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癮者


癮者
 
戰爭不是突然打響的,在很久以前就現了端倪。
舉一個最普通的例子:上個月我在外省,在一個十字路口旁的三輪車上挑蓮子,期間遇到城管來巡街。攤主也不慌忙,朝城管卑微地躬了躬腰,滿臉都是心照不宣的笑容。城管戴著一副大墨鏡,原本就窄小的臉盤被遮住大半,看起來既滑稽又不怒自威,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的關節在擺放蓮子的鐵板上快速地敲了敲:
“快點把攤子收了聽到沒有,收了趕緊走!”
攤主急忙回答“是是是”,手里卻并沒有要收攤的動作表示。城管走出去幾步,又轉過頭來,怪聲怪氣地說:
“哎,早上拿來的那幾盒確實不錯。”
攤主滿臉堆笑,“過獎”“哪里”“慢走”之類的話說了一堆。然后城管繼續巡他的街,攤主繼續擺他的攤,剛才的例行公事也就是例行公事,沒什么實際效果。
但現在不一樣了。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大概十點來鐘,我出門去買鐵板燒,發現三個攤子都不見了,只有橫七豎八的竹簽和皺巴巴的衛生紙在地上打著轉。街上刮著涼風,我上半身只穿了件短袖,冷得直打哆嗦。就在我轉過身要回去的當兒,三輛鐵板燒的三輪車排成一字,從一個巷道里拐了出來,招牌下面的燈還黑著,推車的人左顧右盼,縮頭縮腦。我問其中一個:
“剛才城管來了?”
“可不是!差點被收了攤子。”
“哎,以前不是只趕不收嗎?”
“誰知道怎么回事兒!大概就是幾個星期以前吧,突然都跟打了雞血一樣,見攤就收,騎上車就走,好說歹說都沒用。”
“直接騎走?干嘛,罰款?”
“是啊!罰了款,車子還要在他們那兒扣一星期。賣得不好罰500,賣得好了罰1000。”
另一個人接過話茬:
“罰款也就算了,問題是一扣一星期,車上的東西都壞掉了,只能扔了再買。被這么抓一次,少說也要虧2000。”
頓了頓,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都被抓了兩次了。腿慢。”
我咂咂舌頭,問他:
“那你還擺?”
他立馬提高了嗓門兒:
“擺,為什么不擺?他敢抓我就敢擺!”
我點點頭,附和道:
“是啊,不擺咱們吃什么?”
如果你看了新聞,你就會知道,播音員已經用她標準的普通話播報過了這個情況:所有崗位上的工作人員都越來越敬業,工作效率顯著提高,人民群眾的生活有了更可靠的保障,這是一件可喜的大事兒。當然了,電視上的話只能信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他們不能播,也不屑于播的。
有左就有右,有光就有黑,這是沒錯的。當警察、城管、檢察官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行政人員兢兢業業時,他們的對立面——罪犯、商販、流浪漢、刺兒頭,同樣也兢兢業業。所謂“正經”的工作者越是正經,他們的對手就越是堅定。新聞中的“工作效率”穩步提升時,犯罪率也在逐步上升,城市的治安先轉好后轉壞,之后越來越壞。所有的人似乎都偏執起來,執著于自己目前的行當,以超乎以往的熱情和毅力開拓著各自的事業。
但是,一般的普通人并沒有察覺到這種趨勢。那些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員也沒有察覺到;也有可能他們早就察覺到了,畢竟他們手眼通天,但表面上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暗地里已經采取了行動。后來的情況也證實了這一點。而至于我,我為什么可以察覺到這種微小而源源不斷的致命的變化?——我是個精神恍惚、反應遲鈍的人,屬于普通人里的下等,永遠跟不上別人的節拍,也難以適應身邊飛速的變化。我的穿著永遠比別人落后三到五年的潮流,頭發是一成不變的寸頭,胡子倒是一直刮,眼鏡是半框的金屬眼鏡而不是時尚的黑框鏡。不過你別說,有段時間人們中間開始流行“書生氣的痞子風”,我的扮相倒是剛好合適,一度被認為站在了潮流的尖端,但也僅僅持續了一兩個季度,之后又成為了人們嘲笑的對象。
我無意去改變我的現狀,也不想絞盡腦汁去追趕別人的腳步。我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識:笨拙,落后,模糊,混亂,這就是我對自己為人處世的評價。當然,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更加敏銳地感覺到危機的出現。因為我不像別人,擁有快速適應的能力;我有屬于我自己的頻率,屬于我自己的步伐。這個世界奔跑得再快,說到底也是有規律的,只要有規律,我就不會迷失。當我的腳步被打亂的時候,我立即就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改變了。
果然,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效率提升”的負面影響越來越明顯,社會矛盾開始激化,每個人都變得固執而不可救藥,守衛著自己的價值觀,與他人展開一場惡戰。商販認為自己的攤點是謀生的手段,是全部生活的所在,必須要做下去;城管認為市容市貌不容污抹,所有的攤點都是制造垃圾的罪魁禍首,必須取締;罪犯認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去實施犯罪,就應該去犯罪;警察認為所有的罪犯都傷害了個人和社會,都罪大惡極,都應該殺無赦;醫生認為救死扶傷是天職,瘋狂地做實驗、搞科研、開發新藥,狂熱的勁頭讓病人提心吊膽;病人認為生病也是自己的權利,拒絕醫生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胡亂試驗一些用途不明的藥劑;各國政要之間吵得不可開交,誰都認為自己是為本國利益而戰;甚至于清潔工,為了能有更多機會發揚舍己為人的美德,常常為了爭奪一塊區域而大打出手。
在這種情況下,整個社會變得極端瘋狂。每一種社會關系都分化成了兩個極端,包括父母子女,翻臉斷親的事情也數不勝數。到最后,沒有陷入瘋狂的人只剩下兩類:政府派出的調查人員(他們的領導者也已經深陷在漩渦里了),還有我這種跟不上節奏的人。
調查人員沒有瘋,這很好理解。他們更早地發現了端倪,受指派去調查研究,從始至終都置身局外,當情況越來越嚴重的時候,他們良好的職業素養促使他們達成了共識,就是要拯救人類脫離瘋狂。他們的心志堅定,既不拖泥帶水,也不剛愎自用。他們動用自己手頭的資源和全部的學識,晝夜不停地研究,希望能找到它的成因和解決方案。而至于我,前面說過了,正是因為跟不上節奏,所以幸運地發現了異象,比其他人更早地擁有了警戒意識和自我克制意識。當然了,并不是所有像我這樣步伐緩慢的人都察覺到了異常的狀況;我們中的大多數因為散漫慣了,根本無心去留意周圍,即便發生了變化也不會知道。和其他人一樣,他們也陷入了極端的境地,深信自己四處飄蕩無所事事的生活方式才是最自由最舒適的,看不起其他忙忙碌碌工作的人群,并且大肆宣揚自己的理念。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沒辦法在世上生存了。身邊的人接二連三地陷入偏執,最后包括我的親人,都變得不可理喻。但他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反而覺得是我立場不堅定,是根名副其實的墻頭草,懦弱而無能。全世界好像只有我是不正常的。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有別的人可以像我一樣克制偏執,我感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至極的星球,星球上沒有玫瑰,只有泥濘的硬刺。我一度想到了死亡。
但命運總是愛開玩笑;就在我爬上了八十層高的貿易大廈,準備一躍而下的時候,我看到了云端的宮殿,那是一座城堡,迷蒙在層層云霧里。從我看到它的一瞬間起,就知道它不是海市蜃樓,因為我看到了碩大的機器正在運轉,發出雷鳴一般的響聲,一只大磨盤在勻速轉動,看不見的物質順著千萬條管道傾瀉而下,組合成一場無形的大雨,澆透了每個泥潭里的瘋人。這場景令人咋舌卻又真實可感,絕不是我這等凡夫俗子的幻想能編造出的,也不是自然的蜃樓能顯現出的。
我的一雙兒女這個時候從頂樓的天窗爬了上來,一步一步接近我,朝我不客氣地喊道:
“哎,老東西,你要干嘛,要跳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就沒有人幫我們交學費了,也沒人給我們零花錢了!”
