里挺好的。”
我發自內心的說:“你能長時間在這里工作讓人想象不到!你不簡單呢!”
“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好哦!”
隨著談話的不斷深入,接下來我覺得自己自如多了,不再拘束,彼此談了很多,可以說是暢所欲言了。不過,還是覺得她說的多些,因為我不敢說得太多,害怕不小心說自己是離過婚的男人。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特別是女人跟別人跑了,這對于男人來說是很狼狽的。如果不是擔心她凍感冒,我真不愿意結束這次交談。臨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好如果不忙,明晚她還在這個地方等我。
看著她走遠,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得到這個女子的歡心,需要有珍貴的時間相處,我突然在心里希望小組的疫情工作最好時間無限延長,住帳篷吃方便面不洗澡都無所謂,只要能與她每晚都能見面。在我這么成熟的又精力旺盛的男人心里,正如有些書里所說,看見美貌動人的女子總是不由自主產生非分的想法。
我心里又想:即便是在自治區的繁華大街上,她也是個很出眾的女子,而且在我的想象里,她一定不是個無情無義的水性楊花的女子,她的言行舉止是那么的……那么的……
回到帳篷,心里的激動很久沒有平息,躺倒鋪上,還小小的掙扎了一會兒,還想著姑娘的容貌,想著想著越來越不能自禁,這么多天,第一次想到了自慰,臆想的女子當然是她……
后來就有點迷糊,就睡著了,沒有做夢,這一夜,我睡得香極了,也沒有聽見帳篷外面野狗公母糾纏追逐的聲音。有老鼠從我的身上走來走去,尾巴都碰到我的鼻子了,我好像還揮手把老鼠趕開,它甚至十分好奇看著我,覺得眼前這個每天夜里都輾轉反側的人,今天晚上怎么睡得這么沉,是不是吃了安眠藥了?
我醒來感覺自己精力充沛,一整天忙碌,工作之余,吃著飯,心里都在想那個月光下的她。
她的手好涼,——只要一想到她,仿佛那只冰涼的小手還被我握在手心里。今天晚上希望她出來穿件厚衣服,千萬不要凍感冒,凍感冒了就不好辦,就不會出來見我。我腦海里一直縈繞著怎么解決姑娘手冰涼的問題。
中午的時候,縣上又有代表過來慰問我們。中間有兩個女的,她們也是黑褐色的皮膚,穿著深色的藏裝,各自的頭發都在頭上扎了一個髻。小組的阿羅還開玩笑說,其它慰問品就免了,多帶幾個美女來,陪他聊聊天,快一個月沒有見著女人了。也難怪,小伙子也是搞化驗的,負責外邊工作,天天跟著外出的采樣人員,我和另外一個北京來的兩位專家只是帳篷內外,出了帳篷也是抬頭看見藍天,低頭看見石頭和剛發芽的小草。
阿羅的話使我心里又想起那個穿裙子的長發女子。
我盼著天黑,盼著月亮升起來。想不到在這樣的環境中,這樣一個地方的月夜竟然讓我有了一場相遇。多么美妙的草原之夜!
我突然發現我們帳篷所處的山坡上,相比四周的山上的顏色,這里的草色最濃。白天,荒原上,只有被強烈的紫外線曬成石頭色的小小植物,小草才剛發芽,不仔細看是不會發現這些綠色的,只是在遠眺的時候,覺得遠處的山遠處的草地有一層淡淡的似有似無的綠色。河水是從山谷流出的溫泉,雖然說流到這里已經沒有多少溫度,但河岸邊上的草倒是長大了不少,野花開在河岸上,看上去搖曳多姿。突然覺得,這個春天跟我以前經歷過的春天不一樣,區別在哪里呢?一下子也說不清,因為大多數春天都是在城里過,今年有了疫情,于是就有機會看見了草原上的春天,看見了草原上的月光和月光下穿裙子的姑娘,這個春天是深入到我的心里來了,不在身外,并給我陰郁的心里透過一絲春天月亮的月光和春天太陽的陽光。
因為鼠疫,在白天,大地上到處都靜悄悄的,連風都是靜悄悄的吹,陽光也是靜悄悄的照耀,遠處那個小縣城仿佛一座空城。但是這座靜靜的小城生活著一位可愛的姑娘,小城安靜的樣子也很像那個發出低低笑聲的姑娘。
 
 

 
夜幕終于降臨,我在帳篷里開始坐臥不安,一會兒放下書本找借口說出去方便,出去了一個人離開帳篷很遠去撒尿,哪里有那么多的尿液,撒尿只不過是離開帳篷的一個借口罷了。我也知道,人們都沉浸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誰顧得上管我出來做什么,只不過我自己心里有鬼罷了。
我就這么出來進去,進去出來。每次我都要朝著縣城的方向眺望,小縣城里有燈光,聽見有牛羊有孩童的聲音,聽見有女人教訓自己孩子的聲音,還聽見有低低的音樂和歌聲。可能是我們這個地方人太少了,我一個人站在帳篷外太孤單了,所以覺得那個生命聚集的草原中的小縣城在夜幕下比白天顯得喧鬧。
最后一次走出帳篷,月亮升了起來,我注意到,月光籠罩的荒原上有一種朦朧的情歌的情調。大自然從四面八方發出一種聲音——她來了,她就要來了,她就坐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呢!反復感覺這荒原的月光之夜就是我情感復蘇的世界。同事們在帳篷里熱火朝天的廝殺爭吵,組長投入的聽著收音機,我這才放下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的書,特意穿上鞋子,還找出小梳子把發型整理了一遍,這才走出帳篷,把對賭錢游戲樂此不疲的同事們搞得烏煙瘴氣的帳篷拋在了身后,一個人去與那個女子約會。這一次,一出帳篷,我就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了。我很快趕到她的身邊,還像第一晚那樣握住她的手寒暄。這雙手還是這么涼,她還是穿著那件白色的裙子。
“穿這么單薄你會凍感冒的!”我再次說,同時心里產生把她擁入懷中的強烈欲望。反正四周沒有別人,這樣的機會使我膽兒大了很多,就像這廣大的草原就是我和她交歡的洞房。但是,現實不容我太放肆,不小心嚇跑了她,我不敢想象這樣的后果。所以,我只能這樣妄想,然后克制自己的雄性的荷爾蒙。心里想的和行動上不是一致的,這讓我很難適應,我不是個做作的男人,在這樣情況下,十分痛苦,是那種幸福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的痛苦。
我也沒有勇氣把她的手一直握住或者貼在我的胸口,把小手暖熱。我不好意思,我也不敢,擔心那樣做姑娘也會遷怒與我。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男人。
她說,現在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呢。
“你不怕凍嗎?”
“不冷呢。”
今晚上我才聽出來她濃重的某個省份的方言了,我同事阿羅普通話里也夾雜著這些方言。
“寧要風度不要溫度啊!”
“哪里,真的不冷呢。”
她好像在無聲的笑。我非常想看清楚她的笑容,那笑容一定特別迷人。
這是去桑爐那個方向的土路,路邊上擺放著專供那些轉經人坐下歇息的石頭,有好幾塊,女子就坐在其中一塊石頭上,為了聞到姑娘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其實這香味里還混雜著一股奶的腥味,可能是她也入鄉隨俗每天都飲用酥油茶的原因吧?),我就在她身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我坐下來的時候,那條眼神與其它野狗不一樣的野狗也順勢在我腳下臥了下來。這段時間,只要我出了帳篷它就跟上我,走哪跟哪。
“請問美女的尊姓大名啊!”
她好像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
我便不好意思追著問人家了。與其他男同志相比,我自信自己不是一個粗魯的男人。是啊,剛剛見兩次面,還是在夜晚,人家這么一個良家女子怎么好意思告訴一個男人自己的名字呢。這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那個曾經做過我妻子的女人,那個女人與眼前這個女子相比,那個女人是一朵怒放的花朵,而眼前這個女子則是幽蘭。我發現她特別愛無聲的笑,笑的時候習慣用手掩住嘴。其實她不用手,我也看不見她的笑容,她的長發簾子一樣遮著她臉上的表情。
她的胳膊和她的臉兒,在月光之下,顯得灰白和模糊不清。但是,她長發遮住的臉上似乎給我一種奇異的神情,我忍不住這樣想:要是可以摸一下她的臉,該多好。
昨晚我做了她的聽眾,今夜晚她做了我的聽眾,聽我談工作談讀書,談拉薩城里的事情。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原來還會如此侃侃而談,看起來一個人并不是非要內向,只是沒有遇到可以暢所欲言的知音。我的知音原來是她啊!隨著談話的深入,我逐漸的放松了下來,原來做一個正人君子的感覺是這么的好!
