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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的溫泉(外一篇)

多情的溫泉(外一篇)

作者:班丹
 
晉美穿一件豹紋睡衣,坐在海拔4700多米的珍桑溫泉水池西面一根木柱旁邊幾近癱瘓的破舊紅色膠皮椅子上看一本書。看他專注的神情,如果不是故作姿態,就不難發現他被書中的文字給死死套住,竟然沒有發現(感覺到)自己的藍色浴巾,像在溫泉里泡得滿心愜意的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腿邊的地上,上面還趴著多次偷吃過他的羊肉,打翻過他的茶碗的那只年邁的母貓。
他清楚地記得這是他到溫泉后的第九天。
頭幾天,到這里泡溫泉的人,除了他,清一色都是附近幾個鄉村的農牧民,沒有多少人,統共也就十幾個。
晉美望著水池在發呆。他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給纏住了。但是沒有人猜得到他究竟是被什么事情給纏住了。當然,他在思考值得思考的問題也未可知。
池子里的水正在慢慢地從碗口大點的泄水孔流出去。水面上飄浮著一層又一層顯然是從人們身上剮下來的油和搓下來的泥,看上去很臟,很臟,很臟——該換池子里的水了。
前來洗浴的人們在晉美眼前晃來晃去,沒有一個像他那樣坐得住的。看看吧,那些男人分成幾撥,把大桶大桶的青稞酒和整箱整箱的啤酒搬到水池邊,喝著,嬉笑著,擲骰子,如同過年過節一般。愛湊熱鬧的女人們,或緊密團結在男人們的周圍,一邊觀看他們擲骰子,給他們倒酒,一邊紡羊毛、織毛衣毛褲、勾晴綸線毯子、篾盒罩子、熱水瓶套子、墊子什么的,或扎堆閑聊。當然,她們絕不會把背水做飯洗衣服喂孩子之類的繁雜事情拋之腦后的。
醫生奶奶手里提著用來裝香柴和神香糌粑的白布褡褳,一瘸一拐地朝龍宮邊的香爐走過去,她要在那里煨桑祭龍。當她遲滯的步子移到帥氣、儒雅、斯文的晉美跟前時,她猛地拍一下他的后背,扯開嗓門:“別在這兒坐得太久,水里的熱氣最傷眼睛。”
“啦嘶,啦嘶(好的,好的)”。晉美這才意識到從溫泉東頭敞開的大門吹進來的風,將池子里熱乎乎、濕漉漉、臭烘烘的水氣排向西面,恣意襲擊他高挺俊俏而又無辜的鼻子,弄得他的眼睛發澀,視線變得模糊。
在此之前,他置身于如云似霧,藹藹濛濛的水氣中,還滿以為自己能給人以“霧里看花”的縹緲之感和朦朧之美。
他把書合上,將椅子搬到水池北面,擠到一撥擲骰子的男人跟前,坐下來,朝玩得正在興頭上的四張被高原毒辣辣的紫外線曬得黝黑發亮的臉頰掃一眼,又往活躍在平平展展的毛毯上的骰盤、骰碗、骰子、籌碼和小子兒瞅一眼,隨即把目光收回到書上,繼續行走在字里行間,搜尋他需要的東西。
此時的陽光頂著呼嘯的寒風,傾泄在水池的陽光板罩棚上,讓罩棚發出細碎如雨滴般的“嚓嚓”聲。
靜靜地聽著陽光滴落的聲音,暢快地在書中漫步,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啊!晉美暗自感慨道。
晉美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把臉仰向頭頂的罩棚,扭動起脖子。
骰盆的扣擊聲、男人的尖叫聲、女人的笑聲、小孩的啼哭聲和山寨版手機的歌唱聲,共同奏起喧囂嘈雜的交響樂,將荒野里的溫泉炸響,發出陣陣激越的共鳴。
晉美斷定這一喧鬧的景象,又要持續到半夜時分。
一個中年婦女問晉美幾點了。她想知道是不是到了張羅午飯的時間。
晉美的腕表告訴她,此時時針正從上午11:50時徐徐駛向12:00時。
晉美又打了個優雅的哈欠。
他有些納悶。我不餓,又不困,無端地打什么哈欠?
“哏啦(老師、師傅),請跟我們擲骰子吧。”
“謝謝!你們玩,你們玩。”
喜歡擲骰子的晉美何嘗不想玩?可是他不能像人家農牧民兄弟那樣,長時間盤腿坐在地上。他是坐在靠背椅上掙錢吃飯的人,壓根沒能練就盤腿而坐的功夫。
“那您拿個杯子來,喝羌*吧。”
“這么早喝羌,我怎么泡水。”
“羌很新鮮,不會有事的。”
“謝謝。想喝了,我就找你們。”
“那好吧。”
聰明的晉美把泡溫泉的時間準確地選定在桃花初綻的陽春三月(此時海拔三千六百七十米的晉美老家拉薩正處于桃花綻放的時節,而珍桑溫泉卻仍在冰封雪地的曠野里,艱難地接受著來自喜馬拉雅山北麓風雪的侵擾),獨自一人前往珍桑溫泉,自有其道理。
“咯咯咯,咯咯咯……”。一陣陣輕快的腳步發出清脆的聲響,驚擾了悠閑或忙碌的洗浴者。人們停下手里的活,扭著脖子,將目光射向制造腳步聲的人,使得人們的舌頭也隨即進入角色,忙著竊竊私語。一時間毛毯上的骰子、杯中的美酒、女人們做活的工具和茶碗受到了極度冷落。
晉美抬眼望望水池周遭。
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子走進溫泉大棚。三個健壯的小伙子,像保鏢似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看到那位嬌艷的女子,多日來跟農牧民一起泡溫泉,明顯感覺審美疲勞,甚或感到有些厭倦的晉美眼前一亮,發出綠光,不禁失聲贊嘆道:“哇,荒野里飛來了一只孔雀。”
“她就是孔雀,名叫瑪恰*。”
“你認識她?”
“她在谿喀孜一家歌舞廳上班。”
“唱歌?”
“不。”
“你是谿喀孜人?”
