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短篇小說)
作者:屈赳
作者:屈赳
山海討厭坐地鐵,在幽長的隧道里穿梭,除了燈光點綴的廣告牌,看不到一點蔚然成風的明媚,這讓他覺得壓抑。山海認為,有時緩慢抵達的樂趣,勝過了純粹為了節省時間的風馳電掣。所以,在交通狀況堪憂的廢都,山海更喜歡搭乘近乎蝸行的公交車。在靠窗的角落,聽一首五條人的歌,在攝人心魄的聲音里泅渡,幻想著潮濕的海濱之城,或者,手掌支棱起下巴看看沿途的風景,雁南路,鳳棲原,幸福立交,每一個意蘊非凡的地名,都讓山海陷入遐思,有時他會中途下車,走入一個陌生的區域,嘴里叼著煙,然后,從上衣左口袋里掏出一支英雄牌鋼筆,在隨身攜帶的手帕大小的筆記本上,寫下一首短詩,回去后貼到一個叫“死亡詩社”的豆瓣小組上。這些奇奇怪怪的舉止,讓山海一度懷疑自己得了癔癥,后來朋友勸慰,人在孤獨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這時山海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孤獨癥患者。
今天和往日不一樣,后天就要考研了,分分秒秒,都顯得格外珍貴。早上,太陽在矮冬瓜似的山岡之后,猶抱琵琶半遮面,還沒露出頭,山海就起床了,趕第一班地鐵,去了東郊父母工作的地方。之前山海打算考完了,再和他們照面,可是父母不放心,尤其山海的母親,煞有介事地說,山海要上“戰場”了,必須給好好餞行。母親還籌劃帶山海去醫院打葡萄糖和氨基酸,補充一下能量,讓山海更加斗志昂揚。中考,高考,山海都無法擺脫這種荒唐的把戲,偏僻的小鄉村,生活條件差,小孩大多營養不良,面黃肌瘦的不在少數,每逢那種人生十字路口的考試,大人們不約而同幾乎都是這么按圖索驥。這一次,山海拒絕了,和父母簡單地嘮了嘮,一起吃了頓黃記煌三汁燜鍋,在五環體育買了雙打折的運動鞋,沒有留宿一晚,山海就又乘坐地鐵返回何家營了。
何家營是西京學院旁邊的一個城中村,離學校只隔了一個狹窄的巷子,山海已然畢業,但是憑借之前的學生證,仍然可以自由出入那個環境優越的校園,去明亮的圖書館和比自己低一級的學弟學妹一起復習。再加上何家營那一塊租金便宜,對于一個正在摩拳擦掌,還沒有在生活的擂臺上,左勾拳,右勾拳的浪蕩子來說,毋庸置疑,是個兩全其美的事。
山海畢業之際,才萌生考研的想法,而且螳臂當車似的,立志要考重點大學。山海就是這個德行,做什么都比別人慢半拍,小時候,別的孩子都能背“床前明月光”了,山海還咿呀不出個一二三,上了大學,同學帶女孩都住遍大學城的酒店了,甚至能說出哪家酒店的席夢思最柔軟,山海還是一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樣子。自始至終,山海都如同一個三流爵士樂隊的鼓手,在五脊六獸的歲月里,掌控著自己飄忽不定的節奏。
出了韋曲南站,夜幕剛剛四合,山海長舒一口氣,鉆出地面的感覺,就像擱淺的鯽魚,又重新被浪濤裹挾到了海里。魏家涼皮前的空地上,戴著山寨北面針織帽的中年男人,在賣姜汁可樂,八塊錢一杯,這是個有點昂貴的價格。山海百無聊賴,走過去和老板逗趣著說,陜師院那邊才賣五塊錢一杯,你這太貴了。老板有點尷尬,不服氣,用鋁勺從不銹鋼桶底舀了一下,對山海說,你看,我這都放的是大姜片,喝起來真的能驅寒暖胃,一分錢一分貨。山海僵笑著說,那給我也來一杯吧!驅驅寒氣,也去去晦氣。山海冬天喜歡喝姜汁可樂,更眷戀它帶給自己的溫暖。可樂是美國的一個藥劑師發明的,姜汁可樂一定是中國人發明的,因地制宜。山海又和老板瞎貧了幾句,然后才揮手離開。
