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作者：榆溪

七月，南方的天空高遠(yuǎn)而遼闊，藍(lán)天白云相得益彰，高高的蒼穹像一頂廣闊無邊的帽子穩(wěn)穩(wěn)地戴在外物的頭上，陽光像一個如火的青年，健康、壯美，透過薄薄的云層照射下來，如果不站在太陽底下曝曬，觸目所及的天空倒給人一種溫暖之意。這樣的天氣，本該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jié)，可萬物又自有其自身的變數(shù)，這其中變數(shù)最大的首當(dāng)其沖應(yīng)該是人。
 方順一家就是趕上這最大變數(shù)的一家。

七月是農(nóng)作物生長的季節(jié)，也是收獲的季節(jié)。比如說南方的水稻、玉米、南瓜等正處于成長的關(guān)鍵時刻，而土豆、辣椒、大豆則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其實，農(nóng)家除了春節(jié)，其余的都是農(nóng)忙季節(jié)。三月土地翻新種土豆，四月種玉米，五月除草，六月插秧施肥，七月就逐步進(jìn)入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首先最先熟的是土豆，彭家?guī)X的人家可謂家家有土地，戶戶種土豆。其實土豆在這里的價格并不高，但土豆高產(chǎn)，它除了可以做人餐桌上的下飯菜以外，還可以作為飼養(yǎng)豬牛的原料，莊稼人嘛，哪家又能沒喂養(yǎng)著幾頭牲畜呢。

七月開挖土豆時，南方正是太陽濃烈的時候，但習(xí)慣了依賴土地而生活的莊稼人卻是不怕熱的，他們一天的時間幾乎都用在了地里，而土地呢又是三兩家的相鄰著，所以七月的土地里又像鎮(zhèn)上的趕集日一樣熱鬧。通常男人們提上一小銅壺茶背上背簍就來了，如果恰巧碰著某一鄰家的男人也在土里的話，就可以席地坐在土豆溝上，喝會兒茶，將就抽上一桿子煙，東西南北地閑扯著。如果遇不到，茶水也不會寂寞，一個晌午都會在土里頭，總會有個口渴的時候。而女人們呢則是東家長西家短地絮聒著，彼此交換著她們對上一個人承諾過就此爛在肚子里絕不外傳的秘密，她們在動嘴皮子的時候，手也沒有閑著,而是極其麻利地?fù)]舞著，不是扯去雜草就是理順豆藤，她們永遠(yuǎn)不會有男人那樣的閑適。等她們把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整理好后，就開始叫喚自家的男人開工了，這時兩個女人像是相互攀比似的責(zé)怪起自家的男人懶筋犯了，接著就是一堆碎碎叨叨的數(shù)落，男人們對此也并不惱，他們了解自己的女人，你越是理她她越是得勁，所以他們會慢條斯理的拍掉煙筒里的煙灰后才開始起身。

故事就發(fā)生在這樣的中午。

彭三嫂正在彎腰整理與玉米糾纏在一起的豆騰時，彭三哥光著半邊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膀子，坐在一堆清理出來的雜草上抽著一桿老葉子煙，正津津有味地咂摸著嘴，不時從嘴里吐出一兩口煙霧，看他此刻享受的神情倒像個坐在云霧上閉目休憩的仙人呢。彭三嫂看著他這副樣子既想嗔怪又想取笑，三嫂剛張開嘴想要說點什么的時候，張?zhí)m高喇叭炮似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郭習(xí)飛、郭習(xí)飛，”張?zhí)m還沒走進(jìn)玉米地就高聲喊上了彭三嫂的名。彭三嫂聽到聲音后抬頭，順便理來理散落在臉上的碎發(fā)，看見是張?zhí)m，便笑罵道：“大老遠(yuǎn)的你嚎什么嚎，走近點說。”

