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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之門

潭之門

作者:文韜夢黛    
 
一、
遇見阿和以前,潔白沒有故鄉(xiāng)。
潔白是屬于城市的孩子,沒有多余的親戚,沒有老家,沒有祖屋,沒有習俗,沒有一群猴孩子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潔白甚至連墓都沒有掃過,連春聯(lián)都沒有貼過,一切都是按照城市的生命流程:托兒所、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工作。世界對她來說是流動的驛站,直至現(xiàn)在她都無所謂在哪定居,無所謂嫁給哪的人,北上廣深都行,只要是城市便能讓她感覺熟悉,便能生根落腳。
潔白以為世界上的,優(yōu)秀的家庭里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因為他們的父母早早便脫離了農(nóng)村,在擁擠的打工城市殺出了一條血路,變成了這座城市的精英與砥柱。然后把老人接了出來塞進了高檔小區(qū)樓,把小孩送進了外地的重點院校去看去闖。
一個把城市當作故鄉(xiāng)的小孩,原本就應該找另一個把城市當作故鄉(xiāng)的小孩,這樣才能叫門當戶對臭味相投。潔白媽媽就是這樣認為的,不用對方家里條件多好,只要父母做著教師、公務員一類的正當?shù)穆殬I(yè),只要沒有一大幫子三姑四叔的混亂親戚,只要孩子干干凈凈沒有什么陋習,就行。潔白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也一直秉著這樣的方式來看男生。不得不說,如果不是阿和長得陽光,平日里作風干凈,又是同一個重點院校的同學,他怎么可能入得了潔白的法眼。但之后深入交往后才發(fā)現(xiàn),他和原先預想得太遠,他不是城市的孩子,而是在一個濱海漁村長大的,是有故鄉(xiāng)的孩子。
每提到這個話題,潔白便稱之為緣分。那是她小時候度假去過的一個叫潭門的濱海小鎮(zhèn)。
具體印象她以所剩無幾,可能是如今的新貌太過扎眼。這是個被管理者一夜之間翻新粉飾的小鎮(zhèn),卻不得不說粉飾得萬分成功。一夜之間修整了柏油馬路,道路窄而彎曲,上坡下坡左轉右走總之一眼望不見盡頭,窺不到底,兩旁擁簇著等般高的統(tǒng)一粉刷的小白樓,隨著路勢走,頗有歐洲小鎮(zhèn)密集緊湊而齊整的街道風情。家家戶戶還裝飾著漁家小屋的木船舵、漁網(wǎng)、家門口有直接從岸邊搬來的老木船,上頭付著一片片死去的白貝殼,像魚鱗一樣鱗次櫛比。在港口一帶,大大小小的漁船參差排列,順著海岸一路延伸,花花綠綠中以紅綠為主,還掛著彩旗,漆著船號,高高低底豎著旗桿,比對著岸邊白色的房屋,底下深藍的海水,顏色鮮明顯得格外扎眼。
以前當然不是這幅景象,那次度假潔白只七八歲光景,全然不記得。之后一次再見這個濱海小鎮(zhèn),仍是與阿和無關,是爸爸的公司在潭門港有項目,前來考察。這時的潭門早已被管理者像小姑娘一樣的花枝招展,變成了風情小鎮(zhèn)。而這風情小鎮(zhèn),就是阿和的故鄉(xiāng)。
阿和是潔白的高中同班同學,可后來到了大學才在一起,男方可能還算是真心的吧,不過潔白可不是因為什么善男信女的純潔荷爾蒙所致。到了大學了,按照城市的流程該交個男朋友創(chuàng)造點回憶了,但是在這師范院校幾乎嗅不到男性動物的存在,都盡是些扶風擺柳的文科男,各個散發(fā)著黛玉葬花一般的憂傷氣質。潔白想矮子里挑高子,卻發(fā)現(xiàn)那些稍微能入點眼的全都被學校最漂亮的女生搶去了。這就是校園擇偶的游戲規(guī)則,連談戀愛都講究外貌的門當戶對,從初中開始,男生女生都是班里最漂亮的率先開始談戀愛,姿色平平的只得紅著眼酸著說,漂亮有什么用,不就一副空皮囊,早戀,影響學習,以后走著瞧!
潔白不丑,卻因異性的數(shù)量與質量原因被耽擱了下來。然后就在高中的同學聚會上重遇阿和了。阿和一眼看去,外貌不差,學歷不差,從穿著打扮所用物品看,家庭條件不差,加上主動,就在一起了。直到那個時候,潔白看戀愛都很現(xiàn)實,都很功利,都滿滿的是條件的堆積。兩人在一起干嘛呢?打算以后結婚嗎?怎么可能,都說了是條件的堆積和流程的缺失導致內心的空虛所致。潔白本來給自己的體驗時間是三個月,也就是三個月而已。
話回最初,潔白在和阿和剛交往時,兩人意外的聊到那個濱海小鎮(zhèn),頓時有一種一拍即巧合的感覺?!疤彀。野职謪⑴c開發(fā)的地方,竟然就是你的老家!”潔白激動的與阿和說。 
戀愛本是兩個人的事,加進了大人就變成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苦情劇了。
一日,阿和憤怒地和潔白打了電話:“記得我們上次說的那個潭門趕海節(jié)嗎。”“恩,記得,怎么了?”“他們搬了大螺旋槳來,把淺水附近的海域打了個稀巴爛,這簡直就是生態(tài)的破壞!”潔白:“為什么要這樣!”阿和說:“是活動的組織者,一些企業(yè)的開發(fā)商。他們承包了后天的趕海活動。海螺是生活在海底的沙子底下的,開發(fā)商說趕海節(jié)客人不懂挖螺的技巧,怕無功而返,砸了潭門鎮(zhèn)和趕海節(jié)的名聲,就把海螺都從地下用螺旋槳打了上來,這樣好撿,客人玩得高興,才能達到宣傳潭門的作用。但這打個稀巴爛的,淺海的生物全別活了,沒個十年都回不來的!這幾天我們都在示威反抗,你明天有空嗎,要不要來看看,順便也幫我們加加油。”
雖然阿和是嚴肅認真的,但對潔白來說,看示威只是借口,一次嚴肅的戶外約會借口,對于是否破壞了環(huán)境,潔白更在意的是明天應該穿什么衣服去。
第二天,兩人約見了面,順著潭門港口的沿岸往海灘邊走去,聞著咸咸的海腥味,聽著兩旁的人流聲,汽笛聲,雜吵聲。道路很狹窄,很熱鬧,一邊是小白房子,開著一家家硨磲店鋪;一邊是密密麻麻的漁船,上頭往來交錯,帶著紅色塑膠手套和大草帽的漁民在交易海產(chǎn)品。白得純粹,藍得耀眼,紅的鮮艷,像畫里的希臘海景一樣。
阿和向潔白解說道:“一些成年人覺得把海螺從底下打上來也無可厚非,反正是淺海,影響不到他們捕撈,就沒來,所以來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年輕人,像我這種從小在海邊玩到大的,對海灘有很深的感情。”
“哦,那我到時候該做什么嗎?”
“恩······也不關你什么事,算了,你在旁邊看著就行了?!?潔白有點不高興,因為她覺得阿和太嚴肅了,表情太嚴肅了,語言也太嚴肅了,不像是打算約會的樣子,腦子里都是海灘和環(huán)境,沒她的分量。
沉默了許久,潔白忍不住再次挑起話題:“趕海是什么?”
“趕海就是每個月的初一十五月圓之日,海水退潮,能退到一千米外,魚蝦蟹貝殼都來不及跑,露在外頭,都是活的,小時候拿個簍子,一個小時就可以撿得滿當當?shù)摹!?“全可以吃嗎?”潔白驚奇的問“那不是發(fā)財了,餓都餓不死!” “嗯,對?!睗嵃椎哪X子里出現(xiàn)了很強的畫面感,想到了政治書里什么‘物質極大豐富’之類的話。
“你的童年真幸福,我從來沒見過趕海?!?br /> “是嗎,那值得你一看,算是天文奇景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海邊。潔白幾乎被眼前的壯觀所震撼!淺淺的水,至腳踝處,平靜萬分,不露地表。一千米以外,有黑色的人影在水面走動,似踏鏡一般,如履平地,在海的盡頭游蕩?!疤彀?,潮水真的退到了千米以外嗎!”潔白興奮的叫到“看!看!那邊的水面上居然有人在走也!像成仙一樣!”阿和終于笑了:“對啊,千米以外的水都是只到腳裸,不然人怎么可能在水面上行走,你真是大驚小怪的,我這可是我從小見到大的景象?!?br /> 兩人往前走進了一點,阿和說:“你看,地表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地表,原來退了潮,底下露出的應該是白沙,現(xiàn)在卻都是沙子底下的淤泥,黑乎乎的?!睗嵃仔÷暤膯枺骸澳呛B菽兀谀睦铮皇强梢該煲缓t子嗎?” “海螺是會動會鉆的,他們打早了,打上來,隔了一天,又鉆回底下,還是要用挖的,這些人都白忙活了。那些海螺也活不久的,生活環(huán)境全破壞了?!?br /> 走回岸上,一小撥人在拉著很長的紅條幅,上頭寫著:‘趕海節(jié)承包商破壞海灘生態(tài),十年不復逆轉。’潔白想問問阿和是否真的十年不會逆轉了,但一群人上前與阿和打招呼,自己便插不上嘴了。只聽一個女孩說道:“他們已經(jīng)拿螺旋槳打完了。雖然這幾天都沒有理會我們,但等晚一點的時候,就肯定得來協(xié)商了,要是我們明天趕海節(jié)正式開始時還在這,那就是煞他們風景了?!?br /> 阿和與身邊的人嘰嘰喳喳一直在商討大事,潔白坐在沙灘上被晾了一個多小時,無聊至極,眼看太陽都快落山,遠處在海面上行走作業(yè)的工人也開始撤回。突然一陣喧鬧,人群都圍了上去,旁邊有幾個人小聲說:“開發(fā)商帶警察來了。”
那開發(fā)商派出來談判的是個禿頭的矮胖男人,一身汗?jié)裢噶怂囊r衫。他罵罵咧咧的不知用當?shù)卦捳f了什么,興許是公司這么晚還不讓他下班,還給他派了個最難纏的活,慪氣不過。他大喊大叫道:“你們今天之前必須離開!離開!這片沙灘是私人承包的!誰再在這里鬧事,就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抓走!”
