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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瑪的心事(外一篇)

白瑪的心事(外一篇)

作者:阿之
 

 
幾天來,白瑪對姐姐德吉說了兩次,自己想回家,想阿媽和羊群,還有其它的想念不想說。
德吉聽得不耐煩了,就說白瑪不爭氣,天生是放羊的命。
白瑪是德吉的五妹,白瑪沒有來的時候,德吉有一天幫廚師切好菜,過來跟職工灶的管理員商量,妹妹白瑪來了想跟做面食的師傅學手藝,面食師父都答應她了。其實,面食師傅當時并沒有答應德吉什么,因為面食師傅說了不算,職工灶的管理員也做不了主,只有飲食中心領導同意才行。
德吉這話沒說多久,她五妹白瑪就來了。
白瑪是個十七歲了還從沒有離開家的牧區女孩子,在幾個姐妹里,她最喜歡在外面結了婚而且很有錢的德吉姐姐。因為德吉姐姐每年都給家里捎回去那么多的錢和衣物,特別是還給她買最好看的,電視里的女子們才穿的鮮艷外罩。所以,在她的想象之中,外面的錢很好掙,容易得像風里的塵沙。
媽媽希望長大了的白瑪,也像姐姐德吉到外面找個有錢的男人,過上幸福的日子,并且還能孝敬父母。
今年,雖然常年病臥在床上的阿媽舍不得白瑪離開,因為這個女兒最能干,家里家外的活兒都可以做,十歲的時候就可以獨自出去放羊,親手給母羊接生羊崽兒。如今在阿媽眼里白瑪已經是大人,長這么大,因為阿爸常年在鄉上很少回家,其她女兒冒冒失失的,多病的阿媽,養成了一個習慣,什么事情都要找白瑪商量,白瑪說怎么樣就怎么樣。
再說一次,阿媽舍不得白瑪離開自己。但是,為了她將來的幸福,阿媽還是決心讓白瑪來投奔德吉姐姐,雖然白瑪沒上過幾天學,念不了幾個字,只要有姐姐德吉照護,白瑪又是個聰明的孩子,阿媽想白瑪不會受多少委屈,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阿媽主要是希望白瑪也在外面找一個掙錢的男人,結婚過日子。
德吉在姐妹中是最有福氣的人,這是家鄉整個村子的人都這么認為的。現在牧區的人們的觀念都有所改變,認為只要是可以在外面那些大城市里生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一聽說白瑪要離開家去投奔姐姐德吉,村子里那些想去外面闖蕩的伙伴們羨慕死她了。在村子里誰家若是有一個人在外面混得不錯,就會帶出去幾個家里人,有一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人在外面掙錢,這家人的生活看上去就紅紅火火有滋有味,吃的穿的都比其他人家好。
有一年的藏春節,姐姐德吉帶著丈夫和孩子回娘家過年,給白瑪買了一身新衣服,那新衣服穿在白瑪的身上,襯著白瑪花骨朵兒似的臉蛋兒,人們都夸白瑪像從電視上走下來的明星。那身衣服白瑪很愛惜,只有在節日期間她才拿出來穿一會兒。其實在外面隨著生活日新月異的變化,那衣服早過時了,但在他們村子里卻是高檔漂亮的衣服。
姐姐德吉知道了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專門給勤勞的五妹買了好幾件流行的時裝,讓她隨便穿去,還順便把自己不穿的認為舊了的衣服也弄了一袋子寄回來,讓姐妹們能自己穿的就自己穿,不想穿的就送人。這些舊衣服在白瑪她們眼里也是漂亮的衣服了。干活的時候就穿這些城里人的舊衣服,不干活的時候就趕緊把新衣服穿在身上。新衣服穿在身上,白瑪的心情就像過節一樣愉快。
從白瑪身上,姐姐德吉現在才覺得,自己其實是時尚潮流的受害者,現代化可以給城里人帶來舒適和幸福的生活,但卻給她這個牧區走出來的盲目的女子帶來了痛苦和不幸。在白瑪沒有到來之前,德吉就已經打算好了,先讓五妹學個技術,學會技術再好好找個工作,然后再說男朋友的事情。從自己這些年在外面的經驗里總白瑪雖然沒有出過遠門,思想又不被陳規陋習所束縛,她很小就不喜歡穿行動不便的傳統服裝。
白瑪從來沒有想離開父母。但是,阿媽有一天說,長大的女兒終有一天要離開阿媽阿爸的。
又聽姐姐德吉講述,她在的那個地方有很多樹木,還有很多好看的花兒,主要是還可以整夜開著電燈睡覺,人都睡著了電視里還有電視劇可看。哇——!這可是白瑪做夢都向往的美事!這讓白瑪動了心,還問德吉姐姐,林芝那個花園到底有多大。在白瑪的心里,樹多花多的地方,一定是個很大的花園。
德吉哈哈大笑,笑完故意對白瑪說,林芝那個花園很大,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白瑪來到了林芝。并不是立刻就有了工作可做,在學校做臨時工,必須要取得學校后勤領導的同意。
德吉先讓白瑪暫時在家做做飯,洗洗衣服,幫助桑布的奶奶做家務。桑布的奶奶是個退了休的會計師,今年六十多歲,愛打牌,愛挑剔嘮叨,總是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特別喜歡挑剔這個年紀輕輕的兒媳,還有兒媳的這個什么事情也不會做的土里土氣的妹妹。
白瑪已經來快一個月了,什么事情也不會做。這使桑布的奶奶特別不高興。
本來想著把保姆辭退了,讓白瑪做家務,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白瑪愛看電視,看電視看得什么事情都忘記了,干活當然少,還對家里來的客人們不理不睬的。桑布的奶奶不敢辭退保姆,還向德吉嘮叨白瑪不懂一點規矩,德吉就訓斥白瑪不懂事,不懂不會學著做嗎?