對于彭三嫂的笑罵，張?zhí)m只是嘻嘻地樂和著笑兩聲，這個矮矮胖胖的短發(fā)女人總是那么的快樂，她發(fā)聲時總是有那么一種不可被忽視的氣場。不管是和誰說話，她的聲音永遠(yuǎn)是最大的，有時甚至震得整個村子里都籠罩在她的余音里。她的聲音洪亮而尖細(xì)，只要她一開口，就像報曉的公雞似的伸著長長的脖子將全身的力量都往喉嚨處使，也許是太過用力的緣故，她的臉總是漲的紅紅的，短發(fā)也會隨著她的聲音一顫一顫地有節(jié)奏的律動著，所以她有了全村都公認(rèn)得外號，叫張喇叭。村里人只要提到她時都會用喇叭來代替，由于這個綽號之于她又太過形象，而她面對人們的取樂也只是回以靦腆的笑意，所以張喇叭被漸漸地用在了她家的人和事上，只要是和她家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都會在前面加上喇叭這個修飾語：她家的牛就叫張喇叭家的牛；她家的地就叫張喇叭家的地；她家的男人就叫張喇叭家的漢子。總之，喇叭成了她家的專屬。

張?zhí)m一走近氣都還沒喘勻就迫不及待地開口了：“三嫂，你聽說了嗎？方順家的被抓了。”彭三嫂在聽到張?zhí)m的話后周身的骨肉忍不住顫了顫，她顯然是被這個消息嚇到了，老半天張著的嘴都忘了要閉上。一旁原本還悠閑抽煙的彭三哥也受驚般騰地一下子從草堆上站了起來，面上滿是懷疑的神色，“怎么會？他家不是搬到橋邊去了嗎？難道有人從中作梗？”彭三哥在初初的震驚過后問出了心里的不解。彭三嫂這時也一臉蒼白地問：“她家不是一家人住在那里嗎？以前這么兇險的時候都能躲過，這次怎么就給遇上了呢？你是聽誰說的？莫不是說的是別家，你聽錯了？”彭三哥也一臉期待地看著張?zhí)m，張?zhí)m從他們的神情就知道她們并不相信自己，頓時狠狠地拍了拍大腿就就叫喊開來：“哎呦，三嫂呀，我就是騙誰還能騙你不成？再說這種事要不是真的誰敢到處亂傳？再說了就算我當(dāng)時聽錯了，別家的我怎么不說？偏偏要說成是他家的？我們住在下寨是不知道啊，人家上寨的人都跟著去看來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去看回來的人說引下來的還是個帶把兒的，都成型了。”說完用雙眼緊緊地盯著彭三嫂，害怕她還不相信似的。張?zhí)m都這樣有理有據(jù)地說了，三嫂心中的最后一根藤蔓也就跟著斷了，哪里還能不相信，在張?zhí)m的注視下，三嫂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然后低下頭來看著地上亂爬的螞蟻嘆息似的低吟一句：“真是可惜了！”

張?zhí)m吸了口氣，看來彭三嫂是相信自己了，要不然她還想著得再找點別的什么話來說服她呢。和彭三嫂再聊了幾句方順家被抓的細(xì)節(jié)，越說到后來彭三嫂越是心不在焉，張?zhí)m也理解彭三嫂的失常，對彭三嫂她也做不了什么，推說火上還放著鍋，怕冒干了，就走了。

張?zhí)m走后，彭三嫂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此時的內(nèi)心可謂是五味雜陳，她的臉色是如此的蒼白，神情是如此的肅穆而絕望，深陷的雙眸溢滿憂傷，仿佛被抓引下兒子的女人是她而不是方順家的，正在經(jīng)歷重大苦難打擊的人是她。所以三嫂此時內(nèi)心是顫抖的，被恐懼填滿的，明明身處七月的陽光底下，她卻感到周身一陣又一陣的陰冷襲來。
 其實三嫂是該如此的。因為她知道沒有兒子的苦楚，她也在這上面吃過沒有兒子的虧，那種親身經(jīng)歷過的苦直到現(xiàn)在回憶起來周身的肉都還隱隱地痛著。所以就算她不同情方順家的女人，但她可憐那個還沒出生就被流掉的孩子，如果是個女兒她還不覺得有什么，但聽說是個兒子她就可憐得心都跟著疼了。她比誰都知道在這個地方如果沒有兒子會被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留言的殺傷力就像是慢刀割肉，那種悲苦她曾經(jīng)體驗過，一輩子也忘不了。

三嫂這一生在生育上流過多少眼淚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剛和丈夫結(jié)婚的頭三年，她們并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那三年是她活得最不像個人的三年。

