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真的劉自青
作者:朱英豪
作者:朱英豪
在報社實習一個多月,劉自青終于等來了自己的第一次外勤采訪。
有這機會也是難得。正好十二月,年頭沉淀的一切都在這兒扎了堆,各種年會、比賽決賽、頒獎典禮、研討會紛至沓來。規格一大,免不得要請記者們參加報道。報社的記者們恨不得會飛、會分身、會千里眼,可他們終究還是普通人,擅長的不過是追著人采訪、悶著頭寫稿。活動太多,人手不夠,不去的話來年的工作又麻煩,自然只能寄希望給實習生。
報社里還有其他四個實習生,相比于他們,自青有兩年的校媒工作經歷,自然成了報社最先考慮的對象。劉自青今年還在XX大學念大三,學期剛開始的時候,孤自一人拿著簡歷找到報社,拉住一個記者就說:“老師,我想來這實習,這是我的簡歷。”記者好心,把他帶到主任辦公室。這個面容瘦削、眼睛深陷的中年人聽明白他的來意,第一個問題就問:“為什么想來這?”劉自青高昂著頭、底氣十足地說:“作為一個新聞專業的學生,我有自己的新聞理想,我必須要用一個平臺去淬煉自己、具化并且堅定自己的理想。”主任又問:“你現在的新聞理想是什么?”“正直且善良,然后用自己的行動告訴其他人:正直、善良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說完這句話,劉自青看到主任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里夾雜著幾分欣喜——知道事情已經十拿九穩,終于放松下來。當天,主任就安排同事教劉自青一些后臺操作,約定好讓他每周周末來單位做一些轉載新聞之類的雜活。
采訪前一天晚上,劉自青收到主辦方的通知短信:“各位媒體朋友,定于12月16日上午九點舉辦“縱橫杯”武術交流會媒體采訪活動,誠邀您前往報道。特別通知您:為方便您前往,12月16日上午八點,媒體朋友們可在市體育局(卓勝區東業大廈)樓前集合,統一乘車前往。”最底下是發件人的落款:李芳。
簡短回復之后,劉自青背下時間地點,便開始著手準備明天采訪需要詢問的問題。社會采訪完全不同于校園采訪,后者不管什么事都跟學校有關,而且文字、攝影都有分工;但社會采訪,劉自青不僅需要自己寫出新聞稿,配發的新聞圖片也不能少,采訪的內容可以跟任何主題相關,比如這次這個武術交流會,劉自青就要補一些跟武術文化、省際交流、文化傳承各方面的背景材料。一直到十一點,劉自青看著滿滿兩頁紙,止不住一股成就感溫潤心頭。沒在意夜深,他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爺爺,通報明天要做的“大事”,分享自己的喜悅。電話那頭的兩位老人聽他那樣自豪,笑得如同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劉自青沒顧上吃飯——他要先趕到單位取相機,然后再趕到集合地點。一路上火急火燎,在他拿出手機找中業大廈怎么走的時候,正好接到報社一個記者姐姐的短信,鼓勵他“自青,加油啊,有問題隨時跟我對接。”從內心深處升騰的暖意緊緊包裹住他,寒風中冒出頭的孤獨和寒冷馬上煙消云散。“一定不辱使命!”他滿懷信心回復過去。
跟著公交來回周折,劉自青在8點55分趕到了中業大廈。見門口沒有人群集合,他便走進大廈,找到前臺的工作人員,問:“請問市體育局是在這兒嗎?”出乎意料的是,工作人員搖搖頭,說沒聽說過這個單位。他走出大廈,重新問了路上的大爺,大爺也是一樣的回答。
汗液從皮膚里層滋出來,寒風凜冽著擠進每一個毛孔,說不出是熱是冷。劉自青找到昨天通知他的那條短信,在慌亂中撥出電話。
“李老師您好,我是XX報社的記者劉自青,今天來采訪武術交流會的活動。我現在已經在中業大廈了,一直沒見到集合的車。”
“你在哪?”李芳顯得十分驚訝般,把最后一個音拖得老長。
“我現在就在中業大廈門口。”
“你跑中業大廈干什么?昨天短信不是通知好在東業大廈集合嗎?”電話那頭的語氣一下子不耐煩起來,隔著電話也能讓人想見一副眉頭緊皺的樣子。
“啊?”劉自青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第一次出外采訪會出這么愚蠢的意外,慌忙又問道:“老師,我現在趕過來還來得及嗎?”
