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鐲
作者:蘇笑嫣
作者:蘇笑嫣
女人從浴室回來,右手不斷地用他的白毛巾摩挲著頭發,她歪著頭問他:“可有一些擦臉的護膚品?”
他看著她纖細的身體,欣長苗條,多余的肉一片也沒有,胸部也不是豐滿那種的,但在她身體上嬌小得恰到好處。燈光使得她的乳房和腹部有著小小的陰影,汗毛微微閃著光澤。她的衣服還東一件西一件地扔在地上,紫色絲質的連衣裙、黑色長筒襪和內衣。她一絲不掛,除了左手手腕上的一只銀手鐲。
他起身,幾步走到一只矮柜前,拿起一只白色的小瓶子,走到她身側,將瓶子遞到她手里,然后一把攬住她的腰。
女人未作任何反應,只管打開瓶蓋擠出白色的乳液涂在臉上,然后是脖子。他的唇也跟著她的涂抹移動,最后是頸。他深深地吻下去。女人蓋上瓶蓋,將瓶子扔在床上,回過身來攬住他的身體,兩片涼涼的皮膚貼合在一起,漸漸生出一股暖意。
像往常一樣,男人的意識從床對面的寫字臺上開始依序回歸。白色的寫字臺干凈簡潔,橫側有兩個抽屜,中間那只扁長的用來放電腦鍵盤,豎側則另有三個抽屜,比橫向的都要高一些,因而也就有更大的空間,然而他知道只有一個抽屜里放著一只物品。除此以外,這架寫字臺上僅僅有一臺電腦、一只打印機和一盞臺燈。他又開始環顧四周,意識已經全然回歸。床頭柜上的銀色鬧鐘指針正指在三點零九分,還是凌晨。
他拿起床頭上的那包中南海,銜住一只,點燃。一口口地緩緩吸進肺部,然后吐出白色的煙霧。他繼續打量著自己的屋子,這個房間大約五米長四米寬,右手側的窗子上掛著褐色的窗簾,白天的話采光很好。床頭的一側放著床頭柜,上面是鬧鐘、香煙和一只大大的玻璃煙灰缸。寫字臺前有一把老板椅,還算舒適,他還放了一只同窗簾一樣顏色的軟墊在上面,搭配和諧。矮柜上面扔著一些零散的東西,護膚品、鑰匙扣、喝了一半的易拉罐啤酒之類。以及另一個與之相稱的矮柜,是用來放碟的,各種電影和音樂。他有一臺液晶電視在客廳里,當然還有一臺DVD影碟機,簡易小巧的。沒有家庭影院。
他看到地上女人的衣服,前一天晚上它們還是她的一部分。當然他自己的也一樣,此時正軟塌塌地躺在地上七扭八歪,橫豎看不出來它們其實和自己有什么關系,活像是別人的一般。他停止手中不斷翻轉玩弄著的打火機,定定地看了它一眼,將它放回床頭柜上。那是一只銀色的zippo,是之前的一個女友送給她的,它剛到他手里時光輝熠熠,現在上面的蜿蜒圖案已經磨損得幾乎平了。他把那個女友叫做藍。她手背上的骨骼清晰,藍色的血管凸顯起伏,像是干凈清透的山脈。他總是忘記她的臉,但清楚地記得她的纖細的手,和手上的血管。她的手背,和手腕。
他看向身邊的女人,她呼吸細小均勻,側著身體,頭發散亂在枕頭上,一部分被她自己的頭壓住,軟而輕的被子下露出干凈透亮的鎖骨,兩只手臂放在外面曲起,一只腳露在被子外。他的目光停在她的手腕上,那只銀鐲子還戴在上面,上面彎曲的紋樣讓他心里一緊。
他昨晚結束一天憋悶的工作,把尚未處理完的打印件整理好放入文件袋內,關掉電腦的時候隱身的QQ里沒有任何消息。他把桌上剩下的空飲料瓶子和廢紙扔進垃圾桶里,背起公文包走出寫字樓,在附近的餐廳里要了啤酒、廚師色拉、玉米片和牛肉餅,一個人悶頭吃完,沒覺得有任何滋味,又開車到家附近的酒吧點了幾瓶冰嘉,索然無味地喝著。
女人坐在一旁的桌位時店里正巧開始播放下一首歌曲,Tears in heaven。他坐在吧臺邊偶爾打量著周圍的人,他們或是像他一樣無所事事,或是和朋友聊著些什么。吧臺一側的墻上貼著幾幅酒的廣告,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日本酒和啤酒,他反反復復且心不在焉地看了很多遍。女人要了杯冰威士忌,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她垂落的黑色直發和掩映著的臉。女人用左手拿著杯子,細細的呷起一小口,然后又一小口。寬大的銀鐲在她細瘦的手腕上晃動垂落,他突然覺得她很寂寞。
他也要了杯加冰的威士忌,然后看了看廣告上的威士忌圖案,覺得誠然是加了冰的威士忌在視覺效果上最賞心悅目。一個厚底大玻璃杯里投進幾塊菱形冰,沉穩的琥珀色威士忌覆蓋其中,冰塊溶出的白水與威士忌的琥珀色相交融委實漂亮,平常卻注意不到這些。
女人一個人慢慢地喝著酒,并不左顧右盼,也沒有拿著手機,看起來不像是在等人,卻不知為何一個人在這里打發時間。
“打擾一下,我可以坐在這里嗎?”他用著俗套的路數接近她。
女人點了點頭,請便。
男人走去客廳,小酒柜上安靜地排列著他儲放的幾種酒,還是選擇了威士忌,很常見的芝華士12年,不過冰箱里沒有冷凍的冰塊。端著杯子回到臥室的時候,女人也醒了,直直地看著他。男人愣了一下,舉起杯子示意:“你也來點嗎?”女人點點頭。
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純威士忌,腦袋里的時間像是酒杯里本應有的冰塊一樣被攪動著,恍惚覺得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遙遠的從前,只有酒精、脫去的衣服、臺燈的光芒、鐘表微弱的滴答聲響存留在這個世界,而這些存留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在安定中的一點微弱的變化,倏地就又會跑回原處,起點和終點永遠相同。
“似乎一切都停留在過去?!?br /> “有時候是的?!?br /> 言畢,她一口吻在他的前胸,長長的頭發在他的胸口掃來掃去。男人閉目,把身體交給她嘴唇和頭發的感觸,他感到她抓住他的肩膀,左手腕上的手鐲碰撞在他手臂上。猛的,他按住她的肩膀在床上:“把手鐲摘掉好嗎?”
