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狼壩(短篇小說)
小編今日為您推送的作品,是作家阿云嘎2003年發表在《草原》的短篇小說《狼壩》,這也是阿云嘎先生初次嘗試用漢語創作的作品,具有特殊的意義。該篇小說在冷靜粗獷的風格里,融入了深深的憂患意識和英雄主義情結。讓我們一起通過時光里的文字,來追憶草原上永遠的作家阿云嘎。——編者
狼壩
作者:阿云嘎
日落時分,他終于走上了狼壩,身后牽著馬。壩上已經很暗,無邊的荒草在野風中緩慢地起伏著。他回頭看了看,發現自己的家變得遙遠而渺小:房子像火柴盒,羊群像小米粒,房子跟前有一個小黑點,那大概是生意人丹巴那個畜生的摩托 車。他家西邊是一道梁,日頭剛才就是在那里落 下去的,現在那里有點發紅,好像有一堆火正在漸漸熄滅。他感到那里的一切都跟這里沒有干系了。他這樣想著,看了看,又向前走去。
他渾身被汗濕透,而且氣喘吁吁。身后牽著的馬拖著蹄子在慢慢地搖晃。他這匹馬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糟糕的牲口,懶得要命,別說用鞭子抽,就是用錐子扎都不會有反應。下午那個情景現在仍然斷斷續續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外面傳來生意人丹巴的摩托車聲,他老婆一聽到摩托 車響就跑出去迎接,接著他就聽見他們在笑,在 叫。“沒良心的,怎么好多天不見人影了?我以為你死了呢。”“我做夢都想見你,但忙啊。”“就忙著去追你那些小情人吧!”“十來天沒見面,你好像更漂亮了。看你那個小屁股,滾圓滾圓 的。”“小點聲,他在家……”接著兩個人又 笑。當時他怒火中燒,甚至殺人的心思都有 了,但實際上他連說一句硬話的勇氣都沒有。老婆做姑娘的時候就跟生意人丹巴有一腿,是生意人丹巴說合著讓他這個窮小子娶了現在這個老婆的,房子是丹巴幫著蓋的, 羊群是老婆嫁給他時帶來的,他根本就沒有硬起來的資本。因此,當生意人丹巴進來的時候他不僅站了起來,而且還強擠出了笑容,但心里卻罵自己不是人。丹巴來他家,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大搖大擺地邁上 炕,還說“這房子應該翻修了”。他老婆早已咋呼開了,“快去做飯。聽見沒有,你,快去呀。”……
他現在望著自己的家,回想著這些事, 而且猜想著自己那座土房子里現在大概在發生著的事情。你們折騰去吧,你們知道嗎?爺爺已經上了狼壩了,哼!……
是的,他終于爬上了狼壩,心里已經好 受了許多。狼壩是這一帶有名的高寒草原,而且沒有人煙。他家離這里只有十來華里,但他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是因為地勢太髙?或者是因為荒無人煙?他感覺出這里確實與其他地方不一樣。這里靜極了,荒草連天,野性十足地涼風在不慌不忙地吹蕩著,鐵青色的霧開始蔓延。要是在其他地方,落日將余輝和余熱反射到草灘上,草灘會被一種淡淡的紅色所籠罩,同時也會變得悶熱。但這里沒有,落日呀晚 霞呀跟這里毫不相干,也根本到不了這里。 什么生意人丹巴,什么老婆的賣弄風騷,什 么別人的嘲諷和譏笑,還有自己的憋悶和失 望,現在突然變得不在話下了似的。涼風一吹,他還打了個寒噤,也許這里的氣溫要比其他地方低。
嗬,這就是狼壩!他的心開始歡快地跳 動,他的馬也開始剪動著耳朵,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么。這樣走著,他想起了爺爺。