“這哪還來得及,再過兩分鐘我們的車就要開了,你還是別去了。”
劉自青滿心里的喜悅和期待,和他的身子一樣,一瞬間癱軟下來。殘存的點滴希望一齊被呼嘯而去的車流卷得蹤影全無。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習慣這種壓抑的氣氛。向李芳表示道歉之后,就草草地掛斷電話。
他蒼茫的眼里,瞧見稍遠些的街道車水馬龍,行人們大多三兩成行,在路口說說笑笑,然后攜手出現在馬路對面;鱗次櫛比的高樓頭一次顯得那么近,近得要把人壓在下面喘不過氣來,如果沒有煙來潤肺的話,很容易就被會憋紅臉然后窒息而死。而在近處,深冬的行道樹裸露枝椏,沒有一棵樹上有樹葉,可人行道上全是干涸枯黃的葉子;風舉著枝椏抽打劉自青的衣物,他縮著脖子像是討饒。來北方三年了,沒有一個冬天像今天這樣冷。
劉自青只想在人行道上趴下來放聲大哭一場,如果一次意外還可以歸咎于個人一時疏忽。但這些年種種不順的畫面瞬時在他腦海里循環閃過——自己總是在最重要的關頭犯一些幼稚卻致命的錯誤——他只能把這些理解成生活的刻薄與惡意刁難。他想放棄,回到報社靜靜發一天的呆,可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那些信任他、鼓勵他的哥哥姐姐們。幸好,正是因為這種恐懼,讓他不至于放棄,去尋找這件事還剩下的零星余地。
他靈光一閃,馬上編輯一條短信發給李芳:“老師,真的不好意思。麻煩您把活動的地址發給我,我自己打車過去。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外采訪,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謝謝您!”
緊接著,他攔到一輛出租車,照著手機念出李芳發給他的地址,一邊問司機:“大概要多少錢?”一邊已經硬著頭皮坐在了后座。司機馬上開動出租車,然后回答他:“兩百多吧,三百不到。”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劉自青正好和統一出發的大巴一同到達目的地。用手機付完款,他盯著屏幕上顯示的余額愣了一會兒神:從幾分鐘之前的4069元一下子就減到3797元——這是他存了大半個學期,是要拿來買單反相機的錢。他心里默念“破財消災,破財消災”,就舉起相機往前跑,混在正式記者的隊伍里,擠進活動現場。
熟悉一圈活動場地之后,劉自青找到李芳,向她介紹自己。李芳看著他,噗嗤一下樂了,拉過來身邊的一位記者,介紹說:“這是XX報社新來的記者,剛剛干了一件特別傻的事,跑錯了地方自己打車過來的。”開朗笑容里讓人覺不出惡意,甚至還透露著親近,劉自青僅是微微臉紅一陣。
李芳等身邊的那個記者走開,湊到劉自青耳朵邊悄悄問:“你們社不收車馬費吧?”
