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珠
作者:唐藝引
作者:唐藝引
鬧春是何家老二,老大叫何東,三妹叫何靜秋。
靜秋死的時候,鬧春還在子弟校上一年級。那是一個夏天,鬧春她媽陳百合還在河邊洗衣服,突然看見河里游過一條小蛇,她馬上放下衣服,沿著河找過去,看見鬧春的衣服堆在岸邊,河水里已經看不見人了,回村找人來,只撈出一具濕漉漉尸體,陳百合哭著大叫鬧春的名字,撈出來的卻是靜秋,聽陳百合說,那是到了閻王爺要收命的時候,她說靜秋是脖子被水草纏住,一般人怎么會被水草纏住脖子呢,是閻王爺要收命,誰攔得?。?br /> 靜秋就埋在何家的屋后,善村的習慣是把親人埋在屋后,祈求祖先保佑還活著的人。據說,多少年前來了場地震,方圓十里的村子里都有房屋倒塌,只有善村沒有一磚一瓦受損,善村人都覺得是自家屋后的祖祖輩輩在保佑他們,這個習慣更是要延續下去。
其實善村之前叫鱔村,顧名思義村里人都以打鱔為生,打的人多了,年生久了,鱔就沒了,各家各戶又紛紛找出路,你賣了和我相同的東西,兩家就惡性競爭,男人出力,女人出嘴,最出名的是陳家女人,那張嘴,罵你都不帶重樣的,村各家之間都漫著硝煙。以前賣鱔的時候,大家都還能和平相處,而現在卻只懂得各自為營。
后來,鱔村來了個外村人,住在村邊的老房子里。但他為人和氣,與人為善,也重禮節,他是唯一一個讓陳家女人氣不起來的人,他的為人處事大家都看在眼里,過年過節也會送點東西給他,畢竟他一個外鄉人,獨自在外村生活也不容易。村里人問過他,怎么一個人來這里呢,他說是老家遭了澇災,一家子的人只剩他一個了,他把他帶來裝著骨灰的木盒子,埋在屋后,立了塊碑。村里人紛紛勸他,把墳遷遠點,說離房子太近了不吉利。外鄉人笑笑也沒答應。
有次傍晚,鱔村來了個衣衫襤褸的投宿人,不僅穿得破破爛爛,還長有一口大黑牙,陳百合給鬧春講那個投宿人模樣的時候,像是她自己親眼見過一樣,把自己的嘴張開,用指甲去嗑牙齒,嗑出“科科”的響聲,她還說那個人的牙齒不僅黑還不整齊,一說話就露出來,沒人愿意收留他過夜,最后只有那個外鄉人收留了他,那個借宿人住了一晚就走了。
在他走了后幾天,鱔村突然夜降暴雨,這暴雨有多大,陳百合也說不清,她只聽說那個時候好多家的房子都垮了,睡在里面的人都受了傷,更有死了人的人家,所有塌了房子的就只有那個外鄉人跑了出來。
村里人都好奇他是怎么逃出來的,結果聽那個外鄉人講,他睡到半夜,突然身側一涼,讓他驚醒過來,發現是一條海碗口粗的黑蛇從他的腳爬到枕頭上,他一醒來就看見烏黑發亮的蛇頭,還吐著信子,嚇得他一口氣跑出了房子,跑進了暴雨中,他才跑出了幾十步遠,他的屋子就塌了。
他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村里人,村里人都說他做多了善事,屋后埋的祖先出來保佑他了。村里的受損情況很嚴重,爛了房子的不占少數,傷了人,死了人的人家更是一片悲鳴。
村長在短暫的收拾之后,招呼大家開了個村會。這個村會是善村具有歷史性的界點。大家一致決定向外鄉人學習,重孝重禮,和氣生財,還把鱔村之“鱔”變成了“善”,也學外鄉人一樣自己的親人埋在屋后了,到現在,每家每戶的屋后都堆著一座座墳,像是一個個沉沉的記號。
后來時間過了很久,這個地方還有過一次經歷大地震卻沒什么損失的神話,他們堅信的是祖先在保佑,善村的村民把這種習慣代代保留了下來。他們堅守著多做善事,祖先才會庇佑的信念。
鬧春從小到大都聽著這些故事,不止這些,陳百合也喜歡講她胸口上的紅胎記。
陳百合說,在鬧春出生的時候,左胸上布了一塊碩大的圓形紅斑,在一個皺巴巴的嬰兒身上,顯得異常丑陋,當陳百合看到這個紅斑時,剛剛生產后十分虛弱的她,差點一口氣沒上得來,她想著報應來了,當然這句話她可沒告訴鬧春,她只說太丑了,怕鬧春嫁不出去。一坐完月子,陳百合就抱著娃娃去了村里的老姑婆那里,把裹著娃娃的花襖子掀開,露出一塊圓圓的紅斑,老姑婆看到了娃娃身上的紅斑,“啊”地一聲跪下磕頭,嘴里喊著“仙子下凡,仙子下凡……”,這一跪一喊把陳百合驚得勒緊了懷里的娃娃,娃娃一痛,“哇”地哭了出來,老姑婆慢悠悠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塵土說:“謝仙子,謝仙子……”陳百合連忙去問:“是什么仙女下凡???”