爺爺年輕時好像常上這個狼壩。但上這 里究竟干什么?他卻沒有弄明白。爺爺的年 輕時代似乎跟眼前的狼壩一樣神秘。他聽到家鄉人們的一些只言片語,好像爺爺上狼壩是為了“趕馬”,所謂的“趕馬”其實就是盜馬。據說在過去的草原有那么一伙人,他們身無分文而又花錢如流水,他們無家可歸卻處處是家,被稱做“高原好漢”,因為他們一 旦得手就立刻遁入人煙罕至的高寒草原。其實按現在的說法他們類似盜馬賊。王爺和富人的馬群是他們的目標。月黑風高時他們向馬群發起突然襲擊。他們個個騎術高超,膽大包天,當守護馬群的牧人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早已趕著馬群中最為出色的一些馬匹——少則三五十匹,多則百十來匹——消失得無影無蹤。得手以后他們便日夜不離馬背,吃喝都在奔跑的馬背上,甚至換乘坐騎都在快速奔跑中完成,用很短的時間跨過幾 個旗甚至幾個盟,把馬群趕到很遠的地方賣掉。再回來時他們的褡褳里塞滿了銀圓和鈔票。他們毫不心疼那些錢,見了敖包就祭,見了窮人就給,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過起雖說短暫但卻是神仙都沒法比的日子。他們盜趕馬群的目的并不在于換錢自己花,因為他們 賣馬的錢很快就被散盡,他們仍然身無分 文。他們似乎更注重于一種精神的體驗。他們將盜趕馬群當作表現自己膽量、智慧以及騎術的過程,從中獲得別人無法體驗的歡樂 與滿足。正因為如此,草原上的蒙古人不會蔑視和仇恨他們,官府也不會費事去追捕他們,只是提醒夜晚守護馬群的牧人們加強提防這些“高原好漢”。其實他們不乏崇拜和愛慕。草原上那些半大小子總是夢想著跟他們去干那個勾當,而年輕的姑娘媳婦中就有不少是他們的情人。據說爺爺曾是那些“高原 好漢”里邊很出色的一個。
還有人說,爺爺上狼壩是為了跟一個女 人相會。據說那個女人比爺爺小二十多歲, 有一次爺爺去“趕馬”上了狼壩,夜里睡在一 頂小小的三角帳篷里,打鼾聲傳到幾里以 外。一個年輕女人就是順著鼾聲找到他的。她騎馬從好幾十里以外來找爺爺。女人在帳 篷外邊下了馬,脫光了衣服,就那么一絲不 掛地鉆進了帳篷,鉆進了爺爺的懷里。本來 爺爺有若干個情人,但從那以后爺爺就再也 不找別的女人,而是常常上狼壩與這個女人 相會。
這些說法簡直像個年代久遠的傳說,但 他猜想是真的。因為在他印象里爺爺決不是 一般的人。爺爺的身材出奇得高大,都八十 歲了一頓仍然能喝掉三瓶烈性白酒。喝了酒 就給他沒完沒了地講狼壩。
爺爺說狼壩一般在晚上,而且在喝掉第二瓶酒開始。
“……天狗壩上的天狗那才叫多呢,那 才叫兇呢。那些天狗成群結隊地出沒,脖頸 上長著馬一樣的鬃毛,個頭跟三歲馬差不 多。那年我夜闖天狗壩……”爺爺說的“天 狗”就是狼,蒙古人管狼叫天狗。他說的“那 年”,大概是指“趕馬”時候的事。
“……一些天狗就跟上了我。說來也奇 怪,天雖然黑了,但我卻能夠看到天狗的眼 睛。小子,你知道天狗的眼睛是什么樣的嗎?不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你到現在連天狗都沒有見過,怎么能知道呢?……天狗的眼睛跟老鷹的眼睛是不一樣的。老鷹的眼睛是兇,而天狗的眼睛卻是冷。就那么冷冷地盯著你,還有點懶洋洋的樣子。但你會感到這種眼光比老鷹的更可怕,因為在這種眼光后面是鋼鐵般的意志,無可比擬的信心、決心和對一切的蔑視。”
