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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小說二題

作者:阿之


十五天
 

 
要過年了,你卻離開家獨自驅車匆匆去了內蒙。你說,一年中,只有春節假期時間比較寬裕,正好可以去感受一下內蒙的冬天。其實你這幾年的內蒙之行,主要是要給那兩位老人送去過冬的物資和生活費用,特別是那個叫格日娜的老人,她八十多歲了。你說,只要看到格日娜老人就想起自己的母親了。每次看到你去,老人總是拉著你的手不松開,你走時,老人舍不得你走,張著沒有牙的嘴,像小孩子一樣地哭……
20號,19點52分啟程。臨走時,你對我說要我不用牽掛,自己注意身體。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急忙轉身上樓,因為我早已淚眼朦朧了。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天氣預報說各地方都在下雪,怕我暈車,怕我受不了風雪路途上的寒冷,你會帶我走的。
你走了,帶走了我的心。
拉薩的冬天比起其它地方不怎么冷,空氣卻異常干燥,手偶爾接觸什么,“啪啪”的靜電弄得手指頭都是麻木的,就像夏日蠅子碰到滅蠅器上面發出的聲音。
在西藏已經三十多年了,悲天憫人的個性是你特有的,但是你說你不留戀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
我沒有問你為什么不留戀西藏。是西藏把你塑造成這樣一個既愛西藏又不留戀西藏的人,不能怪你真誠地說自己不留戀西藏。
你更不喜歡內地烏煙瘴氣的喧囂,那是一種不見天日的浮華。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你一直說等退休后自己要去內蒙找一片荒漠種樹。樹木成林的時候,你會親眼目睹一個屬于自己的郁郁蔥蔥的晚年景象。這便是你一直想要做的事。
你喜歡一種遠離鬧市的清靜世界。因為工作太忙,你抽不開身去內蒙走一走看一看。
你是忽必烈的后代,元朝滅亡的時候,忽必烈的后代流落多處,你們祖上是流落中原的一支。所以從長大懂事,你的夢想在草原,你無限向往草原,你的根在草原。本來,夏天時,你就計劃去內蒙把種樹的地方定下來。退休申請批下來,你立刻就去內蒙實現自己的宏圖大業。
你笑說自己這不是什么宏圖大業。但在我看來,你種樹的事業要比那些退了休去釣魚去健身要有意義得多。
夜里22點17分你電話里說自己已經到了當雄,剛吃過晚飯,計劃是連夜不停到次日中午到格爾木,在格爾木休息一夜。
風雪青藏路上,黑漆漆的夜里,你一個人駕車。這畫面我不敢往下繼續想……
到了天大亮,我堅持不去想你,這才迷迷糊糊假寐一會兒。11點左右醒來,眼睛還沒有睜開就惦記著你現在應該到那里了。
然后起床。穿好衣服,打算去超市買些吃的東西過春節。等你回來看見我把自己養得胖了點兒,身體健健康康的,讓你省心。
超市里轉了一個多小時,看著琳瑯滿目的食品柜,想起你走時給冰箱里買的那么多吃食,我不知道買什么好了。又不想空著手回去,隨便拿了一桶洗衣液,挑選了兩雙棉拖鞋(你一雙我一雙)。
21號下午16點32分,你給我打來電話說自己12點多一點已經安全到達格爾木,找地方吃了飯,睡了一會兒才給我打的電話。你說從當雄開始,一路上雪大得連路也看不清楚,與大貨車錯車時,大貨車的車輪卷起來的雪像可怕的海浪,向著你的轎車覆蓋傾泄過來。那一刻你心里頓生怯意,感覺自己很無助,甚至想自己這是干嘛呀?這樣拼了命究竟是為了什么。如果是我跟你一起,你說我的感受一定比你更多。不過你認為幸虧沒有讓我跟著,至少那一刻你認為我在拉薩是安全的是溫暖的。
你不知道啊,接完你的電話,我拼命在心里喊著老哥,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你不讓我太操心你。
我哪里能夠忍得住。不由自主的,無法控制對你的惦念。
你說格爾木很冷,風也很大。
下一目標是敦煌,你打算在敦煌過除夕夜。
春晚的節目沒有往年的吸引我,我沒有看。
你走了,我就一個人游走在拉薩溫暖而孤單的陽光中,穿街走巷。春節熱鬧的氣息,卻怎么也驅不散我對你的掛牽。
 

 
你很多時候像個倔強的孩子,說起自己沙地植樹造林的計劃,興奮得眼睛閃爍著光亮。你激情昂揚的樣子總是感染我,我不知道到了那時候還能不能陪著你分享你的幸福和快樂。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又是那么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陪著你的人還是我。我知道自己這個破身體,特別是這惱人的頭痛的毛病,說不定哪一天一下子把我“痛”沒了。呸!大年下的,想這些多不好。我的想法很奢侈的,想著你的樹林長起來了,將來我就守著那樹林和你,死了煉成灰隨風散在樹林里。
大年初二,你的老同學在QQ上找我聊天,問我你的情況。平時我不大跟別人說起你,我怕,我怕別人以俗世的觀點,玷污了我們之間的那份情誼。
因為太牽掛你了,我忍不住說了,因為我知道她是個把你放在心里幾十年的女人,要不然她每次電話里只想問起你呢!我老實告訴她你去內蒙了。
“你為什么不和他一塊呢?”
“我走不開。再說我還暈車。”
“這家伙太絕情,結婚才兩年就不安分了。”
我聽了沒說什么,先笑起來。
她感嘆你已經不是過去的你了,你完全變了。現在唯一形容你的只有一個字,她發過來三個“怪!怪!怪”!
我并不覺得你怪哦,但我并不反駁你老同學對你的評價。在其他人眼里你本來就那樣,但是在我眼里你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不是你了。你說大自然的景色總是讓你感覺自己的視覺和心變得從未有過的寬廣,美丑也都有了極致,那種你討厭的一切事物都無法再存留。你為這樣的感受歡欣鼓舞。聽著你這樣說,我一邊點頭表示認同,一邊在心里說:那是當然!
你談起這些的時候,心里只有那些荒地和那些代表了你愿望的樹,大樹小樹。唯獨心里沒有我,雖然我們面對面,你目光爍爍地看著我。
我只是你這盛大暢想曲的唯一聽眾。
有時候我想,自己要是一棵樹就好了。
我并不喜歡鄉村生活,也知道鄉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清靜和超脫;我也不喜歡鋼筋水泥的城市,城市也不是我這樣的弱者的久留之地。
現在的城里有你在,我只好委曲求全。如果你真的去鄉下種樹,我跟著你也會慢慢適應。早說過了,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春潮帶雨晚來急。我這里說的春潮,是春節前回家過年的人潮。回家過年,這好像是中國才有的現象。不管掙錢與不掙錢,這個時候在外漂泊的人都想回家。在他鄉生活無比潦倒的人回家過年的心比那些衣錦還鄉者更迫切。有些人說,如果今年回家看家鄉情況比往年好些了,就不出來了,守著老人守著老婆孩子多安逸啊!這來來回回血汗錢都花在路上了。說歸說,過罷年,還是有那么多的人離開家出外討生活。南方的人很少到北方來討生活,就是有南方人在北方討生活,也是那些在北方掙了錢的南方人。聽說南方人都去國外謀生了,南方人的生活方向似乎永遠和北方的人不一樣。北方自古不如南方,似乎窮人多。到了清朝,隨著歐洲人在沿海一帶的貿易,南方真的有睡獅蘇醒的趨勢。那時候,很多北方人在南方發財,南方不再是蠻夷之地,南方沿海成了中國開放之大門。南方從此站立起來了。北方的高原巍峨無比,比不上南方的四通八達。首先南方成為富庶之地。相比之下北方人一代接著一代去南方討生活。去他鄉的人每一次離家回家總覺得還是外面生活容易些。
為什么有人到老都在他鄉呢?難道只有遠走才是這些人生存的出路?
過年了,才有人想起家鄉和守著家鄉小院的父老和孩子。
總是有那么些人離不開家而且守著那個分分合合,讓人難舍難離的家,總是有那么多的人必須要離開家才能養家糊口。
如果人們不再是春節了才想起回家,如果人們不再流離失所,如果人們不再想念自己那個分居兩地的他和她,如果守著父母就可以衣食無憂,那么這春節的回家人潮就不會帶著游子的心酸風雨,無奈的急匆匆來去。
春節這兩天我感覺連拉薩也少了往日的熱鬧,大街上除了那些虔誠的轉經人和購買藏歷年貨的拉薩人,內地人少了很多,街上店鋪也關門了很多。
回到家里你又不在,春節空冷了很多,成了我一個人的春節。記得2002年春節你也不在,雖然內心也充滿不舍,但至少你是坐飛機離開拉薩的,兩個多小時你就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沒有旅途之勞頓。而今年雖然也是馬上過春節了,你在風雪夜里獨自開車走的。年不同,情景不同,心情更不同。你反復說自己很好,不用我擔心。這擔心不是你說了算的,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這種擔心。這是上天給我的咒語,我沒有辦法不擔心不牽掛。
 

 
23號,春節晚上你說自己到了嘉峪關,沿途路上還游覽了兩個景點。嘉峪關很冷,風很大,游客寥寥。到中午吃飯時間了,一個人,你突然沒了食欲。你說要是我跟著就好了,你可以帶著我去吃嘉峪關的烤羊肉。
我電話里對你說道:“西北羊肉與西藏的羊肉還是有區別的,你難得去嘉峪關,就當你替我吃了。”
“那好吧。我替你吃哈?”
我在這邊開心得笑起來:“嘿嘿!”
你吧,我們倆在一起時,你好像從來沒把我當回事。分開還沒兩天,電話里你的話要比我們在一起時的話多很多。
我們倆不認識的時候,據說有很多追求你的異性,有的甚至幾十年對你念念不忘,情深意長。我不知道你曾經的婚姻是不是因為這些異性的追求者,但在我眼里和心里,你就像拉薩的天空里那輪太陽,沒有任何被污染的雜色,給我的是光明和溫暖,照亮了我過去沒有你的歲月里的那些黑暗。第一次和你相遇時,我感覺菩薩原來一直在保佑著我,錘煉我到火候了,就是我與你相遇的時候。我這樣的感覺十分強烈,是發自內心的。作為一個飽經辛酸的女人就是這么敏感,沒辦法。在西藏這個佛國里與你相遇,讓我很自然產生一種宿命感。
生活中,如果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能走到一起,真的是不容易。不論是男人先把女人放在心上,還是女人先把男人放在心里,都不算犯賤。如果對于自己喜歡的不去奮不顧身地追求,那怎么叫真愛呢;如果一個男人一生只有一個女人想和他生活在一起,那不能是個成功男人。
雖然現在很多女人極其世俗地選擇自己想要得到的男人。
如果一個女人這輩子只有一個男人在意她,她這輩子真是不值一提了。雖然世俗社會之中的男人玩女人幾乎都是以貌,娶老婆,男人們多是以門第來選擇,雖然現在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子都愿意“寧肯坐寶馬車哭,不愿坐自行車笑”。怪不得都說現在社會里已經沒有真愛了。
你卻有真心愛你的女人時不時地想起你,而且是在她們不如意的時候想起你。這不奇怪,因為你是個真誠的男人。
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圖你什么?
經歷過多生存的無助和寒冷,喜歡你帶給我的寬容和溫暖。
我覺得我只能如此回答:因為是你,因為是我。你看,這么多人,這么大的世界,我遇到了你,你也遇到了我,奇不奇怪?有句話說的很好:“如果你愿意,我就喜歡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單相思。你……愿意嗎?”
這句話讓我想起,那個把你擱在心里,相思了幾十年的你的初戀女友。她說過,知道你住在這里,從這條街上走過,總是習慣望一望你的那扇窗。
你喝了酒,也對我說過,自己這一生的感情債是還不清了,你不可能都去接受,你也給不了她們什么。你說自己并不是她們想象中的那樣完美高大,在生活和事業上你是失敗的,面對她們仰慕的目光你會壓力山大。
我問:“如果是古代,你是不是把她們都娶回家?”
你笑起來:“可惜現在不是古代了,只能欠著了。”
哼!幸虧已經是現代了。
“你吃醋啦?”
“我干嘛要吃醋。那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如果是在古代,咱倆能不能遇見還是未知呢!”
說這些話明顯是吃醋嘛!不打自招了。
你笑容曖昧地看著我……
你在的時候,這些文字我怎么也寫不出來。你不在身邊,我什么都回想起來了,多得都來不及用文字記述了。因為想你,寫了這么多,終于說想你了……
  