“我在谿喀孜一家囊瑪*歌舞廳干過。”
“哦。”
“聽說她很有錢。”
盤腿坐在晉美旁邊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孩,跟晉美談論起令他震驚的美女瑪恰,向他提供有關她的信息。
在認識很多活躍在小說、影視劇和藏戲里面的美女的晉美看來,瑪恰的美麗與眾不同,看一眼,就會讓男人的大腦開花、心臟爆炸,行為失態,整個人瞬間像火焰一般燃燒起來。具體點說,第一眼看過去,沒法直視。她的容貌會讓男人不寒而栗。就算她的臉蛋接受你貪婪的目光,你的眼睛也未必能夠承受。不過她一開口說話,你對她的距離感很快就會被消除。晉美和別的健康男人一樣,直勾勾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這個女人通身透著妖艷之美,嫵媚之氣,她很像他熟悉的一個美女,比如D·H·勞倫斯筆下的查泰萊夫人。可是他不敢確定。
“她適合在舞臺上活動。”晉美儼然是個藝術家。
“啊?”小伙子傻傻地瞅著晉美。他的眼睛告訴晉美:“我沒聽懂你說的話。”
妖嬈的瑪恰打一進門,就沒有停止過走動。她繞水池轉了足足三圈,把整齊有序地環繞在水池四周的客房都挨個查看了三遍。那三個小嘍嘍像城里每天出門轉經的老人的寵物,一刻不離地跟在她屁股后面。他們的表情十分僵硬、呆板,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從他們的臉上獲得哪怕是勉強的、別扭的微笑。
晉美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游弋于瑪恰與觀賞瑪恰的人們之間。
從瑪恰走路的步態、節奏、臀部的扭動力度、腰肢的搖擺姿勢,以及抿嘴而笑的表情來看,不難看出她的臺風極好。假如她是一名演員的話。晉美有理由這么揣摸。
她打晉美身邊走過時,散發出的一股刺鼻的氣味,野蠻地蹂躪他的鼻子。他很不自覺地揉搓了幾下漂亮得無以倫比的鼻子。
瑪恰想住進南面一間鋪有纖維地毯、備有機麻、墻壁上掛著幾幅極有可能是出自三流畫家手筆的西藏風景水彩畫、油畫和翻印的黑白舊照片的大房間。可是她沒能住進去。她向老板表示愿意多付些房費,甚至翻倍。可還是無濟于事,即便以每小時三百元的價格付費也不行。那是專門留給縣里的中層以上干部下榻,也自然是他們請上面“有關部門”領導歇腳的“御用房”。
真掃興。瑪恰小聲嘀咕了一下。
老板冷冷地瞟她一眼,欲言又止。
老板打開隔壁一間搭有五張床、架著一個小鐵爐的房間。那里沒有地毯和麻將桌。墻壁上也沒有油畫、水彩畫和舊照片,有的只是手掌印、鞋印和用木炭畫(寫)成的男女下體及其與之相匹配的文字。但是窗戶向陽,采光好,還能聽到從窗外飄飄忽忽傳來的悅耳的,或者刺耳的口哨聲——像演奏家吹出來的、像公務員吹出來的、像農牧民吹出來的和像學生娃吹出來的雜七雜八的歌謠。
“只好將就將就啰。”瑪恰雙手抱胸,把長長的睫毛往上一挑,斜眼看著老板,又瞧瞧三個同伴,環視一下房間,拍拍床榻邊沿,看看褥墊的厚度,把三分之一的臀部沒有好氣地放了上去。
她想到了房車。她暗下決心,要買臺房車。一定要買。以備日后不時之需。
老板扭身,歪著腦袋走了。他沒有像對其他客人一樣,向她交待注意事項,甚至連房費標準也都沒有跟人家講一下,全然一副“我懶得理你”的神情。
“嗨,這一路把我累的。”“奔馳”從谿喀孜到溫泉,只“奔馳”了兩個鐘頭,瑪恰卻抱怨個不停。“神經病。在連鳥都很難見到的荒野里限什么速啊?這速度跟開拖拉機沒有多大差別,干脆頒布一道禁令,禁止使用汽車得了。”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嗎?這汽車跑得跟馬車似的。”
一個小伙子打開手工編織的晴綸網兜,取出裝滿食物的篾盒、刀子、藏味辣椒醬和不遠萬里從內地請來的“老干媽”,放在90×90公分的藏式彩繪桌子上。
瑪恰一行人正準備問老板要茶水的當兒,老板娘按慣例給他們送來了一五磅熱水瓶酥油茶。
“多少錢?”瑪恰把手伸進半夜有錢夾的坤包。
老板娘答:“只要是來泡溫泉的,我都要送酥油茶的。”
“不要錢嗎?”一個小伙子問。
老板娘的臉孔像一張光板皮子,沒有任何表情。“我沒有說過要錢。”
一片陰云掠過小伙子的眼眉。他把臉扭向窗戶,不再作聲。
另一個小伙子割一塊凈肉,恭恭敬敬地遞給瑪恰。
“肉還是肥一點的好吃啊。”瑪恰拿起那塊肉,醮上辣椒,一點一點地往涂了很厚一層口紅的嘴里送。
小伙子把鋒利的刀口對準了一塊肥肉:“那就給您來塊肥的好了。”
瑪恰接過小伙子遞過來的肥肉,咬一口,放一邊,揀起一小塊滾圓滾圓的土豆,剝掉皮,分三次塞進嘴里,嚼爛,吞咽,隨后抓起一張白餅,猶豫一下,放過它,囔囔著要吃方便面。
溫泉老板的小店里只有她從來沒有留意過的“勁爽”、“北京”和“白象”什么的幾種廉價方便面,而沒有她心愛的“康師傅”。
太陽偏西那會兒,水池里的水還沒有蓄到足以沒過成年人腰部的深度。
等等吧,再等二三十分鐘,就可以下水了。
醫生奶奶讓她的外甥女給晉美端來了一大杯甜茶。
晉美往杯子里吹吹氣,喝一小口。他喝出了拉薩的味道。他希望還能喝到第二杯,第三杯,甚至更多。
大概過了五分鐘,醫生奶奶的外甥女提著熱水瓶過來,給他續了一杯甜茶。
晉美很客氣。他連著用六個“謝”字,向人家表示了誠摯的謝意。
水池里的水蓄至接近溢水孔時,晉美第一個下去泡。隨后陸陸續續有人下到池子里。
這水太燙,沒法泡。
這水燙得要命,受不了。
不該把原來的水全部排掉。
幾個人剛下水,就叫苦不迭地爬了出來。
不少人夸贊晉美不怕燙,厲害。
晉美笑笑。他大概泡了五分鐘,就爬出了水池。
瑪恰拾級而下,站立在池內第二個階梯上,環顧四周,似乎在留意是否有人關注自己的身材。你還別說,她的身材高大而不失靈巧,豐滿而不失勻稱,凹凸有致,看得出肌肉緊實,富于彈性,在眾女子中顯得鶴立雞群。
她一定接受過形體訓練。晉美揣測。
她接受著數十雙眼睛的射擊,像上臺亮相一般微微一笑,走下第三個臺階,往池中走幾步,把小腿、大腿和臀部漸次慢慢地放入水中,朝頭頂的罩棚瞥一眼,莞爾一笑,往身上撩撩水,搖一下頭,把披散的頭發悠然地甩到腦后,再次將撩撥人心的笑臉,溫情脈脈地奉獻給了一雙雙好奇、怪異、饑餓的眼睛。
她跟農村牧區的女人不同,沒有佩戴用貓眼石、松耳石、珊瑚和珍珠之類的寶石串起來的傳統項鏈和五花八門的護身符,而是像男人一樣,戴著一條很粗的金項鏈和松耳石胸飾。她的肚臍眼一側和手腕上分別刺著分不清是桃花,還是梅花,或者是櫻花的花和永固符——卐。她還用胸罩把兩座小山峰給包起來,露出誘人的乳溝。也許是在場的男人青一色都是藏族的緣故,除了從城里來的晉美之外,沒有人注意她的胸脯(乳房之于鄉下男人沒有一點吸引力,更不會導致他們情緒波動,精神失常,讓他們想入非非——他們隨時都能看到形狀各異,大小不一,或肥或瘦,或黑或紅的乳房,就像每天都看得到奶牛的乳房一樣,不足為奇)。
瑪恰一下水,她的活像跟屁蟲的三個同伴也立馬下了水。
瑪恰強忍著滾燙的水帶給她皮膚的燒灼感。她把手伸進水里,撫摸刺痛的小腿,嘴里唏噓著,自言自語道:“好舒服喲。”
看她扭作一團的面孔,誰都會認為她在埋怨池子里的水:“好燙喲。”
休息了好一會兒的晉美,把書合起來,擱在椅子上,第二次利利落落地鉆進水池里了。
幾個男人也隨后下了水。
瑪恰“哎喲,哎喲”地叫著站起身。她要暫時離開池子。她打晉美身旁走過時,身上那股刺鼻的氣味,又一次殘忍地踐踏了他那令人欽慕的鼻子。
“水不燙,泡著還有什么意思?”晉美隨口說了這么一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話。
瑪恰看著晉美燦然一笑,用一個“沒”字,把他這句話中的“還”字換掉:“水不燙,泡著沒有什么意思。”
這個瑪恰可不像動物園里的孔雀那么恬靜。她走出水池,把晉美的書從椅子上拿起來,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念起書名和作者的名字:“《沒有月亮的晚上》。亦舒。”
她很不客氣地坐在晉美從老板那兒借來的椅子上,把書翻了翻,看了不到兩頁,便把書放在龍宮旁邊的香爐上,嘴里重復著書名,琢磨起書中的內容。“這書講的是啥呀?”