“嗯嗯,不收。”自青生生把笑憋了回去,嘴上應著,心里卻納悶:這阿姨負責媒體交流方面的工作,怎么一點兒不會辦事?車馬費又不是多光彩的事,說得這么清楚,真想要人家也不好意思要了啊。他還在心里跟自己開了個玩笑:一看就不是誠心給,你要是直接塞過來我弄不好還能動搖一下。
說笑歸說笑,對待這次活動,劉自青百分百地認真。整個現場,只見他一會兒跑到臺前,對著致辭的領導嘉賓咔咔按下快門,一會兒回到座位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記錄下致辭里的精彩語錄,一會兒席地而坐,行筆如飛地在筆記本上記錄重要信息。活動結束,他也不忘拉住幾個人,問他們為什么參加比賽、來到這兒有什么感受之類的問題,想給報道增些生動。
他和來自福建的名叫“終南”的參賽團隊聊得痛快。團隊里有一個小孩,今年四歲,是本次比賽年齡最小的參賽選手。在身邊大人的慫恿下,小孩盡管由于害羞而支支吾吾,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年齡以及為什么來這參加比賽。采到這些,劉自青心里暗喜。正要離開的時候,邊上一個西裝筆挺、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手提禮品袋,拉著劉自青說:“您好,我叫向浩,是終南武術協會的會長。”向會長一邊說話一邊把禮品袋遞給劉自青,“這里是我們提前準備的一些介紹資料,你留一份,到時候稿子里可以稍微介紹一下我們。”
禮品袋上印著“終南”團隊的名稱和標識,透過上面的開口也能窺到袋子里的紙質資料,再加上周圍很多人手上都有一份,劉自青想都沒想,愉快地收下了。
整個活動持續了一上午,中午吃完飯,劉自青跟著統一的大巴回到報社。記者們外勤任務多,社里只剩下鄰座的同事王琳,劉自青平時叫作“琳姐”。
劉自青一坐下,琳姐就從手頭工作上抽出身,笑著問他:“今天的活動怎么樣?”
“第一次采訪,感慨良多。”劉自青故作神秘,沒想到卻把氣氛弄得尷尬。馬上,他覺得不該在比自己多兩年工作經驗的前輩面前賣弄,便重新開始這個話題。“琳姐,今天那活動,主辦方問我要不要車馬費,我沒要,但是我看有的人還真收了。真的開了眼,怎么可以這樣?關鍵這個活動也寫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既不需要遮掩啥也不用吹噓啥,主辦方干嘛還給好處?”
“沒你想的那么嚴重,車馬費跟紅包不一樣,紅包那就真是職業道德的事了,但車馬費很正常啊!你想想,現在記者的工資都低,外勤的路費一般也就是自己掏,主辦方要是不給點好處,有誰愿意特地趕過來給你報道活動?其實就是主辦方的一點體恤,沒那么嚴重,慢慢你就習慣了。有些人就在這上面掙點外快,光靠工資哪養得活自己。”
“這樣。”劉自青差點兒接受事實,轉念一想:“不行。琳姐你想,主辦方肯定不是心甘情愿地給,畢竟是掏自己腰包。他們給的時候,只是為了活動效果而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心里呢?我感覺,不管他們面前的記者有多少光環,他們在心里都是抱有鄙夷的。日子一長,這群人對記者自然沒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其他人對這個行業不了解,記者們很容易就會被抹黑。我現在看網絡上有把‘記者’叫成是‘妓者’的,雖然我沒啥話語權,而且看到的東西可能有點兒片面,但我每次看到真的特別痛心。害群之馬固然可怕,但我們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他們,我們得想一想這個群體習以為常的一些東西有沒有出什么問題。”劉自青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嗯……你是一個正直的人。”王琳盯著劉自青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又把頭扭向電腦屏幕,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但這種事已經存在很久了,根源還是因為新聞記者的待遇不高,我們都沒有能力去改變它。”
