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爛漫
作者:趙惠容
作者:趙惠容
車窗外面高大的不知名的綠樹一棵接一棵地闖入我的眼睛,又緩緩走出我的視線,裸露的石塊在午后溫柔的陽光的照射下慵懶地躺著,有一股恬靜慢慢滲入我心中,窗玻璃隔著的世界,陌生得仿佛不存在,可我卻仍喜歡張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它。此時的車廂已經沒有了早上的那股嘈雜,對面的人正酣睡著,呼嚕聲此起彼伏。我拿出了MP4,沉浸在肖邦的鋼琴曲中,熟悉的旋律將我帶回到東京生活的歲月,黑色高領毛衣裹著的母親正端坐在鋼琴前雙手按著黑白鍵,跳動著的旋律漫溢在狹小的鋼琴房子。我坐在母親旁邊,久久望著母親臉上掛著的那抹淺淺的笑痕,午后的陽光打在母親的身上,年幼的我以為母親便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一直沒有告訴母親,我熱愛鋼琴,只是因為她那定格在我腦海中無法抹掉的淺淺笑痕。歲月仿佛不曾流逝,在十多年前那個安靜午后里闖過微風吹動的白色窗簾打到媽媽的臉上的那束溫柔的陽光似乎也打在了現在的我的臉上,我不由得將臉慢慢貼近玻璃,好借一下陽光的溫度。
耳畔中盤桓著《夜的第五章》,是母親的最愛,我緩緩閉上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尋找母親的影子,以及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安靜時光。記憶中,母親很愛櫻花,在每年櫻花爛漫的四月里,母親喜歡在傍晚的時候牽著我漫步在櫻花樹下,看東京滿城粉霞飛舞,等粉白的櫻花慢慢染上夕陽的余紅。母親在櫻花的美麗世界里安靜陶然,仿佛醉倒在櫻花的淡香中。而我則像熟睡的嬰兒一般安靜,不敢打擾她的安靜世界。從小,我便懂得,唯有我成為安靜的存在,母親才會愛我。時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在四月里我同母親的每一次散步中,她一次次在往事中沉浸仿佛旁若無人。對她而言,日本的櫻花不過是武漢大學里的櫻花,如此而已。
母親離開人世那天,我久久凝望著她蒼白的嘴角邊上那僵硬的淺淺的笑痕,一滴淚都沒有落。我知道,她定是回到了魂牽夢繞的武漢,看到了她最為思念的櫻花。不知為何,我總是堅信著,她對世界的最后一眼定是櫻花,只是不知是日本的亦或是武漢的。此番回國,除了完成母親的遺愿外,我也想趁此機會親眼目睹母親最為留戀的武漢大學的櫻花。可惜的是我忘了日本與中國的氣溫畢竟存在差異,在日本櫻花開得最燦爛的四月里武漢的櫻花早已敗落。因而在武漢大學里面我無緣親眼目睹櫻花,成為我此番回國的最大遺憾。不過,所幸我還能坐在母親曾經學習過的圖書館里,慢慢翻開她的日記本。讀著那些被掩藏在時光里的秘密,在母親的文字中重新去認識一個喚作“江采芙”的女子。
(一)最美的時光
在歲月這條長河里,有著太多關于時光的秘密,藏著太多無法忘懷的故事。