“天機不可泄露??!”
“我是她娘啊,我都不能知道?”
“她的娘哪兒是你!她的娘是王母娘娘?。 ?br /> “她是王母的仙女?”
“是啊,你看她胸口的紅珠?!?br /> “紅珠?這個叫紅珠?不是紅斑嘛!”
“噓!”說著還往天上看看,“你見過這么圓的斑嗎?這是玉皇大帝賞仙女的玉珠??!”
陳百合一看,確實,這個紅斑圓得不得了,真的像顆珠子一樣。
“她是仙女下凡的事,千萬千萬不能告訴別人,還有要給娃娃取個喜慶的名字,仙女下凡不是大喜事嘛!你要告訴娃娃多做好事,她是下來歷劫的多做善事才能化解。要記著這個紅珠啊,等真到了關鍵時刻還能救命呢!”
“好好好……”陳百合說著,留下一筐子雞蛋,抱著娃娃就回去了,她可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孩子她爸。
鬧春這個名字,何大海想了很久,是看到了屋檐下那窩春燕子才想到的,這不是初春生出來的娃娃嘛,就是下凡來鬧春的仙女啊,就叫鬧春吧。
鬧春之后有靜秋,只可惜靜秋沒長多大就被閻王爺收了命去。老大何東是個男娃,現在已經上了初中,鬧春還在讀小學。
和鬧春一起上學的,還有同村的吳家小子吳誠,從吳誠還掛著大鼻涕開始,就跟在鬧春后面,每天“春春,春春”的叫著,鬧春甩著兩條油油的辮子,一跳一跳地走在前面,吳誠一栽一栽地跟在后面。
陳百合一直樂意鬧春跟吳誠玩,她覺得吳誠可是村長吳世財的獨子,是村里很有地位的人家,村長的大哥可是在縣城里做了官的,村長家的??墒菐最^幾頭的往屋里牽,何家住在村口,陳百合每次都能看得到村長家買?;厝?,她都上前賣句好聽的,吳世財不愛搭理她。
這個中原因,陳百合也心知肚明,還不是男人女人之間的膈應事。原先陳百合少女初立時,也算是一大美人,遺傳了陳家的桃花眼,一雙水靈的眸子,當真是人面桃花。當然除了桃花眼還遺傳了陳家的潑辣性格,一張利嘴讓人想愛不敢靠近。不過當時村里還是有好幾個男人都對陳百合看上了眼,吳世財也是蠢蠢欲動,最后還是打算試他一試,當他在看露天電影的時候,趁著天色黑,把陳百合喚了出來,站在田坎上,把偷她娘的一對祖母綠耳環,塞給了陳百合,陳百合羞紅的雙頰,他可是在夜里都看清了,他看著那雙裝著天上星野的眸子,突然腦子一熱,就把陳百合抱在懷里,陳百合也乖乖地讓他抱,他心想著這事怕是成了,本想著回去找個時間就找爹娘攤牌。
可又有誰料得到,看了電影沒幾天,村里就來了個什么地質勘查的官,陳百合還沒把他給的耳環捂熱,就和那個男人好上了。
吳世財一盆熱水潑進了大海,連熱氣都沒見著就變得拔涼的了。一天晚上,他獨自到了約陳百合見面的那條田坎上坐到了半夜,突然想到了爺爺給他說過,一根田坎三節爛,想到自己那個可笑的擁抱,想到陳百合那個賤人,他打算聽從父母的安排娶了那個教書先生的女兒唐蓉。從此忘掉那雙水眸子。
后來,聽說陳百合和那個地質勘查的,沒好上一個月就和別人上了床,本以為那人走的時候,會帶上陳百合一起走,沒想到他卻留下陳百合來當全村人的笑柄。地質勘查的走后陳百合天天到村口去等,大家就等著看笑話呢,沒想到她竟和村口的何大海結婚了。他們結婚的之前,吳世財教唆他媽,想讓她去跟何大海說幾句風涼話。