小女兒尖叫道:
“你答應買給我的那套衣服還沒兌現吶!”
她說的是哪套衣服,我已經不記得了。我答應了他們好多東西。很多是被迫的,不情愿的,但又不得不;他們是我的孩子,他們的要求我應該無條件服從,很多時候我都是這樣來安慰自己的。我轉過身沖他們放聲大笑:
“你們放心,在你們榨干我最后一滴血以前,我不會死的!好了,回去吧。”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前,一個念頭就已經擊中了我。那座城堡就是一切極端的源泉,一切偏執的生長地。一股英雄陌路的孤獨感涌上心頭,那么多能人勇士都被沖昏了頭腦,偏偏是我這么一個小人物,一個拖沓的普通人,找到了問題的根本所在。我該怎么做?去摧毀那座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城堡,還世界一個和平?
我覺得自己頭都大了。
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我那個瘋老婆。她聽說我要跳樓自殺,連忙打發兩個孩子去全城最高的建筑,也就是那棟貿易大廈上找我。看見我進了門,沖上來就是左右開弓一頓收拾:
“媽的,你去尋死,我怎么辦?什么都不留給我,讓我去喝西北風啊?本來一家人就過得慘兮兮的,你還要添堵,我告訴你,盡管去死好了,你死了也沒人給你收尸!不過說好了,家當都給我,你有種去死就啥都別要!等你死了,我就再找個男人!”
我本來不想和她計較的,忍一忍也就算了,聽到她最后一句話,頓時無名火起,瞪圓了眼睛問她:
“你剛才說什么?最后一句!”
“我說,等你死了,我就再找個男人!”
“我X你媽!”
我一巴掌甩到她臉上,女人的臉瞬間又紅又腫,血從嘴角洇了出來。人在這種極端的狀況下,說出來的東西都是最想要的:她一直想讓我死,一直想找別的男人。
我整了整因為用力過猛皺了起來的衣服,用我這輩子最大的嗓門對她吼道:
“走就走,東西都給你,老子不稀罕!”
我故作瀟灑地開了門,昂首挺胸往外走,冷不丁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跤,摔了個人仰馬翻。兩個孩子在房間里尖聲尖氣地笑,我沒有回頭,故作鎮靜爬起來,腆著漲紅的臉,狼狽地跑下了樓。
你能想象我作為一只凈身出戶的喪家之犬,有多痛苦和沮喪嗎?好吧,其實也不算凈身出戶,我身上的這件夾克還是我那瘋老婆買給我的結婚紀念日禮物,用她自己的工資。那個時候還處于正常的年代。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庸碌的大街上,到處是追逐和混戰,吵鬧聲和打殺聲不絕于耳。社會的秩序混亂了,國家機器陷入癱瘓,沒有法律和道理可言,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的父母已經去世了,他們的老房子也已經易手,親戚們各有各的算盤,沒有人會收留我。
這是一個深秋的下午,陽光很溫和,透過枝椏和屋檐,投下一片片金黃的色澤和濃郁的陰影。不得不說,景色很美,建筑物依舊井井有條,街道四通八達,天空干凈澄澈,遠處的山也顯得柔和婀娜。要是放在往日,這絕對是不容錯過的秋游的好天氣,人們在公園里和河堤上散步,彼此微笑致意,說不出的閑適。而現在,在這樣美好的情境下,警察槍擊罪犯,城管追逐商販,大人毆打小孩,姐妹撕咬兄弟。好像是無數個慢鏡頭,無限延伸,你越不想看,它越是緩慢清晰。
看到撒得滿地都是的蘋果、香蕉、葡萄、榴蓮、糖炒栗子、臭豆腐、鐵板燒和燒雞燒鵝,我突然想起來自己中午沒吃飯,緊跟著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雖然我扔下別的東西出來了,但身上還帶著一個皮夾子,里面的現金夠我吃上一段時間。不遠處就是一家面包店,招牌很晃眼,估計不是什么便宜貨。我四下里看了看,沒有別的飯館或者便利超市,看來只能是它了。比起外面隨時會被打翻的小攤來,它也更安全些。
面包的價錢果然漲價了,和其他日常必需品一樣。營業者都認為自己靠這個吃飯,那么提高些價格來改善自己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的。好在店家還算老實,漲價不算很多。我也沒有和他討價還價,店家為了堅守自己所認定的道理是會義無反顧翻臉的。他不在乎少你一個顧客。我拿了兩個法棍,付過賬,轉身出了店門。
我站在店門口,拔棍四顧,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走。我想要去尋找那個城堡,去探尋它的內部,去毀掉那個大磨盤,拆了所有亂七八糟的管道,把那一片罪惡之源夷為平地。可是,城堡在天上,要上天,根本不可能。沒有梯子也沒有宇宙飛船,就算我一直走到死,那座城堡也只是躲在云層里,壞笑著看我死亡。
就在這時,一個乞丐敲著他的破碗,一瘸一拐地從我眼前走過,看到我手里的面包,又退了回來,把他那臟兮兮的骨節嶙峋的手伸在我眼前,抬起他那變形扭曲的臉,語氣生硬地說:
“把面包給我。”
我一愣,問他為什么。
“因為我是乞丐。”
“啊,你是乞丐就要給你啊?憑啥?”