白瑪就哭了。
白瑪哭著想:電視不就是讓人看的嗎?看電視難道有錯嗎?這里又沒有羊群可放,屋子里擺放著那么多她不熟悉的東西。那個一點也不慈祥的老年人,她身體也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還可以騎自行車上街逛,用不著白瑪侍候的,家里還有個做事情的保姆。保姆也是從鄉下找來的女孩,與白瑪年紀一樣大,整天只干活也不說話。
保姆比白瑪好一點的就是來城里時間長了,可以騎著老太婆的自行車上街上的菜市場買菜。
白瑪不敢一個人出門,面對人來車往的街市,她是慌張和迷茫的,不知道怎么走。她每天不知道太陽從哪個方向出來,不知道很多別人知道的事物。來到一個如此陌生的地方,白瑪有時候連自己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合適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白瑪認為自己看電視沒有錯。還好,不久德吉找關系讓白瑪提前來到職工食堂做了洗碗工。第一天上班,姐姐德吉幫助白瑪洗碗,白瑪洗碗的時候,把小灶領導吃飯的青花瓷碗摔碎了兩個。第二天,白瑪端飯的時候把自己的手燙了。整個一星期,大家沒有看見白瑪說一句話,跟誰都不說話,面對面,她也不抬頭看看別人;姐姐德吉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白瑪在家可是心直口快最愛說話的了,嘴厲害得阿爸阿媽都說不過她。在林芝這個陌生的地方,白瑪好像把語言忘到家了,沒有帶著來,跟誰都盡量悶著不說話,羞怯的眼神也是躲躲閃閃地,越是讓她說話她越是不說。
德吉看著都著急得不行,說這孩子有病了。
只有喊她的名字:“白瑪措姆”或“白瑪”,她才用眼神表示知道是在叫她。
德吉也奇怪妹妹剛來不是這樣的,在家更不是這樣的。人們就問德吉當年剛剛離開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么羞答答的。
德吉說自己是個有文化的,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而白瑪沒有上幾天學,稍微可以干活就一直在家幫助阿媽干家務。德吉像白瑪這么大年齡的時候已經在縣城學醫了,見過世面的德吉沒有什么不知道,也沒有什么可畏懼,當然也不害羞。有文化和沒有文化差別就在她們姐妹倆的身上充分體現。
白瑪才不是膽小的女孩子。離開家鄉,一下子來到這個地方,人們的語言她又聽不懂,別人在烏拉哇啦說話,她插不上嘴,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事情。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讓她不能接受,好像是在嘲笑她,責怪她,排斥她。白瑪這才知道離開家是多么的無所適從。于是她開始想念家鄉,想念與自己一起放牧的啞巴扎西。扎西是得了一場大病才啞巴的,他生病之前還上過學,還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扎西是白瑪最信賴的好伙伴,而且相處時間久了,她也習慣了扎西的不言不語。而她自己只要有扎西在身邊,就一會也不閑著,嘴里嘰嘰喳喳地又說又唱。他們兩個人,在空曠的草原上是那么的自由自在。她特別喜歡在扎西面前模仿電視里那些女孩子的言行舉止。
其實,把羊群趕到它們吃草的草地上,放羊的白瑪也就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有放羊的女子還會編織毛衣什么,她不會做這些活兒,她會幫著阿媽搓毛線。
扎西喜歡躺在那里看書,不看書的時候就望著快樂的白瑪發呆。看著白瑪模仿電視里明星的可笑樣子,扎西的眼神開始是癡呆的,慢慢地就熱烈起來,然后放下手里的書,在地上翻一會兒跟頭,然后過來把白瑪舉起來跑。白瑪被他舉得高高的,伸開胳膊大聲笑大聲唱。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有一個花的笑容,啊,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
啊——卓瑪。
草原上的格桑花……
在姐姐德吉這里,白瑪現在也理解了曾經會說話會唱歌,后來卻不會說話不會唱歌的扎西的痛苦。不說話真的很痛苦,她在林芝城也快成啞巴了。有時候她就想:扎西在縣城上學的時候生病成了啞巴,她在城里沒有生病也成了啞巴。姐姐為什么沒有呢?是不是只有像姐姐這樣的人才不懼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就可以說話?扎西失去了語言;而自己呢?是不是在外面呆久了也要成為啞巴?還是——因為在家鄉的草原上自己太活潑話太多了,城市卻使她失語?
因為疾病,扎西的話都在肚子里憋著,無法訴說;因為離開了家鄉,因為城鄉的差別,白瑪的話也在肚子里憋著。
只要桑布的莫拉(奶奶)和桑布的爸爸不在,與姐姐德吉,還有小外甥桑布,白瑪也大聲地說話,還與小桑布搶東西。
在城里人眼里,人們一看就知道白瑪是從鄉下牧區來的女孩。她的五官長得特別秀氣,紅紅的(剛來時臉蛋更紅,紅得叫人擔心皮膚下的血馬上就要噴涌而出)有一雙對現實略顯失望的眼神,——德吉說家鄉的女孩都是這樣的臉,家鄉海拔四千多米,四季的風很大,冬天還特別冷,村子里女孩子的皮膚都有點粗燥,都是紅彤彤的。
 

 
廚師老楊,有一個剛從四川老家來的不愛說話的妻弟,個子不高,長得白白凈凈,看樣子最多有二十來歲(老楊說妻弟已經是三十七歲了),有嚴重的自閉癥,他雖說話,但一天難得聽見他說一句話,整天就是抱著武俠小說看,不看書的時候,就一個人仰著臉看天,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吸引了他。有一天大家上班見他和老楊一起,打招呼問他吃飯了沒有,他東瞅西望,半天才很清高地回答:“早吃過了……”
這真是一個愚鈍得不可救藥的男人。逗得大家笑了好一會。笑過之后,老楊突發奇想,對德吉說:“干脆把你妹子說給我妻弟做老婆算了,兩個傻呼呼的人,包準好玩!晚上上床臉對臉誰也不說話,上床不說話就干活兒!”
德吉聽了笑罵老楊:“媽的!我妹妹才不傻呢!怎么會跟那個傻子,去!做夢吧你!”
說歸說,笑歸笑,和一個不說話的人想用語言交流的確不容易。白瑪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女孩心事重重地,干完自己的工作,她一個人就去大廳看電視,看的幾乎都是韓國劇;但是上班時間是不允許看電視的。不看電視,她就一個人爬在空空的買飯窗口玩弄一個空飲料瓶,看空瓶子上面美麗迷人的明星代言人那夸張的廣告形象。然后把那個塑料瓶子摔得“呯呯”響,好像自己心里的郁悶都是這個漂亮的飲料瓶子惹的。
引得灶房干活的人們以為哪個在外面干什么。
德吉氣得喊:“你在干什么?找死呀你?”
罵歸罵,德吉叫她過來幫自己的忙,她才在德吉的指導下幫忙干些活,如果不是德吉的調教,一般她不知道干什么。白瑪好像更沒有心情跟著面食師傅學手藝。對于一個沒有興趣學習的人,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德吉看著急得罵:“天生的放羊的命!不知道怎么辦你好了!”
白瑪下了班回到家才覺得稍微輕松,可以和姐姐德吉還有小外甥大聲說話,不但說話快干活也快,少女活潑歡快的個性表露無余。德吉感覺妹妹只有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在姐姐面前,做什么都會,而且很麻利。德吉覺得妹妹并不是不會什么,也不是適應環境太慢,面對愛挑剔的桑布奶奶,面對性格沉悶的桑布爸爸;面對與自己不一樣的人,面對自己不熟悉的環境,這孩子就傻了,什么也不會了。
白瑪在家里做了什么事情或者說了什么令人好笑的話,德吉上班都告訴大家。德吉可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女子,普通話說得很好,因為林芝城的四川人多,她說的話是接近四川味道的普通話。還有德吉的藏文寫得真可說是天馬行空、龍飛鳳舞讓人眼花繚亂。連小灶的學校領導都夸德吉的藏文寫得好。大家夸她的時候,她搖頭說沒什么值得夸的,自己當年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可惜不爭氣,后來被男孩子引誘而半途退學,跟著朋友亂跑,一事無成。
德吉每天都給大家講白瑪對新環境的一些認識。她住的房子不遠處有個茶館,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大學生從門前走過,到茶館去吃飯喝茶。下了班,白瑪和姐姐習慣坐在門口曬太陽,等那些學生走過去,她小聲問姐姐:“他們那么老了怎么還念書?”
