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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經(jīng)

 
 
趙卡(劉不偉/攝)
 
作者簡介:
趙卡,本名趙先峰,1971年生于內(nèi)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現(xiàn)居呼和浩特。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作品散見于《紅巖》《山花》《草原》等刊物、選本。

 
昭和十八年冬,日軍26師團長后宮鶉指揮察哈爾派遣兵團的獨立混成第1旅團和11旅團開始攻打殺縣。年初的時候,汪精衛(wèi)的南京政府就已經(jīng)向英國和美國宣戰(zhàn)了,所以,加上東亞同盟軍和蒙疆騎兵,打下殺縣很順利。只有遠山真二在這場戰(zhàn)役中負點輕傷,打完殺縣,他就留下來駐防,并升成了司令。
支那的政府軍實在不堪一擊,這倒大出遠山真二的意料,他是自華北事變后一直沿著長城線打過來的,像殺縣這種彈丸之地,雖傅作義布了重兵把守,但是一個上午就解決了。不過,殺縣的人卻作風(fēng)悍塞,拿著粗陋不堪的武器也敢抵抗,遠山真二就是輕敵了,胳膊上掛了彩,一氣之下,他進了城,沿途槍殺了九個打完了子彈的南軍,還嚇死三個老弱病殘。
駐防剛開始,遠山真二發(fā)現(xiàn),這塊地方的支那人,一到夜里都在大吃二喝,有時喝到后半夜,很多男人還喝得大醉,呼哈咿大笑著唱聽不懂的民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里根本沒發(fā)生過任何戰(zhàn)事。翻譯說,這里的人很雜,這些歌大多是葷素搭配。
26師團一路向西打,留下來駐防的,除了遠山真二和二十名疲憊不堪的憲兵,還有東亞同盟軍,保甲自衛(wèi)團,民練自衛(wèi)團,和他一樣,那些憲兵大多來自日本的農(nóng)村。遠山真二的老家在本州島的山梨縣,和帝國首都東京相鄰,他最驕傲自己的老家在日本第一高山富士山下,那里被茂密的森林覆蓋著,父母親和別人一樣,除了種植葡萄便是養(yǎng)蠶,不像支那的殺縣,窮山惡水,刁民遍地,自從他奉命駐扎以來,沒有一天沒刮過風(fēng)。
“這里一年刮兩場風(fēng),”翻譯祁富貴和遠山真二說,“一場從春刮到冬,另一場由冬刮到春。”
作為帝國陸軍士官學(xué)校的優(yōu)秀學(xué)生,遠山真二對敵國支那有所了解,和富庶的江南相比,塞北這地方,按他們綏遠省政府主席傅作義給蔣介石的報告說,真是“苦寒之地”。遠山真二不愛說話,一方面他聽不懂殺縣的方言土語,另一方面他實在不喜歡呼朋引伴,他就是一個埋頭干實事的人,如果不是軍部一紙調(diào)令,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東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地域環(huán)境科學(xué)部研究土壤和造園科學(xué)。戰(zhàn)爭這種機器,一旦開動起來,人人都是其中的一個零部件,受它的束縛和奴役,慢慢就變成了怪物。軍部就是法律,法律的條文是死板的,遠山真二心里清楚,離開本土,玉碎異國,也許是他的宿命。
整頓治安是遠山真二駐防殺縣以來的第一件大事。殺縣往北10里是山,往南20里是黃河,東西是一無遮攔的平原,水路旱路都暢通無阻,當(dāng)?shù)氐纳劫\土匪動不動結(jié)伙而來搶掠,搶掠的對象除了當(dāng)?shù)厣虘簦袝r還有皇軍的輜重給養(yǎng)。據(jù)殺縣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禿子介紹,在皇軍沒來之前,山賊土匪除了搶掠商戶財主,南軍的物資給養(yǎng)被搶更是家常便飯。南軍就是晉綏軍,征剿了幾次,多無功而返。八路軍游擊隊反倒安然無恙。“為什么,八路很厲害么?”遠山真二不解地問。“厲害?”云二禿子笑豁了牙,“太君,八路軍游擊隊窮得快連褲子都穿不上了,搶他們什么呀,要搶也只能搶幾只餓虱子。”
那就先拿山賊開刀了。山賊里面,名聲最大實力最強的一股是苗連長,擒賊先擒王,遠山真二懂這個。一旦遠山真二決心已下,憲兵隊和東亞同盟軍、保甲自衛(wèi)團立馬行動起來,如果不除掉苗連長,殺縣這個年看來不好過。
“賈桑,”遠山真二問東亞同盟軍司令賈發(fā)財,“苗連長就是這片兒的土匪首領(lǐng)嗎?”
“不,不是的太君大人,”賈發(fā)財用一種使遠山真二吃驚的口吻說,“這兒的山賊土匪少說也有一百來股,誰也不聽誰的。”
“一百來股,”遠山真二真的有點吃驚,“真的,有這么多?”
“這還少說了呢,太君。”賈發(fā)財呲著兩顆大獠牙說。
賈發(fā)財還真沒騙遠山真二,殺縣土匪之所以名聲在外,絕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據(jù)《殺縣通志》載,殺縣的土匪自同治年間就有了,歷屆官府均有征剿,無奈匪“愈聚愈多,愈多愈強,兵至則散,兵去復(fù)聚,致蒙眾益加驕橫,先放槍炮,見無隊兵抵御,即打破門窗入局搶掠一空”。對殺縣土匪犯下的這些卑鄙惡行,遠山真二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憤怒,他現(xiàn)在是一方領(lǐng)地的主子,不能對此毫無感覺,尤其是這大大小小的土匪都威脅到了皇軍補給,那就得動真格的了。
“八格牙路!”遠山真二的眼睛里噴出三丈火苗,“格殺勿論,一個不留。”
 
滾滾黃風(fēng),氣勢洶洶地彼此撕扯著。
這風(fēng)太大,還渾濁,裹挾著泥沙,刮得人都不住地搖晃。剿匪隊伍由東亞同盟軍司令賈發(fā)財打頭,遠山真二坐鎮(zhèn)中軍,朝苗連長的老巢撲去。苗連長的老巢在殺縣的西北面,離縣城也就十幾里,按說不遠,關(guān)鍵是難行,路上坑坑洼洼不說,亂石太多,都是天然絕佳的掩體,如果部署一支小分隊,行軍的腦袋都是無遮無蓋的活靶子。
“太君放心,”賈發(fā)財滿面灰土地匯報,“路上連只雞都沒,苗連長沒有任何防備,鐵定完蛋,只是你看這天……咳咳……”
遠山真二被哭嚎的黃風(fēng)扯動著,感覺屁股稍有不穩(wěn)就會從馬上跌下來,這陌生而激憤的風(fēng)像重機槍的掃射,他在日本真沒見過。他的老家山梨縣也是山地,雖說降水量較少,冬季寒冷,夏季涼爽,但沒這種不說話也往嘴里灌沙子的風(fēng)。
“噗,噗噗,噗!”遠山真二低頭吐了幾口唾沫,竄進嘴里的沙子太磣牙,他感覺自己的喉管里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賈桑,這什么滴天……昏天黑地?”
賈發(fā)財也低頭吐了幾口摻沙子的唾沫,遠山真二問他話,他沒聽清,這種沙塵天氣,話說出來如果不及時兜住就蕩然無存了。他在這塊地方生活了十幾年,別的不敢說,對風(fēng)沙太了解了,就像翻譯祁富貴當(dāng)初和遠山真二說過的,這里一年刮兩場風(fēng),一場從春刮到冬,另一場由冬刮到春。馬上要過清明節(jié)了,這狂暴的風(fēng)每年如期而至,比女人的月經(jīng)還準,像子孫繁衍,對殺縣分割包抄,一直到吹開土地,人們播下糧食種子為止。
“太君,”賈發(fā)財指了指天,羊叫似的,“沙塵暴,不能再前行了?”
仿佛神明在顯示它無堅不摧的威力,誰膽敢忤逆誰就必須接受災(zāi)難性的懲罰。“八格牙路!”遠山真二迫于風(fēng)沙的障礙,只好停步,恨恨地罵了一句,他感覺真是在趕往一個未知世界,而那個未知世界充滿了恐怖。
收兵回到縣城后,風(fēng)沙慢慢減弱了,很奇怪。遠山真二望了望天,吐了幾口攪拌了唾液的沙子,第一件事就是洗一個澡。
“賈桑,”遠山真二洗完澡,喝了茶漱漱口,問賈發(fā)財,“殺縣的土匪哪個山頭的最厲害?”
賈發(fā)財朝遠山真二彎下身子,想湊到他耳邊說話,這時,遠山真二也彎下腰,似乎很嫌惡他似的用撥火鉗子撥著腳邊火盆里的紅炭,賈發(fā)財驀地立起身來。“太君,您聽說過中國有句古話叫擒賊先擒王么?”賈發(fā)財瞟了一眼遠山真二的腳丫子說,“在殺縣,最大的土匪就三股。”
“嗯?”遠山真二的眼睛盯著賈發(fā)財,示意他說下去。
“哪三股呢?”賈發(fā)財把臉往前湊了湊,站在原地指手畫腳,“苗連長是一股,有個一百來人,在殺縣的西北面山里。楊喇嘛是一股,差不多三百來人,在殺縣的東南河邊兒上盤踞。最厲害的是達爾古,往北翻過山的小召草地,聽說有五百多人,關(guān)鍵他們是馬匪,來無蹤去無影。其他的,也有厲害的,不過和他們?nèi)杀绕饋恚€是差了不是點兒些兒,唔,對了,河西的二長條這幾年也老過來搶掠。”
“嗯。”遠山真二輕蔑地哼了一聲,又開始不慌不忙地用撥火鉗子撥火盆里的紅炭,紅炭像正當(dāng)頭的太陽烤著他的雙腳。遠山真二竟然有了輕微的睡意,如果這盆紅炭是一叢花,他就會睡在這叢花下,身上最好落滿枯萎的花瓣,沒有喧嘩聲,醒了可以吃到家鄉(xiāng)的水果,葡萄、桃子和李子,山梨縣可是日本最大的桃子和葡萄產(chǎn)地。
這時,衛(wèi)兵扔進來兩個人,遠山真二像被野薔薇刺了一下“喲”出聲來。他看了一眼翻譯祁富貴,祁富貴睜圓了眼睛,對匍匐在地上的兩個人厲聲喝問,“怎么回事?”
“太君,太君,”彎腰站起的一個像裝了滿腔委屈,“他砍了我家的樹,那樹是我太爺爺栽下的,連錢也不掏就想拿走……”
始終匍匐在地上的另一個像受了天大的侮辱,頭也不抬哭哭啼啼地搶斷話說,“太君,你別聽他胡說,那樹是我祖爺爺栽下的,他不講理啊!”
“他們是良民嗎?”遠山真二瞧著兩個打官司的人,問祁富貴。
“應(yīng)該是,”祁富貴瞅了瞅遠山真二的面色,“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本縣的良民打官司都找皇軍,皇軍斷事公平。”
聽了翻譯祁富貴的諛辭,遠山真二突然像一個年高可敬的長者笑容可掬起來。這些年帝國軍隊在支那如推土機一樣攻城略地,殺人放火,壞事做盡,遠山真二知道,滾滾罵名是免不了的,但突然有人說皇軍斷事公平,感覺就像一個人在漆黑的夜里行路竟有螢火蟲飛來,有一點亮光算一點亮光。
“剿匪的事再想個完全的方案。另外,”遠山真二對賈發(fā)財說,“你的部下紀律不行,要從嚴管束,知道嗎,嗯?這兒沒你的事兒了。”
“是,哈依!”賈發(fā)財不作任何辯駁,給遠山真二鞠了一躬,退了兩步,出去了。
兩個打官司的家伙都半農(nóng)半工模樣兒。彎腰站著的那個身材高大,一根腰帶勒著一張寬大的短毛羊皮,禿頂,眉毛很濃,臉上栽了半臉黑胡須,眨巴著一對兒狗眼。匍匐在地的這個像在祈禱,一件圓領(lǐng)汗衫胡亂敞開,露出了火藥色的鼓起來的肚皮,表情嚴肅。別看遠山真二駐守殺縣有段時間了,他還真沒如此認真地打量過本地人,他把那兩只累了的腳又往火盆前伸了伸,神情舒適,眼睛在眉毛下像炭火發(fā)光。他覺得這兩個找他斷事的家伙都不如他的兩只腳丫子好看。
“砍樹的不行,”遠山真二的頭朝后仰了,“砍樹的良心壞了,今后,支那人,砍樹的不行。”
斷了這個再簡單不過的案子,遠山真二順便發(fā)了一條命令,全縣境內(nèi)未經(jīng)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砍樹,違者格殺勿論。“今晚吃火鍋,”遠山真二覺得餓了,和祁富貴說,“涮羊肉,快去準備,把賈發(fā)財云二禿子也叫上。”
祁富貴麻溜地張羅去了。
銅火鍋是在縣公署保安科支起來的,木炭燒得正旺,遠山真二坐在爐邊,翻騰的蔥花香菜沫子湯水帶著一陣香味從鍋里沖出,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若隱若現(xiàn)一種快意和痛苦攙雜起來的表情,這表情中國人是沒有的,一眼看去很謙敬,眨眼間又變得嚴肅。眾人忙不迭往鍋里夾羊肉,肉片翻滾間就熟了,遠山真二先夾了一筷子,那筷子和他本人一樣,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神氣。
“你們殺縣也就有個羊肉能吃,還得是清水煮,不過呢……”遠山真二下頦突出,牙槽兜住了肉,頓了一下說,“但凡你們殺縣人想展露一下對烹飪的理解,不管怎么煎炒烹炸涮,都是一個結(jié)果……”
“什么?”云二禿子梗著白皙光滑的牛脖子問。
“糟踐!”遠山真二咽了羊肉說。
 