1990年4月15號那個寧靜的午后,和煦的陽光撒在大地泛著一種清甜的香氣,至少,對趴在圖書館桌上午睡的江采芙而言便是如此。她甜甜地睡了一覺,醒來之時,才發現自己旁邊的位子上坐了一個穿牛仔外套戴著眼鏡的男生。剛醒來的她有些迷糊,便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出來之時,看到那個埋頭書本的少年才想起自己睡覺時的窘態,臉便唰唰地紅了。她輕手輕腳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盡量不引起旁邊少年的注意,怎奈待她坐下的時候,戴眼鏡的少年抬頭望了她一眼,兩人對望之后便馬上逃離彼此的視線。她只記得他那架在潔凈臉上的金絲眼鏡的滑稽模樣。時間無聲地在他們身上流逝著,眨眼間便已是晚飯的時間,圖書館只剩下零落的幾個人,采芙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了。忽然,旁邊的男生用書輕輕敲了采芙一下,靦腆地說道,“同學,請問可以借我十塊錢嗎?我下午出門的時候忘記帶飯票和錢了,宿舍又離得遠?!闭f完便不自覺地拍拍自己的口袋,臉早已紅了半邊天。采芙望著羞紅臉的他,才發現摘下眼鏡的他生得很俊朗,而她的臉上漸漸也泛上了紅暈。采芙爽快地從錢包里拿出了十元錢放在了男生手上,然后背著書包準備走了。他有些急迫地沖著采芙的背影說道,“同學,我叫顧鴻飛。你今晚還在這個地方學習嗎?我今晚再還你錢。”采芙聽完之后,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本教材放在自己的位子上,笑著說道,“嗯,我今晚還在這里學習?!比缓筠D身離開,心里如小鹿般亂撞,心里懊惱自己忘記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那天晚上,他們果然又都在原來的位子上學習,男生將10元錢連著一張紙條慢慢遞給采芙,不知是否是她自己多疑,采芙總覺得那錢依舊是下午借給男生的那張。再看看男生給的紙條,上面寫著,“同學,你真好。謝謝你。我叫顧鴻飛,87屆經濟學專業??梢詫懴履愕拿謫幔俊辈绍降椭^在紙條上寫下,“不用客氣。87屆外語系江采芙?!睂懲曛筮f給男生。男生轉又遞了過來,紙條上新增了一句,“你的字真漂亮?!辈绍侥眠^紙條,她感覺到男生的眼光正在她的臉上徘徊,不覺心跳加快,臉從耳根一直紅到兩頰,她愈覺不好意思,便低頭看著自己的書。但采芙根本看不下書,眼中總是有戴眼鏡男孩的滑稽模樣出現,心中一直在揣測著“你的字真漂亮”的含義以及那張原封不變的10元錢。心緒繁雜,于是,她收拾書包準備回宿舍休息了。待她收拾好書包打算離開的時候,旁邊的男生忽然站了起來,輕聲說道,“江采芙,我送你回宿舍吧。金融系的女生和你們外語系的女生住在同一棟樓,我正好順便拿筆記還給班上的女生?!边呎f邊向采芙搖動手上的黑色筆記本。采芙無奈地點了點頭。
他們沿著安靜的校道并排走著,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采芙這才發現,顧鴻飛很高,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頭。那晚的月亮很圓,月光溫和地撒在大地上,在鏡湖上泛著粼粼星光。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望著這兩個瘦長的黑影,采芙這才發覺同男生在夜晚一起散步倒還是第一次,她的臉像被火炭烤著一般滾燙,心卻柔軟得仿佛在云絮中打滾。
顧鴻飛終于打破了沉默,便開口說道,“江采芙,你的名字真好聽。這個姓氏和這個名字真是絕配。江邊采的芙蓉花,好不靈氣。你是水邊長大的人家吧?”
采芙低聲笑著說道,“沒你說的這么好。我家在蘇州,不過我到底沒在水邊長大。父親說,是因為母親鐘愛荷花,便幫我去了這個名字。你叫顧鴻飛?”