晉美三十有三。他當然知道自己早已過了看瓊瑤,讀亦舒的年齡。他把亦舒的小說帶到溫泉來看,純粹是為了消遣——打發泡溫泉之余無聊的時間,而不是為了領略書中的浪漫愛情,也不是為了尋求感官和生理上的雙重刺激,更不是為了讀出作家“制造”的別樣生活。
瑪恰“飛”到客房里,披上一件深紅色睡衣,重新“飛”回到晉美的椅子上,坐下,像男人一樣翹起二郎腿,點了一支細如鼠腸的香煙。
煙霧從她美得無可挑剔的鼻孔噴出來,飄散在空氣中。她吸煙的姿勢,像磁鐵一般,把十幾雙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眼睛吸引了過去。
晉美驚異地發現,瑪恰在水里泡一小會兒出來,就把嬌媚的容顏給泡沒了。
“這個女人的容貌經不起男人的欣賞,就像一幅經不起推敲的油畫。”晉美暗自思忖。他搖了搖頭,自責道:“我沒有權利對人妄加評論。”
那位年近七旬的醫生奶奶一絲不掛地走下水池臺階,像貓一樣爬著移動至池中,把下半身交給了水。好在她下墜的腹部把那個地方給遮住了。不然會讓年輕人嘔吐,并失去食欲的。
有人提醒老奶奶小心點,別摔著。
晉美伸手抓住老奶奶的一只胳膊。
“哇,嫫啦的身子好白喲。”瑪恰把本來就大得像印度女人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盯著老奶奶肥胖如豬的身體贊嘆道。
注意到老奶奶身體的男人們,笑一笑,趕緊把目光移開。
“我年輕的時候比她漂亮得多。”老奶奶朝瑪恰努努嘴。“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追我的人排成長隊,跟河流似的。為了我,還發生過流血事件呢。”老太太那副驕傲的神情猶如明媚的春光。
晉美表示贊同:“我能從您身上依稀看到您青春年少時的影子。很美,很美,很美。”
“別逗了。你怎么看出我年輕時漂亮呢?”老太太用少女般羞臊的眼神,瞟晉美一眼。
“綢緞雖舊花紋仍在。我能想像得到您曾經是一位讓無數個男人傾倒,無數個女人嫉恨的大美人。”晉美打量著醫生奶奶,暗忖道:“誰能想像得到她已然變得像老母豬的腹部一般松弛的皮膚,曾經也跟運動員一樣緊致,富于彈性啊。”
“哈哈哈。”老奶奶開心地笑起來。“這孩子嘴甜,在女人面前吃不著虧。”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笑嘻嘻地看著老奶奶說:“女人做到這個份上,算沒有白白在世上走一遭。是吧,奶奶?”
老奶奶朝他揮揮手:“去去去。小屁孩兒懂什么女人。”她那少女般的媚眼,攪動起她寧靜如水的心緒。五十多年前的一張題有“風華正茂”字樣的二寸黑白相片飄然飛到她眼前。“我曾年輕過,也曾漂亮地走過青春歲月。”
朗朗的笑聲在熱氣騰騰的水池里飄蕩。
三四個少婦赤裸著上身,晃動著和她們一樣年輕的胸脯,像魚一樣,大大咧咧地從水池泄水孔一側滑入池中,把脖子以下身子埋進水里。沒一會兒工夫,她們連連叫著“燙,好燙的水喲,都快燙死我了”,一個接一個趕忙退到池子邊,將肚臍以上身子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供男人們以各自不同的審美視角審視、欣賞、評說。
“哼,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要膚色沒膚色,一個個都像曬干的牛糞似的。德行。”瑪恰的身體在那把紅皮椅子上扭動著。她對池子里的幾個少婦報以嗤之以鼻的態度,大發感慨,情緒有些激動。
那幾個女人并沒有聽見她發表的意見,也沒有留意到她有可能是發自肺腑的喟嘆。
過了一會兒,一個只穿著一條紅色褲衩的姑娘,咧著嘴,羞羞答答地從水池一側溜入水中。
有人從她泛著紅暈的面容判斷出她的年齡——她還不滿二十歲。
瑪恰第二次鉆進水中。
她笑微微地擠到晉美和醫生奶奶中間,與他們兩人交流了一下眼神。
老奶奶沒有把微笑還給她。
晉美與她交換了笑容。
“哎呀,鄉下女人就是沒有品味。”瑪恰像是在跟晉美和醫生奶奶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晉美茫然地看著他眼中的孔雀,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哎喲,不愧是鄉下女子,連個乳罩都不戴。”瑪恰還在憤憤不平地叨嘮。“土得掉渣。”
老奶奶突然向瑪恰發起進攻:“你有幾個孩子。”
“嗨,這個嫫啦*太有意思。”瑪恰拉長臉。“您說什么呢?我像個有孩子的女人嗎?”
“不像,不像。你根本不像個養孩子的女人。”老奶奶像是遇到仇人似地嘲弄她。
“嫫垛*。”瑪恰小聲嘀咕著,走開了。她被從老奶奶舌尖滑落的一個“養”字激怒了。
老奶奶沒聽清:“她說什么啦?”
“她說‘摩登’什么的,我也沒有聽清楚。”晉美答道。
瑪恰幾步走到對面,靠近那位小姑娘。
那姑娘往一邊挪一挪,給她讓出位置來。
她在姑娘耳邊嘀咕了幾句。
姑娘點點頭,靦腆地笑笑,低下頭,盯著像魚一樣沉入水中的一雙日趨成熟的頎長、細瘦的腿看,并用纖細的手指頭在上面隨意地來回摩挲。
晉美估摸著瑪恰有可能對姑娘這么說:“你身材高挑,皮膚白凈,長得水靈靈的,很漂亮。你要學會收拾自己,好好打扮打扮。”
“媽媽不讓我打扮。”晉美猜想姑娘有可能這么回答。
“一個姑娘家的,赤身裸體地在這么多年輕男人面前露面,真是造孽呀。”瑪恰悄聲對旁邊的人講。
瑪恰離開水池,回房間,取來一條粉紅色胸罩,送給小姑娘。
小姑娘臉一紅,臊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把胸罩悄悄塞回到瑪恰手里,從水里爬上池子,用袍子裹住全身,在一張用麥草填充的長墊上躺了下來。
瑪恰拿著胸罩,張大嘴巴,睜大雙眼,木然望著那姑娘蜷縮的身子在想什么,一臉茫然而又尷尬的神情。
 
次日下午三時許。
十幾個男女泡在水中。
“你不困嗎?”醫生奶奶看著無精打采的瑪恰問道。
瑪恰強打起精神回應:“不困。怎么啦?”