那時因為沒有孩子，她們并未分家，她除了要承擔(dān)地里家里的活計外，還得承受別人指桑罵槐的屈辱。首先最大的壓力是來自婆婆，三嫂是個孤兒，靠頭上的姐姐拉扯長大，嫁給彭三哥只是機(jī)緣巧合，三嫂知道婆婆其實是不喜歡她的。她屬意的兒媳婦是她娘家的侄女，是彭三哥不愿意，執(zhí)意要娶她，這讓婆婆在娘家那頭丟了面子，三嫂覺得這點上確實是虧欠了她，所以通常都會選擇忍耐。但這個中年喪夫憤世嫉俗的女人冷酷得只需要一個眼神就會讓她害怕地抖上一抖，更別說是言辭的指責(zé)了。為了面子好看，婆婆當(dāng)人不會提著她的名字罵，她的言行只會讓三嫂連抬個頭都會覺得自己是罪人，她會時常拉了大嫂家的兩個孩子當(dāng)著她的面在飯桌上數(shù)落：“來來，多吃點，吃了回去就告訴你媽在我這兒吃過了，我們是舍得的人家，不要像有些人，即使是想給她吃，她也沒人來吃的。”孩子們通常會含了一口飯后抬起頭來向三嫂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那意思很明顯，就是她沒人來吃。除了婆婆，更難對付的是兩個小姑子，比起婆婆明里暗里的迂回，兩個小姑則是更為直接的行動，比如她們時常在地里偷懶，活全讓三嫂一個人干，她們還會扯上一根狗尾巴草，在三嫂的屁股上面抽打，把她當(dāng)作牲口；在飯桌上時，三嫂的筷子往往是剛伸進(jìn)盤子立馬就會被另一雙筷子蠻橫地拍開；有時她剛晾曬好的衣服，轉(zhuǎn)眼上面就會沾滿稀泥。而大嫂呢，雖然不會用語言明目張膽地欺負(fù)她，但也從不會給她好臉子看，通常她來的時候眼睛往她那兒一斜，屁股一扭就進(jìn)家門了，好像她是個臟東西似的，入不得她的正眼一樣。那時候彭三哥在煤礦挖煤，經(jīng)常是早出晚歸的，回來后累得倒在床上便睡。丈夫雖然關(guān)心她，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人丈夫只知道埋頭苦干，甜言蜜語，細(xì)語溫存往往是缺乏的，所以在遭受這些折磨之后，她只能背過人去偷偷地抹眼淚。在受不了的時候，三嫂也曾幻想著搬出去獨(dú)過，但一般分家的話都是由老人開口的，她沒那個膽子去挑戰(zhàn)世俗的權(quán)威。到時候眾口鑠金，別人才不會管你內(nèi)部有什么樣的矛盾，人家看到的只是你這個嫁來了三年未為夫家生下一兒半女的事實，現(xiàn)在竟然敢嫌棄夫家搬出去，她深深地明白這樣做只會給本就不堪的生活加上一層霜，讓丈夫為難，她怕她承受不了這樣的后果。

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也是一件至今為止想起來還在耿耿為懷的事情。她記不大清他們事后說那話時她當(dāng)時是什么樣的心情，畢竟時隔那么多年了，但她覺得那應(yīng)該是要比現(xiàn)在復(fù)雜得多，她到現(xiàn)在偶爾想起那話時都會感到一陣陣冰冷，人冷心也冷。她聽到那話是在長女的滿月宴上，酒酣膽熱之際，彭強(qiáng)舉著半碗酒站了起來，便吆喝著邊得意地對一旁抱著孩子的她說到：“三嫂，你們現(xiàn)在也算是有兒的人了，記得你和三哥去醫(yī)院檢查那會兒，我們兄弟幾個還給三哥出主意來著，說是如果檢查出來怪三嫂你的話，就讓三哥離了重娶，如果是怪三哥的話，就讓他瞞著你。”說罷，便哈哈大笑地吞完碗里剩余的酒。三嫂記得她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偏頭看向桌邊陪酒的丈夫，他當(dāng)時滿臉通紅，顯然是有些醉了，他踉蹌地舉起酒碗向彭強(qiáng)敬酒，眉眼處盡是笑意，對于三嫂的注視，恍若未察覺般。