劉自青顯然不想要這樣的回答,他也不知道怎樣的回答能讓自己滿意。兩個人就都對著電腦屏幕忙碌起來。間隙里,劉自青會對著窗外發會兒呆,回想起琳姐說的“我們都沒有能力改變它”,盡管這個語氣已經不能更委婉了,但還是讓他心里一陣憋屈。
劉自青對自己說:算了,我不能改變的事情又不是就這一個,從小到大這么些年,想做的事什么也沒做成,那點兒理想主義被打磨得也都快完了,算了吧,不給自己找不自在了。別人愛怎么樣也礙不著我的事,管好自己吧,管好自己就夠了。
想完這些,他把兩只手都捏成拳頭,懸在胸前輕輕對擊了一下,然后又扶正眼鏡,掏出書包里的筆記本——眼下還得抓緊把上午活動的新聞稿寫出來。
總歸是第一次出新聞,劉自青在編輯圖片、整理錄音這一準備階段都花了三個小時。寫稿過程反而顯得順利,不到一個小時,一千字的活動稿就草草寫成了。最后就是校對,他把自己的稿子看了三遍,跑到各個單位和部分的官網核對出席領導的名字。本來,劉自青在這時候已經可以把新聞稿提交到后臺然后提前下班了,但他始終想著要把稿子寫得更生動一些,正好額外采訪了不少人,特別是“終南”團隊的四歲小朋友。
他從裝著資料的禮品袋里取出一本冊子,看到白色的書頁里夾著一條黑色縫隙。翻到那里的時候,一個鮮艷的紅包狠狠地扎進他的瞳孔。剎那間,氣壓全部在周圍聚積,悶得他喘不過氣,汗液紛紛涌出來,撞擊他的毛孔,他不禁重重地吸了口氣,在窒息里拼命鎮定。抬眼看見琳姐正在盯著電腦忙著自己的事,又不由自主地將那一口氣呼出來,把掀開的書頁關上,顫抖著塞進掛在椅背上的書包里。因為緊張、害臊和憤怒而漲大的眼睛逐漸恢復正常。
可馬上,他的腦子重又亂作一團。那種感覺好像自己在睡覺的時候被哪個調皮蛋畫了張鬼臉,然后出去看戲劇,在眾目睽睽之下頂著花臉嘲笑舞臺上的小丑,憤怒和害臊同時達到了頂點。他痛恨偷偷往禮品袋塞紅包的“終南”團隊毀了自己清白,一口氣把整理出來跟他們有關的錄音刪得一干二凈。無法排解的憤怒擠壓著,他心里又出現一種擔心:“這是不是記者行業的潛規則,是不是‘終南’團隊默認我知道禮品袋里面有紅包,而收下禮品袋就意味著我愿意收他們的紅包?可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劉自青沒想到自己的職業生涯會留下這么一個“污點”,對于擺在眼前的“污點”他又無力辯解,只好自我安慰道:別看現在眼里這么容不得沙子,總有一天,自己會對生活里稀松平常的沙子無動于衷,從無視再到無感地接受,那些在現在看來叫“污點”的東西轉而也就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安慰來安慰去,總算說服自己想通收紅包這件事了,可他還是沒辦法接受自己職業生涯的污點會來得這么快。
心亂如麻的他看不到自己的眉毛已經緊緊縮成一團,直接轉向琳姐,赤裸裸地問道:“琳姐,你收過紅包嗎?”
琳姐對突如其來的敏感問題自然詫異,隔一會兒才回答說:“這倒沒有。”
他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追問道:“有沒有這種情況,比如說去采訪的時候,活動現場有人發給你一個禮品袋,告訴你里面有本次活動的資料,寫稿的時候可能用得著;然后等你回去,發現資料里夾著一個信封或者是紅包,就是你主觀上絕對不想收,但卻是陰差陽錯就把人家的紅包收下了?”
“一般不會吧,別人給什么東西在現場會看清楚。像咱們社強制規定不許收車馬費,都特別注意這點,有信封什么當時就能發現給退回去。我反正沒遇到過。”
“那假如記者在現場收了禮品袋,并且沒發現里面的信封或者紅包,主辦方是不是就默認你有收下禮品袋里的所有東西的主觀意愿,包括紅包?”劉自青窮追不舍。
“差不多?我也不太清楚,我感覺主辦方心里還是希望記者們在活動現場就能發現,這樣對待活動可能會更認真一些。哎呀,你咋還想車馬費的事呢?就那么回事,別太較真了。”說著說著,王琳竟然笑起來。劉自青覺得不該有這種笑,笑聲灼烤得他頭皮發麻,可又怕笑的人發覺出異常,他不得不跟著她一起毫無意義、神經質地笑。
反正已經收了,還能怎么樣呢?
晚上,劉自青待在寢室憋著寫期末要交的論文,這時候,爺爺的電話來了。一接通,劉自青就聽到那頭的笑聲。沒等他開口,爺爺倒像是做錯了事一樣,先給他解釋:“曉得你這幾天在忙,忍不過給你打個電話,今天出去采訪得怎么樣啊?”