她說自己已經好多年沒有去過拉薩了,也有好多年沒有回過老家看望父母。她老家是個貧困的地方,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大多數親人們都是莊稼人,只會種莊稼不會掙錢,母親身體不好,弟弟正在上學,所以她每個月的工資多半都寄回家里。
我說自己的家庭條件也不怎么好。但是我還沒有跟她提起自己離婚的事情。我還說,她要是去拉薩我會熱烈歡迎,拉薩人民也熱烈歡迎。
她聽著又是習慣的低下頭無聲的笑,然后再問其它的問題。我有問必答,我滔滔不絕的給她講說這幾年拉薩城的變化。
“拉薩真好!謝謝你給我講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客氣啥呢。”
“你這兩天都陪我說話了。”
“這都是相互的,反正我晚上也不會這么早就睡覺。”
“那你平時這時候都做什么?”
“經常加班,化驗室里有三個人,我老師、我、我師弟。老師年紀大了,師弟正在談朋友,所以我就值班多點;不值班了就看書。”
“多好啊!讓我羨慕!”
“你在這里難道過的不開心?”
“沒有,挺好的。只是很難有像你這樣有見識的人談心聊天,喜歡聽你講外面的事情。”
“那我不走了,留下來陪你說話聊天。”
她這次是用雙手捂著嘴脆脆的笑了一聲。在這短短的笑聲里,我好像看見天女落在我的面前,舒展她的長袖,在翩翩起舞。
她終于問我有點敏感的話題了。
“你的女朋友她做什么工作呢?”
“我沒有女朋友……我只有一個三歲的女兒,被她媽媽帶走了……”
“……我不該提起這些讓你不高興的事!”
“沒關系。我正想對你說這些呢!又覺得說了,你會看不起我……”
“怎么會?”
然后我就給她談我的女兒和我曾經的婚姻。在這個可愛的女子面前我不再想隱瞞什么,只想傾訴只想一吐為快。
她中間插話說,她覺得我太不容易,竟然遇上這樣糾結的情感問題。
聽她這樣說,證明她對我的遭遇充滿同情。
我心里其實并沒想要她同情我。我是一個男人,我只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對家庭和孩子特別負責,對待自己喜歡的女人特別容忍的男人,是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
不知道她會不會明白的我的心思。
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夜色更濃,月亮偏西,女子也要回去了。
望著她走去的身影,我的心里其實還有很多沒有來得及說出來的話。
 
整整一星期,我每晚都見到她。
荒原上的春意更濃,野花遍地開放,溪流淙淙,連帳篷外的野狗們都沒日沒夜的情意綿綿起來。疫情也終于被控制,警戒也基本解除,三三兩兩的本地人,走出縣城來了,特別是幾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撒歡兒似的騎在摩托車上。“嗚——”過來了,“呼——”過去了。盡情的在河那邊的馬路上飛馳。但是他們沒有人往疫情防控小組的帳篷這里靠近,對于他們,我們的帳篷這里還是個禁區,仿佛疫情并沒有走遠,而是被我們藏在帳篷里了。人們只是隔著河水,隔著公路,或者在有桑爐的那個地方遠遠的朝我們帳篷看一眼,就趕緊走了。
在這到處生機盎然,到處芬芳美麗的地方,我壓抑的情感活了起來,這種情感用令人銷魂涼如清水的纖纖玉手在我心里織就愛情的圖案,讓我忘卻一切煩惱,陶醉在里面,不管不顧的。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她那張被月光照得白白的臉兒,讓我想起學生時代暗戀著的那個女孩。這種可遇不可求,塵世再難見到的容顏,像花兒一樣開在我的每一個夜晚和每一個白天。有時候看到草地上相互追來追去的野狗,看到草地上一夜之間開放的嬌艷的一簇一簇的或者零零星星的小野花,我仿佛看到了我憧憬的生活里,這個女子與我恩愛的生活在一起,開始時她還在這里,我風雨無阻跋山涉水過來與她相會,我們站在雨中,我站在風雪里,我把她凍得冰涼的小手握在自己熱乎乎的掌心里。后來時機來了,我拉著她的手,在月光下走出荒原,帶著她回到拉薩。我們晚飯后手拉手在城市的燈火中散步,然后走向燈火輝煌的布達拉廣場,相互依偎著,站在那里欣賞廣場上人們歡暢的鍋莊舞。
我的心亂了。遇見她,使我這一次的野外工作充滿一種如夢的期盼。
我在想,跟我在一起,我一定會把她的那雙小手暖熱。
有幾晚上,因為太激動,回到帳篷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個人只好出來繞著桑爐轉幾圈,我可能在向草原上的神靈祈求把這個女子賞賜與我,我也可能是不知道自己祈求什么。我第一次相信冥冥之中的神靈,并且向神靈祈求。然后回來盤腿坐在草地上,背朝著帳篷,想著女子的點點滴滴的那些小動作小習慣,想著想著,一個人一邊陶醉一邊還咧著嘴笑。
夜風似水,四周朦朦朧朧的山起伏連綿,看山不似山,看景不似景,怎么都感覺她還在我附近,在我周圍的空氣中。知道坐累了,把兩手撐在地上,手掌朝下,做俯臥撐。幾條野狗也不知何時被我打擾了春夢,圍著我看,它們搞不懂我這個人類這是在干什么,這樣做有什么用處。難道是在吸引異性嗎?可是與我相會的那個女子已經離開啊。草地其實挺溫暖的,也不是太潮濕。因為高原氣候永遠都是干燥,所以,手掌下的草結實而又柔軟,像個知我心思的好朋友,像一張要我縱情縱欲的床。“還是進去睡吧!”我自言自語說,也好像是對著面前看不見的一個人說的。嘴里這么說,最后還是直到睡意不可抗拒的襲來,我才進了帳篷,在同事們的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里,我脫下外罩,才發現自己的外罩好像剛剛水洗過一般。
下雨了,白天已經下了一場大暴雨。聽著雨聲快要把帆布帳篷砸穿了;坐在帳篷里,看著外面的雨簾迅速垂落,帳篷外的地上濺起一陣水汽,這樣持續了至少有半個小時,雨簾漸漸撤去,對面山梁上射出一片金光,灰色的云慢慢移開,露出一些干凈的藍天。被雨水沖刷過的草地耀眼的綠光閃閃爍爍,然后,就是一陣水一樣的風吹過來。到了下午五六點鐘,天氣又陰沉下來了,到了天黑雨又下起來,而且成了惱人的纏纏綿綿夜雨。
天上看不見月亮,我冒著雨到我們約會的地方等她,這一晚上,她沒有來。回到帳篷里,組長問我:“咋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人家著急回去是有女人等著,你著急什么?”
我說沒什么,只說這幾晚上沒睡好。
組長說:“我看回拉薩你就和梅朵結婚算了。”
“……我還沒考慮好,我再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了。”
“成家算麻煩嗎?”
“……我父母的意思是想讓我回內地找個農村的,只要安心過日子就行。”
“我還是勸你不要找農村的,找個農村婆姨你永遠都存不下錢。雖然說也不是沒有好處,你說什么她從來都當圣旨。這是在家里。在外面你一個人掙個工資就緊張,看著別人耍大方,你不能,你要一個錢當三個錢用,顯得很小氣。——這難堪我經歷過,這是經驗之談。再說了,人家梅朵很不錯,我若是現在沒有結婚,我一定會找個梅朵姑娘。你呀,聽我的話你錯不了的!”
組長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如今我心里已經有個目標了。可是自己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暫時還不能讓組長知道。
“以后再說吧!婚姻上我不想再馬馬虎虎了。”
“離了一次婚就嚇著你啦?”
我不想回答組長這個問題。心里卻反問:“你難道還想要我離幾次婚?”