生下長女只是破了她是只不下蛋雞的謠言，雖然長女的出生讓她遂心地和丈夫從那個家里分了出來，但她的命運(yùn)并未因此由所改善。連續(xù)生下三個女兒后，期間還因為身體的原因小產(chǎn)過兩次，她就愈發(fā)體驗到了生活的不易。在沒有生下兒子的那段時間，她甚至不敢出門，不敢和別人交談，因為不管開頭談的是什么，話鋒一轉(zhuǎn)別人說的永遠(yuǎn)是提醒她得趕緊生個兒子。她也知道和她說這些話的人也許并沒有多大的惡意，人家只是再次點明了現(xiàn)實而已，甚至可以說算是好心，但她卻是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她以前聽過一些罵人家沒有兒子的話，什么絕種戶、爛瓦窯、沒根的、短香火的那可都不是什么好話啊！她也在現(xiàn)實中見過，有一家在連續(xù)剩下四個女兒之后，那家的男人就跑去跟丈母娘發(fā)火了，那語氣可謂是大不敬的，那男人罵她丈母娘說她那個老爛貨生的小爛貨只會出母狗，肚子里連個好蛋也沒有，氣得他丈母娘當(dāng)時就昏了過去。還有一家的男人也是沒有兒子公然在外面養(yǎng)著小女人而對家里全然不管不顧，這些活生生的例子三嫂見得實在是太多快了，也聽得太多了。所以三嫂也會時常擔(dān)心，雖然到現(xiàn)在為止自家的男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滿，但以后呢，以后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

因為前期身體傷得實在是太壞了，在懷現(xiàn)在的兒子時，三嫂幾乎是在靠藥養(yǎng)著，一天三頓，每頓一大碗草藥，一天一針保胎針，打到屁股都凹陷出了一個大坑，除此，還請了不少先生算過命，跳過神，就連祖墳都挖了不少個，家里但凡有點值錢的東西都用在了請先生上，三嫂都覺得只要是能順利地生下一個兒子，這些都是值得的，應(yīng)該花的。在生下兒子后，三嫂一條命也就去了半條，雙腿嚴(yán)重的風(fēng)濕，一變天就會陰惻惻的痛，動不動就會頭暈?zāi)垦＃瑫r常半夜被胃痛醒，還有坐月子時吃食不講究，好多東西現(xiàn)在只要碰到就拉肚子……但即便是這樣了，彭三嫂也是不悔的。正因為有了兒子，這個家才真正的像個家，自家的男人在別人面前脊背也才能硬得起來。方順家的遭遇使她再一次想起了自己以前跌過的跟頭，雖然方順家的女人并不為她所喜歡，但在為生兒子這件事情上，同為世俗所詬病的兩個女人，她對此是充滿同情和痛心的。

在彭家?guī)X，給三嫂心里刻上烙痕最深的就數(shù)倆人，一個是張?zhí)m，一個就是方順家的女人左秀。彭三嫂屬于那種溫和婉約，性子慢吞吞的，一般這種人，情緒都很穩(wěn)定，沒有大愛也不會有大恨，為人處事實在刻板。但偏偏就有這樣兩個人讓一向沒有什么主意的三嫂周到地思慮了一回。先說張?zhí)m吧，張?zhí)m是三嫂眼里彭家?guī)X過得最幸福的女人，用三嫂的話說，張喇叭肯定是上輩子燒了高香，這輩子才會受神靈庇佑。張?zhí)m在三嫂眼里總是活得那么無憂無慮，活得那么隨心所欲，不管什么時候，不管是做什么說什么她都能那樣幸福，她就像一個永不落山的太陽，擁有源源不斷的熱氣，最關(guān)鍵的，她的脊背從來都是那樣的硬。

