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日記

我記得自己在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我對于很久以前的事情總是記得很清楚，其中有男主人公的一句話讓我念念不忘，他說：“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太漂亮的女人，太長的旅程，太濃烈的香水，無從著手的音樂。你看到那數(shù)不清的街道嗎？如何只選擇其中一條去走？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一想到這個，難道不會害怕、不會崩潰嗎？”

1月25日    晴
有研究表明一個動作連續(xù)重復(fù)21天就會成為習(xí)慣，我不知道人們是不是對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的事物漠不關(guān)心，但是當(dāng)新的一天來臨，在我穿好衣服洗漱完畢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我會問自己，我是在活在今天還是在重復(fù)昨天？我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模糊不清，這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我已經(jīng)是忘記了它從什么時候開始，它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舒適柔軟的沙發(fā)，它讓我安逸地坐進(jìn)去，然后溫柔地簇?fù)碇遥疑钕葸M(jìn)去，等我回過神來，卻被安逸這兩個字折磨地渾身無力無法掙脫。

2月3日    晴     
在這個城市里面的人，我只是其中的一個，城市被鋼筋鐵骨修建起來的同時也在人們的心中修起了城墻，我拼命工作過，之前每每看到因過勞而死去的人們還會登上新聞的頭條，而現(xiàn)在他們連某個不知名的人的花邊新聞都比不上了，我習(xí)慣了這樣忙碌的日子，它對我來說就像每天的吃飯和睡覺一樣，我想人們也一定是習(xí)慣了這樣的事情在身邊發(fā)生。建筑越修越高所帶來的是愈發(fā)逼近的壓迫在頭頂?shù)你U灰色天空，每到夜晚，城市就會被燈光點亮，每家每戶的燈光都是明亮而熱氣騰騰的，但是他們的光都被束縛在那一個一個小格子里面。

3月3日    晴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會在深夜醒來，冰涼的夜風(fēng)透過窗子吹進(jìn)來，感覺到無比清醒，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是真正醒著，而其他時候我只是渾渾噩噩的睡著。我坐起身來看著外面的光，但是看不到月亮，現(xiàn)在的夜空連星星都很少能看到了，北斗七星還剩下兩三顆在亮著，不知道它們在多少光年以外的距離孤獨地旋轉(zhuǎn)著，我也不知道在這座城市里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在失去睡眠的深夜看著窗外的天空由黑變白。這個城市每天都忙碌著，有的人在工作，有的人在上課，有的人在離開，有的人在團(tuán)聚，有的人在老去，而有的人在長大，這就像是一年四季一樣在這座城市里面循環(huán)交替著，這座城市給了我太多溫情而美好的回憶和渾渾噩噩的迷茫日子，人們都說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而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人們自己心中都會住著一個連自己都不熟悉的自己。

3月31日    陰
我打算離開這座城市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只是想要離開這座城市，這就是一件有方向而沒有目標(biāo)的事情，就像那句已經(jīng)被說濫了的話一樣，我現(xiàn)在覺得只有遠(yuǎn)方的土壤才能讓我感到腳踏實地，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的，人都是善變的，這我是知道的。我辭去了工作，收拾了房間，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把自己養(yǎng)的植物送給了鄰居，我一直不愿意養(yǎng)動物，可能是覺得養(yǎng)了它們就會像狐貍馴養(yǎng)小王子一樣變得依依不舍，人有時候總是尋找著自己的一片土壤，可是走來走去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株盆栽，我現(xiàn)在就是要從腳下的泥土中拔出自己的根，然后走向遠(yuǎn)方，我不知道我將面對的會是沙漠或是水鄉(xiāng)，遠(yuǎn)方對我來說就像是現(xiàn)在夜晚漆黑沒有星星的夜空一樣。

4月1日    雨
我開著我的舊車，沒有人需要我去告別，我給了一腳油，車開了，我沒有走熟悉的那條路，我穿過大街，走過收費站，上了高速，空氣是潮濕的，走出城市的第一感覺就是沒有了高聳入云的建筑，天空變得觸不可及，我大口的呼吸著這自由帶來的蜂蜜一般的甜蜜空氣，心中覺得豁然開朗，雖然我不知道我要去什么樣的地方遇見什么樣的人，但是一切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畢竟我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了。

4月15日    陰
我在路上遇到搭順風(fēng)車的人，各式各樣的人，他們有的一言不發(fā)，有的滔滔不絕，他們向我講述著這樣那樣的故事，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的生活要比書里所寫更加光怪陸離，我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了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情，每一個人我都會問他你要去什么地方，有的人會說出一個具體的地名，我會把他們送到那里然后繼續(xù)上路，而且有些人說，開到哪里就算哪里吧，他會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然后在一個他喜歡的地方下車，或許他們會再遇上某個人，會再坐上某人的順風(fēng)的車，給某人講著他們的故事，但是他們所留給我的光怪陸離的故事，我不會忘，至此，我的記憶又開始重新變得清晰。