 
24號,你說自己到了額濟納,游覽了兩個景點。額濟納雪不多,柏油路寬敞無阻,從語氣感覺到你心情不錯。你說已經把東西送到老人家里了,還在格日娜老人家里住了一夜,老人身體很好,還叮囑下次一定把你帶來。
你最后說給我買了一件禮物,暫時不告訴我是什么禮物。
嘴上你沒有說明為什么給我買禮物,我知道,今天是“情人節”,原來你心里還記著我呢。想象著你給我買的禮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喜滋滋的。中午不想做飯,去朵森格路的德克斯吃了漢堡,喝了一杯熱牛奶。正吃著,接了一個朋友的電話,聊了一會。你從來不吃快餐,也不贊成我吃,認為快餐沒有營養。我想起你給我買的禮物,今天高興啊!我一高興就隨心所欲起來。反正你不在身邊,又看不見我吃“垃圾食品”。
25號,你到了銀川。原計劃在阿拉善歇息,聽說阿拉善離銀川只有幾十公里,一看時間還早,于是你就一鼓作氣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銀川。我沒有跟著你,但我猜都猜得出來,因為這是你的性格所驅使。希望你勞逸結合,不要太急于趕路。
26號,你經過了鄂托克前旗和烏審旗。
拉薩這幾天陽光很溫暖。初六這天中午,那曲《羌塘》編輯部的洛布大哥來看望我,還給我帶來了稿費和新春的祝福,接著向我約來年的稿子。內地的幾個編輯部也約稿了。內地這幾個編輯部我都推了,因為今年除了洛布大哥交給我的特殊任務,還要做小李他們公司的文案,還計劃再出一本游記。任務不輕,就這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來呢。
頭痛了,初七夜里痛得起來燒水吃藥,還吐了,一般是頭痛厲害了才嘔吐。我很害怕一個人深夜頭痛,好在是痛醒了,要是不醒了就玩完了。真害怕你不在身邊我自己挺不過去,雖然你在身邊我的頭照樣痛,你在與你不在畢竟不一樣。難受了大半夜,早上起床好了,只是渾身不舒服。
你在的時候,我每天十點以前就睡了,你一邊抽煙一邊在電腦上做白天沒有做完的事情。香煙裊裊地朝著我這里飄過來,我在你香煙的味道中睡了,你抽的香煙味道給我以催眠作用。你不在這些天,屋子里的香煙味道越來越淡,我夜里的睡眠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凌晨五點了還沒有睡意,書也不想看,只好起來到書房里畫水墨畫。這些天晚上睡不好,白天人也提不起來精神來,到了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自己也沒辦法自己。
有時候真想你走哪我跟到哪,像個孩子纏著自己的父親那樣。但是現實之中我不能,因為我早已是個看上去很堅強的大人,甚至是個獨自闖蕩了很多年的中年人。自從有了你,我發現自己有依賴心了。
這不是刻意的,而是不由自主的,也是你有意無意“寵”出來的。
你從來不會說那些膩歪歪的甜言蜜語,是一種和你在一起的隨性氣氛,是你自然流露的一種絲線一樣的父愛一樣的情愫,在一點一點縫合你和我曲折了半生才相見的人生缺憾。但愿今后不再是你和我,不再有掙扎的苦,不再有找不到對方的寂寞,而是無論怎樣都是我們,我們兩個一起輪回。
 
27號,你說今天前進目標鄂爾多斯市。電話里我明顯聽著你的聲音透著疲憊。
因為你正開車去往鄂爾多斯的路上,不敢給你說的太多,只簡單幾句。
到了晚上,想著你一個人在風雪旅途上的樣子,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滋味。睡不著覺,還有很多文字任務,做著事情暫時忘記了想你。三點才睡,睡下就做夢,夢見人山人海的,在哪里不知道,你拉著我的手,說是找回家的路,但是人太多了,擠來擠去就是擠不出去。你把我的手拉得很緊,生怕把我擠丟了。夢里面我都感受到你的手掌溫度,這溫暖是我熟悉和依戀的……
夢中醒來,回憶夢境,我不能不百感交集。
你心里怎么想我是清楚的。你說自己是個不求上進的男人,一個頹廢的男人,只想隱退,而我看上去是如此的自強不息。你說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是知道的。你說我看似柔弱,內心的倔強其實是令你意想不到。
我們都不愿意給對方增加負擔,卻誰也不能沒有誰。
28號,你到哪里了?今天沒有你的消息。下午我出去走了走,一個人走在南來北往的游客中,這是我的習慣。本來想去藥王山,半路上頭又難受起來,難受得我只想蹲著不起來,像是哪位神仙阻攔我不讓我去藥王山。在拉薩這么久了,雖然摩崖石刻那里去了許多次,還沒有去過藥王山。不去就不去吧,堅持著去公交車站等公交車回家。快到公交車站看見那輛經常乘坐的公交車剛開走,只好等下一輛公交車了。等車的人很多。等公交車我發現有一種奇怪現象:不是就差那么一點兒沒有趕上前面要坐的公交車,就是后面的公交車要等很久很久,等得你一點耐心都沒有了,而不坐的公交車卻一輛接著一輛在面前停下。
晚上,一點過了我才上床睡。做了一晚上我和你的夢,夢里我哭了,哭得傷心極了。人說夢里哭,其實是要有喜事來臨。你不在我身邊,還有什么事情是喜事?出書的合同已經簽了,出版社是中國文聯出版社。出書的事情等待已久了,已經不是什么喜事,沒勁!
夢境里,我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你的車就在前面。你還停下車探出頭朝后看,你可能感覺后面有人跟著吧?我趕緊趴在雪地上不讓你看見是我。雪地上你的車走得很慢,我剛好不遠不近跟在你的車后。有幾次我滑倒了,起不來,我干脆就手腳并用爬著向前。我從小都害怕冬天,害怕冬天的寒冷,害怕冬天的大雪。在雪地上走路,我經常要摔跤,所以說雪天我害怕出門。但是為了跟著你,夢里我什么都不怕。在我奮不顧身地爬著向前的時候,一個慈祥的老婦人伸出溫暖的手扶起我。老人有一頭紛飛的白發,很像我去世十幾年的母親,但又不是我的母親。我說:“老人家別管我,小心我把你也帶摔倒,就了不得了。”
老人家說不怕,自己拄著拐棍呢。
我問老人家怎么沒有人陪她,大雪天一個人。
老人家說自己來看兒子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我同情地看了老人一眼,這一看之下,老人的臉變幻成你的臉。
我嚇壞了。
你明明開著車在前方啊。
老人對我說:“你見過我的,你忘了?”
你不見了,面前扶著我的還是剛才的那個老人,我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老人。她用拐杖指指前面你的車說:“開車的人——他,是我兒子!”
“什么?”
仔細看依稀之中老人真的和你有點像,怪不得恍惚中我把老人看成是你了。我想起來了,老人的相貌的確很像相冊里你的老母親。
我不假思索想叫你停車,老人制止我說:“不用叫,咱們就這么跟著他。”
在夢里,你的車在前面,我和一個自稱是你母親的人相互攙扶著悄悄地跟在你車的后面……
據說一個男人的一生有兩個真心牽掛他的女人,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女人。但我現在還不是你名正言順的女人,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紅顏知己而已。
29號,沒有你的消息。感覺今天你哪里也沒去,你感冒了嗎?希望你是遇見了高興的事情顧不上跟我說。祝愿你心想事成旅途平安!
30號,還是沒有你的消息。我無心做事,心神不寧。
我又做了噩夢,掙扎了很久嚇醒的。醒來,縮在被子里動也不敢動,渾身像從惡毒的氛圍里浸過,說不出的難受和寒冷。就在這時,窗子外面有一種與夢境一樣可怕的聲音傳來。
雖然知道那是小區里一只貓。這只貓叫兩天了,它一直在夜里到我的窗臺外面。聽聲音不像是在叫春,因為這個時候并不是貓發情的季節。平時你在時,貓來過窗臺上,但是它是靜靜的來去,從來都是互不干擾的。它似乎知道是我一個人在,就那么毫無顧忌地在窗外叫囂。
31號,我感冒了,發燒39度,一只耳朵都是痛的。去街對面的診所掛了兩瓶點滴,下午好多了,只是身子輕飄飄的。一整天沒吃飯,到了晚上,聽說咖啡可以緩解感冒,喝了一杯濃咖啡,趕了一篇三千字的急用稿子。
 

 
2月1號,下午八點左右我忍不住給你打電話,你說自己剛到了四川地界的什么縣城,我沒聽清楚。你正在吃飯,計劃是吃過飯給我電話呢。你說這些天到處都是雪,路況不是太好。
2號,你可能到成都了吧?上網沒有見你打理QQ農場,我給你幫忙打理好了,你好好休息。
3號中午,你來電話說自己到成都家了,家里潮濕得很,成都陰冷陰冷的,也看不見太陽。不過你很有成就感地說,自己這一路搜羅了不少很純正的地方酒。
嗯,酒可是你的最愛。古人生活之中的雅事是“詩、酒、茶”,你生活之中離不開的是“煙、酒、茶”,與古人的雅趣只有一字之差。面對酒,你并不貪杯,每天有小酒就行;抽煙你也是很有節制的,只要不是遇到問題需要考慮。
心里有事了,你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好像那煙霧里有你解決問題的答案。
你到了成都我似乎安心了些。
我的心始終伴著你,西藏的佛祖也保佑著你……
正月十五眼看就要到了,湯圓是我最愛吃的,我去超市買湯圓去。
你不在身邊,你的那份湯圓我替你吃好了。我沒有跟著你,你替我吃了嘉峪關的西北烤羊肉。我們就這么彼此替代吧。
思念著,牽掛著遠行的你,讓我既感到無奈也感到快樂,猶如深受一種無可救藥的蠱毒,一邊掙扎一邊尋求著解毒的良方。
4號晚上,你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好幾次拿起手機,又不忍心打擾你,路上走了這么多天,還是讓你好好休息吧。等你休息過來,自然會給我打電話。
5號,你還是沒有給我來電話。朋友有約出去吃飯,我正好出去散散心。你不來電話,我也忍住不給你打電話。
沒有你的電話,心里又是如此失落,即使身處在燈紅酒綠歡歌笑語之中,我的心里還是空空的。吃過飯,朋友們商量著要找KTV唱歌去,我趁機說自己頭痛,要回家。一位老兄裝作生氣的說:“正月十五頭痛什么?不準走!”
“我忘記帶藥了,必須吃點藥,要不然再難受起來就嚴重了。”這是事實。
我這會兒頭并不痛,只是一個離開的借口罷了。你不在家,下午七點我就關掉手機,即使提前有活動通知,不得不參加,九點以前我就回來了。到了家進門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房門的雙保險拉上。
現在九點早已過了。
見我還是堅持要走,朋友們只好不勉強我了。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前半夜那只貓不在窗臺上,我把電暖氣打開,把臥室弄得暖暖和和的,看了一會電視,頭突然就痛起來。
推辭掉一次聚會,找什么借口都可以,千萬不能說自己病了——自己詛咒自己呢。吃了止痛藥,簡單洗漱了,躺在床上開著燈閉目養神。
止痛藥在我身上產生的作用總是顯著的,服下藥幾分鐘疼痛就緩解了。止痛藥的副作用就是,可以整夜不睡覺也不瞌睡。
你一直在提醒我對止痛藥不要太依賴。
可是我在經受疼痛的折磨,這疼痛的痛苦滋味只有病者自己能體會。
6號,凌晨五點多好不容易睡著,睡到中午十一點。昨天還計劃,要早早起來煮湯圓吃呢。睡超時了,再晚一會兒起來,煮一碗湯圓連午飯也解決了。
我躺在床上,猶豫著是起床還是再繼續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敲門。
誰呢?可能是鄰居家來客人了吧?
算了,還是起床吧。
穿了衣服出了臥室,我側耳細聽,真的是在敲我的門。
會是誰呢?如果是熟人,基本都是先電話通知我的。
敲門聲還在繼續。
我正要開門看看是誰,放在臥室的手機響起來,有電話了,很有可能是你的電話。那我就先不開門了,哼哼!
果然是你的電話。
我接了你的電話:“——老哥您好!”
“快開門呢!我在門外站了好一會了。”
 