“嗯。‘鴻飛滿西洲’的鴻飛,我父母倒是望著我一鵬高飛呢!不過,我的名字到底不及你的好。你每天都在圖書館那個位子學習嗎?”顧鴻飛說完之后急忙補充說道,“我偶爾也去圖書館學習,每次都見你在那個位子?!?br /> 采芙含羞低眉笑了笑,說道,“嗯。我已經習慣那個位置了?!?br /> “哦,你是外語系的,之前我倒以為你是藝術系的?”顧鴻飛問道。
“嗯?”采芙有些疑惑。
“哦。之前我看到過你在周年晚會上演奏過肖邦的《夜曲》,彈得很動聽?!鳖欨欙w不好意思地說道。
采芙聽了有些驚訝,但心里卻很受用,將手從外衣口袋里抽出來搭在雙肩背包上,笑著說道,“鋼琴只是興趣。父親說,把鋼琴當成是專業終究是不務正業,所以便幫我報了外語系。你對鋼琴也有研究嗎?”采芙說道。
“研究倒是談不上。我母親是教鋼琴的,所以關于這方面我便也略知一二。我最鐘愛的是肖邦的《夜的第五章》,小時候常常央著母親彈給我聽。但我自己怎么彈都談不好。其實,若是我在音樂方面有天賦,我倒是十分愿意一輩子生活在其中?!鳖欨欙w說道。
采芙聽了不免有些感動,當日報專業的時候她中意的也只有藝術系的鋼琴專業,只是拗不過父親的固執,只能選擇外語,當初倒是為著這件事傷心不久呢。采芙接著說道,“那改天我請你來聽我彈鋼琴,彈得不好,你可不要見笑?!?br /> 顧鴻飛嘻嘻答應了。一路上他們慢慢聊開了,送采芙到宿舍樓門口的時候,顧鴻飛便離開了,她倒是沒見到他將筆記本拿給誰。
接下來的每天,他們經常在圖書館遇見,湊巧的是經常坐在一起,后來,日子一久,他們兩人來到圖書館的時候都會預先在隔壁為對方留一個位子。而顧鴻飛每次都會主動送采芙回宿舍,盡管他們仍然只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并排走著,但卻開始慢慢習慣了彼此的陪伴。
時間邁著緩慢的步伐安靜地從他們身上走過,仿佛不愿打擾他們的歲月靜好。轉眼間,他們認識已經將近一年。圖書館初見之時正是武漢大學櫻花開始敗落的時候,而今卻是櫻花大盛之時,粉白色的櫻花迎著朝陽努力綻放,淹沒了整個校園。江采芙和顧鴻飛,他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周圍的朋友都以為他們是戀人關系,但事實上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純粹的朋友關系,就連散步也保留著初見之時的習慣,在兩人之間一直保持著一個人的距離。但這簡單純粹間,卻也慢慢散發出了一絲絲略帶苦澀的香甜。
1992年3月25號晚上這天,他們同往常一樣離開圖書館漫步在校道上。今晚的氣氛沉悶得令人難受,他們對彼此藏著太多情話卻無法開口。走到一半的時候,顧鴻飛突然停了下來,然后,喊了一下采芙說道,“江采芙。你要聽什么音樂,我現在吹給你聽?”說完,從書包里拿出一把嶄新的口琴。
采芙有些驚愕,措手不及地說道,“吹你最喜歡的《夜的第五章》吧!”
她的話音剛落,動人的旋律便慢慢飄出來,口琴清脆的聲音環繞在她周圍,三月的夜晚仍舊很冷,可是采芙的心卻暖得仿佛春日的陽光可以融化冬天的雪一般,她竟然有流淚的沖動。采芙怔怔地望著認真吹著口琴的顧鴻飛,恍惚中,她看到片片櫻花在月光的照拂下慢慢在空中飛舞,落在顧鴻飛的身上。只見顧鴻飛立身于粉白的櫻花雨中,圓圓的月亮裹著深藍的夜色藏在他的身后仿若他獨奏時的背景幕布,動人的口琴聲回響在安靜的天地間,此情此景,她終身難忘。一曲吹罷,他們重又陷入沉默。后來,顧鴻飛走到江采芙面前,用著顫抖的聲音說道,“采芙,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333天,是我們一起走過的第333個夜晚,是我喜歡你的第501天。我從見你的第一面起,那是你在周年慶上彈鋼琴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之后我通過各種渠道想認識你,最后意外發現你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圖書館,我便天天去圖書館,呆在離你不遠處的后面。當我鼓起勇氣坐在你旁邊的時候,我已經在你后面坐了半年。