“你看看現在的人,現在的牲畜。”爺爺 邊說邊開始尋找第三瓶酒,而且很容易就找 到了,因為爺爺睡覺的地方總是放著一些 酒。爺爺大大地灌了一口酒又說,“那些天狗在的時候,情況可不像現在這個樣子。那時 候連牲畜都很有靈性,不像現在這些牛馬 羊,吃飽了打瞌睡,餓著照樣打瞌睡。那時候 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男人們一個個都是男 人,女人們一個個美麗又多情……“
他就那么著聽下去,看著爺爺的臉。爺 爺的臉是一張古銅色的粗糙的臉,一看到這 張臉,誰都會想起遠久年代的風雪嚴寒。再 往后,爺爺就會睡去,鼾聲像打雷一樣,三個 空酒瓶子在他身旁東倒西歪。他卻睡不著, 心里久久地想著天狗壩,就想去那里看看。
爺爺在睡夢中開始唱,斷斷續續。
“蒼天上下來呀……三十三只天狗呀啊哈哈咿哈咿 ”
他是無意中看到那匹狼的。
當時,草灘上已經黑了,但天空仍然是 灰白色,離星星們出現還早得很,只有一鉤 彎月掛在很遠的天邊。他已經騎上了馬,慢 騰騰地毫無目的地走著。他的馬突然剪動起 雙耳,還低低地嘶鳴了一聲。它顯然看到了 什么。他也覺得有點奇怪,他這匹牲口可從 來沒有這樣過,是屬于爺爺說的“吃飽了也 打瞌睡,餓了照樣打瞌睡”的那種。于是他向前看去,草灘上黑朦朦的好像什么也沒有,但再仔細一看,便看到了它。
還有人說,爺爺上狼壩是為了跟一個女人相會。據說那個女人比爺爺小二十多歲, 有一次爺爺去“趕馬”上了狼壩,夜里睡在一頂小小的三角帳篷里,打鼾聲傳到幾里以外。一個年輕女人就是順著鼾聲找到他的。她騎馬從好幾十里以外來找爺爺。女人在帳篷外邊下了馬,脫光了衣服,就那么一絲不掛地鉆進了帳篷,鉆進了爺爺的懷里。本來爺爺有若干個情人,但從那以后爺爺就再也 不找別的女人,而是常常上狼壩與這個女人相會。
這些說法簡直像個年代久遠的傳說,但他猜想是真的。因為在他印象里爺爺決不是 一般的人。爺爺的身材出奇得高大,都八十歲了一頓仍然能喝掉三瓶烈性白酒。喝了酒就給他沒完沒了地講狼壩。
爺爺說狼壩一般在晚上,而且在喝掉第二瓶酒開始。
“……天狗壩上的天狗那才叫多呢,那才叫兇呢。那些天狗成群結隊地出沒,脖頸上長著馬一樣的鬃毛,個頭跟三歲馬差不多。那年我夜闖天狗壩……”爺爺說的“天狗”就是狼,蒙古人管狼叫天狗。他說的“那年”,大概是指“趕馬”時候的事。
“……一些天狗就跟上了我。說來也奇 怪,天雖然黑了,但我卻能夠看到天狗的眼 睛。小子,你知道天狗的眼睛是什么樣的嗎?不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你到現在連天狗都沒有見過,怎么能知道呢?……天狗的眼睛跟老鷹的眼睛是不一樣的。老鷹的眼睛是兇,而天狗的眼睛卻是冷。就那么冷冷地盯著你,還有點懶洋洋的樣子。但你會感到這 種眼光比老鷹的更可怕,因為在這種眼光后面是鋼鐵般的意志,無可比擬的信心、決心和對一切的蔑視。”
“你看看現在的人,現在的牲畜。”爺爺 邊說邊開始尋找第三瓶酒,而且很容易就找到了,因為爺爺睡覺的地方總是放著一些酒。爺爺大大地灌了一口酒又說,“那些天狗在的時候,情況可不像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連牲畜都很有靈性,不像現在這些牛馬 羊,吃飽了打瞌睡,餓著照樣打瞌睡。那時候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男人們一個個都是男 人,女人們一個個美麗又多情……“
他就那么著聽下去,看著爺爺的臉。爺爺的臉是一張古銅色的粗糙的臉,一看到這 張臉,誰都會想起遠久年代的風雪嚴寒。再往后,爺爺就會睡去,鼾聲像打雷一樣,三個空酒瓶子在他身旁東倒西歪。他卻睡不著,心里久久地想著天狗壩,就想去那里看看。