阿和聽后氣得怒發(fā)沖冠,沖到前頭:“我們從小就是在這沙灘上滾到大的!家里祖屋都在這沙灘邊上,老祖宗在這都幾百年了,你憑什么說這沙灘是你承包的!誰給你承包的,怎么就沒問過我同不同意!我還說這沙灘是我家自留地呢!”
 “你那里冒出來的毛頭小子,撒野也不看對象,我們公司做什么項目都是經(jīng)過政府審批的!你小時候在這里滾沙灘沒人管,我告訴你,現(xiàn)在有人管了!”禿頭不停的在拿紙巾抹額頭上的汗,十分不耐煩:“你們都趕緊散開,不能再出現(xiàn)在這里,不然就讓警察把你們都帶去蹲號子!”
說罷,好幾個穿警服的人往前走了幾步。那村民中也有幾個血氣方剛的男孩子,也上前推推嚷嚷,兩三個回合就出現(xiàn)了肢體碰撞,潔白沒見過這種陣仗,嚇得躲遠了些。
推擠、叫嚷、臟話,人群鬧起來一會兒,然后又突然一片嘩然地散開。有人在叫:“警察打人啦!”
潔白看著,倒在地上,一手捂著眼睛的可不就是阿和!情急之下沖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推倒了阿和前面一個警察模樣的人。那人沒想到會沖出個瘋子一樣的女生,坐在地上發(fā)愣了半天。
潔白扶起地上的阿和,只見阿和眉毛的地方吃了一計拳頭,一股熱血上頭,猛然發(fā)飆,靠,這開發(fā)商太過分了,以為自己欺負的都是沒文化的人么!欺負到阿和不就是等于欺負到她,她又不是死的!
這時候,旁邊還有人在不停地叫:“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像復讀機一樣。
潔白高聲斥責道:“別瞎嚷嚷了!什么警察打人,看清楚了再說話!你們看他們是警察嗎,肩章上一沒有杠二沒有星的!他們就只是披了件衣服而已!你們的人都被打了,你們還愣著干嘛!”
眾人隨著潔白的視線望去。
“靠,他丫就是幾個保安,被騙了!” “我們的人被開發(fā)商打了,大伙上!”這下村民全都暴動了,剛剛是忌憚著對方警察的身份,不敢動手,對方打了人都不敢動?,F(xiàn)在一聽對方原來是披著狼皮的羊,暴力就像開了閘的水,一擁而上!
那個禿頭矮胖子,倉皇逃跑時摔了一跤,屁股被踹人開了花,嗷嗷叫。
潔白扶著阿和走開了一點,看做亂成一鍋粥的開發(fā)商,心里罵著‘斯文敗類,這些村民夠你們受的了,哼,我好歹也是個大學生,怎會任人欺負,這招叫借刀殺人,跟我斗。’,她先起是很驕傲的,覺得因為自己的一句話,掀起了一場革命,她甚至都有一種熱淚盈眶的崇高感,覺得自己在做什么偉大的事業(yè)。可后來,雙方從扔個拖鞋、一拳頭一飛腿,到最后打著打著,開始撿利器重物斗起狠來時,她又覺得不對勁了,自己恐怕是闖禍了,悄悄躲在一邊打了110。
鎮(zhèn)子很小,派出所離得很近,就幾公里的距離,警察立馬趕到,制服了幾個后來鬧兇狠的。其中有抄起磚頭拍了人的,有把人眼眶打開花的,形象慘烈的,總之看得潔白觸目驚心。原來看著新聞上播斗毆、示威之類的東西,潔白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覺得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和諧社會,文明城市,這些東西都是偏遠貧窮不開化的落后地區(qū)才有的。如今,卻活生生的擺在面前。而自己也在其中,攪了一趟渾水,和了一趟稀泥。潔白像做了什么錯事一樣,大氣不敢出。
潭門港一切又歸為寂靜。
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幸好剛剛阿和提前被打了那一拳,被潔白生拉硬拖的遠離了戰(zhàn)爭中心一點,于是沒被警察帶走。
走著走著,阿和便抱住了潔白,笑著說:“潭門媳婦,潭門媳婦?!?“你傻啊你,誰是你媳婦,走開?!?“你??!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這么好,對潭門港有這份心,愿意和我們站在一起。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資產(chǎn)階級小姐,和那些開發(fā)商一樣,現(xiàn)實而功利,居住在城市里,沒有故鄉(xiāng),不能體會故鄉(xiāng)之情,不能體會我們這種根源之情,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br /> 阿和的話,把潔白說得一愣一愣的,一直以來,潔白崇都是小資產(chǎn)階級理性的擁護者,寫文章崇上的是文以載道,畫畫注重的是理念先行。畢竟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功利、實益最大化永遠是潔白的首選,就算不是光看家庭背景,觀念、學歷、實力、潛力也是未來擇偶對象必須有的硬件,這是她受過的教育,也是她會做的選擇。因此,自潔白知道阿和來自小漁村后,對未來二人是否能在一起,心里便已經(jīng)有答案。而聽完阿和的話,她突然有一種當了叛徒的感覺,對方的每一句都像是巴掌一樣,啪啪啪的打臉,很不好的感覺,她分明不是他口中說的人,她就是城市的小孩,體會不了故鄉(xiāng)之情的小孩。
阿和接著說:“這次要不是后來警察來了,我們早把這群衣冠禽獸的收拾了,叫他們侵占我們的家園!真不知道最后是哪個多事的報警,別讓我揪住他!”
潔白訕訕地附和著是啊,是啊,背后憋出了一身冷汗。“對了,那明天趕海節(jié),你們還去示威嗎?”
“我們派了兩家代表,去和他們談判了。如果今晚談攏,讓他們賠禮道歉,出資恢復海灘生態(tài),我們明天就不去砸場。如果他們不同意?!卑⒑瓦o了一只拳頭伸出來“那我們就給他們點苦頭吃!這些開發(fā)商,就是看中了潭門是塊風水寶地,想在這撈錢。城市里的錢撈得不夠多,就跑到別人的家鄉(xiāng)撈,破壞別人家鄉(xiāng)的生態(tài),我絕對不允許他們胡作非為!”
  
二、
晚上回到家,潔白覺得今天一天的經(jīng)歷像奇遇記一樣,自己身體已經(jīng)快散架。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正打算上床睡覺,卻被爸爸媽媽一臉嚴肅的叫到了房里。
“你今天去哪了。”潔白看著父母的臉色略有不對,心里開始打鼓?!俺鋈ズ团笥淹媪税。趺戳??!?br /> “什么朋友!我看是男朋友吧!”父親突然站了起來,聲音提高,仿佛真空中的炸藥,把潔白的小行星嚇得震了三震,“今天爸爸的同事都看到了,你和一個村里的男孩子,在海邊拉拉扯扯的,還幫著挑唆那些村民,和我們的人打了起來!”
潔白想著既已被戳穿,便不甘示弱的回擊了過去。“是你們的人先拿螺旋槳去海里亂打一通,破壞了人家的地盤,是你們錯在先!爸爸,你知不知道,十年啊,那個海灘沒個十年生態(tài)恢復不過來了!
媽媽突然哭了:“潔白!你知不知道那些村民有多危險,知不知道跟著他們在一起你有多危險!如果不是最后警察來,他們這些沒文化的人殺人放火什么做不出來!你爸爸公司三個保安被人打破了頭,還有一個現(xiàn)在還在搶救!媽媽聽到消息,心驚肉跳了一晚上,你能毫發(fā)無傷的回來,都已經(jīng)是萬幸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父親接著說:“破壞人家的地盤,哼!你被那村里男孩迷昏了頭了,你個大學生懂不懂法律,有沒有權利意識!人家任何項目都經(jīng)過了政府批準,在私人海域合理作業(yè),怎么叫破壞了人家的地盤!誰家的地盤?你那個所謂的男朋友的地盤么,叫他拿出土地證明??!這些貪心無比的村民,不就是想要坑筆錢么!我跟你講,那些村民還真應該感謝我們開發(fā)商,你是不知道,在我們來之前,這個地方是個多么荒蕪貧窮破爛沒人注意的小漁村,路是土路,房是瓦房,人也沒有素質,沙灘、港口堆滿了垃圾,簡直可以叫垃圾港。當?shù)厝苏鎽搶ξ覀兏卸鞔鞯?!那風情小房子、柏油馬路,那修整過的漂亮沙灘,哪個不是我們的功勞!看看我們舉辦的活動,還吸引了這么多人,去年國家主席都來參觀,這要是換做古代,那就是天子造訪!殊榮啊!多少老百姓一輩子都見不到。潭門區(qū)區(qū)一個小鎮(zhèn),因為我們的開發(fā)要火了,要發(fā)大財了!他們怎么還這么貪心有余,恩將仇報!還瞎嚷著我們侵犯了他們的地盤!你知不知道,他們聚眾示威、靜坐、鬧事,這才是違法的!我們一開始沒叫警察來,是看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上,心軟,就只是勸他們離開,沒想到他們居然這么野蠻!”