“沒什么。”醫生奶奶又問:“昨晚你一整宿都沒睡吧?辛苦啦。”
“辛苦什么呀?”瑪恰的表情很不自然,甚至于很難堪。
“把他們三個小伙子折磨夠了吧?”老奶奶一臉嚴肅的表情。
“說什么呢?您說什么呢?”瑪恰急成一團。
“你們折騰到凌晨三四點鐘,都干了些什么?我的耳朵雖然有些毛病,可是你弄出來的聲音,我還是聽得很清楚的。”
瑪恰住在醫生奶奶隔壁。房子隔音效果太差,什么聲音都聽得分明。
“沒有啊。我折騰什么了呀?”
“人家把你弄舒服了吧?你叫得死去活來的。”
“嫫啦您的嘴……”
“對,我的嘴臟,你的X臟。”
“不要臉。”
“我是不要臉,跟你不要身子一樣。”
“我的身體怎么啦?你嫉妒我年輕。”
“可別弄出一身臟病來啊。”
醫生奶奶的毒舌當眾把瑪恰數落一番,弄得她惱羞成怒。她朝醫生奶奶瞪一眼,別轉頭。“我懶得理你。”她把“您”字的心字底給去掉了。她恨不能一躍而起,撲向老太太,把她一點一點地掐死。然后,把她肥胖的身子肢解后扔到野地里,任憑野狗、猛禽撕扯、吞咽。
“姑娘,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啊。”一抹嚴肅的烏云掠過醫生奶奶多皺的面頰。
瑪恰把嘴噘得高高的,看著頭頂的罩棚,用不大的聲音抗議道:“你又不是我媽。”她想,這老太太一定是她前世的冤家對頭。
醫生奶奶回了一句:“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女兒,我早就跳進雅魯藏布江喂魚了。”
“你一個連路都走不好的老太太,也沒個人照顧。看來你也沒個像樣的女兒。”瑪恰怨懟道。
瑪恰的話擊中了醫生奶奶的要害。她女兒退休多年,早在十幾年前就跟她的漢人丈夫舉家遷居上海,壓根兒不管她。有個兒子,可他整日泡在酒館里,跟死人沒啥兩樣。這話是醫生奶奶當著一水池的人親口說的。蒼天可鑒,日月為證。
“我女兒可比你強得多。”醫生奶奶嘴上不服軟,可是心里正隱隱作痛哪。“她只要一個男人。”
“說明她沒本事。”瑪恰猛地站起身,怫然走出水池,取下掛在柱子上的睡衣,把身子裹起來,蜷縮在一張海綿墊子上,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詛咒起醫生奶奶來。
被瑪恰尖銳的舌頭戳痛的醫生奶奶大有誓不罷休的勢頭,她還在沒完沒了地揭批瑪恰的“滔天罪行”。
“看看,看看這水變成啥樣了?這水池多像染缸。”
池子里的水顏色的確變得很難看,黑如碳。
“這個佛敵*、浪蕩女人來之前水一直是奶白色。”醫生奶奶擠兌著瑪恰。“可是她一來,這水的顏色就變了。”
“這沒準是湊巧的呢。”晉美發表自己的看法。
“什么湊巧,是那個臭不要臉的小蹄子褻瀆龍女造成的。”醫生奶奶像是跟瑪恰有什么無法消除的宿怨。
“龍女?”晉美疑惑不解。
老太太進一步解釋道:“她惹怒了龍女。”
聽到醫生奶奶說的話,池子里一片嘩然。多數人點點頭,表示贊同;也有個別人淡然一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面對一個比自己的母親還大的老太太,晉美不知說啥好。他絕然不敢放肆地搖頭大笑,也不想謙卑地點頭稱是。
尷尬。晉美感到很不自在。
 
這天是全世界所有婦女狂歡狂喜的日子。
上午。搞完溫泉四周環境衛生,老板娘就把所有人都叫到溫泉東面的空地上。她要搞一些活動,活躍一下本來就很活躍的氣氛,好好慶祝慶祝女性同胞的節日。
人們一呼百應,五分鐘之內就集結完畢。
老板娘很有號召力和組織能力。
女子拔河之后,是男女混合拔河。輸方拿錢給贏方。
女子拔河與男女混合拔河結束后,讓男的拔河助興。
下午。舉行文娛活動。
場地有限,只能在溫泉水池南北兩側進行。
開始只有幾個女人扭扭捏捏地唱歌。
死板。幾近冷場。
瑪恰自告奮勇,用幾首歌,把要死不活的場面救活了。
她唱得真好。
她唱得真甜。
微醺的男人坐不住了,他們又是唱,又是跳,把男女老少的熱情都激發出來,大家且歌且舞,好不熱鬧。
瑪恰讓三個同伴從老板的小賣部提來幾箱瓶裝拉薩啤酒和冰紅茶、啤爾茶爽什么的飲料,供大家享用。
晉美想,我不能無動于衷。于是乎,他也買來了啤酒、飲料和鄉下人稀罕的方便面、火腿腸。
鄉下人給晉美敬青稞酒。
他沒有拒絕。
鄉下人請瑪恰喝青稞酒。
她怕鬧肚子。
醫生奶奶喝不了酒。她說她過了七十大壽后就把酒戒了。她唱了兩首充滿古韻的后藏酒歌。
男人們高興得每人都連喝了三杯酒。
“老太太的聲音像小姑娘。”有人豎起大拇指夸道。
醫生奶奶啪地一聲拍一下晉美的后背。
晉美的眼睛被醫生奶奶的手指頭引到水池里。
水呈柔和的乳白色。
醫生奶奶又脫光了身子。她要一個人獨自享受水池帶給她的快樂。
晉美展開笑顏,望著白發蒼蒼的醫生奶奶。酒精在他的體內燃燒,促使他莫名地閃動起淚花。
子夜,不,凌晨四點左右,晉美由瑪恰的同伴攙扶著從他們的房間出來。
瑪恰跌跌撞撞地跟在晉美后面。
一件“百威”跟著瑪恰,從容地走進了晉美的房間。
瑪恰把同伴打發回去了。
瑪恰的同伴們最終也都醉倒了。
瑪恰從晉美的房間出來時,正值晨曦微露,晨風撫摸大地的時候。
早起的老板娘看見瑪恰披頭散發地到溫泉外面撒尿。她的身體在如刀似針的寒風中搖晃、戰栗。
老板娘沒有把瑪恰從晉美房間出來的事兒告訴任何人。這種事兒她見得多了。見怪不怪。
瑪恰瑟縮著跑到三座并排立在寒風中的佛塔后面蹲點。約莫過了十分鐘的樣子,她喘著氣,嘴里喃喃念誦著什么,繞佛塔轉了三圈。當她轉最后一圈的時候,醫生奶奶朝她的背影白了一眼:“裝模作樣。”
晚上七點鐘,老板娘把三男二女,外加一個一歲半大的女孩塞進了晉美住的那個套間。
晉美笑臉相迎。盡管他很不情愿。
晉美他繼續使用里屋兩張小床中東面靠窗的那張。新來的享用外間五張床。小女孩跟她媽媽睡,用不著占一張床。他們帶的東西太多,就像搬了一次小家。
晉美看到他們把東西堆在門后,影響進出,便建議他們把東西都放到里屋兩張空床上,并用開玩笑的口吻,鄭重地聲明道:“我還沒有長出第三只手來。”
“哪里哪里,我們怎么會不相信您呢?”五個大人很不自然地笑笑。
打這天起,晉美跟那一家子人過起“同呼吸”,“共命運”的短暫“同居”生活。他們彼此之間客氣而不拘謹,大方而不失禮,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相處得十分和諧,儼然一家人。
 
那天。兩部200型巡洋艦在溫泉東面的院子里踩上剎車,一撥穿戴整潔的人從車上下來,走進溫泉大棚。
所有人立馬用敏銳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認真地掃描了一番。
“他們是駐村工作隊的吧?”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應該是從拉薩來的。”
“你怎么知道是從拉薩來的。”
“他們中有人操拉薩話。”
“這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沒準他們中還有說其他地方話的呢。”
這撥人沿溫泉池子轉一圈,跟老板和老板娘嘀咕幾句后,轉身走了。
那撥人的離開,給瑪恰留下了很大的遺憾。她還沒來得及認識一下人家,人家就走得沒影了。
他們走了沒有十分鐘,老板娘就把他們急匆匆離開溫泉的事兒,向醫生奶奶、晉美和其他一些人作了詳盡的通報。
那撥人一進來,就叫老板給他們煮一只宰了沒有多久的綿羊。
老板說:“這個季節誰還宰羊?”