“都挺好的,到那認識了不少人,而且采訪也沒花多長時間,下午就回來了。”劉自青毫不猶豫地隱瞞了采訪中的不順。
“采訪那邊的人對你都客氣吧?”這話是劉自青的奶奶問的,劉自青腦子里馬上就浮現出奶奶迫不及待湊在爺爺手機邊的模樣。
“放心吧,都客氣得很。中午還留我們在酒店吃了飯。今天采訪的時候,還有人給我塞紅包了。”劉自青知道,這兩個老人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最在意的不外乎兩樣東西:一個是子孫后代的出息,另一個就是面子。知道自己的孫子被人巴結,絕對能讓他們臉上掛上一個多月的笑容。可聽完紅包這件事,爺爺沒急著高興,而是問自青:“你沒收吧?”語氣甚至透著一絲驚恐。
“沒有沒有,放心吧。”
“不管做哪一行,收了別人錢就要替別人辦事,辦的還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定要記得這一點!”老人堅定、正直的語氣著實感染了劉自青。他無可奈何地笑,自己知道這個道理,也有這個定力,可初來乍到,禁不住被人套路一下。事實在哪擺著,任他心里有多高尚,誰會信?
劉自青不愿意跟老人說自己遇到的麻煩事,但還是對爺爺充滿感激。不止是此刻,他始終知道出身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財富,上輩人從田間的勞作里嘗遍了人生,而他也從上輩人那學到了堅韌、正直、樂觀、善良,太多太多的美好品質。
掛斷電話,他從書包里掏出紅包——終究需要面對這件事。心里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他要把紅包打開看看里面究竟放了多少錢,但他幾次拿起又幾次放下,覺得自己收下紅包已經鑄成大錯,絕對不能一錯再錯。好奇與良心折磨著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干脆!他馬上從抽屜里找出透明膠布,撕出一塊直接裹著紅包的封口,在上面纏繞一圈又一圈,直到整個紅包都被裹成了青紅色,徹底斷了他的好奇心。
——“我沒動過里面的東西,甚至都沒打開過。將來有一天想起這件事,我可以拿這個自證清白。”
——“還可以拿著它教孩子,告訴他原則永遠比金錢重要。”
——“就算我收過,總之是出于無心。接收和接受,意義差多了。”
劉自青覺得自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往后幾天,白天在學校和單位的來回忙碌讓他無暇分神,躺在床上的時候才會偶爾想到這個紅包。即便已經被他封存起來,但這件小事還是像硌在后背下面的一塊硬幣,減了他睡夢里的舒適。
沒隔幾天,新的采訪任務來了,劉自青覺得自己不能困在一個紅包里走不出來,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自己的“職業生涯”回到正軌上。劉自青相信自己已經記住了教訓:不要亂收別人的東西,一定看看里面有什么。
活動當天,劉自青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趕到活動現場。簽到時,面前的工作人員微笑地看著他留完名字和聯系方式,然后指著簽到表的最后一列,說:“在這留個銀行卡號吧。”
劉自青抬起頭望了工作人員一眼,那人身材瘦高,短發,溫和的笑容看起來年輕,也讓劉自青覺出一股熱情。他笑著擺擺手,自豪地回絕:“不用不用,我們社不收車馬費。”說完就進了會場。
出會場的時候,簽到的那位工作人員依稀站在門口目送客人。見四周正悠閑,劉自青走過去和工作人員打招呼。
工作人員問他:“之前沒見過你,你是新到XX報社的吧?”
“嗯,我在里面實習。”
“還在上學?”
“今年大三。”劉自青不好意思地笑答。
剛說完,工作人員拉著他的衣服,說:“你還是個學生,不容易,過來留個銀行卡號。”
“不不不,社里有規矩。”劉自青態度友好、意志堅定地拒絕了這份好意。
“好吧”,工作人員見他一份不容說服的神態,沒再拉扯,又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XX大學。”
工作人員笑容明顯多了幾分燦爛:“我也是XX大學畢業的!你是國際政治系的?”
“不是,文化與傳播系。”
“我也是文傳的!”