見我悶著頭不回答。組長嘴里發出“嗤”的一聲,順手扔給我一支紙煙。我接過紙煙,放在鼻子下聞聞,我喜歡聞紙煙甜絲絲的味道,但是我不抽煙,再煩惱我也不抽這玩意兒。與我正相反,組長不吃飯都可以,就是不能沒有紙煙抽,不能沒有小酒喝。如果,組長到老,死了,他的子孫們如果要火化他,他肯定是一支超級的香煙,如果埋葬在土里,埋葬他的那片土地說不定什么草都不敢生長——煙味太大,尼古丁是毒。有一天,他卻和我們大伙兒說,如果自己死了,就讓兒子給他弄個大酒缸,把他放進去,再倒滿美酒蓋緊蓋子,然后埋進土里,這樣他到了陰曹地府也有酒喝。老婆聽了他這話,罵他是酒鬼。酒鬼沒有什么不好的,在西藏這些年,經常的野外工作,如果沒有酒,他說自己早就凍死或者枯燥死了。組長說自己十五歲到了西藏,這幾十年來自己抽掉的香煙和喝的酒恐怕有幾噸,恐怕比他吃的飯還要多。他還要老婆不要反對他喝酒抽煙,正是這煙酒是他沒有過于亂性。他如果想女人了,身邊又沒有可以解決問題的女人,他只好抽煙喝酒,他說老婆應該支持他喝酒才對。不過他老婆也管不了他,老婆每年才到西藏來一次,如果不來西藏,那就是家里有事情脫不了身,那就只有等著他的假期回家團聚了。中心的男人都見過組長的老婆,是一個快五十歲的風姿綽約的女人,與強壯的組長站在一起,我們大家一致認為,不怪乎組長對于那些姿色平常的女人不感興趣呢,家里有個貂蟬呢!
組長特別嗜好白酒,每晚上拿出隨身攜帶的酒瓶子,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不時的抿上一口,收音機里播放的老歌曲就是他的下酒小菜了。說起他喝酒的經歷,組長說有一次很晚了,那時候他都是一個科長了,一個人開著所里的越野車回家,已經開了二十多年的車,對拉薩的大街小巷無比熟悉,熟悉得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路。明明是回家的路,而且回家的路是寬敞明亮的大道,但是他卻把車開到了城西殯儀館的大門口。當看到大鐵門上的牌子,他的酒一下子醒了。這真是回家的路,是一條回老家的路。從此他發誓不再往死里喝酒了。還別說,除了推辭不掉的應酬,組長他約束住自己不再多喝酒。但是晚上睡前的二兩酒絕對不能不喝。幾十年的酒量了,他認為每晚的二兩酒就當是養了自己肚子里的酒蟲了,他說酒蟲是他幾十年養在腸胃里的寵物。
組長這個人是個耿直人,好人好事一生做了無數,但是在單位上卻只能做副職,副職就是必須帶頭吃苦干活的人。反正他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不怕干活,就怕去討好上司,害怕點頭哈腰求人。
其實我與組長是很投緣的,甚至他對我有時候像對待自己的小兄弟或者是對待他的兒子。組長看我不喝酒不抽煙,開始夸我是個“好娃”,接下來就譏諷我不像個男子漢,這個社會之所以陰盛陽衰,首先體現在我們這些不抽煙不喝酒的男人們身上。
我說自己本來也不想做男人。做男人不容易,如果有下一輩子,下輩子說啥也不做男人。
他訓斥我說:“那你現在就去做個變性手術,不用再找媳婦,直接找個男人嫁了算了。”
我說自己更不想做女人,這么說著,心里卻自言自語,我若是個女人,怎能去愛戀那么一個美麗的姑娘。
他脖子一硬,說我:“自殺算了!不要糟蹋人生了!”
我糟蹋人生了嗎?我的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呢!從見了那個姑娘,我珍惜還來不及呢。
罵歸罵,教訓歸教訓。組長他對我還是特別照顧,說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蔫,蔫得連個女人都留不住;最大的優點也是太蔫,蔫得一個人躲在化驗室里只知道工作,沒有牢騷沒有野心和非分之想。而且也不會拍領導的馬屁。
他心里有時候窩火了,就逮住我大發一通脾氣。反正我又沒有惹他,我要么呆呆的看著他氣憤的樣子,要么低著頭自顧想自己的心事,也不是一點也聽不進去他的話,基本上這耳朵進,另外一個耳朵出,就當是耳旁風,一點也不與他一般見識。
 
一大早,縣城里已經有人過來在桑爐里煨桑了,前幾日都是偷偷摸摸過來煨桑,今天開始光明正大的煨桑了。三三兩兩的信徒們,開始只是些老年人,后來是一些中年人,嗡嗡的誦經聲,裊裊升起的桑煙,桑煙的味道被風正好吹到我們帳篷這邊。這一天,月亮到了很晚才升上來,在我想著那個女子不可能來的時候,她來了,她還是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她的手還是那么的涼。我和女子約會的事還是被出來方便的組長發現了。他與女子握手的時候,也是忍不住說,你這娃咋不多穿件衣服,說著話還要把他的外衣給女子披上。女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穿組長充滿香煙味道的衣服。過后他對我說,她的手一點溫度都沒有,根本就不是人的手。還責怪我原來每天夜里有個女人陪著我聊天,也不喊他一聲,說我這是吃獨食。
“這與吃獨食有什么關系嘛?我晚上沒事做,繞著桑爐轉經遇見了她。”
“你娃啥時也信佛了?”組長嚴重懷疑我對佛祖的誠信度。
不過,還是組長善于與女性打交道。上來就夸女子的皮膚白,問她在西藏怎么就把皮膚保護得這么好。女子面對組長,要比單獨面對著我活潑,她不回答只是一只手捂著嘴笑。于是,組長又問:“是不是白天害怕曬黑——不出來,晚上才出來?”
女子還是不回答他,仰著臉更加開心的笑。這笑聲像一陣風,吹進我心里,我的心在這笑聲里快要融化掉了。
組長幾句話就套出女子在哪里住著,院子里第幾排房子第幾個房門,在機關做什么工作。但是女子就是不說自己叫什么,只是說了自己姓宋,并十分真誠的邀請我們到她那里做客。
這一晚,對于組長突然地橫插一杠,使我興趣索然,雖然說與女子見了面了,很多時候都是組長與她在聊天,我只是個聽眾,聽眾也不是,我不好意思遷怒與組長,只好在心里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雖然有點不樂意組長橫插進來湊熱鬧,擾了我談情說愛(心里一直在尋找談情說愛的機會),聽說明天白天就可以去女子家做客,還是覺得,能夠去她的住處走走,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第二天,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吃過早點,十點過了,組長就催促我前面帶路去見那個叫小宋的女子。我嘀咕說:“這么早啊!人家怕是在上班呢。”
“憨娃,今天是禮拜天。”
組長一邊教訓著我,一邊頭先走,我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后,聽見組長嘴里哼著兩句他解悶時哼唱的“美麗的姑娘千千萬,唯有你最可愛。”這樣子去見她,并不是我的意愿,我其實是想獨自拜訪。想不到組長只見了一面就要去登門拜訪。組長說月亮已經不圓啦,黑天看那女子看不清楚,必須要白天一睹芳容。他有老婆不會與我搶女人,主要是為我考慮,只想看看女子究竟長得如何,合不合適做我的女朋友。