“哧……”德吉聽了笑說,“正是這么老了才念書呢!”
他們要在這里念多久的書啊?
“四年,”德吉告訴妹妹。
“啊?”白瑪發出一聲驚嘆:“四年啊!”
“對!”
“七妹上大學是不是也要到這里來?”她又問姐姐。
姐姐告訴妹妹:“有可能!”
她們房背后住著鍋爐工丹增。丹增長得不怎么好看,年齡也不小了。德吉家里來了一個這么樸實的妹妹,丹增有空就大聲唱著歌來閑轉悠。當然白瑪連看他一眼都不看。丹增無趣的走了,德吉就對白瑪道:“這老男人看上你了,怎么辦?”
白瑪不吭聲,她對這個新環境有著太多的疑問和排斥。
德吉又道:“把你嫁給這個城里男人做老婆好不好?我讓他給你買個大電視,你可以一天到晚看電視,只要跟他睡覺跟他生一群孩子就可以,他可以養著你。不過他喜歡喝酒,喝醉了要吐酒,還要打女人,你要準備一把刀子。”
白瑪來姐姐這里已經快兩個月了,廚師老楊的妻子上個月也從家里來到這里。老楊是個愛開玩笑還經常出個洋相的胖男人,他的妻子很討厭老楊沒正經的模樣,有時候憤怒起來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分場合就把老楊罵得狗頭噴血,還揪住他的耳朵在那厚實的脊背上捶打。這些都被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的白瑪看在眼里。這時候,她自然聯想起姐姐德吉在丈夫面前忍氣吞聲的樣子,她覺得姐姐在丈夫面前很窩囊,無論丈夫怎么撒野,德吉都不敢造次。有一次,姐夫竟然當著白瑪的面對德吉實行拳打腳踢,這些白瑪也看見了記在心上。當時,她嚇傻了,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挨過別人的打,也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如此狠地毒打自己的女人。她甚至忘了上去保護姐姐,嚇得跑到院子里站在蘋果樹下身體哆嗦著。
過后,白瑪問姐姐德吉:“他為什么要打你?”
德吉輕描淡寫地說:“這很正常的。他是城里人,他們家有錢,咱們家太窮,窮人永遠要看著富人的臉色過日子。”
白瑪為姐姐難過:“家里都說你在外過得幸福,誰知道你寄給家里的錢是這樣來的!”
德吉求白瑪千萬不要把這些告訴父母。
白瑪當然清楚,把姐姐挨打的事情告訴給父母親的后果。在她眼里城里人都是有錢人,只不過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錢多的人吃的穿的都好,錢少的人買什么都要討價還價。
聽姐姐說要自己嫁給丹增,她想都沒想就說:“嫁個男人要像老楊老婆那樣管住他,也要敢罵他,還要揪耳朵打他。”
德吉聽了大笑起來,笑得把洗衣服的水盆都打翻了。
“要是男人不讓你揪耳朵,還打你怎么辦?”
白瑪回答:“我就不做他的老婆。”
德吉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白瑪告訴姐姐,她不喜歡城里的這些男人。在她心里還是覺著扎西最好。
你愛上扎西啦?
白瑪不吭聲了。她不敢肯定自己喜歡和扎西相處就是愛上扎西了。她認為喜歡一個男的和愛上一個男的不是一回事。喜歡是把一個男的當作最知心的朋友,而愛一個男人就要想著與他生活了。她是知道這些道理的。
5.12汶川大地震。在學校對汶川捐助的強大宣傳聲勢中,德吉姐妹倆捐出二百元錢。對于月工資只有五百元的女子,而且她們的家里也是如此需要錢。
德吉說:“這是必須做的事情。你也看電視了,突然地震,家沒有了!親人也沒有了!失去親人的人太可憐!”
德吉接著說,錢捐出去后她有點后悔了。因為她擔心那錢能不能送到災區。如果不能送到災區,還不如把這錢拿回去給阿媽拉買藥治病。
 

 
白瑪告訴德吉,她越來越放心不下自己放牧的那些個羊,特別是惦記著拉姆老人的那幾只羊。那個走路踉踉蹌蹌的老瓦塔是否把它們養得好?而且老瓦塔總是說拉姆老人的那幾只羊是拉姆自己生的孩子,為此話拉姆還拿著拐棍敲老瓦塔的腿。兩個老年人吵架看上去好笑極了。這兩個糾纏不清的老人,是村子里年紀最大的,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很尊重老人,兩個老人也對年輕人很寬容。拉姆老人的幾只羊喜歡圍著牧羊人,圍著牧羊人的身邊吃草,就是不想跑遠。據說那只老的放生羊,每天都會帶著其它羊圍著拉姆老人的房屋從左往右轉圈,像轉神山那樣,看上去很靈性。所以說,這幾只羊圍著牧羊人轉來轉去,就不足為奇了,它們可能喜歡轉,跟著拉姆老人去轉神山,轉圣湖,轉房子,現在只好轉牧羊人了。
家里那幾只可愛的羊啊!白瑪想起家,就越來越不喜歡林芝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并沒有讓她快樂,也沒有看到什么希望,她特別不愿意看到拉桑奶奶。那個老丑老丑的鍋爐工丹增,在桑布爸爸不在的時候,還是經常來騷擾她們姐妹倆;那個傻乎乎的長得有點像女人的自閉癥小男人,看著連只羊可愛都沒有,一個男人活到這份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的!還有那個姐夫——那個經常打女人的有錢男人,——說實話,白瑪現在看見姐夫都有點膽怯起來,她不適應這種感覺,她從小還沒有害怕過什么呢!讓人害怕的人一定不是好人,讓人討厭的人也不是好人。有錢人就應該這么兇啊?有錢你就應該這么不可愛啊?他們那么有錢為什么不把錢獻給佛祖?這些,白瑪真的不懂。這些人就是給自己一座金山,她也不稀罕,她寧可一輩子守著自己花園里的幾棵大黃樹,寧可一輩子讓扎西的友誼陪伴著自己。
在白瑪眼里,林芝除了樹多人多,其它一點也比不上家里,而且錢也不是那么好掙。她不喜歡這些板著面孔的學校領導,她也不喜歡自己打工的地方。郁悶的白瑪經常一個人發呆。
在門口曬太陽,突然看見對面的山坡上有羊,好像看見了遙遠的家鄉的羊群一樣。她驚喜地對姐姐說:“羊啊?看!那里有羊呵!”