潔白第一次聽到這兩面的說法,有點出乎意外,原來根據(jù)阿和的敘述,單根筋就認為開發(fā)商是壞人,村民們是受害者。而今聽了個新說法,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略有顛覆,倒是新鮮。自己真是在象牙塔里呆久了,淺薄了,原來世上還有這種事。
潔白覺得他們誰都對,卻又感覺誰都有錯,可也說不上錯在哪里。
媽媽說:“我跟你爸爸商量過了,你不能再跟那個村里的男孩子在一起了,趕緊分了吧。”
“不!我不要!憑什么!”潔白覺得猶如晴天霹靂“我都大學了,交個男朋友怎么了!”
父親強忍著吞下了怒火,一字一句,故意裝著心平氣和端起了心靈雞湯的樣子:“不是爸爸媽媽不允許你交男朋友,相反,爸爸很支持你在大學里談個門當戶對的對象,畢竟大學的感情不比社會,更純真也能更長久。但是,你好歹找個城里的孩子吧,我們家雖然說不上是什么富貴人家,但怎么的也是個小康吧,你父母辛辛苦苦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從農(nóng)村爬出來,在城市打拼,好容易站穩(wěn)了腳跟,然后就生了你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從小像培養(yǎng)公主一樣供著你學樂器學舞蹈,把你供上了重點大學,你倒好,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要嫁回村里當媳婦嗎!給人生孩子洗衣煮飯嗎!你讓我們這作父母的白忙活這一輩子嗎!”
 “爸!你們這是哪的話,我就談個男朋友,指不定以后還要甩了他多談幾個,現(xiàn)在這個年代,誰會談一個就結婚??!你們立馬跳起來說我要嫁人了,要生孩子了,要當黃臉婆了,倒是把我嚇了一跳!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潔白撇著嘴:“再說了,你們怎么知道人家家里條件配不上,人家家挺好的,又不比咱們差。”
爸爸立馬又跳腳了,被媽媽攔了下來,媽媽說:“寶貝,你雖然嘴上說以后甩了他,但人都是有感情的,感情深了到時候離都離不開了,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你今天說著輕松,以后是要嘗苦果的?!卑职纸又呗暳R道:“他們家條件好!他們家條件好會至今待在農(nóng)村出不來,他們家在城里有房嗎,在北京有房嗎,在上海有房嗎!他們家有人有學歷嗎,他們家父母是公職人員嗎,是事業(yè)單位嗎!”
潔白心里頓時一陣委屈:“農(nóng)村怎么了!瞧不起啊!看不上??!人家家里做生意的,家庭條件還沒到揭不開鍋的地步,怎么的,照這個邏輯,世界上不是公職人員,不是事業(yè)單位的人全該死么!再說,他父母沒有高學歷,他有啊,他的本科也不差??!我是找他當男朋友,又不是找他家人!”
“哼,學歷,你好意思拿他的學歷來和我們家比,現(xiàn)在一個小本科生是什么分量,他比得過么。你知不知道,你爸爸的親叔叔在國民黨的時候就是鐵路的總工程師!你爸爸的親嬸嬸在建國后任大專院校的校長!是他們的教育,一步一步引領著你爸爸走出了農(nóng)村!過上了現(xiàn)在的好生活!雖然混得不如他們上一輩,現(xiàn)在卻也好歹大小也是個公司領導!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怎么就這么沒有出息,是啊,你瞧得起農(nóng)村,你看得上農(nóng)村,你都要嫁回農(nóng)村去了!你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你去過農(nóng)村嗎!你在農(nóng)村生活過嗎!你見過農(nóng)村的廁所嗎!你知道那種每天晚上被跳蚤咬醒的感覺嗎!你插過秧嗎,知道上來以后腿上布滿血吸蟲的感覺么!你長這么大了,連菜市場都不敢進,聞了生魚腥味就說想吐,沒殺過雞沒切過鴨,馬上就要出社會了,連頓飯都沒親手做過!哼,還說農(nóng)村怎么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生活疾苦,你離開了城市活都活不下去你知道嗎!站著說話不腰疼,等你跳進火坑里,爬都爬不出來!”
潔白實在忍不住了,嘩啦啦的哭了起來,千辯萬辯都說不出口來,只覺得委屈,她好想告訴父母,她看到的東西和父母說的不一樣,不一樣。她也好想飛奔到阿和身邊,告訴他她知道的東西,也和他說的也不一樣,不一樣。她被夾在中間了。
     看見潔白哭了,爸媽的語氣都緩和了下來。爸爸說:“我的姐姐,就是你姑姑,年輕時就是自由戀愛找了個對象,那人身高一米八,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但誰知是來自農(nóng)村的,他的父母挑了兩擔白菜上門提親,你奶奶以為是送菜的走錯門了,就說‘食堂在一樓左轉’惹得鄰里同事笑話至今。家里起先不同意這門親事,但后來你姑姑已經(jīng)和對方有感情了,天天和父母對著干,死活要和對方在一起,沒辦法就讓他們結婚了。結果,婚后不過兩年你姑姑就從夫家灰溜溜逃回城里來了,太苦了!你不敢相信如今這種年代還有人再過這種苦日子!爸爸媽媽就是怕你吃苦,你從小嬌慣著長大的,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苦,怎么受得了?!?br /> 媽媽接著說:“你爸爸是偏激了一點,但咱們不是說農(nóng)村人不好,而是農(nóng)村條件不好,這是事實,你爸爸媽媽都是在農(nóng)村待過的人,有發(fā)言權的。你是爸媽的掌上明珠,爸媽怎么舍得讓你過那樣的日子,就是拼死拼活都要把你往國外送啊,實在不行了回國也只能待在北上廣啊?!?br />      潔白這時候已經(jīng)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媽媽深深嘆了一口氣,說:“趁你們感情還沒有那么深,沒有那么痛苦,趕快分手吧。不要再說什么以后還會甩了他談好幾個,咱們也不能玩弄人家感情對不對?做人也不能這樣,而且今天下午你也看到了,他上過大學,但他周圍的人沒有啊,萬一你甩了人家,天知道他們這種素質的人會怎么樣,嚇都得嚇死······”
其實,是父母高估了潔白與阿和的這段感情。在他們那個年代,談戀愛便是要結婚的。而潔白這種真真正正走城市婚戀流程的人,沒個七次八次戀愛經(jīng)歷都會覺得人生是不完整的。在她們的戀愛觀里,戀愛最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創(chuàng)造回憶,她們拼命的記錄戀愛的點點滴滴,兩人到的各處都要自拍留念;收集一起看過的門票車票電影票;情侶間會干的事要全部體驗一遍,比如說男生背女生,比如說在大街上蹲下來幫對方系鞋帶,送花送禮物,一起過生日或是紀念日,起床早安睡前晚安,吵架、眼淚、道歉、和好,等等。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戀愛,結果對于他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段段感情里最造作矯情,最狗血經(jīng)典的片段,能最后在電腦文件夾里,在日記本里,在紀念冊里,留下個影子,或是多年以后的一個模糊的印象,都是好的。城里的人生與戀愛經(jīng)歷似踩點一般,點到才算及格。
如果說沒有父母這一腳,按照潔白最初的打算,也就是體驗完三個月,嘗嘗初戀的感覺,就該分了。但被父母這一鬧,就突然舍不得了,立馬變成了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了。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貴的。
潔白腫著桃子一樣的眼睛躲在房間被窩里,稀里嘩啦地和阿和打電話。潔白在這頭哭,阿和在那頭手忙腳亂的安慰,只很不得飛過來,越是說安慰的話,潔白聽著越心酸,哭得越大聲。
年輕人終究是腎上腺激素控制的生物,阿和在那頭一咬牙,說:“別哭了,今晚趁你爸媽睡著后,偷偷溜出來吧,咱們去散散心,我騎車帶你去潭門海邊看日出!”
潔白的世界仿佛突然被點亮了“你瘋了!這么晚!那么遠!我爸媽還在家呢!怎么可能!”
“對啊,我瘋了,就算是全世界都阻攔我,我也一定要見你!跟我一起瘋吧!”
凌晨一點鐘,潔白把被子拱成了一個人形,拎著包,摸著黑,聽著隔壁起伏著的呼聲,她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偷跑出了家門。
這應該是乖乖女潔白有史以來決定做的最偉大最瘋狂的一件事!回想起來,從小到大,乖乖女潔白從來沒有夜不歸宿,從來沒有熬過夜,從來沒有欺騙忤逆過父母,而自從和阿和在一起后,生命便多了很多岔路,很多意外,很多可能,很多的欺瞞與謊言。
關上大門的一剎那,輕微的砰響,震碎了潔白的整個世界,也重建了潔白的整個世界。她拔起腿沖下樓,心砰砰砰的跳,不知是因為說走就走的逃離與私奔,還是因為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阿和。阿和,阿和,陽光的阿和,愛打籃球的阿和,是好學生的阿和,在漁村長大的阿和,有著寬厚的肩膀與濃濃的男性氣息的阿和,身后帶著海風與椰浪聲的阿和,有著故鄉(xiāng)的阿和。
兩人慌忙騎著摩托逃離犯罪現(xiàn)場。這種在北方算是很低端的交通工具,在南國卻是常見的,來南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路上的機動車道,有一半要分給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汽車遇到狹窄點的道路,超車都超不了,這是南國的特點。
“我還不知道你會騎車?!睗嵃卓s著身子躲在阿和身后,高聲問話,卻被埋沒在了機車聲里。呼呼而過的風吹得她瞇起了眼,頭發(fā)亂飛。雖然摩托車在潔白的印象里比較low,但是因為是阿和在騎,就自然生出一股崇拜之意。對于潔白這種從小父母車接車送的孩子,街道經(jīng)驗為零,就算自行車也不敢在大街上騎,在公園騎騎還差不多。
“安全嗎!”