她搖搖頭:“什么時候都不會摘的。這是他送給我的。”
他突然憤怒,狠狠地進入她的身體。
他感到她在哭泣,可是他沒有停止。結束后他抹去她眼角的淚,帶著慈愛和心疼的破碎表情。她的臉擰向一側,沒有轉過來看他。
“你愛我嗎?”她問。
“天亮前我都是愛你的。”他答?!肮?,睡吧。”他又說。
于是她微笑,合上眼,又一次滑落淚滴。男人坐在一旁,再一次給自己倒上一杯酒,看著女人的呼吸重又漸趨平穩,她已睡著。他的目光還是控制不住地停留在了她手腕的銀鐲上,那道紋樣,和藍的傷口真像。
他和藍愛了兩次。準確地說,是藍愛了他兩次。
第一次是因為他寂寞,恰巧在寫字樓里遇見藍,幾日后便提出在一起,藍也迅速就答應了,只是沒想到她真的愛上了他。一個星期后他覺得在藍的身上并找不到想要的東西,于是分手,而后他見到藍滿臉淚痕的臉,接到幾天以來她斷斷續續的短信說舍不得,又過一段時間兩人失去聯系,直到偶然在網上聊起來,出來玩樂,竟又開始了第二次。雖然他察覺到她開始的提防,但她終于還是決定義無反顧了。雖然他說他會用兩人的以后慢慢治愈她之前的傷,但他還是在覺得沒意義后又一次提出了分手。
這次她喝酒,找他喝酒,喝到吐,喝得醉醺醺的她對他說:“當時我還對你說我怕,怕你又一次會對我說不合適,可是結果還是這樣了。你知道我有多想恨你么?可是我卻在狠狠地恨自己。但我問自己后悔嗎,結果卻依然是不?!闭f完她只管繼續往自己的嘴里灌著酒。他拉他走:“藍,別喝了,我們走?!?br /> “我不回去?!?br /> “聽話,我們走?!?br /> “我不。”
他把她拉起來,走出24小時營業的燒烤店:“今天晚上我陪你?!?br /> 那是他們交往了兩次以來第一次做愛,她哭著,眼睛是腫的。他一氣呵成。之后他們平躺著,他握著她的手,沒有摟她。她問:“你愛我嗎?”他答:“今天晚上我是愛你的。”她心又冷又痛,點點頭,知道這比之前任何一次他說的“我愛你”都真實。
清晨他醒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醒來,靠在床頭上直直地看著酒店米色的窗簾,天色還是暗的,只有些微微的光芒。她知道他醒了,說:“天這樣就要亮了?!?br /> 他又一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澄明。她俯身吻他,他則平靜地說:“天亮了,我們不能了。”她一愣,返身自己躺好,又突然開始穿衣。他看見她在晨光中悉索的身影像鳥一樣,最后是門鈍重的一聲聲響。
那天中午他接到電話到她家的時候,看到的是她在浴缸里伸出的手臂,左手腕上藍色山脈已然不見,只有紅色蜿蜒盤旋,形狀煞是觸目的好看。
男人繼續定定地看著熟睡的女人,看著天色一點點地開始亮起來,他知道那晚藍也是這樣看著的。他把瓶中最后一點酒倒出喝光,走到寫字臺前拉開那只抽屜,取出里面的物品。這是在藍之后他擁有的第二件zippo。他輕輕地把女人左手的銀鐲取下,將銀色的刀刃貼在她的皮膚上,正是之前鐲子的位置。
“那么你就永遠不用放下了?!?br /> 白色的床單氤氳出大片的紅色,像是迫不及待驟然綻放的妖嬈花朵。驀地,晨光透過窗簾直直地射了進來。
“親愛的,天亮了。”
男人拿起zippo,給香煙點上火?!澳銈優槭裁炊挤挪幌履兀俊彼届o地說著,沒有語調,然后轉身。留下門口處停留片刻的,一個逆光的背影。
作者簡介:
蘇笑嫣,蒙古族名慕璽雅。90后青年作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研究生班,參加2018年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作品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民族文學》《草原》《作品》《鴨綠江》《詩刊》《星星》等報刊發表。入選《中國青春文學精選》《中國校園文學精選》《中國詩歌年選》《中國最佳詩歌》《中國詩歌精選》等選本,并獲多種獎項。出版有長篇小說《外省娃娃》《終與自己相遇》,詩集《脊背上的花》,個人文集《果粒年華》《藍色的,是?!罚L篇童話《紫貝天葵》。部分作品被譯介至美國、日本、韓國、新西蘭、中國臺灣等海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