這一年和你一起學習散步的時光,是我大學里面最美好的日子,只要每天都可以看到你,可以和你說上話,我就很滿足?!苯绍礁惺艿搅饲拔从羞^的幸福,眼淚卻慢慢溢出。顧鴻飛輕輕拭去采芙的淚水,又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小玻璃罐,里面塞滿了彩色的字條,說道,“這是我從見到你的第一天開始寫的關于你的文字,終于把玻璃罐塞滿了,我才有勇氣跟你告白。做我女朋友吧,我會守護你愛護你一輩子的?!苯绍骄o緊抱住顧鴻飛,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這是第一次她不再因為他們的距離而傷心。她哭著說道,“顧鴻飛,這句話,我等了好久。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吧!”顧鴻飛擁住采芙,在她耳邊輕輕說了聲,“好”。
那晚采芙一回宿舍便迫不及待地打開玻璃罐,里面是顧鴻飛兩年來對自己的點滴心意。她笑自己同鴻飛的心有靈犀,她自從同鴻飛認識之后便開始記起了日記。既然她已經得到了鴻飛的玻璃罐,那么她有朝一日也要將自己的日記本送給鴻飛。 (二)傷逝
1993年7月,他們兩個同時畢業。畢業之后,江采芙不顧父母的反對,選擇同顧鴻飛一起去深圳打拼。深圳還是一座新城市,對于顧鴻飛這種剛剛走出校園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無疑具有著巨大的誘惑。他向父母借了兩萬元在深圳那邊暫時找了一處小房子,和采芙開始同居。同居的生活剛開始很美滿,他們自己將房子粉刷一新,又自己添置起了家具,然后便像小夫妻一般開始過起油米柴鹽的生活。采芙在深圳一所小學當起了英語老師,顧鴻飛在一家證券公司當起了小職員,開始時,下班后的采芙每天晚上都會煮好豐盛的晚餐等著鴻飛一起吃,但后來,鴻飛的應酬越來越多,晚上也越來越晚回家,時?;貋矶际且簧砭莆丁2绍矫靼坐欙w的氣性,他要出人頭地,自然便又比別人努力些,只是這些吵鬧的應酬只會擠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她有點怨鴻飛。但每次當她看到深夜歸來的鴻飛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洗澡,并且將沾滿酒氣的衣服洗干凈,因為他知道采芙不喜歡酒的味道。為著這一點,她便又開始心疼起鴻飛。只是,她依然無法理解,成功對于鴻飛來說為什么那么重要,值得他可以犧牲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
鴻飛工作得很出色,兩年后,便成為證券公司的一個部門主管。只是鴻飛的抱負并不止于此,他在第三年的時候便辭職同生意上的朋友合伙開了一家新的證券公司。采芙依然只是校園里一名普通的英語老師,偶爾地,還會彈鋼琴給學生聽。鴻飛是越來越春風得意了,只是,采芙的內心越來越孤單了,他們之間的沖突吵架越來越頻繁了。鴻飛責怪采芙的小女人氣性,采芙怨憤鴻飛的夜不歸家。不過,不變的是鴻飛每次歸家必將自己沾滿酒味的衣服清洗干凈。采芙,明白鴻飛對自己一如當初,只是,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對工作的熱情已經超過了對采芙的愛。
采芙太寂寞了,她需要一個孩子。她已經多次跟鴻飛說過想要生一個小孩,鴻飛卻以公司剛起步生活還不穩定為由拒絕。每次這個時候采芙便會氣憤地吵鬧起來,鴻飛只得躲到外面喝酒。
日記本上的最后一天是1997年8月7號。日記本寫著,鴻飛的公司出現了問題,采芙從不關心他的公司,自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當晚,采芙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等著鴻飛回家,她已習慣了他晚歸,卻仍然無法改變自己等他的習慣。凌晨1點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的她聽到了開門聲,接著她靜靜地等著他去洗手間洗澡洗衣,然后她方才可以安心睡著。奇怪的是,這次等了很久,卻聽不見外面的任何動靜。采芙只得開燈來到客廳,她驚愕地發現鴻飛竟然抱著頭在暗暗啜泣。她慌張地跑過去,將他的頭放在自己懷里,陪著他一起哭。只聽見他喃喃自語道,“采芙,采芙,我恐怕要失敗了”。