然后就沉默了,不再說話。她想念家鄉自己的羊群。當她把羊群從羊圈里哄出來的時候,正是東邊的太陽最美,最好看的時刻。隨著羊群的一涌而出,一股羊膻味鋪面而來,這味道是那么親切,像生命里不可缺少的東西那樣使她迷戀。她把羊群趕回家的時候,正是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月亮最圓的幾天,整個草原像一個夢。草原上的太陽,草原上的月亮,還有家鄉所有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牛羊和跑來跑去的狗,還有草原上的所有自己熟悉的,這一切隨著羊群揚起的一片塵土在她眼前縈繞。群山后面的雪山,高遠而又清晰地聳立著。她騎上馬跟在羊群后面,紅紅的臉,彩色的頭巾,在柔和的太陽光里顯得那么熱情洋溢。
這個時候,她很快樂,雖然沒有錢,不能去趕集,不能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是有羊群,身邊有整天懷里抱著書本的扎西,有可以馳騁的馬,有那么大的草原,可以讓她盡情的放縱。唯一讓她操心的是母親總是身體不好,要吃藥要看病,要花很多的錢。
阿媽吃藥的時候,淚水經常在眼眶里打轉,一邊掉淚一邊自言自語說:“這是在吃女兒的肉啊!”
好像阿媽知道姐姐在外面過得不容易。這些白瑪不愿意給姐姐說。讓姐姐一個人承擔阿媽的醫藥費,承擔家里那么大的開銷,白瑪心里不好意思,好像姐姐寄回家的錢不是阿媽買藥,而是自己偷著霸占了。
 
德吉知道白瑪又想家了。她知道,妹妹是個離不開家的孩子,妹妹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這么長時間了她還是不習慣林芝的生活。白瑪告訴姐姐德吉,家里沒有什么不好的,阿爸回家經常說,又有好政策了,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阿媽也說現在的生活比起她做姑娘的時候,的確是好多了。
   從自己那個放眼望去一棵樹都沒有的家鄉走出來,來到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這里的綠色把她迷住了。家里的事情除了電話里父母說的:家里今年添了幾頭小羊羔,三妹耐不住勞苦,跟著男人跑出去好長時間才回來,阿爸狠狠的打了她一頓。再不就是做尼姑的六妹又學了多少經文。七妹如今在縣城念初中了,學習很好。德吉早已對那個遙遠的家不留戀,惟一放不下心的是自己多病的父母。
白瑪看著校園里又高又大又多又密的樹木,再望望遠處蒼翠的一座座山峰,她忍不住發出感嘆:“能把這里一棵樹移到咱家門前就好了!這里這么多的樹,咱們家一棵樹也沒有。”
聽妹妹這么說,德吉第一次沒有笑話她。白瑪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們一起放羊,高高的大黃在灌木叢中出類拔萃的樣子,常常使白瑪著迷。后來,她突發奇想在自家的院子里修建了一個花園,這花園只有一株大黃。這株大黃是白瑪放牧的時候,從很遠的地方弄回來,栽到院子里的。白瑪的阿爸是鄉長,她們家里經常來一些下鄉干部。有一次,一個下鄉干部喝醉了酒,出來找地方撒尿,一屁股坐在了大黃“樹”上。看到自己心愛的花園里,唯一的那棵大黃“樹”慘遭非命,白瑪哭起來,哭得飯也不吃。下鄉干部羞愧得酒醒了大半,親自弄來幾株大黃栽在白瑪的花園里,又重新把花園的的墻加固了。數年后,幾棵高過窗戶的大黃“樹”成林。而現在,面對眼前這么多的樹木,她卻有一種深深的落寞。這些樹木不用抄近路就在門前,就在寬敞的柏油路旁邊。不用爬坡,用不著氣喘吁吁尋找,就在眼前。然而,這些樹木沒有生長在家鄉的土地上,所以她不習慣,她心里難受。
林芝春天到了,雨開始不停地下,只要學校背后的老虎山上升起一片烏云,不一會就下一場透徹的雨。為此,白瑪對姐姐德吉說:“咱家里一年四季拜佛求雨,這雨怎么都跑到這里來了?”
白瑪替家鄉叫屈,她想,要是能把林芝春天的雨水給家里背回去多好!
德吉聽了妹妹的這些話也沒有笑。她覺得少不更事的妹妹其實很懂事,妹妹懂得的事情與自己懂得的不一樣。在這里生活這么些年了,德吉從來沒把身邊的什么和家鄉連在一起。在她眼里自然就象人與人之間的窮與富的差別一樣。她的家鄉太窮了,窮得只有黑帳篷和牛羊,走出家門就害怕回去,她不愿意像父輩那樣,一輩子匍匐在地上祈求。可是,這么多年來,她發現自己還在不斷的祈求著,卻不是為自己的家鄉祈求一滴水,一棵樹,只是為了自己祈求愛情,祈求平安,祈求富足。那么窮的家,妹妹為什么對家又那么依戀呢?
出門在外的白瑪徒然生出許多多愁善感來。她對外人始終緊閉嘴巴,熟悉的人最多給你一個善意的微笑。白瑪這無暇的笑容讓很多人讀懂了她善良又敏感的內心世界,人們也理解她思鄉的心情。
白瑪心里已經想好了,回去就嫁給啞巴。如果阿爸拉不同意,她就出家做尼姑,當尼姑好好念經修來世!不過,她還是認為有錢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錢,一定把錢全部敬獻給佛祖,求佛祖保佑父母,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家鄉,保佑窮人和好人。
在西藏,要是誰家的孩子做了和尚或尼姑,那可是對佛祖最崇高的奉獻,并且是最有福的人。這,也許就是佛經上所謂的西天極樂吧?西天真的極樂了么?這還要看你的道德高不高深。苦海無邊,苦海有時回頭也無邊。在西藏,白瑪的笑容就是極樂。因為她是如此單純的女孩子。
 
門巴鳳玲(小說)

 

 
鳳玲是我二嫂的妹妹。鳳玲有三十多歲,衣著打扮完全是蜀地超妹們的派頭,臉上還化了濃妝,外表一點也看不出是墨脫女子。初次見面她看我的眼神,忽上忽下對我瞄來瞄去滿是疑惑。而我坐在那里,被她這樣的目光打量得如坐針氈。過后她說我與她的姐夫(也就是我二哥)一點也不像,問我是不是父母撿來的,或者是我二哥是不是父母撿來的。她上一眼下一眼審視我,原來是這么回事。
我先解釋最初對她的看法:“我還以為你是個勢利眼呢。”
她聽了捂著嘴咯咯咯地笑,然后說:“我一下子就被姐姐的美貌迷住咯!”
我問她:“哥哥與他的妹妹能像到什么程度才是像呢?”
她說:“我姐夫皮膚那么黑,嘴那么大,——姐姐的皮膚這么白,嘴長得這么好看。不光是皮膚和嘴,不像的地方太多咯。”
我也提出疑問:“你與我二嫂兩個人長得也不像啊!”