坐地鐵的時候,山海很著急,心里都是要背的知識點和自己整理好的英語作文模板,可是一出了地鐵站,一瞬間就如同失憶了,嘴里開始哼唱“怎么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然而大伙都在……”李宗盛的原歌詞是,總是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可是山海唱成了疑問句,停頓換氣時,喝口姜味很濃的可樂,暖流不停輸灌進胃,他搖頭晃腦享受著這片刻的歡愉。
嘭,啪,嘭,啪,目之所及,不遠處長樂廣場鞭子抽打的聲音,又一次吸引了山海,他揚起了頭,放慢了吮吸的節奏,疾步走了過去。斑駁的地磚仿佛供人宣泄精力的馬背,一只只色彩斑斕的陀螺,在漫無目的地旋轉著,有的木頭紋路里還帶著熒光,遲鈍了一些夜的黑,分散了人們對于寒冷的恐懼。大家圍著圈,看幾個穿著單薄運動衣的老者,在不停鞭打著迫擊炮彈大小的木質陀螺,噼啪作響,他們精神矍鑠,花白的頭發蒸騰著熱氣,好像感受不到疲憊。過了一會,其中一個去接電話,把還留有體溫的鞭子,交給了山海,笑容可掬地說,小伙,你也耍一下。山海有點興奮,可是半天都沒有把陀螺抽動起來,怎么打都不對,一頓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好不容易有點眉目了,可是陀螺轉個十幾秒,就又如同一個醉漢,東倒西歪,躺在了地上。老者接完電話,看到山海笨拙的樣子說,陀螺就是黃牛,你抽得越狠,犁鏵插得越深,地耕得越快,你不要下手太輕。說完,老者從山海手里接過鞭子,咬著牙,額頭上盤根錯節的青筋凸出著,猛抽了幾下,陀螺如同受了驚嚇的家畜,蹦跳著轉了起來,圍觀的人群,傳來了稀稀拉拉的掌聲,對老者的技藝表示敬佩。
上小學的時候,山海也玩過陀螺,他們鄉下管這種東西就叫“牛”,隨便在山野間折一段樹枝,綁一截廢棄的衣料,鞭子就做成了。陀螺,父輩在劈柴的時候,拿著斧頭挑一截粗壯的槐木,削兩下就好了,有的人做得精細,陀螺的底部還會放上鋼珠。山海不怎么喜歡玩這個,打起來,總是讓他頭暈目眩,可是小伙伴們喜歡,冬天宋家寨水庫結了厚實的冰,他們還去冰上打,太陽耀眼的光,映在他們凍得通紅的臉上,有的大人騎著摩托車從水庫邊駛過,就會大聲叫罵,你們這些碎 ,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去,把身上的棉衣弄濕了,回去吃“五指燒餅”,那是童年永不磨滅的歡樂記憶。
在長樂廣場,看了一會,山海有點困了,慵懶地打著哈欠,他打算回租住的地方,晚上溫習一下專業課,背背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法蘭克福學派什么的,這兩天早早休息,養精蓄銳。可人算不如天算,山海剛到門口,碰到了房東劉叔,他這次又帶了一個山海不認識的女人,打眼一看,四十歲出頭,燙著一頭大波浪,但是卷得很凌亂,應該是托尼老師用火鉗子燙的,身上也不知道噴了什么香水,山海一聞見就開始打噴嚏。劉叔問山海這幾天復習得怎么樣,山海說湊合,反正考研就是探險,自己成不成都是勇士,劉叔吸了口手里的飛天蘭州,漏出一口剛補的烤瓷牙,笑著說,小伙還是會說話啊!那突兀的白有點陰森,山海看了很不習慣。旁邊的大波浪也搭腔說,紅蘿卜調辣子,吃出沒看出,小伙子還是大學生。山海聳了聳肩說,大姐,見笑了。他是想說阿姨的,話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瞎扯了一陣,山海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可剛邁開步子,劉叔就問山海,你今天晚上有事沒有,山海說,早上去東郊見了父母,后天就要考試了,折騰了一天,燒點熱水,泡個腳,就睡了。劉叔說,年輕人不熬夜,算什么年輕人,你今天晚上陪叔去赴個酒局,你把叔的英菲尼迪開上,不要喝酒,晚上把我和你杜鵑姐再送回來,劉叔腦袋側了一下,示意山海眼前的這個半老徐娘就是他口中的杜鵑姐。