爺爺在睡夢中開始唱,斷斷續續。
“蒼天上下來呀……三十三只天狗呀……啊哈哈咿哈咿……”
他是無意中看到那匹狼的。
當時,草灘上已經黑了,但天空仍然是灰白色,離星星們出現還早得很,只有一鉤彎月掛在很遠的天邊。他已經騎上了馬,慢騰騰地毫無目的地走著。他的馬突然剪動起雙耳,還低低地嘶鳴了一聲。它顯然看到了什么。他也覺得有點奇怪,他這匹牲口可從來沒有這樣過,是屬于爺爺說的“吃飽了也 打瞌睡,餓了照樣打瞌睡”的那種。于是他向前看去,草灘上黑朦朦的好像什么也沒有, 但再仔細一看,便看到了它。
他看到的是一條狗,但他馬上又意識到 那不是狗,那是狼!狗在野外總是急匆匆地小跑,而他現在所看到的“狗”卻不跑,是在那兒不慌不忙地走。而且體格健壯,身上透著一股說不清楚的威風。
狼!……
他在心里喊叫著,好像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呼呼地流動。
人們說狼壩上已經沒有狼了,但這里仍然沒人來居住,據說是因為打井打不出水來,但有些人在暗地里說這里仍然有狼。
爺爺是相信有狼的。“天狗能消失嗎?這
個世界能沒有天狗嗎?要知道天狗是從天上下來的呀……”爺爺總是這樣說,說完總是 哈哈大笑。笑聲里透著對無知的人們的嘲笑。
“……成吉思汗有一次到了天上,跟玉皇大帝坐在蒙古包里喝茶。蒙古包門開著,成吉思汗往外一看,看見牛圈那邊的草灘上,有一些狗有的立著有的蹲著,很威風。成吉思汗說,那些狗多威風呀,下面的世界正缺這種動物呢。玉皇大帝笑呵呵地說,它們不是狗,是狼,你要是喜歡,送給你一些也可 以。”從爺爺講的故事里他好像看到了天上的情景:原來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也有蒙古 包,有牛圈和拴馬樁,跟草原上的普通牧戶 沒有什么兩樣。而成吉思汗跟玉皇大帝兩個人就像兩個牧馬人一樣坐在蒙古包里喝茶。
“……成吉思汗回到草原上,有一天傍晚,他發現蒙古草原的天空變得通紅,再仔細一看,天的西北角上出現了一個缺口,于是他知道天狗要下來了。那天夜里成吉思汗沒有睡覺,一直站在蒙古包外邊等,到了后半夜,從西北角那個缺口跑下來一群天狗, 成吉思汗數了數,總共是三十三匹。三十三匹天狗就那么跑下來,在草原上朝正方向轉了九圈,朝反方向又轉了九圈,接著又朝天長嚎起來。”
“……天狗在嚎,大地在嚎聲中輕輕地震顫,月亮從云團中掙脫出來世界變成了銀白色,馬群嘶鳴著用蹄子刨地,臥在浩特里的羊群“呼”地驚起。人們也聽到了狼的嚎 聲,男人們佩帶戰刀和弓箭,小伙子們到蒙古包外摔起跤來,姑娘和媳婦們紛紛走向野外與情人相會。從那天夜里開始,蒙古草原變得更加生機勃勃……”
每當爺爺講起這個故事,他總是盼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夠看到那些“天狗”,盼望走上狼壩。但實際上他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了 狼,在這以前他從沒有上過這個狼壩。
開展打狼運動那會兒他還沒有出生。據 說打狼運動總共進行過兩次,第一次是剛解 放那會兒。男人們都發給了槍,女人、孩子和 老人拿著奶桶、臉盆和木棍敲打著吶喊助 威,對狼進行圍剿。包圍圈有意留幾處口子, 一些神槍手就埋伏在那里。當狼們從那些口 子突圍釣時候,槍聲便響起,那些狼丟下中 彈的伙伴,放開四蹄奔跑著消失在遠處。這 樣過了兩年,宣布狼已經打完,表彰了一些 打狼英雄,又給若干人扣上了包庇狼的罪 名,事情便告結束。爺爺便是那些帶罪人中 的一個。第二次打狼運動據說是“大躍進”初 發生的。那年春天準備開墾草原,夜里突然 從草原上傳來了狼的嚎聲,狼好像還很多, 此起彼伏,徹夜不斷。這件事引起了人們的 議論,有的說狼不是早就打光了嗎?怎么又 出現了?有的說這是天狗不愿意開荒。接著 便是追査“謠言”,一些人被打成了“破壞大 躍進”,爺爺也在其中。接著又是第二次對狼 進行圍剿。