組長就是要與我搶那女子,我也找不出理由發火,只是在心里一再的后悔沒有提前白天來探望這個女子。如今貿然帶著一個渾身煙味的大胖老男人,不知道她心里會不會生氣,這么久了,從來沒覺得她會生氣。她月亮之下不會生氣,不等于白天就不會生氣。再一想,她從來沒有主動約過我白天見面,我怎么好意思勉強人家,你說是不是?唉!還是組長這樣的人做事果斷。組長經常給我聊他當年是怎樣娶了媳婦的。說是有一年回家過春節,有人給他介紹了個鄰村的女子,他第一眼就相中了。第二天晚上就冒著大雪跑去與那女子約會。誰知道,那女子的父親是個老古板,把家里的女娃兒管的特別嚴。但是那正當青春年少的女子也想情郎,巧的是,女方家里的院墻有個很大的豁口,就是大門閂得再緊,也是形同虛設,有院墻跟沒有院墻一個樣子。這真給戀愛的兒女們創造了方便之門。第二晚上組長就把對象從家里弄出來在村邊的小樹林里親嘴,到了第三晚上雪地上鋪個軍大衣躺在上面就干上了。不出半個月,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對象就胳膊上掛了個小包袱跟著他私奔了。其實那一晚上并不是太順利,老頭兒一直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即便是有個豁口的院墻也不能辦成事。幸喜對象住的那間房子后墻上有個窗戶,不過窗戶有點高,但是對象是個小巧的女子,據說是把房子里的桌子弄到窗戶下面,然后打開窗戶。那個窗戶只能鉆出來對象那么小身板的人,如果再顯胖就卡在里面了,就這對象還是脫了棉衣才鉆出去的。因為心里太緊張,對象在半路上跑不動了,他背起對象,像豬八戒背媳婦,健步如飛,一口氣跑回了家,當夜就入了洞房——他家的干打壘的石板房——生米就這樣做成了熟飯。組長說主要是自己有爺爺奶奶,加上弟兄姊妹太多,所以日子很窮。
老丈人哪里料到自己的女兒懷春這么厲害,這么不爭氣,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老丈人自覺著女兒給自己丟人現眼了,回門那天老丈人首先操起給牛拌草料的棍子在女婿的脊背上掄了兩棍子,又打了女兒兩棍子。女婿可不愿意,奪了老丈人手里的棍子和他講理。老丈人一氣之下心生一計,說是要多少多少彩禮,彩禮拿來再領著媳婦走,否則就是結了婚他也不愿意。血氣方剛的女婿忍不住就打了老丈人兩個耳光,說:我是和你女兒結婚,又不是和你結婚,我不是看著你是我老丈人?揍不死你!老丈人當時簡直氣昏了,組長趁機帶著小媳婦揚長而去。
當女兒抱著剛滿月的娃娃回娘家,她大(“爹”的意思)就是不讓進門。老丈人不能原諒女婿對自己的無禮,發誓就是死也要還那兩個耳光。組長這樣的女婿合該遇到這樣倔強的老丈人,作為已經娶妻生子達到目的的女婿,終于乖乖的被老丈人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害怕把七十多歲的老丈人累著,女婿讓老丈人“打累了休息一下再打,我這回任你打任你罵。”
組長說自己當年小伙子的時候對待談戀愛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如果自己看上的女子要是不跟自己走,他就要搶親了。
我了解組長的脾氣,只要見了美貌的女子或者小媳婦,就想著去勾引人家。若遇上看不上他的,他就討一頓罵,若是遇到了風騷的女子,他就及時行樂風流快活,作風一點也不嚴謹,還自詡是情場老手。可能就是在這方面太隨便,他才永遠是個副職,你看人家那幾個正頭,平時說話嚴肅謹慎,從不跟下屬嘻哩哈嗒,組長是大老粗型的,著急了什么粗話都當著女同事的面說。
但是,如今他百忙之中竟然又起風流之心。且目標還是我心儀的女子,這叫我如何是好情何以堪呢?不能與他華山論劍,也不能與他比試拳腳,更不能與他比文采,別看他大老粗一個,說起話來也是頭頭是道的。我比不過他也打不過他。一路走一路心里懊惱著,內心郁悶得快讓我走火入魔了。很快就來到了女子說的大院門口了。大門敞開著,挨著門口的這排房子住著一些像是在這里建筑工地干活的民工家屬,空地上堆放著一些建筑器械。再往里走,有幾條野狗不知為了什么在那里聚會,看見有人過了來就作鳥獸散。從大門一直走到這里,不但大門破得不像個樣子,就連靠后兩排鐵皮房也好像很多年沒有修繕,一點也不像是個機關單位所在地,到處都是荒涼景象,好像住在里面的都是些懶漢,有些房子連門窗都沒有了。
組長嘟囔:“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嘛!援藏的錢一定是拿去修寺廟了,這里的人只相信佛祖不相信政府。”
我也覺得這里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即使地處偏僻,一個縣級單位家屬區絕對不會如此破爛不堪。之所以認為這是單位家屬區,是看到大門上沒有掛牌子,連一個小小的木牌也沒有。
我們倆懷著滿肚子的疑問找到了女子住的這排房子,再找她住的房間,這排房子看上去倒是還能湊合著住人,但每個房門都緊閉著,有兩個掛著藏式白門簾的那門簾都成布條兒了,布條兒在上面無趣的迎風飄動。她的房子也上著鎖,鎖子都銹得不成樣子,里面的窗簾拉著,只能看到窗簾上淡雅的幾桿翠竹。組長還特地繞著房子轉到房子背后。我也跟著他。看見他仰著脖子張望,我知道他在觀察房子背后有沒有窗子。草原上冬天風大,一般背后是沒有窗子的。組長當年就是把自己的小媳婦從老丈人的后窗里偷跑的,所以他一直習慣觀察女性住房有沒有后窗。
組長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說:“我們被她耍了。這院子是單位的廢舊院子。”他接著分析道,“你想啊,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長得又那么漂亮,怎么會輕易給兩個陌生男人說自己住在哪里,說不定說自己姓宋都是假的呢。”
被一個女子騙了,組長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氣,只是臉上的失落比我心里的失落還要重。但是假如說一個女子把自己的底細告訴兩個花心男子,她這才叫做傻呢。
沒有找到她的住處,我也不會怪她。
剛走到大門口,挨近門口一間房子布門簾撩開,走出一個頭發亂亂的抱著吃奶孩子的內地年輕女子。她上下打量著我們,問我們找哪個。
組長說是找一個頭發很長很長的女娃兒。
這女子一口的四川方言,頭發也挺長的,燙了卷,染成了紅不紅黃不黃的顏色。她的臉蛋兒長得也不難看。她搖著頭說:“不曉得,后面房子沒有人住。”
“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個單位的房子?”
“我不曉得!”
女子一問三不知。她說自己也是今年開春才過來的,來了就“非典”了,“非典”剛剛結束就鼠疫。她只曉得這些,其他不曉得。
組長出了大門嘴里忍不住罵道:“狗日的婆娘,這是被她的民工男人日迷糊了!”
組長嘴里罵著往大門外走,出了大門還沒走幾步,就遇見了幾個去城里轉悠回來的同事。他們問我倆去那院子里干啥。
組長說是找一個絕色美女。
大家一聽哈哈大笑,都說那樣一個破院子,找鬼都沒有一個,要找就回到拉薩找去。
組長也打著哈哈,說笑著回到了營地。午飯吃過,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做,該收拾起來的大件都基本打包好裝了車,提前在做回城的準備,只有一些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和個人日用品還在帳篷里亂扔著。心里一急著回城,就沒心思想要做什么,于是大家就繼續在帳篷里玩撲克牌,組長一個人坐在那里抽著煙專心的聽著收音機。在這個地方,只有收音機可以接收到節目(聽說幾年后,這個地方接通了高壓線不光能看電視連互聯網都通了,電腦手機都能用上)。我看了一會兒書,又剪了手指甲,然后再脫了襪子剪了腳趾甲。右腳的小指甲是黑色的,更加有點與眾不同的是它長點奇形怪狀,曾經用了很多天的“亮甲”,一點作用也沒有。
每次修腳指甲的時候,我都很想把它全部去除,又是指甲剪,又是刮胡子的刀片修,血都流出來了,貼上一張創可貼,想著再長出來的指甲就會正常了,每次指甲一露頭我就知道并沒有根除。我明知道既是修出了血也根除不了黑指甲,但是我每次修腳還是要把小腳趾甲修到鮮血淋淋,我也明知道這個黑色的小腳趾甲并不影響到美觀,反正腳丫子永遠都是這么的不見天日。但是我每次修腳指甲總是跟小腳趾甲過不去,反正身上流著的血液多的是,流這么點血又算得了什么。我經常與自己身上的這個污點搏斗,它照常生長出來,我照常修剪著這個病態的小指甲。有時候我還這樣想,如果小腳趾甲突然一下子好了,我會不會很高興或者很無聊?甚至我板著腳修剪其它長長的腳趾甲,是否也會失去興趣?