山海有點猶豫,因為劉叔這個人雖然私生活有點混亂,但是挺慷慨的,平日里自己手頭拮據了,沒有錢交房費拖幾個禮拜一個月的,劉叔都沒有為難過他,因此,山海欠著他的人情。看著山海有些遲疑,劉叔說,不行了,叔給你免半個月房費,多大點事嘛。山海說,叔,不是錢的事,既然你開口了,那沒問題,關鍵我開車技術不好,給你把車磕碰了怎么辦。劉叔說,自己的車都是全險,不礙事的,只要不把油門當成剎車踩,有什么大不了的,這次是一群高中同學聚會,等會到了酒店讓山海就說是他的司機,跟他們打個招呼,就撤到車里,等兩個小時差不多就結束了。劉叔說同學之間看著感情深厚,其實都是放他媽的屁,大家湊到一起,就是為了炫耀,炫車,炫房,炫孩子,恨不得給自己臉上也鍍金鑲玉的,好讓別人知道自己過得有多么舒坦,自己不愿意和他們有太多的瓜葛,但是誰都得照顧面子。
山海駕照拿了好幾年了,可是車幾乎沒碰過,有點基礎都是十五六歲農忙的時候,開時風農用車翻溝越嶺練出來的,劉叔這次趕鴨子上架,山海也不好推辭,只能撲棱棱亂飛一下了。山海開著車,身體幾乎抖成篩糠了,過第一個紅綠燈,差點搶跑,還好在劉叔的指導下,平穩地度過了。莽撞地開了一陣,額頭上都沁出了汗。劉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還是我來開吧!他嫻熟地駕駛著紅色的英菲尼迪,穿越一個又一個繁華的街區,好似飛馳在賽道上的F1賽車手。幾十分鐘后,劉叔就把車緩緩停在了綠地酒店前面,并且對山海又叮嚀了一次,等會上去我給他們介紹完你,你就撤。劉叔以為山海是老司機,沒想到又一個馬路殺手,他心想自己喝完了,再找代駕吧。最后對山海說,等會你再下來了,就在車里休息一下,或者在周邊逛逛也行,我們到時候一起回家,你等我消息,那我和你杜鵑姐先上去,等幾分鐘我給你打電話,你再上來,山海沒有說話,小雞啄米一樣點了下頭。
山海看著劉叔挽著“大波浪”,通過了酒店的旋轉門,他調整座椅躺了下來,又搖開玻璃,點了根劉叔放在車里的飛天蘭州,忽明忽暗,火光翕動之間,山海回想起自己多年前在QQ空間發的一條說說,金碧輝煌的宮殿,我掏光身上所有的錢,都不夠留宿一晚。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后還是這樣,山海笑了,后視鏡里可以看見他眼睛的濕潤。
山海一直沒有等到劉叔的發號施令,心想這老家伙肯定喝多了,宴會結束就在酒店休息了,和那個杜鵑姐游龍戲鳳,十八般武藝齊上陣,把自己給理所應當地忘了。山海坐在柔軟的座椅上垂頭喪氣,突然意識到綠地酒店和劉家廟不遠,就隔了兩站。2008年之前,父母在那里做蔬菜批發生意,山海也在那里讀的初中,周一家也在劉家廟附近,那幾年,山海每天早上騎著自己從廢品市場淘來的環球自行車,和周一一起去上學,周一喜歡下圍棋,在她的熏陶下,山海也能下得有模有樣,兩個人形影不離,就像雞蛋灌餅和辣醬的關系。初中畢業后,周一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山海則名落好多山,回了小縣城讀了一個普通的如同收容所的農村高中。山海還記得,當時告訴周一自己要回老家讀高中了,周一那張白皙的臉上愁云密布,悲愴的淚水潮起潮落,山海則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抱了下她,痞里痞氣說,這不過是長征路上的一個小小的分別,王同志要淡定,今日的分道揚鑣是為了來日更好的相見。可那天之后,就像電影里一個劇情狗血的橋段,山海和周一再沒有見過,彈指兩揮間,差不多十年的華年流逝。不是周一的問題,只是山海自卑,他從周一的網絡動態和同學的口中得知,周一的學習成績依然名列前茅,是那個花園式高中的風云人物。周一給山海打過很多通電話,約山海看電影,吃火鍋之類的,山海都推脫說自己忙,后來,周一不再一廂情愿了,兩個人的關系好似一滴墨汁暈染在水缸里,越來越淡,只是彼此沒有刪了聯系方式罷了。山海也憋著一股勁,希望在高考的時候能一雪前恥,考個好大學,金榜題名時再趾高氣揚地面對周一,但是事與愿違,山海最后只考上了個三本,周一則去了首都,讀了萬里挑一的金融專業。