 
拉巴的鈴鐺
 

 
接連幾天,天都陰沉著,魔鬼似狂吼的風中,時不時飄著冷冷落落的雪花,才剛剛進入藏歷十月。藏北可以說是冬雪的老巢,有時候七八月照樣下大雪。所以說,天氣早早入冬就不足為奇。
縣城的街道上因為寒冷,越發顯得人少,就那么兩排縮在一起寂寞的房屋。那沿街的店鋪都開著門,卻是冷冷清清,又是那么頑強的等待著冬日里的生機買賣。當然,小街上也偶爾有些熱鬧,幾只野狗,獒不像獒,又比犬看上去兇猛的野狗,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不合時宜的,不知羞恥地滿街集體亂搞著。這些帶毛的畜生們,不用爭寵,在這里是這么的無拘無束。
這時,有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由遠而近,鈴鐺聲讓天空上沉睡的陰云忍不住睜了一下眼睛,還翻了個身,像是很忌諱鈴聲似的。野狗們也停下追逐,向鈴聲響起的方向張望。不一會,一個耳朵上帶著一對響鈴的男人出現在野狗們的視線里。這男人可是縣城有名的人物,雖然在外人看來,也就是一個瘦高的藏北男人罷了,但在本地女人眼里他不但風流倜儻,還是一個多情的,見過他的女人都不能忘懷的夢想伴侶,——這里所有女人都是在內心如此美化拉巴。
雪花突然紛紛揚揚密集起來。
拉巴望著滿天風舞起來的雪花咧開嘴笑了笑,他的笑不是高興,是因為心里痛。
拉巴看見下雪心里就會痛,男人心痛不會做病態,拉巴心痛時只會笑,為一種無法從自己感情中消失的東西而微笑。這笑充滿柔情蜜意,仿佛這雪花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姍姍來遲的情人,這雪花仿佛把歲月拉回到了十幾年前。十幾年前的那個雪天,他就是這樣在外面仰臉望著飛舞的雪花,等著加措回來。
從此,下雪的季節來了,他整個人從里到外都與往常不一樣,他的心隨同著漫天的雪花飄啊,飄啊。說起來話長,從加措在那個大雪天離開之后,十多年了,迎接冬天的雪花,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
看,今年的雪又如期而至,他故意搖一下頭,耳朵上的鈴鐺就歡快地響一陣子,在風雪中像是一首歌曲在他的耳畔回旋。街上又刮過一陣更猛烈的風,風鉆進拉巴耳朵上的鈴鐺里,淘氣地發出哨子一樣的聲音,這哨音惹得拉巴心旌神搖:“扎措!”
沒有回答,哨音又變成一串女孩子的笑聲。笑聲中有聲音說:“拉巴,我要藏到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那個地方不遠,很近。”
拉巴從不把扎措的離去認為是一種死亡。扎措那樣可愛的人怎么會死呢?死是什么?死是毀滅,是靈與肉在天地間灰飛煙滅,是永世不得超生。所有人都說扎措已經死在雪崩,只有拉巴說扎措下鄉支教去了,雪下的太大,加措又是那么喜歡雪天,路上貪玩,還沒有回來。他固執地認為扎措活著,那扎措就一定活著,并且時時刻刻活在他的生活里,活在他的日日夜夜里,活在他的夢里,活在他的生命里,活在冬天飄舞的雪花兒之中。
拉巴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心里說:“我知道你就在雪花里。我看見你了!”
又是一陣笑聲隨風掠過拉巴的耳畔。
這是扎措的笑聲。扎措喜歡用兩只沁涼的小手捏住他的耳朵,甚至只有他倆的時候,她還用牙齒咬他的耳朵,一邊嘴里還嘟囔說:“這耳朵比四川廚師鹵的豬耳朵好吃!”
扎措咬他耳朵的時候,是他最愜意的時候。如果自己的耳朵果真有那么好吃,并且可以把扎措養得白白胖胖,他情愿把耳朵揪下來煮熟,看她有滋有味的吃。
扎措聽他這么說,頓時笑得花枝亂顫:“那就是豬耳朵啦,吃不完會臭的,我就不能日夜叼在嘴里啦!”說完這些話,然后是一串不可抑制的笑聲。
拉巴喜歡看扎措笑。她不笑的時候,是一副柔弱的惹人愛憐的樣子,笑起來能把拉巴看得發癡,發呆,發狂。

 
上大學那陣子,扎措有數不清的追求者,只要聽見她發辮上的小鈴鐺響起,或者是遠遠看到扎措與要好的伙伴們朝這邊走過來,男生們就都一本正經起來,但又不愿意像截木樁那樣站著,而且還生怕扎措看不到自己或者最好先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恰好是最佳狀態。只要看到扎措,男生們就亂了陣容,比看見學校領導還緊張。扎措還莫名其妙問別人:“他們在干什么?”
有知情的同學就說:“他們在做游戲。”
“做什么游戲?”
“他們在‘排排坐吃果果’。”
扎措聽了開心的哈哈笑起來,覺得男生都是一群長不大的孩子,盡弄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太讓她好笑。
扎措是個很愛笑的人。愛笑的人總是給身邊的人們帶來很多歡樂。可有些人說愛笑的人有點沒心沒肺。媽媽就是這樣說扎措的。
才不管誰說什么呢。在女生之中,扎措不算長得太漂亮的,她皮膚不是最白,她平時又不是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屬于那種大大方方不裝腔作勢翹首弄姿的女生。很多男生覺得與扎措交往,各方面都沒有太大壓力。所以,扎措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朋友的最佳人選。
可是扎措卻選擇了拉巴。她在那群牧區來的男生里,像撿到了一塊兒寶石一樣,發現了出類拔萃的男生拉巴。拉巴為人誠懇,助人為樂,又能歌善舞,人又長得出眾。唯有一點就是拉巴的家在藏北牧區,很窮(弟妹還很多)。一年四季只有兩身衣服換洗穿,雖然在家庭條件好的學生眼里很寒酸,與家在市里面的學生相比較,特別是男生,拉巴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兩袖清風”寒窗苦讀的書生了。這一點首先讓扎措欣賞。
扎措的爸爸曾經在藏北當兵很多年。
扎措小時候,爸爸休假回來,她常常纏著爸爸講藏北的故事。爸爸說藏北是一個鮮花盛開,草肥水美的地方。爸爸還說那里的藏羚羊是不怕人的,那里的野驢會跟車輛賽跑,那里的野兔會跑進牧民的帳篷。在扎措的想象中,藏北是大自然所在,是與城市截然不一樣的天地,那個地方讓她向往,使她產生無限聯想。
“爸爸,我長大了也要去藏北!“扎措對爸爸說。
爸爸揪揪女兒的小辮子:“傻丫頭!好的!等你長大了我就帶你去。”
扎措仰著臉說:“我自己去!”
爸爸:“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傻丫頭!”
那時候,扎措才幾歲,還不太會說普通話。她問爸爸“傻丫頭”是什么意思。
爸爸想了想回答扎措:“傻丫頭的意思就是很愛爸爸的女兒。”
扎措懂事到現在,爸爸這個軍人出身的干部,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在女兒上學之前,早起的爸爸已經把家里打掃過地上還灑了水,院子里的花草也澆了,里里外外清清爽爽的。媽媽也不閑著,她負責做早餐,還要服侍奶奶,還要為扎措洗臉梳頭。
扎措覺得,雖然拉巴沒有當過兵,卻是從爸爸當兵的那個藏北長大的男子。在與拉巴的幾次交往中,扎措發現,拉巴某些行為以及待人接物方面很像自己的爸爸,這使她覺得拉巴才是爸爸的孩子。
這些發現都讓扎措覺得很好玩。她開始注意拉巴的言行舉止。
扎措并不知道把一個年輕男子與自己的爸爸相提并論,正是一個女孩子情竇初開的表現。她可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從拉巴身上,發現了很多以前從沒有在意過的很吸引她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心里蟄伏,如若不是學習忙得停不下來,只要閉上眼睛,拉巴就像在面前,她滿腦子滿心都是拉巴的影子。
用扎措媽媽的話說,自己的這個女兒盡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扎措是拉薩城長大的女孩子,還是獨生女,爸爸媽媽又是國家干部。不過扎措可沒有其他城市女孩子的高傲,在同學中人緣很好。學校搞活動,她把自己的衣服借給牧區來的女生穿,有些干脆就送給那些女生了。有些喜歡占便宜的女生知道了這件事情,找到扎措,把自己家的經濟狀況說得很可憐,希望扎措也幫幫她們。扎措都相信她們說的是真的,她認為一個人只有萬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才會向人求助。媽媽有點摳門,為這事還罵了扎措。扎措認為自己那么多衣服放在那里不穿,誰穿都是穿嘛!媽媽說扎措缺心眼。爸爸暗地里卻是很支持她,她和爸爸背著媽媽做了很多讓媽媽生氣的事情,比如過年過節去給墻角下的乞討者送吃的穿的。媽媽認為窮富都是命。她和爸爸不這樣認為。特別是爸爸,他當年還是牧區的一個孤兒呢。他經常與扎措探討媽媽,覺得媽媽的思想太現實,不可取。媽媽也是受過苦的人,媽媽小時候經歷了家族之間的財產糾紛,父親去世,與母親一起被族人趕出來,住在小房子,賣糌粑維持生計。可媽媽總認為自己是拉薩城里長大的人,比農村人優越。爸爸是不敢批評媽媽的,媽媽在爸爸面前特別不講理。莫拉(外婆或者奶奶的統稱)說媽媽是受苦受怕了,說有一年冬天大雪,小房子里那個冷啊,媽媽找遍了房間也沒有找到多余的衣服,她就坐在那里凍得哆嗦著掉著淚,想起不愁吃不愁穿的時候隨便扔掉或者送給窮親戚的可以穿的衣服,后悔不已。
扎措總覺得媽媽不近人情,經常與媽媽辯論。所以,母女倆經常需要莫拉從中調解。現在長大了,都是大學生了,扎措就不和媽媽一般見識(主要是不想惹她生氣。媽媽一生氣就吃不下飯,急得爸爸團團轉),如果媽媽太強加于人,她就撅著嘴,背著媽媽給爸爸扮個鬼臉,躲到一邊去了,吃飯也是端著飯碗躲到自己房間去吃。其實,莫拉說扎措很像媽媽年輕的時候,走路蹦蹦跳跳,說話隨隨便便,整天嘻嘻哈哈無憂無慮。
扎措聽了莫拉的話,歪著頭看看正在忙里忙外的媽媽,心里說:“是嗎?我要是到了媽媽這個年紀可千萬不要像她!”
在家里,媽媽總是對扎措挑鼻子挑眼,扎措對媽媽也是一肚子意見。母女倆總是合不來。莫拉搖頭嘆息:“跟自己的親生女兒也過不去?!我不管你們!我不管你們啦!”
媽媽卻怪罪莫拉說:“都是你把她縱容的!”
莫拉故意問:“是說我嬌慣了你嗎?”
媽媽:“你不要不承認,是你把扎措嬌慣得連我的話也不聽!”
莫拉搖著經筒,嘴里說:“我干嘛要嬌慣她?她又不是我的女兒!”
聽著莫拉和媽媽這樣斗嘴,本來還生著媽媽的氣的扎措快要笑出聲了。
坐在那里看報紙的爸爸趕緊小聲提醒她:“小心再讓她(指的媽媽)聽見!”
扎措只好捂著嘴彎著腰進了自己的房間……
 