清明前后,點瓜種豆。這個時節(jié),風(fēng)就沒有狼吞虎咽那股勁兒了。
在村人們忙著耕種的時候,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們也沒閑著,自遠山真二駐兵殺縣以來,他跟著賈發(fā)財學(xué)會了逛窯子。殺縣的窯子分高低兩種,低檔窯子屬于下九流人玩的,便宜,比如打立樁,窯姐兒脫掉一個褲腿,坐在炕沿邊,兩手撐著身子后傾,嫖客站在地上干,才一塊錢,那叫一個便宜呀!拉鋪,也就是全脫,上炕辦,也不貴,才一塊五毛錢。這兩種都不費時,完事就結(jié)賬。最貴的過夜,頂死兩塊錢。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們肯定不玩這種不上道的,高檔窯子沒有立樁和拉鋪,白天接人,天黑走人,黑白班都是三塊錢,飯要到館子叫,還要給跑腿兒的小費,這都是老規(guī)矩,去館子買飯,零錢一般不主動給你返回來了。吃飯的檔次和小費,嫖客隨意,像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們都要面子,窯姐兒們基本都抽煙,有時連煙都管了。
“對治理殺縣有點松懈了。”一天,遠山真二逛完窯子回來,很自責(zé)。
賈發(fā)財卻不以為然。殺縣這個自古民風(fēng)悍塞的地方,按日本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說法便是,支那人良心大大滴壞了,其實何止殺縣這個地方良心大大滴壞了,在日本人眼里,凡是不認可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圈的都不是良民。“當(dāng)然。”賈發(fā)財回答遠山真二說,“凡是不聽皇軍擺調(diào)的,得來硬的,抽狗日的!”
遠山真二搖搖頭。
遠山真二騎的馬不錯,高高大大的,鬃毛披在馬脖子,漂亮極了。賈發(fā)財上前討好大洋馬,摸了摸馬鬃,看見馬的一只眼有點紅,有點女聲女氣地問:“太君,您這馬的眼睛……紅了?”
馬在原地立著默不作聲,仿佛默認了賈發(fā)財說的事實。
“都快夏天了,風(fēng)沙還是有一股沒一股的,”遠山真二下了馬,手里搖晃著漂亮的馬鞭子,把臉湊到馬頭跟前,像是仔細辨認馬的眼睛是不是紅了。“嗯,紅了,找獸醫(yī)看看,這個鬼地方,得想辦法把風(fēng)沙治了。”
賈發(fā)財背轉(zhuǎn)身子,暗自笑得膝蓋差點掉在地上。
“賈桑,等馬眼好了,還得剿了苗連長,殺一儆百,你滴明白?”
“哈伊!”賈發(fā)財打了一個立正。
誰知過了幾天,沒等遠山真二再興兵剿匪,匪倒殺上門來了。賈發(fā)財慌里慌張地向正逛窯子的遠山真二報告,自打得知遠山太君下決心剿匪的消息,苗連長聯(lián)合了楊喇嘛、達爾古組成了一支一千七八百人的隊伍氣勢洶洶反攻殺縣,打著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的大旗,揚言要生擒遠山真二活剝?nèi)毡竟碜印?br /> 這倒讓遠山真二愣了一下,他從賈發(fā)財驚疑的目光里,又一次窺得支那人交織著的恐懼和希望的矛盾心理,他們永遠不會和皇軍一心,但又得依靠皇軍。遠山真二如遠山一樣巋然不動,賈發(fā)財看到了一副強而有力且略帶憂郁的側(cè)影,然后是一壺酒,一個炒肉片,一碗小米飯,一小搪瓷盆加了鹽、胡椒面、辣椒面、蔥花、香菜的高湯。
“賈桑,”遠山真二像一頭被圍捕的野獸,憑著惱怒而非絕望加速了他的血液循環(huán),胃口陡然間大了起來。“你說我現(xiàn)在想到了什么?”
“什么啊,太君?”賈發(fā)財?shù)暮斫Y(jié)像點了一堆火。
“他們在哪兒?”
“就在城外。”
“想到死,哈哈!”遠山真二狂怒地把酒壺摔了稀巴爛。
遠山真二全副武裝上了城門樓,發(fā)現(xiàn)土匪們用一種奇怪的陣勢圍到城下,東一堆西一撮,有騎馬的,有騎驢的,大多數(shù)人都穿著破衣爛衫握著叫不來名字的武器站著,連鞋子都補丁摞補丁。一個南軍裝束的瘦子騎一匹鐵青色的瘦馬,馬鞍上掛著兩把彎刀,一頂寬沿氈帽半遮了他的臉,旁邊一個騎白馬的大塊頭陪著。
“這些破破爛爛的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遠山真二問。
“那個瘦子就是苗連長,旁邊的八字胡大個子就是達爾古。”賈發(fā)財和遠山真二說。
遠山真二微微點了點頭,沒吭聲。
土匪們不知誰先扔了一個手榴彈,炸起一缽子泥土,然后,苗連長催馬往前走了幾步,遠山真二見他勒住馬韁,朝后看了看,然后回頭,開始仰了脖子。喊起話來:
“殺縣的鄉(xiāng)親們!自1931年九一八以來,中國大半河山落到了小日本王八蛋手里,生靈涂炭,百姓遭殃,也包括鄉(xiāng)親們你們在內(nèi),不過不要怕,有我們吶……看到?jīng)]……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職責(zé)就是守土衛(wèi)國,保護鄉(xiāng)親們不受小日本王八蛋的侵犯……就是說,我們不能旁觀……就是說……”這位苗連長可能真沒讀過幾天書,有點說不下去了,毒辣辣的日頭下,他的油臉發(fā)起白來。
“機槍準備!”遠山真二打量著苗連長說。
“……就是說,我們要同仇敵愾,勇于殺敵……”苗連長又說不下去了,兩條眉毛痛苦地彈動著。
“打!”遠山真二戴著白手套的手揮了一下。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機槍子彈像一千條鰱魚搶鉤似的朝苗連長撲去,苗連長的馬洪水一樣飛逃而走,子彈撲空了,射在地上濺起點點黃塵。遠山真二居高臨下觀看到了苗連長的狼狽相,那個叫達爾古的八字胡大個子,估計是氣瘋了,催馬跑前跑后,嘴里嚎叫著,掄起鞭子抽打想逃的兵,那些兵有的胡亂放槍,有的干脆頭也不回,全力以赴朝安全的地形跑了。
“吆西,”遠山真二命令賈發(fā)財,“給我追,不降的,一律格殺勿論!”
“哈伊!”賈發(fā)財?shù)纛^扯了一嗓子,“弟兄們,給我追,抓了苗連長,皇軍有賞!”
苗連長、達爾古、楊喇嘛三個人分三個方向帶著各自的部下飛奔了,負了傷的坐在地上舉著手,還有一些沒負傷的,干脆沒跑,加起來大約有一百多人。賈發(fā)財把這些人押回了城,遠山真二大喜,吩咐先把手腳還利索的關(guān)起來,負傷的找個地方簡單包扎一下。
 