日記本到這里便結束。江采芙和顧鴻飛最后的故事我無法揣測。我只得期望著,到了廣州之后,可以將這個故事聽完整。
(三)夜的第五章
到廣州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六點。廣州的天氣確實暖和得多,但人也是多得多。我拉著行李箱打的去了酒店,簡單地吃個飯洗個澡之后我坐在沙發上,看著母親交給我的夾著信的日記本和玻璃罐。我知道這個玻璃罐便是當年顧鴻飛送給江采芙的禮物,里面塞滿了紙條。我記起,母親在世時,在無數個半夜醒來的夜晚,母親總會躲在鋼琴房里抱著它偷偷哭泣。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打開了玻璃罐,看著顧鴻飛寫給江采芙的紙條。
第二天一早,我便將包著信和日記本的小包裹送到了母親給我的地址那里。開門的是保姆,說主人已經出去,晚上才回來。我叮囑保姆,請她告訴主人,是一個叫做江采芙的年輕女子送給故人的東西。我想一睹那人的真面目,于是便按照保姆給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北京路的“夜的第五章”。這是一家樂器鋪,裝修高檔空間寬大樂器種類繁多。我在里面緩慢地走著,并不急于尋找母親的故人。熱心的店員早已在我旁邊為我悉心介紹著,我自顧自地來到了一架鋼琴面前,店員示意我可以試音。于是,我坐了下來,按著黑白琴鍵緩緩奏起了《夜的第五章》。世界安靜得仿佛只剩下了我,而我在琴鍵的起伏之中卻只看到了淺淺笑著的母親。一曲奏完,店員鼓手拍掌吹捧到,“小姐彈得真好,看來是行家。您看這鋼琴還行嗎?”我站了起來禮貌地對他笑了笑,在轉身的時候卻遇到了那樣一雙充滿著震鄂的眼睛,藏在那白色金邊的眼鏡下。那大概是一位40多歲的男人,穿著露出白色襯衫領子的卡其色大毛衣,深色牛仔褲,黑色跑鞋,但奇怪的是他的頭發卻已經盡染霜色。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便故意朝著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料,他卻追了上來,禮貌地問道,“小姐,你認識一個叫江采芙的女士嗎?冒昧地問一下,您今年幾歲?”一聽到江采芙這個名字,我便知道,眼前的男人便是我要找的人。但我仍是故作震驚地說道,“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剛從日本回國,所以普通話講的不是很好。但我希望您能聽得懂?!彼傅匦χ忉尩?,“小姐實在是不好意思。您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還以為您同她認識?!蔽倚χ鈬溃斑@世上長得像的人有很多。不過,有您故人的照片嗎?”他笑著從皮包里拿出了一張黃舊的照片,指著里面那位窗黑白相間花格裙子的女人對我說道,“就是她。你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蔽揖镁枚⒅掌心莻€笑得如花般燦爛的女人,腦海之中出現了那個伏在鋼琴上抱著玻璃罐暗哭泣的母親,心里瞬時驚了一下。我實在迫于想要知道母親同眼前這位男人的故事,于是便提出了一起喝咖啡的請求。
喝咖啡的時候,他問了許多問題,在終于確定我同照片中的女人沒有任何聯系之后,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我笑著說道,“您今天碰到了一個從日本回國的長得和您妻子一模一樣的女孩,您難道不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緣分嗎?您介意跟我講一下你們之間的故事嗎?”