扎措留著一條又長又粗的大辮子,大辮子不知迷倒了多少學校里的男生。拉巴第一次和扎措交往是在那一年的校慶,他們跳了一個雙人舞蹈。那是一個奔放的藏族愛情舞蹈,拉巴奔放的舞姿,拉巴行云流水一般的長袖,拉巴多情的目光,拉巴全身心的投入在了舞蹈之中。扎措忍不住夸贊拉巴的舞跳得好。拉巴略帶調皮地用藏北的諺語說他們家鄉的人:“會走的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
拉巴還沒有來得及想入非非,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這樣一個牧民的孩子,去喜歡拉薩城里的高貴的女子,這都是遙不可及的事情。雖然說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但是城里人的物質生活以及見識與牧區的人還是有很大的差距,城里的學生吃的穿的住的,就連他們說話的口氣談話的內容也與牧區的學生區別很大。在學校,城里的孩子喜歡走在一起,牧區來的學生習慣聚在一起,就像草原上的牛羊,各自尋找各自的群體。如果不是校慶聯歡會,他和扎措怎么可以走到一塊兒?拉巴上大學的目的很簡單,學好知識,畢業后回到家鄉去,至于談個戀愛什么的,班級里從牧區來的女生并不多,有那么一兩個還希望找個城里的男生談對象,將來好留在城里有個體面的工作。拉巴眼里的扎措,就好比:“懸崖上的杜鵑花,看到摘不到”。
藏北諺語說:“好馬不用鞭子,情愛不用媒人。”扎措首先為拉巴茶不思飯不想了,她突然覺得除了爸爸以外,竟然還有男人讓她這樣想去親近。可是她想去親近的男人一點也不知道這些。怎樣才能讓他知道自己在想他。扎措可不是那種扭捏作態的女孩子,她外表雖然看上去那么柔弱,性格可是很急的那類,她一刻也不愿受這種相思的煎熬了。有一天,她半路上攔住了拉巴。
“拉巴,我吃不下飯!”
“怎么啦?感冒了?”
“為你!”
“……?!”
一個藏北的窮小子那里敢奢望拉薩姑娘的愛情。
“拉巴,我晚上失眠啦!”
“……怎么啦?女孩子家就愛胡思亂想!”
“想你!”
說完這些話,扎措抹起眼淚來了,那眼淚像拉薩河的水滔滔而又長長,一發不可收拾。又恰是“梨花一枝春帶雨”。不知道怎么會這么傷心,面對拉巴她太想哭了,而且是痛痛快快地哭,她長這么大還沒有受過委屈,也沒有憋在心里的淚水。迷戀上拉巴這些日子,是她這一生最委屈的日子,如今把話挑明了,她怎能不掉淚。拉巴剎那間被這深情的淚水淹沒。他感覺面前的扎措是那么需要自己的呵護。
“可是——我養不了你,你跟著我會受苦的,我家在窮地方,我們世世代代都是放羊放牛和磕長頭出身。”拉巴喃喃的對扎措說。
“我不要你養活我,我自己會養活自己,而且我還要養孩子,養老人。”
拉巴聽著扎措這么說,心里更是難受。
扎措于是大喊:“再讓我這樣想你,我會死的!”
拉巴一把抱住淚眼婆娑的扎措。
“草原上的水一半草一半,人世間的男一半女一半”。他們就這么樣談起戀愛來,很多人在背后議論說他們倆相貌上是很般配,但是從家庭條件上差距太大,就好比“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牛糞就牛糞吧。這一刻拉巴也昏了頭了,完全沉浸在加措熾烈的愛戀之中。加措更是不在乎別人說什么。牛糞用處多大啊!每年冬天爸爸都想方設法弄來牛糞燒火取暖。莫拉還說,牛糞火煮出來的酥油茶最好喝。牛糞是個寶呢。
第一次去扎措家是因為扎措的莫拉過壽辰,扎措說一定讓莫拉看看拉巴。莫拉見到拉巴高興得眼睛笑得瞇成一道縫,做莫拉的知道孫女兒有一天會給自己帶回來一個好男孩子的。莫拉特意叫拉巴坐在自己身邊,手里撥動著佛珠,另一只手拉著拉巴的手,好像擔心拉巴跑了似的。但是,扎措的媽媽對拉巴明顯很冷淡,好像眼前沒有這樣一個年輕人似的,說話還冷言冷語的。拉巴覺得很不自在,在扎措家他有種卑微的迷惘,是一種貧富差別的濃重的迷惘,一種進不去扎措的家庭生活的的迷惘。特別是面對扎措的母親挑剔地眼神,這眼神就像鋼刀,在一刀一刀刮拉巴身上的肉。在莫拉的壽宴開始到一半的時候,扎措突然把自己手里的酒杯“咔嚓”摔在地上,站起身拉了拉巴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對媽媽大聲道:“你不高興看到他,我們從今后再不回來就是了!都什么年代了,你還用你貴族的眼光看人!我又不想住到你們貴族的莊園去。虧你還是國家干部!沒想到你竟然這么嫌貧愛富!我爸爸當年如果不是解放軍的連長,你不會嫁給他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大老粗的!對不對?你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怎么都忘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著你愿意不愿意!拉巴我跟定了!”
扎措拽著拉巴從家里氣呼呼地走出家門,她聽見爸爸在一個勁的批評媽媽,媽媽在哭。
確實是媽媽太過分了。
為了拉巴,扎措在學校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她要和媽媽作斗爭,她要與拉巴在一起。這件事情的發生,首先急病了莫拉,她不可能長時間看不到自己的乖孫女,扎措是她一手拉扯長大的,比她的命還重要呢。莫拉躺在病床上,扎措的媽媽給她喂水喝,她牙關緊咬,閉著眼睛,把臉扭到一邊。這一次看來莫拉是真的生氣了。扎措的爸爸過來接過水杯子,趴在老人的耳邊小聲說:“媽拉放心吧,扎措很快就回家來了。她舍不得莫拉哩。”
莫拉聽了閉著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淚。
莫拉住院了,昏迷中叫著扎措的名字。這可急壞了扎措的父母。連平時不管家事的丈夫都忍不住批評自己的妻子:“是啊!你怎么能那樣對待年輕人?這影響多不好!”
“怎么都怪我呢?我做錯了什么?難道你不希望女兒幸福嗎?”妻子一肚子的委屈,“我怎么有這么一個不聽話的女兒呢?”
丈夫聽見妻子這么說,就小聲地提醒說:“你當初走出家門的時候也像女兒這樣子喔!你不記得,我可是都給你記著。女兒很像你那個時候。”
妻子擺了丈夫一眼,看了一眼床上生病的老人。低聲說丈夫:“帕松(藏語:滾)!一邊去!”
 
拉巴不想去扎措家。與扎措在一起他是快樂的,想起扎措父母的時候,重重的壓抑又讓他喘不過氣;想著扎措,笑意總是浮現在他的臉上。可是,扎措不回家是不行的。昨天,扎措的爸爸親自到學校找到他,與他談了話。他覺得加措的爸爸還是很真誠的大人,說的句句話都很有道理。通過這幾天的事情,他發現扎措性格里的倔強。別看她平時嘻嘻哈哈,較真起來還真是不好勸說。他想了想,找到扎措說:“莫拉想你想病了。”
扎措聽了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我就是不回去!奶奶病了我也不回去!”
拉巴知道扎措這么難過都是為了自己,看著她掉淚,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他拉住扎措的手:“我跟你一起回家,因為我們的事情把她老人家氣壞了身體,就得不償失了。”
扎措甩掉他的手大聲道:“那不是我的家!我要有家就把莫拉接出來跟我在一起。”
“不要這樣!”
他從來沒有在父母面前這么任性過,妹妹也很淘氣的,但平時也是很聽媽媽話的女孩子。可能城里的女孩子與鄉下女孩子不一樣就在這里的吧。拉巴不知道怎么勸她。他一點也不會哄女孩子開心,更何況扎措心里正委屈著。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這個鄉下的窮小子。
那一天,拉巴愁得上課都不能認真聽講。下了課就去找扎措。扎措不在宿舍,找了他們倆經常去的地方也沒有見到扎措的影子。
那么扎措能去了哪里呢?她不會想不開吧?拉巴著急壞了。他找到平時與扎措最好的那個女生。原來正在上課呢,是扎措的媽媽親自來學校,告訴扎措,莫拉進了醫院急救室,若是再不回去看一眼恐怕再也別想看到莫拉了。扎措連媽媽的車子也不乘坐,撒腿就往醫院里跑。
莫拉是想念扎措,另一方面由心疼她不回家。見了扎措后,莫拉的病慢慢就好了。媽媽心里再有一百個不愿意給女兒找個窮女婿,為了讓自己的母親快快樂樂的,再不敢發表什么不滿意的意見了。
就這樣,扎措在媽媽面前以勝利者的姿態又一次把拉巴帶到自己家。
幸福有時候是會摻雜那么點不如意的,這不算什么,為了扎措,怎么都值得,拉巴最后這么想。
扎措的媽媽勉強接受了這個藏北的窮小子。不久,不如意的事情又來找拉巴,拉巴病了,急性闌尾炎,需要動手術,因為醫院要很多錢,拉巴又拿不出這么多的錢,扎措說自己問家里要錢就行,誰知媽媽不同意,認為女兒是在做無謂的“扶貧”,覺得鄉下人身體抵抗力很強的,那么大個小伙子用不著住醫院,吃兩天藥打兩天針劑就行了。扎措傷心死了,想著拉巴突發病情時痛得在地上打滾的痛苦樣子,她的心都碎了。她第一次用絕食行動反抗了爸媽,說是如果拉巴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活了。知道媽媽同意拿出錢為拉巴動手術。往手術室去的時候,看著拉巴蠟黃的臉色,扎措哭著對拉巴說:“你怕痛不?讓我替你挨刀行不?那樣我媽就不會那么小氣。就會著急,就會手忙腳亂,就可以把她好好教育教育。”
拉巴笑著說:“那樣我更痛。”
阿媽見女兒天天心里想的都是這個拉巴,無可奈何的想:“哎呀!怎么生出這樣一個女兒?簡直是瘋了!她什么時候才懂事呢?”
 