我修剪腳趾甲的結局就是把長著黑色指甲的小腳趾頭修出血,然后再貼上創可貼。一般情況下,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又不想看書不想玩游戲,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就修腳指甲。今天突然覺得這個病變的黑色的腳趾甲,就像擾了我的好事的組長,讓我內心充滿說不出的憤慨。
我如何才能擺脫組長,繼續與姑娘單獨相會呢?
正是月末,月亮姍姍來遲。這一晚上沒有見到女子過來與我相會。組長也去帳篷外看了好幾次,最后連他都失望了。
“我知道那個女子不會再來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直覺。”
我心里說:“說不定人家是不想見到你!是你把她嚇得不敢出來了!”
第二天,我中午飯都沒吃,躺在鋪上假寐。
組長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去了。
一點多鐘的時候,縣里又一次過來人,跟組長商量給我們晚上開個歡送會。組長這時候正巧也回到帳篷。組長提了一個條件,條件就是希望縣里最漂亮的姑娘媳婦都參加,因為沒有漂亮女子聯歡會不熱鬧。縣里的人拍著組長的肩膀曖昧的笑:“哦?噢——,呵呵呵。好說好說。你真有眼力,我們這里的女子是全區最漂亮最能歌善舞!沒問題!沒問題!”
“那就這么定了!”
“就這么定了!”
我明白,組長是想在歡送會上看見那個女子。
我當然更想見到她。
聽說晚上有歡送會,全都開始個人衛生。因為帶的換洗衣服不是很多,又因為洗不成澡,有些人打算進城去洗個澡,還說縣里也不提前一天通知,早通知了還能把衣服拿去干洗一下。組長說才解禁幾天,這是急的事情嗎?
這些年,小城基礎建設突飛猛進,蒼蠅雖小五臟俱全,縣城雖然比不上外面都市的繁華,也是個蒼蠅啊,也有數家超市,數家酒店數家飯店和數家洗浴中心,可以說是樣樣都有,只是交通和運費加上比拉薩的消費還要貴些。舉個例子,一包兩元錢的方便面在這里加了運費需要五元錢。五元錢也不算貴,有一年我們在墨脫縣,那里的方便面一包十元,因為墨脫不通公路,方便面都是墨脫的背夫們背過去或者馬背上馱到墨脫的。
幾個人已經去城里洗澡了,帳篷里的這些人里外走來走去忙著自己的事情,不爭吵,不臉紅不惱羞成怒了,你用我的香皂我用你的啫喱水和香水,這一會兒香水的味道,遮蓋了帳篷里這么多天來不能散去的腳臭味汗臭味和香煙味。為了晚上的歡送會,我們不想邋邋遢遢下去。一派一家人的祥和氣氛。
 
 

 
我發現,如果有了更有意義的事情,人們首先在心理上就感覺不一樣,提前就準備迎接了,要為我們開歡送會,該回到家里了,該回到熱鬧之中去了,熱鬧的地方就是人多的地方,人多了就有攀比,有了攀比,也就有了許多自我約束。想著晚上的歡送會,我心里比別的同事還要迫不及待。趁著大家在忙,我一個人,還像往常那樣來到了帳篷外,走上那條通往山坡上那個經幡陣的小路。草原上的山一點也不陡峭,遠看所有的山峰都是圓潤豐滿像極了女人的乳房,滿山長著絨絨綠草,你只要踩著腳下這些有點像階梯似的草,順勢往上走就是,不要趕路,這里海拔至少有四千多,走太急了會氣喘。
綠色漸濃,潮濕的風似水。
前些日子一個人上山并不是看風景,只是不愿意在那個土堆跟前方便,這里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方便的,我想打破往日聚眾時的習慣,找個屬于自己方便的地方,每次我都會換一個地方,為的是讓難聞的糞便的味道不至于聚集不散。每次我上山來,那條眼神獨特的野狗也不出聲的跟在我身后,我撒尿的時候,它也順便在我眼皮子底下低下臀部撒尿。看這撒尿的架勢才知道它是條母狗。山上可以聽經幡陣猛烈的如漲潮般的聲音,可以看連綿起伏的草原風景,可以眺望那個鼠疫還沒有被控制的縣城。從認識了那個白衣裙的女子,每次眺望縣城都充滿深情,自然就會想起她,想她的時候,突然發現這個地方很迷人,迷人得使我想入非非,想象著我騎著一匹駿馬,騎馬的我比現實中還要英俊瀟灑,如同武俠里的劍客,大風鼓起我的披風,我揮動著馬鞭奔馳而來。那個長發飄飄的女子還坐在那里微笑著,凝望著我這個駿馬上的劍客。我用一個很優雅的動作跳下馬,握住她柔軟熱乎的小手,這種熱乎是我所希冀的,是我可以感受到的。這溫熱的小手驅散了我多日來對她的相思。然后,我們一起騎在馬上去了遠方。她不是說過自己好多年沒有去過拉薩了嗎?那我就帶她去拉薩。
……認識了那個女子,白天閑下來,我經常一個人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出神,用這種閱讀式的暢想打發著心里的那份不可抑制的情感。
一個沉默的想著一個女人坐在綠色的山坡草地上的男人,他的身旁還臥著一條同樣沉默的黑狗。一個人和一條野狗一同望著山下那個小縣城。
后來,我發現那條黑狗并沒有望著山下那個人類居住的地方,它看的是對面山坡的瑪尼堆上風中飄揚的五彩經幡。再后來,我發現那個有著瑪尼堆和經幡的山包更像是一個飽滿的乳房,我所在的這個山包,正好與對面的山包高低差不多,仔細才覺得這兩個山包很像是一個女人的兩個乳房。美好的想象讓我感覺前所未有的享受。
我看見去洗澡的同事們已經回來了。這時,我聽見組長在喊叫我的名字,聽那口氣就像是在呼喚他的兒子。
五點過了,縣里就有人來請我們過去。
歡送會是在縣政府的禮堂里舉行的,先是領導講話,然后我們組長也講了幾句,接下來是再次給我們小組全體人員敬獻哈達。
來參加歡送會的女子們個個花枝招展。聯歡會的音樂響起來了。喝起青稞酒,跳起鍋莊。但是,我沒有看到那個月光之下長發飄飄的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也許她換了裝束了,我又仔細那幾個漢族女子,但她們也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女子。
我心里突然失望極了。
這時,縣上組織聯歡會的胖子過來,坐在了組長身邊,兩個胖子坐到了一塊兒,明顯的組長的胖就算不得胖,甚至有點小巫見大巫,這是個又高又壯的大胖子啊,他接過組長遞過來的紙煙,又拿起青稞酒與組長碰杯,問,這里面哪個是組長要看的女子。組長說自己還沒有看見那個最漂亮的女娃兒。
胖子小眼睛一瞪,底氣十足的說:“怎么會沒有來呢,我們就近的鄉鎮上的美女都來了幾個呢。”
組長就跟他講我們見過的那個女子的長相。
胖子聽著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口否定說,這里根本沒有這么個人。
我一旁插嘴說確實見過這樣一個女子。
“你們倆見鬼了!你們真見鬼了!”
胖子是縣里的宣傳部長,人雖胖但舉止很瀟灑,剛才還在跟一個長辮子的女子在跳踢踏舞。從他說話的語氣里發現他擁有一顆喜歡打趣的心。
組長反問:“你們這里難道經常有鬼出沒嗎?”