他幾乎沒有忘記過,當時母親回他話時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母親坐在門檻上給父親補衣服,她偏過頭來看著吳世財,臉上帶著失望和令他難堪的一絲輕蔑,他母親本就是一個童養媳,年齡已經大了,已經了發腫的雙眼,透出一道亮光,隨即又暗了下去,她轉頭低下了下去,把衣服擺正又縫了起來。
她低著頭花白的發絲,在后腦勺結成一個團子,她說,世財啊,忘了她就好,咱不要去為難她了。吳世財看著母親頭頂有些凌亂的發絲,像一眼望去那一條條田坎,是土地的掌紋,把他裹在手里。
陳百合還是嫁給了何大海,何大海就是那個外鄉人的后輩,雖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外鄉人早就不是外鄉人了,但是他的子子孫孫都有些那人令人欽佩的品質。
何大海樸實勤勞、和善友好,街坊都說是他覺得陳百合可憐,才撿起來了只破鞋來穿。特別是才剛結婚,陳百合就懷孕了,流言蜚語更是了得,說何大海真是可憐,不僅撿了只破鞋,今后還要給別人養孩子。
不過在何東長大后,那越來越像何大海的眉眼,自然而然地堵住了鄉親的嘴。是的,何東和何大海長得很像,看起來都是四平八穩的樣子,缺少靈氣,本來說該是個讀書不了得的娃,沒想到還是村里第一個考到縣城去的人。
在得知何東考入縣城中學后,陳百合難得大方一回,買了一扇豬肉,請了村里人來吃飯,一嘴的油脂,讓那些人的酸話一句也說不出。陳百合也是請了吳世財的,只是他沒來罷了。
雖說吳世財確實是聽了他娘的話,沒有為難陳百合,可是每當他看到綠色的東西時,眼前浮現的就是他給陳百合的那對祖母綠耳環,那一地的莊稼啊,可都是綠油油的,叫他怎么忘得了!陳百合兒子的狀元宴他可不想去,隨了份子,就進城里去了。
陳百合看著吳誠又跟在鬧春后面,兩個孩子一前一后的,往他們家走來,連忙給吳誠洗了才摘下來的李子,裝了整整一筲箕,她拉吳誠坐在屋檐下的長凳子上,問他和鬧春在學校發生的事,東問西問,問得吳誠都沒有話講了。這時何大海也下地回家了,鬧春看著爸爸回來了,忙進屋里倒來涼白開,遞到爸爸手上,說:“爸,你下地累了,我去生火做飯吧?!?br /> 陳百合轉頭對吳誠說,誠誠你也留下來宵個夜吧。
吳誠站起來向外走去,不了不了,百合嬸我媽在家做好飯等著我呢!
這吳誠都跑出去挺遠的了,陳百合還站在家門口扯著嗓子喊,那下次要來鬧春這里吃飯喲,也不管吳誠能不能聽見。
“媽,你怎么這么喜歡吳誠啊?”鬧春站在灶臺前面氣鼓鼓地說道。
“吳誠啊,這孩子挺好的,你也要多多向他學習。”何大海在旁邊接話。
“就是,人家吳誠多乖啊,算了丫頭,你去手上的活放下,媽來,你去做做功課吧,我們何家可看著你爭光呢!”
“不是有哥了嘛?還要我干嘛!”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好吧,那媽媽我去看書了。”
吳誠回了家,吳母唐蓉正坐在門口壓鞋墊,“怎么現在才回來?又去人家鬧春家玩啦?”
“嗯嗯,百合嬸還給我洗了李子吃呢!”
唐蓉笑著捏捏吳誠的臉,說:“那你有沒有謝你百合嬸啊?”
“謝了的,她還留我吃飯咧!”
唐蓉彎腰看著吳誠漆黑的眼瞳里,正倒映著自己的樣子,是不是就在剛剛,這雙清亮的眼睛里也映出了陳百合的臉呢?