拉巴與扎措的愛情在同學之間當作佳話來傳。很多男生看著拉巴與扎措出雙入對,恨不能相逢這樣一個天仙姑娘,恨自己沒有拉巴的運氣;女生望著扎措身邊越來越神清氣爽的拉巴,恨自己有眼無珠。一些拉薩的男生看著拉巴和扎措形影不離,既羨慕又妒忌,還在旁邊說一些風涼話。特別是有一個學生當著拉巴的面,用普通話里的一句很難聽的話嘲笑扎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糟蹋了拉薩最美麗的姑娘。
拉巴聽了難受得吃不下飯。又不敢跟扎措說。要依著扎錯的性格,她會給這個學生兩個大嘴巴,甚至是好幾個大嘴巴。
有一天,拉巴手里撫弄著扎措的辮子問她:“為什么把這鈴鐺掛在頭發上?”
扎措就告訴拉巴說:“我小時候特別淘氣,有一次跟著莫拉去大昭寺轉經,趁著莫拉磕頭,她一個人就跟著別人往前走,一個男孩子還不停地逗著她,她于是就追著那個男孩子,不知不覺就離開了莫拉,跑到八廓街一個小院子里,院子里靜靜的,有一個大佛堂,還有幾間房屋,房屋里有些可以玩耍的東西,天黑了也玩累了,她睡著在一個厚厚的卡墊上,原來這是尼姑住的地方,恰巧這個尼姑在佛堂里讀經很晚才回來,第二天扎措才被爸媽找到。這兩個銀鈴鐺是那個尼姑綁扎在她的發辮上的。這鈴鐺小指頭肚那么大一點,響起來空靈清脆。這空靈清脆的鈴聲和著扎措的笑聲,真是不一般的誘人。
拉巴說扎措前世一定是個仙女,偶然一回顧就定下了今世的緣分。這一世為了他,這個仙女下到了凡間。
扎措就左顧右盼,在身上找尋自己往日的仙蹤。拉巴也幫著身前身后尋找,連腳趾頭縫里都看了,什么印記也沒有,對了!左邊眉毛中有顆黑痣,這顆痣是不是說明問題呢?脊背上呢?扎措說沒聽莫拉講過自己脊背上有什么異常。拉巴很想看看,說,要是莫拉老眼昏花沒看到呢?扎措指著拉巴的鼻子警告他:“不要打壞主意啊!有沒有印記,你只能結了婚才可以看,現在我要保守這個秘密。”
扎措這話說得叫拉巴很不好意思地撓撓脖子。看見拉巴如此尷尬,扎措趴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其實也害羞呢!“說完捂著臉趴在拉巴懷里哧哧的笑。原來扎措也有害羞的時候啊!扭捏之下的扎措在拉巴眼中卻呈現出另一種風情,比以往的扎措更加讓拉巴心動。既然這樣,那就暫且不去探究身上其他地方的印記了,關于前世的印記一定不只是一個地方有了,后來扎措與拉巴一致認定,尼姑系在自己發辮上的鈴鐺就記載著仙女的前世,一定是這樣的!那對兒小鈴鐺多可愛!那響聲,那精致的形狀,那白里泛黃的顏色,還有鈴鐺里滾來滾去的水晶一樣晶瑩的珠子,真是一對兒絕世無雙又不同凡響的鈴鐺。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到畢業分配,扎措堅決要跟著拉巴去藏北。這時,疼愛她的莫拉已經去世,扎措如果去了藏北,家里就更加冷清。媽媽現在已經接受了拉巴這個準女婿,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觀察,她覺得女兒還是有眼光的,從拉巴的勤快,還有拉巴對她的畢恭畢敬,她從心里還是很受用,覺得女兒倔強,有個這樣言聽計從的女婿也是很不錯的。自古以來,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愛。
不過,一聽說拉巴要回家鄉,而且扎措要去藏北,媽媽萬分不舍女兒去到那樣惡劣的地方工作。媽媽抹著眼淚說:“扎措身體不行,受不了那里的嚴寒。”
爸爸卻認為,年輕人做一切事情需要從基層做起,這樣基礎才能牢靠。沒有吃過苦的年輕的人就應該到艱苦的地方去鍛煉,要不然他們不會珍惜眼前的好生活。媽媽拗不過他(她)們父女的兩面夾擊,只好妥協。送扎措上車的時候,阿媽鼻子一把淚一把,一點兒風度都沒有了。扎措看到頭上已經有白發的媽媽,突然感到自己這個做女兒的似乎從來沒有為媽媽著想過,總是與她較勁,惹她生氣,讓她擔心。她第一次摟著媽媽的脖子,有點戀戀不舍,她說自己一定經常回來看望媽媽。媽媽說,別哄騙她了,以為她不知道啊?她下過鄉呢!去過藏北呢!那么遠,交通又不便,吃不好,住的條件也不好,環境還惡劣,怎么經常回來看她?你長翅膀飛回來嗎?
扎措說,自己就是去改變藏北艱苦的現狀,去建設一個新藏北。
媽媽說扎措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扎措說自己知道天有珠穆朗瑪峰那么高,地有羊卓雍湖的深度那么厚。
媽媽用指頭點著扎措的額頭:“貧嘴!”
扎措悄聲安慰媽媽:“媽媽放心吧!我明年給你生個小扎措回來,你把她養大,她叫你外婆。”
“羞不羞啊?”媽媽破涕為笑。
拉巴也向媽媽保證,無論如何他也不讓扎措跟著自己吃苦。
扎措就這樣隨著拉巴來到了藏北,來到了她做夢都向往的地方。這兩個年輕人愛著自己想愛的人兒,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痛了就哭,高興了就笑。
長這么大扎措可是第一次走這樣難走的路,并且來到這么遠的地方。坐在一輛四下透風的吉普車里(吉普車也是加措的爸爸專門打電話要區上的熟人派的專車,若不然,只是從行署到拉巴家鄉,據說最方便的是騎馬了。那個縣城的縣委書記每次到行署開會都是騎馬來的,還要提前動身走好多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走了一星期,扎措不知道自己在吉普車上翻江倒海嘔吐了多少次,下車吃東西,她什么也吃不下,昏昏沉沉依偎在拉巴的懷里。拉巴這個時候心中只有說不出的后悔,后悔自己的自私,不該讓扎措跟著自己受苦。
終于來到了拉巴的家鄉,一個只有五六百人的小縣城。在這個嶄新的工作環境中,一切都是新鮮的,連洗不成澡扎措也覺得無所謂,洗不成澡就證明自己真正融入到此地的生活當中了。只要與拉巴在一起,扎措覺得什么都是好的。
拉巴把一個美麗的拉薩姑娘帶到了窮鄉僻壤的家鄉了。那些沒有出過遠門的人們,用膜拜的眼神看著遠遠走來的扎措,當真正面對扎措的時候,卻又不敢抬起頭,只會不停地彎腰吐舌頭。
縣領導特別高興,十分隆重的迎接了拉巴和扎措。拉巴被分配到縣政府工作,扎措來到學校做老師。從拉薩繁華之中走出來的扎措,就這樣跟著心愛的人來到了大荒漠,她一點也不慌亂,一點也沒有離開家的憂傷,但是一點也不夸張自己的行為,也沒有認為自己犧牲了什么優越條件。拉巴都能夠生活工作的地方她也可以的。抱著拉巴的胳膊,依偎著拉巴望著有些陌生的蒼茫原野,仿佛她與這里久別重逢了一樣。她用審美的眼光描述說:“這里真美!像你一樣迷人!”
拉巴望著憔悴了很多的扎措,不知道用什么合適的語言表達自己內心的愧疚。面對這個不帶任何條件愛戀自己的女孩子,拉巴只能在內心暗下決心,決心呵護好單純善良的扎措。拉巴把自己的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告訴她:“這里不光有美好的,還有艱苦。希望我們能把這里的苦難改變。”
扎措點點頭,并且這么說:“我來了!這里會好起來的。這里需要我們這樣的熱血青年!”她說完,然后開心的笑。
拉巴也跟著她笑。
拉巴說:“我的扎措的到來,會給這里帶來幸福和吉祥,因為她是仙女。”
聽著拉巴這么說,扎措恍惚覺得自己不光是為了拉巴,拉巴只是一個使者,帶她離開拉薩的使者,而她是肩負著這樣光榮的使命而來到藏北的。
這一年正是《冬天里的一把火》這首歌的旋律燃燒祖國各地的時候,毫無例外的也燃燒到了西藏拉薩,這首激情四射的歌曲跟著拉巴和扎措這樣充滿夢想的年輕人也燃燒到了藏北。
拉巴和扎措的故事這才剛剛開始。
拉巴和扎措被安排住在了縣政府院子那排干部職工住的宿舍房里。宿舍是很簡單的厚實的土墻,小小一間房子,房間若是放大床的話,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了。兩個人必須要一張大床,需要一桌一椅,還有燒水做飯的牛糞爐子。爐子有一個粗粗的鐵煙筒穿過一個墻洞通到了外面。屋頂覆蓋了一層鐵皮,鐵皮上壓著重物,以防備狂風把鐵皮掀起來刮跑。這樣的房子已經是縣城里條件最好的房子了。沒有領取結婚證就住在一起,是扎措一定要這樣的,她說自己夜里身邊不能沒有拉巴陪伴。這事可以瞞著遠在拉薩的扎措的父母親,卻好像無法給同事們說明白。于是到縣里的第二個星期日他們就領了結婚證,至于結婚儀式什么時候舉行,那是早晚的事情了,只要合法,合法的婚姻到那里也不會有人亂說的。拉巴發現,即便是有自己陪伴,扎措剛到這里胃口也不怎么好,夜里也睡不踏實,白天看上去精神一點也不好。她告訴拉巴說,在夜里她聽到外面有很多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近得就像在窗子外面。拉巴說,那是夜風,因為這里的夜晚太安靜了,只要有一絲絲風吹草動,聽在耳朵里聲音要比城里邊聽到的風聲大得多,像千軍萬馬經過一樣。扎措說,還有其它聲音,像一個人在夜里哭,聽著聽著她就害怕起來。越是不想聽到,越是聽得格外清楚。
拉巴說:“我怎么沒有聽見呢?”
扎措有點委屈地說:“你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還打著呼嚕……你還能聽到什么啊?!”
“那……,我覺得……要不,你回拉薩去吧!”拉巴下了很大決心說。
“干嘛?”
“這里的生活環境可能不適合你。”
“你怎么辦?”
“我想你了就去拉薩看你。”
“那我想你了怎么辦?”
“當然還是我去拉薩看望你了。”
“回拉薩別人會嘲笑我的,我不能半途而廢!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舍不得你離開啊!”
扎措靠在拉巴的懷里:“那就什么也別說了,我們誰也離不開誰,說什么要我回拉薩的話都是廢話。”
扎措拉薩的父母是兩個月后才知道他們結婚的事情,爸爸媽媽來信說,只要扎措好好的,怎么都行。中學距離縣委大院不到二十米,但是,拉巴總是要接送扎措,像接送自己剛上學的孩子。拉巴是這樣給人們解釋的:“扎措剛到這里不習慣,我不放心所以才……”
拉巴的工作要經常下鄉,時不時就剩扎措一個人。她已經學會做飯,用冷水洗衣服,學會了一個人過夜。不單獨過夜有什么辦法呢?本來拉巴下鄉時要把同事的女兒叫來陪扎措。扎措說誰陪她,她也會害怕,反而還要操人家小孩的心。不用別人陪伴,她一個人可以的。
拉巴覺得扎措的適應能力還是很強的,只一個月的時間,扎措已經恢復到在拉薩時的有說有笑。扎措對人熱情大方,領導與身邊的同事們經常贊不絕口,說加措不但人長得美,心靈也猶如天空上的白云一樣純潔。很多男同事還拍著胸脯跟拉巴保證說:“你放心去工作吧!扎措有我們保護,不會有事的。”
拉巴經常想,如果扎措是件可以裝在貼身口袋里的寶貝該多好,他就可以走到哪里都隨身帶著。事實上扎措是個大活人,而且還有自己要做的工作,不能夠時時刻刻與他廝守在一塊兒。
 