據說從那以后狼真的不見了。
那匹狼緩緩地轉過身來,開始盯著他。
這時候他就看到了狼的眼睛。跟爺爺說 的完全一樣,它的眼睛是冰冷的,就那么漫不經心地望著你。似乎在說:哦,哪兒來的這 么一個可憐的家伙……
“他們竟欺負我……”他開始在心里對狼訴說。
“被欺負又能怎么樣? ”他感覺到狼在問他。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是啊,被欺負又能怎么樣?在狼面前值得一提嗎?他感到了羞愧。
“你不知道,我老婆當著我的面,跟生意人丹巴調情……”他有點委屈地說。
“當著你的面和背著你有區別嗎? ”他覺得狼在反問。
他嘆了一口氣,下了馬蹲在地上。狼壩 上空,星星在閃爍。他好像又聽到了老婆的數落。
“不服氣,你跟別人一樣有權呀,沒有權 有錢也可以呀,沒有錢有點心計也可以呀。至少有揍老婆的勇氣也算個男子漢呀。可你 什么都沒有,除了填不飽的肚子以外,你什 么都沒有。你去死吧你……”
老婆的每一句話像匕首一樣一刀一刀地剜著他的自尊心,開頭他還覺得疼,但后來就麻木了,他的自尊心也就不復存在。
那匹狼蹲在那里,一直盯著他。
“我爺爺過去來過這里,他常來……”他在心里說。
“你原來是那個大漢的孫子呀,他的孫子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弱東西?”狼好像在這樣問他。
是呀,我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自己也曾經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而且還問過無數次,但一直沒有弄清楚。
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他想去告生意 人丹巴,但到了嘎查支書那里,卻看見生意人丹巴正在收購嘎査支書家的羊毛,嘎查支書滿臉堆笑地給丹巴遞煙,他馬上就泄了氣。過了兩天他又跑到蘇木黨委,想找蘇木書記訴苦,結果又看見生意人丹巴正與蘇木書記喝酒,而旦丹巴正在揪著蘇木書記的耳朵灌酒,蘇木書記在苦著臉告饒。他只好回 家。
壩下面開始有了閃電,看去好像有人在 那里打火鐮子一樣。他知道雷雨要來了,這時候狼壩上已經漆黑。
狼仍然蹲在那里。奇怪的是天那么黑, 那匹狼卻看得清清楚楚。
更為奇怪的是,隨著閃電在狼壩下面一 閃一閃,他記憶深處也有某一種東西在閃動著。他有可能要想到某一件事情。
但那是一件什么事情呢?不管怎么樣, 肯定與這個狼壩有關,而且肯定是爺爺給他講過的事情。
當那匹狼低下頭,嗅了嗅自己的肩胛骨的時候,他的記憶突然被閃電照亮了,他終于想起了爺爺講過的故事。
那是關于一匹公狼的故事。
……那匹公狼是在最困難的時候遇到危險的。幾個小崽剛剛會睜開眼睛,而母狼又被獵人的夾子夾住了前腿的時刻突然響起了槍聲。在人類看來那是一個萬分危急的時刻。母狼開始啃咬自己的前腿,咬得腿骨發出咔嚓咔嚓的斷裂聲。她終于把自己的前腿咬斷,血液噴濺到旁邊公狼的頭上身上。公狼緩緩地舔著那些血。它們必須把那些幼 小的狼崽一個一個地搬運到安全的地方。但 這幾乎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槍聲越來越密而且越來越近。終于,在很近的距離響了一槍,母狼滾倒了。它看了一眼公狼,又看了一眼那些小崽,就閉上了眼睛。公狼從小崽中挑選了最為健壯的一個,咬住了脖頸開始奔跑。