自從打敗苗連長的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后,遠山真二剿匪的信心大增,一鼓作氣,連著又連端了兩個匪巢,嚇得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再也不敢劫掠滋擾皇軍,殺縣治安一時成為華北模范。
“遠山太君,自從您來了后,我們這里大變樣啦!”殺縣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禿子給遠山真二豎大拇指。
“唔,嗯嗯!”遠山真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肉麻的恭維,他很受用。
遠山真二駐殺縣以來的第二個春節(jié),天降了一場大雪,像白色的蘆花鋪了漫山遍野,太陽一出來,把人眼睛刺得睜不開。殺縣城里的男人們忙乎著打雞罵狗備年貨,娘兒們也累得哇哇尖叫,燒酒作坊每天人滿為患,一派祥和之氣。大年初一,賈發(fā)財、云二禿子等殺縣有頭面的人聯(lián)合了幾個地主來給遠山真二拜年,遠山真二烤著爐子,按本地禮節(jié)與他們一一作揖,互致了吉祥話。
“賈桑、云桑,”遠山真二搓著手問,“聽說山里有一座玉佛寺,有嗎?”
“有啊,有啊,”賈發(fā)財搶著說,“就在山里,不算遠,快四百年了吧,您的意思……”
遠山真二站起身撣了撣棉圍袍,高興得眼都斜了。“那就明天去拜拜。”
玉佛寺大約建于明萬歷七年,坐北朝南,不算大,香火也一般,但伽藍七堂式主體和沿中軸線的牌樓、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東西配殿、廂房等建筑一應(yīng)俱全,不過,僧人和打雜的加起來也沒五個人,靠了附近的幾個地主和城里信佛的商戶施舍維持著。遠山真二一行十幾個人騎著馬走了半個晌才到,一個瘦小的喇嘛接待了他們,賈發(fā)財指了指說,“這是玉佛寺的住持奧登喇嘛,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功力深厚。”
“哦,奧登喇嘛。”遠山真二很虔誠地雙手合十,鞠了一個小躬。
“太君,太太……”奧登喇嘛一時不知所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雙手合十垂首低眉。
按本地風(fēng)俗,遠山真二到廟的正殿上了三炷高香,面色嚴肅,嘴唇蠕動,除了翻譯祁富貴,賈發(fā)財、云二禿子不知道他在默念什么,豎了半天耳朵也沒聽懂。上香儀式完畢,遠山真二提出在廟宇周圍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奧登喇嘛陪著。
白雪覆蓋的山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倒給人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遠山真二把手捂在嘴邊哈了哈,冒著白氣說:“不如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富士山美。”奧登喇嘛小心翼翼地陪著笑,他沒見過富士山,只能瞎點頭。
“山上的樹快被砍光了,”奧登喇嘛垂頭喪氣地說,“雪一化黃塵灰土又起來了。”
離開玉佛寺之前,遠山真二給圍著他的人說:“有個叫讓·焦諾的法國作家寫過這樣一個故事,阿爾卑斯山下的普羅旺斯高原原本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干旱地帶,當(dāng)?shù)卮蟛糠志用袢淌懿涣诉@里的氣候紛紛遷離,沒想到一位55歲的牧羊人卻選擇從山腳下的平地搬到高原,在這片荒山野地播種樹苗。有一天,他與一位苦覓水源的趕路人相遇,他告訴趕路人:這片高原因為沒有樹,正走向死亡。他已經(jīng)退休,正好可以擔(dān)負起拯救大地的任務(wù)。十年之后,趕路人再次來到普羅旺斯高原,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全長11公里的森林,又過了十年,趕路人第三次來到這里時,漫山遍野已全是樹木。”
“太君的意思是……”奧登喇嘛撓了撓光頭問。
“大師平時念什么經(jīng)?”遠山真二問。
“金剛頂經(jīng)……大日經(jīng)……還有……”奧登喇嘛又撓了撓光頭。
“我的意思是……”遠山真二激動地說,“我要念草木經(jīng)。”
回到城里后,遠山真二就開始部署植樹種草的計劃,每年十萬棵,十年之內(nèi)讓殺縣達到他家鄉(xiāng)山梨縣三成的水平。
“遠山太君,”賈發(fā)財半信半疑地問,“您這是要動真格的?”
“當(dāng)然真的,難道皇軍是開玩笑?”遠山真二直視著賈發(fā)財?shù)睦仟N神情。
“我是說,太君您不知道,”賈發(fā)財歪扭了一下身子,“植樹治沙難倒不怕,關(guān)鍵是沒水啊。”
“唔?嗯,”遠山真二覺得賈發(fā)財說得在理,他想了想,但植樹種草的意志毫不動搖。他問:“你說從哪里可以取到水?”
賈發(fā)財本來是想實打?qū)嵉母嬖V遠山真二,在殺縣治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源、樹種、人力、錢糧等等每一項都不是個小工程,尤其在開始的時候,困難重重,沒想到這位遠山真二太君一根筋,還當(dāng)真了,把殺縣真當(dāng)成他們?nèi)毡镜膰烈恕?br /> “除非從黃河取水,但……”賈發(fā)財用一種恭敬的口氣和遠山真二說,“殺縣沒有會開渠的人呀。”
“開渠的人?”遠山真二也撓頭了,“哪里有會開渠的人?”
“據(jù)我所知,”賈發(fā)財吞吞吐吐地說,“除了河套的王進財,誰也開不了渠。”
 
過完二月二,遠山真二利用包頭城防司令部的關(guān)系,把河套的大地主王進財“請”過來了。皇軍辦事的效率,那真是雷厲風(fēng)行,賈發(fā)財背地里使勁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他有點后悔自己不分場合賣弄聰明。
提起王進財,西至寧夏東到歸綏,河套的大地主之名不是蓋的,半輩子鉆研開渠技術(shù),挖出來的渠可灌溉八萬頃地,最厲害的時候擁有二十八個公中,七十多個牛犋,耕種熟田近萬頃,為他種地的佃農(nóng)近十萬人,每年收糧食三十多萬石,飼養(yǎng)的大牲口有四千多頭匹,豬羊十二萬頭只,除此之外還有油坊、粉坊、酒坊、炒米坊、磨坊、黑白皮件坊,等等。
“王老先生,敝人久仰先生大名,”遠山真二先給王進財敬了茶,然后深鞠一躬,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殺縣自清開耕以來,雖臨黃河便利,不百年竟沃壤變荒丘,尤以刁民為墾私田而盜采伐林為甚,致沙塵破季連綿,居民苦不堪言,今不才愿傾力治沙,但困于灌溉,特滋擾老先生幾日,為了大東亞共榮,還請多多關(guān)照。”
王進財都七十多歲了,身板兒還算結(jié)實,但耳朵不太好使,不過,他來之前大致知道此行的意思了。他客客氣氣地對遠山真二的盛情致了謝意,謝完,他像只家養(yǎng)的老狐貍轉(zhuǎn)了幾圈眼珠子,捋著山羊胡子說:“那還等什么呀,先勘察地形。”
王進財?shù)姆e極態(tài)度讓遠山真二很意外,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良民典范。
沒用一個月時間,賈發(fā)財陪王進財跑遍了殺縣境內(nèi)的黃河新流和故道,每到一處,王進財都毫無保留地教賈發(fā)財仔細察看地形、土壤和河水的緩急。遠山真二一看賈發(fā)財還挺上心,索性免了他的東亞同盟軍司令,專事河務(wù)和灌溉工程,官銜也改成了東亞河務(wù)團司令,賈發(fā)財雖然有點不樂意,但遠山真二承諾他的權(quán)力還和原來一樣大,他才收斂了怨氣。新任東亞同盟軍司令是云二禿子,以前那個殺縣公署保安科的職務(wù)還兼著,遠山真二說,現(xiàn)在正是帝國用人之際,為了大東亞共榮,希望所有崗位上的諸君協(xié)力合作,不得拖卸己責(zé)。
畢竟殺縣這點開渠灌溉工程不算太大,也就十八里的樣子,大渠開過來可以支出小渠,王進財給遠山真二親手繪制了殺縣水流地形圖,并且手把手教會了賈發(fā)財如何在適當(dāng)位子開渠口。給王進財送行的那天,遠山真二親自置辦了豐盛的酒宴,在攤開圖紙的那一刻,遠山真二驚嘆:“王老先生,這渠要是開成,植樹種草,殺縣用不了幾年不就成了江南水鄉(xiāng)了?”
“啊,遠山太君,江南水鄉(xiāng)不敢說,塞上小江南還是可以叫的。”王進財雙手拄著拐杖,有點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自此,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一頭扎進了開渠項目區(qū),開渠的時間定在了農(nóng)歷三月八。這個時候,凍了一季的殺縣還沒完全解凍,黃河剛有點化凌的跡象,水位也高低緩急不穩(wěn),正是挖渠的適當(dāng)時機。王進財說過,夏天不能挖渠,除了費時費工,主要是怕下雨,雨大了河會漲水,崩了口子會把開渠的力工沖走,那就很危險了。農(nóng)歷三月八那天,包頭方向還有炮聲隆隆,殺縣這邊的開渠儀式隆重而熱鬧,除了遠山真二,賈發(fā)財、云二禿子等一干人馬都布置了兵力,以防南軍、游擊隊還有沒剿盡的土匪來破壞,殺縣的大小地主、商戶、有身份的人都穿了新大衣和氈靴,攢在河畔邊上,玉佛寺的奧登喇嘛還帶了寺里僅有的四個喇嘛念了一通經(jīng)祈福。遠山真二戎裝在身,儀容端正,內(nèi)心有點激動,臉都撲了紅,不知道是不是凍的,他一邊看著盛大的場面,一邊和旁邊的賈發(fā)財竊竊私語,翻譯祁富貴更是嘴耳不停歇。隨著鞭炮亂響,舞龍舞獅隊、秧歌隊競相出場,表演結(jié)束后,遠山真二一揮手,開工的號角驟然響起,三十個渠工齊刷刷掄起了鎬頭,遠山真二仿佛看到了一條泛著白色沫子的河水巨蟒一樣婉蜒曲折地向殺縣城爬去。
“賈桑,”遠山真二和并肩走著的賈發(fā)財說,“這點人手不夠啊?”
“太君,我覺得也是,”賈發(fā)財搓了搓雙手說,“最少需要一百個人,我有個辦法,把上次俘虜了的土匪們都放出來,挑個百十來人沒問題。”
“嗯,”遠山真二大瞪著眼睛,給賈發(fā)財挑了一個大拇哥,“賈桑,就按你說的辦。”
殺縣的春季漫長,氣候干燥,風(fēng)從大年初一那天就有一搭沒一搭刮上了,進入農(nóng)歷三月的時候,漸漸增大,裹挾了沙塵彌漫。渠工雖說上到了一百來人,但出工不出力,賈發(fā)財從云二禿子那兒借了八個監(jiān)工也不管用,轉(zhuǎn)眼到了夏天,日頭像蜂群一樣嗡嗡放毒刺,渠上給遠山真二傳來的消息說,渠工們更不好好干了,有腦瓜子賊的甚至帶著人逃跑了。
“賈桑,八格牙路!”遠山真二發(fā)瘋似地怒吼道,“支那人,這些該死的混賬東西,良心大大滴壞了!……好啊,都逃跑了大渠怎么辦?”
自從被委任東亞河務(wù)團司令以來,賈發(fā)財就沒舒坦過一天,他本來是個軍人,打仗的,現(xiàn)在倒好,遠山真二要治沙,他竟然成了水利灌溉工程土專家,原本想借機撈點錢竟沒撈著,心里窩了一肚子火不得發(fā)泄也不敢發(fā)泄。這挖渠、灌溉、治沙哪一項都不是個小活兒,別說小小的殺縣了,就算是一個省也得掂量掂量,耗時耗錢耗人,遠山真二這日本鬼子真是鬼迷了心竅。
“太君,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賈發(fā)財聳了聳肩膀,抽搐了一下鼻子。
遠山真二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賈發(fā)財,像打量陌生人一樣,然后,睜大了眼睛,沖賈發(fā)財點了點頭。
“太君,”賈發(fā)財抹了一把被太陽曬黑的臉,汗珠子掉了一胸,他也不管了,“事情是這樣,渠工咱們管吃不管工錢是不行的,咱們得付工錢,渠工們才有勁兒干。”
“工錢?”遠山真二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賈發(fā)財正當(dāng)盛年,四十歲都不到,原來體格粗壯,自上渠以來,瘦了,黑了,衣褲也磨損不堪,一個膝頭還有個拇指粗的窟窿,說明,在挖渠這個工程上,他是付出了心血的。他在遠山真二面前直言不諱提到了錢,遠山真二是揣了一種復(fù)雜的心情瞧著他這個人的。
“工錢現(xiàn)在是主要問題,可還有比工錢重要的。”賈發(fā)財說。
不提錢,遠山真二馬上和顏悅色了,隨后張開了他那雙一直嚴肅的眼睛。
“現(xiàn)在最棘手的是拆遷問題。”賈發(fā)財一邊嘆氣一邊比劃著手勢說,“這條渠經(jīng)過的地方有當(dāng)?shù)亓济竦淖鎵灪驮鹤樱唤o錢不讓挖渠,有的給錢也不讓挖,不讓挖就得讓渠繞路了。”
“八,格,牙,路!”遠山真二氣得一把扯開了自己的白襯衫里,露出了一小撮胸毛,“賈桑,凡是阻我挖渠者,格殺勿論!”
“不不不,太君,”賈發(fā)財把手放到后腦勺上撓了撓,凝視著遠山真二,“卑職認為,拆遷之前需動遷,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解決渠工的工錢問題吧,否則,用不了多久,渠工就都跑完了,跑不了的也就是老弱病殘。”
“嗯,那么,最低一天多少錢?”拐彎抹角還是提到了錢,遠山真二稍稍息了的怒又有點上升。
“比河套那邊低點都行。”賈發(fā)財又撓了撓后腦勺。
“要多少?”
“一個工一個月一塊錢,一月一結(jié)。”
 