 “什么!你大聲點!”
 “我說,安全嗎!”
“你抓緊點!別睡著了!”
一片漆黑的城市,一幢幢的高樓大廈在黑暗中凸顯著自己更深更黑的輪廓,堅硬而冰冷,顯得面目猙獰兇神惡煞,像是地獄里鐵面的審判官,對著潔白怒目而視,無聲地斥責著她不計后果的舉動,這仿佛是在夢中出現(xiàn)過的景象。她看著有些害怕,在阿和的背后縮得更緊了些,瞇著眼不敢看??諢o一人的街道,一排排昏黃的路燈,是世界上唯一的顏色,樹葉是昏黃的,道路是昏黃的,摩托車是昏黃的,兩個在風中貼緊的小人也是昏黃的,如同孤島生存,萬籟消逝,是對方最后的依靠。
潔白在風中吹了將近兩個小時,車子終于停下來,兩人到達目的地,此時已是凌晨三點鐘。
夜晚的潭門港沒有燈,阿和打開車上備的手電筒照明,沿著港灣走。
“哈哈,下午剛走過的,沒想到晚上又來了,人生真是變幻莫測。” “你小心點,別打打鬧鬧的,走掉海里了,黑燈瞎火的我可救不了你?!?“知道知道,喂,我們這是走到哪了?還有多遠啊?!?br /> 阿和拿起手電筒,往旁邊一照,是潭門老渡口。四條大木柱子,兩高兩低,一塊牌匾橫在中間,兩排銅鈴鐺掛在衍伸下來的船木上,挺是美觀。整個老渡口修建的小而精致,頗有古樸風味,底下是階梯,階梯下就是海水與停留的船舶了。
阿和突然開口了:“你能相信這里有千年的歷史嗎?”潔白拍了拍木柱子:“你說這玩意有千年歷史?你在玩我呢吧。” “當然指的不是這,我說的是這個港口,潭門港,已經(jīng)有千年的歷史了。那些個木柱子、石碑、牌坊都是近期新修的,為觀光游客建的,好讓他們能到此一游拍個照,虛的,假的,不過就是個幌子,沒有一點厚重感,沒有一點歷史感,我不喜歡?!睗嵃滋ь^望去,今日正好十五,大而圓月亮正好掛在延伸下來的船木底下、鈴鐺邊上,月光印在水里,被波動的水紋切割成片片條條,像開啟的百葉窗,時而規(guī)整,時而零散,想到幾百年前也應有人站在這里,看著相同的景象,不禁開口說道:“曾經(jīng)有幾千年又如何,我們不過就是下個幾千年的開端,人總是懷著朝圣的心敬畏歷史,卻沒有勇氣說自己正在創(chuàng)造的就是歷史,這渡口牌坊新建的又怎樣,我偏要說,十幾年之后,幾百年之后,這個牌坊,便是巴黎的埃菲爾、埃及的金字塔、西藏的布達拉!”潔白笑著撿起了地上一條枯樹枝,三兩步下了樓梯,沾了些海水,在老渡口的木柱上寫自己的大名,戲謔地說:“看,我就是百年后歷史上記載的這古牌坊到此一游的第一人!是它的伯樂!”
水寫上的字不過三秒便干了,阿和笑著抱緊了潔白,說:“你真是一股初生牛犢的風范,隨便夸???,反正幾百年后也沒人來追查你的預言。你可知這個潭門港發(fā)生過多少軼事,百年沉積是人力物力的杰作,千古留名哪有那么容易。跟你講個當?shù)卣鎸嵉墓适掳??!?br /> “恩,你講。”
“具體細節(jié)怎樣我記不清了,就記了個大概。鎮(zhèn)上有個人名叫老麥,四十多年前與親戚朋友集資,加上貸款,造了一艘大船出海作業(yè),誰知首航的時候,經(jīng)過黃巖島,被菲律賓的海警給扣住了,連人帶船給帶回了菲律賓。菲方給了他一張協(xié)議,只要他在協(xié)議上簽字畫押,承認黃巖島是菲律賓的,承認他們是誤入菲律賓海域作業(yè)的,就放他們回家。老麥作為船長,寧死不簽,菲律賓軟硬兼施也沒辦法,便把他關進了監(jiān)獄里。這一關就是七八年,期間遭到了各種非人待遇。最后菲方實在是啃不下這個硬骨頭,便把麥船長放回了家里。誰知回到家里后,物是人非,老婆因為受不了精神刺激,幾年前崩潰上吊自盡了。船是集資造的,欠下了村民與銀行一大筆債務,都落到了老麥的頭上。銀行把這種收不回來的爛賬,賣給了地痞流氓,于是天天有人上門打砸搶掠,傷人放火,連他兒子都含著淚抱怨父親,為何扛著七年不簽那協(xié)議書,以至于今天家破人亡的地步。但老麥卻說,不簽協(xié)議書,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對的決定,永世不悔······”
“為什么會這樣······那為什么政府不支持他幫他解決債務呢?!?br /> “沒錯,政府在這方面是有專項資金的,但是有規(guī)定是八幾年以后的才幫忙解決,他這個發(fā)生的早,不在規(guī)定范圍內?,F(xiàn)在你知道,一個地方要積累歷史感與肅穆感得要經(jīng)歷多么的沉重的桎梏,有多少付出與犧牲。這千年的潭門港,經(jīng)歷了祖祖輩輩多少的啟航與歸來,見證了多少故事,游人只知找個牌坊標記到此一游,卻不如親吻這腳下的黃沙來得實在。多少鍵盤俠天天在咒罵,什么這個不支持國貨是賣國賊,那個不怎么怎么樣就不是中國人。平心而論,換做自己,是否真的能有骨氣七年不低頭,恐怕板子還沒碰到你,就什么都招了認了叛變當漢奸了。如今在三沙的一些小島上,沒電,沒淡水,但仍有許多漁民自愿去上面安家生存,不用政府督促,不用國家強制,為的是什么?光是這點精神,簡直就是現(xiàn)世的英雄了。不是有一種說法嗎,現(xiàn)世無大家,現(xiàn)世無英雄,連美國電影里都有美國隊長,我們有什么?黃繼光和董存瑞死了多少年了,依我看,也只有潭門人能稱得上是現(xiàn)世的無名英雄。”
潔白聽著,安靜的沉思了一會,突然覺得這個潭門港像是個多面人,并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從起先第一眼望去,只覺得她是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處處都是討好的裝飾,會對著客人諂媚的笑;后來才發(fā)現(xiàn),輕浮與華麗都只是她的幻相。潔白第一次從一個人的身上,認識了一片土地。那種感覺很奇妙,她原來以為世界就在城市的霓虹燈、高架橋、寫字樓里,那里才有希望,那里才有未來,可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世界原來孕育在土地上。她在這片土地上,在某個人身上,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世界。
阿和說:“你傻啦?!?br /> 潔白回過神,扔了手里的樹枝,裝著長胡須老先生的樣子,拍著阿和的肩說道:“前世有豐功,后世也會有偉業(yè),爾等子輩切勿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這木牌坊與你厚重的歷史不相克,就像人民英雄紀念碑和革命烈士不相克一樣,說這些沒用的廢話干嘛,幾點了?!卑⒑涂戳丝词謾C:“四點了,天快亮了,我們去海邊看日出吧。”
 
三、
那日,潔白還是沒有能看成日出,熬到天蒙蒙有光時,便倒在阿和身上失去知覺。一覺醒來,恍如隔世,竟一時間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
太陽已高升,猛然想起兩人昨夜私奔的瘋狂行為,胸腔一陣狂跳害怕,手忙腳亂收拾了東西騎上車,一路狂趕。此時已經(jīng)是八點多,路程將近一半的時候,手機電話鈴就開始不停的響。潔白絲毫不敢想象父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床上的驚恐與言語。
十點鐘的時候,潔白拎著早餐,打開了家門,硬著頭皮頂著父母如荼如炬的目光,故作輕松的撒謊,說自己只是失眠早起跑步了,手機沒開聲音而已。
潔白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可以面部紅心不跳地和父母扯謊敷衍,那謊言簡直像天上隨手摘的一顆星星,隨意用用,而后放回。潔白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得了選擇最便捷,最高效的方法為自己解決困難,而絕不多想,與人無害,沒有損失,無所查證,說天就是天,說地就是地。
爸媽都去參加趕海節(jié)了,潔白因為昨日的錯誤被爸媽勒令在家。
潔白與阿和通電話:“昨天代表協(xié)商有結果嗎?你們今天還去示威嗎?”
“哎,別提了,我們被人賣了!”
“怎么了?”
“派出去的兩家代表,天知道開發(fā)商背后和他們做了什么交易,得了什么利益大頭。他們回來后,說談成功了,卻并看到任何書面的保證,只是帶了小頭蒼蠅一樣的好處回來,還到處替開發(fā)商安撫情緒,動搖軍心,說有這樣都不錯了,就別鬧事了。真是潭門的叛徒!”
“你們都得了什么好處?”