“那你快來吃飯吧,你爸都等你好久了。”
吳世財看見兒子被唐蓉牽著進來,外面的天都擦黑了,“放學了不知道直接回家嗎?你沒家嗎?看看現在是什么天色了?”
吳誠默默不語,他不知道為什么他爸一直反對他去鬧春家,記得有次他和鬧春在路上遇到了他父親,直接就被呵斥回家了,第二天鬧春還告訴他,說他爸好兇啊。他從他爸的這些言行中,感覺出他爸是討厭百合嬸,雖然他不懂為什么,但是厭惡的感情總是會被小孩子輕易感知。吳誠覺得陳百合很漂亮,比自己的媽媽都要漂亮,鬧春也像陳百合一樣。
何東很少回來,最多來說也就一個月回來一次。這次他回來,何大海給他殺了只雞,煨了湯。何東到家的時候,何大海正在門口抽煙,吞云吐霧地蹲在那里。何東上去叫聲爸,他才回過神來,站起來拍拍何東的肩膀,回來了?
嗯。
最近學習怎么樣呢?
還行。
行,進來吃飯吧,你媽給你煨了雞湯的。
好,謝謝媽。
何東坐在飯桌前,他的個頭已經比何大海都要高了。
“哥,爸給你殺了雞,媽都不準我吃。”鬧春坐在何東對面,氣呼呼地叫嚷。
陳百合一個筷頭敲到鬧春頭上,“閉嘴!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嚷什么嚷!”
鬧春低頭吃飯,突然一雙筷子夾來一個雞腿,她抬頭看見是父親,“讓她吃吧,在長身體呢?!?br /> “謝謝爸!”鬧春樂呵呵地啃著雞腿。
陳百合看著鬧春高興的樣子,心里的弦松了松。
何東這次回來是商量大事的,他即將要面臨是繼續升學還是工作的問題,回來問父母的意見。鬧春還在堂屋里做作業,何東三人在涼壩上坐著。
“你想繼續讀書嗎?”何大海抽著煙,黑夜涼如水,煙頭的星星之火,燃不起什么大事,何東舔了口嘴唇,說:“……想!”
“想……就繼續讀下去吧?!边@根煙燃完了,何大海把煙屁股丟在地上,亮色的火頭撞到地上,被撞得分裂開來,不一會兒就熄滅了。
暗色里,陳百合的聲音卻并不縹緲:“東子要不咱不讀了吧,你爸這幾年身體不行了,做重活做起來吃力……要不,跟你年叔去船廠上班吧,你有文化可以當個技術工人,反正你讀了書出來也是做一個工人,我……就是覺得沒必要繼續讀下去了?!?br /> 何大海接過話:“孩子還想讀書就讓他繼續讀啊,我就是累死了也要讓他們讀下去。”
“我就是覺得現在正好有個機會可以進廠,他繼續讀書不也就是為了跳出農門嗎?”
“媽……我知道了……我去找年叔吧?!?br /> 鬧春記得那次何東走后,他就更少回來了。家里就只有他們三人,除了有時候吳誠來玩玩,一個家里空蕩蕩的。
等到鬧春和吳誠考初中的時候,也沒有一人考進縣城中學。兩人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讀著初中,一起上學一起放學。
自從鬧春走入初中以來,發現大家都變了,以前同村的女孩不會再扎兩條油辮子了,變得喜歡穿裙子,也不會再像小學時那樣,在學校里大喊大叫了,都是幾個女孩子在一起小聲地說著話,而且同學之間還流傳出一股愛戀的氣息。至少好幾個人給鬧春說過了,她們覺得吳誠喜歡鬧春,她的回答都是讓她們不要亂說。吳誠還是每天和鬧春一起走,每當他們走近了,鬧春就會想那句,說吳誠喜歡她的話,現在吳誠個子長高了,還是很愛笑,從小到大,鬧春早已習慣了身邊有這么一個人存在。
她記得小時候也是這樣一條路上,他們遇到一條咬人的狗,那狗被吳誠蹲下撿石頭的動作嚇退了幾次,還是追了上來。鬧春往前跑著,聽著后面的狗吠和吳誠在后面不停喊著“春春快跑,春春快跑”的聲音,看著兩旁刷刷往后掠過去田野,慌亂之中卻覺得安心,那狗追了他們很久,她記得吳誠跑一段路就會停下來撿石頭,鬧春沒有回過頭跑了好久好久,跑得肺里的空氣都沒了,好像升天了,在天上看著兩個人越跑越遠,越跑越遠,跑到天邊去了。后來那狗被捉住了,是一只已經瘋掉的狗。鬧春是忘不掉那次奔跑快要干涸的肺葉和吳誠一次次叫喊聲,目不可及的綠野卻被忘在腦后。
鬧春和吳誠還是喜歡一前一后的走,鬧春在前面,吳誠在后面。少女的耳廓薄得透明,像是陽光從耳朵里長出來了,吳誠看著鬧春發神,他想過很多,想像他大伯一樣做個官,可是他又不想過離婚又結婚的生活,他想要不像年叔那樣去做個工人,戶口一改就跳出農門了,可鬧春愿意離開家嗎?或者像外公那樣做個老師,就留在這里,再不然像他吳家祖祖輩輩那樣做個地道的農民也行,但還是不要離開家吧,他父母就只有他一個兒子,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了,這一生只能有他一個孩子,他要是出去了,他的父母可怎么辦呢?還有……還有鬧春呢?