“就因為我是乞丐!乞討是我的職業,是我的出路,你不能不尊重我生存的權利,我要了,你就必須給!”
我在心里琢磨,媽的,他從哪里學來的這套說辭,有板有眼的,還挺橫。我清了清嗓子,鎮定地對他說:
“我尊重你的權利了,那誰來尊重我的權利?這是我的東西,我要吃它,沒有它我就會面臨餓死的危險。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我把面包賣給你,你付錢給我。”
這下乞丐愣了,問我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的東西,關乎我生命的東西,我有權處理它。如果你不答應,那就算了,我們誰也不干涉誰,各走各道。”
乞丐歪著頭想了想,最后認同了我的道理,同意和我做交易。我賣出了比面包店貴一倍的價格,輕而易舉地賺了一筆小錢。在乞丐從身上的破布口袋里摸錢的時候,我問他:
“哎,我說,你既然有錢,干嘛不進店去買啊?”
乞丐倒也沒什么忌諱,隨口答道:
“哦,他們嫌我臟。不讓我進去。”
我點點頭,說:
“嗯,各有各的道理,也怨不得誰。當然了,還是他們的錯多一些。”
我和乞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此要告別,突然沖過來六個穿制服的人,看不清是哪個單位的,一把扭住我的手腕,其中一個人呲著牙說:
“小子,我們觀察你很久了,低買高賣,投機倒把,挺有心機的,嗯?”
“不是,你們聽我解釋……”
“閉嘴!”
一個高個子男人威嚴地吼了一聲,震得我渾身一顫,不敢再做聲。看見我老實了,男人又開口說:
“把這個叫花子放了,他是受害者,讓他滾吧。至于你……先帶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押著乞丐的人松開了乞丐的胳膊,那個鼠輩連忙鞠了幾個九十度的躬,說了好幾聲“謝謝大爺”,拿著兩根法棍,一溜煙地跑了。我的脖子被人往下摁著,上半身都快貼到地上了,只能對著他灰不溜秋的屁股罵一聲:
“龜孫子!”
高個子男人看到乞丐走遠了,神色緩和了許多,沖著我一揮手:
“帶他回去。”
押著我的人減輕了手上的勁道,脖子上的手松了下來,我一下子感覺舒服了很多,直起腰來扭了扭。但我知道,現在還不是放松的時候,沒有多問也不敢造次,順從地在他們的監視下,夾在他們中間往前走。
一行人起先一直在大路上走,大概有個七八公里。一路上有不少小販再吆喝,也有不少罪行在發生,這些黑衣人一概不搭理,只是一臉嚴肅地往前走。我更加確定了他們不是警察也不是城管,也不是行政人員;那他們是誰?他們要帶我到什么地方去?他們會殺了我嗎?一連串的疑問在我頭上冒泡,折磨得我要發瘋了。跟著一群素不相識的神秘人,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連是生是死都不能確定,換了誰都不可能泰然處之。有好幾次,我都壯起膽子想要問個究竟,但一看到他們死人一樣的嚴肅臉,就把一切都咽進肚子里了。畢竟我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里的下等人,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能耐,我只配被嘲笑和羞辱。可能你會說,你打老婆,凈身出戶,這不是能耐?那我只能苦笑著回答你,那就是我的懦弱啊!
我們繼續往前走,人煙越來越稀少,眼看就要出城了。看著前面那一大片蕭索的樹林子,我突然兩腿發軟,他們拉我來,不會就是要處決我吧!我就像一頭待宰的羔羊,溫順地跟隨著他們,送自己上路。我越想越急,越想越怕;我甚至都要掉眼淚了,為我即將到來的死亡。我的雙膝在抖動,我想要給他們跪下,向他們求饒,放自己一條生路。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一試的方法。
我的腳步已經滯緩了,腿已經打彎了;我幾乎就要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抱著他們粗壯有力的大腿求饒了。突然,他們轉彎了,方向不再是那片樹林,而是城市的另一邊。我松了口氣,同時也癱倒在地。隊伍停了下來,站在我后面的三個人上前來扶我,更準確地說是拎我,把我一把拎了起來。我擺手示意他們我可以自己走,隊伍又繼續前進了。我想,我這一番表演可算是足夠滑稽了,我雖然一無是處渾渾噩噩,但卻從來沒有做過如此斯文掃地的事情,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話自己。可是這六個人依舊是一張死人臉,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有領頭的那個高個子男人,看穿了我的心思,轉過頭來對我說:
“放心吧,不會讓你死的。就快到了。”
我們現在的方向是朝南。南城區是一片老城區,居住著鄉下來的貧民和城市里的無業游民。沒錯,我家也在這里。他們帶著我七拐八拐,在一條條巷子里穿行,饒是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也依舊繞得暈頭轉向。其間經過了我家樓下,我竟然有一種沖上去抱著我老婆痛哭一場的沖動,雖然幾個小時前我剛剛給了她一巴掌,還賭氣出走了。老婆,有緣再會吧,我心里默默想著,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黑衣人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也不會在乎我為什么流眼淚。他們繼續繞來繞去,穿過人們晾曬在巷子里的衣物和食物,踩過鄉下人潑在門口的臟水,避開醉漢扔在路中央的橫七豎八的酒瓶,最后停在了一扇破舊的門前。這扇門屬于一間衰敗的平房,而且看起來不像是住人的。它更像一間小庫房,存放一些無關緊要的破爛。這里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領頭的高個子男人從褲兜里摸出鑰匙,打開門,讓我們一個個進去,他排在最后。四下里靜悄悄的,平日里吵吵嚷嚷的鄰居們都消失了,整條巷子在西沉的暮色里安靜得可怕。
房間里沒什么家什,只有四張木桌拼成的一張大桌子,圍放著六把椅子,靠墻的地方是六張稻草的地鋪,簡陋而寒酸。六個黑衣人坐在六把椅子上,我戰戰兢兢地站著。雖然知道自己不會死,但我還是不敢放松警惕。未知的東西太多,我的恐懼已經不夠用了。
高個子男人坐在正對著門的那把椅子上,門在他進來時已經順手鎖上了。窗簾大白天也拉得嚴嚴實實,窗簾后面是一層鐵板,嚴正有序地釘在窗戶上。地面是水泥的,還算平整,悠悠地散著陰冷,墻壁抹過了白石灰,但依然顯得骯臟齷齪。屋頂的椽梁上吊著一盞慘白的節能燈,無風自搖,讓人發昏。男人看到我站在門口,手腳發顫頭冒冷汗,開口說:
“老六,你起來,讓他坐下。”
話音剛落,離我最近的一個黑衣人噌地一下站了起來,退到了我身后,把他的座位讓了出來。我朝他舉了好幾躬,才鼓起勇氣坐到了那個座位上。不得不說,坐總是比站著要好,我的屁股挨到了椅面,不禁長吁了一口氣。他們的椅子都加了海綿。但我還是不敢就此松弛,像一灘泥一樣癱在軟綿綿的扶手上;其他的幾個人都正襟危坐,或者站,我有什么資格和膽量來享受安逸呢?