“我和我姐姐長得不像嗎?你說說我們哪里不像咯。”
我趴在她的耳邊悄聲道:“你長得這么妖冶……我二嫂長得那么本分。”
她聽了一下子笑倒在沙發上,笑聲大得兩層樓都快撐破了。
她笑了好大一會兒,才又說:“我姐姐嫁給了我姐夫那樣的男人做了城里人,有福氣所以變本分了!我嫁給了鄉下男人做了農村女人,每天要走很多活路,就變得現在這么妖冶咯。”
鳳玲說完又是一陣咯咯咯地笑。
 聽她如此解釋,我不由得也跟著她大笑起來。
二嫂在院子里不知道忙什么,聽見我們倆在客廳里這么熱鬧,伸進來個腦袋問我倆笑什么?什么事情這么高興。
鳳玲對姐姐說:“現在不能告訴你,等會兒再告訴你。嘿嘿嘿嘿……”
我說:“你和我二嫂還有真正不像的地方。”
“我是不是比我姐姐漂亮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咯。”
鳳玲,就是這么自信的女子。
鳳玲編織毛衣的速度快得不是一般,除了上班不在家,兩天她就可以織成一件娃娃穿的套頭毛衣。二嫂也織毛衣,雖然沒有鳳玲的手快,但她的活兒很細。我不明白她們編織這么多毛衣干什么,二嫂告訴我說是給墨脫的孩子們織的毛衣,大哥和二哥家里,他們的孫子都好幾個了,姐姐去年也有了孫子了,弟弟家里也有好幾個小孩;這些孩子要穿很多衣服的。所以,二嫂和鳳鈴看著電視或者說著話時手里不停地織毛衣——毛線都是那種十幾塊錢的腈綸毛線,既保暖又結實。
我要求二嫂也給我安排點活兒,她們干活,讓我閑著,我有點不好意思。二嫂聽說我也要干活兒,好像害怕我反悔似的,急忙忙去毛線店買了二斤純羊毛的,讓我為墨脫的九十多歲的老母親織一件毛衣。可我,耗時一個多月,才織成了這件毛衣。
鳳玲把我織成的毛衣穿在自己身上,對著鏡子臭美,然后十分認真地告訴我:“我媽媽長得像仙女一樣,就像我現在這么漂亮。”
我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話,說:“唔!”
鳳玲到來不久,我們倆很快就相處得熱火,把二嫂都冷落一邊去了。我這個人一貫身懶,那些逛街的體力活兒很少參與。鳳玲說逛街是最鍛煉身體最能發現帥哥的事情,還說姐姐你這么漂亮,整天在家里是不行的,等等一些亂七八糟的逛街理論。不等我拒絕,不由分說拉著我陪著她去街上逛超市,去服裝專柜試衣。晚飯后,要我陪著她去尼洋河大橋上吹風,看大橋的燈火夜景。星期天還不罷休,非要我陪她去學校操場上學騎電動車。她膽子大,上來就是大馬力,電動車把她扔很遠,她趴在地上顧不上摔疼的膝蓋,反而讓我看看電動車摔壞了沒有。摩托車沒有摔壞,她的膝蓋摔得血淋淋地,一瘸一拐了好多天,膝蓋還沒好呢,她已經騎著電動車跑街上溜達去了。她大著嗓門叫我姐姐,隨便說一些很肉麻的笑話,還說:姐姐你太斯文啦!我都不好意思啦。她不但沒有不好意思,而且越來越放肆,還要給我介紹她認識的、有文化的男子做我男朋友,還說她自己也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決定瞅準機會抓那個男人臨時用一下。
我驚訝于鳳玲的潑辣。當著鳳玲的面,二嫂聊起一段往事:鳳玲從小就貪玩淘氣,掉著眼淚,聽見誰說一句好笑的話,她也會破涕而笑。說起鳳玲的名字,二嫂說她們兄弟姊妹多,上邊的哥哥姐姐,都是寺廟里的活佛起的名字。下面弟弟妹妹就完全打破了規矩,特別到了鳳玲出生時,許多人都是漢族化的名字。本來不姓李,那個給弟弟起名字的工作組組長姓李,組長就給弟弟叫了一個李東的名字。鳳玲是一個女的起的名字,我問鳳玲姓什么,二嫂說沒有姓,只有名字,很多人都是只有名字沒有姓,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后來我才了解到,那個年代,墨脫縣去了很多工作組,工作組負責掃盲的漢族老師給墨脫的這些孩子們都起了一個漢族名字。鳳玲的表妹叫白瑪愛鳳——標準的藏漢合璧名字。
因為墨脫的氣候屬于亞熱帶濕潤氣候,與西藏其它的高山氣候地區明顯不同,高山氣候讓人們可以一年四季穿羊皮做的藏袍和牛皮做的靴子。墨脫人很多時候都是赤膊,特別是小孩子們,一年四季只有到了冬季才穿厚一點的衣服。二嫂她們小時候物質條件相對匱乏,可以說,十歲以下的孩子們基本是沒有衣服穿的。就是有,也是哥哥姐姐們穿過的,穿在身上很寬大,可以遮住屁股的(二嫂說到此咧嘴笑)。有一年冬天,她們那個村子進駐了工作隊,工作隊的一個女的,贈送她們家里幾件舊衣服,都是大人的衣服。媽媽把一件顏色鮮艷的衣服就給小孩子們穿了,規定這件舊衣服是這樣穿:從我二嫂開始,到弟弟李東,每個人只能穿一天,就這么三個人輪流穿。
二嫂還說:“畢竟是冬天嘛,不穿衣服還是凍得不敢出門。有衣服穿的連吃飯都不回來,在外面玩耍,沒有衣服穿的就圍著火堆取暖。
輪到鳳玲穿這件衣服了,她一整夜都不睡,不斷地爬起來看看天亮了沒有。天剛剛發亮,她就把姐姐拽起來,搖晃著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的姐姐,趕緊把衣服脫下來給她穿。
鳳玲穿上衣服就跑出去了。她一跑出家門,整整三天都沒有回來。開始爸爸媽媽不在意,到了第三天還不見她回來,媽媽和大哥開始到處找她,有時候都看見她了,喊她回家去,她一下子就躲開。后來鳳玲告訴媽媽,如果不是餓得受不了,她才不回來呢。媽媽早就知道鳳玲天黑就回家了,沒敢上樓,就在樓下的羊圈里睡覺呢。
媽媽問她:“我留在鍋里面的飯是誰偷吃了呢?”
鳳玲告訴媽媽:“飯太少了,吃不飽!”
鳳玲聽著姐姐講起來的這些往事,嘻嘻哈哈地說,自己記不得這些咯。
二嫂看著鳳玲笑著說道:“有一次李東光著身子回家了。告訴媽媽說,你搶了他的衣服。”
鳳玲捂著嘴笑著阻止我二嫂不要再講了。
我笑說:“鳳玲你小時候真壞!”