 
在遼闊的草原的襯托之下,藏北的天氣比起拉薩更是天朗氣清。因為昨晚加班修改學生作業,后來睡不著,又把蠟燭點著看了一會兒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冰川天女傳》。兩點過了才睡,所以,扎措一直睡到太陽升起老高了,才睜開眼睛,一束光線像往常的星期天一樣無聊的照在窗玻璃上,也照在屋子里簡易的書桌上。她從被子里伸出兩只手,陽光照在了她纖細的充滿骨感的手上,陽光真好!陽光可以趕走黑夜,可以使人充滿希望。
比起本地其她女孩子,扎措的皮膚已經是很不錯的了,但比起內地來的那些女子,她的皮膚就有些黃。她黃色精致的手在陽光的透視下隱約像是蜜蠟做的,柔軟地泛著滋潤。
拉巴下鄉幾天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縣委書記上一星期就說快了,拉巴他們很快就回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無論如何,拉巴都是她的太陽,拉巴不在身邊的日子,她看去是那么的無精打采,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只想拉巴。雖然是太陽高照的天氣,但是這里一年四季都刮風,到了夜晚那風更是張狂,把屋頂上的鐵皮幾乎要掀跑了去。她逐漸開始適應這樣的生活環境了,拉巴在身邊,每天晚上只要依偎著拉巴,扎措不會如此害怕,一會兒就睡著了,就是天塌地陷她也不害怕。拉巴走的這些天,一到晚上扎措一個人緊縮在床上,聽著外面黑暗的風怒吼著,似乎所有看不見的可怕的東西都在風里狂舞,趴在窗外狂笑。棲身的房子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的一葉小船。她怎么也睡不安穩,先是害怕,緊接著她躲在被窩里無助的掉淚,哭著叫拉巴,叫爸爸媽媽,呼喚莫拉,希望成神的莫拉保佑自己和拉巴,讓拉巴趕緊回到自己身邊來。有時候她整夜就那么受驚地醒著,第二天感覺自己從內心就像病人一樣打不起精神。在這樣的環境里,想起拉薩的生活恍若自己前世的前世。
這些不堅定的心理,她不想讓拉巴知道,拉巴是熱愛這里的一切的,就像她熱愛拉薩的大街小巷一樣;拉薩只能造就她這樣的浪漫女子,而這里卻培養了拉巴這樣能吃苦的男人。為了拉巴,她一定要接受這里,也要讓這里接受自己。她可是一個很堅強的姑娘,只要拉巴是她扎措的,扎措可是不會被困難嚇倒的,也不會退縮。這本武俠小說是從一個男同事那里借來的。縱然是隨心所欲看閑書,卻也干擾了她思念拉巴的心情。扎措時而沉浸在書中高手打斗的高超套路里,時而被那些生活在荒山野嶺上的隱士們出神入化的生活格調所吸引,覺得拉巴就是那個叫唐經天的俠客,而自己最好是冰川天女。她太喜歡冰川天女這個人物。對于一個從小生活在拉薩城的女子來說,她的內心是向往城市以外的大自然的。之所以跟著拉巴來到藏北,就是這樣的心理在起作用。唐經天所要保護的“金瓶”,一定是藏地所說的吉祥寶瓶,只不過是對西藏不熟悉的梁羽生誤把寶瓶寫成了金瓶。當她看到唐經天與冰川天女情愫暗生,卻又誤會重重,她內心忍不住替他們倆著急,如果她要是冰川天女的話,哪里來的什么誤會呢?然后,她又覺得毒丐金世遺這個人物憤世嫉俗放蕩不羈的個性在某些方面又有點像拉巴。她不欣賞金世遺的冷漠,同時又有點喜歡金世遺乖張外表下那顆溫暖善良的心。
扎措更喜歡唐經天的風流倜儻和自信儒雅。她覺得女子最可貴的品質就是善良真誠,男人最可貴的品質就是自信坦誠。閱讀到唐經天出場的那一剎那,扎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窒息了,覺得下鄉的拉巴突然以唐經天的名義出現在書本里了。然后,唐經天在那樣一個情境之下出現在冰川天女面前。看到這里,扎措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形容,盡管她已經嘗到了愛情的甜蜜了,唐經天與冰川天女的見面,幾乎就是讓她重溫了一遍自己與拉巴最初相愛時的感受,并從中享受到一種童話般的夢境。
冰川天女——這個絕世的冰宮仙子,只等她的夢中情人的到來了。這一刻,即使窗外狂風如何吼叫,也不能使她害怕,她完全沉浸在了閱讀中和自己的幻想中。最讓她感慨的是梁羽生竟然讓俠客們在珠穆朗瑪峰上對決高下,這有點不可取。還好他寫了這些人并沒有達到珠峰的頂峰,還算是有自知自明。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永遠是渺小的,這是扎措到了藏北最深刻的感受。比起書中住在冰宮里的冰川天女,自己的生活也太世俗化了,一點也不浪漫。應該再給自己和拉巴的生活中制造點驚喜的東西才是。練武功就免啦,那是遙不可及的東西,但是做點兒有意義的事情還是機會很多的。她想起自己剛到這里第一次回拉巴家里看望他的父母的情景,覺得自己有責任讓那兩個慈祥的老人過上好日子,這首先需要自己必須盡快適應這里的一切,不讓拉巴為自己擔心,自己不再有什么私心雜念,好好工作。黑夜不算什么,條件不好不算什么,想念爸爸媽媽也不算什么。主要是自己要堅強起來。
有了這樣的思想作為動力,扎措說干就干,有兩個星期天,她竟然跑到一個學生家里,跟著學生的母親學擠牛奶,學著做奶酪打酥油茶,學著煮牛肉學著做血腸。做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她才知道一道好吃的食物做工上的復雜不易;學做這些家務活的時候,她心里是興奮的。等到抱著學生家長硬塞到手里的牛肉干與干奶酪,往回走,她的心里卻是那樣想念遠在拉薩的爸爸媽媽,更加懷念疼愛自己的莫拉。不知道親人們看見如今的扎措,會做這些家庭主婦才會做的事情時,他們心里是什么感受。加措想爸爸媽媽看見一定會更高興壞的,特別是爸爸一定大呼小叫夸贊自己的女兒能干。媽媽不知道怎么看?不管媽媽怎么看,反正扎措就是要媽媽看到自己離開她,會更好的生活。
她把牛肉干與干奶酪放到家里,一個人去河邊采來一束野花,回來插在一個洗干凈的玻璃瓶中,放在窗臺上。房間里因為增添了這么一束鮮花,明顯感覺不一樣了,生機盎然起來。
扎措把花瓶擺在窗臺上的第二天,下鄉的拉巴回來了。他當著同事們抱著扎措心疼地說:“我夢見你在哭,哭著叫我,連著幾個晚上我睡不著!”一起下鄉的同事們就說起來拉巴睡著了突然坐起來,嘴里喊著:“扎措別怕,那是風聲。扎措別怕!”
同事們問他是不是想扎措了。
拉巴說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扎措,她是城市里長大的姑娘,藏北對于她來說生活太苦。看到拉巴對扎措如此牽掛的樣子,那位一塊兒下鄉的縣委副書記劉姐說,在拉巴眼里和心里,扎措就好比一件精美的瓷器,拿在手里怕摔碎了,放在家里怕丟了。大伙兒聽了就笑。劉姐說年輕人剛結婚都是這樣子,在一起生活久了就不會這么在意了。
拉巴覺得自己對扎措的牽掛和扎措對自己的牽掛永遠不會變的。拉巴不是一個喜歡與人辯論的人,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擱在心里,就這個問題,自我辯論一番。劉姐說拉巴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扎措遇到拉巴也是這個拉薩姑娘的福氣。
大家坐在草地上歇息喝茶,與當地村干部談論工作中出現的問題,拉巴一個人走上一個高坡,望著遠處深色的山峰,試圖目光穿過連綿起伏的群山看見加措正在家里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他呢?拉巴認為扎措已經跟著自己受了很多苦了。
劉姐偷偷告訴扎措,拉巴工作起來是個拼命三郎,他恨不得一下子就使牧民們過上好日子。閑下來,轉眼就看不到他了,他一個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傻呆呆的。追問得急了找不到什么借口,他就老實告訴我們是在想扎措,還說扎措夜里哭著喊他了,他聽見了。
聽著劉姐的話,扎措有點不好意思,但心里幸福到了極點:原來自己和拉巴的心真是連著的呀!那么遙遠,他都知道自己在哭喊。
這次回來,拉巴感到驚訝的是,扎措把房間里收拾得整整齊齊,舒適而溫馨,有一種家的樣子了。仔細觀察扎措,扎措也變了,看上去精神狀態好了很多,也安靜了很多。他感覺到這個拉薩姑娘正在努力地融入到生活工作中了。她還拿出來自己學著織了一半的毛衣,那件毛衣是給拉巴織的。不過,拉巴馬上發現扎措的手指頭沒有過去柔軟,有些地方已經粗糙起來。從扎措變得粗燥的小手來看,拉巴也看到了扎措堅強的一面,并感受到她天性中那種無可比擬的柔韌的力量。這堅定的力量無形中也給了拉巴精神上的鼓舞。
拉巴拿起扎措正在看的《冰川天女傳》問:“這么好看的武俠小說啊?誰那里借來的?”
扎措抱著拉巴的腰,把腦袋探過來說:“宣傳干事小張那里借來的,特別好看呢!”
 

 
這一年,藏北下了一場初冬的第一場雪,縣教育上要派幾個青年教師下鄉支教,時間是半個月。這半個月對于早早進入冬天的藏北來說,如果緊接著再下一場雪,就是天寒地凍草原上極寒的時候,草地會被凍裂出一道道的裂縫,寒風猛烈的程度可以把一只羊刮得站不起來,在地上翻滾。所以說,教育局抓緊時間要結束今年最后一次鄉村支教,等著大雪封山,大家就可以盡情享受家庭的溫馨安逸。本來這次指教工作沒有扎措,是一個年輕男老師喝酒喝得胃出血,于是扎措自告奮勇要求代替那個男老師下鄉支教。
要去支教的那個鄉恰好是拉巴的家鄉。
工作安定下來以后,拉巴騎著馬帶著扎措回家看望過一次,父母對這個像仙女一樣的兒媳婦,招待得無微不至,特別是拉巴的媽媽,拉著扎措的手不住地端詳,上一眼下一眼,把扎措看得都不好意思了。拉巴家的兩只獵狗,也上來湊熱鬧,好像早認識了扎措似的。扎措來到拉巴的家,一點也不挑剔,覺得什么都是新鮮的。沒幾天,她就跟著拉巴學會了騎馬,一個人騎在馬上興奮地手舞足蹈;像個當地土生土長的女孩子一樣,嚼著奶渣和弟妹們在草原上追呀跑呀,高興得不得了。她很愛吃拉巴的媽媽做的奶酪,她對拉巴說,阿媽做的奶酪是自己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香的奶酪。還有,在阿媽的黑帳篷里睡覺,風再大也不會嚇著,也吹不到她的夢里。拉巴覺得扎措這些話是在安慰自己罷了,其實,這哪里比得上拉薩城里的生活條件呢?扎措只不過是為了使拉巴高興。
扎措說:“真的!媽媽早就說我天生就是個野姑娘,別人喜歡過文明的城市生活,我偏偏喜歡大自然的無拘無束。每年天氣熱的時候爸爸媽媽帶著一家人過林卡,我經常把自己弄得像只土猴,渾身上下連頭發上都是草屑,鞋子里也滿是石頭渣子。有一次與林卡附近村子里的孩子們比賽爬樹,褲子都刮破了。當時媽媽氣得不住地說:‘最好把你給了村子里的人家,再也不要回拉薩了!’媽媽還說:我前世一定是個農村孩子,到了這一世骨子里還是個變不過來的鄉下妞兒。爸爸卻偷偷的說,我其實很像他,他就是鄉下的孩子嘛。嘻嘻!”
拉巴覺得,不知道自己哪一世修來的福分,讓他遇到了扎措。但是自己把她帶到這樣的苦寒之地,是有點過分。想起扎措在拉薩的父母,身邊連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如果生病感冒也沒有人照顧,拉巴心里說不出的愧疚,覺得自己是個自私的男人。
一想到扎措要去支教,拉巴的心里確實不愿意讓她去。那是個不通公路的地方,路途還遙遠,必須騎馬,騎馬也要走三天才到,半路上也沒有像樣的住宿地方,只有一個小村子,一個小寺廟(姑姑出家在里面);如果自己陪伴在扎措身邊還將就,而這一次是扎措跟著別人出行,且都是年輕人,野外生存經驗都不足。
扎措讓拉巴放心好了,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其他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做到。
拉巴沒有什么辦法能夠阻攔扎措去指教,與加措分開,他的心里感覺七上八下不得安寧。扎措的坐騎是拉巴精挑細選的,是匹棗紅色的馬,很溫順。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加措騎在馬上,就像下凡的雪花仙子,神氣極了。臨走那天早上,扎措梳好自己的長辮子,把自己那對小鈴鐺放在拉巴手心說:“晚上讓它們陪你。”
扎措看到拉巴擔憂的目光,飛快掉轉頭,率先騎馬往前上路。這時,她才感受到每次拉巴下鄉自己眼巴巴望著他走遠的心情了,拉巴現在也在遭受離別之苦了,而這一次不是他走,而是自己要走了。
 
支教隊走的第二天就下起大雪,這場大雪把藏北一下裝扮得銀裝素裹,茫茫無邊。這也就是告訴人們:藏北真正的冬天提前到來了。拉巴算著扎措的行程,估計才走到那個小村子,村子只有六七戶人家,村子在山坡上,山坡腳下有一條小河,河水一年四季是熱的。那是一條從山的肚子里流出來的泉水。到了天氣變暖,村子里的小孩子把自家的牦牛趕到河水中央,自己脫得光光的在河里玩水,看見有人過來,他們也不跑,只在河水里露出個腦袋來,望著來人。這條河水也經過拉巴的家,他小的時候也經常在河水里洗澡,有的時候甚至跑到泉眼處,那里的河水溫度更熱,四周的草一年四季蔥綠茂盛。回憶著那條在冬天都是熱氣騰騰的河水,想著扎措,想著父母親看到扎措突然站在面前不知道有多高興時的驚喜樣子,媽媽一定做很多好吃的犒勞扎措,還要把平時舍不得吃的大米弄出來做給扎措吃。其實,扎措是城里長大的,大米早已吃膩了,她喜歡吃的還是城里沒有的新鮮的牛奶和剛打開的酸奶。記得那次回家,扎措酸奶吃多了,夜里難受悄悄讓他給揉肚子……還有他的弟弟妹妹圍著扎措嘰嘰喳喳的問這問那求知若渴的神情,還有獵狗搖頭擺尾在人腳下鉆來鉆去的激動模樣。扎措給家里的親人們帶去了很多欣喜呢!想到這里,仿佛自己也陪著扎措回家去了,拉巴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意。
可是,老天干嗎要這時候下雪呢?早不下雪晚也不下雪,非得這個時候下雪,而且還要在特定的地點(藏北)下這么大的雪?你不知道拉巴的扎措去下鄉支教嗎了?來回要半個月。
半個月過去了,扎措就要回來,估計今早就要動身啟程。拉巴覺得往后的幾天就有了盼頭。一天,兩天,今天天黑前估計已經到了寺廟了,寺廟里修行的姑姑會細心招待扎措他們的,說不定父母還讓扎措他們給姑姑帶去了過冬的糌粑和酥油(拉巴出家修行的姑姑的故事留在以后再講,因為拉巴現在沒有心情去回想姑姑為什么出家做了尼姑。姑姑也是一個有點文化的人呢,至于說生長在偏遠藏區的姑姑,怎么學來的文化,說起來就話太長了,留待以后說吧)。
 