領頭的那個男人一直都來盯著我看,目光一直沒有移開過。我感到渾身不自在,覺得自己身上有個放大鏡的焦點,在嘶嘶啦啦地冒煙,已經處在燃燒的邊緣了。但我別無他法,只能繼續讓他盯著看。我再一次對自己的處境產生了懷疑:真的不會死嗎?他們到底會用什么手段來對付我,讓我受盡煎熬呢?除了這些問題之外,一個更為本質的問題困擾著我:為什么是我?真的是因為我“投機倒把”嗎?
“你不是個一般的普通人。”
男人突然開口說話了,我把頭猛地一抬,正好瞥見他嘴角滑過了一抹淺笑,但稍縱即逝,現在看到的,依舊是張死人臉。
“你不是個一般的普通人。你是普通人里的下等。你沒有變成其他人那樣,而是很好地逃開了這場災難。”
“我不懂你的意思……”
“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政府派出來的調查員,一年以前就開始隱匿在各行各業里以便收集數據信息了。戰爭爆發得比我們預想的要快,還沒來得及拿出有效方案,我們的人民和領導人就被戰爭吞噬了。我們拼盡全力研究手頭的資料,動用了所有自己掌握的知識,宗教,星象,人體,哲學,慢慢地掌握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我們發現了一座城堡,它就在我們頭頂的云層里,它連接著一個磨盤,散播著讓人斃命的物質。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這個地方——通往城堡的門戶。我們動用了一些手段,來解除這里的防衛措施,并且把它清理成了無人區,現在絕對安全。”
“等等……你是說,這里的人不見了,是因為你們把他們都‘清理’了?他們都……死掉了?”
“對不起,為了整個社會,我們不得不犧牲一些東西。你不要激動,請聽我說完。”
“呼……你繼續說。”
“盡管我們清理了這片地方,但我們沒辦法進入這個通道。我們的對手很強大,我們這些人已經上了他們的黑名單,只要靠近一步,就會灰飛煙滅。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偶然發現了一些人——就是像你這樣的普通人里的下等——他們不受敵人的控制,擺脫了極端的瘋狂,因為遲鈍,所以幸運。我們花了很大代價找到他們,把他們帶到這里來,告訴他們真相,并且請求他們穿過這扇虛無之門,去接近城堡和磨盤,希望他們能帶回來更多的信息。當然了,能摧毀它們再好不過。”
“你們找到了多少人?”
“截止到上個星期,我們已經派進去了二十二個人。你是第二十三個。你離家出走,你買面包,你的隱忍和懦弱,都被我們看在眼里。剛才在路上,你害怕、膽怯、想要下跪求饒,這都讓我堅信你是個逃脫了災難的人。如果是那些瘋子,肯定會大叫大嚷起來,說我們侵犯了他們的生存權利。”
聽到他說這些,我羞得滿臉通紅,深深為自己之前的行為感到羞愧。我覺得自己是個有罪的人,我要贖罪,要懺悔,我幾乎就要答應他了。但我在洶涌的感性下面還留著一點理智,我繼續問他:
“有多少人回來了?”
男人嘆口氣,回答說:
“一個都沒有。第一個人派進去已經有兩個多月了,至今一點音訊也沒有。而且,像你這樣擺脫控制的人已經越來越難找了。說實話,生還的希望很渺茫。”
“那……門的后面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門后面是一個混沌的次元,我們也不知道里面會有什么。如果你答應進去,那我也不能保證你的性命。”
“可是你在路上保證過,我不會死啊!”
“是這樣沒錯,我們并沒有殺你,也沒有傷害你。況且,這項任務是自愿的,我們不會強迫你。如果你不想做,那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我真的能離開嗎?我到底該不該去?之前的二十二個人為什么會答應?他們的話是真是假,他們到底是好是壞?我是個遲鈍愚魯的人,我沒辦法同時思考這么多問題,我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我真想狠狠地在墻上撞幾下,把自己撞暈了,睡個天昏地暗。我緊緊地閉上眼睛,腦海里又浮現出了我那個瘋老婆帶著血的臉。好吧,就算她是恨我的,就算她希望我死,但我還是相信,她至少曾經愛過我;至少我是愛著她的。我又看見了我的一雙兒女,他們曾經趴在我的背上,爭著搶著跟我講他們從學校聽來的小故事。為了他們,為了我自己,我也必須去。人類和我沒關系,但我的家庭不能再破碎下去了。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生也好,死也罷,反正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里,我的存在也沒什么意義,不如就去充一把英雄,去做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等到有朝一日,城堡真的被毀滅了,人類也回歸正常了,至少還有這六個人記得我,我的名字應該也能像加加林一樣,名垂青史吧。
高個子男人還是緊緊地盯著我,面部緊繃,等著我的答復。我站起身來,顫抖著對他說:
“好吧,我去。”
那扇虛無的門就在高個子男人的身后,他們碰觸了某個我看不到的機關,緊閉著的門緩緩打開了。我站在門口往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已經沒有退縮的機會,也沒有退縮的必要了。六個人各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朝他們點了點頭,就伸腿兒邁進了無盡的深淵里。門在我身后“咔噠”一聲鎖上了,我突然想起來,沒有人對我說“祝你好運”或者“一路順風”。我罵了一聲“操”,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后繼續前行。
里面漆黑一片,一點光亮都沒有,看不見四周的情形,也看不見腳下的道路,就像盲人一樣,視覺完全失靈。這是一個絕對黑暗的空間。我想,既然看不見路,那就隨便走吧,于是開始信步亂走起來。黑暗里完全沒有方向感,我由著自己的性子,東走走,西逛逛,大概這么走了一兩個小時,終于看見了一點亮光,遠遠地朝我昭示著它的存在。這下好了,有了方向,我加快了腳步,朝著那一點亮光走去。奇怪的是,只要我開始走路,它的位置就會發生偏移,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調整方向,以使它始終保持在我的正前方。令人欣慰的是,我和它之間的距離的確在縮短。
又這么走了好一段時間,我走到了那亮光跟前,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我的面前是一個帳篷,兩邊都是敞開的,應該出入無阻。一個老女人坐在帳篷旁邊,手里拿著一把小刀,在削什么東西。而那點亮光,就是她頭頂的一只梨形燈泡發出的。
老女人聽見我的喘息聲,頭都不抬,一邊工作一邊問:
“你從哪里來?要干什么?”