鳳玲:“我現在已經學好了,每年都給李東寄很多新衣服。”
 

 
有鳳玲在身邊熱鬧,我很快就學會的兩句門巴話。第一句:“多薩(吃飯)”。第二句:“阿尼(姑姑)”,她要所有認識我的大人小孩子都叫我“阿尼”。還說,如果我到墨脫縣只要聽懂“阿尼多薩”就行了。
我問她:“有人罵我怎么辦?”
鳳玲壞笑道:“門巴人不會罵人的。他們不會罵姐姐的!”
我不相信。并且告訴她,一個人最先會說的第一句話幾乎都是罵人的話。
鳳玲嘻嘻哈哈說:“讓他們隨便罵吧,反正也聽不懂。聽不懂也不會生氣的。”
后來,還是二哥跟我講了鳳玲的一些趣事。鳳玲剛嫁到四川的時候,聽不懂當地的方言,每天只有看電視,吃飯睡覺下地干活,連上街趕集也是跟在婆婆的身后,路上不說一句話。婆婆覺得初來乍到的兒媳婦有點木納,有人問起來她身后面跟的是哪個,她才介紹一下。但那時候的鳳玲是很快樂的。等到鳳玲學會一些四川話了,她就先學會與別人吵架,聽懂了身邊人在說些什么,煩惱就來了。
鳳玲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有一次是到誰家里幫忙來著,不知道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她到人家灶房里去,只讓她做些男人們才做的活兒,這也沒有什么,反正只要開心就好。鳳玲一邊干活一邊給幾個男人開玩笑(估計她的葷段子就是在男人堆里學來的),有句玩笑話說得過分了,鳳玲馬上就道歉,可那個男人的女人正好走到這里,問她老公跟誰生氣,那個肚量小的男人就跟自己的媳婦說了,為什么不高興的原因就是鳳玲說了什么什么的。那個女人一聽可不得了了,跳起來老高,罵著鳳玲,罵人的語言充滿對鳳玲的蔑視和侮辱。
鳳玲說主要是聽得懂她的罵人話,而且她最不能容忍的是,這女人竟然罵她是與什么家畜雜交出來的,她的哥哥妹妹都是與家畜雜交出來的。她先是與這女人抱著頭糾纏在一起,到最后結局是被人家兩口子按住打了一頓。出嫁遠方的她,這是第一次被人欺負成這樣子了,她的小個子丈夫,在村子里是沒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的,眼看著女人被欺負了,只能是看著被欺負了。婆婆這時也不替鳳玲說話,婆婆本來覺得這個兒媳婦太難約束,這件事正好給鳳玲一個教訓。
一貫要強的鳳玲,自己明明受了別人的欺負,丈夫和婆婆卻像沒事人一樣,袖手旁觀不護著自己。她內心里的那股剛烈終于爆發了,她手里拿個一個搪瓷臉盆,先是去那家人門前站定。很多人不知道鳳玲拿個臉盆站到人家門前要干啥,一時圍過來很多人。只見鳳玲用巴掌在搪瓷盆上猛地一拍,表示好戲將要開始了,開始她拍得一下是一下,逐漸地越來越快,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觀眾覺得這個門巴女人莫非還會新疆的手鼓不成?
拍了一陣臉盆,喘一口氣,繼續。接下來,她再拍一下臉盆,口中用門巴語,像唱歌一般高聲地說一句什么。看熱鬧的人開始還饒有興趣地圍著鳳玲。到了該做飯的時間,做飯的忙著做飯去了,該干活的去做活兒去了,該上學的娃兒去學校念書去了。再到了最后,該睡覺的睡覺去了,該偷情的偷情去了。堅持下來的人們,看著這個門巴女子聲音都沙啞了,嘴唇都唱得裂開了口子,直往外冒血。
有些人開始對于鳳玲的語言和行為產生了警覺:“她不會是在念門巴族的咒語吧?”
有人給被罵的那家夫妻送口信去了。開始,那家人以勝利者的姿態,根本不在乎鳳玲在門口鬧。甚至還很大度地說:“隨便她婆娘鬧去,反正她不敢過來打我們。”
這口信送到夫妻倆的耳邊,他們想了想,再加上有人在一旁煽風點火,他們心情一下緊張起來,仿佛覺得大門外一聲臉盆,一聲沙啞的門巴話,就像防不勝防的毒箭,穿透院墻,朝著他們射過來,使這所院子里所有有生命的,包括他們的財物都處于危險之中,無處躲藏。這還了得!兩口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出去雙雙跪在鳳玲面前,求求她高抬貴手繞過他們,并且發誓,并且拿出錢來求求鳳玲停止施法。
鳳玲聽別人講起自己的這些往事,非常開心地笑了,解釋說自己哪里會什么巫術,她那是門巴的罵人話,那個作為道具的臉盆,拿在手里拍著,只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助威罷了。在這里沒有人可以幫她,她只有拍響臉盆為自己的憤怒制造聲勢。
鳳玲的以惡制惡,村子里再也沒有人欺負她。她的威名從此不脛而走,方圓幾個村子,謠傳甚至已經輻射到了二十公里以外的鎮上,說她會門巴的巫術。說得更加離奇的是,竟然有人親眼見過鳳玲在地里干活,突然躥過來一條大腿粗的蛇,只見鳳玲蘭花指輕彈,肉眼看不見的、門巴女子的獨門蠱毒,穩、準,直接彈在蟒蛇吐出的信子上,那蟒蛇只抽搐了幾下便一命嗚呼了。從此,鳳玲在當地人心目中建立了不可估量的巫婆形象,連一貫對她輕視的婆婆也開始改變了看法,有什么家務事開始找她商量。有時候,無知會使人產生恐懼。
其實她連巫術是什么都不知道,當然也沒有見過,當然也不會什么門巴女子的巫術了。至于有人謠傳的門巴蠱毒,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們這么大的女子根本就不知道。
我故意問:“你就是這樣——在當地成為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門巴鳳玲,是不是這樣?”
