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頭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農村的青山就是他的骨骼,黑土就是他的肌肉,綠水就是他的血液。可是現在卻不得不離開農村了,而且這一離開就是永遠,因為農村人的命根子,賴以生存的土地被征用了,房子被拆遷了,老牛頭將不得不進城和兒子生活在一起,過上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
老牛頭走倒不要緊,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問題是家里那頭大黑牛怎么辦?老牛頭一輩子養牛,靠養牛養活了一家人,并送兒子上大學、在城里安家結婚。當聽說非搬家不可后老牛頭蒙頭睡了三天三夜,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賣牛,一頭一頭油光水滑的牛給人家牽走了,那時刻牛紛紛回過頭朝著他哞哞叫,老牛頭背過臉去假裝看不見,假裝那是人家的牛。
可到只剩下最后一頭最高最健壯、短短的黑毛如綢緞一樣閃光的大黑牛時,無論人家出多少錢老牛頭都不賣了,因為大黑非同尋常,它救過自個的命。
還記得前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后老牛頭到山腳下的小溪旁放牛,小溪很淺,老牛頭酒喝多了,便站在小溪里洗腳,一點也沒覺察危險的到來。突然之間隨著雷鳴一樣的響聲,從山上直沖下一股洪水來,洪水來勢兇猛雷霆萬鈞,老牛頭一下子被沖走了,在隨波浮沉的剎時間老牛頭心底一陣悲哀:完了,玩了一輩子水,這回要被水嗆死了!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聲牛叫,然后有東西拱著自個,老牛頭下意識地伸手亂抓,一下子爬住了一樣尖尖的彎彎的,又無比牢靠的東西,那是牛的兩只犄角!老牛頭這才得以把頭掙扎著露出水面。
當七拐八繞地終于被沖上一處淺灘時,一人一牛安全了,可是救老牛頭的牛卻站不起來了,水流沖擊之下它被一塊大石頭撞斷了一條腿,它正是老牛頭最鐘愛的大黑。為了治好大黑的腿,老牛頭是不惜血本請來最好的獸醫,自個又跟大黑天天睡在一塊,給它吃最好吃的東西,一刻不停地趕牛虻攆蒼蠅,直到大黑完全康復。
它是老牛頭的救命恩人,也是老牛頭對農村的最后一絲依戀,你說他哪舍得把它賣掉?
可是不賣不行啊,城里那鴿子籠一樣的房子哪能容得下一頭牛?再說,習慣在芬芳泥士上行走、耕耘的牛又哪里走得慣城里那能把蹄子磨出血來的堅硬的水泥路?
在一次又一次地給大黑喂過最鮮嫩最芳香的蒿草后,老牛頭一遍遍撫摸著它,終于開口說:“老伙計、大黑……對不起你了……”
老牛頭把大黑牽上了集市,他要賣掉它。這樣的一頭大黑牛太饞人了,大伙紛紛簇擁來,價錢出的一個比一個高。老牛頭只是不言語,到最后老牛頭問人家:“牛賣給你后你怎么對它?”
那人一臉奇怪地說:“哪還用說,耕田唄。”
老牛頭頓時黑了臉,又問另一個,那人大咧咧地說:“現在都機械化耕田了,哪還用得著牛來耕啊,這牛買回家當然是殺了賣肉,這頭牛這么健壯,出肉肯定很多……”
這人話還沒說完,早被老牛頭啐了一臉的唾沫星子。
大半天過去了,誰也沒能買走大黑,大伙嘴里嘰咕著“怪老頭”,一個一個地散去了。老牛頭卻一點也不著急,只到天色漸漸黑下來,他看到還有個人一直沒走。
那人老牛頭認識,是鄰村的一位老哥們兒,也是個常年養牛的。
老牛頭問他:“我說老哥,你怎么還不回家?”
那人聽了先遞根煙給老牛頭,點上后嘆口氣,說:“我養了一輩子牛,從沒見過這么好的牛,老哥,你怎么就狠了心賣它的?”
老牛頭正抽煙,一聽這話含在嘴里的煙就抖起來了,好半晌才開得了口:“不賣不行啊,房子全拆遷了,沒處養它了。你們村子沒拆吧?唉,真好啊!”
那人點點頭,看著大黑的眼里全是贊嘆的神色,又像老牛頭一樣愛憐地一遍遍撫摸牛,說:“我倒是想買它哩,它要是到我家啊,我天天讓它喝最干凈的泉水,吃最嫩最香的草,不會讓它受一丁點委屈的,可是,我出不起錢啊……”
老牛頭大叫起來:“老哥,就沖你這番話,大黑——我送給你,一分錢都不要!我只有一個條件,隔三差五的我從城里回來時,你得讓牛跟我作會伴!”
就這么談成了,真的一分錢不要,老牛頭把韁繩交到那鄰村的老哥手里后,掉頭就走,在夜色里一步也沒有回頭,任憑大黑一個勁地叫喚,他絕不回頭!
時光飛快,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老牛頭從城里回來了,回來后一處不奔直奔鄰村。那老哥正在小溪邊為大黑牛沖洗,一個多月不見,大黑的毛發越發烏亮了。
乍見老牛頭,那老哥一臉的驚詫,說:“我說,個把月不見,你白是白了,可精氣神不那么旺哩。”
老牛頭喉頭涌動,雙眼癡迷地盯著大黑看,說:“老伙計,可想死你了,我夜夜睡不著覺哩……”便伸出手去摸,誰知大黑牛猛地一把脖子,那雙曾救過老牛頭命的月牙一樣的尖角示威似地一揚。
老牛頭大驚:“大黑,是我啊,我是老牛頭啊!”
可是大黑還是沖他發脾氣,一點也不讓他親近。
老牛頭終于雙手捂臉凄叫起來:“老伙計,連你都不認識我了……這下我真成了孤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