5月3日     晴
我已經(jīng)到過一些地方了，也見過了不少的人，但是他們也都是匆匆從我生命里走過，帶給我一些歡笑和溫暖，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離開自己的城市，帶著歡樂或哀傷前往遠(yuǎn)方，他們終將下車，找到屬于他們的土壤，而我還沒有想好，我還不知道自己會像這樣持續(xù)多久，或許明天我就會調(diào)頭，或許我會這樣一直開著。我把車窗打開，點燃一根煙，以前我并不抽煙，同事遞給我的我都會婉言謝絕，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離不開這個滾燙燃燒著的東西，在它燃燒的時候，我可以安靜下來想自己的事情，我在想以前的事情，而在此之前，我似乎從來沒有如此頻繁地回想起以前的事情，現(xiàn)在它們伴隨著藍(lán)色的煙霧從我腦海的深處浮起，我又記起了它們，那些快樂或悲傷的日子，那些開心或憂郁的人。現(xiàn)在窗外天氣很晴朗，天很藍(lán)，云很高，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心情飄忽不定。

5月17日    陰
不知不覺，夏天已經(jīng)來了，已經(jīng)開始有了蟬的叫聲，它們在地底下蟄伏三年就為了出來愉快地歌唱一個夏天，我突然喜歡上了這些無所畏懼的小家伙們，它們高亢的歌聲讓我喜歡上了這個夏天，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能擁有像它們一樣破釜沉舟的勇氣，但是聽著它們的歌聲，我似乎也跟著無所畏懼，我握著方向盤，并且沒有導(dǎo)航儀。我們修建了城市，在城市中生活著，但是我們終歸還是要回到自然，也許只有在自然中我們才能看到內(nèi)心深處的自己。

5月26日    晴
突然很想看海，想看一望無際的藍(lán)色的海，可能是上一個搭車的人剛從海邊回來，她被太陽曬得很黑，一笑就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真的是個很愛笑的姑娘，而托她的福，我終于有了一些想要去的地方，但是當(dāng)一個人在路上有了一個目標(biāo)以后，之后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會顯得行色匆匆，那個地方就會像心里升騰起的火焰一樣，你會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赴那里，想遇見那里的人呼吸那里的空氣，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我現(xiàn)在起碼有了一個目標(biāo)，我會繼續(xù)上路，去一個有海的地方。

6月1日    晴
我看到了很多孩子都拿著氣球和各式各樣的玩具才想起來今天是兒童節(jié)，突然很想我的父母，他們曾催促我結(jié)婚，自作主張地帶我去見這樣那樣的姑娘，我想如果我選擇了她們其中的一個，今天我的孩子也許在拿著玩具和別的孩子愉快地玩耍了吧，但是我讓他們失望了，在她們中間，我沒能做出選擇，我記得每一次回家時他們落寞地坐在沙發(fā)上面看電視，看著他們從熱情變得沉默，他們后來再也不過問我結(jié)婚的事情，只是希望我能過好自己的生活，他們說我只要過得幸福快樂，不管怎么樣他們都開心，我又想起我搬離他們的時候他們再三地囑咐，可今天是兒童節(jié)呀，我怎么出奇地思念我的父母呢？

6月23日    多云
我離海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可是每進(jìn)一分每走一米，我就愈加后悔，我在思考自己出來的目的是什么，我又真正找到了自由嗎？我去了那么多的地方，見了那么多的人，看著他們在那么多的城市中生活，而我又怎么樣了呢？人在追求什么的時候往往會忘記這個東西本身的樣子，他們只是被自己的行為自我感動然后自我陶醉，我現(xiàn)在不清楚自由對于我的定義是什么了，小的時候出去玩對我來說就是自由，長大一點能談戀愛就是自由，工作了有自己的空閑時間就是自由，可是現(xiàn)在，我開著車，正要去往海邊，我問自己，我自由了嗎？
我不知道。

7月2日    雨
我終于還是來到了海邊，但是今天下起了雨，沒有像那個女孩描述的陽光沙灘，我所看到的是連綿不絕的波浪和天空濃密而陰霾的云，它們大朵大朵地盤踞在一起，海的顏色也是暗淡的藍(lán)夾雜著灰，它們不斷向我涌過來，我聽著大海沖刷礁石的聲音，突然想起了游泳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了水灌入耳朵的聲音，它們在我的耳朵中翻騰著，我感到那升起的潮水淹沒了我的胸膛涌進(jìn)了我的心臟。雨一直在下，天空中也沒有一只飛翔的鳥，我終于到了海邊，我知道大海的美麗和一望無際，但是那是屬于那個女孩的風(fēng)景，這里沒有我的海洋，我終究還是要回到陸地。