他聽了之后有些驚愕,凝神想了許久,終于無奈地說道,“其實她不是我妻子?!彼p手抱著溫熱的咖啡,咖啡的熱氣如白霧一般暈染了男人的白色鏡片,他用顫抖著的左手緩緩摘下眼鏡,那是一雙滿含悲痛的眼睛,周圍布滿深深的皺紋,不知為何,我仿佛重新看到母親去世時嘴角邊上的淺淺笑痕。我努力克制自己,像一個最最合格的傾聽者,同他一齊在過去的時光里載浮載沉。
(三)時光里的秘密
我果真猜得不錯,那個滿頭白發的中年男人便是顧鴻飛。而我也在他的回憶中,慢慢得知顧鴻飛和江采芙后來的故事。
顧鴻飛在97年10月份公司出現了巨大的危機,他整天借酒消愁,經常夜不歸家,一回家便也是滿身酒臭吐得稀里糊涂。一天,他睡到午后4點鐘的光景,他醒來之后發現采芙正坐在床邊看著他落淚。他不忍地別過頭,閉上眼睛,顫抖地說道,“采芙,對不起,我變成了令你討厭的男人?!辈绍綇娙套⊙壑械臏I水,將鴻飛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著說道,“鴻飛,你不要放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我肚子里有一個小生命,它已經四個月大了,這是我們新的希望,不是嗎?”鴻飛果真感到采芙腹內有一股暖暖的蠕動,不覺顫抖地甩開了自己的手,然后無力地說道,“采芙,你難道不清楚我們現在的現狀嗎?我們這個樣子,怎么可能給孩子提供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呢?何必讓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受苦呢?”他抓住采芙的手說道,“聽我的,采芙,這個孩子我們先不要。”采芙聽罷憤怒地甩開他的手咆哮道,“顧鴻飛,我對你太失望了。這是我們的骨肉,它是一條生命,你怎么可以不要它。我不管,這個孩子,我要定了。我早就料到你會說這樣的話,所以我一早就將行李打包好快遞回家了。我要回蘇州把孩子生下來。”鴻飛聽完,立馬站起來打開衣柜,采芙的衣服果然全部不見,他跑上去緊緊抱住采芙,說道,“采芙,我愛你我愛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就走呢?”采芙掙脫開來說道,“鴻飛,我不會離開你。只是我們需要分開冷靜一段時間,而我也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將我們的孩子生下來。”說完便跑著去開門。鴻飛見狀,馬上擋道門前。采芙急了,便上前推開鴻飛。在他們互相推攘掙扎的過程中,鴻飛失手將采芙推到門左邊的儲物柜上。采芙的頭部撞到了儲物柜,整個儲物柜向采芙砸了下來。鴻飛見狀立馬奔前擋住儲物柜,不料碩大的儲物柜反倒將鴻飛壓在采芙上面。兩人同時暈厥了過去,而采芙的下身卻開始滲出了血。
隔壁一個剛買菜回來的的阿姨聽到了鴻飛屋子里傳來“轟”的響聲之后便好奇地在門口張望,不料卻見到了滿屋狼藉還有一身是血的兩人。便連忙呼救,鄰人打了120和報警電話。鴻飛與采芙被送到了當地的醫院。
等到鴻飛醒來的時候卻再也無法找到采芙了。他不顧醫院的勸說大聲呼喊著采芙的名字找遍了所有的病房,終究一無所獲。后來,在他的央求下,護士才告訴他,采芙已經由父母轉到蘇州的醫院了,采芙肚子里的孩子終究無法保住。鴻飛聽完之后,無力地蹲下來抱頭痛哭。鴻飛在醫院里住了半個月的醫院,在出院當天卻被警察帶回了警察局。原來在鴻飛住院期間,他的合作伙伴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錢潛逃了,現在公司欠了職員以及合作公司一屁股的債,他必須到警察局接受調查。他仿佛糟了晴天霹靂一般麻木地跟著警察進了車,但他最擔憂的仍是采芙的安危。后來,潛逃的合作伙伴被抓獲,公司的錢也被追回。只是,這次案件令檢察機關重新審查了鴻飛的公司,發現他的公司存在長期逃稅的問題,結果鴻飛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在獄中的鴻飛多次寫信或者打電話給采芙在蘇州的父母,詢問采芙的狀況,卻一直沒有得到回復。