“潭門港人大大小小都有做捕撈水產(chǎn)生意,開發(fā)商就向每家每戶的示威者買了幾十斤的海產(chǎn)品,有蝦有蟹有海螺。那些成年人本來就無所謂海灘怎樣,反正天上掉餡餅就開心死了,都乖乖聽開發(fā)商的話,管著家里的老人小孩。像今天早上,我媽便警告我了,絕對不許去海灘鬧事,氣死我了!”
潔白聽著,忽然想起了爸爸昨晚說的村里人貪好處,趕緊搖了搖頭忘掉。沒錯沒錯,這些都并不是阿和的問題,只要阿和他們都不是這樣的意思就行了。
“那開發(fā)商收購你們這么多魚蝦蟹,也算是錢賠到各家,加起來肯定數(shù)量也不少,夠意思了。”
“哼,你是不知道,這就是開發(fā)商的精明之處了,他們前幾日本來就是有意要購買海產(chǎn)品的!買了海產(chǎn)品,正好幾百斤幾百斤的往海灘上倒,供客人拾撿,好錦上添花,這就是他們的原計劃。今天早上還派人看著,活動沒開始前都不許人靠近海灘呢。這些開發(fā)商,跟誰買不是買,只是干脆做個順水人情給我們這些示威者而已。一舉兩得的方法。精,真是精!斗智斗勇?。】礈柿耸就思壹覒魬舳加惺斋@,就不會再聲張。潭門港最不缺的就是賣魚賣蝦的,有同行競爭力就愿意自壓身價,賤得慌,都擔心開發(fā)商收回成命不向他們購買,向別人購買,有錢不賺就是傻瓜了?!?br /> 潭門港一個鎮(zhèn)全是生意人,有產(chǎn)業(yè)的支撐讓它熱鬧非凡,除了漁業(yè)以外,鎮(zhèn)上專門生產(chǎn)貝殼類工藝品,以硨磲為主。硨磲是佛家七寶之一,打磨后人稱海玉,一個原貝有床頭柜或茶幾那么大,那簡直不像是正常的貝殼,像是巨人國出品的。當然,據(jù)白潔爸爸說:“現(xiàn)在政府政策上是已經(jīng)不許撈這些貝殼了,連死的都不行。但這種買賣仍是管不了禁不了的,嚴查的時候店鋪就統(tǒng)統(tǒng)關門,風聲過了又熱熱鬧鬧了?!?br />  雖然在政策上是不允許的,但是法不責眾,看見能賺錢,一家家便跟風而起。村民們不知道這些對于他們來說多如牛毛的東西,為什么會被禁。就像當?shù)氐氐赖牟宛^里,都有紅燒海龜腸之類的菜譜。鎮(zhèn)上家家戶戶都是開店鋪做這生意的,吃香得很。每逢周末,許多外地人都會前來采購,很是熱鬧,手串、鐲子、雕飾、擺件、掛件。
阿和也說:“鎮(zhèn)上的人原來很窮,都是捕魚為生,但幾年前趕上風潮倒騰起硨磲的,只要是湊熱鬧的,就算只聞了個屁味,現(xiàn)在都發(fā)大財了,和暴發(fā)戶一樣,自家店鋪前停的全是豪車。”
阿和家里也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硨磲工藝品店,按照店里的存貨,估摸著至少營業(yè)個十年生計不是問題,誰知卻飛來橫禍,磕在了一個小記者手里。
某個周內,鎮(zhèn)上生意較為冷清。日頭下,家家戶戶都大開店門透風,在店里支起小桌子小椅子來,打麻將的打麻將,喝茶的喝茶,算是悠閑,畢竟這種生意特殊,東西精貴,開張一次,管夠半年,所以大家都不著急,舒舒服服過著懶散日子,等著客人上門。
一個穿著洗白了的牛仔褲,側背著公事包的詭異男人在鎮(zhèn)里出現(xiàn)了,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只見他一家一家的慢慢逛,到處搭訕著要看貨,要買東西。進了店門就對著貨品使勁拍照,口氣也略略大,“把你們店里最大的硨磲原貝拿出來我看看吧,有剛捕撈的嗎?有活的嗎?有紅珊瑚嗎,不要掛件,拿擺件來看看?!比缓笥止室鈮旱吐曇簦骸斑@有海龜或者是戴帽標本嗎,要很大原只的那種?!?br /> 一些老板精明,覺得那人行事奇怪,要求看東看西的。明眼瞧上去又不是很懂行,只要大的,不要好的。又不是暴發(fā)戶,登著一雙舊球鞋,鎮(zhèn)里最窮的人穿得都比他好。就敷衍著說,如果你要,我就叫人去碼頭預定。
 那男人聽著這么麻煩,就又不看了,轉而攀談起來:“你們店開多久了,有營業(yè)執(zhí)照嗎,你們當初為什么要做這行呢,賺錢嗎,店外面停那輛保時捷是你們老板的車嗎,他是當?shù)厝藛??”如果這些都還算勉強正常的打聽,那之后蹦出一些句子就讓人覺得心驚肉跳:“海龜玳瑁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你們知道嗎,你們對國家關于硨磲售賣的規(guī)定條款有了解嗎,對此你有什么別的想法嗎?”
一些不客氣的老板,聽到這里,就立馬請人出去,不行就直接攆出去,連今天的生意都不做了,把門關得死死的。
那男人吃了好幾家閉門羹,沒挖到什么內幕,日頭又毒,便很不耐煩,氣沖沖的,本就想打道回府,卻被站在門口招攬生意的阿和媽媽拉了進來。
阿和家店是新開張的,新店無傲氣,笑臉百相迎,只盼著能多做成幾件生意,多結識一些???,做事沒經(jīng)驗,便沒防著把狼拉進了羊窩。
阿和媽媽是個熱情又真誠的女人,請那男人喝免費的椰子汁,又問想買些什么。那男人照例拿著相機對著店鋪一頓亂拍,然后說:“店里就這些東西嗎?”阿和媽媽想著,不能讓客人小瞧了咱們店啊,潭門硨磲店少說三四十家,比的就是門面和存貨,就說:“當然不止這些,要都擺出來那店里不是連下腳的地都沒有了嗎,倉庫就在后頭,您若感興趣就帶您參觀參觀。”
阿和媽媽帶男人到了后頭,給他展示了大批的硨磲原貝,玳瑁標本,珊瑚擺件。
新店家,又有許多話愛聊,不到半個小時,就掏心掏肺的把家常嘮完了,包括生意怎樣,同行怎樣,收益怎樣,該說的不該說的,吹牛的抱怨的,甚至連哪家愛壓價,哪個雕師貪了邊角料,生意上哪方面有困難的,都給人交代得一清二楚。
聊到春風得意時,覺得甚是投緣,不免炫耀一下,于是又帶人參觀了專門藏寶貝的倉庫的暗房,一件件向人介紹:“這是紅色硨磲,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價值好幾百萬,這是只有在三沙才有的,很珍貴,難得一見!尤其是現(xiàn)在嚴抓,船都只能偷偷開過去,是冒了很大風險才撈著的!你看它的成色極好,是血紅的,和肉一樣,簡直成精了,是上品中的上品!還有,這是紫藍色硨磲,我保證連很多人都沒見過,知都不知道·······”
最后,雙方交談甚歡,那男人與阿和媽媽互留了電話,還說了一大堆好話,說,你這老板娘會做人,也會做生意,將來一定能發(fā)達,甩前面那些店鋪一條街,成為潭門港硨磲第一家!男人還答應,過兩天就會帶很多朋友來給老板娘捧場。阿和媽媽越聽越開心,她是個在事業(yè)上野心很大又好大喜功的女人,男人字字說道她心坎上,聽得美滋滋的,就一直堅持著要男人留在店里和家人一起吃個晚飯,男人再三推卻,十里相送,終于走了。
 阿和媽媽念叨了兩三天,這個上進的外地青年不知什么時候會帶朋友來呢?下次他來一定得留他在店里吃個飯,用潭門地道的海鮮招待他!同時,一面教育阿和,以后做生意就得這么做,廣交朋友多條路,才能財源廣進!
誰知,人沒等到,卻在三天后的新聞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這是紅色硨磲,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價值好幾百萬,這是只有在三沙才有的,很珍貴,難得一見!尤其是現(xiàn)在嚴抓,船都只能偷偷開過去,是冒了很大風險才撈著的······”
主持人用著知性的聲音接著說道:“記者在潭門鎮(zhèn)上的大街上,看到了許許多多禁止開采硨磲,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宣傳標語。而這些商家卻為了錢財,至之法度于無物,偷采、倒賣的魔爪竟伸向了我國富饒卻尚未開發(fā)的三沙海域,令人震驚。硨磲貝屬于稀有海洋生物,打擊非法采挖、運載、銷售硨磲等行為對保護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具有重大意義,希望各部門引起重視,加強監(jiān)管,還大自然一個美好的明天。
偷拍的角度,昏暗的場景,證據(jù)確鑿的犯罪現(xiàn)場。阿和媽媽哭天搶地,大罵著世道人心,大罵自己瞎了眼錯信了賊人。
果然不出兩天,鎮(zhèn)里就下達了通知要嚴查販賣野生保護動物,嚴查硨磲原貝銷售的通知。對潭門港的店鋪進行突擊檢查,沒收整改。
其他店鋪聽到了風聲,轉移了店里的違禁品,關了店門避風頭,絕大部分都幸免于難,留得青山。可阿和家的店卻是避不過了,那可是上了新聞的店家!鎮(zhèn)里派了檢查小組讓阿和媽媽選擇,不交出店里的硨磲原貝與海龜玳瑁,就要面臨巨額的罰款,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阿和媽媽在鎮(zhèn)政府里和領導哭了三天,都快哭瞎了眼也沒得商量,最后只得割肉,把貨物交了大半出去,然后接受停業(yè)整頓。
夕日繁華的潭門港,突然安靜下來了。一幢幢的小白房子,都關上了大門,門可羅雀。倒是出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一個產(chǎn)業(yè)倒了,一個鎮(zhèn)也就跟著倒了。觀光游客稀少了,偶爾有開著小車慕名前來的,來到一看,一個鎮(zhèn)子連個人影都沒有,全關著門,敗興而歸,口里嚷嚷著,名不副實,下次再也不來了;人少了,飯店也不得不掛上了歇業(yè)牌子,辭退了本地那些曬得黑黝黝的當服務員的小妹,和愛嚼檳郎的紋身打工仔,他們又回到街頭成日蹲著;然后做海鮮生意的也跟著蕭條了,港口里停泊的船只上,沒了往日興隆時的往來交錯,帶著紅色塑膠手套和大草帽的漁民交易海產(chǎn)品的時代仿佛不復存在;開發(fā)商更是氣急敗壞,幾千萬幾千萬往潭門投,幫他們修路,幫他們造橋,這成本都沒開始回收呢!