張喇叭小自己兩歲，還晚自己一年嫁過來，可她來的二年初就生下了一個兒子，接著第二個也是兒子，而相較她呢，來了三年連懷都沒能懷上，這不能不讓她打心底里羨慕。再說張喇叭的婆婆對她可算是厚愛，自從她生下兒子后，就讓她著手當(dāng)了家，她在這一帶的媳婦中間可謂是最過得風(fēng)生水起的一個。而她的男人呢，雖然不怎么愛說話，性子是悶了點，但她男人對她好啊，她說什么她男人就聽什么。雖然一些男人對此表示看不慣，說他缺乏陽剛氣，一個大男人總聽女人的話算是什么事？對此說法，大多數(shù)女人則是嗤之以鼻，她們才不管男人眼里的男人是個什么樣的，在她們心里，只有懂得疼老婆和聽老婆話的男人那才是個真男人，彭家?guī)X的女人眼中都有一個理想型的男人，那就是張喇叭的男人。她們無數(shù)次幻想過自己就是張喇叭，可以挺起腰桿過日子，可以去擁有那樣的男人，而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活得憋屈。但也有愛背后嚼人舌根的，說張喇叭簡直像個男人，沒有女人味，說她家的男人活像個老陰司，是一堆死了沒及時埋掉的爛肉。而往往說這些話的女人，大多數(shù)是唯男人是從的，她們在家里沒有地位，沒有發(fā)言權(quán)，男人對她們是非打即罵，她們存在的唯一意義只是為了勞動和生孩子，除此她們在男人眼里沒有任何多余的價值。

彭三嫂對張喇叭有著自己的見解，她認(rèn)為也許就是張喇叭太過男人的性格，對什么事情都能一笑置之，她也才會過得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的幸福。其實吧，人在人家，那家又能沒點糟心的事情呢？三嫂對張喇叭的感情很是單純，說白了就是赤裸裸的羨慕，但她的羨慕又只是在生兒子這件事情上，她對張喇叭能擁有那樣的男人并不羨慕，因為自家的男人也是一個好男人，這點她無需羨慕別人家的。再者，三嫂認(rèn)為能否生兒子那是個人的命數(shù)，而命數(shù)早就被注定好了的。老天爺想讓你好呢，你就好，它要是給你使壞呢，就要像自己這樣要經(jīng)歷千辛萬苦才能生下兒子，還有更不好的就像方順家的那樣。也許就是張喇叭的命數(shù)比較好，老天爺就讓她一下子生了兩個兒子，張喇叭只是聲音大了點，但她著實是個好人，這些想法一天天地在三嫂的腦子里固定下來，越發(fā)使她覺著為了下輩子好過一點，這輩子一定要多做好事，多積善行，這樣的念頭也使得她更加地不喜歡方順家的。

方順家的女人左秀，瘦瘦的，個子并不高，但因為她的瘦將她的身材襯托得很是立體，遠(yuǎn)遠(yuǎn)的看去倒給人一種她原本很高的感覺。她的眼睛很小，兩邊的顴骨卻很高，再加上那雙僅僅向上抿著的厚嘴唇，所以她的五官并不是很美。

事實上，她的為人在三嫂眼里就像她的長相一樣，很不能入人的眼。她嫁給方順時，進(jìn)門剛剛?cè)齻€月就和婆婆對罵上了，每次吵架都說要分家，不想給他家全家老少當(dāng)牛做馬，幾次大吵過后，方順的母親是在是遭架不住，給她分了家。她連續(xù)生下了六個女兒，但她卻從未認(rèn)真照看過其中的一個，她的六個孩子除了老大有名字之外，其余的就按出生的順序排，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的叫著。當(dāng)孩子生病發(fā)燒時，別人家早就求醫(yī)問藥去了，可她只是隨便用塊帕子蘸了熱水給孩子擦一下身體，被子一蓋就再不管了，而她孩子的生命力卻也頑強(qiáng)，竟一個不落的存活了下來。家里窮，不可能供得起所有的孩子上學(xué)，于是她就給孩子們看手相，告訴孩子們要是誰的手指長，誰就是讀書的料，手指短的一般都讀不了書，除了老大老三其余的孩子不得不因為自己的手指短而留在在家里，對她的謬論還深信不疑。

孩子多自然吃得就多，做母親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吃得飽飽的。但她全然不是這樣，但凡是家里有點油水的湯菜一般都要先進(jìn)她的碗，孩子們是沾不了多少葷腥的。偶爾有幾個余錢的時候，從集市上稱來些許餅干，也從來沒有孩子們的份。她把剩余的量藏在屋后的竹林里，后來被村里的狗拖去吃了，為此她還罵遍了村里所有人家的狗，人們這也才知曉她的壯舉。而她只要過得有點不順心，她就會指著方順的鼻子罵，罵他是窩囊廢，是窮鬼，是悖時倒運(yùn)的罵著罵著，她會罵他媽，罵他家的祖宗，即使這時方順的母親早已入土多年，但只要她開罵，方順的媽就不可避免的被點上一次名。方順呢，為了孩子也是個忍得氣的，她罵的時候他該做什么就做什么，過往的經(jīng)驗讓他明白，只要不還嘴，她罵沒力氣了就不罵了，否則的話除了大干一架，沒有什么更好的解決辦法，為了不給別人看笑話，他還是決定忍耐。