突然有一天,采芙的父親從蘇州趕到深圳探監。鴻飛始終對采芙的父親懷著深深的歉意,但采芙的父親卻溫和地問了一下鴻飛的近況。在兩人的寒暄中,江父終于說出了此行的目的,“顧鴻飛,我和采芙母親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采芙的生活了,她現在過的很好,剛處了對象,這個對象是我們都滿意的,他也了解了采芙的情況,愿意照顧采芙。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來找采芙?!兵欙w臉上慢慢由慚愧變為欣喜最后成了絕望,他無力地問道,“這就是采芙的意思嗎?”不料江父卻憤怒地講道,“是她的意思怎樣?不是她的意思又怎樣?她跟了你那么些年,卻落得這么個下場。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你對得住她嗎?”鴻飛聽罷拼命捶打桌子痛苦。江父見他如此傷心,又繼續說道,“采芙受傷的時候,撞到了頭部,患上了局部失憶癥。對于你們畢業之后的記憶全然忘記。因此,她也已經不記得你們之間發生的這些事。所以我請求你,別去打擾她,她受不了刺激。我們兩個老人也受不了刺激。我們就這么一個女兒啊”。江父說完之后便邁著蹣跚的步伐離開了,只留下鴻飛獨自哭泣。
鴻飛三年的期型已滿,出獄之后便回到廣州老家,準備重新開始。由于他始終無法放下采芙,于是在出獄第二個月后便瞞著父母跑到蘇州,他只是打算遠遠見一下采芙然后就離開的,事實上他也早已沒臉見采芙。不料陰差陽錯地,他們兩卻在公車上碰面了。采芙盯了鴻飛很久,才問道,“請問是顧鴻飛嗎?武漢大學87屆經濟學顧鴻飛。”鴻飛只得強忍著心中的波濤洶涌笑著說道,“江采芙啊。好久不見。”于是,兩人便下車在一個咖啡館坐了一會兒。席間,兩人互相含糊著,采芙還責怪鴻飛怎么畢業那么多年都不曾聯系,并且遺憾地說道,之前出過車禍,忘記了許多事情,但對于兩人在武大一起學習的時光卻不曾淡忘,接著二人留下了聯系方式。鴻飛將自己家中的地址寫給了采芙,并告訴采芙說,“自己往后會留在廣州發展,這是他家的住址,永遠都不變。”采芙一說到永遠,便笑著說道,“說得好像我們永遠都不見一樣。我下個月結婚,你有空就過來參加。當年我們在大學一起學習的時光,還真是令人懷念呀。時間過的多快呀!哎,你也老大不小了,結婚了么?”鴻飛只得尷尬地說道,“結了,又離了?!辈绍窖壑虚W過一絲失望,但馬上便又回復光彩,笑著說道,“肯定是你對她不好。時間不早了,我爸媽還在家等我吃飯。我們散了吧。下次找個時間再聚。”告別的時候,采芙又提醒道,“記得我的婚禮!”看著采芙離去的背影,鴻飛心如刀割,嘴里喃喃自語道,“你說得對,采芙,是我對她不好?!?br />
在離采芙結婚的前一個星期,鴻飛接到了采芙的電話。他們寒暄幾句之后,電話那頭的采芙情緒有些低沉,她輕輕地說道,“鴻飛,我問你一個問題呀。”鴻飛有些驚喜,輕說道,“嗯,你問。”采芙便不好意思地說道,“唉。你說,我們那時候天天一起自習散步的,怎么后來我們就沒在一起了?”這話像無情的利劍不停地戳著鴻飛的心,他只得顫抖著回答道,“不在一起,或許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吧。最起碼我們共同擁有著那段美好回憶永遠不變?!彪娫捘穷^的采芙苦笑道,“嗯,是啊?;蛟S這樣子的確最好。最起碼,那段回憶宛如昨天一般,感覺不會變化。下周一結婚,有空來哈。”然后便匆匆掛掉了電話。