 
扎措這一天要回來,拉巴早早就給自己準備了一匹馬,打算半路上迎接扎措。因為工作上一點小事情,耽擱到中午拉巴才啟程,拉巴午飯也顧不得吃了,就匆匆騎上馬跑了。大家在他身后還笑話他:“拉巴想扎措想得發瘋啦!”
拉巴后來曾經想:如果一個人要是知道一切事情的后果,是不是就不會再去追求什么,也不會生活下去?一切美都只是開始,一切結果都是那么的不盡人意,很少皆大歡喜。
藏北的多少未知被大風刮走,多少美好又被大雪埋沒。
拉巴顧不得欣賞雪景,馬不停蹄一口氣跑了有二三十里地,快要行至一個埡口,就遠遠看見扎措他(她)們了。扎措也看見迎接自己的拉巴,她高興地大聲喊著拉巴。拉巴也向自己的女人舉著手大聲回應著。這時,拉巴又看見扎措他們身后的天地之間彌漫著一股霧氣,仿佛惡劣的天氣從那里開始似的,隨后,他就看見高高飛馳著的霧氣,速度特別快,眨眼之間把支教隊的幾個人淹沒,緊跟在霧氣后面的一股更大的力量推波助瀾般把前面這股氣流推下深深的山谷。拉巴呆住了,眼看著扎措他們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那是雪崩啊!
扎措——扎措——
……
拉巴抽著馬匹不要命的往出事的地方沖去……
馬匹過了埡口就不愿意往前走了,因為山下的路已經被雪崩深埋,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著,一下把發瘋了的拉巴扔下馬背。拉巴踉踉蹌蹌向前跑了幾步,就陷進了雪中……
啊!!
啊!!!
扎措——
群山響起的回音連綿不斷……
扎措——啊——我的扎措啊——
……
多天以后,拉巴一個人回來了,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只是耳朵上多了一對鈴鐺。看見誰也不說話,誰問什么也不回答。劉姐把抓好的糌粑團送到拉巴嘴唇跟前,流著眼淚勸拉巴吃點東西:“拉巴你要挺住,你要振作起來!扎措在天之靈是不希望看到你這樣的。”
拉巴搖搖頭,扭過臉去。
有一陣鈴鐺聲響起來,仿佛扎措還在房間的某個地方忙著什么。劉姐看到了拉巴耳朵上的那對兒鈴鐺,鈴鐺穿過耳唇流出的血還凝固在上面。人們知道那鈴鐺是扎措的。領導和同事們處理好另外幾個支教隊員的后事(有兩個隊員的家在另外縣上,因交通不便,一時半會兒親人們也來不了,消息也沒辦法送出去,所以只能等到天晴了再發送吊唁消息了)。主要問題是雪崩中受難的人的遺體很難找得到,必須等到夏天到來,冰雪融化以后;但是藏北的冬天是漫長的,有的到了來年的六七月份,山陰處的雪也不容易融化掉。有時候即使冰雪融化了,等到人們發現,很多遇難者的遺體被出來尋食的野獸已經糟蹋得面目全非,根本辨認不出誰是誰。縣長和書記都過來探望拉巴,大家都認為拉巴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拉巴只是說這么一句話:“我不該把她從拉薩帶到這里來!”
“這樣一對金童玉女,就這么被風雪拆散,一個天上,一個人間。誰能受得了呢?”劉姐悲痛地對土生土長的老縣長說。
老縣長不說話,坐在那里大口抽著香煙,不斷地咳嗽著。老縣長本來就有肺病,戒煙幾年了,這些天遇到這樣天塌下來的事情,他又開始抽上了。其實,他的心里更沉重,這個縣建設初期,拉巴的姑姑的未婚夫也是死在了一場雪崩。雪崩發生的地點就是拉巴的姑姑修行的寺廟附近。
想不到十幾年后,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且其中還有拉巴的妻子扎措。這不幸的事情怎么偏偏都發生在這一家人的身上呢?歷經滄桑的老縣長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很糾結的宿命感。他還真擔心拉巴像他的姑姑那樣想不開……
那一年藏北的風雪格外瘋狂,恨不得把這里所有的生命冰封,大片的雪花組成了一個純潔的冰冷的、綿延不斷的天幕,天地之間,只有雪花在飛舞,在這風雪籠罩的大沉寂,大狂亂中。時不時聽見一串捉摸不住的鈴鐺聲,這鈴鐺聲有些無力,輕飄飄的和漫天的雪花糾纏在一起,充塞了這個寒冷的世界,牽引著這個世界,蓋住了這個世界。
到了禮拜天或者節假日,同事們就不見了拉巴,開始人們還以為他獨自窩在屋子里不出來,鄰居們說拉巴一大早就走了,至于說去哪里,鄰居也不知道,那時候天還不亮呢,只是聽見拉巴的房門響,然后聽見拉巴走了的腳步聲。天黑的時候,鄰居就聽見拉巴回來了。他就隔著窗戶問:“哥拉巴你回來啦?”
拉巴回應:“回來了。”
鄰居想了想說:“沒吃飯吧?我這里還有稀飯饅頭,要不要過來吃些?”
拉巴:“我吃過了!”
鄰居不便過問拉巴究竟做什么去了。覺得也沒那個必要追根究底。
劉姐責怪拉巴的鄰居:“應該問問他到底去哪了。萬一他想不開出了事怎么辦?”
鄰居說:“我覺得哥拉巴不是想不開的人,他是個男人,不是個小心眼的女人。天涯何處無芳草。”
劉姐的手指頭直指這個年輕人的鼻子:“你說什么?你敢再給我說一遍!?”
年輕人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撒腿跑了,邊跑邊回頭說:“劉書記饒了我,我不是說你的,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哥拉巴不會做傻事的。”
劉姐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有點事不關己的臭毛病。對著跑走的年輕人吼:“回頭給我寫檢討!!”
當面對拉巴,劉姐這個三十多歲的女子,也不知道從哪里勸說拉巴了。
拉巴:“劉書記,您找我有事?”
“……拉巴……聽說你最近總是一個人天黑才回來,干啥去了?能不能給我說說?”
拉巴把一杯茶遞到劉姐手中,說:“在房子里悶得慌,出去散散步,順便拾了些干牛糞回來。”
劉姐果然在拉巴房背后的墻根下看見一堆他撿回來的干牛糞。她這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了。
后來人們發現,冬天發生雪崩的路段,出現了經幡,堆起了瑪尼堆。原來是拉巴為了祭奠扎措,用了節假日和禮拜天堆起來的瑪尼堆和掛起來的經幡。作為在職人員是不允許這么做的,但縣領導都不忍心,抱著理解拉巴的態度,裝作不知道這件事。
 