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就接了自己的茬:
“啊,你是一個被愛情傷透了心的人,你的妻子背叛了你。你被放逐到這片幽暗之地,喪失了方向,充滿了沮喪。”
老女人抬起了她白發蒼蒼的頭顱,仔細地端詳著我。她的面容慈祥,臉上布滿了皺紋,但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美人,眸子里閃耀著如水的光芒。她說:
“啊,年輕人,你算是來對地方了。我喜愛和欽佩那些視愛情如生命的人。來,你看。”
她走進了帳篷,從一口木箱子里拿出了一朵玫瑰花,遞給了我。這朵玫瑰花觸感冰涼,摸起來光滑順手,枝干是棕黑色,花朵是深沉的紅色,制作精美,顏色和諧。
“這是件玉雕嗎?”
老女人笑著搖搖頭:
“不,這是件骨雕。是用我愛人的大腿骨雕的。你看!”
她指了指帳篷的另一端。我這才發現,帳篷口搭了一條粗鐵絲,上面掛著兩具骨架。燈光太過昏暗,如果沒有人提醒,很難注意得到。我朝地上看了看,地上果然堆放著不少尸骨。我數了數,剛好二十二具。
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一股涼意咕嘟咕嘟往上冒。難道這個老女人也想把我殺掉?她看起來這么蒼老軟弱,沒想到心腸如此惡毒。
老女人還是面帶微笑看著我,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對她產生了懷疑和恐懼。我強裝鎮定,問她:
“呃……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是說,用他的大腿骨……”
“噢,那是因為我愛他呀!我愛他,愛他愛到了骨子里,我恨不得和他融為一體。我想要占有他,占有他的血,他的肉,他的一切。可是他竟然說我可怕,說我恐怖,不可理喻,要跟我分手!吶,沒辦法,我只好把他殺了。當然了,我依舊愛他,無可救藥。我把他的大腿骨砍下來,用砂紙打磨得無比光滑,削成骨片,拼接出這朵嬌艷的花朵來。你看,這樣他就永遠以他最美的姿態和我在一起啦!”
老女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興奮異常,眼睛里跳躍著火光,熱情而危險。我干笑了兩聲,盡量讓她覺得我對她的做法表示了贊許。老女人笑著笑著,突然向我靠了過來,速度之快,容不得我做出反應。眨眼之間,她就貼在我身上了,干癟的胸脯緊靠著我的胸脯,長滿褶皺的臉正對著我的臉。我這才發現,這個老女人竟然和我一樣高。她說:
“年輕人,我相信你,你是能體會到愛情的滋味的,對嗎?你不用回答也不要拒絕,這是我們的緣分,也是注定的命運。”
我驚奇地看著這個老女人進行意想不到的蛻變:她的發際線開始變得烏黑,皺紋消退了,皮膚也緊致起來,兩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微張的嘴唇是艷麗的顏色。她的蒼老的手變得細膩,干癟的胸脯也重新充盈,整個人重返了年輕,美得不可方物。一股強大的引力牽拉著我向她吻去,她也正在等待我的粗鄙的一吻。嘴唇和嘴唇緊緊貼合了,女人像一根強力的藤蔓,緊緊地纏繞著我,使勁吮吸著我的舌尖和口腔。身后那個梨形的燈泡閃了兩閃,啪地一聲熄滅了。世界重新進入了黑暗,我又陷入了失明的境地。
隨著光明的消失,所有的熱烈和激情也陡然消退了,我突然喪失了全部的欲望,想要掙脫眼前人的懷抱。那個女人也丟失了溫度,像一具冰冷的塑像,她依舊和我吻在一起,緊咬著我的舌頭不松口。此時的她更像是一條大蟒,想要纏繞擠壓我直到斷氣。我那可憐的瘋老婆又出現在了我眼前,這是我在黑暗里能看見的唯一影像。她也已經步入老年了,頭發白了不少,眼角和鼻翼的皺紋日漸凸顯,乳房下垂,皮肉松動。但是我愛她,已經愛了幾十年,未來還會一直愛。我從女人的懷抱里掙脫出兩只臂膊,一只手捏緊她的鼻梁,另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死命掰開,解救出了我已經紅腫的舌頭。女人的嘴里發出嘶嘶的聲響,我甚至感覺到了她冰涼陰冷的蛇信。要弄死她,不是她死我就我亡,她不是人而是一條吃人的蟒蛇!我不停地提醒著自己,雙手緊緊扼住她纖細而柔韌的咽喉,一刻也不敢松手。女人的懷抱也越來越緊,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痛不堪,但我依舊同她僵持,完全憑著一點脆弱的意志,和她繼續爭斗。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的身體慢慢松弛了,力氣也消失了。她的舌頭不再張揚地彈閃,有氣無力地耷拉在下嘴唇上。現在的她就像一灘爛泥,被我捧在手上。我把她扔在了地上,黑暗里立馬出現了一團白光,刺眼而強烈,并且迅速擴張。我看到亮光是從女人的嘴里噴薄而出的,她已經死透了。白光不停地從她嘴里噴射出來,就像源源不斷的煙火,很快就填充了整個黑暗空間。強烈的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我只好閉上眼睛,依舊能感到光芒灼目。
和極端的黑暗一樣,在這片極端的光明里,視覺同樣處于失靈狀態,我看不見路,也失去了方向。我站在原地,想要冷靜下來想個對策,但是時間不容我這么做——我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股鋪天蓋地的炎熱席卷了所有的感官,腳底也灼熱難耐,難以長時間站立。不管了,先跑吧!同先前一樣,我開始漫無目的地奔跑,不知道哪里是東哪里是北,也不知道路在哪里。我的屁股身后就是一片火海,火苗不時地舔舔我的屁股,鞭策我加快速度。
我就這么一直往前跑啊跑,跑了很久,體力已經透支了,依舊再跑。我的速度已經減慢了不少,一方面是因為我跑不動了,另一方面是因為,四周的情況好像改善了很多,感受不到灼熱的氣流了,光芒也沒之前強烈了。溫度適宜,光線適宜,我的直覺告訴我已經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我還沒做好睜眼的準備,我不知道又會遇到什么東西。就在我繼續往前跑的時候,我摔倒了,像是被一塊石頭絆倒的。這下我不得不睜眼了,睜開眼以后又是一驚。我此刻置身在一個天然的石洞里,石洞巨大無比,正中是一個圓形的祭壇,穹頂高得難以企及。我就是被通往祭壇的臺階絆倒的。
祭壇不大,也就二十平米見方,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寬闊的水域上,一級級天然的石階連接著祭壇和水岸。這里沒有別的道路,也沒有船可以載我渡過無邊的水域,我只好沿著石階朝祭壇走。祭壇上有一個人影,遠遠地就能看見,我想起剛剛被我掐死的蛇女,不由得心有余悸,暗暗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小心為上。