宣傳部長很認真的回答:“有!但我們從來不說她是鬼,但她也不是人,經常看見她圍著桑爐轉經。”
“怎么會不是人呢?我們還與她握手聊天過呢。”
“當然啰。她是你們內地的女子,見了你們當然要親近啦。”
組長這才嚴肅起來,又給胖子遞過一支煙,希望他講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茫然的把大廳掃視了一邊。突然,我看到了她!她還是穿著那一身白裙子,一個人坐在不顯眼的角落的凳子上,正往我這里張望。
真的!是她!她就坐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讓我興奮的同時感覺她是那么的孤單。
我們四目相對。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招招手。有幾個人從她面前經過,那些人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斷定別人是看不見她坐在那里的,只有我可以看見她。我不知道別人為什么看她不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偏偏就看見了她。從月夜遇見她,到現在聯歡會上看到她。這不是我做的夢,這是真的。
胖子告訴我們,其實,我們見的那個女子,在這里不能說是個“鬼”,她是被這里的人們供奉著懷念著的。當地有個風俗,一個曾經活著的時候很厲害的人,厲害得像個兇神惡煞,人人都唯恐躲避不及的人,這個人死了以后就被人供奉起來,也就是俗話說的兇神。還有另外一種人,這個人活著的時候做了很多好事,突然遭遇不幸,而且還是死在一個特殊的日子,這個特殊的日子或者是什么節日,或者是哪位大神金剛的成就日,那么,這個人也會被人們供奉起來作為民間自己的神靈。基本就是這個意思吧!所以,胖子說我們遇見的那個長發女子不是鬼也不是人,只是一個被當地人們紀念著的一個魂靈。這個女子的故事只有在這里工作時間長的人才知道,而且,再沒有哪個人比他知道女子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了。這幾年新來的人就更少有人知道。因為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發生這件事情的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伙子,還沒有現在這么胖。
那時候,縣里各方面條件都沒有現在好,也還沒有通電,每晚上最多兩臺發電機發電供電三個小時,然后就是漫長的漆黑的夜,老人和小孩早早歇息,年輕人就點著油燈喝酒唱歌,喝醉了就去敲女同事的房門,就去做草原男人們熱衷于做的“打狗”。“打狗”是相戀的男女約會,沒有對象“打狗”的男人就會去敲單身女子的門。這不是作風問題,只是草原上男女的一種有趣的交流方式。那個長頭發的女子脾氣最好,因此就有更多的小伙子去敲她的門了。她的門一年里被換過三次,后來她沒了辦法,就和帶著孩子在單位上住著的民辦教師卓瑪住在了一起。那就是卓瑪,就是那個正在給人們倒青稞酒的阿加拉。那個阿加拉厲害,著急了,她拿著火棍追打那些個敲門的年輕人。
……
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合著音箱里鍋莊舞的節拍晃著身子拍手。在聯歡會大廳,在那些女子當中她的樣子就像一朵白蓮花。
那些年,到了晚上年輕男人就是喝酒唱歌,喝醉了就敲女孩子的門,領導制止不住,說他們是一群沒得救的年輕人。到了白天,他們下了班就去給女同事道歉,幫助她們干重活粗活。到了晚上喝酒唱歌繼續去敲門。他們把敲女同事的門當做一項娛樂,樂此不疲。為了彌補自己這些過分的行為,每次下鄉或者去行署,他們帶回來很多女同事們喜歡和需要的小東小西,大部分都給了他們內心愛慕的女同事。那個長發女子每次收到的禮物最多,其中包括情書。
胖子說自己也為她寫過情書,在口袋里裝了半年,都揉爛了,再抄寫一遍,一直不敢表達。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她愿不愿意嫁給他這樣的當地人。心里一邊這么想著,另一方面覺得即是希望渺茫也不愿意放棄。
“我們那時候真正喜歡一個女子就是那個樣子,越是喜歡越是見了她就緊張。我們那時候就流行給女孩子寫情書。對啦,她叫宋春來,她說這名字是她父親給起的。領導習慣叫她小宋,我們喜歡叫她‘來來’,叫她‘來來’她也答應。在我們藏語里‘來’念‘曉’,我們叫她‘曉曉’她也不生氣。禮拜天她還會做家鄉的面條給大家品嘗。有些單身男同事的衣服破了或者縫線開了,她還幫助大家縫縫補補的,不但同事們有事沒事地找她,就連不在一個大院上班的其它機關單位比如說學校里的男老師也找她。那時縣政府好幾個部門都在一個大院辦公,只有學校、武裝部還有畜牧局在另外的大院里。所以一個像我們這樣的縣機關那時候基本是幾個部門共用一個辦公室辦公,就像一個大家庭。來來剛來這里的時候在機關上班,后來,學校里急需數學老師,就把她臨時安排去代課,誰知道去了學校就回不了機關。但是她的住房還在機關,年終機關事情多人手不夠,還要她加班加點幫忙。”
組長插話:“果然是個好女娃兒!她那么漂亮,工作能力又強,不應該到這個偏僻的縣級單位上班啊?”
關于組長這點疑問,只有我們這些久在西藏工作的才深有體會。別說是那個時候,就是現在,如果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即使沒有條件留在拉薩某個機關單位,到哪個地區行署也是炙手可熱的,至于這些個偏遠的縣機關,除非此地盛產美女,若是希望分配來一個絕色的內地女子,想都甭想,做夢也不會有的好事。所以,有些在基層的其他省份來的職工最終還是回家鄉娶個媳婦,再不就是與當地的女子成家立業。
胖子感嘆道:“當時很多人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問來來自己,她卻反問我們:‘難道這里不好嗎?我們老家去一次縣城要走三天,也很偏僻。’”
既然這樣,人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有人猜測她是不是作風問題被貶下基層來,但是她到這里那一年才是個二十來歲的人,只會說家鄉方言。個人簡歷上填的是大專學歷,從她平時的生活中我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討人喜歡的地方。
當時有好幾個單身的男人喜歡她,都只是暗戀,還沒有行動,主要是男人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么一個好姑娘。忍不住了,幾個人一塊兒開玩笑似的圍到她的辦公桌前問:來來,你現在就說喜歡我們哪個,我們可都是好男人啊,千萬不要舍近求遠!
她也笑嘻嘻的說:“都喜歡呢。誰不再夜里去敲我的門,我就考慮只喜歡他了。”
“但是,我們喝了酒總是要去敲她的門。”
組長聽到這里,有點氣不憤,說胖子他們這是欺生,明擺著欺負一個弱女子。
胖子爭辯說沒有人想欺負她的,相處得像一家人似的。
后來就有傳言說是她想找個在拉薩工作的男朋友;另一種傳言又說,她早已跟附近駐軍部隊的一個連長好了。
可是,后來,還是后來,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改變了大家對她的看法。
當年這條通往地區行署的公路還沒有修通,鄉鎮上的交通更不用說了,下基層檢查工作基本上都是騎馬。如果那時候鄉鎮上有了什么疫情,疫情小組就不可能駐扎縣城,要駐疫情區不可。當時根本沒有現在這么好的交通設施和條件。
組長插話說道:“這些哦(我)是最清楚。”
胖子講,后來來了筑路隊,按照地區行署的部署計劃,必須要在三年內修通縣城到地區行署的公路,連帶著也修通往一些近的鄉鎮的簡易公路。一直是這一個筑路隊在此施工,工頭辦公的房子就在我們縣委大院里,不了解的還以為他也是在這里工作的,因為是做工程的又有錢,和大院里的人們的關系搞得很好,他人其實挺好的,在此幾年,小縣城人少,大多數人都認識。來來是后來到這里來的。她來的時候,通往地區行署的公路路基基本都好了,筑路隊已經開始在修筑鄉鎮道路。后來的人們發現筑路隊的工頭經常往來來的屋子里鉆,有事沒事的,聽見他與來來說著別人聽不懂的內地話,從方言里可以猜測這個男人是來來的老鄉。有一次感冒發燒他竟然躺在來來的床上,來來像伺候親爸爸那樣照護著他。
 
 

 
我覺得胖子這就要講到最主要的部分了。就在這時,有個五十多歲的胖胖的阿加拉過來給我們的杯子里添青稞酒。我喝的是酥油茶,一般酒會上我基本都喝飲料或者白開水。阿加拉也順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壺把我的的酥油茶添滿,然后雙手遞給我,做完這些事情,她才在胖子旁邊的凳子上坐下。阿加拉的目光有點憂傷,滿臉充滿著生活艱難的痕跡。胖子介紹說,這就是他故事里講到的小學民辦教師阿加卓瑪,現在是他們縣城第一小學的副校長了。
可能阿加卓瑪已經聽到胖子剛才講的一些事情,看了一眼胖子,再看看我們,點點頭,然后雙手握在一起,感覺她心里很不平靜。
一眨眼的功夫,剛才女子坐的那個地方空了。我好不容易在跳舞的人群中看見她,她正拉著別人的手載歌載舞呢。在大禮堂里亮亮的燈光的照耀之下,她簡直就是一個下凡的仙女。
我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拉拉組長讓他看人群里跳舞的那是誰。
組長伸著脖子望了望跳舞的人群,說:“哪個?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是讓你看那個跳舞的女子。”
“哪一個?”