很久之后,山海才知道自己當時對周一的那種感情,其實就是喜歡,高中到大學,山海再沒有遇到一個讓自己心花爆放的姑娘,他也試著去聯系周一,原先的號碼打過去,顯示為“中原煤炭”,接聽的是一個操一口河南腔的中年男人,急不可耐地說,你找誰,你是誰,干啥的,奪命連環問,讓山海不知所措。發QQ消息也一直沒有回信,最后,山海從一個初中同學那里搞到了周一的微信。山海只是發了個你好,周一回了一個“權津二”的疑惑表情,山海再一句話都沒說,他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山海很想知道周一現在長成什么樣了,有沒有男朋友,還在練圍棋嗎?可是山海的自尊戰勝了好奇,再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一句。
陰差陽錯,沒想到陪劉叔到了劉家廟附近,一些陳舊的往事呼嘯,山海的記憶森林颯颯作響,山海決定先不管劉叔了,別人在巫山云雨,哪有閑工夫理他,他打算自己到劉家廟走一遭看看。山海盯了一眼手機屏幕,時間顯示剛過十點,城市的燈紅酒綠正在如火如荼的階段,汽笛聲如同船工的號子,讓眼前的一切都沸騰了起來。山海沉浸在喧囂之中,好像重新擁有了什么,因為考研而帶來的緊張,在這個讓人詫異的夜晚滌蕩得一干二凈,他沿著一條筆直的林蔭道低著頭往前走,在他的印象里劉家廟就在這條叫作金花北路的盡頭,“月亮”鍋巴廠,槐樹底下的小賣部,斷斷續續的狗吠聲,人們依舊行色匆匆,時過境遷,這里好像沒什么天翻地覆的變化。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山海來到了攤鋪眾多的劉家廟蔬菜批發市場,菜販在熱情洋溢地招徠顧客,人來人往,七嘴八舌,嘈雜中有著諸多讓人回味的場景。山海愛逛菜市場,聚集的煙火氣,讓山海覺得活著是件十分美好的事,在這里人只需要為最基本的吃喝忙碌,不需要想太多焦頭爛額的事。山海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了曾經初中放學之后也會來這里幫父母賣菜,山海熟悉九九乘法表一樣知曉西紅柿,土豆,萵筍等等蔬菜的價格,這么多年過去了,這里也只是裝修變了,接納了更多的人來這里謀生,除此之外,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那些難以忘懷的片段,如同一幅色彩瑰麗的拼圖,在山海的腦海里開始匯聚。劉家廟初中,也依然是那個藍色的校門,現在正門已經鎖上了,只留了一個側門,好像一個狗洞,山海沒有進去。隔著傳達室的玻璃,看見一個白發稀疏的老頭坐在布藝沙發上看《亮劍》,李云龍為了給魏和尚報仇,發兵黑風寨那一集。老頭山海認識,他讀初中的時候,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翻圍墻出去上網,被老頭截過一回,山海一緊張,還把腳崴了,那時正值中考前夕,迫不得已在家休養了半個月,山海覺得自己中考沒有發揮好,和這個也有百分之八十的關系。那個時候,老頭還看著英姿颯爽,晚上拿著個強光手電筒東照西照的,神氣得如同稽查隊長,現在老驥伏櫪了,一瞥,氣息奄奄的樣子。山海敲了下窗戶說,大爺,看電視呢?對方問,你有什么事。山海說,自己之前就是這個學校的。大爺說,哦,現在晚上不讓社會閑雜人員入校。山海說,我不進去,只是在外圍看看。大爺打開窗戶,端詳了山海一番,眼前的這個小伙,他好像在哪見過,大爺撓了撓頭。山海沖他笑了笑,又緩步離開了,在學校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蹲了下來。