這次遇見的是一個男人,溫文爾雅,談吐不凡,渾身散發著魅力的光輝,連我這樣的糙漢也不禁要為之傾倒了。他正在低頭翻閱一本古老的書籍,看見我的到來也不覺得驚訝,坦言告訴我他也是外面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員,是他們安插在敵方的臥底。我感到很疑惑,說:
“可是他們沒有跟我說過,他們還有臥底在里面啊……他們說,他們只要靠近這里,就會灰飛煙滅的。”
“哦,這是機密,自然是不能隨便告訴別人的。他們對你還不夠信任,不論是你的能力還是你的為人。我在這里收集到了不少珍貴的資料,一直在等他們派人來取走。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現在好了,你來了,你站在了我面前,你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完全地信任你。”
這個男人把右手伸進他正在翻閱的那本書里,在里面掏來掏去,掏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盒子。盒子很精致,描畫有黑底金絲花紋,看起來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男人把這個盒子遞給我,說:
“這個盒子里是我這段時間以來的心血,里面有很多關于城堡和磨盤的秘密。你一定要小心保管,務必要把它交到他們手里。你回到岸上,面朝你來時的方向,向右走五十米,正對著你的石壁上有個小把手,你把它擰兩下,就會打開一扇門,后邊是一條路,可以送你出去。”
我問他為什么不自己去送,他說:
“上面已經對我有所懷疑了,故意把我安排在這里,就是想考驗我是否忠誠,會不會逃走。我得繼續隱藏下去,否則就功虧一簣了。這件事情,只能拜托你了。”
我接過那個盒子,一邊思索著他的話。聽起來有條有理,也沒什么漏洞,于是答應了他。我返身回去,重新走過那些臺階,站在岸上,面朝前方,橫著往右挪了五十米,看到對面的石壁上果然有一個小把手,我走過去擰了它兩圈,面前的石壁當真開了一個豁口,剛好能容得下我側身進去。我鉆進了這條甬道,祭壇上的男人朝我揮了揮手,石壁又咔嚓一聲合上了。
甬道里面倒是很寬敞,應該可以并肩走兩個人。兩邊的石墻上燃著蠟燭,微微抖動著光影。我把那個小盒子拿在手里,一邊走一邊端詳,小盒子在燭光下顯得古老而神秘,精美的外形讓我忍不住一遍遍去撫摸。我想,這趟旅途雖然差點丟了命,但我預想中的要短,這么快就要結束了。正暗自欣喜,轉念又想,這其中是不是有貓膩?那個男人給盒子是不是給得太隨便了?
我再次端詳這個盒子,它看起來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讓人忍不住想打開看一看,想知道這么一個精致的盒子里裝盛著怎樣的秘密。一條鏈子在盒子的正中,一邊連著盒身,另一邊是個圓形的球狀物。盒蓋上有個凹槽,左大右小,鏈子另一端的圓球可以從左邊插進去,然后卡在右邊。我努力回想著和那個男人剛才的對話,他似乎并沒有說什么不能打開啊打開就世界毀滅了啊一類的話。那我到底該怎么處置它,是自己現在打開看呢,還是帶回去給那些研究人員看呢?
一路上,“打開盒子”的想法一直纏繞著我,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強烈。我雖然知道“好奇害死貓”,但我還是不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終于,在我的面前出現了兩條岔路的時候,我忍無可忍了,取下了那條鏈子,又一把掀開了盒子的蓋子,想要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東西。遺憾的是,里面什么都沒有,空無一物。我瞪大了眼睛往里看,盒子里的確是空的,我沒有眼花。我又把盒子翻過來,敲了敲它的底部,聽起來是實心的,不像有暗格的樣子。就在我抓耳撓腮的時候,眼前的岔路口突然虛晃一下,變成了四個,就在我眨巴眼的功夫,又變成了八個,并且逐漸往我身邊擴散,看起來還會無限地分裂下去。我突然明白了,這個盒子就是那個男人的把戲,當我的好奇心達到了極限,驅使我打開它的時候,它的力量就會促使眼前的路口無限分裂,最終把我包圍在內,找不到正確的出路,困死在里面。
不容我多想,松手丟下盒子,扭頭沿著原路跑了回去。身邊不斷地出現分岔,一點點侵蝕我所能辨認的方向,搞得我大腦缺氧。等我一口氣跑到了石壁跟前,我傻眼了,石壁上根本沒有沒打開過的痕跡,也沒有什么機關可以讓我出去。此時我的身邊已經全是岔路口了,成百上千,數不清理不明。還是晚了一步,我絕望地想,這下我要死在這里了。啊,還好我沒有把盒子帶回去;這種極端分裂的力量必定會變化出無數的矛盾來,讓我們這些人喪失方向和空間概念,讓我們在混沌里絕望地死掉。想到這里,我自我安慰說,算啦,犧牲我一個總比犧牲一片要好。權當我為人類做貢獻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卻感覺屁股一陣劇痛,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硌到了。往屁股下一摸,發現竟然是那個小盒子,上面的鏈子在下落的時候被我的皮帶掛住了。一想到這個小東西害得我要死在這里了,我一時火起,把它狠狠摔在了地上,管它是不是稀罕玩意兒,踩了個稀巴爛。
氣得鼻子直噴氣的我累得要死,再次靠著石壁坐下,頭枕著石墻睡了過去。沒有做夢也沒有不舒服,睡得很深很沉。睡眠里隱隱約約聽到有隆隆的雷聲,頓時驚醒了,睜開眼一看,發現甬道的頂端正在崩塌,由遠而近,一塊塊巨石都碎成了齏粉。我嚇得魂兒都跑沒了,連忙跪在地上,抱住頭,緊貼著石墻,嘴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個不停。灰塵和碎屑撲簌簌地往我頭上身上落,整條甬道都在劇烈震動,晃得天昏地暗。我除了緊緊抱住腦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命運,讓我不要死于非命。
震動停止的時候我已經麻木了,甚至都已經在廢墟里睡了一覺。睡醒的我覺得體力好了不少,刨開壓在身上的層層廢墟,拱出我灰撲撲的腦袋,意外地發現剛才那場震動已經改變了整個石洞的布局,四周的石墻四分五裂,中間的祭壇也坍塌了,原本是水域的地方已經干涸了,無數條裂縫歪歪扭扭地在延伸。那個男人依舊在祭壇上,胸口以下陷進了裂縫,只剩下兩只胳膊和腦袋在地面上亂晃。看到我走上了祭壇,這個儒雅穩重的男人開始瘋狂地喊叫:
“救我!快救我!把我拉出去,我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財富?女人?永生?或者我帶你去毀掉那座城堡!什么都可以!”