殺縣的雨季終于來了。
往年的殺縣雨季來了也很短,雨量也不大,偏偏遠山真二這一年就不對勁兒,天都發(fā)潮了,人們都能聞到腥味很重的潮氣了。河渠大總管賈發(fā)財越來越急躁,工程進展慢,渠工耍滑頭,黃河里的水好像也流得稠了,過去能看見的低洼地竟然看不見了,看來河也偷偷摸摸在漲水。賈發(fā)財吩咐手里拎著鞭子的其他監(jiān)工,一旦發(fā)現(xiàn)偷奸耍滑的怠工者,就狠狠抽,一點情面也不要給。誰知命令剛下去,就發(fā)現(xiàn)一個精壯的渠工借口拉肚子拉了好幾回,賈發(fā)財不嫌屎臭,親自去查看那個拉肚子的渠工拉屎的地方,別說屎了,就是尿也沒一滴,這下賈發(fā)財火冒八丈,喉管里哼哼著喘著粗氣,往緊握了握鞭子,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朝那個拉肚子的渠工跑過來。其他的渠工一下都沉默了,停了手里的活兒。
“叫個啥名字?”賈發(fā)財一腳踢倒了想跑的那個渠工。
“劉登云。”渠工駝著背說,“我真的……”。
“登你娘的云,狗雜種!”賈發(fā)財罵了一句,開始用皮鞭劈頭蓋臉猛抽劉登云,劉登云聲嘶力竭地尖聲哭喊起來,賈發(fā)財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到自己累得汗流浹背。
“扔河里喂魚!”賈發(fā)財扔了鞭子說。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賈發(fā)財是來真格的還是嚇唬嚇唬劉登云。
“扔了呀,看你娘呢看?”賈發(fā)財怒喊道。
幾個監(jiān)工上前七手八腳的抬團縮在地上成了一坨癱屎樣兒的劉登云,劉登云突然來了個兔子跳,掙脫眾人的手,跑了起來,邊走還邊大聲罵:“賈發(fā)財,狗漢奸,操你媽……”
“往哪兒跑?……站住!媽逼的……”賈發(fā)財摸出了槍,瞄準了劉登云汗?jié)竦募贡常瑒⒌窃祁^也不回,反而邊罵邊加快了腳步,“呯!”賈發(fā)財扣動了扳機,劉登云晃了一晃,栽倒前嘴里還在罵著,“賈發(fā)財,狗崽子,狗……”
這下把所有的渠工都鎮(zhèn)住了。
黑棉絮云像滾雪球一樣越裹越厚,潮氣都被吸進了黑棉絮云,離日落還早呢,天色就暗了下來。連空氣都要被壓薄了,渠工們感到胸口憋悶得難熬,前面看后面的,后面瞅前面的,心情沮喪,仿佛惡運像賈發(fā)財?shù)谋拮与S時朝他們解恨地抽去。忽然,挾帶著沙塵的風(fēng)起了,天也要黑了,賈發(fā)財向四周望去,天地混沌,眨眼間,一聲從閃電里剝出來的悶雷從頭上炸響,黑棉絮云里的潮氣凝成密密麻麻的雨滴砸了下來,渠工們目瞪口呆,立在原地等雨鞭一頓拷打虐待。
這是賈發(fā)財始料未及的,他五指緊緊抓著皮鞭,心里想,遠山真二的那點希望應(yīng)該化為泡影了。
暴雨一刻不停地下,像河決了口子,追著低洼處漫灌。渠壕里的渠工們呆愣了兩口煙的工夫,才如夢方醒,紛紛哭爹叫娘連跳帶爬逃出已經(jīng)積了一尺深水的渠壕。賈發(fā)財觀察著水勢,暗暗稱贊王進財真是挖渠高手,那水在已經(jīng)挖了的渠里的確按他們設(shè)計的路線爬行。“完了,他媽的!”賈發(fā)財大叫一聲,用他那黑瘦的拳頭搗著自己的胸膛,摔倒在渠畔上,此時,他頹喪的心情沒有任何一句話能表達得出來。
雨連著下了三天,看不出來有停的跡象,遠山真二憂心如焚,嘴角連著起了兩個大燎泡。
“賈桑,你說這渠……”遠山真二呲著一口青白的牙問。
“等雨停了,退了水……”賈發(fā)財?shù)纳ひ羯硢樔恕?br /> 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衣衫襤褸的渠工小頭目連滾帶爬到了遠山真二腳前,慌里慌張地說,“太太君,不好了,黃河決口了。”
“什么……八格……他們的……你們這些混蛋!”遠山真二怒不可遏。
賈發(fā)財跟在遠山真二屁股后面,站在地勢高一點的土丘上,看到挖出的渠已經(jīng)被決了口的河水混合著一刻也不停歇的雨水淹沒了,翻卷著白色泡沫的大水還淹沒了大片的農(nóng)田和房舍,小半個殺縣已然變?yōu)樗疂伞?br /> “賈桑,你說還有什么辦法堵一堵水,這渠壞了……”遠山真二還存在著最后一絲僥幸心理。
“太君,”賈發(fā)財摘下頭上的草帽,指點著洪水說,“我想過泥沙裝袋堰土堵水,把這渠壩加高,可這雨不停,渠工要是硬干,又恐有人命危險……”
“唉……”遠山真二徒然地嘆了一口長氣。
挖渠的事半途而廢,誰也不再提了。
澇災(zāi)毀了渠也毀了田舍,造成了大量饑民涌進了城,云二禿子每天部署了人,一面維持治安,一面找地主和商戶,讓他們搭了賑粥棚子,也是每天忙得禿頭冒汗。在此期間,土匪又起來了,一股一股的,來去自如,滋擾搶掠了不少富戶,甚至連窮人也搶,遠山真二只能令手里的人筑壘浚壕,嚴加防范。
“太君,土匪事小,流民事大,”云二禿子都快老態(tài)龍鐘了,他忘了自身的疲乏連連向遠山真二匯報民情,“已經(jīng)死了幾百個人了,老弱病殘先扛不住了。”
“那這個……怎么辦?”遠山真二臉色蒼白,絕望地問。
“太君,有了!”賈發(fā)財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不如這樣……”
“哪樣?”遠山真二表情急切地問。
“哪樣,快說?”云二禿子也雙眼放光。
“讓他們種樹。”賈發(fā)財面色嚴峻,額頭上汗涔涔的。
遠山真二心里踏實了,他覺得賈發(fā)財真沒把種樹這件事當(dāng)成玩笑,當(dāng)初開渠為了什么,就是植樹種草啊,眼下,既然大水毀了渠道,干脆直接種樹算了,正好安置饑民,饑民做役工,免得生出不可預(yù)料的事端。
“吆西!”遠山真二給賈發(fā)財挑了一個奇怪的大拇指姿勢,像煞有介事地夸贊他。
  