山海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周一就是在這里,那時是夏天,月光皎潔,可以聽見蟬鳴聲,隔壁夜市翻炒的香味,飄然而來。周一那一天穿了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山海頭一次不敢直視她水汪汪的眼睛,他覺得周一好像《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賢,然而自己之前并沒有太多的留意。許多年后,山海還是會給自己的幾個摯友,不厭其煩地復述他和周一的故事,結果,傳著傳著就變成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恩怨情仇。
念初中的時候,周一和山海住一個小區,唯一不同的是,山海家的房子是租的,而周一家的是買的。初中畢業那年,山海家從水岸東方小區搬了出來,而周一家則一直居住在這個沒有電梯的老式公寓樓里。一切的線路,好像有人暗中規劃好了一樣。在母校門口,靜坐冥想了一陣,山海又晃晃悠悠到了水岸東方小區,期間,腦袋磕到了一根水泥電桿,山海狠狠踹了一腳,運動鞋開了膠。
水岸東方二單元204是周一家,現在窗簾已經拉上了,但是燈沒有熄滅,山海踱步進了小區,凝視著周一家的窗子,只有一個影子,時隱時現,山海心里犯起了嘀咕,那會不會是周一。于是就鼓足勇氣,再一次給周一發消息,這一下比較直接,開門見山就說自己是山海,周一發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后問山海,現在好嗎?山海太討厭這種古板的聊天詞匯了,但是周一回了他,山海還是一陣狂喜。山海說還行,又問周一怎么樣?周一說,自己也是當和尚撞鐘。對于山海這個“不速之客”,周一有些喜出望外,她告訴山海,現在自己在北京工作,薪資待遇尚可,但是日子太單調了,如同上了發調的機器,都失去了人生的意義,這些天正在申請澳洲的研究生。山海聽到周一的抱怨,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家現在是錦緞上面要再繡上花,自己不過還是一塊破抹布,搓干凈都費勁,生活的軌跡儼然有了云泥之別,周一問到山海的境遇,他說自己正在準備考研,準備當分母。兩個人聊到過去,周一落落大方說,自己其實那個時候很喜歡山海,就等山海一個答復,可是山海遲遲沒有回應。在這個冬夜,山海打算破罐子狠摔一次了,按著語音大聲說了句,周一,我愛你,然后,賊眉鼠眼地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聽見自己的突然一吼,才肯作罷。周一回山海,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兩個人月朦朧鳥朦朧了一陣,山海告訴周一,他現在就在水岸東方,在周一她家樓下,說自己鬼使神差就來到了這里,周一說,那真不湊巧,自己剛剛返校,明年春節就回來了,兩個人約定到時候一起去吃海底撈,不用再像初中那樣攢一個月的零花錢,偷偷摸摸吃一頓,這一次,山海愛吃的雪花肥牛管夠。
山海和周一聊了好多,彼此都知道,過去的一切只能往事隨風了,現在還能拾起來的,最讓人舒服的應該是友情。山海在小區綠化帶邊的長椅上,坐了半個多小時,兩個人就聊了半個多小時,最后,被周一一句我要去洗澡了終結。
盯著手機屏幕又看了一會,確定周一再沒有消息發過來,山海才昂首闊步從水岸東方出來,結束了自己的午夜之旅。山海站在凌晨的街道上,一時間不知道去哪了,好像真像歌里唱的那樣,美麗世界的孤兒。劉叔還沒有打電話過來,寒風凜冽,山海決定再散步回去,劉叔英菲尼迪的鑰匙,還在自己手里,躺在車里,開著空調睡一晚,湊合一下得了。