我沒有搭理他,撿起掉落在一旁的那本古老的書籍,就是他之前從里面掏出盒子的那本。它就躺在祭壇的邊緣,沉重的封皮緊緊關閉著。男人還在吱吱呀呀地怪叫,我打開書,把它倒扣在男人的腦袋上。男人掙扎著,兩只手抓住書的封皮,試圖把它從頭上取下來,但無濟于事。男人一點點在消失,最后被這本古老的書完全吞噬了。而那本書既沒變薄也沒變厚,平靜地攤放在地上,書脊上的古文字像是在流動,閃爍著一層層的光芒。我把書撿了起來,合上書頁,把它丟進了一個裂縫里,它和那個男人一起萬劫不復了。
遠處的石壁轟地一聲巨響,一塊巨大的石板倒了下來,露出一個缺口。缺口那邊應該就是我要去的下一個地方了,我不禁有些躊躇和惶恐,我不知道這樣的考驗(或者說災難)一環套一環,什么時候是個頭。但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來時的路已經面目全非。比起待在這個陰冷的地方等死,我更愿意硬著頭皮往下走。
缺口那邊又是無盡的黑暗,我以為和剛進來的時候一樣,道路就隱藏在腳下,怎么跑動都沒關系,沒有多想就跨了過去,沒想到那頭是個無底深淵,我來不及退回來就掉了下去。我想,完了,怕是要粉身碎骨了。我在沒有盡頭的空間里加速下墜,一開始還能思考一些東西,后來連意識都模糊了。一張張臉從眼前晃過,美的,丑的,高大的,猥瑣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像走馬燈一樣,圍著我團團轉。我感覺我的心臟都要被吐出來了,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我在一種極不舒服的狀態下陷入了昏迷,只記得自己一直在下墜。
著陸時的情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像是被一張細密的網給兜住了,就像蹦蹦床,我躺在上面上下彈躍,最終沒有繼續下墜。網面振動的幅度越來越小,我身下一使勁,從網上蹦了起來,渾身上下立馬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疼到了細胞核里。雖然落地時有緩沖,但還是摔得不輕。我一邊揉著暈暈乎乎的腦袋,一邊嘗試穩住身體,觀察打量四周,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朵云上。
此時剛好是日出,半輪太陽已經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所有墨藍色的云都染上了金黃和橙紅。沸騰的溶液四濺在太陽周邊,天穹變成了一個瑰麗的世界,數不清的繁花織錦來來回回,朝霞游動在汪洋大海里。如果我身邊有一面鏡子,鏡子里的我也該是紅光滿面的。就在我沉浸在這燦爛壯麗的景象里時,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問我:
“請問你是誰,從哪里來,到這里做什么?”
我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頓時呆住了。這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性,面容秀麗笑容溫婉,身材比例勻稱,乳房和腰肢堪稱完美。原來這片云上不止我一個人!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舌頭像是打了結,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這時候又傳來另一個聲音:
“你在和誰說話?”
說話的是個老人,也是全身赤裸。須發雪白,腰不彎背不駝,一雙眼睛閃爍著老年人獨有的靈光。也許是因為在天上的緣故,聲音傳播得更遠,我聽到他們的聲音時,離他們其實并不算近。老人朝我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我,突然笑了起來:
“你是地面上來的人吧?也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會編織出這些所謂的衣服來,穿在身上。”
我連忙向老人家鞠躬道歉:
“是是是,我是從地上來的,莫名其妙就掉進了這片云,不知道各位仙人住在這里,打擾了打擾了!”
說實在的,我當時真的以為他們是仙人。我從小聽過不少有關神仙的故事,即便是成年以后也聽說過不少光怪陸離的軼事,深深相信有鬼神仙妖的存在。雖然他們和我腦海中的寬袍長袖的神仙形象不太一樣,但我想,赤身裸體生活在云端之上,并且以半透明形式存在的人——沒錯,他們都是半透明的,隱約看得清他們身后的狀況——起碼不是一般的凡人。
老人家擺擺手,笑著說:
“咳,地面上到我這里來的人也不少啦,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來的。我們起先也感到惶恐,后來也就習慣了。你不用道歉,來的都是客,我們不會把你當敵人的。來,跟我來。”
女子和老人在前面帶路,我跟在他們后面。老人伸手撥開橫在眼前的一層層云霧,一個龐大的集體呈現在我眼前:壯年男子,中年婦人,白發老嫗,垂髫幼子,一家家一簇簇,或坐或立,彼此也不交談,就這么走動或者休憩,都是赤身裸體,都是半透明形態。看到我這個“地面人”的到來,他們都微笑著向我打招呼,我也趕緊向他們回禮。
老人引我進了他們的聚落,對我說:
“看你風塵仆仆的樣子,想必是遭遇了什么變故,累了的話先坐下歇歇吧。我要先跟你道歉,我們這里沒有食物也沒有水,如果你餓了或者渴了,那我們也無能為力。”
我折騰了一晚上,口干舌燥的,肚子也的確很餓了,正想腆著臉要點吃的喝的,沒想到他先說了這么一番話。我不禁好奇地問他:
“哎?這是為什么?”
“其實我們這一支部族也是人,物種和你們一樣,只不過你們生活在地上,我們生活在云上。我們看得到你們,你們卻看不到我們。不光是這朵云,你看附近的云層,都多多少少地聚集著其他的部族。要說和你們地上的人的區別,一個是我們可以改變體型大小,云多的時候我們體型就大,云小的時候我們體型就小;再一個就是我們沒有欲望,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不需要睡覺也不需要做愛。”
“那這些小孩兒……”
“他們都是無性生殖出來的。每個男人或者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要從自己的身體里分離出一小部分,讓他們獨立生長,就是我們的孩子。”
“哦……那,你們不吃不喝,沒有欲望,你們平時都干些什么?我實在沒辦法想象不吃不喝不睡的人生是什么樣的。”
老人笑著搖搖頭:
“年輕人,你已經看到了,我們的生活就是你所看到的這樣。走一走,坐一坐,躺一躺,舒緩心性,壓制欲望。這是一種精神境界的自我修養,我們就靠這個來生存。”
“那你們這么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有什么作用啊?”