善村的人都是在往外走,村里的人是漸漸的少了,畢竟愿意做農民的人是走在了工人的后面。
陳百合記得是在八十年代的時候,聽說改革開放來了,鬧春和吳家那孩子休學兩年后,又開始上學了。不過才開始上學沒多久,聽吳誠的大伯說,有好些廠投放了工人名額,讓吳誠到縣里去。
鬧春也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境已不再像幾年前了。她和吳誠在沒讀書的兩年里,都在唐老師家幫忙,唐老師教村里的孩子寫大字,他們也在一旁指導,在他們的小時候也是唐老師一手教出來的,就連吳誠的母親唐蓉也是唐老師的學生。鬧春和吳誠都心照不宣地享受著那段時光。他們之間的所有都只差幾句話了,鬧春原本以為這句話于他們是不重要的,他們的十多年不過也是未來幾十年的縮影而已。到現在鬧春突然覺得有些話,真的該說出口了。
還是在同樣的路上,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數次,這些路沉入他們的生活,也沉入他們的感情。
“聽吳大伯說又有了進廠的機會了?”
“是啊,好像還挺不錯的!”
“挺不錯嗎?”
“是啊,聽說有好幾個廠可以選擇呢?”
“那……那如果讓你選你會去哪個呢?”
“要是讓我來選我想去紅巖機械。”
“你真的會去嗎?那……那你加油吧?!?br /> 鬧春看著他篤定地眼神,突然意識到自己和他的前途比起來,好像不那么重要。她覺得再多說也沒有了意義,吳誠已經有自己的想法了。
“可是春春,我沒有說我要去啊!”吳誠看著鬧春的臉色暗了下去馬上說道,“我可要留下來陪我父母,還有……我要娶你!”
鬧春的心“砰”地炸開了,她想說什么,可又發現說什么都沒力,唯一有力地就只有一雙腿,她不由地跑起來了,像他們以前被瘋狗追,像他們快要上學遲到了那樣,在這條路上一直跑下去。
“誰要嫁給你?。 边@聲回答像是對風說的吧。
陳百合記得沒錯,就是在八十年代,就是吳誠到城里去的時間,沒有去他大伯介紹的廠,而去了廣州。沒人知道為什么,突然就去了,留下鬧春一個人。在他走后的第二天,陳百合看見鬧春在收拾東西,她惱火翻涌著,想到那個棄她而去的地質勘查員,那時候她還年輕,記得那人說過會給她一個和她當時不一樣的生活,那張說話的臉卻和眼前的何大海重合了。
何大海拉住在收東西的鬧春,陳百合說,你收什么東西,你要去哪里????去找吳誠嗎?
鬧春不說話。
陳百合看著她那副樣子,恨不得抽她,他都不要你了,你去找他干嘛!
鬧春哭著說:“我不相信,他說了他要娶我的!”
“你說這話害不害臊,人家一沒提親,二沒上門的,你就說人家要娶你,我都不好意思聽!”
“爸,告訴我,吳誠不會騙我的,他會回來的,對不對?”
陳百合拉開鬧春拉著何大海的手,看著滿臉淚珠的鬧春說,鬧春你記住,吳誠是不會回來的,連他媽都不知道那個龜孫上哪兒去了!