成年人三三兩兩摳著腳趾打著牌,吃著老本打發(fā)時日。一些愛深情切的老年人坐在老渡口旁,用著聽不清的語調,搖頭晃腦嗚嗚咽咽的說:“我們潭門人世世代代都是靠著大海吃飯的,前些年日子苦,就這幾年日子才火了起來。如今這樣,是要絕了我們的活路啊,我們老百姓要怎么活啊!”
是啊,整個潭門港,像斷了煤的火車,死火了。
 
四、
這時,阿和已經(jīng)和潔白在一起快一年了,兩人過得神仙眷一般。平日里吃吃喝喝玩玩花錢如流水,連賬都不敢算,糊涂著日子過,短了就伸手向家里要,潭門港的柴米油鹽都不認得,家里發(fā)生了好些事也輪不到他愁,反正整個潭門港都閑著,沒人做正事,他也一天到晚圍著潔白打發(fā)時間。他正策劃著要給潔白‘求婚’呢。
這個想法來自于他與表哥的閑聊,他表哥說:“老婆就是要在學校里預定好,從戀愛開始培養(yǎng),最好一畢業(yè)就立馬結婚,趁著爸媽還硬朗,生了孩子還有人帶。男人嘛,最重要的是事業(yè),先成家,后立業(yè)。不然在該上進的時候還整天想著談戀愛,物色女朋友,那不就廢了。”
阿和瞧不起他表哥,畢竟他原先在一個三本專科混日子,大一軍訓完沒多久就扶著個同班的大肚女生回來見爹媽了。爹媽合不攏嘴,一邊罵著兒子小兔崽子,一邊樂呵呵的定日子。阿和覺得自己的愛情與他們不同。他打算來場頗有寓意的求婚。
中元節(jié),俗稱鬼節(jié),佛教稱為孟蘭盆節(jié),是漢字文化圈的傳統(tǒng)文化節(jié)日。有放河燈、焚紙錠的習俗。
阿和對潔白說:“我知道你的,城市的小孩,長這么大連祭祀都只在電視劇里看過,手上連紙錢都沒碰過,生活閉塞得可憐。今年鬼節(jié)跟我回潭門祖屋吧,我?guī)汩L長見識,順便看看中國大部分地區(qū)的民俗風情?!?br /> 下午五點,太陽仿佛沒什么動力了,收起了外面的金光,像個紅心雞蛋黃一樣,掛在左手邊老渡口的一排鈴鐺下,輪廓圓而分明,可以直視。而右手邊淡淡的月亮,也從小白樓頂探出了頭來,窺覬著太陽一般。日月同天,倒是個巧而心懸的日子。鎮(zhèn)上家家戶戶的店鋪清一色關著大鐵門,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紙錢燃燒后的痕跡,路上不見人影,整個潭門港,寂靜到剩下呼呼的海風聲。只有一兩家小賣部還開著,配合中元節(jié),把應景的東西都堆到了外頭賣。黃紙錢、元寶、天地銀行、燈籠、車子、房子、小人、紙錠、鑲嵌金邊的香燭、福子福孫剪紙畫、大紅色的魚鱗蒲團、檀香的木魚、蓮葉邊的粉紅河燈等等。阿和買了一大堆丁零當啷的,不過十幾塊錢。
阿和自顧自的說:“這的習俗就是這樣,早上過節(jié),祭祖拜天,下午關上大門睡覺。雖然現(xiàn)在別人家的節(jié)已經(jīng)過完了,但我家的還沒,我家的過法自成一派,是我自己從小到大養(yǎng)成的習俗,獨我專有,哈哈哈。你今天走運了,帶你見識見識小時候每年我是怎么玩的。”
而潔白訕訕的,滿腹心事,仿佛聽不見阿和講什么一樣。
這一年是她極其罪惡的一年。原本打算與阿和在一起體驗三個月就分手的,但是沒想到真如父母所說,兩人感情越來越深,打都打不開了。但這一年花錢如流水不說,日子也像翻書一樣囫圇吞棗地過,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大四了。原先剛進大學那會,豪情萬丈的,計劃著要考雅思,畢業(yè)要出國深造,然后在城市中心最高端的寫字樓、金融中心工作。要當精英階層,要認識世界上最頂尖的人,過最好的生活。而今畢業(yè)迫在眉睫,別說雅思了,什么都沒準備,還天天開開心心的,交了個男朋友仿佛大學就達標了一樣。同學們都天天跑招聘會,自己就天天跑出去約會。
舍友半開玩笑半諷刺的對她說:“都大四了,考不上研究生,找不到好工作,你就真的只有你的男朋友了。”
這句話深深的刺痛了潔白。
太陽漸漸落下去,空氣已露出了絲絲寒意。阿和的祖屋在椰林深處,除了滿眼的綠色什么也看不見,但閉上眼睛,卻能聽得見海浪聲。阿和說:“如果捅破一層林,旁邊就是沙灘大海,大小姐,你現(xiàn)在這是到了真正的農(nóng)村了?!?br /> 參觀完房子后,潔白跟著阿和出來到屋外頭,只見阿和燒了幾張紙錢做引,點燃了手中的一大把香,吹滅后煙霧繚繞,紅星點點,香味撲鼻。
阿和沿著墻根,隔半米插一根香。
“你這是干嘛?”
“我要用香把屋子圍起來,小時候每年中元節(jié)都會這么做,保佑家里平安,不被外邪所侵。”
潔白嗤之以鼻:“原來你還真信這個?虧你還是上過大學的人,哼,迷信?!?br /> 阿和邊插邊說:“我當然不是信這個,只是小時候很喜歡中元節(jié),覺得很神秘,很好奇,那時候我還不懂事,想幫忙祭祀,但是大人不讓我搗亂,我很受挫敗。于是爸爸便交給我一個‘重大任務’,要我拿香火把屋子圍起來。其實是個打發(fā)我走開的玩笑,我卻很認真的完成。然后一切都漸漸成了習慣,每年我都會自己給自己做一個祭祀,就是拿香火把房子圍起來,像是一個儀式,給生命,給自己,一種崇高的感覺。你也知道的,我最喜歡這種崇高的,有歷史感的東西······后來上了高中后,就有一段時間沒有做過了,如今拾起來,仿佛又重回童年,真是令人懷念?!?br /> 阿和摸摸潔白的頭說:“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的世界出現(xiàn)了一個你,好像是熬了這么多年總算有了答案。我真想拉著六歲時候的自己,告訴他,以后會有一個這么漂亮的大姐姐,會了解你的所有,讓你不再孤獨,陪著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你的過去,你的故事,并不是沒有意義的修行,都是為等待她今天的翻閱而存在的。”
潔白很少聽阿和說情話,有點不好意思了。
只見阿和接著說:“潔白,畢業(yè)后就嫁給我好嗎?我們一起生活在海南,逢年過節(jié)的就回潭門來和我的家人一起過。然后等我們生了個兒子,中元節(jié)也打發(fā)他去圍祖屋,平日里教他摘椰子,帶他去海邊捉螃蟹,也給他一個上山下鄉(xiāng)的童年,好不好?”
阿和的情話令她飄飄綿綿,但阿和的‘求婚’卻把她打醒了。
哈哈哈哈,多么實實在在的未來,像巴掌一樣打在她的臉上!這難道就是她這個‘精英’的最終歸宿嗎?無望的扎根在屬于你的土地上,把多年的美夢都拋之腦后,回到海南,成為你家人的家人。那我呢,我是誰,除了你媽媽的媳婦,除了你房里的老婆,除了你孩子的母親以外,我是誰?有沒有人關心我是誰?
潔白突然淚流滿面。
她是城市的孩子!她要成為世界上生活的最好的那一部分人,而不是陪著阿和一輩子窩在小漁村里。故鄉(xiāng)又如何,潭門港又如何,橫豎不是她的。她生自城市,長在城市,那才是她的歸屬,她本不應該被任何東西所羈絆,她是屬于城市的孩子!