“作用很多。這種生活方式可以延長你的壽命,平復你的心性,讓你的人格更加完美,部族也更加和諧。”
“我還是不太能理解……為什么你們不穿衣服?你們不需要情感嗎?你們這樣過不會無聊嗎?”
“年輕人,你作為地面上的一員,一時之間不能接受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完全能理解。這其中的道理很玄妙,我也無法向你說明。你可以跟隨我們來嘗試一下,只要你親身體驗過了,就能理解其中的奧秘了。”
“這個……您的意思是,讓我也脫光了,和你們一起生活?”
“是啊,你盡管可以來嘗試一下。”
“可是我……”
我的眼睛瞥向那個帶我進來的女人,她正在微笑著注視我。不光是她,我掃視全場,所有的少女和婦人,都在注視著我。她們都赤身裸體,所有隱秘的部位都暴露無遺,況且她們都完美無缺,讓人難免有非分之想。那些男人也看著我,眼神里都是溫和,如果我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他們應該不會收拾我;但我不能,我覺得這是一種褻瀆,是對天上的人種的不尊重。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難處,說:
“你盡管放心,我們不會強迫你。我知道對于你們地面上的人來說,這種修行很艱苦,畢竟你們是縱欲慣了的人種,和我們還是不一樣的。”
我尷尬地笑了笑,向老人道了謝,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了。其他人很快就忘了這里還有一個陌生人,各自進行各自的修行,沒有人再來理會我。
我坐在云邊,俯瞰著腳下大片的土地、城市和鄉村,視野里一片模糊。不知道為什么,聽了老人的一番話以后,我不再覺得這個地方的人很神圣,反而覺得他們像一群邪教徒,在進行一種極端的禁欲修行。
啊,極端!這個詞語突然被打上了著重號,占據了我大腦的所有空間。我終于明白了過來,之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極端的表現。極端的愛情,極端的索取,極端的美好,極端的分裂,極端的光明,極端的黑暗,現在是極端的壓抑。一切都是局,都是想致我于死地的局。雖然我反應遲鈍,適應環境比別人慢半拍,但我最終還是想到了,還是明白了。我從云上站起來,二話沒說,揪住那個老人的頭發,一把把他從云上扔了下去。他們是半透明的,也擁有著一部分實體,而且要比我們這些“地上的人類”要輕。我像趕鴨子一樣,伸開手臂去驅趕那些赤裸著的騙子,他們一個個驚叫著從云端跳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那個女人,她楚楚可憐地看著我,希望我可以放她一馬,她愿意以地上人類的方式來服務我。我吻了吻她的臉頰,告訴她:
“真可惜,我已經有老婆了。”
說罷一腳把她也踹了下去。
至此,這片云上的人類只有我一個了。我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候下一扇門的開啟。我想我已經找到克制敵人的方法了,那就是什么都不要相信。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從早晨站到中午,從中午站到傍晚,從傍晚站到午夜。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又餓又渴又困又冷,燃燒了一天的斗志此刻已經要消耗殆盡了。我坐倒在云上,上下眼皮打著架,身上瑟瑟發抖。我的大腦里一陣陣地轟鳴,亂糟糟的嗡嗡聲橫沖直撞,沒有規律也沒有章法。終于我體力不支,倒在了云上,雙眼合攏,再也睜不開了。大腦里的那些聲音開始出現了變化,它們開始有序地排列組合,最后匯成了一個聲音:
“哈,你最終還是失敗了。你以為你找到了打敗我的竅門?根本不可能,沒有人可以打敗我。知道你為什么為會死在這里嗎?因為你還是陷入了極端,陷入了極端的等待里。那些送你進來的人,那些所謂的研究人員,他們又何嘗不是陷入了極端的研究和救援工作,甚至不惜殘害別人的性命!告訴你吧,沒有人能夠逃離我的掌控。每個人都會陷入極端,而極端,就是死亡。”
身下的云忽地一下消散了,我又開始繼續向下墜落。我已經沒有力氣睜眼去看四周的情況了,但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地面,因為我聞到了血腥和煙火的氣息。這下是真的完了,我既沒有看到城堡也沒有看到磨盤,我永遠都看不到它們了。我也沒有辦法去告訴那些黑衣人我所遇到的情況,不能為后人提供前車之鑒了。但愿我的死相不要太難看,這是我最后的一個念頭。接下來我就陷入了無聲無色無嗅的真空里,什么都遺失了。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只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女人守在我的床邊。我花了很大的勁兒才認出來,這是我的瘋老婆。她戴著一副老花鏡,臉上皺紋橫生,已經看不出年輕時的樣子了。看到我醒了,她激動地大喊大叫起來,全身抖得像篩糠:
“護士!醫生!你們快來看吶!快來人吶!他醒了,他醒了!”
我皺了皺眉頭,對她低聲說:
“臭娘們兒,別大喊大叫的,跟個神經病一樣。這可是醫院里。”
接下來我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為什么在醫院里?
經過我老婆和醫生的悉心引導,我終于回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一切事情。那天晚上,我出門去買鐵板燒,三個攤子剛逃過城管的追查,準備重新開張,沒想到城管又殺了一個回馬槍,把剛剛接了生意的幾個攤子逮了個正著。城管要騎走三輪,攤主不讓,我替攤主們打抱不平,上前去替他們爭兩句道理。其中一個城管脾氣太差,惡狠狠地把我推到了一邊,我一個踉蹌拐到了大馬路上,被一輛恰巧路過的尼桑撞了,成了植物人,一躺就是二十年。
老婆給我拿來了鏡子,鏡子里的我面容滄桑,頭發也白透了。胡子和頭發因為經常有老婆打理,倒也不顯邋遢。我問老婆:
“那幾個鐵板燒的攤子還在擺嗎?”
“在啊,不過早就不是原來的那幫人了。已經是他們的孫子輩兒在管攤子了。”
原本躺在床上的我一聽這話,立即從床上坐了起來,掙扎著要下床出門。老婆一邊攔住我一邊焦急地問:
“好端端的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找賣鐵板燒的那幫小子。”
“哎呀你找他們干什么?想吃了讓老大去給你買啊!”
我想起了那個荒誕不經的夢,想起了一切事故的起源。我攥緊了拳頭,用我生平最嚴肅的語氣對她說:
“我必須去勸他們放棄這個營生;世界還在運行,不能毀在他們手里。”
 
作者:羅建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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