最后我確信組長并沒有看見那個她。我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感覺組長已經被胖子那有點誘人的故事給迷惑了。被故事情節迷惑的人是看不見眼前的事情。
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在無情的泛濫。
……
工頭經常出入來來的房子,像回自己家那樣。大家越來越看著氣憤,有幾個男的都決定瞅個機會收拾工頭了。想占一個出門在外的女子的便宜,你也不看看是在誰的地盤上!等著工頭走了,沒結婚的男人們喝了酒拼命去敲她的門。這就是后來她搬到阿加拉家里住的主要原因。
因為大家都想不通啊,那么一個又老又丑的男人,憑什么要霸占人們心目中的來來姑娘!憑什么生了病躺在來來的床上?有醫院呢,有病可以住院看病去嘛!我們大家覺得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工頭給了來來物質或者是金錢,才把她霸占。來來說過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姑娘,說家里經濟上全仰仗著她的工資。毫無疑問,都是金錢和貧窮造成了這樣不舒服的局面。
這個工頭的所作所為,仿佛給暗戀著來來的男人們的熱情當頭澆下一大盆冷水。大家都認為來來是被有錢的工頭引誘了。
來來的辦公桌和胖子他是在一個辦公室,幾乎面對面的放著,他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有條件可以偷窺。來來是個對工作很認真的女子,真沒什么可挑剔的缺點,平時喜歡擺弄自己的長發,她的長發沒有當地女子的發質那么粗,她的發質有點細,像一大把絲,洗一次頭發需要好大一陣子才洗透,然后要一個多小時才梳的通順。所以她大多都是在禮拜天才洗頭,等到頭發干了再編一個大辮子。男的都喜歡看她梳頭,有些女同事還上手幫忙梳理。
到了夏天,也就是這時候開始,來來還喜歡穿裙子,還喜歡到野外采些花花草草,插在玻璃瓶里放在辦公桌上;來來習慣哼著歌兒上班,看上去心情總是那么愉快。
胖子說:“有一次是節假日,她一個人值班,我有事從辦公室窗下經過,看見她一個人把兩只腳放在辦公桌上,在專心的看一本書。我站在窗外看了她好大一會兒。從來來和工頭有了密切的來往,我們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我再想到她翹起在辦公桌上的腳,突然覺得她原來是這樣一個女子啊。這雙腳一定被那個該死的工頭摸過了,這腿這身子這臉一定臟了,怎么看她也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心里窩火的男人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想一想,排除金錢還會有的可能,去問一問,為什么她會對這個工頭這么好。事情就出在這里的人們不是太喜歡打問別人的事情,別人不愿意說,誰也不好意思去追根究底。與來來關系密切的阿加卓瑪,她說那個工頭是來來的舅舅。舅舅?來來竟然有一個那么丑陋的舅舅?誰信呢?
本來應該相信的,但當時的男人們全被妒忌沖昏了頭腦。
就在大家心里都氣憤填膺的時候,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與阿加卓瑪的十五歲的兒子有關。
胖子說到這里,看了一眼卓瑪,卓瑪低下頭。
難道與她關系曾經那么好的阿加拉也看不見跳鍋莊的她嗎?
我有點唐突的問胖子,你說的那個姑娘會跳舞嗎?
“一般都是節日里搞活動她才參加,平時她不是十分熱衷跳舞。她跳舞總是害羞,別人一說她跳舞好看,她就不跳了。我們這里的女子遇到文藝活動和每年的賽馬節,都要痛痛快快玩上兩天。她和這里的女子還是有區別的。別人越是熱鬧,她看上去越是安靜。”
阿加拉只有那么一個兒子,她丈夫死得早,這孩子從小就淘氣,為了這個孩子,阿加拉可是沒少操心。這個淘氣的孩子連班主任的話都不聽,有一次他逃學,他在前邊跑,班主任在后面追,追了十里也沒有追上他,他還遠遠的對班主任喊:追啊——,你追過來啊。晚上回到家里卓瑪差點把兒子的腿打斷。可是,這個孩子就是聽來來的話,來來也喜歡這個孩子。她說自己曾經有個弟弟,是母親快四十歲那一年生的雙胞胎里的最小的那個孩子,用四川人的話說,是個幺兒,寶貝兒似的,比起雙胞胎的哥哥他相對來說是個很淘氣很淘氣的,又特別聰明,但是十歲那一年去水庫里洗澡淹死了。
來來覺得旺堆也是個很聰明很可愛的男孩子。后來,來來搬到卓瑪房子里住,她把卓瑪的這個孩子當做自己的親弟弟,給他講故事,叫他認漢字,給他織毛衣做好吃的。這孩子只要放學放下書包就到處找來來,如果來來下鄉不在,他阿媽就怎么也找不到他,只有到了三更半夜他才回來,問他去了哪里,他只是說自己在一個同學家里寫作業,第二天老師叫家長到學校,問卓瑪為什么不督促旺堆好好寫作業。卓瑪真是管不了這個無法無天的兒子。事情就出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他初中畢業說啥也不想念書,因為經常在來來房子里跟工頭玩鬧,工頭還許諾等他不上學就教他開車。這個少年見過修路的工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車輛,還有什么壓路機推土機是什么樣子的。一聽工頭愿意教他開那樣的鐵家伙,他的心思就已經不在學習上,一心想著要當司機。這孩子初中畢業這一年是十七歲,這時,從縣里到區里的道路柏油已經鋪好,就等管理部門來檢查驗收,接下來就是繼續早已規劃好了的鄉鎮的簡易道路。
工頭很遵守自己的諾言,把十七歲的旺堆帶到工地上學開車,并且每個月還給他發工資。卓瑪拿到兒子的第一個月工資激動地哭了。這孩子也挺爭氣,到了第三個月就會開著小型車輛跑來跑去的運送一些工地上的所用東西。旺堆說自己要掙好多錢,然后與來來結婚。
大人們聽了就笑話旺堆。來來是你的姑姑啊?
“那有什么,結了婚我也叫她姑姑。”
大人們聽了繼續笑。都覺得這么一個野性的孩子,在來來面前竟然安靜得不得了。“阿加卓瑪!你就要做來來的婆婆咯!”
卓瑪這時插嘴說,那個工頭是個好人。旺堆到現在還跟著他的建筑隊。
胖子點著頭也贊同卓瑪的話,還說工頭在這里出資修建了兩個鄉鎮的小學校。只是當初人們心里糾結他和來來那種不明不白的關系。
我一邊聽著胖子講述那個女子的過去的故事,一邊看著她在跳舞。胖子不是說她不是十分喜歡熱鬧嗎?為什么她的舞姿如此舒展,笑容如此迷人?是這個女子在給我們開玩笑,還是胖子在與我們開玩笑,還是他(她)們合起來在玩一個游戲?
難道是這里的人們喜歡給客人們開這樣的玩笑嗎?
我的思維和聽覺還有我的眼睛所看到的的景象,使我猶如墜進云里霧里一般。組長被這個胖子的故事所吸引,我當然知道他想要聽完這個故事。正是因為這個故事的主人翁過于吸引人,招魂一般把我的組長的思想牽制,明明人就在聯歡會上,他不去理會,卻要去關注胖子不現實的講述。我從來沒有跳過舞,即便連這簡單歡快的鍋莊我也不會。在西藏久了,每次單位有什么娛樂活動,偶爾也在鍋莊舞火熱的氣氛中舞爪兩下,只兩下也跟不上大家的舞步,只好慚愧退卻。
如果,我若知道自己還要遇見這樣一個女子,早作準備練好自己的鍋莊舞,也不用現在坐在這里干著急了。
 
 

 
道路柏油完工的那一天,按照大家的心愿,請來了寺廟里的活佛作些佛事,活佛建議在路邊山坡上修建一個桑爐,這個桑爐可以鎮邪驅魔,庇佑這條柏油路上行走的生靈。當時,工頭沒有要民眾一分錢,自己出資修建了桑爐。卓瑪的兒子開著翻斗車負責運送土石水泥。
講到這里的時候,阿加卓瑪開始大把大把的掉淚。
胖子安穩卓瑪:“阿加拉,你快不要哭!你再這樣哭我就講不下去了!”