采芙結婚那天,鴻飛穿著黑色禮服悄悄躲在禮堂的最后一個位子上,看著穿著白色婚紗的采芙在父親的攙扶下邁著曼妙的身姿向新郎走去的時候,鴻飛強壓住內心的苦痛不語。當父親將采芙的手輕輕放在新郎手上,當采芙說著,“我愿意”的時候。顧鴻飛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他的心里無數次在責怪著自己,怎可將自己的新娘拱手讓人。鴻飛怕被江父撞見,婚禮一結束便馬上離開。他一個人走在繁鬧的街道上,往日種種不斷地在眼前回放,他覺得人生太像一場滑稽的話劇,相愛的人無法在一起是一種遺憾,但在一起了卻互相傷害,最終,回不到過去,也無法擁有未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場捉弄,曾經如此珍惜的愛人已經成為了別人的新娘,原以為永遠不變的愛情成為了自己的獨角戲,自己苦苦追求的事業最終還是付諸流水。最后,他顧鴻飛失去了一切。這真是他媽的人生。但,那六年的回憶他永遠無法忘記,既然命運將這段回憶留給了他自己,那就讓他自己獨自承受這些苦痛吧。采芙,只愿她幸福。
可是,天不遂人愿。原以為,不去打擾采芙的生活便是對他最好的祝福。怎料,婚禮現場竟然成為他們的最后一面。兩年后,顧鴻飛在一次出國進貨的時候,得知采芙一家遭遇車禍,無人幸存。當他趕回蘇州的時候卻只來得及參加采芙一家的葬禮。
(四)前世
我和顧鴻飛在咖啡館里坐了將近一個下午,我婉拒了顧鴻飛晚飯的邀請,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廣州這里的樓層太高太密,看不到夕陽。我想念日本的櫻花日本的夕陽日本的溫度,我訂了明天的機票,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已經在日本了吧。
回日本已經一周了。日本的櫻花依然爛漫可愛,我獨自一人走在我和母親無數次走過的櫻花大道上,夕陽在我眼前,我仿佛正在走向夕陽。顧鴻飛在咖啡館淚流滿面的樣子我一直無法忘記,我終于明白顧鴻飛和江采芙對彼此用情有多深,遺憾的是他們最終只能在彼此的時光里被回憶慢慢吞噬。我似乎有些懂得母親當日漫步在櫻花大道上的心情了,她眼中看到的是櫻花,心卻依然沉浸在往事中。我寫了一封信給顧鴻飛,告訴他在那場車禍中,采芙其實并沒有死。那天,丈夫載著江父江母前往機場接剛從美國出差回來的采芙并準備幫她慶生,可天卻不遂人愿,丈夫的車在途中遭遇了嚴重的車禍,車上無人生還。她無法面對親人離去的真相,于是央求親人對外宣布她死了的消息。后來她移民去了日本,在移民之前,她在一家孤兒院里收養了一個只有十歲的小女孩,從此二人便以母女的身份在日本生活。在日本,江采芙以教鋼琴艱苦度日,在前年因患上乳腺癌而離世,臨終前讓女兒將年輕時候的一本日記本和一個玻璃罐交給一個在中國的叫做顧鴻飛的男人。當日被收養的那個小女孩便是我,叫做江思鴻,就是那個在咖啡館聽著他講故事的女孩,就是那個將東西送給保姆自稱的江采芙的女孩。當時這樣做,只是為了跟他開個玩笑,讓他以為是十幾年前的江采芙穿越時空來同她的舊情人會面。請他勿見怪。但我卻沒有告訴他,我和他一般深深愛著我的母親,這個不幸的女人。母親的離去讓我突然陷入絕望,后來,我去韓國做了整容手術,將自己變成她的模樣,這樣,仿佛母親便不曾離開我。在我站在鏡子面前絮絮叨叨地對著鏡子講話的每一天里,母親仿佛未曾離我而去。只是,每次當我獨自一人漫步在街道上的時候,我才會清楚意識到原來母親早已遠去。
母親啊,原諒我偷偷看了你的日記本以及你寫給顧鴻飛的那封信,我是如此渴望完全認識你啊。我不明白,結婚前一周既然你已經無意看到了曾經的日記本,找回了失去的記憶,為何還要瞞著顧鴻飛呢?我知道了,定是你盡管愛著他,但你卻無法繼續和他一起生活,是曾經的傷痛永遠無法彌合。顧鴻飛對于你來說,你更愿意在回憶中愛他。哎,母親,何苦讓自己那么痛苦呢?不過,在天國生活的你現在是否幸福。我似乎聽到了《夜的第五章》,是你在彈奏嗎?我仿佛看到你在向我招手了。啊,母親,我實在太想念你了,既然我已經完成了你的遺愿,那我便可以安心地去找你了。聽,那車的尖銳的鳴笛聲將天空劃破,你的手在向我靠近。讓我最后聞一次日本櫻花的香味。母親,我今天穿的是你最愛的那件黑色高領毛衣,你會喜歡嗎?
日本東京櫻花大道上,櫻花緩緩飄落在殷紅的血泊中,那是夕陽在人間的顏色。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痕,同她母親一模一樣。
作者:趙惠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