鳳玲聽了,繼續開心地咯咯咯笑。
她真是個愛笑的女人——只要她在,笑聲就在。她還喜歡與身邊的人們開玩笑,別人還沒笑呢,她自己首先開懷大笑,所以人們也跟著她大笑。這哄堂大笑不是因為她開的玩笑,而是因為她的笑聲太具感染力。她到哪兒打工,都是老板最看重的勤快人,不只是勤快,主要是她的快樂可以傳給身邊做活累了的人們。我剛開始打工的時候,是她介紹我去的,我們是在一起的,她打雜我做技術活兒,后來我到另一個地方做活,就分開了。只有禮拜天我回到二哥的家里,我與鳳玲一起吃住。
過門巴人的節日,我覺得林芝城的門巴人全都來到二哥家了。門前小樹林里停放了好多自行車,還有兩輛轎車也停在門口不遠處的大樹下。客廳里都快坐不下,十幾歲的孩子們都是坐在媽媽的腿上。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喝青稞酒,喝啤酒,說說笑笑,唱歌跳舞。到了最高潮時,他(她)們一遍又一遍唱著門巴民歌“對歌”。我一句也聽不懂,讓鳳玲翻譯給我歌詞的意思,她一本正經地說:“歌詞的意思是‘我很愛我的姐姐,姐姐也很愛我。那個喝酒的帥哥很愛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也很愛喝酒的那個帥哥’。”
我知道歌詞不是這個意思。但是身處在這樣熱鬧的氣氛中,不喝酒也會醉的!這些唱歌跳舞的人群中,明顯分兩類人,一類是剛從墨脫來到林芝的,她(他)們都穿著一雙可以翻山越嶺的黃膠鞋和舊衣服,那幾個背山貨過來的男人身上還穿著被樹枝刮破的迷彩服,腳上的黃膠鞋發暗,幾乎看不出來什么顏色。像鳳玲她們這些在外面生活時間長的,打扮完全時尚化,臉上的脂粉、鮮艷的口紅、展示身材的短裙、皮靴,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她們的言行舉止沒有了拘束。特別是鳳玲唱歌的嗓門最大,歌聲不嘹亮,有點蒼涼,是那種什么苦難都經歷過,只留下快樂的那種聲音,舞跳得也比別人奔放。
后來,我在百度上查了門巴民歌,了解到“對歌”的歌詞大意:(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話,說一個一的例子,
(男)我雖不是能說會道的人,一是犀牛一只角。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話,說一個二的例子,
(男)我雖不是能說會道的人,二是綿羊兩只奶。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話,說一個三的例子,
(男)我雖不是能說會道的人,三是鍋架三條腿。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話,說一個四的例子,
(男)我雖不是能說會道的人,四是奶牛四只奶。
到現在還記得,鳳玲唱這首《對歌》是一個人唱,到了男聲,她一邊唱一邊還去調戲建阿措姆,在建阿措姆開心的尖叫聲里,氣氛越發高漲。
 

 
鳳玲來到林芝,主要是因為大女兒建阿措姆。但是,建阿措姆見了鳳玲就像有深仇大恨,要么不理睬她,要么用惡狠狠的眼神瞪她,再不就是說話的口氣冷冰冰地。今年她到這里的目的還是想要帶建阿措姆回四川。她認為女兒在姐姐家里當保姆不是長久之計,希望女兒走出去見見外面的世界。她說若是這一次女兒還不跟著她走,她也不走了,什么時候女兒愿意跟她走,她再走。她們母女倆這倔強真夠有一拼的,二嫂一旁不動聲色觀察著她們母女倆的事態發展。她沒辦法勸說鳳玲,更不知道怎么去勸說建阿措姆。主要原因是二嫂還存著點私心,家里沒有保姆,家務活二嫂就必須自己做了,即使是讓弟弟從墨脫再帶過來一個女孩子當保姆,還要從新開始培養,要費很大勁兒,不如什么家務事都可以做的建阿措姆省心。
鳳玲來到林芝就樂不思蜀了。林芝距離墨脫這么近,天天還可以見到家鄉來的人,她也不想回四川了。可是,她又牽掛著自己上小學的小女兒。她說上小學的女兒很乖,聰明得連媽媽心里的喜怒哀樂都懂。她在電話里給四川家里的小女兒說:“幺妹啊,我不想回去咯。我在這里工作得很好,掙好多錢,再給你寄回去,你好好讀書,要聽爸爸的話。”
鳳玲在林芝這段時間回了一次墨脫,本來我要跟著她一塊兒去墨脫,她說等她下次再帶上我,這次她不敢帶我去墨脫。我問為什么。她說下次她弟弟過來了,帶一匹馬過來,路上讓我騎,要不然,萬一我路上有個閃失,她背不動我的。她說去墨脫的路不好走,不是柏油路,路上還有吸血的螞蝗。
這一年的夏季,我與鳳玲相處得就像親姐妹,不分彼此。我常常被她的快樂感染。她的生活里好像從來沒有煩惱。有時候去二嫂那里,看不見她了,我就問二嫂:“鳳玲還沒有回來啊?”
她如果在另外房間里聽見我在問她,她大聲回答道:“姐姐!我回來了。”
我經常為她的身體健康擔憂,她患有很多病:貧血、膽囊炎、胃病、心臟病,她每天都要吃藥。因為經常吃藥,她不化妝的臉氣色看上去是那種不健康的暗黃。她很瘦,皮包骨頭了。因為瘦,她臉上的皺紋很深,看上去她要比我二嫂年紀都大。但是,連二嫂也說鳳玲曾是家鄉最漂亮最能歌善舞的女子。從她嫁到四川,到如今已經十五年了。四川女人都比較注重穿戴,鳳玲當然也入鄉隨俗,穿戴也是十分講究的。從背影上看,她最多就是二十幾歲的人,看臉面最好就別夸她。她也知道自己面相衰老,經常用粉質一類的護膚品。我們大家都很理解她,不好意思說她這樣打扮更難看,真的不忍掃她的興。
有一天,建阿措姆說:“你這樣難看死了!像個鬼!”
鳳玲趕緊去洗臉,把臉皮洗得發紅,再讓建阿措姆檢查:“好了沒有?你再說我就把臉皮弄掉!”說著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并且笑著發感慨:還是回四川好,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打扮得像明星一樣漂亮。洗掉臉上的脂粉,那一天,鳳玲連家門也沒有出。我責怪建阿措姆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建阿措姆道:“本來嘛!我是為她好!出門去別人在背后會罵她的。”
建阿措姆對鳳玲充滿怨憤,她是鳳玲和門巴男人生的女兒,半歲時她媽媽就撇下她走了。說起來也不能怪鳳玲,鳳玲十五歲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男人。十七歲生了女兒建阿措姆。十八歲離開墨脫來到林芝。來到林芝城,她像許許多多走出墨脫的門巴女子那樣,再也沒有回去。打工的時候認識現在的四川丈夫,說得不好聽她是私奔到四川的,不過她與門巴丈夫并沒有法律上的婚約。建阿措姆是跟著外婆長大的,九歲來到林芝給姨媽家當保姆。現在,建阿措姆就是躲著她,不理她,怎么也不承認鳳玲這個媽媽,看見母親就像看見了一個多年不見的仇人!
建阿措姆認為,鳳玲是看見她長大了,可以帶到四川找個男人嫁了,還能得到嫁女兒的彩禮錢。
建阿措姆在心里說:“妄想!你做夢去吧!”