大約是在一個月后,吳家收到一封信,是吳誠寄回來的,說他去了廣州打工,讓父母不要想他。然后何家又攔了鬧春一次。這件事堪堪就這樣過了。
沒多久,鬧春也從學校畢業了,進了一個織布廠。
鬧春有雙好看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陳家祖傳的桃花眼,水光粼粼的,她身材苗條,除了不太愛笑,她在廠里還是很受歡迎的。有幾個男同志追求過,也沒有成過氣候。氣得陳百合直罵她,鬧春也沒說什么,總是回答沒感情。陳百合說,培養培養就有感情了嘛。鬧春也不說話。
原本以為時間久了,鬧春自然就會走出來的,可是兩年過去了,也沒見得她談個戀愛的。
唐蓉倒是在這兩年常常來何家,這不,唐蓉剛剛來過又走了。
“這婆娘不是來給他兒子贖罪的吧,隔三差五的來,我們鬧春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她要是再來老娘要把她趕出去了!”
“人家來就讓她來吧,鄰里鄉親的……”
“不是他那個兒子,我們鬧春現在會這樣嗎?”
“哎……是我們鬧春的命苦……”
“我看她那個兒子小時候還挺聽話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簡直狼心狗肺!”
就在那次唐蓉走后的幾天,吳家傳來個消息,說吳誠從廣州來了信,信上說他生病住院了,好像很嚴重,聽吳家鄰居說好像是絕癥,看見唐蓉一接到信就哭了出來,但是到底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那天傍晚,鬧春去了吳家,唐蓉沒在,只有吳世財在家,鬧春想要吳誠的地址,吳世財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就把那封信給了鬧春。
鬧春也沒想好,但是她就是走到了吳誠家,她就是已經拿了他的地址。她是要去找吳誠問清楚嗎?他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說過要娶她卻騙了她。躺在睡了十多年的床上,鬧春卻閉不上眼,她一閉上眼睛就是吳誠的音容笑貌,吳誠比她大兩歲,從她出生起吳誠就出現在她生命里,他們的分開的時間就只有吳誠離開的這兩年,她始終無法相信吳誠會騙她,她以為他們的生活就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變老,她這輩子只想嫁給他。
鬧春摸著枕下的戶口本和信,睜眼到天亮。
這是鬧春第一次坐火車,火車擁擠吵雜的環境讓她有些壓抑,信和戶口本都放在貼身的地方,帶著這段時間以來的單薄工資。車不斷向前,景物不斷后退,本來就很少有坐車經歷的她,看得頭昏腦漲,她靠著背椅閉眼休息,也睡不著,車輪摩擦鐵軌的聲音從曠野傳入她的心頭,一波又一波撞擊著她的心岸。
她半起眼瞼,余光中有個筆挺的身影,是一個戰士,戴著軍帽,穿著軍裝直挺挺地坐著。
其實車廂是有些悶熱的,年輕戰士頭上的帽沿變成深綠的顏色,或許深綠色就是他汗水的顏色。戰士的身邊坐著一個抱娃娃的婦女,娃娃攀在婦女身上,想去拿戰士的帽子,年輕戰士微笑著,取下了帽子準備遞給娃娃,婦女一把娃娃伸出的手拿回來,說,臟!咱們不拿。雖說是貼著娃娃的臉說的,但是那種尖細的聲音,坐在對面的鬧春都能聽到。
戰士伸出的手,有些尷尬地伸回來,他也看見了深綠色,頭低下了,把帽子帶回頭上,用雙手從耳際往上滑過,調正了軍帽,他的軍裝的臂徽上,映著一顆五角星隔開的“中國”和“西藏”,他是一個光榮駐藏戰士,或許這是他的回家路上,卻有這樣的插曲,鬧春靜靜地看著。
戰士有些黑,卻是健康的黑色,他有些尷尬,即使頭低著,但是背卻坐得更端正了,就是像他們那樣的人多了,中國的脊梁才會端正。
在車廂上開始賣午飯了,不過更多的人還是自己帶的干糧,去車頭車尾的熱水間接點熱水,就著干糧就湊合一頓,鬧春沒有帶東西,她走得太急了,在父母還沒起來的時候留下一個字條就走了,她說她要去找吳誠。她可以想象到母親憤怒的樣子,但是她不得不去。