賈發(fā)財?shù)穆殑?wù)又被遠山真二作了調(diào)整,渠垮廢了之后,東亞河務(wù)團司令也就跟著廢了,這回,他搖身一變成了殺縣城防副司令,協(xié)助遠山真二,主要負責(zé)種樹事務(wù)。賈發(fā)財心里很不樂意,不樂意又不敢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他非常不解這日本鬼子哪根兒神經(jīng)抽住了,打進中國來就為種樹治沙,沒聽說過,無例可循。
殺縣北依連綿不絕的陰山,南臨黃河,每年的沙塵暴主要是從西邊刮起的,西風(fēng)太強勁,一刮起來挾帶這細小砂礫,像亂甩的鞭子抽人的臉。賈發(fā)財跟著遠山真二圍著殺縣縣城轉(zhuǎn)悠了幾天,勘察地形,一走就是一整天,從他的神氣看,他比遠山真二顯得還要疲乏。
“太君,這回得選個黃道吉日,”賈發(fā)財說,“老天保佑,萬事順利。”
“黃道吉日?”遠山真二勒住馬,“什么意思?”
“太君,卑職認為,”賈發(fā)財滿臉鄭重地說,“上次渠壩崩潰,是我們差了一道非常重要的程序,忘了擇日。”
遠山真二戴著一頂寬檐大皮帽,都壓到眉心骨了,遮掉了少半個臉,看起來像完全沒有正眼瞧賈發(fā)財,不停地慢慢往前走。
“太君,卑職認為,入鄉(xiāng)隨俗嘛,圖個吉利。”賈發(fā)財繼續(xù)說。
一團沙塵朝遠山真二這七八個人疾速滾著,沙塵里裹著粗重的喘息。
“不好,土匪,快快快撤!”賈發(fā)財掏出槍,驚慌地結(jié)結(jié)巴巴喊了一聲。
沙塵轉(zhuǎn)眼間布成了散兵線,大約二三十人,就像一群鷂子振翅高飛,帶起了滿地的爛柴禾渣子。遠山真二沒有賈發(fā)財那么慌張,熟練地兩手倒換著手槍,喊了兩個憲兵斷后,才撥馬回撤,很快甩開了追兵。
“好懸吶!”回到城里,賈發(fā)財狼狽地擦了一把汗說。
“把云二禿子叫來!”遠山真二把鞭桿在膝蓋上一折兩段,狠巴巴地喊道。
要種樹,先剿匪,遠山真二這回痛下決心,否則,別說種樹了,著了急連命都會被這左一股右一股來路不明的土匪給要了。云二禿子把他手里的人馬都集合起來了,遠山真二還是要打苗連長,但被云二禿子勸住了,云二禿子說現(xiàn)在的苗連長根本不成氣候,最大的威脅是郭有三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有多厲害,可以這么說,十個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都不及一個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的戰(zhàn)斗力。
“哦,哦,”遠山真二有點半信半疑,“郭有三,他什么來路?”
云二禿子摁了摁光頭上的帽子,簡單講了一下郭有三的情況。“郭有三是殺縣耶穌堂牧師鄂里格收養(yǎng)大的,從小性情兇頑,好勇斗狠,民國二十年遇了黃埔軍校招生,第一個報名就被順利錄取,編入了九期騎兵科。皇軍打下殺縣那一年,國民黨綏遠省黨部主任委員潘仁秀到黃埔軍校游說綏籍師生返綏抗日,郭有三響應(yīng)最積極,和其他綏籍師生建立了自衛(wèi)軍,但為了爭搶地盤,先和八路軍打了一仗,敗走殺縣。沒想到,這家伙在殺縣將自衛(wèi)軍重新組建成了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擴充槍馬,說是有一千多人,皇軍在殺縣的水澗溝門那一仗曾遭到郭有三部的伏擊,小點三太君就是被郭有三打死的。”
“八格牙路!”遠山真二怒了,一字一板地對云二禿子說,“云桑,就郭有三了。”
剿郭有三談何容易,云二禿子比遠山真二心里明白得多,郭有三可不像苗連長、楊喇嘛等土匪之流,他是在黃埔軍校受過訓(xùn)練的,很難打。但不打又不行,郭有三已經(jīng)成為殺縣治安的嚴重威脅,不僅遠山真二的種樹計劃會受到影響,就是過往殺縣的皇軍輜重時不時也會被劫掠一回兩回。
“太君,”云二禿子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卑職有一計,管叫他郭有三有來無回,死無葬身之地。”
“唔,云桑……”遠山真二的怒氣一下子冷了,他仔細地聆聽云二禿子。
云二禿子的計劃是不主動出擊,因為殺縣的地形復(fù)雜,敵人的游擊戰(zhàn)術(shù)遠勝于皇軍,主動出擊意味著提早暴露實力,不如來個誘敵深入,合而圍之聚殲之。遠山真二聽明白云二禿子的意思了,就是欲擒故縱,圍而殲之,他當(dāng)即表示同意。
遠山真二駐軍殺縣迎來的第二個春節(jié),天氣冷得出奇,小年那天雪下了一天一夜,出門時靴子踩進雪里,幾乎沒了膝,走起路來就像笨手笨腳上樓,那種嘎嘎的腳步聲都被雪吃掉了。賈發(fā)財、云二禿子等殺縣有頭面的人和幾個商戶、地主代表照例要來給遠山真二拜年,尤其是各大商戶、地主都攜帶了肉蛋年貨,大約裝了八九車,正往城里趕呢,慰問皇軍,感謝皇軍對殺縣治安的維護,讓他們免受土匪山賊的劫掠。
“一切準備就緒了嗎?”遠山真二看上去心情不錯。
“太君,您就放心吧,保管郭有三有來無回。”云二禿子看了賈發(fā)財一眼。
“是的太君,都部署完畢了,郭有三這回十有八九是甕中之鱉了。”賈發(fā)財移動著兩條腿附和道。
“吆西!”遠山真二得意地摸摸了頭。他是剛剃了頭的,沒幾天,頭發(fā)茬子又布滿頭了,給人感覺跟沒修剪過似的。自從駐了殺縣后,盡量遵循這里的風(fēng)俗習(xí)慣,使遠山真二認識到這是親民的做法,不能頂著一頭舊發(fā)過新年,賈發(fā)財和云二禿子齊夸遠山真二這個人的精氣神大好。
二十多名日本憲兵,加上東亞同盟軍,保甲自衛(wèi)團,民練自衛(wèi)團,手底下?lián)碛械倪@些力量讓遠山真二很自信,不管怎么說,飽受土匪劫掠、綁票的惡性治安事件少了很多,那些商戶、地主也是真心滿意的,他們自發(fā)備了八九馬車肉蛋面年貨,由鼓匠班子陪著,一路吹吹打打,約好了年三十前一天一定到達縣城,讓遠山真二太君感受一下殺縣良民的心意。
當(dāng)然這個消息提前傳到了殺縣周邊各個土匪窩,各個山頭的大二當(dāng)家雖然對年貨垂涎三尺,但總是忌憚日本人的戰(zhàn)斗實力,蠢蠢欲動又不敢輕易行動,靜觀其變。土匪頭子們當(dāng)然不傻,他們心里太清楚了,殺縣這地界兒,能打的除了郭有三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還有南軍,蒙軍騎兵團,不過真要和日本人打,都賊得很,都不會正面硬碰硬。
“接上火了。”派出去的人回來先給云二禿子報告。
“太君,”云二禿子放聲大笑,轉(zhuǎn)身朝遠山真二匯報,“外面,干上了!”
“來的是誰?”遠山真二站在爐灶旁問。
“郭有三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就他這一股,沒別人,別人真不敢太君頭上動土。”云二禿子說。
遠山真二一揮手,賈發(fā)財和十個皇軍憲兵留下來看著城,云二禿子帶了幾百個人長槍短炮地跟著遠山真二直奔現(xiàn)場。當(dāng)初設(shè)計路途的時候,云二禿子就計算好了,從縣城切一條近路,用不了多久就能趕到聚殲郭有三的現(xiàn)場,押貨的車老板和吹打的鼓匠們都是保甲自衛(wèi)團和民練自衛(wèi)團的精兵強將,帶著家伙呢。
天氣冷得要命,雪野反射著刺眼的陽光,遠山真二和云二禿子都騎在馬上,小跑時馬蹄頸上的毛冒著熱氣,不一會兒就看到了大路上兩撥人正打得歡。遠山真二抑制不住激動的嘴巴,顫聲喊道:“開火,格殺勿論!”云二禿子身后的槍炮瞬間干嚎起來,子彈撲出槍管像餓鳥啄食屎黃色的谷粒,正和押年貨的打得不可開交的土匪們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就被撂倒十幾個,其他人一看勢頭不對,就像預(yù)先商量好了似的,驚慌失措地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一個都不能讓跑了,”遠山真二命令云二禿子,“活捉郭有三!”
“哈伊!”云二禿子就像咬嘴架的土狗一樣興奮,喉嚨里一陣痙攣,差點喘不上氣,“太君命令,活捉郭有三,重重有賞!”
手下的弟兄一聽有賞,就像喝了燒酒一樣,踏著松軟的積雪窮追猛打,又打死打傷七八個土匪,剩下的幾十個跑不動了,扔了槍,跪在地上舉手投降。遠山真二和云二禿子騎著高頭大馬得意洋洋,到了跪下一片的灰頭土臉的殘兵敗將前,仿佛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
“沒準兒這就是頭兒。”云二禿子指著一個穿著南軍制服的家伙說。
“嗯,問問。”遠山真二點點頭。
“你們當(dāng)中,”云二禿子咳嗽了一聲,盡量使嗓子有點威嚴感,“誰是郭有三?”
沒人吭聲,都縮著脖子窩著腦袋。
“再問一遍,”云二禿子盯著那個穿著南軍制服的家伙,惡狠狠地喊道,“你們當(dāng)中,誰是郭有三?”
正在這時,有個人連滾帶爬跑到了遠山真二馬頭前,汗水撲濕了頭發(fā),冒著騰騰熱氣,一只沒穿鞋的腳踩在雪里,手里拎著盒子炮。“太君!太……呃……郭……郭有三在在……攻打縣城,幾百人吶!”這人顫抖著全身說。
“賈桑,是你?”遠山真二的心肺這時痛得不行了,他覺得有什么蟲子在恨恨地嚙咬著。
 