最讓人津津有味的還是她和計生委抗?fàn)幍墓适隆Ｂ犝f她在懷第六個孩子的時候，被計生委的抓住了，按照國家規(guī)定，她屬于超生好幾個的類型了，因此她肚子里的這個是不被政策允許生下來的。恰逢那次來抓她的三個人全是男的，剛開始他們想溫柔地對待她，輪流給她做著各項思想工作，希望她能覺悟，積極配合她們的工作。但直到三個男人好話歹話全說了一遍，說得口干舌燥耐心用盡之時她還是不為所動，而且還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潑耍賴起來，于是他們決定放棄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想要親自上前去押解她。面對三個男人明顯的意圖，沒想到這次她倒是順從地站了起來，這讓三個男人同時舒了一口氣，以為看到了希望。只是輕松沒多久，卻在下一刻被她自導(dǎo)自演的一出大戲嚇得臉紅心跳，任憑三個東奔西走做了大半輩子計劃生育工作也算是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中年男人，也一時沒了主意，這簡直大大超出了他們對于女人的認(rèn)知，事后他們甚至有點懷疑當(dāng)時站在他們面前的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原因是在她站起來的瞬間，她以極其快速精準(zhǔn)的手法脫掉了自己下身的褲子，就這么赤條條坦蕩蕩的迎視著三個男人的目光，三個工作者誰也沒想到她竟會來這么一招，頓時臊得放開了她，并同時轉(zhuǎn)過身去大聲呵斥她趕緊把褲子穿上，而她如愿地利用這三個工作者的不知所措快速地鉆進(jìn)玉米林，從而保住了她的第六個孩子。

生下第六個女兒后，她迫切地想要生一個兒子，但計劃生育又很緊張，怎么辦？思來想去，辦法終于是被想出來了，那就是舉家搬遷，搬到哪里？當(dāng)然不會是大城市，是搬去山里，遠(yuǎn)離人煙的地方，她勵志要在那里生下一個兒子后在雄赳赳氣昂昂的回來。

橋邊，那的確是個遠(yuǎn)離人煙的地方。橋邊四面全是山，山上長滿高大的松樹的低矮的灌木叢，能去那里的人，不是一些放牛的調(diào)皮孩子，就是一些上山打野味的閑人，平常的人一般不會去那個地方。人們嫌那個地方瘆的慌，樹木陰翳沒有生機(jī)不說，據(jù)說以前那里還是人家扔死孩子的地方，聽老輩的人們講，那里晚上還能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呢，嚇得一般膽小的人都不敢往那里鉆。不過，現(xiàn)在那里死孩子到?jīng)]有，一些深坑地洞倒是不少見。那些洞口有的是垂直的，有的是橫向的，有的是以前人們挖煤留下的，那些洞口現(xiàn)在還遺留著大量的碎煤屑，時日久了，洞口被蕨草和灌木叢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要不仔細(xì)看的話，還真不知道那里有個洞。還有一些洞連老一輩得人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留下的，那些洞口都是垂直的，沒有人知道那些洞到底有多深，曾經(jīng)有人用一根長竹竿去試了一下，結(jié)果竹竿直直地掉了下去，好半天才聽到底部傳來細(xì)細(xì)的回音。所以大人們一般都會看好自己的小孩，不讓他們到那些山頭上去，害怕會發(fā)生事故。

后來林業(yè)局的規(guī)劃了塊地方，用來種草藥，所以那幾座山頭比較平緩的地帶都用來種了草藥，現(xiàn)在那里還散落著一些不知名的草藥。而草藥種好后總要有人來管理看護(hù)，鄧?yán)险呔褪沁@個管理草藥的人。鄧?yán)险邅砗螅S草藥一起完工的還有鄧?yán)险咭院笠幼》孔樱鞘且患猛链u砌成的瓦房，不大，但只住鄧?yán)险咭粋€人是足夠了。
鄧?yán)险呷嚺d全，五十多歲，方塊臉，個子不高，有點羅圈腿，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看著有點像跛腳。他具體來自哪里，彭家?guī)X的人并不是很清楚，只聽說他是被自己的兒子媳婦給趕出來的，現(xiàn)在到處給人家看門賺點小錢糊口。但這些都只是彭家?guī)X一些好事者的聽說，至于事實是怎樣的，沒有人去真正考據(jù)過。因為鄧興全平時為人和善謙遜，所以彭家?guī)X無論男女老少在提到他時都習(xí)慣用鄧?yán)险邅矸Q呼他，漸漸地人們也就淡忘了他的全名。