從早晨開始就沒有進食,現在已經大中午了,她也沒有感到饑餓,身邊的人陸陸續續地開始吃午飯,只有她和那個年輕的戰士坐著沒動,戰士看著車窗外,背挺得直直的,好像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車廂里的食物味,和他們的咀嚼聲,都一圈一圈地融入了鬧春的耳蝸里,特別是那個抱孩子的婦人喂孩子的牛奶,用一個洋瓷杯子裝著,或許是沒想到車廂的悶熱,里面的牛奶已經酸掉了,估計是覺得倒掉太浪費了,她還是喂孩子吃了不少,自己把剩下的喝了。
火車走了不一會兒,那孩子就難受了,開始吐奶,并且哇哇大哭。
本就是壞掉的奶,再加上孩子吃進去又吐出來地催發,那個味道是實實在在地催吐。周圍的人都借口上廁所,或者透氣,都走開了,只剩那個戰士在一旁幫忙,婦女一邊幫孩子收拾,一邊喋喋不休。
鬧春也走出來了,她只是想去做一件事兒。她到了供餐車廂,買了兩份餐。
當她回去的時候,那個小孩已經收拾好了,不過空氣中的那股淡淡的味還證明剛剛發生的事。她把飯放到戰士面前的時候,說出了想好的借口,這是最后一份了,飯菜都涼了,賣飯的就送我了……我……我也吃不完。
年輕戰士笑了一下,嘴角揚起的弧度,和他看窗外風景時喉結滾動的弧度差不多,或者是真的很餓了,反正他沒有拒絕這盒飯,他吃得很快,但也吃得很干凈。吃完飯后,她和他聊了幾句。
又各自看著窗外,一路沉默。
鬧春終于到了這個繁華吵鬧的城市,那個年輕戰士對鬧春說了句,謝謝你,我叫江濤。轉身走入人海中。
鬧春從火車站出來,人們都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天大地大只有她一個人,不知如何起步。她拽著那封信,上面寫著醫院的地址,鬧春東問西問,找路而去,她的鄉音,別人的鄉音,脆弱的方向感,都在這條路上聚攏起來。
她走到了一條能看到海邊的路,海不算藍,但路是很長,路牌上的綠底白字寫著“情人路”,情人路很長,鬧春也走了很久,這條路不像她走過的任何一條路。戶口本在貼身的地方,一搭一搭地撞擊著她的胸口,她想到如何和吳誠的打招呼,他是不是真的病得很嚴重,他到底怎樣了,他會不會不想見她,他還要不要娶她,如果他要留在這里,自己要不要留下來,他想沒有想念過她。
鬧春走著,端著一顆心走在這條情人路上,海風的濕鹽味吹進了她嘴里。
鬧春記得她媽媽說過她是仙女下凡,這種話在她小時候還是有很大影響力的,她會覺得自己有魔力,做起事來天不怕地不怕,在她還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在醫院里住了很久,她好像慢慢地也懂得生命的脆弱了,長到現在覺得和別人活得沒什么兩樣。不過自從那次在醫院住了挺久以后,她基本沒進過醫院了。
這次她進的是一家大醫院,醫生多得到處都是穿白大褂的,一個一個人問到吳誠的病房。
黃漆門,里面躺著三個病人,吳誠在靠窗邊的位置。他變得很瘦了,雙頰凹陷,臉色灰白,眼睛看著窗外,一動也不動。鬧春沒見過這樣的吳誠,這樣一個人讓她眼睛很酸,“吳誠……”
那張消瘦的臉轉了過來,他說:“你來了?你……來干什么?”
“我想來看看你。”
“我挺好的?!眳钦\的情緒沒有波動。
鬧春自顧自的地坐下,捏住了吳誠的被角,她說:“你怎么到廣州來了?你不是說過不離開嗎?”
“我不想永遠留在那個小地方……沒有出路的?!?br /> “你不是說你要照顧你父母嗎?”
“他們身體挺好的,不需要我照顧?!?br /> “……可你說過你會娶我的……”
吳誠看著她沒有說話,嘴角動了動,鬧春情緒激動,她突然身體前傾,戶口本拍在了她胸口上,“那你現在……現在還愿意娶我嗎?我也想留在這里!”
吳誠的眼里粼粼地,在他慘敗的臉上,眼睛是唯一健康的神情,粼粼地,卻不是看著鬧春的。他低下了頭。
“對不起?!?br /> “為什么啊,吳誠你告訴我什么?。俊?br /> “鬧春我不想娶你了,我在這里已經成家了?!?br /> 成家了。
這個從小跟在她身后的人,這個說要娶她的人,這個說“春春快跑”的人,真的不要她了,他已經成家了!