雪野白茫茫的四面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蒼穹如鐵鍋倒扣著奇峻冷寒的殺縣,快到縣城的時候,雜亂的槍炮聲隆隆入耳。賈發(fā)財說,皇軍和他換班時郭有三殺到城下的,黑壓壓一片人馬,二話不說開槍就打,要不是皇軍神武,恐怕城門早被攻破了。他賈發(fā)財對皇軍忠心耿耿,打了不到半個鐘頭,發(fā)現(xiàn)郭有三越攻越猛,冒死從另一個城門出來的。
“調(diào)虎離山?”遠山真二連抽幾鞭子馬,大聲和云二禿子說,“高,這郭有三挺高的。”
“媽的,連土匪……”
“住口!”遠山真二氣哼哼地說,“這是土匪?這是你說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鬼才知道怎么回事呢,這個郭有三實在是高,懂你們祖宗的孫子兵法。”
遠山真二說的真沒錯,在他們回救縣城的路上還遭遇了郭有三另一支小股隊伍的伏擊,不過,馬上就被遠山真二擊潰了,一起出擊的那七八個日本憲兵戰(zhàn)力太強大,成幫結(jié)伙的土匪打了不到十分鐘就丟下十幾具尸體四散而逃。
“哼哼,圍點打援。”遠山真二聳了聳肩膀,說完,馬不停蹄繼續(xù)朝縣城疾馳。
應(yīng)該是郭有三和他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有三個沒料到。一是就憑城里的這十個日本憲兵帶著幾十個二流子兵直接擋住了他的幾百精兵強將,幾次強攻未遂,還折損了不少人馬;二是劫掠年貨隊的那幫弟兄,也就是收編的達爾古那伙子人,根本不經(jīng)打,三下五除二就被打殘了;三是途中設(shè)計的打援,連十分鐘都沒堅持住就散了。郭有三還在前面指揮攻城,遠山真二已經(jīng)插到了他的屁股后面,進攻命令一個字一個字從他嘴里惡狠狠地歪著噴出來:
“壓機給給!”
狂風(fēng)驟雨般的槍彈撲向郭有三和他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眨眼間躺倒一片人馬,剩下的人像被一陣寒風(fēng)吹散的腐葉,浸透著鮮血四躥而逃,未及調(diào)頭的士兵則被全部俘虜。
“還是那慫相……支那人就是支那人,變不了的。”遠山真二望了望潮濕的天空,空氣中彌漫著混合了血腥味的硝煙。
“可不是怎的?咱們這邊總共損失了十幾個弟兄,皇軍只有一人胳膊掛彩啦。”賈發(fā)財渾身上下爛成了花,但他很解氣似的感到高興。
“賈桑,你都變成什么樣子啦,哈哈!”遠山真二擠擠眼睛,笑了。
本來,云二禿子給遠山真二獻的計是大年二十九圍殲郭有三和他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結(jié)果,倒中了郭有三的調(diào)虎離山、圍點打援兩計,要不是皇軍戰(zhàn)力兇悍,還不一定什么結(jié)局呢。遠山真二倒無所謂,進城的時候,仿佛外出搶掠回來,城外一片狼藉殘敗,尸骨將寒。
“今晚吃羊肉火鍋,”遠山真二對著橙黃色的太陽說,“慶祝大捷,人人有份。”
這個年過好了。郭有三兵敗的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傳遍了殺縣周邊大大小小的土匪窩子,威脅殺縣最大的武裝隊伍從此一蹶不振,甚至一聽到遠山真二的名字都不敢閉著雙眼睡覺。接著,更恐怖的消息傳出來,皇軍要把殺縣境內(nèi)所有的土匪趕盡殺絕,那時,南軍被日本人打得滿地找牙,其余的還沒成什么氣候,所有的土匪都人心惶惶,各自尋思自己的出路。正月過后,云二禿子給遠山真二匯報,有的土匪窩子端著鍋碗瓢盆來求降,遠山真二全收了。云二禿子有點納悶,問遠山真二要這么多人干嘛呀,每天還得管飯吃,遠山真二似乎看出了云二禿子的疑慮,裹著披風(fēng),雙手捂著火爐莊嚴低沉地說:
“種樹。”
云二禿子聽得頭發(fā)根子都差點直豎起來,心說這位日本太君簡直就是個神經(jīng)病,殺人放火壞事做絕,種樹又是唱的哪一出,看來真把殺縣當(dāng)成他們?nèi)毡救说募伊恕T贫d子是個明白人,肚里嘀咕歸嘀咕,事兒還是要給遠山真二辦妥當(dāng)?shù)模駝t,這位鬼子太君一翻臉不認人,就沒什么好果子吃了。
前前后后一共收了大大小小各個土匪窩子二百多人,加上以前打了兩仗俘虜?shù)模喑鋈賯€能干活兒的沒什么問題。遠山真二挺滿意,黃道吉日是他和賈發(fā)財?shù)娇h城外十里的半山上三清觀求的,三清觀的老道掐指一算,定在了谷雨第一天。遠山真二挺高興,和賈發(fā)財說,“貴國古人早就說過,孟春之月,盛德在木,意思說春季植樹是積最大的德,多好啊;還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多好啊!”賈發(fā)財也不知道遠山真二什么意思,只是聽一句點一句頭,“太君說得沒錯,多好啊!”
為了谷雨時節(jié)種樹一切順利,前期的籌備必須面面俱到,這可忙壞了賈發(fā)財和云二禿子,一個籌人一個籌款,人,云二禿子早籌好了,錢,賈發(fā)財還沒有著落。買樹苗,挖樹坑,吃喝拉撒,野外治安,沒有一個地方不要錢,一開始,賈發(fā)財建議遠山真二動用武力強征殺縣境內(nèi)的地主、商戶、過境商販,被遠山真二否了,遠山真二認為這么做是強盜行為,大日本帝國軍人恥于干這種下三濫的事。
“喂,怎么樣了?”云二禿子一見賈發(fā)財?shù)拿婢蛦枴?br /> “吃太飽了撐的!……還能怎么樣,我能怎么樣,不能動硬的,我……不行我和遠山太君辭了這個職務(wù)算啦?”賈發(fā)財愁眉苦臉地說。
“嘻嘻!”云二禿子抖了抖軍大衣,眨眨眼說,“請我洗個大茶壺水,我告訴你咋辦?”
云二禿子說的洗大壺水,意思是讓賈發(fā)財請他逛個窯子。殺縣的嫖娼風(fēng)俗,如果嫖客們想上嫖,到了窯子,窯姐會喊伙計“送壺水!”伙計就把一個裝著清水的銅盆從門簾下塞進屋,盆邊搭了白毛巾。窯姐接過水盆,先給嫖客清洗一番再給自己洗,完事了重新?lián)Q盆水再洗一遍。所以,殺縣窯子里的伙計叫“大茶壺”大伙兒都明白咋回事。
“征稅。”洗了兩壺后,云二禿子才從牙縫里漏出兩個字。
“征稅。”賈發(fā)財回來就給遠山真二獻了此計。
殺縣這個地界兒,后擋陰山前淌黃河,渡口碼頭有兩個,歷來商賈船運頻繁,加上自遠山真二駐軍以來,剿匪不停,難得一個治安良好環(huán)境,過境商販漸漸多了起來,其中,販運煙土又是最掙錢的買賣。
說起煙土販運買賣,就得說說綏遠省主席傅作義,也就是和日本人死磕的那位將軍,他在統(tǒng)治綏遠那個時期,手底下的晉綏財政整理處針對煙土這樁厚利買賣專設(shè)了一個禁煙善后局,后來又改成禁煙稽查處,專收煙土過境稅,每年收的錢,多則兩百多萬元,少則幾十萬元。錢太多了,自然引起各盟旗的王公們不滿,畢竟,煙土一進入綏遠境內(nèi)即進入牧區(qū),各旗的軍隊負有保護之責(zé),但巨利卻被傅作義收了,出了力的反倒拿不到一點兒好處,難免心生不滿卻又不敢明言。
“征稅?”遠山真二眼前也一亮,恍然大悟似的擊掌叫好,“賈桑,正說在點子上!”
“對,太君,征稅,主要是煙土稅。”賈發(fā)財恭恭敬敬給遠山真二鞠了一個躬,脫下他的便帽,滔滔不絕地說,“同光年間就開始啦,甘肅省河西走廊所產(chǎn)的煙土,每年都要經(jīng)過牧區(qū),輾轉(zhuǎn)運銷到天津、保定等地,為什么要走牧區(qū)呢,圖個人貨安全,現(xiàn)在,皇軍治理下的河套、包頭、殺縣、呼和浩特、烏蘭察布這條線,治安大好,而殺縣比別的地方更優(yōu)越的地方在于有兩個渡口碼頭,眼見著商販這兩年增多,買賣也大了,征稅勢在必行。”
“吆西!”遠山真二立即決定,由賈發(fā)財牽頭去辦稅。
 