鄧?yán)险咴跇蜻吙戳巳甑乃帲觊g他除了感趕集日出來采購一些生活用品之外，很少和彭家?guī)X的人往來。但即便是在這樣封閉的情況下，橋邊還是傳出了許多聳人聽聞的故事，每一件都在彭家?guī)X引起了不小的沸騰，每一件都讓彭家?guī)X對橋邊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分。

先來說說鄧?yán)险呖匆婒叩氖掳桑墒菍?dǎo)致鄧?yán)险唠x開橋邊的最直接原因之一。據(jù)鄧?yán)险呤潞蠡貞浾f，那天晚上它和往常一樣在外面用涼水沖洗好腳后就準(zhǔn)備關(guān)門睡覺了，但不知為何，當(dāng)他走到床邊時沒由來的心口突然一陣慌亂，他說就算是打死他他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他還以為是太累的緣故，因為白天鋤了一天的草。他邊在心里暗罵自己老骨頭不中用邊褪去身上的外套，當(dāng)他正準(zhǔn)備彎腰吹燈的時候，卻聽到頭頂傳來了嗤嗤的聲響，他還以為是耗子之類的，等抬頭向上看時，卻被猛地嚇得跌倒在地上，一條大蛇像扭麻花辮似的盤桓在房梁上，正居高臨下朝他興奮地吐著信子，他當(dāng)時以為自己完了，會死在那里，但那條蛇除了吐信子外似乎并沒有多余的動作，最后他還是強(qiáng)撐著一口氣手腳并用地爬了出來，一路叫喊著向彭家?guī)X的人家戶跑去。

當(dāng)晚聽到這個消息的彭家?guī)X的男人們舉著棍子和手電筒就浩浩蕩蕩地朝著橋邊出發(fā)了，準(zhǔn)備去會一會那條嚇得鄧?yán)险呤Щ曷淦堑拇笊摺Ｄ懘蟮脑诼飞仙塘空f，要去把它捉來燉肉吃，是鬼是神，吃到肚子里最后也只是一泡屎。迷信的則是遙遙頭，心里想，他只是礙于情面的去看看，他可不參與這些人的打殺，以免以后遭報應(yīng)。可無論怎樣想，這些都只是還未看見蛇時的幻想，現(xiàn)實是當(dāng)一行人到達(dá)橋邊鄧?yán)险叩淖√帟r，只見房門開著被山風(fēng)吹得咯吱咯吱的響，屋里的煤油燈已經(jīng)熄滅了。等眾人舉好棍子做好攻擊的姿勢將手電筒射向房梁時，那里有蛇的半邊影子，別說是蛇，房梁上連蛛網(wǎng)塵灰都沒有，除了房梁就是房梁，不死心的眾人翻找了家里的每一寸地方，連屋前屋后的草叢也不放過，但就是沒有看到哪里有蛇。于是眾人便合計了，大晚上的，鄧?yán)险卟粫敲礋o聊，給眾人唱一出空城計，再說橋邊本來就是個是非之地，神神鬼鬼的誰知道都有些什么。最后大家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tài)幫鄧?yán)险哒埩讼壬Z轟烈烈地在橋邊安了一次神。

不過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蟒蛇的余溫剛剛消散沒幾天，鄧?yán)险哂袨槿藗儙砹烁玉斎说氖虑椤Ｗ詮目吹津哌^后，鄧?yán)险呔驮跊]有安寧了，如他坐在屋里時，很多次都聽到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而當(dāng)他開門出來看時，又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更讓人害怕的是，每逢半夜醒來，他總是能聽到嬰兒的啼哭，隨后是婦女的歌聲。幾次三番下來，鄧?yán)险呓K于是受不了了，人也消瘦了一大圈，逢人便說有鬼要來索他的命了，彭家?guī)X的人除了勸說他放寬心些，冤有頭債有主，就算是鬼他也不會隨便找人麻煩之類的，就再也幫不了他一些實質(zhì)性的忙了。幾天后，鄧?yán)险呤帐靶心译x開了，橋邊再沒人敢去了，因為沒有人看管，藥材也沒能繼續(xù)種下去，那里就這樣又荒蕪了下來。