那撥人說:“那我們到龍桑溫泉。”
老板說:“對,你們去那兒吧。那兒要什么有什么,雞鴨魚肉烏龜王八美酒美女什么都有。”
那撥人幾乎同時把臉拉下來,悻悻然,走了。
老板和老板娘從那幾個人的眼睛里讀出了四個冷冰冰的字——懶得理你。
聽到這事后,醫生奶奶對老板娘說:“哎呀,你們也不動動腦子。年輕人就是不會辦事兒。你應該跟人家說,沒有新鮮綿羊肉,但是有涼拌肉。”
“涼拌肉?”老板娘傻兮兮地望著老太太滿臉的褶子,一副茫然的樣子。
“哎,涼拌XX。割我的半拉XX就夠拌一盤了。”
哧哧哧,嘿嘿嘿,哈哈哈……
一片哄笑聲。
瑪恰離開溫泉的時候,除了醫生奶奶,其余所有人都給她及其同伴們獻了哈達,敬了酒。
晉美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跟瑪恰走了。走得很突然,很匆忙。他事先沒有給任何人透露要離開溫泉的消息。
他一直都在說,他要待夠三七二十一個晝夜的洗浴期。
晉美一走,醫生奶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極不舒服。
正當醫生奶奶躺在池子北面有陽光的地方,用被子焐住身體的當兒,幾個孩子手里拿著吹得鼓鼓的氣球,嘴里不間斷地喊著“牦牛尿脬變小,綿羊尿脬變大”,在她身邊跑來跑去。
她想起了她的童年。
她說:“幾十年了,今天頭一次見到動物的尿脬。”
她叫住一個孩子,讓他把尿脬拿給她看看。
哎喲,這哪里是尿脬啊,分明是安全套嘛。
心里存不住話的醫生奶奶愕然叫了起來:“我說什么來著,這里沒人殺牛宰羊,哪來的尿脬嘛。”
她的話勝過廣播,周圍的男男女女都笑歪了嘴。
醫生奶奶朝瑪恰住過的那間客房瞟了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晉美住過的客房。
“造孽呀。唵嘛呢叭咪吽!”醫生奶奶雙手合十,喃喃念誦起《三聚經》,以懺罪。
跟晉美合住一個套間的那家子的兩個女子忙活起來,不住地搖著頭,嘴里“呸呸”地啐著,把個房間里里外外掃了又掃,用桑煙熏了又熏。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天哪,在這么神圣的溫泉干那種臟事,會讓溫泉斷流的。”
 
*羌:藏語。漢語稱青稞酒。
*瑪恰:藏語。孔雀之意。
*囊瑪:宮廷歌舞,據《藏漢大辭典》解釋:是“第五世達賴時期,第巴桑杰嘉措常在侍從室里與司倫共賞的一種歌舞。”后傳入民間。在史稱“十年浩劫”的“文革”時期被扣上貴族、領主宮廷歌舞的帽子,遭到扼殺。現得到恢復并廣泛流行、有效傳承,已然成為拉薩“廣場舞”之一種。
*嫫啦:老太太、老奶奶。
*嫫垛:臭老太婆。
*佛敵:后藏地區的罵人語。本意為危害、毀滅佛教者。
 
女活鬼次仁普赤 (短篇小說)
 
婚禮第十三天晚上掌燈時分,四十出頭的次央帶著滿臉的微笑,走進四柱八梁廳堂。她剛把雙腳挪到廳堂中央,動了動嘴唇,想跟端坐在座首的丈夫旺諾說件事兒,還沒來得及吐出半個字兒,就像被人從后面狠狠踹了腿彎一腳似的,身子向前一傾,雙膝咯噔一下蹾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額頭也隨之重重地撞向地面,兩只手保持著進來時的扭結姿勢著地,那頂除了睡覺和洗頭,永遠都像糌粑盒蓋子似地扣在頭上的晴綸帽,也飛落到橫在她男人面前的長條藏式桌前。從后面或者側面看,她的上半身扭曲地貼在地上,屁股歪斜著朝向房門,像是在向她丈夫磕頭。
這是諾崩康薩*家持續十五天的婚禮上猝倒、暈厥,并像瘋子一樣發狂、鬧騰的第三個人。
后來聽次央說,那一刻她一下子失去知覺,全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兒,恍惚間,好像到辛吉曲杰*大叔那兒走了一遭。
看到這一情景,以輩分大小為順序坐成一圈的男人們、蹲在火爐旁、門后和席位末尾的女人,以及妙齡侍酒女*們的笑神經一下子被激活,一個個都吃吃地笑了起來。他們以為次央又在逗笑,給大家助興,讓氣氛活躍起來。在廳堂里跑來跑去,拼命玩耍的孩子們也受到感染,看著大人們笑得變形的臉龐,起哄似地跟著傻兮兮地笑了起來。
飽滿的羊糞蛋,在入冬以來不曾斷過火的大鐵爐里歡快地蹦跶,不時發出“呲呲”的響聲。熊熊燃燒的火焰,偶爾隨著轟隆隆吼嘯的大風,很有節奏地敲擊著爐壁,讓爐子借助煙囪,奏起激越、歡快的樂曲——嗵嗵、嗵嗵、嗵嗵……,給邊鄙之地的婚禮增添幾分歡鬧的氣氛。
次央伴著大家并無惡意的大笑,像頭部中彈似地倒地,身子蜷縮成一團,仿佛剛剪下的羊毛捆子。
笑聲隨著女人們的驚呼聲戛然而止。人們個個神情緊張地盯著次央和她的男人旺諾。辛辛苦苦喝了一天,喝得已然醉意朦朧,嗓音變得嘶啞,舌頭捋不直,大腦處于異常興奮狀態的男人們似乎酒醒了一大半,意識到發生了與婚禮喜慶場面不諧調的事情。
次央的外甥女、充任婚禮侍酒女的珍吉,向來反應極其靈敏,活像一只云雀。她一個箭步跳到次央跟前,將雙手伸向她,要把她扶起來。
“別動。”旺諾騰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快速繞過面前的桌子,跨到次央跟前,把珍吉推到一邊*,將次央扶了起來。
珍吉傻眼了。她愣怔著,倚著柱子,不解地看著旺諾,一臉茫然的神情。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從廳堂各個角落傳來念誦觀世音六字經咒的聲音。有的男人從丈把遠的座位上,歪斜著腦袋,呆呆地望向次央。
旺諾像抱孩子似地把瘦小的次央抱到廚房*里,讓她平躺在鋪有毛茸茸的土卡墊*的床榻上休息。
婚禮期間歸女人和小孩支配的大廚房暖融融的,與外面由凜冽的寒風主宰的原野形成鮮明的對比。隱隱燃燒的鐵爐,使人很容易忘記自己身處冰天雪地的高原冬季。幾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圍坐在爐子四周,頻頻端起她們永遠喝不膩的酥油茶和清茶,嘴里嚼著硬梆梆的酪干和從拉薩買來的新疆干果,悠閑地聊天、拉家常、說笑話,時不時地發出爽朗的清脆的笑聲,好不快活。
看見旺諾抱著次央跑進來,那些個雖然沒有出過幾次遠門,沒有見過什么世面,但在生養自己的土地上經歷過各種事情的老女人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朝次央圍攏過去,將早已失去光澤的目光關切地投向她:“她這是怎么啦?”