山海還沒走多遠,橘紅色的夜空,下起了小雪,雞毛般往四面八方竄飛,北風鶴唳,風雪夜歸人,倒有些古典的韻味了。畢業去找工作,面試官問山海,你能自備運輸工具嗎?雖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但是山海并不愿意當一個“狀元”快遞員,那一陣的山海成了一個愁容騎士,和這個夜晚一樣無所適從,之后,才選擇了考研。
沒有傘,好在雪也不是很大,還能看清前路的軌跡。這個城市好些年沒下過雪了,簌簌落下,白色的王國,不消一夜就可以落成,粉妝玉砌,一切又可以變得潔凈而溫柔,哪怕只是須臾的錯覺,也讓人無比歡欣。冰涼的雪花,紛紛揚揚,在山海的身體上著陸,催他清醒,研究生入學考試,準確說明天就要舉行了,山海還有些激動,行與不行,就看如何在那幾張試卷上筆走龍蛇了,山海知道自己多半是炮灰,但是當炮灰也不能是一吹就飛的那種,自己得發揮該有的水平,說不定還有奇跡發生,命運女神缺個寵兒。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試,對于山海來說,也許是一次緩兵之計,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一團亂麻,山海不認可這個世界上的許多法則,但是他又知道自己擺脫不了,所以,就得找個更符合心意的事,先去搗鼓一番,哪怕是消磨時間。
雪越下越大,山海疾跑了起來,險些被一輛送外賣的摩托車給撞倒。外賣員為了躲避山海,自己滑倒了,撞到了路邊的消防栓上,摔了個人仰馬翻,飯菜黏膩的汁液從外賣箱里流出來,在薄薄雪層上,洇澆出一塊殷紅的圖案。山海面如土色,停下了腳步,準備扶起躺在雪地上的外賣員,可他還沒走到跟前,對方腳底如同按了彈簧一樣站了起來,氣喘吁吁卸下了頭盔,怒不可遏地扇了山海一巴掌,咒罵著說,急著投胎啊!然后,自己悻悻地一瘸一拐騎著摩托車走了。
山海站在雪地里,呆若木雞,一時間還沒有緩過神,身上的衣服也淋濕了。這個時候,劉叔打來了電話,告訴山海自己已經在綠地酒店下榻了,自己享受,也不能虧待了朋友,他讓前臺給山海也預留了一間房,登記一下身份證就能入住了,山海回答說,謝謝。在風雪交加中委蛇許久,山海著了涼,腦袋里好像有兩個螃蟹在掐架,疼得厲害,走路都沒有力氣了,跌跌撞撞回到了酒店。
剛一進房間,山海就沖進了浴室,蓮蓬頭迸射出溫熱的水柱,讓他獲得了重生,剛才那段不愉快的遭遇,一瞬間,拋到了腦后。山海沒有住過這么好的酒店,高考結束后,和一個小麥色皮膚的姑娘,稀里糊涂上了床,也是在城中村八十塊錢一晚的小旅館,蚊子特別多,兩個人被一陣“狂轟濫炸”。
幾分鐘后,山海關掉了水閥,用浴巾擦掉了鏡子上的水霧,看著光禿禿的自己,哈哈大笑,眼前的這個胡子拉碴的青年是他嗎,山海產生了懷疑,這就是別人二十幾年來看到的自己嗎?高聳的發跡線,參差不齊的牙齒,額頭上還有個月牙狀的疤痕,因此,小時候同伴都取笑他,叫山海“包公”。
山海充滿了困惑,這一刻和往常的許多片段一樣,和剛才的窘迫一樣,山海面前都是一堵無法翻越的墻,以前總要刨根問底尋求答案,現在他放過了自己。山海又揚起臉,躲到了水簾之下,白霧彌漫之中,駕輕就熟的撫摸,讓他爬升到快樂之巔,眼前隱約浮現出一個巨大無比的陀螺,在旋轉,沒有猛烈的抽打,越轉越快,飛出了長樂公園,飛出了水岸東方,飛出了所有人的視線。
刊于《草原》2020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屈赳,1994年出生, 陜西藍田人。作品見于《美文》《青春》《海子詩刊》等刊,曾獲第八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詩歌組三等獎。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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