 
在男同事們看來,拉巴變化很大,首先是身邊沒有了屬于自己的女人,一下子從一個幸運者變成了不幸之人。那段痛不欲生的過程不知道他是怎么掙扎過來的。大家當時都覺得拉巴可能挺不過。
拉巴就在大家不看好的情況下,搖搖晃晃挺了過來,只不過讓人們覺得,他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拉巴了。
沒有了女人的拉巴,引起很多女人的同情和憐憫。同情與憐憫是表面上的,實情是對于小縣城里生活的女子來說,拉巴是個炙手可熱的有價值的男人,結過婚也是不掉價的。是的,這樣優秀的男人哪個忍心讓他孤單。拉巴是本地出類拔萃的男人,女人們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就會回憶起拉巴對扎措的情深意長,心里就像吹進一股暖風,把這些女人積存在內心的將要燃燒的激情“嘭”的一下就吹燃了,如果自己身邊也有一個這樣多情的男人相守,這一輩子做女人真是值了!
有文化的女人都是這么認為的:情圣倉央嘉措也不過具有如此深邃的目光吧?也不過這么儒雅吧?沒有念過書的女人則是,灰姑娘看見了王子那樣,情切切,意惶惶。每當節假日搞歌舞聯歡,拉巴的舞蹈,拉巴的歌聲,不知道迷倒了多少阿加和妹妹們。幾乎整個藏北的人都知道拉巴這個多情男人,因為耳朵上的這對鈴鐺,人們習慣叫他拉巴鈴鐺。
事實上,拉巴在生活中上變成一個很頹廢的男人,經常喝醉酒,喝醉了酒,在女人面前就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樣子,不管年紀大的還是年紀輕的,他都叫“美女”。美女這個稱呼女人的詞兒是那幾年在縣城才流行開的,據說是被拉巴叫起來的。但是對于工作,領導還是比較滿意的,領導對拉巴的偏愛,讓人有些嫉妒。追求他的那些女人心里更是愛恨參半,又欲罷不能。追求者都清楚,這樣有本事感情又專一的男人哪里去找?只有拉巴,可惜扎措福薄命薄,可恨扎措死了還霸占著這么一個好男人!拉巴那天生的一頭卷發,那文質彬彬的書生氣質可是這個地方的男人所沒有的。但是,沒有女人的男人怎么看還是有點邋遢,別人夸他氣質好,他幽默地附和說,自己幾個月沒有洗澡了,當然“氣質”好了。大家聽了這些話都笑,不是笑拉巴,因為這個縣城不但氣候寒冷,還缺水,一年四季能洗兩次澡是很奢侈的事情,所以說這里的人們都很少洗澡,不洗澡身上肯定有異味,因此自嘲氣質都不錯。
說起洗澡的事情,還有一個關于拉巴的軼事,那個暗戀拉巴多年的女子,終于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對此女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請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真的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愛,我只適合扎措那樣的傻姑娘,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這女子有一次和拉巴約會,拉巴推辭說自己有事情走不開,女子委屈地說:“我洗了澡的!”
一聽說女子洗了澡,拉巴就丟下手里的事情赴約了,并且還把那個女子帶到自己家里睡了覺。聽說拉巴終于肯和女人睡覺,這真是很刺激神經的地方新聞,何況這小縣城本來也沒有什么使大家興奮的趣事。這不是捕風捉影來的,是真的!再看見拉巴,所有人都用審視的目光想發現十幾年沒有女人的拉巴,和女人睡覺以后發生了什么變化。看來看去,并沒有太大變化,說沒有變化吧,他可是睡了全縣最漂亮的女人,說有變化吧,誰也說不清楚拉巴哪里有變化,這使人們有些掃興。大家都認為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再說這個女子不但長得好,又是公務員,各方面都不錯。
后來就沒了故事,朋友問拉巴究竟是怎么回事,拉巴支支吾吾說,自己是被逼無奈,再說了,女人大冷天洗一次澡不容易。大家聽了拉巴的話都笑。那女子卻對關系不錯的女友說,拉巴只是外表吸引人,其他方面不怎么樣,十分含蓄的話語,好像拉巴各方面她都領教過了。其實,事情不是這女子說的那樣,也不是眾人想象的那樣。女子剛分到這個縣,只不過是一個鄉鎮的文書,縣領導和拉巴他們到這個鄉鎮檢查工作,見到這個女子,連拉巴都驚嘆此女難得一見的美貌,同時看得出來,她屬于那類工于心計的女子,這一點叫拉巴不想接近她。不知怎么回事,晚上管農業的副縣長就休息在了那女子的房子里,第二天副縣長向大家解釋說自己喝醉了酒走錯地方了。下鄉的領導喝醉酒是經常性的,這也是個理由。再說了,這美女也沒有說什么,知道這件事的人們也就把這件事情不當回事。不久,這女子就被調到了縣里,這女子很快又和另外一個什么經常來安慰她的地區工作組的處長明來暗往起來。在人們的印象之中,女子談了不少對象,大都是有家室的,妻子又不在身邊的男人,基層工作的男人,夫妻不在一起的多了去了,這樣的男女之事見怪不怪,又沒有損失什么,男的想通了,女的想開了。當然,人們也不敢怪那些有身份的男人貪色,只是嘆息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像擺在祭壇上的祭品那樣。俗話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要命的是她誰都看不上,偏就愛上了拉巴,她還希望拉巴也會愛上自己。當然拉巴也是很賞識女子的才華和美貌的。拉巴帶這個女子回到自己的家,在臺燈昏黃的光線中,他們脫了衣服上了床,拉巴才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問題是這么多年了,這女子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過,她出身貧寒的農牧民家庭,為了前途,為了過上好生活,她成為一個公認的大多數男人的女人,剛開始也許不是自愿,剛開始她就是自愿誰也說不準。她怎么會可能成為某一個男人的女人呢?
拉巴懷著一種惋惜心情嗅了嗅女子剛洗過澡干干凈凈的身體味道,穿上自己的衣服,借口說自己不行了。女子近乎絕望地躺在拉巴的床上,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就那么躺著,哽咽著對拉巴說:“好好看看我,我哪一點配不上你?”
拉巴拉亮了屋子里的燈,來到床邊,他看清楚燈光下躺在床上的女子,女子勻稱的曲線真是無可挑剔,皮膚很白,這可是藏區女孩子少有的白皮膚,但是毛孔很粗,有點西洋女人的粗糙,一點東方女子的細膩感也沒有,十分荒蕪的樣子。除了扎措,這是第二個叫拉巴看自己身子的女子。相比之下,扎措是精雕細琢出來的,而眼前這個女子只是下腳料,她不知道自己隱藏在內里的這些缺陷,如果知道她死活也不會暴露自己的。她也沒有見過扎措,只是聽別人講起扎措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等等,云云。
這本來是扎措以后拉巴唯一一個有些喜歡的女子,一目了然之下,所有想象的美好不屬于他拉巴的了。再說了,他給不了這個女子想要的。這個女子是一個攀高枝的藤蔓,只是暫時身邊沒有希望,退而求其次選擇拉巴這樣沒有任何作為的男人,如果以后熟悉了拉巴,她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熱戀他,希望得到他,有機會她還是要往高處走的。這個女子與扎措是不一樣的。他很同情這個自命不凡的女子,但是他不可能接受她。
拉巴:“你真的很美!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這個對拉巴滿懷失望的女子,第二年嫁給地區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干部,隨即人也去了地區工作,調去地區的條件是,老干部身邊需要有人照顧。總算她自己的辛勤付出有了好結局。大家都是這么看待這件事情的,一個牧區長大的女子,不管你是上過大學還是沒有上過大學,能夠去城里生活,就是一步登天的福氣了,更何況這個女子為了攀上高枝,已經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了,人們已經對她的前途都不抱希望了,到最后還是如她所愿。另一方面人們私下里對拉巴有一些微詞,認為他這輩子真完了,甚至男女之事確實連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都不如!在這個女子離開時,與拉巴有這樣一段對話,還是她找到拉巴,告訴拉巴自己要走了。
拉巴說:“走吧,去追求你真正的幸福去吧。”
她以為拉巴還可以回心轉意挽留下自己。看起來拉巴對別人可以充滿愛心,對她是鐵了心要拒絕了。
她問:“你不想為我說幾句祝福的話?”
拉巴:“我知道你會對自己很好的。”
她又問:“你真的像別人認為的那樣,我這次會幸福嗎?”
拉巴:“幸福不幸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與任何人無關的,即使在別人眼里你很可憐,但是你卻覺得幸福,那就是幸福了。”
她說:“我現在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男人。我瞎了眼了!你把扎措那個女人作為自己懦弱的擋箭牌,你沒有絲毫的憐憫心,明知道我心里有你,你反而幸災樂禍看著我這樣!”
拉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想呢?”
她:“你問問你自己吧!我為什么不這樣問其他的男人?”
拉巴:“我……我真的給不了你什么……”
“我早知道你給不了我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親妹妹,你還這樣說嗎?”
拉巴:“我……!”
拉巴真的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再怎么解釋,這個女子也不能理解他。
但是,這個女子始終沒有說出自己恨不恨拉巴。
 
拉巴確實有個妹妹。拉巴的妹妹大學畢業也分配到縣城做了老師,并且妹妹包攬了拉巴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收拾房子,還監督哥哥的個人衛生,拉巴逢人便說有妹妹真好。妹妹還費盡心事給哥哥介紹女朋友,拉巴也去見面,并且已經約會到茶樓喝茶了。每一次,妹妹都要問哥哥這個女子怎么樣?拉巴都笑嘻嘻說沒感覺,覺得他們不是一根繩子上拴的螞蚱。氣得妹妹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說:“她們看上你哪里了?我要是找男朋友,才不稀罕你這樣的男人!”
拉巴:“哥哥不好意思啦,讓妹妹操心了。”
妹妹氣呼呼地:“你以為誰喜歡給你操心。還不是媽媽不放心你!”
拉巴:“我知道她老人家的苦心。你是知道的,我不想找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
妹妹質問:“難道你這一輩子不想再找個女人過日子了嗎?”
拉巴聳聳肩:“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妹妹:“這樣好什么好!”
拉巴:“不好嗎?有什么問題嗎?你是不是天天要給我做這做那的,做煩了?”
妹妹故意拉長聲音:“是——”
拉巴:“你可以休息休息啊!”
妹妹把手中擦桌子的毛巾扔到水盆中,覺得自己很委屈。
拉巴不知道怎么給妹妹解釋,覺得妹妹不懂獲得一份真情感有多么不容易。
妹妹也是大姑娘了。拉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故意一本正經的問妹妹:“你生氣啦?你喜歡哪種類型的男人,哥哥我給你參謀!”
妹妹面無表情的看著拉巴。
拉巴:“你這么看著哥哥是什么意思?”
妹妹大聲道:“用不著你操心!不需要!”
拉巴笑起來:“我也用不著妹妹費心。我也不需要。”
妹妹委屈萬分地:“不管就不管!你就那樣天天跟那些茶館發廊里的女人去鬼混,讓別人背后說三道四!”
其實妹妹內心還是同情哥哥的,愛死了,再在另外一個女人那里復蘇看來是不容易。但是,她真的不想看著哥哥如此頹廢。
生氣歸生氣,哥哥的事情她怎么不管呢,誰讓自己有這么一個哥哥。
妹妹還聽說,哥哥拉巴經常與街上一個發廊的女孩子關系很密切。這方面的事情,她做妹妹的怎么去說哥哥呢?
 
拉巴的妹妹后來與一個支教男教師結了婚。再后來還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娃兒。女娃兒在舅舅的懷抱里,偏偏就看上那對小鈴鐺,還差點把舅舅的耳朵給生生地抓下來,她這種幼稚的舉動遭到媽媽狠狠地訓斥:“那是你舅舅的命!你也敢要?我打死你!”
嚇得女娃兒哇哇大哭。到底是小孩子家,只要舅舅抱她,她的注意力又被鈴鐺所吸引,就因為這個鈴鐺,她又特別依戀舅舅的懷抱。拉巴呢,抱住外甥女就高興得不得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逗得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娃兒張著小嘴,口水不但打濕了自己圍兜,還蹭得舅舅滿臉都是。憨態可掬的外甥女那雙清澈的眼神里,拉巴仿佛看見了扎措的影子,他決定等外甥女周歲生日那天送她一個禮物。
妹妹在一旁看著這一大一小的天倫快樂,心里卻有些酸楚。如果扎措還活著,到現在哥哥的孩子都上初中了,聽說扎措出事時,剛剛查出來有了身孕,她是想等自己支教回來再告訴拉巴。這是縣醫院的婦科醫生后來才告訴拉巴的。那時候,要是扎措真的為哥哥留下來一個孩子,哥哥也就不會這么孤獨寂寞了。
 

 
如果說拉巴一直就這么著也就罷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做妹妹的是猜不出來的,別人也不知道。外人覺得拉巴是個無牽無掛來去自由的人。他除了抽時間去拉薩探望扎措的父母,除了工作上的一些棘手的問題,他看上去十分灑脫。
藏北的風雪來得早,又是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臨,那雪鋪天蓋地的,霸道的。每當這個時候,拉巴的話語就特別少,目光有些迷離,那目光讓茫茫雪原都產生畏懼。人們都知道,拉巴一到雪天就著魔,這魔性是因為扎措,他說自己只有在雪天才能夠感應到另一個地方的扎措,她并沒有死,只是被人力不能達到的障礙阻隔住,她回不來,拉巴也過不去。拉巴只是扎措生命中的引子,借拉巴的愛情把扎措帶離了拉薩,藏北又是扎措生命的一個平臺,在這個平臺之上,扎措過渡到了另一邊,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地方,只有那些心底最純潔最善良的人才可以去。當拉巴伴著鈴鐺聲獨自撲向雪原深處,往日熱鬧的縣城一下寂寥起來,不是因為寒冷,是因為拉巴的癡情都給了那個叫扎措的女子。每一次,朋友們為他送行,就像生死離別,不忘囑咐拉巴:“你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快些回來啊!”
“我知道,我知道。”拉巴說。
送拉巴到路口,大家默默目送他孤零零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盡頭。
人們都覺得拉巴回不來了,他就回來了。年復一年,十幾年過去了,每到冬天落雪,拉巴都要去雪崩過的地方等候扎措,開始是一星期,有時候是半個月。當拉巴伴著鈴鐺聲出現縣城的大街上,他的模樣像個千里朝拜回家的佛教信徒。
冬去春來,拉巴早已人到中年,已經是縣里的正科級干部,還是那么愛崗敬業,還是那么好的人緣,還有那么些個女子對他情深意長。
這一年的冬天,藏北迎來了一場罕見的大雪,只不過是一天一夜的功夫,積雪幾乎把人都埋住了。突如其來的風雪使牧民們措手不及,人畜陷入困境之中。全縣領導干部在部隊直升飛機沒有到達災區之前先行一步奔赴牧區,在雪野之中大海撈針一般尋找那些分散開的牧民,這些牧民當中就有拉巴的年邁的阿爸阿媽。幾天幾夜的奔波中,終于把牧民們安置到安全地帶,同時,拉巴也得到了自己的父母安然無恙的消息,他這才懷抱著一只從雪地里救出來的,奄奄一息的小羊崽,撲通坐在地上不起來了。當安置好這些受災的牧民,回到縣里的人們幾乎都已精疲力盡。
人們都認為,這么超體力的奔波,拉巴可能已經沒有精力顧及那些精神上的東西了。
大家都錯了,朋友和同事們還沒有緩過氣來,來不及相送,拉巴也走得匆忙。
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冬天過去了。拉巴再也沒有回來。冬日陽光把藏北雪原映得精光耀眼,不知從哪里飛來一群神鴉,“撲啦啦”落在山口飄動著五彩經幡的瑪尼堆上。
這一年春天,人們看見拉巴的妹妹給女兒的衣服上綴了一對兒小鈴鐺,銀制的,有小指頭肚大。
 

作者簡介:

陳桂芝 。筆名:阿之;曾用筆名:北風 。自由撰稿人。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孟津,陜西延安黃龍人。現在西藏,西藏作協會員。
魯迅文學院2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

2003年后,開始陸續在《延安文學》、《作家》、《讀者》、《西藏文學》、《山花》等雜志發表散文游記、小說等作品。
著作有:《飄在拉薩》(文集)、《佛國》(文集)、長篇小說《夢魘》、長篇小說《夢聊》(《夢魘》修訂本)、長篇小說《你就是我的佛》、中短篇小說集《星月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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