旺諾脫掉次央腳上那雙他親手做的漂亮得無與倫比的松巴靴,隨手從摞在床尾墻角的藏被、毛毯中扯出一張厚實的土毛毯,蓋在她身上,上面再蓋一床不同顏色的土毛毯,輕輕壓一壓,把毛毯壓實,生怕著涼。
珍吉彎下腰,撅起屁股,將兩只手分別放在膝蓋上,像剛剛出洞的土撥鼠,眼睛一刻不離地在次央身上掃來掃去,極力捕捉她的包括面部表情在內的細微變化和旺諾的一舉一動。
受到驚嚇的珍吉突然緩過神來,急匆匆地跨出廳堂門檻,跑到廚房里。所有男人和侍酒女們隨之一哄而起,跟在珍吉屁股后面,擠進廚房里,把個廳堂暫時騰給了調皮的孩子們。
一群四五歲至八九歲的孩子,一個跟著一個跑進充斥著酒氣、煙味和羊肉味兒的廳堂,學著大人們喝酒的樣子,把從小商小販手里躉來的七七八八,五花八門的劣質飲料倒進各自找來的玻璃杯中,唱起酒歌,連連碰杯,灑一半,喝一半,搞得轟轟烈烈,異常熱鬧。
次央像挨了一刀,但還沒有斷氣的綿羊一般,全身抽搐著,眼淚從已經變得有些干澀、渾濁的眼睛里噗嚕嚕地溢出,嘴里不停地哀號著,用顫悠悠的聲音喊叫著:“哎喲——阿媽,喂——阿媽。哎喲,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哎喲喂——我死了才——好哪。”
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如同木頭,硬棒棒地橫在床上;雙手冰冷如山澗溪流;因多年的風濕性關節炎變得彎曲的手指頭,如同鋼筋一般,僵硬地伸展著,不能自如地伸縮、握拳。
一屋子的目光,焦急地投在次央身上。沒有人不希望她清醒過來,恢復如初,給人們帶來歡笑,使滿屋子飛出歡樂的歌聲、笑聲。
她那瘦削羸弱的身體依舊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儼然一具僵尸。
約莫過了七八分鐘,次央猛地抬起頭來,像一根木頭,直直地站起身,即使由三四個小伙子使出渾身的解數往下摁,也都摁不住。
“她哪來這么大的勁兒?”屋里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毫無生氣,一副副驚懼、緊張、憂郁的表情。
“嘖嘖。這是怎么啦?”一片唏噓,一派慌亂。
一位長者以難以判斷是堅定的還是猶豫的口氣道:“她中邪了。”
有人附和道:“莫非是邪魔附身了吧?”
在場的人全都惶恐地圍在次央四周,扭動著身子,歪頭歪腦地看著她,將一聲聲無奈的噓唏聲,源源不斷地送入她也許全然失去聽覺的耳朵。可是沒有一個人萌生出帶她看醫生的念頭,哪怕這一念頭轉瞬即逝。他(她)們都認為跟之前昏倒的兩個人一樣,她會慢慢緩過神來,恢復如初的。而相信科學多于用土辦法救治疾病的次央妹夫曲桑,背著所有人,悄悄地讓旺諾和次央的長子達娃桑珠開車去請鄉醫務所的醫生。之前在婚禮上發生類似這樣的情況時,他還以為人家犯了癲癇病、癔病,建議立馬把患者帶到縣醫院就診。可是沒有人采納他的這一算不得高明,但也不能不說是合理化的建議。他們說,這是邪魔附身發狂,而不是由疾病引起的癥狀,不礙事,過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
在曲桑等待醫生的工夫,機靈的珍吉從酥油盒里挖出一大塊酥油,把它放入鋁質飯盒里,坐在爐子上融化。等到酥油完全化開后,三兩步跑到雜物間,扯一撮綿羊毛,連同飯盒一起端到次央跟前。她的眼睛認真地望著姨父旺諾,示意他實施給姨媽涂搽融酥的任務。旺諾緩緩地站起身,閃到一邊,看著珍吉,雙眼透出信任的光亮,把給自己的妻子涂搽融酥的活兒,十分莊重地交給了她。
珍吉麻利地用綿羊毛醮一醮滾燙的融酥,往次央的太陽穴、腦門、耳根和手心涂搽著,讓人趕緊點燃熏香,把香爐端給她。
“慢死了。是不是到拉薩去買了呢?”好不容易等來熏香,珍吉一邊發起牢騷,一邊把左手伸到次央的后腦勺,將她的頭一點一點地抬起來,叫那個點燃熏香的大姐把香爐端到離次央近一點的地方,熏她的鼻孔、臉頰,以至整個身體。
次央靜靜地躺著,終于停歇下來,暫時不再折騰了。她的牙齒脫落得不剩幾顆的牙床快速地上下磕碰著,呼吸不暢,身子仍在哆嗦。除此之外,好像沒有其它不良反應。旺諾向眾人揮揮手,讓他們回到大廳堂繼續“革命”。二十幾個本應老老實實待在廳堂里唱歌跳舞飲酒歡娛的男人,一步一回頭,遲遲疑疑地離開廚房,折返到廳堂。他們剛一坐下,便從廚房里傳來嚌嚌嘈嘈的聲音。幾個年輕人還沒有來得及端起酒杯,喝一口酒,就又朝廚房跑了過去。
“阿媽喲,阿媽喲,喂,阿媽喲,阿媽喲……”次央又一次像小孩一樣,哼哼唧唧地叫著喊著哭著鬧著,雙手在頭頂揮舞,兩腿在床上踢蹬,宛然一條發怒的雪豹。
旺諾抓住她的兩只手,用力摁壓。可她像是暗中得到神的輔佐,用力把他推開,站起身,甩著盤結在一起的兩條辮子,光著腳丫子,拖著拽斷一條系帶的邦典*和歪斜的袍子下擺往外跑。她這一站一跑,十分敏捷而又干脆利落,一如富于比賽經驗的一匹牝馬。
旺諾連跑帶跳地跟過去,一把抓住次央的氆氌袍領口,順勢摟住她的腰,把她抱到床上,使勁摁住,不讓她動彈。
在旺諾費勁地“制伏”次央的當兒,旺諾和次央的兩個小兒子跟其他幾個小伙子一同出現在廚房里。旺諾把次央交給那幾個年輕人,自己站在一旁“指揮”他們“作戰”。
那幾個年輕人又是死死抱住次央的腦袋往下摁,又是穩穩按住她的四肢,嘴里還忙活著“呸,呸,呸,呸呸呸”地朝窗外啐著,大聲嚷道:“靶嫫*,我們娶親,熱熱鬧鬧地舉行婚禮,你眼紅啦?走開,滾遠點。”
幾個女人小聲嘀咕起來:“次央她這是怎么啦?哪來的這么大的勁兒?”她們的聲音隨著小腿肚的顫動而抖動,使屋子里的氣氛緊張到幾近凝固。
“放開我,快放開我。嗚——嗚——嗚——”次央又一次僵直地挺起僵直的身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喊叫起來。
:“她這也不像是發病,沒準又中邪了。”
:“你是說跟杰波和嘎桑倫珠一樣?”