扒了幾口飯后,潔白便走了,留下失落一地的阿和。
潔白說,自己在物質上是一條力爭上游的鯉魚,不甘心一輩子待在小池塘里,她想逆流而上,一躍龍門。到了終點時,她希望站在她身邊的,是一條龍,而不是一條蟲。
 
日子過得飛快,期間潭門港又發(fā)生了很多事。
風頭過去了,一兩家大膽的商戶悄悄打開了大門開始營業(yè)。畢竟羊毛出在羊身上,要窮大家都得窮了,政府這段時間擔著各方壓力,于是就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后像連鎖效應一樣,硨磲店一家接一家的又全開了。有了產(chǎn)業(yè),人氣就旺了,游人就多了,買賣也都做了起來,一家家海鮮館又開了起來,街頭游蕩到小青年們回到了打工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漁船上頭也恢復了往來交錯,帶著紅色塑膠手套和大草帽的漁民在叫賣著海產(chǎn)品。
一條街就像一條假死的蛇,冬天一過,又活了。然而,阿和媽媽的店鋪卻沒熬得過,悄無聲器地關門了。
阿和考公務員落榜,成日頹廢在家,盤算著未來以何為生計。潔白說她以后不希望待在窩邊,海南怕是待不了,而去大都市自己又有一種陌生感,恐怕摔一跤都比別處疼些,哎,遠離家鄉(xiāng),想想都要掉眼淚。潔白最近都熱火朝天忙著面試、找工作,根本沒空理會自己,未來真是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
阿和去向表哥訴苦談心,表哥叼著一根煙說:“最重要還是有錢,你有了錢,管你是在鎮(zhèn)里還是在國外,她爸爸不都得跟哈巴狗似的搖著尾巴把女兒嫁給你,這年頭,還是賺錢重要?!?br /> 表哥雖連??圃盒5漠厴I(yè)證都沒拿到,但他入社會早,跟著親戚倒騰了幾年的硨磲生意,開的車也從馬自達變成了奧迪。他只比阿和大個兩三歲的光景,卻已是個暴發(fā)戶、小老板,金戒指帶了一手,日日花天酒地,兒子都快到上學的年紀了,人生進度如同上了發(fā)條一般。最近,他剛剛出軌被他老婆捉奸在床,給打出了家門,在外頭開了間賓館睡。他倒是不放在心上,挺愜意,只說:“軍訓的時候看著她,還以為是個清純美女,沒想大一完生了孩子才發(fā)現(xiàn),真是娶了個潑婦,哼,早晚休了她?!?br /> 阿和原先瞧不起表哥,覺得他低俗,他整個人生都是低俗,而今,卻不得不巴結討好著點,向他求教發(fā)財成功的秘訣。
表哥說:“在潭門這個地界,要想發(fā)財,還是只得靠硨磲,其他的都是虛的,假的。年輕人出來,總是想獨立,想只靠自己,其實都是傻蛋!同鄉(xiāng)手足情深力量大,你得找個親戚提攜你,帶著你干上一兩筆猛的,先發(fā)個小財當本錢才是正路?!?br /> 表哥滅了煙,在阿和耳邊小聲說:“原先你媽媽店里被查封的那些血肉硨磲,紫色硨磲,貨源少,利潤高,尤其前段時間新聞都播出了,加上現(xiàn)在嚴打,價格那是翻了幾番!聽哥的,跟著你二舅公的船去三沙一趟,一趟就是百萬上下,等回來,保準那妞倒貼都要嫁給你!”
阿和的爸爸媽媽都怎么念過書,差不多整個家族里,就只有阿和一個人是考上了正規(guī)大學,變成了鎮(zhèn)里少有的大學生。這個消息曾經(jīng)讓整個家族沸騰,卻不乏眼紅之人,二舅公就是一個。
二舅公是個脾氣暴躁整天怒氣沖沖的老男人,瞇瞇眼,大蒜鼻,一口爛黃牙,人矮而壯,總之長得極丑。常年海風的侵蝕讓他的皮膚像塊被風化了的石頭,上頭布滿了一個個的小洞,密密麻麻,遠看像灑滿了芝麻,湊近了看讓人起雞皮疙瘩,可能比針眼兒還大些,黑洞洞的,不知道伸進去會掏出什么臟東西來。
他與阿和媽媽私交并不好。阿和媽媽原先開店做硨磲生意時,怕親戚間不好算錢,就在碼頭跟外姓人簽了合同要貨,不幫著自家人分銷,讓二舅公記了仇。加上阿和剛考上大學那會,阿和媽媽有點得意忘形,說了些兒子爭氣,天之驕子,畢業(yè)后能當公務員之類的話。讓二舅公氣得回家狠狠的教育了自家不成器的兔崽子一頓。
阿和提了些煙酒禮品來到二舅公家,說自己也想做硨磲,求二舅公下回開船去三沙時帶著自己一起。二舅公聽后冷笑了一番,說:“哼,大學生手不能提不能拿的我可使喚不動,你不要是當公務員么,怎么出去白讀了這么多書,回頭還是跟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樣回家做硨磲,這不是鬧笑話嗎。再說了,沒的磕了碰了你這個天之驕子,你媽不得跟我拼命。不行不行,你回去吧。”
阿和覺得很受侮辱,畢竟是新進青年,哪受過這種排遣。可想著潔白,想著他和潔白的未來,他咬咬牙,繼續(xù)陪著笑:“舅公真的說笑了,總歸是個潭門的男子漢,要長這么大都沒出過海,那才惹人笑話呢。其實您眼睛雪亮的,對我們潭門人來說,讀書什么都是虛的,跟舅公這樣有經(jīng)驗的船長走一遭,那才能真正學著東西?!?br /> 二舅公聽著挺受用,一邊哼哼唧唧的抽著阿和拿來的煙,一邊斜著眼睛問:“你媽媽那行么,她知道么?!?br /> 阿和趕緊說:“我媽媽知道的,都說全仰仗二舅公栽培了?!?br /> 二舅公突然像睡著了一半,倚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不說話,阿和很尷尬,站著干等了半天,臉刮刮的辣,期間無數(shù)次想甩了門就走,卻因為潔白,硬生生忍了下來。
終于過了半響,二舅公睜開了眼,說:“海上苦得很,你個大學生別叫苦叫累,機靈點,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否則把你直接仍下海。然后你回去跟你媽媽說好,哪里傷了病了我是不會負責的。下個星期就出發(fā),你回去準備著吧。”
阿和高興得快飛了起來。
 
 

“讀了這么多年書,你真甘心回去當個漁民嗎?潔白問道。
“隨你怎么說,我的人生,自有我的主見。我以后一定有能力能娶到你,若我是條蟲,就絕不會賴著臉皮站在你旁邊的,放心?!?br /> 潔白的心被阿和說的發(fā)虛,低著頭,沉默不語。她知道上次自己太坦誠了,坦誠得有點不道德,傷害了阿和的自尊心。
 “這次一走要得有半個多月見不了面,大海上手機又沒信號。二舅公說,船上的傳真機我可以隨便用,跟家人報平安。這樣吧,我每隔幾天就用傳真機寫信到我二舅公的小公司里,你一定要去收,聽見沒?”
潔白點點頭,有一種想哭的沖動,要離了他,自己還真是活不了。他若真是條蟲,自己這輩子,也就是他了。
阿和走以后,潔白的日子就像陀螺一樣旋轉了起來,充實而疲憊。如果說阿和的戰(zhàn)場是大海,那招聘會就是她的戰(zhàn)場,人生的戰(zhàn)場。一個人沒有了可以撒嬌的對象,沒有了可以訴苦的對象,其實就等于沒有了軟肋。沒有地方儲存你的苦果,沒有地方讓你顧影自憐,你就得自己咽下。潔白太忙了,忙得昏頭轉向,卻總覺得像是劃船一樣,不得要領,原地打轉。阿和的信她也忘了,一直沒取。
一天晚上,潔白披星戴月而歸。約好下午四點面試,結果等到七點才開始,八點才結束,九點才回到家中,連飯都沒有吃,早餓過點了。
爸爸媽媽如今像供菩薩一樣供著她,圍著她噓寒問暖,招呼熱飯,捶腿揉肩,就像她高考前一樣。
潔白把面試她的蠢蛋狠狠罵了一遍后,便問爸爸:“潭門最近有什么新鮮事嗎?!边@已經(jīng)是她的一個習慣,沒事就會打聽打聽。在潭門港的身上,她第一次體驗到了‘歸屬感’這種東西。比如看到相關信息時會刻意停留,聽見他人提及會如同上課被老師點到自己名一般,有大的盛事會一起衷心歡喜,有不利的言論會奮起反駁,提到潭門就會有說不完的話,像愛跟外人吹噓自己孩子的母親一樣,周圍的人都膩了,而她仍能喋喋不休。
爸爸講了很多:“唔······你都知道的,潭門到市里的路剛剛修好,那個南海博物館的項目也成功落戶了,還有,第二屆趕海節(jié)又要開始了,這次投資更大,聽說會比去年還熱鬧?!?br /> 潔白一邊吃著媽媽燉的營養(yǎng)品,一邊說道:“這些你上次都講過了,還有沒有新鮮的呀?”
爸爸思索了一下:“對了,聽鎮(zhèn)里派出所的小王說,有海警在三沙抓到了潭門的偷獵者,好像還死了人?!?br /> 潔白只覺一陣晴天霹靂,嚇得湯勺子磕在了桌子上,碎了。媽媽趕緊從廚房跑出來:“怎么這么不小心!快看看傷著手沒有!”
潔白的心跳得慌亂:“怎么死了人?知道死的是誰么?”
“這我怎么曉得,不過聽說是個年輕人,還是個大學生,怪可惜的,這父母培養(yǎng)了這么多年,不得哭死了?!?br />  
凌晨,潔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手腳冰涼,眼淚一串一串流,浸濕了整個黑漆漆的夜晚。
她沒有了理智,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畝三分地的城市,外面究竟有何兇險,她一點判斷力都沒有,所以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凄慘的黑暗啊,冰冷的時間啊,請不要再逼迫她了!她已經(jīng)蜷縮到墻角,無路可退了!她真的不知道!