三十六頃地是殺縣最大的河路碼頭,沿河數(shù)省商販經(jīng)殺縣集散而使三十六頃地河路碼頭紅火一時。拿了遠山真二的雞毛令后,賈發(fā)財立即在三十六頃地河路碼頭部署了河路稽查站,過境商販按貨值交稅,行貨五鹽稅七煙土十一。往返商販叫苦不迭又沒有辦法,戰(zhàn)亂時期,到處都在殺人放火,也就殺縣這一線相對平安,不過三十六頃地河路碼頭還真是無路可行,賈發(fā)財也趁機從中撈了不少油水。
“云老兄,”賈發(fā)財見了云二禿子,樂呵呵地又是拱手又是抱拳,“大茶壺去?”
云二禿子當(dāng)然買賈發(fā)財這個賬,兩人在窯子里洗了又洗。完事后,賈發(fā)財給云二禿子點了一桿上好的大煙炮,見云二禿子飄飄欲仙,才又說了一番他的擔(dān)憂,河路碼頭征過境稅好雖好,但不長久,時間長了過境商販恐怕要換路,谷雨種樹是遠山真二定了的,現(xiàn)在征收上來的稅款維持不了多久。
“渾球日本鬼子們!簡直是瘋啦!”云二禿子不由自主地說,然后伸手去摸索茶碗,賈發(fā)財給他遞了手上。
“那末你說還得咋弄呢?”
“逼捐。”云二禿子又從牙縫里漏出兩個字。
“逼捐?”
“對,不要逼捐錢,要東西。”云二禿子滿嘴粘土氣息。
賈發(fā)財一下聽明白云二禿子的意思了。回到縣府,也就是遠山真二的住所,賈發(fā)財給遠山真二匯報了河路碼頭征過境稅的事務(wù),遠山真二挺滿意。不過賈發(fā)財滿臉誠懇地說征收的這點稅款遠不足以支付種樹所需開銷,遠山真二眼睛瞇成肚臍眼兒,問他該怎么解決,賈發(fā)財順勢說了云二禿子教給他的逼捐方案。
“不要錢,要東西。”賈發(fā)財說。
遠山真二點一點頭,意思是說,“吆西!”
事不宜遲,賈發(fā)財邀請各路大戶人家到縣府議事。各個商戶、地主一聽賈發(fā)財打著日本人的幌子議事,頭皮就發(fā)麻,不去又不敢,只能誠惶誠恐如履薄冰來到縣衙,沒想到賈發(fā)財以禮相待他們,他說了,“各位鄉(xiāng)賢別害怕,遠山太君自駐防殺縣以來,引渠灌溉,剿匪不歇,才保一方平安,試問各位,之前有過此大好局面否?遠山太君志在治理殺縣沙塵之害,而治沙須種樹先行,種樹乃繁復(fù)工程,錢款缺口尚大,希望各位不吝寶袋,盡己所能,給予大力襄助。”
這些老板財主們聽賈發(fā)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完了,個個愁眉不展,也不知道賈發(fā)財?shù)降紫胍嗌馘X,反正門里門外衛(wèi)兵出五個進八個的,個個兇神惡煞,仿佛要吃人似的。
“這這……這……咋個回事?不是說……可……還要錢啊?”一個老得牙都快沒了的老家伙挑起了怨聲載道的話頭,其他人順桿爬了跟著附和。
“唉,過去的折套又來了!”
“咱們這……唉,過去和如今還是一樣……反正過的是苦日子。”
“一樣的褲子,只不過有的有褲腿兒有的齊大腿根兒了。”
“是啊,是啊,說得對!”
“還有個完嗎……”
就在眾人交頭接耳彼此抱怨時,一股股土腥氣夾雜著魚腥味竄進了屋子,就像院子里有幾十個魚販子打了攤子賣魚似的。賈發(fā)財慢慢地站起來,走到門口,眼睛湊在二指寬的門縫上往外瞧,然后他面如土色了。
“起風(fēng)了,”賈發(fā)財砸吧了一下嘴,“媽的,沙子挺大。”
賈發(fā)財吩咐下去,上好酒好肉給他請來的客人吃一頓,不管遠近,這些鄉(xiāng)賢大戶還是都挺買皇軍面子的。終于,眾人推舉出一個臉頰上長滿了紅毛的代表,睜著弱視眼看著眼前的賈發(fā)財,嗑嗑巴巴地問了一下募捐的數(shù)目。賈發(fā)財冷笑一聲,說,“不要錢,要東西。”
吃完飯,各家各戶攤派下來的數(shù)目有了,張大掌柜負責(zé)種樹苗子,李大老板負責(zé)鎬鍬,王大地主負責(zé)一個月的伙食,包括籮筐、鞋帽、水桶、馬車等等均有所認領(lǐng),不認領(lǐng)也不行。渾黃的天空像塌了個無底大坑,風(fēng)卷著沙塵見縫就鉆,賈發(fā)財要留各位捐主住一夜,等天晴了再回,這些人哪還有心思住吶,紛紛借口家里事多,一一走了。
“太君,怎樣?”賈發(fā)財問遠山真二。
“知道的。”遠山真二說。
殺縣的初春季節(jié),整整刮了一個月的大風(fēng),到處是灰頭土臉的東西,不管人還是牲口,就是不下雨。反正每天遮天蔽日,連前線交戰(zhàn)的各股部隊都默契地歇了火,遠山真二還接收了幾十名從前線撤下來的傷病員,本來說等傷病好了再上前線殺敵,都被遠山真二以種種理由截留下來了,種樹缺人手,遠山真二真是鐵了心的。
“扛了三個年頭的步槍,這下無緣啦!”傷病員都這樣說話。
谷雨第一天,天罕見地晴了,清風(fēng)陣陣,雨一點也沒下,但這絲毫不影響遠山真二的好心情。遠山真二換了新裝,帶了幾百人到城東南十里的地方正式開始種樹,那些痊愈情況不錯的傷病員,都荷槍實彈放了警戒哨,雖說各路土匪已經(jīng)被剿得嚇破了苦膽,但南軍和八路軍游擊隊又壯大了力量,不得不防。種樹之前,遠山真二興致勃勃作了一番簡短但飽含深情的講話,無非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那一套,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
“殺縣每逢冬末初春之際,降雪甚少天氣奇冷,狂風(fēng)卷沙平地壓塵,草原多被覆蓋,農(nóng)田為之板結(jié),牲畜遭受凍餓而致死者頗多,都是皇軍治下良民,因此,遠山真二不才,一方面派員多赴各處募集賑款,一方面在本縣募捐,籌的這些款項將全部用于種樹治沙,貴國古人早就說過,孟春之月,盛德在木,意思說春季植樹是積最大的德,這多好啊……”
遠山真二說完,人群中有人帶頭鼓掌,遠山真二微笑著,親自抓起有人遞過來的一把鍬頭,走到一個一米見方的坑前,里面已經(jīng)栽了一株胳膊粗的油松,遠山真二鏟了土填坑,賈發(fā)財也抓了鍬鏟了土填坑,不一會兒,一株樹算是種好了。又有人給遠山真二遞了一桶清水,遠山真二揮袖擦了一把眉頭的汗,把嘴湊到水上啜了一口,微微一笑,扳倒桶,水澆到坑里。
“賈桑,”遠山真二又用袖口擦了一把眉頭的汗,“記住了,這片林子的第一棵樹是我種的。”
“哈伊!”賈發(fā)財以最舒服的姿勢給遠山真二敬了一個禮。
接下來幾百人開始動手了,鎬頭鐵鍬龍飛鳳舞,號子喊得震天響,因為是第一天,人們可能還有點興奮,都干勁十足,足足栽下了一千多棵油松。中午和傍晚都吃了帶葷腥的菜湯,窩頭也是隨便拿,工地上到處傳頌著遠山真二的善名。
第二天人們就干不動了,雖說有遠山真二以身作則,還有兇神惡煞的監(jiān)工,但干了一天才栽下了五百多棵,比第一天差了老遠。當(dāng)然原因很多,比如頭一天發(fā)了大力第二天沒勁兒啦,伙食也不如第一天啦,手里的鎬鍬不順手啦,這都好解決,關(guān)鍵樹秧子不夠了。賈發(fā)財問那幾個負責(zé)供樹秧子的老板怎么回事,那幾個老板倒一臉誠實,他們說不是不供,買樹秧子的錢都付了,樹秧子都得從對岸的黃河林場買,那邊也一下拿不出這么多的樹秧子,只能分批買。
“那怎么辦?”遠山真二有點急了,“賈桑,這才剛開始就……”
賈發(fā)財漲紅了臉,他還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出,也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有個投降過來的小土匪頭子說,他有個主意,不知道長官們會不會采納。
“說吧,”遠山真二眨了眨淚眼。
“太君,”小土匪頭子恭恭敬敬地說,“殺縣這個地方大多是鹽堿地,不適合種松樹,最好活的是榆樹,滴籽成苗,長得快,一年就能長半人高。”
“榆樹?”遠山真二又眨了眨眼,眼里的沙子被淚水沖出去了。
“對,榆樹。”小土匪頭子比比劃劃地說,“榆樹只要把榆錢錢撒進土里就別管了,太好活,就是榆樹長大了不好看,俗話說,榆木不成材,沒法做蓋房的椽檁……”
“吆西!”遠山真二豁然開朗,打斷了小土匪頭子的話,“防風(fēng)固沙就行,不得砍伐蓋房,榆樹,吆西!”
 
小土匪頭子叫張來慶,馬上被遠山真二提拔為種樹的領(lǐng)工長,負責(zé)種樹的技術(shù)指導(dǎo)。
殺縣境內(nèi)的榆樹大多長在離城不遠的村落里,遠山真二讓張來慶帶路,領(lǐng)了賈發(fā)財,考察了十幾個村子里的榆樹。遠山真二發(fā)現(xiàn),殺縣這個干瘠之地長成的榆樹的確不成材,歪扭疙抽的,幼樹還好,樹皮平滑,大樹就不行了,樹皮灰暗還開裂,粗糙得像農(nóng)民的手,倒是葉子黃綠,像指甲蓋大的銅錢,惹人喜愛,怪不得當(dāng)?shù)厝朔Q作榆錢錢。
“太君,”張來慶介紹道,“這榆樹啊,陽性樹種,耐旱,耐寒,耐瘠薄,越爛的地越好活,根系發(fā)達,抗風(fēng)、保土一絕,不怕鹽堿耐干冷,葉子掛塵沒得說。”
“吆西,吆西!”遠山真二對榆樹的興趣越來越大了。
“太君,”張來慶繼續(xù)說,“種榆樹最省工省時還省錢,四月中榆錢錢由綠變了淺黃色兒時,陰干就能播種,其實不播種也行,撒哪兒就哪兒活。再晚了就不行了,風(fēng)一刮,榆錢錢就飛了。”
“嗯嗯!”遠山真二吩咐賈發(fā)財,“掐好時間,到時采摘,別讓風(fēng)刮走了。”
回城的時候,張來慶還爬到樹上給遠山真二撅了兩枝榆錢錢,遠山真二像個天真未泯的孩子手里拿著,邊走邊摘了吃,嘖嘖稱贊好吃。張來慶指著榆錢錢給遠山真二說,“太君,這榆錢錢呀,不光好吃,你要是睡不著,尿不下來,吃了它一準管用。”
“唔?”遠山真二開始大嚼起來。
回到城里,還沒等屁股坐穩(wěn),云二禿子給遠山真二匯報了兩個壞消息,一個是種樹的役工偷跑了一半,另一個是過境的皇軍輜重遭到了一股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搶了部分輜重不說,還打死一名皇軍。第一個壞消息,對遠山真二反倒無所謂了,因為馬上要用播撒榆錢錢代替插樹秧子,用不著那么多人了,關(guān)鍵是第二個壞消息,他沒想到連八路軍游擊隊都坐大了,實在讓人忍無可忍。
“八格牙路!”遠山真二氣得發(fā)抖,叫罵聲像一星油燈光從兩扇門縫中透出來,“剿共!”
第二天,云二禿子詳細向遠山真二報告了八路軍游擊隊的情況,八路軍青山支隊司令部及其所率部隊駐扎在青山深處的崇山峻嶺之中,他們的司令叫李老井,手下有四大金剛,不到兩年時間,就在殺縣各山村建立了動委會、農(nóng)會、婦救會、游擊隊、擔(dān)架隊和工組等組織,勢力越來越大。
這是決不能容忍的,遠山真二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一直以來對八路軍游擊隊的不屑一顧大錯特錯,決定調(diào)集殺縣重兵掃蕩一次。所謂殺縣的重兵,憲兵隊四十多人是重中之重,東亞同盟軍云二禿子四百多人,殺縣公署保安科五十多人,保甲自衛(wèi)團和民練自衛(wèi)團加起來二百多人,還有討伐隊一百多人,便衣隊三十多人,統(tǒng)共八百來人。
此前特務(wù)隊破了一個游擊隊在縣城里的交通站,抓了一對父子,上了老虎凳、辣椒水和熱烙鐵等等酷刑,獲悉八路軍青山支隊司令部的指揮部在山里一個叫趙家老院的地方。“吆西!”遠山真二大喜,集結(jié)部隊立即朝趙家老院撲去。
火是在進山的窮邊半路接上的。八路軍游擊隊這邊早有預(yù)防,但日本憲兵隊用三挺機槍掃射著掩護交替突進,游擊隊第一道防線迅速被撕破了,退到了第二道防線。第二道防線是個破爛的村子,有幾道易守難攻的土圍子,先撲上來的東亞同盟軍眨眼間就被撂倒十幾個,還打死一個憲兵機槍手。
“八格牙路!”遠山真二打得眼球都紅了,揮著指揮刀嚎叫,“壓機給給!”
賈發(fā)財和云二禿子也不甘示弱,舉著槍咋咋呼呼讓手下的人往上沖。
機槍又潑婦罵街一樣嚎了起來,在日本憲兵的帶頭沖擊下,以土圍子為屏障的第二道防線又被突破了,游擊隊四散奔逃,退守到了趙家老院。說是老院,其實是座小山頭,一眼看上去貧瘠荒敗,上山無路,腳下的雜草老裹著腳,每邁一步先得把扭曲粗韌的雜草除掉,否則羈羈絆絆寸步難行。
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沒法布散兵線上山,排隊上山?jīng)_鋒等于給敵人豎了活靶子,盡管游擊隊武器不行,槍法也不準,但居高臨下,又有亂石掩護,就算往下滾石頭也能砸死人。遠山真二讓賈發(fā)財和云二禿子各自帶隊沖了兩次,除了扔下幾十具尸體一無所獲。
“太君,”賈發(fā)財喘著粗氣說,“這樣沖鋒不行啊,敵人在高處。”
賈發(fā)財說的這些遠山真二看到了,他拄著指揮刀“啐”了一口,從望遠鏡里他看到了敵人的指揮官是個細眼睛厚嘴唇使雙槍的大塊頭。最可氣的是,遠山真二看到那個強盜模樣的指揮官打一槍還灌一口燒酒,那個燒酒皮囊口子上綴了穗子,像紅頭發(fā)似的披散著。
“擲彈筒!”遠山真二喊道,“發(fā)射瓦斯彈!”
瓦斯彈無一虛發(fā),噴吐著令人窒息的青煙。打到太陽落山時,趙家老院被拿下了,此役,遠山真二這邊死傷一百多人,八路軍游擊隊全軍覆沒,數(shù)了下,足有二百多人。使雙槍的大塊頭指揮官臨死前手里還緊緊握著燒酒皮囊,紅頭發(fā)似的穗子又被血染了一遍。但趙家老院啥都沒有,完全就是一座空營,看來,八路軍青山支隊司令部的指揮部獲悉了遠山真二的掃蕩計劃,提前轉(zhuǎn)移了,和他們發(fā)生遭遇戰(zhàn)的,應(yīng)該是斷后部隊。
不管怎么說,此役對八路軍青山支隊是一個重大打擊,遠山真二以大獲全勝的姿態(tài)收兵回城。
回到城里,各隊修整,遠山真二顧不上喘息,他還是惦記著榆錢錢的事。張來慶向遠山真二匯報說,自從傳出皇軍要播撒榆錢錢的消息以來,各個村的榆錢錢快被村民捋光了。遠山真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沒弄明白為什么村民要這么干,這么干還是良民嗎,張來慶給他解釋了,每到春季,這榆錢錢就是窮苦人家糧食,到了秋天,連榆樹皮都會扒了,榆樹皮磨成粉,摻合面粉玉米粉甚至麩皮里都能吃。
“嗯,”遠山真二命令張來慶迅速組織人搶收榆錢錢,“收了就播,能種多少算多少。”
張來慶其實心里明白的,他這是和老百姓口中搶糧食,被戳祖宗十八代脊背免不了的,之前,他故意給老百姓留了幾天捋榆錢錢的時間,真的要把老百姓餓急了,那等于把老百姓逼絕路上,讓他們鋌而走險,那可就不是什么良民了。
“還有什么名堂,都使出來,狗漢奸!”每到一處,收榆錢錢的張來慶都會被罵得靈魂出竅。
 