劉自青趕忙朝他點頭,連叫了幾聲“師哥好”,然后兩人一齊開懷大笑。
“的確,XX報社還是特別符合X大人的氣質。”
劉自青聽懂了師哥這句夸獎的分量,心里高興又迷茫,迷茫這本是一個人應該有的基本操守,怎么還需要以一種難得的語氣來夸贊。他暗自瞇了瞇眼,愉快地和師哥道別。
回學校的公交車上,劉自青鬼使神差地打開手機里的金融軟件,遲疑一會兒,他才察覺自己是想看一眼里面的余額。攢了大半個學期還是依稀的3797元,這個數額只會在月初,家里給生活費和單位發工資的時候,才會大幅度地變一下。說不清是不是行駛中的公交車擅長帶跑乘客們的思緒。劉自青甚至幻想了一下——假如剛剛收下了車馬費,3797就會憑空變成3997或者4097,甚至更多,多得讓自己離相機目標又近上一小截,或者成為出去旅游的費用,反正,不管想做什么,錢總是樣好東西,好得讓很多人會忘記清白的良心比金錢更難得。
怕自己想得太深,貪心被激起來,劉自青忙不迭退出支付寶,把手機塞進口袋,然后兩只手拍打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起來。他還望著遠處的高樓,在心里誡勉自己:“靠自己的雙手,不該得到的分文不取。”
行駛中的公交車的確會帶跑乘客們的思緒,他又想起“終南”團隊塞給他的紅包。這些天,對這件事的處理,他一直隱隱覺得不妥,而恐懼又讓他輕易放過這種感覺,投身于生活里的其它忙碌中。現在,他想把這件事徹徹底底想個明白,把良心上的債還清,最好以后再也不要在腦海里出現。
“我的做法是不是類似于掩耳盜鈴?整件事的根本在于我收下了紅包,而不是我有沒有心、有沒有花掉里面的錢。如果要徹底解決這件事,我就只能把紅包原封不動地還給‘終南’團隊,我現在做的只是解決辦法里的一個步驟,它本身解決不了問題。我必須要去一趟福建,把紅包還給他們。”
心里又有另外一個聲音開始反駁他:“至于嗎?你確實收下了紅包,但你沒有這個主觀故意,甚至連打開都沒有打開過,你是清白的。這一點還不能讓你心安嗎?整件事你是受害者,為什么現在還要為了一個幾百塊的紅包特意搭上千把塊錢的路費,能別這么傻嗎?”
“這不是傻,沒有人會在意我是把紅包給花掉了還是封存起來一輩子都不去碰。從我收下禮品袋的時候開始,我在道德上就注定是個失敗者。他們會找到我的報道,把‘實習記者 劉自青’歸類到無良記者里面,向別人分享XX報社的記者劉自青是怎么云淡風輕接過自己的紅包,他們還會取笑我的名字,私下譏諷我有什么資格叫‘自青’。以后,世界這么小,假如我再和他們碰在一起,他們或許會用更隱蔽的方式給我更大的好處,盡管我對他們沒有什么利用價值,就算是驗證他們腦子里‘記者行業里都是些無良人士’的印象,他們也會樂此不疲。我必須要把那個紅包原封不動地送到他們手上,其他做法要么是道德敗壞要么是自欺欺人,我澄清自己的唯一辦法只能是這種。我不能自欺欺人,別無選擇。”
理性的人絕對不會在公交車上想事情,擁擠的車廂、呼嘯而過的建筑,再加上堵在紅綠燈路口的焦慮,足夠讓他們狂躁不安,再花腦力去做決定的話,做什么決定都免不了癲狂。他掏出手機,在3797元的存款里花了將近八百,訂下周五到、周日返的火車票。再去看余額,3797變成了3022,他的眉頭快速皺緊,隨即又舒展開來,連他自己都沒感覺到。