他真的已經被卓瑪拉的眼淚所感染,深深的嘆了口氣。
那天,桑爐要刷一層白粉。來來和卓瑪和工頭還有一些人下了班都過來都等著看桑爐的最后一道工序。中午十二點多鐘,當時起風了,風刮的有點大,這一天恰好是星期天,來來洗過頭發,因為頭發還是濕的,沒有編成發辮,她披散著頭發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過來了。他們一群人正往坡上走呢,迎面旺堆開著翻斗車下來了,坡路本來有點窄也有點陡,往上走的人們只好站在路邊上給旺堆的車讓道。旺堆看見來來和阿媽了,高興得按了兩聲車喇叭。
車已經走到來來她們跟前,越來越近了,新鋪的路面凹凸不平,車身左右搖晃著,搖晃著,眼看就要過去,阿加卓瑪揚著手臂大聲叮囑兒子慢點開。正在這時,一個跟著大人的小孩突然要往路中間跑,阿加卓瑪彎腰伸手去拉住這個孩子,來來看見車尾又搖擺了一下,擔心阿加卓瑪被車撞到,趕緊拽了卓瑪拉一把,車子明明看著已經過去。一直在刮著的風卻隨后吹過,——風把來來的長發吹飛起來,飛起來的頭發一下就纏到了翻車尾的某個地方,很輕松的扯住來來的頭發把她拽起來就走。翻斗車拽著來來白色的身子,一直把她拖到了柏油馬路上。
后來,人們發現車上還留著一縷帶血的長發。來來就那樣躺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趕過來的人們看著躺在柏油路面上的來來,先是鼻子孔往外流血,接著微微張著的嘴里也流出了血,接著,睜著的眼睛也流出了血一樣的淚。然后,人們看見她如花的容顏變得像刷了白粉的桑爐一樣的白了。
工頭當時就昏了過去。
姓李的工頭確實是來來的舅舅。來來死后,工頭每年都過來住半年。基本是春暖花開時節,天冷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縣領導專門給他留著住的房子。去年夏天快結束了,他才來,大家見他瘦得厲害,都勸他身體不舒服就安心養著,來來的墳墓我們大家會照看好的。他說自己每年不到這里一次不行的,不只是為了來看來來,是習慣了。
阿加卓瑪這個時候已經捂著自己的臉哭得泣不成聲了。來來下葬時身子還是軟的,臉上也沒有死亡的痛苦。更讓人們驚訝的是,在有月亮的夜里很多人看見她一個人圍著桑爐轉,還有一些人竟然在大白天,遠遠看見出車禍的那個地方有一朵潔白的蓮花,——到了跟前卻什么也沒有了。這就更加使人們認為來來的死不平常,仿佛她美麗的生命就定格在那一刻化作了一朵蓮。肇事者旺堆,快一年不說話,只要在家,每天阿加卓瑪都要去來來的墳上找他。最后,還是工頭把他帶走去做工程,遠離了這里的旺堆才慢慢恢復了精氣神;山坡上那個經幡開始是旺堆為來來掛起來的,只要是節日他都去掛經幡。縣城里的人們后來也去那個山坡上掛經幡。山坡上壯觀的經幡陣就是這樣形成的;而且,這個有著經幡和桑爐,還有一個女子的墳墓的山坡上的草,比四周任何一個山坡都好。旺堆今年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他的心里只有來來。
這當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己被自己講的嚇著了。可這確實是我和組長兩個都親身經歷過的月圓之夜的事情。胖子說人們把她葬在桑爐附近。我們帳篷背后的那個長草的放了很多擦擦的石頭堆便是女子的葬身之地。當初縣里曾經討論要不要給她追認為烈士,但是不符合追認烈士的條件,所以只能那樣也沒有在墳前給她立碑。阿加卓瑪每年都要為墳上擺放“擦擦”,清明節我們也去放些鮮花。只是今年發生疫情,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去給她掃墓。
聽到這里,組長看上去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
原來那是一個女子的墳墓啊?
事情過去,經常有人在夜里看見那個女子,長長的頭發,白色的連衣裙,一個人繞著桑爐轉經,轉累了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息。
聽了胖子狂風暴雨摧折花朵般的講述,我手里端著已經涼了的酥油茶坐在那里,愣怔怔的,似乎在看歡樂的人們在唱歌跳舞。這時,那個女子已經沒有拉別人的手,跟著歡樂的人們,甩著自己長長的頭發在跳踢踏舞。踢踏舞也是藏族舞蹈的一種。
我看見的這個女子在別人眼里她早已沒有了,而她自己的魂魄還在這些人群中。
這么美麗的女子怎么會死呢?
我似乎已經把自己迷失在了那美麗而虛幻的月夜,隨著這個故事的結束,我找不到了那個對愛情開始充滿向往的自己,卻只找到了那個美麗的穿白裙子的女子。
我告訴身邊的人們,其實那個女子就在聯歡會上,她正在跳舞,她的舞姿的確很美。
組長說,我的魂兒的確被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子勾去了。
我忘了聯歡會是什么時候結束的,我們怎么離開了大禮堂。回到駐地,組長拿著一把鐵鍬去把女子的墳墓周圍整理干凈。我用打算廢棄不用的塑料袋子把墳墓前的垃圾和臟東西統統裝起來拋得遠遠的。阿羅他們說我和組長是吃飽了沒事干了,鍛煉身體呢。
組長狠狠的臭罵了他們一通,甚至連自己也捎帶著責備了。
組長告訴阿羅他們,這是一個姑娘的墳墓,是一個好姑娘的墳墓,是個像我們一樣家在內地的姑娘。阿羅他們聽了組長的話,也是滿臉慚愧之色。
到了晚上,我坐在帳篷外面眼神迷茫而混亂。組長出來陪著我坐到半夜。
從聯歡會上回來,我始終不想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說什么,我也知道,我即使說話很可能也是廢話。
離開那個地方的最后一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睡了還是壓根就沒有進帳篷睡覺。天亮我們開始拆掉帳篷,然后把東西裝車,我也在干活,而且是拼命的干著活。其他的人可能不覺得我有什么變化,但是,了解我的組長卻在我耳邊不停的說:“你娃快不要這樣!”
“我怎么了?”
“我不是好好的嘛!”
“你娃千萬不要這樣。不值得。”
“不值得什么?”
我看見組長搖搖頭,并且嘆了口氣。到底是老家伙了,他看上去很平靜。這正證明了他喜歡那個姑娘只是為了解悶。我對那個姑娘才是真心真意的。
可是真心真意又有什么用?我和她原來是陰陽相隔的。
我是怎么坐上的車,車是什么時候離開那個縣城的。這一切都在恍惚中。我看見那姑娘追著我們的車輛跑,她這是也要跟著我們走啊。幾次我都想跳下車去迎接她,都被組長死死拉住動彈不得。看不見追在后面的姑娘,是經過一個山的埡口,埡口處壯觀的經幡林一下子就遮住了我的眼睛,我聽見開車的江村和扎西兩個人大聲在喊:“索索——!索索——!”
“索索——!索索——”
可能是他們這幾聲長長的喊叫把我從迷失中喚醒吧,等到我清醒來的時候,我們的車已經離開縣城好半天了。
組長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就當是個傳說好了。”
聽了組長這句話,我突然想哭。我無論如何也是帶不走那個魂靈,然而愛她的心情,卻一時難了。
“什么傳說?”阿羅湊過來問組長,“他怎么了?”
組長看了這個白癡一眼:“一邊耍去,這沒你的事!”
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掉下來了。離婚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傷感,只是后來想念女兒可愛的樣子我暗自掉過淚。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沒到傷心處。
組長低聲對我說:“哦其實心里也不好受!”
我哽咽著:“怎么會是這樣呢?明明是個大活人嘛!”
“可只有我們倆看見那姑娘了,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而且是在燈光下的人群里。”
“晚上的聯歡會上你原來看見她了啊?”
“但是別人誰會相信呢?”
組長說,之所以只有我們倆在聯歡會上看到了那個女子,是因為我們倆握過她那雙冰涼的手。(完)
 
作者簡介:

阿之:原名陳桂芝,西藏作家;出版作品集《飄在拉薩》《佛國》《夢魘》《夢聊》《你就是我的佛》《星月菩提》等;西藏作家協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22期高研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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