:“肯定又是那個靶嫫害的。”
:“次仁普赤呀?”
:“不是她,還能是誰。”
:“靶嫫,該死的女人。”
聽到次仁普赤這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名字,次央的小弟弟借著酒勁兒,擼起袖子,拍著胸脯沖向樓梯口。他要去找次仁普赤,給她點“顏色”看看。幾個毛頭小子隨即響應,摩拳擦掌地也要跟他一塊去收拾她。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阻著,試圖攔住那幾個小伙子。可是他們壓根兒不聽,像一群猛虎,沖下樓,走出院門,直奔次仁普赤家而去。
小伙子們掂起腳,梗著脖子朝次仁普赤家房子看過去。次仁普赤家的窗簾拉得嚴實,里面的光線看得不甚分明,似乎,好像,應該亮著燈。家里有人,應該有人。她在家,她肯定在家。沖在最前面的次央弟弟,把順手在路上揀來的一塊鴨蛋大的石頭朝次仁普赤家的窗戶砸了過去。隨即其他人手里的石頭也一塊接一塊地飛向次仁普赤的窗戶。
她家的狗呢?狗上哪兒玩去啦?一點反應也沒有啊。怎么會是這樣呢?倒是隔壁鄰居家的狗作出了反應:汪,汪,汪汪汪……
曲桑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生怕出啥狀況。她可不是個年輕女子,更不是個強壯的小伙子,而是個年近五十,柔柔弱弱的女人呀。
急成一團的妹夫,不時地打開窗戶朝公路看,或者跑到大門口看醫生來了沒有。不知是沒有請到醫生,還是醫生不在家,去請醫生的車子,久久沒有進入正在急切盼望著醫生立馬到達的妹夫眼睛里。
這時同村的次仁普赤跟家人在一起喝著茶看電視,偶爾聊上幾句關乎生產生活或者跟自己沒有絲毫關系的話。羊糞蛋在甘肅回民打制的火爐里噼啪作響。爐子上的大鍋小鍋噗噗嚕嚕地演奏著單調的樂曲,在替主人家打發寒冷的夜晚。次仁普赤表情木訥,情緒激動,難以平復。她的眼睛茫然地盯著電視屏幕,不時地望一望窗外黑黢黢的夜空。不難看出,她的思緒隨著從煙囪里排出的煙霧,像空氣一樣在空中飄來飄去。她生怕村子里正在舉辦婚禮的諾崩康薩主人及其親友、賓客出點啥事兒。每當村里有人辦喜事,或者逢年過節親友聚會之時,便是她的受罪之日。直到辦完喜事或者過完節,她總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一種無可名狀的憂慮,如同一群群螻蟻在她心尖蠕動、撲騰、騷亂,使她心動驟然加速,不可自己。
倏忽間,她感覺到耳朵翁翁作響,血一個勁兒地涌向腦門,手一陣陣顫抖,茶碗幾次從手上掉落到桌子底下,將圍裙和松巴靴打濕。一種難以說清的預感告訴她,又有人在罵她、咒她、譴責她。她在心里吶喊道:“三寶啊,請賜我一死吧。”
幾個女人以各種不同的姿勢站立著,活像藏戲演出場面。她們把臉一扭,把鼻子一抽,把嘴巴一噘,比賽似地先后流起眼淚來。女人們一哭,男人們覺得太晦氣,太不吉利,就索性把她們攆到位于大廳堂和廚房之間的封閉式暖棚里,并叫她們控制情緒,閉上嘴巴,管住眼睛。
旺諾和次央的長子達娃桑珠終于把鄉醫務所的醫生找來了。曲桑躥到醫生跟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像迎接遠方的貴客一般把他迎進門來,帶到廚房里。
滿屋子的人立即閃開,給醫生留出一條通道——一條狹窄的縫隙。醫生晃晃悠悠地走到次央跟前,連蹲帶倒地跪在次央跟前,一把抓起她的手,瞇縫著眼睛,朝亂哄哄地站在客廳里的男男女女掃一眼,把腦袋垂下來,半天不吭氣。
旺諾忙把醫生扶到架在次央旁邊的一把椅子上。
有人給醫生端來一碗酥油茶。他手一揮,頭一搖,沒喝。看到這一情形,機靈的珍吉迅速拿幾廳灌裝“百威”過來,“啪”地拉開拉環,把酒倒進玻璃杯里,敬給醫生。醫生非常自覺地喝了個三口一杯。愜意地打個嗝,從衣兜里摸出一根香煙點上,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來,再吸一口,再吐出來,朝飄浮的煙霧掃一眼,轉而去摸次央的另一只手。香煙吸到半截,他強迫自己把一再向下垂落的腦袋瓜往上抬一抬,問道:“大姐——你怎——么啦?”