鄧?yán)险呷チ四睦铮砑規(guī)X的人們并不是很清楚。有人說他回去了老家；有人說他去了別處繼續(xù)給人看門；也有人說他可能活不了多久，畢竟是被鬼盯上了；鄧?yán)险叩碾x開就像他的到來一樣給人們留下了一個迷霧，但從沒有人真的想要上前去把這迷霧解開。自鄧?yán)险唠x開了，彭家?guī)X的人們流傳出這樣一句順口溜，并世代的相傳著：橋邊有條大蛇，它一會兒變成女人唱歌，一會兒變成小孩哭鬧，那蛇一定是妖精變成的，專門等在那里勾人的魂。

就是這樣一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橋邊，方順家居然要搬到那里去，聽說了這件事的人們明面上雖然不說些什么，但心底早就替方順家害怕了幾百回了。當(dāng)然，這些人里，同情的有，等著好看好戲幸災(zāi)樂禍的也大有人在，反正又不是讓他們?nèi)ィ凑麄円呀?jīng)有兒子了，所以他們也沒必要真的去害怕什么，等著看結(jié)果就是。而同情的呢，則是憐憫方順和那幾個孩子，比起左秀，人們覺得方順和那幾個孩子是值得可憐的。人們在私底下悄悄議論說，看來橋邊也敢去，方順家這次怕是要不生兒子不回頭了，人們還在討論方順家到底要生到第幾個才會生一個兒子出來時，沒想到，這才搬去半年就被計生委的盯上并引了產(chǎn)，而且還是個已經(jīng)成型的兒子，這不能不讓人們感到震驚。

至于第七個被引產(chǎn)的是兒子還是女兒，其實彭家?guī)X的人們并沒有誰真的親眼看見過，他們是從左秀一次又一次辱罵計生委的的話中堅定不移地相信那一定是個兒子，要不然她都生了這么多個女兒了，也沒見她對誰上過心。

彭家?guī)X的人提起左秀，大多是不屑的，甚至是厭惡，因為在他們看來，她為人妻沒有為人妻的樣子，為人母也沒有為人母的樣子，做人還那么歇斯底里，這不能不讓這些骨子里充滿道德感的人們的厭惡。三嫂雖然也討厭左秀，但她的感情要淡得多，別人做人是什么樣的，她管不著，也不想管，但為人母親的，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管，這點她很不認(rèn)同，雖然生的都是女兒，但那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再艱難也得好好養(yǎng)著，不能讓人看了笑話。作為女人，她太能知道女人生育的痛苦，分娩的痛苦，她更明白生不出兒子要承受的壓力。她現(xiàn)在雖然是有兒子了，但兒子并不能分擔(dān)她身體的疼痛，所以她不能像一嫁進(jìn)門就連生了兩個兒子的張?zhí)m一樣笑的那樣輕松愜意。她知道現(xiàn)在的左秀就像以前的自己，甚至比自己還要慘上好幾倍，但不管怎么慘，都已經(jīng)這樣了，就更要好好教養(yǎng)女兒，將來她長大了知事了也才不會怪你，別人不把你當(dāng)回事，自己家的還能不當(dāng)回事嗎？
 
三嫂還在胡思亂想時，彭三哥的聲音卻從土的另一頭傳了過來，他讓三嫂趕緊收拾，看樣子天是要下雨了。三嫂這時才重新抬起頭來看天空，先前那么鮮明的太陽此時已被一朵朵的烏云籠罩著，蜻蜓成群結(jié)隊低低地飛過莊稼地，蚊子也多了起來，這才多大一會兒工夫，大地就呈現(xiàn)出一片晦暗，這是要變天的節(jié)奏啊！果然，七月的天說變就變，三嫂拖著兩條沉重的腿，急忙去撿散落在地里的土豆，也許雨一會兒就要下了，她得快點。
 
作者簡介：

本名陳明艷 ，筆名：榆溪，就讀于重慶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