榆樹不怕旱,最怕地濕,即便在夏季也不能過濕,水多,再加上溫度一高,根系就會慢慢腐爛而導(dǎo)致死亡。這樣一來,把水車省了,打一眼井就夠了,剛開始還發(fā)愁役工不夠,沒想到還跑了一多半,擔(dān)心剩下的這些老弱病殘上不了手,但播種榆錢錢把所有需要操心的地方都免了,這讓遠山真二松了一口氣,賈發(fā)財、張來慶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遠山真二是個非常認真的人,很快就熟悉了中國榆樹的生長習(xí)性,每天早上出過操,不論刮風(fēng)下雨,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榆樹區(qū),步量有一百來畝,親手補栽、修剪、澆水、除草,有時忙起來,都不回去休息,餓了,渴了,就在林地邊胡亂吃上一口。賈發(fā)財一看這哪成啊,太君不計較吃喝他們受不了啊,于是又找了城里幾家館子,讓他們送飯,后來,索性飯也不送了,送來了也是涼的,直接把腌制好的肉菜密封在罐子里帶到林地上,比如茴香大力丸蠶豆、鋸末熏雞、醬鴨腿、羊血腸、臭豆腐等等,遠山真二本來是一個對飲食有點講究的人,由此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就是殺縣的支那人根本沒有烹制新鮮食材能力,任何一個東西,只有腌了、醬了、發(fā)霉了、放臭了之后,才會擼起袖子吃個痛快。但現(xiàn)在遠山真二不太計較這些了,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饑腸轆轆的肚子,一個習(xí)慣了殺縣飯菜的胃,就算是最粗糙的吃的,哪怕是俗了吧唧的大瓣蒜,他也會生嚼起來津津有味。
秋天的時候,榆樹都長了半人高,一窩一蓬的,風(fēng)一吹,榆樹梢子如水波蕩漾。林地的面貌成了殺縣一景,連鳥都成群地往來飛。張來慶給遠山真二建議,來年還可以種沙棗、花棒、沙拐棗、檸條等沙生植物,這些小樹苗竄到了三四米高就能固定流動的沙丘,那時再刮惡風(fēng),也掀不起多大的沙塵了。“吆西!”遠山真二滿臉塵土也阻擋不了他的成就感,他像個孩子似的憧憬未來的殺縣就像他的家鄉(xiāng)山梨縣,滿目郁郁蔥蔥、生機盎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支那人,亂伐木,濫燒山,屢違天良,神鬼共厭天地共譴啊!”遠山真二每天把這句話掛在了嘴上。
“對對!太君一針見血!”賈發(fā)財、張來慶一干人等只好逢迎附和。
不過,一直讓遠山真二頭疼不已的是八路軍游擊隊,自從上次掃蕩了一回,等于捅了馬蜂窩,短短沉寂了一陣子,然后就從四面八方冒出無數(shù)游擊隊,他們武裝老百姓,組織老百姓,開辟了不少抗日根據(jù)地,端了好幾個炮樓,尤其是對過境日軍輜重多次襲擊,為此,遠山真二屢遭上司斥責(zé)。
還得掃蕩剿共,遠山真二下決心要端掉八路軍青山支隊司令部的指揮部。快到年底的時候,特務(wù)隊再一次獲悉八路軍青山支隊司令部活動的中心地區(qū)美岱召,遠山真二從河套、包頭、歸綏三個地方調(diào)集了二千多兵力,分4路向美岱召直撲而來,令遠山真二氣餒的是,這次撲空了,在返回營地的時候,卻反遭到了八路軍的伏擊,十幾挺輕重機槍和手榴彈像冰雹似的轟向掃蕩隊伍,打得遠山真二人仰馬翻,激戰(zhàn)兩個鐘頭就傷亡五百多人,扔下輕機槍九挺長短槍兩百多支彈藥無數(shù)才得以逃脫。逃回城里的第二天,遠山真二聽說,這回是共產(chǎn)黨一個叫賀龍的人派來的天兵,賀龍這個人打仗一直以狠辣著稱。
“這個家伙聽說以前也是一個土匪,看來,我的牙齒有點老了,啃不動了。”遠山真二依然有心情來開玩笑,仿佛要證明他不是一個敗將似的。
“放心吧太君,”云二禿子安慰遠山真二,“現(xiàn)在南軍和八路軍摩擦不斷,為了搶地盤大打出手,我們坐山觀虎斗豈不更好?”
“唔?”遠山真二撓撓頭,感覺陰暗的日子快要結(jié)束了。
駐扎在殺縣境內(nèi)的郭有三和他的綏遠自衛(wèi)軍殺縣騎兵支隊,不知何時搖身一變又成了國民黨騎兵第5縱隊,兵強馬壯,這郭有三是個怪人,為了爭地盤搶物資奪女人,誰都打,不管是日軍、偽軍還是共軍,甚至連土匪都不放過,即使種地的老百姓都到了公開抱怨的地步。這下,反倒減輕了遠山真二的壓力,或許郭有三對上次攻城慘敗還有所忌憚吧,一直沒對遠山真二形成真正的威脅。
殺縣的春天還是老樣子,一場接一場的沙塵天直沖云霄又落在地上,但地上七零八落的土坯房巋然不動,遠山真二的一百畝剛發(fā)芽的榆樹林憑著頑強意志毫無懼色地生長著,這意志一直撐到夏天的到來,讓大地有了鮮亮的秀色。遠山真二的毫無畏葸的剛毅和旺盛的精力令賈發(fā)財和張來慶嘆服,同時也讓他們詫異,這日本鬼子到底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圖什么呀,在殺縣將一種執(zhí)拗的意念付諸行動。
“怎么樣?”遠山真二問他的朋友。
“喏,太君,不賴呀,中日親善!”賈發(fā)財和張來慶越來越會附和了。
“不賴!”遠山真二對他們的回答很滿意,他學(xué)了一句。
秋天的時候,榆樹林密密麻麻長得一人高了,影響彼此的生長,得倒栽,一百畝可以倒栽出五百畝來,按擋風(fēng)墻一行一行排列。這又需要人手,需要鎬鍬,需要水車,需要七七八八,當(dāng)然,這都是賈發(fā)財下去布置的。為了在地凍之前倒栽完,遠山真二忙得每天四腳朝天,有時還會在樹林里待一整夜,餓了,嚼一口干糧,渴了,舀一口涼水喝,有一次,累得腰酸腿痛的遠山真二踉踉蹌蹌地走到水桶邊俯下身來舀水的時候,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竟然完全花白了。漸漸地,跟他一起種樹的人,看他也不像剛來的那個時候那么兇惡那樣丑陋了。日本人也好,中國人也好,常常忙得都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
“你們聽到什么消息了嗎?”又過了一年,有一天,遠山真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賈發(fā)財。
“什么消息?咳,消息可多啦!”
“什么消息,咋說的?”遠山真二停了手上的活兒,吃驚地問。
“有個從南方回來的親戚說……他說什么太平洋戰(zhàn)場,美國人什么的,反正事情好像很糟糕……”賈發(fā)財吞吞吐吐,總是咽話。
“嗯嗯!”遠山真二似乎嗅到了極不愉快的氣味,他抽搐了一下鼻子。
的確是,消息越來越壞,就像殺縣的沙塵暴一樣滾滾而來。自1942年6月中途島戰(zhàn)役結(jié)束,太平洋戰(zhàn)場上日軍節(jié)節(jié)敗退,1945年8月6日,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第一枚原子彈,3天后又在長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彈,8月8日蘇聯(lián)紅軍也對日宣戰(zhàn)。1945年8月14日正午,裕仁天皇通過廣播發(fā)表《停戰(zhàn)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六日,國民黨騎兵第5縱隊司令郭有三先于共產(chǎn)黨八路軍青山支隊搶占殺縣,遠山真二按上司指示,放下武器,率部投降。
“有什么懺悔的嗎?”郭有三趾高氣揚地問遠山真二。
“我懺悔什么?”
“懺悔你所干過的壞事啊!”郭有三說。
“哦,是是,我懺悔!我懺悔!”
“那,需要我寬恕你么?”郭有三一副救世主的口氣。
“嗯嗯……”遠山真二身子挪到亮光里,他看著坐在陰影里的郭有三說,“那個,那個……還是讓我繼續(xù)種樹吧!”
郭有三一下愣了,他點了一支煙,狠狠抽了兩口,然后站起身說:“悉聽尊便。”
 
原載于《山花》2019年第5期

 
作者:趙卡 
來源:山花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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