次央的嘴緊閉著,鼻孔忙乎著在發出不怎么勻稱的呼吸聲。
還沒有聽完旺諾介紹的有關次央暈倒、“發瘋”的情況,那位醫生的身子便慢慢地滑到地上,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隨著一聲聲呼呼嚕嚕的鼾聲,合上眼,昏昏然,睡了過去。
次央又一次在醫生暢快的鼾聲里鬧騰開來。
也不知是誰的主意,珍吉正在給次央熏焚香的時候,有人往香爐里放了一把辣椒面。辣椒面在香爐里跳躍著,冒起一股黑煙,嗆得次央噴嚏不絕,咳嗽不止,涕淚縱橫,死去活來。
緊接著所有在場的人都比賽似地打起噴嚏,咳嗽不停,流出一臉的眼淚來。
特地請來的醫生帶著滿嘴的酒香,躺在次央對面的床榻上,身上還蓋著兩床毛毯。他睡得很香,誰也不敢,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旺諾已故父親的弟弟、一個僧人出身的老漢,趁滿屋子的人亂成一團,派旺諾的小兒子索南到他家取來一本從祖輩上傳下來的臟乎乎的長條藏紙經書。曲桑極欲知道那本經書的名字,卻沒有看著。他猜想,一定是禳災經。
旺諾的叔叔戴上那副用綿羊毛繩拴著鏡架的眼鏡(沒有人知道那是老花鏡,還是什么鏡。估計不會是近視鏡),看一眼天棚,環視四周,打開經書,干咳兩聲,將渾濁的目光投向萬能的經文。經文不長,僅用十幾分鐘就念完了。接下來,他讓旺諾拿個干凈的盆子裝上糌粑,再弄點清水給他。旺諾往專門用來和面的一口淺底黃銅盆里倒上糌粑,用雙手端給他。然后用黃銅水瓢從水缸里舀上冷水,倒入盆中。旺諾的叔叔“唉、唉”地用力揉起糌粑,把糌粑揉成團,麻利地捏出一個稀奇古怪的鬼祟,在次央身上蹭一蹭,拍一拍,朝鬼祟腦瓜反復念咒,最后吐上唾沫,扔進一口破陶罐里,交給旺諾的小兒子索南,叫他把陶罐扔到村東頭歪歪斜斜,很不規則的十字路口。
畢了,他說:“禳解儀軌做得簡單了點。不過會奏效的。”
曲桑趁機把一丸“然納桑培*”搗碎,趁他們的小兒子索南給她喝水的當兒送入她的嘴里。喝完碗里的最后的一口水,她一嗆,把水噴濺到曲桑臉上。還好,“然納桑培”已經順順當當地滑進她的喉嚨了。接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床榻上掙扎,五六個壯實的年輕人費很大的勁,才把她勉強摁住了。為了讓她安靜下來,第二天身子好受一點,索南索性拿一根牦牛毛繩子,和其他幾個年輕人一道,把她的手腳連同身子一塊綁起來,讓她失去動彈之力。
次日早晨,珍吉一見旺諾就問他,昨晚為什么不讓我扶次央姨媽。旺諾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拐著彎說,“這種事怎么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去做呢?”珍吉覺得他的這一解釋實在過于牽強,也太荒唐,不足以讓她信服。
不肯就此罷休的珍吉,怎么也鬧不明白:為什么不讓我把次央姨媽扶起來呢?她以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轉向她認為會給她滿意答案的其他人討教。
次央哼喲哼喲地叫著疼,整整躺了三天三夜,比先前暈倒的杰波和嘎桑倫珠多躺了一天。
躺到第四天早晨九天左右,她從床上爬起來,帶著滿臉謙卑的微笑走進大廳堂,給客人們打了打招呼,一副犯了錯誤的神情。
有人問她好點沒有。她說她渾身都疼,像是從高高的山崖上墜落下來,重重地撞在谷底的磐石上,而且沒有一點力氣。其實她是被那幾個年輕人摁壓、捆綁所致。可她卻一點也想不起自己被縛在床上,摁得喘不過氣來。
曲桑從來沒有見過被人視為女活鬼的次仁普赤。聽人說,她個頭不矮,身材不差,五官齊整,說話柔聲柔氣,笑起來,滿臉漾動撩人的嫵媚,蠻可愛的。只是印堂和右眼下方分別長著狀如甲殼蟲的黑痣。這使得她在不笑或者發怒時顯得非常可怕,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她容顏的整體美給破壞掉,變得像傳說中的妖怪了。曲桑還聽說,每次村里有人中邪,第二天次仁普赤臉上準會出現被人打后瘀血的痕跡,青一塊,紫一塊,而且她身上,特別是四肢和腦袋會跟中邪的人一樣疼痛。
出于好奇,每天上午婚禮儀式結束后,曲桑就趁其他人擲骰子、打麻將的工夫,帶上一個幫他攔狗的男孩,佯裝到離村莊不遠的草甸上散步、解手,像電影里的特務,穿過彎曲狹長的巷子,走出紅旗招展,經幡漫飛的村莊,在小男孩的引領下,有意識地在避風處曬著太陽做羊毛活,或者縫補糧袋、鞍韉,納松巴靴底的人群中搜尋次仁普赤。可是,幾乎百分之百的女人都用頭巾把整個腦袋緊緊包裹,只露出一雙眼睛,弄得很難辨認出她來。換句話說,他始終沒有見到并認識那個神秘的女活鬼。
幾個七八歲的小屁孩兒多次到次仁普赤家周圍,長時間埋伏,觀察動靜。回來后,總是氣喘吁吁地擺起功勞,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向大人們匯報:“次仁普赤在家。她沒有進入次央奶奶的身體。”
那天早晨,次仁普赤帶著滿臉的喜色,笑微微地出現在村子里,仿佛交了什么好運,遇到了什么喜事兒,甚或舉行婚禮的不是諾崩康薩,而是她家。她輕松自如地打開還算說得過去的唱腔,唱起了一段并不圓熟的堆諧。唱的什么曲兒,大家伙沒有留意,但分明聽到了這么一句:“若是我一人,可到白瑪桂。撇下父母親,到那有何意。”
人們發現她的臉好像白了許多,氣色比往常好,很有精氣神兒。啊呀,她很長時間不露面,突然這么一下走進人們的視野,就自然叫人懷疑她是身體欠佳,不便出門,卻未曾料想她到拉薩走親戚去了,在諾崩康薩舉辦婚禮之前,她人就已經在拉薩了,而且這一去就是好幾個月,幾乎整個冬季都待在拉薩了。
故事講到這里,曲桑感覺很不舒服。因為次央的幾根肋骨被小伙子們壓折了;杰波也成殘廢了。這些是否跟次仁普赤有關系,他不得而知。
小孩子說的“次仁普赤在自己的家”,難道是幻覺不成?
直到婚禮結束,曲桑仍在琢磨這樣一個問題。
 
*諾崩康薩:藏語。宅名。意為聚財的新宅。
*辛吉曲杰:藏語。閻羅之意。
*推到一邊:他懷疑次央得了癲癇病。照藏族人的說法,患有癲癇的人第一次暈厥時,應該由男人扶起來,而不能讓女人觸碰。否則將無法治愈。
*侍酒女:在筵席上侍立捧壺酌酒的女子。
*廚房:西藏絕大多數藏族人的廚房都兼具燒火做飯、睡覺休息和接待客人等多種功能。除逢年過節、舉辦嫁娶喜事,一般極少使用客廳或客廳兼臥室的大廳堂。
*土卡墊:不同于精制“卡墊”的普通墊褥。
*邦典:藏語。多數藏區藏族婦女系在袍子上的花圍裙。
*靶嫫:藏語。意為女活鬼。
*然納桑培:名貴藏藥。又名七十味珍珠丸。
 
 
作者簡介
班丹,藏族,西藏乃東人,大專學歷,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藏作家協會理事。業余從事漢、藏雙語小說、散文、詩歌等創作及藏漢(漢藏)翻譯。作品散見于《芳草》、《西藏文學》、《西藏文藝》(藏)、《西藏群眾文藝》、《雪域文化》(藏)、《西藏日報》(藏、漢文)、《邦錦梅朵》(藏)、《民族文學》、《十月》、《西藏民俗》、《中國檔案報》等報刊雜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微風拂過的日子》(藏羚羊叢書·小說卷)。詩歌《溫暖的陽光照西藏》(藏)獲得“西藏自治區粉碎‘四人幫’以來文學創作獎”二等獎;短篇小說《刀》獲得西藏第六屆“新世紀文學獎”,并入選《當代西藏漢語文學精選1983——2013》(鐘怡雯、陳大偉主編·臺北·萬卷樓);中篇小說《飄落袈裟》由《小說選刊》2015年第12期轉載;小說《走過的路程》(藏)收入《西藏小說選》;小說《陽光背后是月光》收入《夏日無痕——西藏小說選》;散文《感悟生命》收入《西藏行吟——西藏詩歌散文選》和《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散文卷》;翻譯作品《風箏·歲月和往事》(短篇小說·藏譯漢)、《斯曲和她五個孩子的父親們》(中篇小說·藏譯漢)分別獲得西藏自治區首屆翻譯作品獎三等獎和西藏自治區第五屆“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銅獎,并收入《當代藏族小說譯選集》;歌詞《歡騰的草原》和《藏族兒女歡迎你回歸祖國懷抱》分別獲首屆“才旦卓瑪藝術基金獎”優秀獎和第二屆“才旦卓瑪藝術基金獎”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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