鬧春走出了醫院,她從那盒火車上的盒飯之后就滴水未進,她甚至覺得這個世界都有重影了,是不是現在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我是活在重影里的人,真實世界里的鬧春沒有出現在廣州,她還在善村聽織布機的轟鳴。
可是那苦澀的海風又吹進了她的心頭,沉默的浪語也說不出什么,情人路走不到盡頭,是啊,情人路是給情人走的,她怎么會走得下去呢,捧著的心被海風吹涼了,還有些海風的苦澀,心是藍色的了,撐不起血液的鮮紅。
鬧春還是回了家,回家之后就大病了一場,陳百合說,鬧春回來的時候像個鬼魂野鬼一樣人都是飄著的。
養了大半個月,鬧春活了過來,和什么事都沒發生那樣,一樣上班,一樣回家,只是每次騎車過那條走過無數次的路時,她都明白,從不停下的歲月,靜靜的躺在手心,像一條大河,流過麥浪翻滾的生命里,不停起伏,什么都好,卻不愿尋找。
原本以為吳誠走了,不要她了,她慢慢養傷,所有的答案都會明了??缮囊饬x在于無盡的沉浮。
吳誠死了。
是在鬧春回來后的第二個月,沒有轟轟烈烈葬禮,就是歸鄉入土。除了陳百合嘴爛了點,村里人都誠以哀悼。鬧春沒去送他,在他入土的時間里,鬧春都是昏迷狀態,又是一場大病,人都瘦了五成,她胸口的紅珠都淡了不少。
鬧春去祭拜吳誠的時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一座新墳堆在吳家屋后,她跪在墳前也不知道說什么,就直直地跪著,墓碑上沒有其他人的名字,只有“吳誠”二字,他又騙了她,他一直是一個人。天地間,涼涼的在她身體里,樹、草、墳,風來了又走,悲傷的人不能對死人說話,會泛濫生命苦難的傷感。
突然,她看見一條小黑蛇鉆進了這座新墳,善村人都是覺得人死后會變成蛇的,鬧春看到它突然迸發出一個念想,她回到家里,家里沒人,她拿了一把快刀,又走到了墳前,他要告訴吳誠,她不做仙女了,她要永生永世留在這里等他,她掀開衣領,這是第一次在大白天打開衣領,露出紅珠,她撫摸了那顆跟了她二十年的紅珠,現在她不要它了,這是她媽告訴她,她是仙女的信物,鬧春把那塊肉生生地剜下來,留在了蛇進洞的地方,因為她無所熱愛,無所期待。
她走了。
陳百合永遠都忘不了,那天鬧春的樣子,她回到家里,衣襟到肚皮全是血,她還拉著陳百合的手說,媽,我再也不做仙女了。這件事發生以后,還有些事接踵而來,唐蓉瘋了。
這場瘋病來得突然,前一天都還能好好說話的人,第二天起來就遇人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吳世財帶她去醫院檢查,醫院說是受了刺激,不一定回得到原本樣子的瘋病。大家都說吳家是造了孽,死了兒子,瘋了女人。
可這事情的因果,怕只有吳家屋后那一座座舊墳才知道吧。就在吳誠給父母攤牌說要娶鬧春的那晚上,吳誠先給唐蓉透了口風。還記得唐蓉當時的動作,手上的柴灰都沒有管它,直接摔了吳誠一耳光。她說,吳誠你娶不得鬧春,你不知道,自從我不能生以后,你爸就和你陳嬸好上了,如果不是鬧春是個女孩子,你爸早就把陳嬸接回家了,不過就是個女兒,吳世財那狗東西,他不要,反而恨起了你陳嬸和鬧春,就是說你和鬧春是親兄妹,你娶不得她,這輩子都不行!這話你莫要再說了。
要說唐蓉如何能講出這話,不過也只是吳世財在一次醉酒后,說出了那對祖母綠耳環罷了。而陳百合永遠都不會知道了,自己和吳世財還有個孩子,她只知道何東是才那個她做的孽,她以為鬧春身上的紅珠是報應,卻沒想到老姑婆嘴里的紅珠,也是鬧春苦難的源頭。
這年善村還來了個外人,是個駐藏士兵,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和鬧春好上了,還接了婚,第二年留下生下一個小孩,鬧春給他取的名字叫江誠。
這孩子有個奇特的地方,他的胸口上,有一塊圓得不能再圓的紅色胎記,他媽媽告訴他,只有一生行善,才能一生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