一大串眼淚又熱滾滾的流出,把她自己給嚇著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體內蘊藏著這么多的淚水。
她沒有信仰,如今卻奮力祈求著。向什么東西祈求呢,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上帝也好,真主也好,菩薩也好,萬能的大自然,甚至是魔鬼也好!總之,她需要向什么東西祈求,祈求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她甚至在自己心里跟自己做了一個交易,只要阿和能平安,她這輩子,就算是毀滅了她所有的美夢,就算要跟他一輩子廝守在小漁村里,就算是成為他家人的家人,成為他房中的老婆,成為他兒子的母親,就算是沒有了自己·····
睡眠與疲憊在她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襲擊了她。她睡著了,做夢了,恩,是的,在夢里她恍惚以為自己已經(jīng)跟魔鬼或是上帝簽署好了合同,用自己一生的平凡,換取阿和的一世平安。
恩,阿和已經(jīng)沒事了,已經(jīng)不用擔心了。恩,她可以安心睡了。
潔白這一覺,睡得很安心,睡得很長,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來,意識到這才是現(xiàn)實世界后,有點害怕。
收拾整齊,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回到了闊別兩三月有余的潭門港。
潔白是見過阿和媽媽的。上次見時,這個熱情的胖女人很是激動,臉頰像是喝了幾十年的陳釀,一片片的紅暈別人看著都要給看了醉了。她把潔白當媳婦,直接塞了一個兩千塊錢的見面紅包過來,把潔白嚇得噤若寒蟬,記憶深刻。
而這次,開門的卻是一張白蠟似的紙,死去的皮膚色同灰黃。
阿和媽媽說道,那是他們出海后的第十五天,阿和帶著氧氣瓶,潛下海里撈硨磲,船就停在三沙海域上,等人從下面上來。誰知海警就突然放著警鳴聲來了,他那個殺千刀的二舅公下令說,趕緊開船,被抓到就要去坐牢了!手下的船員問,人都還沒有上來,怎么逃!那二舅公就說,沒事,一時半會死不了,他身上有能定位的,回頭再來接他!
“然后呢。”潔白迫不及待的問。
只見阿和媽媽立刻嗚咽了起來:“然后,然后他們就開船了·······結果誰知,我的兒子,我可憐的阿和在底下什么都不知道,正要浮上來的時候,螺旋槳突然動了,那種大船的螺旋槳多大?。∫粍泳褪且粋€大漩渦,什么都往里吸!一片片都是鋼鐵做的利葉子,登登登轉起來和絞肉機似的!他二舅公那船開著跑了十幾公里,海警說,那血就跟著流了十幾公里!后面一群一群的魚跟著跳,追著船跑!而他二舅公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造了孽了才讓阿和跟著那個殺千刀的二舅公去??!這是謀殺,是謀殺??!我一定要告他!告他謀殺我的孩子!我要讓他償命!就算是告到天安門前去,我也不會放過他!哇啊······他今年才二十二歲啊,他還沒有大學畢業(yè)啊!老天爺?。“盐业暮⒆舆€給我啊!啊,老天爺!”
阿和媽媽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震響了整個覃門港,震得潔白五臟六腑碎了一地,震得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見了。
走出大門,午日的陽光讓眼睛都睜不開,夏日的高溫不近情理的肆虐。
潔白走著走著,骨頭就像化了的冰淇淋,找不到支撐點,一屁股跌坐在大街上,一陣眩暈,胃里翻騰,低著頭干嘔,嘔出一灘酸水來,嘔出一打眼淚來,可什么東西仍是堵在胸口,出不來,像一根魚刺。她把食指伸進喉嚨眼里,使勁扣,又是一灘酸水,把鼻涕淚水拖著往下掉。她像個嬰兒一樣,坐在地上,張著嘴,哇哇哇的哭!
阿和媽媽的話仍在她耳邊徘徊,造成了很強的畫面感:“我的阿和啊,我的孩子啊,你個人在冰冷冷的海底,看著那絞肉機,得多害怕,多害怕啊?!?br /> 啊,阿和,幫幫她,這種痛苦她一個人吞不下去!一想到這個畫面,她就好想吐!她好想把她的悲傷與淚水,把他們所有的相識相愛都吐出來,啊,阿和,啊。
潭門港的人往來種作,川流不息,幾個好事的圍著她,說些什么,問著什么??蓾嵃追路鹬簧硪蝗苏驹谡婵盏呐_風眼中,寂靜得耳鳴。
 
潔白去二舅公的公司取回了阿和的信,還有一串形狀各異歪瓜裂棗的珍珠項鏈。
一個人坐在潭門港的老渡口的地板上,旁邊的漁船上仍往來交錯,帶著紅色塑膠手套和大草帽的漁民依舊叫賣著海產(chǎn)品。
潔白雙腳伸著,懸空著勾在一起,上下?lián)u擺,底下就是平靜的大海。風把她的頭發(fā)全往前吹,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于是她的視野里長滿了黑色的觸角,顫抖著要抓住對岸的風景。
回想一年前自己與阿和半夜私奔到此,那時,她以為這已是全世界最瘋狂的舉動,最偉大的愛情。但現(xiàn)在她才知道,她與阿和之間,沉重不止于此。
‘打印的字體就是清楚,幸好不是你手寫的,不然那狗刨誰看得懂。’潔白眼淚鼻涕已經(jīng)凝固在臉上了,她對著空氣怪嗔著,仿佛阿和就坐在他旁邊一樣。
然后她開始讀阿和的信。
‘潔白啊,經(jīng)過兩天終于快接近目的地了,我是一路吐過來的??!遠海的風浪實在和近海沒法比,太大了,船實在是太抖了!要換做你這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估計得要命了·····雖然很多船員都有吐,但是二舅公特別針對,一個勁罵我大學生沒用,這點小小風浪都受不了,我很委屈,好幾次都想和他翻臉,可是我想到了你,你才是我的動力,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未來,扛我也得扛下這段旅程······’
‘潔白啊,今天終于到了作業(yè)的地方了,可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做的嗎?他們拿著超級大的螺旋槳,在海底的島礁處定一個點,像圓規(guī)一樣,啪啪啪的繞著打一個大圈!他們的方法和去年趕海節(jié)那些開發(fā)商一樣,把硨磲從泥沙底下打出來!然后我們淺下去一看,整個海底都爛糟糟的!全是渾水石沙還有碎得到處都是的珊瑚化石。潔白啊,我的心好疼啊,我竟然不知硨磲是這么得來的!那我們與那些開發(fā)商有什么區(qū)別啊······’
‘潔白啊,三沙真美,四處都是島礁,藍的綠的混在一起?,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站在船頭看遠處,海面上有一圈一圈的圖紋,就是被人用螺旋槳打過的地方,像奧運五環(huán)一樣扎堆重疊,看到了我們就得轉向,不往那邊開,再去尋找其他無人發(fā)掘的處女地······我真的覺得,再過幾年,可能南海上到處都布滿了這種小圈圈,倒時候,我們得去哪里找······你說潭門人這是為什么呢,我們對外費盡心力,守護保衛(wèi)著南海三沙不被侵犯,為什么到頭來自己卻要破壞掉呢?這樣的守衛(wèi),還有什么意義嗎······’
‘潔白啊,一轉眼我們在海上有一個多星期了。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城市里雖然好,但永遠不會有讓人如此心系的感覺,這是我的故鄉(xiāng),需要有人領頭去轉型。畢業(yè)以后,我還是想回到這里,嘗試弄硨磲以外的東西。可是這樣我會變成一條蟲嗎,這就代表我要舍棄你嗎,我看不一定吧,哈哈哈,原諒我的自大吧······’
‘潔白啊,明天就是我們出海第十五天了,二舅公很高興,說這次找的點都很好,收獲頗豐,說不定我們可以提前返航了!提前告訴你一個小驚喜,我在撈的貝殼里居然發(fā)現(xiàn)了珍珠!一個大貝殼,打開一看居然大大小小有二十多顆!你要看了一定驚奇!船上日子閑,我就要了點工具來,給你串了串珍珠項鏈。雖然奇形怪狀丑了點,有的我都分不清是石頭還是珍珠,但是我相信你不會介意的·····我要用它牢牢的拴住你,城市里孤獨的小姐,你盡可能到外頭去看去闖,但我知道你沒有故鄉(xiāng),所以希望你能收下我的一份心意········’
潭門港的風繼續(xù)吹著,吹著千年以前的歌謠,吹著千年以后的傳說。
原先,她是和她父母一樣的人。后來她變得有一點像阿和,可又不是與阿和完全一樣。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可以是很多人,她可以是開發(fā)商,可以是示威者,可以是記者,可以是店家,可以是政府,可以是偷獵者,她甚至可以是街頭上混跡的小青年。
可說到底,她誰也不是,她不過就是夾在中間的,哪邊都吃力不討好的角色。
她能理解他們,理解他們的對,理解他們的錯。世界上大是大非的東西畢竟不似千年以前那么多了,每個人都情有可原,每個人都不是無事生非。張愛玲說,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那你就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
她知道,阿和也有偏頗,阿和也并不是正確答案,他只是她的一扇大門而已。但她仍然很感激他的存在,感激他的禮物,感激他的家鄉(xiāng),感激悠悠南國,能有此美港。
‘潔白啊,我想把我的故鄉(xiāng)送給你,供你思念,供你扎根······’
看到這里,潔白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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