當時,有兩個人在很近的距離看著它。這兩個人一個是爺爺,另一個是槍手。爺爺拿著破臉盆和小棍子,槍手端著槍。剛才那一槍就是他打的。
剛才母狼咬斷自己前腿的時候,槍手已經不敢看了,爺爺卻一直看著,用一種柔和的目光看著。那是一種理解和贊賞的目光。當母狼的血噴了出來,公狼開始舔那血的時候,槍手像個傻子似地喃喃道:“我的天哪! ……”但他還是開了槍,把母狼打倒O
接著槍手看到了公狼的眼睛。他從公狼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仇恨,也不是瘋狂,而是蔑視,是一種冷冰冰的蔑視。看著公狼的目光,槍手再也抬不起槍了。公狼咬著小崽的 脖頸,從他們前面很近的地方跑了過去。
公狼早已消失,槍手仍在那里發呆。爺 爺對槍手耳語道:“狼,是沒法消滅的……”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尋根究底的欲望。他望著狼,又一次心靈的對話開始了。
“好久以前……也許是你的爺爺奶奶 ……”他說。
“哦,你是想說那件事。”他覺得狼在說。
“你真的是那匹公狼的后代嗎?”
“對狼,這樣問毫無意義。“
“人們為什么總想消滅你們?”
狼沉思良久,說:“沒有想過,不過依我 看,大概是因為害怕吧?”
“你感到悲哀嗎?”
“什么是悲哀?我不懂。”
雷雨終于來到狼壩上空。震耳欲聾的雷 聲和刺眼的閃電迅速地交替著,狂風夾裹著暴雨無情地沖刷著大地。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快感,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感。當白晃晃的閃電再一次照亮的時候,他看到了大雨中的狼壩以及仍然蹲在那里的狼。無邊的荒草像海浪一樣涌動著,當狂風襲來的時候它們幾乎貼著地皮倒伏了下去,但狂風還沒有完全過去,它們又迅疾地彈起,而且強勁地歡快地舞蹈起來。而狼卻伸長脖子,朝天長嚎起來。
“嗚……”
他的馬也似乎在瞬間完成了一次脫胎 換骨,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突然開始奔跑起來,鬃毛在野風中像一面巨大的旗幟飄蕩著,四只蹄子雄壯有力地敲擊著地面, 快速奔跑所帶起來的風在他耳邊呼呼地響。
馬的變化也迅速感染著他,他自己的精神也開始振奮起來。
狼仍在嚎。
他想起了老婆,想起了生意人丹巴,也想起了自己的種種不如意。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可憐 ”
大雨仍在下,沉悶的雨聲中夾裹著狼的嚎叫。他騎著馬在狼壩上瘋狂地奔跑著。他突然聽到從狼壩深處傳來的爺爺的歌聲:
蒼天上下來呀……三十三只天狗呀……啊 哈哈咿哈咿
爺爺已經去世好多年了,但他現在一點 都不懷疑自己的耳朵,而且還堅信爺爺肯定在這個大雨滂沱的狼壩上的某一個地方走著,趕著馬群,邊走邊大口地灌酒,唱著。后來他自己竟也跟著唱起來。
刊于《草原》2003年第10期
來源:草原
作者:阿云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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