接下來兩天,劉自青沒去報社,在學校要么上課要么自習,趕著把期末要交的論文加緊完工。忙來忙去忙到周五,一吃過午飯,他就背著書包跑到公交車站。當天下午有一節專業課,劉自青也沒管了,任著老師點完名后記他一次缺勤。
四個小時的旅程里,除了偶爾會車能讓劉自青感覺到輕微晃動外,全程平穩舒適,間隨著列車行進帶來的柔軟的呼呼聲正好引他進入夢鄉,緩了這些日子的乏。天津近了又遠,山東近了又遠,江蘇近了又遠,他都顧不上,等到福建近了才從夢鄉朦朧出來。
順著小冊子上的地址走進大樓,劉自青忽然一陣沒來由的緊張,跟著就感覺渾身一麻。剛擦完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整個臉又潮濕一片。他深呼吸一口,駝著電梯一起爬到六樓。
在向會長的辦公室門口,他再次深呼吸一口,定了定神,把這次來的目的再捋過一遍:歸還紅包,更重要的是要給向會長一個溫和的警告:不要用裝著資料的禮品袋這種拙劣把戲去誘騙年輕記者。接著,又深呼吸一口,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您好,我是上次在“縱橫杯”武術交流會上XX報社的記者劉自青,上次您給我一個裝著資料的禮品袋,我當時也沒看,直接就給提回去了。到家打開一看,里面有個紅包應該是你們落下的,我今天有空,正好送到這兒來。”說著,劉自青就從兜里掏出青紅色的紅包。
向會長盯著他愣了幾秒,忙不迭站起身,極盡殷勤地邀請劉自青落座,嘴里尊著劉自青叫“劉老師”。
劉自青坐下,也不理他,直接開始撕紅包上的透明膠布,一邊撕嘴上還一邊念叨著:“向會長,我一看見您落在禮品袋里的這東西,馬上認真保管起來,里面有多少錢我一眼都沒看過,還拿著透明膠布給封起來了。我雖然只是個實習記者,但不管什么記者,這一行最在意的就是職業道德。”
向會長看著他,一言不發,卻驚慌失措。透明膠布全部被撕扯掉了,劉自青心里打算著,把紅包打開之后,拿出里面的錢硬氣地遞給向會長,一定要用堅定的眼神看著他說:“向會長,您數數,一點兒沒少。”
他極具儀式感地搓開封口,握住紅包的左右兩側輕輕一擠,頂部細小的一條縫就變成一塊橢圓。他望向劉會長,把手指伸進橢圓。他觸到一張紙質的東西,馬上用手指給勾出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被手指帶出來的那些“錢”。
——紅包里裝的根本不是錢,只是一張花里胡哨的優惠券。
空氣像剛爆炸過一樣凝固著。
那一剎那,劉自青感覺自己被羞辱了,但這羞辱不是來自于向會長或者是瞧不起記者的人,而是他自己強加給自己的,假如他沒忍住,在這之前把紅包打開,發現這張過了期的優惠券,他最多當成商家的營銷,要么扔掉,要么是保存一段時間再扔掉,斷不會特地跑到福建,找來這里逞英雄。他愛較真的性格使他不折不扣地扮了一回丑角。
劉自青好不容易從肝臟里擠出笑容,想消散滿屋子的尷尬氣氛。對面的會長卻一點兒也不自在,一個勁兒地向“劉老師”道歉。劉自青見他這么緊張,便自己找臺階下,大笑著說:“優惠券也不行,是好處我們記者就不能收。”會長也放松下來,一邊滋出笑意表示認同,一邊自責工作疏忽。
寒暄了一小會兒,劉自青說:“會長,該告辭了!”