7月9日    晴
去過海邊的我又重回漫無目的的路上，重新回到路上的我覺得心情復(fù)雜，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心中的感覺，我沒有相機，沒有拍照，這一路的所有東西都存在我的腦海中，在我的生命中我還沒有做過讓人羨慕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件事算不算是一件，如果它算是的話，那我也沒有任何證據(jù)來證明自己，如果生命中發(fā)生的事情都是這么了無痕跡，那這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還具有什么樣的意義？但是在我們的生命中有些事情我們?yōu)槭裁匆C明給別人看呢？難道生活本身帶給我們的偽裝還不夠嗎？我突然記起年少時的一件事情，那時我無意中碰痛了一個女生，我問她，你沒事吧？她告訴我沒事，可是當(dāng)別人再一次問起她時，她竟然一下子哭了出來，說實在的我當(dāng)時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而隨著我的成長遇見這樣那樣的事情，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已經(jīng)被我遺忘了，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似乎也做過很多同樣的事情，我看起來很努力上學(xué)，很努力戀愛，很努力上班，但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也只是看起來吧。

7月27日    陰
一個人的時候會胡思亂想，會把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情拿出來重新梳理，我猛然間記起我辦公桌上的那一盆小仙人掌忘記了拿走，不知道它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我把車停在空曠的路邊，現(xiàn)在是晚上，夜空滿天繁星，和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已經(jīng)很多年沒再好好看看天上的星星，這些遙遠(yuǎn)的孤獨星球在向我們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我記得卡爾維諾的《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的結(jié)尾，他說。
漫天飛舞的銀杏葉的特征在于：事實上，在每一刻，每一片正在飄落的葉子，出現(xiàn)于其他葉子不同的高度，因此視覺感官所坐落的空洞而沒有感覺的空間可以區(qū)分為一系列的連續(xù)平面，在每一個平面，我們發(fā)現(xiàn)一小片葉子在旋轉(zhuǎn)，而且只有單獨的一片。

8月5日    晴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yuǎn)，回想自己走過的路，我不知道在我年邁的時候會不會對自己的孩子自豪地提起，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吧，出生，成長，老去，最后死亡，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別人的口中說出成為故事，我不知道該不該感謝我出生的這個時代，它飛速地發(fā)展著壯大著，讓我們享受的越來越多，可是在這個時代，能成為故事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人也越來越少，我們的故事越來越少，我們的步子越跨越小，我們的目光越來越短，我們的心漸漸只容納的下幾個人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變成數(shù)據(jù)分析表上的一個數(shù)字，一個分母，我們每天使用著這樣那樣的軟件，上傳自己各種各樣的信息，會不會我們都沒有真正活過，我們只是活在他們處理存儲信息的數(shù)據(jù)庫里，而這一切只是我們一起做的一個盛大而荒誕的夢。當(dāng)越來越多的新鮮接踵而至的時候，我們也將很快被人遺忘，最終徹底死去。

8月15日    晴
我駕車行駛在一望無際的路上，我忽然停下車，我想我已經(jīng)走過了足夠多的地方，是時候該回去了，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終究還是沒能找到屬于我的土壤，我的副駕駛上坐過那么多人，也終究還是沒能有陪伴我走下去的那一個，我鼓起勇氣找尋的自由終究是讓我回到原來的地方，我走了那么多路才知道，原來我并沒有從花盆中拔出自己的根，我只是固執(zhí)地帶著花盆在負(fù)重前行，我見過藍(lán)天見過大海聽過蟬鳴鳥叫，但是，我還是要回去了，我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下去的力量。

9月2日    雨
我沒有那么歸心似箭，相反，我希望回去路上慢一點再慢一點，因為我知道一個人一輩子沒有幾個一次能鼓起勇氣去做一些事情，去和過去的自己決裂。我想起了那些曾經(jīng)和我一起在路上的人們，我在想他們獲得自己想要的幸福了嗎？他們自由了嗎？但是他們都已經(jīng)從我的生命里消失，我無人可問，我只能問自己，我得到我想要幸福了嗎？我自由了嗎？答案我也不確定，因為我們都不是孩子了，只有孩子才會那么是非分明，當(dāng)我們漸漸長大，身邊東西都開始變得曖昧不清，一加一也不再等于二了，但是，這趟旅途，我想我還是快樂的，因為人的生命中沒有什么是可以長久的，就算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也會被死亡分離，所以起碼我得到過幸福，感覺過自由，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復(fù)雜的心情，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9月27日    晴
馬上就要到家了，街道還是那樣熟悉，一切都和我走的時候一模一樣，看著這些我曾告別過的東西，我想對它們說一聲我回來了，我還是開著那輛舊車，它陪伴了我很久，而且它對我很好，從未出過問題將我拋棄在路上，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再右轉(zhuǎn)我就到家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還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二十七分三十三秒，我右轉(zhuǎn)，把車停下，從口袋中拿出許久沒有用過的鑰匙，我把它插進(jìn)鑰匙孔，我聽見彈簧鎖芯扭動的咔噠聲，我突然變得很緊張，手也不自主得微微顫抖，我顫抖著打開門。
“媽，我回來了。”

作者：劉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