鳳玲這次給建阿措姆帶了漂亮的衣服。
一件件試穿鳳玲帶過來的這些衣服,建阿措姆的臉上才有了一些笑意。看到女兒高興了,鳳玲把一個粉紅色的胸罩戴在衣服外面,讓我們看漂亮不漂亮。看到鳳玲把貼身的內衣怪異地穿在外面,我們都開心地笑。建阿措姆笑得更厲害,指著鳳玲說她是個瘋子。看著建阿措姆如此開心,這可能是鳳玲最想要的效果。畢竟還是個孩子啊!建阿措姆與鳳玲的距離明顯在拉近,娘倆經常頭挨著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首先是鳳玲開始動手動腳地,冷不防在女兒的咯吱窩撓撓兩下,逗得建阿措姆躺在她懷里笑。接著是建阿措姆在鳳玲的身上抓撓,鳳玲這時刻的笑聲快把房頂穿透了,母女倆人一派和諧無猜。
過后,我才聽二嫂私下里給我講,鳳玲的第一次婚姻是這樣的:四十歲的門巴男子那一年發了財,用一千塊錢和一塊兒綠松石,就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鳳玲娶了。我二嫂生第一個女兒那年,鳳玲到林芝城伺候姐姐。很快啊,門巴鳳玲就迷戀上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不想再回到墨脫去了,她和一個四川民工去了她沒有去過的更遠的地方,到了四川才給姐姐通了電話。我二嫂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些,還以為是她在外面打工忙得顧不上回來看她。
我二嫂氣得在電話里狠狠罵了她,要她這一輩子別回來!回來就打死她。
到了第五年,鳳玲可能太想家了,不怕死地回來,站在姐姐面前,低著頭,一副接受訓斥的樣子。姐姐看見幾年不見的妹妹大包小包帶了許多吃的穿的,整個人不但吃胖了,從衣著上感覺妹妹在四川日子還過得不錯。本來一肚子火氣,一下子消了很多。
看見姐姐不生氣了,鳳玲反而抽泣起來。
鳳玲哭著說,自己想孩子,想父母,想姐姐。
就這樣,出門在外的姐妹倆面對面流下了思鄉的眼淚。
墨脫的那個老男人一看小女人跑了,耐不住寂寞,很快又和另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搭伙同居在一起。圖個自由自在,把自己的女兒丟給岳母(不知道門巴人把岳母是怎么稱呼的)也不要了。他就這樣丟下女兒,一直到現在連看也不看一眼。建阿措姆小時候跟著外婆,路上遇到阿爸,阿爸像個陌路人。也不與外婆說話,也不看女兒一眼。
那個老男人很絕情。
外婆經常嘮叨,后悔把女兒嫁給這樣的男人,一邊又埋怨建阿措姆的媽媽不管女兒的幸福。
相對于當地的生活水平和經濟條件,鳳玲在蜀地的日子并不富裕,她的丈夫是個什么手藝也不會的老實人,也沒有賺錢的頭腦,但是他對鳳玲的話惟命是從。她的婆婆很厲害,抽煙喝酒,又愛打麻將,經常不滿意兒媳婦的隨心所欲,動不動要刁難鳳玲。鳳玲也不在乎,惹得惱了,與婆婆就大吵一架,婆婆就會安生一段時間。總之,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鳳玲一個人操心。鳳玲天生樂觀,從來不把煩惱掛在臉上。
我心里有點為鳳玲抱不平,問她:你當初在林芝為什么沒有當保姆?為什么要嫁給一個四川男人?
鳳玲笑著說自己年輕時太漂亮了,沒有人敢雇她做保姆,做了保姆,女主人擔心她萬一勾引了男主人怎么辦?
聽她如此大言不慚,如此樂觀地面對在其他人看來有著許多不如意的現實生活,我真的深受觸動,我也忍不住跟著她笑起來。不過,若是她年輕時去當保姆,面對她這樣無拘無束和有點兒風騷地笑,保不準真的叫男主人把持不住犯下錯誤呢。
她還說自己小時候比姐姐漂亮好多好多!有好多男人喜歡自己。所以她那個時候就沒有想到離開墨脫。她那個時候想:難道還有比墨脫更好的地方嗎?她不相信!
那么多男人喜歡你,追你。你為什么嫁給一個老男人?
鳳玲開心地回答:“老男人有錢呵!像爸爸一樣愛我,還會哄我開心。”
那你后來為什么又離開老男人了呢?
鳳玲說都是姐姐讓她來林芝,來到林芝才發現,這世上還有比墨脫更好的地方,還有這么多帥氣的小白臉男人!她就不想回墨脫了。
那個四川男人對你好么?我又問。
她大笑:“好啊!”
長得帥氣?
可帥啰!他英俊瀟灑!長得就像牛魔王的兒子紅孩兒。
那為什么讓你出來打工他不出來?
他要給孩子做飯,我們的女兒就喜歡吃她爸爸做的飯菜。我不會做飯菜,不會種莊稼……
對于鳳玲這樣的女子,嫁給一個老男人她照樣開開心心,因為有老男人,爸爸媽媽就不再管束,而且有吃有喝,比做爸爸媽媽的女兒還要幸福。流落異鄉對于她來說也不是什么不幸,嫁給一個不會掙錢的男人她也不在乎。因為,這個男人帶給她一個全新的生活環境,而且這個環境比她在家鄉條件好多了。
這一天,傳來墨脫老母親去世的消息,我恰好在二哥家里。午飯都做好擺上桌子了,就在這時,二嫂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墨脫的哥哥打過來的,說是母親剛剛去世了。二嫂電話還在手里沒有放下,馬上心臟病就犯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僵硬在那里。我與鳳玲,還有二哥都慌了手腳,又是給她找藥,又是給她捶背。反正是做好的午飯只是要去上學的小侄女吃了一點,大人們都沒有動筷子,忙亂地只顧照護二嫂了。
對于母親去世這個消息,白天并沒有看見鳳玲有多么傷心,當時我只是看見她愣了一下,下來只顧得忙亂二嫂的突發病情,忘了同樣渾身疾病的風鈴。
夜深人靜,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灑在房間一層朦朧的光。鳳玲把頭蒙在被子里,不停地咳嗽,并沒有聽見她哭泣,但我知道她是在默默流淚。我起來站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被子上頭,輕聲說:“喝點熱水好不?其實,媽媽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的。”
聽見她在被子里抽噎了一聲,然后對我說:“姐姐睡吧,我沒事。”
第二天一大早,鳳玲就起床,說是去跟打工那里的老板請個假,今天要到苯日山的神殿為媽媽的亡靈點燃酥油燈。那一天,我看見鳳玲走出門去的背影說不出的疲憊,說不出的形單影只。
 
作者簡介:
陳桂芝 ,筆名:阿之;曾用筆名:北風 。自由撰稿人。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孟津,陜西延安黃龍人。現在西藏,西藏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2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2003年后,開始陸續在《延安文學》、《作家》、《讀者》、《西藏文學》、《山花》等雜志發表散文游記、小說等作品。著作有:《飄在拉薩》(文集)、《佛國》(文集)、長篇小說《夢魘》、長篇小說《夢聊》(《夢魘》修訂本)、長篇小說《你就是我的佛》、中短篇小說集《星月菩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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