向會長走上前,熱情地把手搭在劉自青肩膀上。“劉老師,快中午了,留下來一起吃個便飯吧,你好不容易到這來一趟。”
劉自青遲疑一陣,想不出理由拒絕,便答應了。
向會長馬上把紅包收進口袋,簡單收拾辦公桌上的材料,說:“劉老師,你先在這坐一會兒,我把下面的事情安排一下,馬上咱們就去吃飯。”劉自青不忘點頭,眼神灌著感謝。
會長帶著他來到育和大酒店,下車后,四個中年男人從身后沖到他們面前,爭著和劉自青握手。向會長在一旁介紹道:這是我們單位負責宣傳方面的同事,聽說你來,非要一起過來交流學習。一大股子熱情灌得劉自青好不自在,他心里納悶,說好的便飯怎么到這么高檔的地方,還叫來一幫子人。來都來了,劉自青也不好跟向會長說什么,只姑且把這當成工作上的規矩。
五個人把劉自青簇在中間,踏過酒店大門的門檻,左腳落在松軟的地毯上時,他還是沒控制住渾身一麻。出于習慣,趁著向會長和服務員談話的時候,劉自青把整個酒店大廳打量了一遍。地上鋪著一層的地毯,絳紅色,像是紅酒傾灑在桌布上一樣。偶有的雜質沉淀是客人們扔下的幾顆煙頭,黃里泛著黑。大廳正中央修了一口方圓兩米的水池,黃色的、紅色的、黑色的大魚自由游弋,一會兒躲在荷葉下養神,一會兒又都擠在池沿,爭搶老板喂過量的魚食。水池后面,裝潢用的書架從大廳里隔開一條走廊,通過走廊可以順著木質樓梯上樓。書架上方放置一幅裝裱精美的書法,寫著“賓者如歸”,蒼勁的筆觸讓人輕易感覺到這里的熱情。除了這樣的基本格局,大廳里還有夠兩人合抱的柱子、尺寸豪華的吊燈、精雕細琢的文玩裝飾和彬彬有禮的服務員。
向會長帶著劉自青和其他人走到二層。到了房號8888的包廂門口,向會長把門打開,閃到劉自青身后,遞出左手說“劉老師請”。劉自青心里緊張,免不得忘了推辭,直接就走進包廂。幾個人擁著他,讓他坐在最尊的座位上,向會長緊挨著他坐下,宣傳工作的工作人員聚在圓桌對面,和兩人保持著距離。
服務員分過酒杯,給劉自青、向會長和其他人依次斟上半杯酒,酒瓶瓶身全是螞蟻大小的洋文。
等服務員離開房間,向會長舉起酒杯繞過一圈,停在劉自青座位的方向,四個宣傳部門的工作人員也都滿臉堆笑地站起來。向會長開始表達歡迎:“上周去參加活動有幸被劉老師采訪。其實早在那之前我就經常看到他的名字,別看他年紀輕輕,但……”
“少年老成!”向會長詞窮的間隙里,一個宣傳部門工作人員補充說。
“對!少年老成,筆力老道!我印象特別深。這次劉自青老師專程趕到咱們福建來,人家不是過來玩的,是幫我們指出工作上的不足,是蒞臨指導來的。”緊接著,會長昂揚語氣,“來,讓我們一起先敬劉老師一杯。”
——“歡迎劉老師提出意見。”
——“劉老師的文章確實寫得好,向您學習。”
——“還望劉老師多多關照。”
桌上的七嘴八舌涌得劉自青大腦一陣眩暈。他絲毫沒有因為這些程式性的奉承感到滿足,甚至,先前“交個朋友的欲望”業已蕩然無存,代之的更多是一種反感和無奈,他只想趕緊結束這頓毫無意義的飯局。觥籌交錯之下,他本能地低下頭,又不得不出于禮貌馬上把頭抬起來,整個身子竭力從飯桌邊的圈子里抽離出來,直到椅背被墻生生地攔住,兩個腳的朝向正對著包廂的門。
空氣又恢復本該有的尷尬和沉寂。這時,會長放下酒杯,一個眼神掃過四個宣傳部門的工作人員,那四個人立馬明白了指示,開始兩兩搭伙說起悄悄話來。沒等劉自青稍覺放松,向會長馬上拉著他手臂,把他又拉回到飯桌的圈子里。整張臉砌成佛像一般,神秘兮兮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
——“劉老師,上次真的對不住,我們一時疏忽。你千萬別放在心上,這次這個無論如何你也要收下,回頭還得多多麻煩您。”
劉自青呆張著嘴巴怔在那里,一瞬間,震驚、惡心、屈辱這些感覺全沖進心里,激得他大腦嗡嗡作響,把桌上的酒杯也震得稀碎,杯中酒在桌布上暈成一灘殷紅,匯往桌沿涓涓地流向地毯。他手上的筷子想跳起來,卻被引力拖到桌上,毫無力氣地癱軟著。劉自青什么都沒意識到,會長右手一抹亮紅反射著吊燈的靡黃,直直刺得他眼睛生疼,似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