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屆北京圖書訂貨會上,劉岸的百萬字巨著《子歸城》(四卷本)在甘肅展館。安琪攝。
第20章 不死的傳說及尾聲
1
合富洋行的黑石頭樓,留給人們的記憶太恐怖了。馬刀兵走后,坊間便流傳起了一種說法,說馬刀兵不是皮斯特爾帶來的,而是一個女人帶來的。那女人在血洗洋行的當天,坐著一頂黑轎子,進入了黑石頭樓。——也有人說是在馬刀兵離開子歸城的前夜,那女人進入黑石頭樓的。
反正不管怎么說,很多人都堅持說他們看到了一頂黑色的女轎子,在黎明前或者傍晚的黑暗里,秘密進入了黑石頭樓。只是具體的時間,眾說紛紜。
傳說久了,人就不安心,不踏實,有人就偷偷地爬上洋行院墻,或者貼著門縫兒偷窺。
可他們看到的多是院子里雜草叢生,長滿了野罌粟,有幾條喪家犬、流浪狗,奔竄其間。至于黑石頭樓,有人說,他們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晚上,看到過里面閃爍亮光。甚至,還看到過一個女人的剪影……
后來,一些挺恐怖的傳說,便在北絲路上開始流傳。
傳說,在絲綢古道上有座魔鬼城,城里有個高大的石頭院子,院子里有個黑石頭房子,房子里有個女人,如花似玉,專門勾引來往的駱駝客。多少年來,只要有人走進那個神秘的荒院,便會無影無蹤……因為院子里長滿了一人多高的罌粟花,只要有人進入,它們便會散發出濃烈的毒氣,致人死亡。
還有人說,沒人能夠走過那片罌粟花地的原因是,那里面有許多瘋狗奔竄其中,一旦被咬中便會中毒而亡。
另一個說法是,那樓里并沒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而是真的有一塊像綻放的大煙花一樣漂亮的和田羊脂玉,有枕頭大,只不過這塊羊脂玉,一旦感覺到人的氣息,便會瞬間無影無蹤。
更神秘的傳說是,那塊神奇的羊脂玉,經常會變幻成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誘惑著人們走進黑石頭房子。而一旦有人走進了那個院子,就會觸碰到盛開的罌粟花,而罌粟花的花汁立即便會致人死亡,成為那些紅眼狼狗的食物……
至于那座魔鬼城的地點,開始都說是在大牧川的絲路邊上。后來一些愛吹牛的駱駝客說,他們在戈壁灘上看到過魔鬼城。城里的黑石頭房子,是用和田墨玉蓋成的。
還有一些人甚至吹牛說,他們在大漠深處走進過魔鬼城,看到過那個女人,她只在夜晚的月光下,才會出現。還有人說,其實那女人,就是一株妖冶的大煙花。它經過了八百年的修煉,成精了……
就這樣,黑石頭房子和里面的女人,成了絲路上經久不息的傳奇。越傳離子歸城越遠,最后成了大漠中有一座魔鬼城的鐵證。
2
契闊夫走的時候,金丁害怕,就裝病,說豁牙子發炎了,疼。便備了禮行,讓張一德代他去送行。
契闊夫沒生氣,收了禮行,還說他也經常牙疼,能理解。然后就指著合富洋行的黑石頭樓,對張一德說:這是雅霍甫家族的私產,神圣不可侵犯。請轉告縣長大人:他說過絕對不讓人動這里的一草一木。請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諾言。否則后果不好看(原話如此)。
張一德不亢不卑地說:您盡管放心!不管是誰家的財產,按規定要保護的,縣上都會保護。
契闊夫說:我保護過他的通天塔,維護了他跟上帝溝通的權利。
張一德笑著說:那不是通天塔,只是一個荒誕劇的舞臺。
契闊夫沒聽懂,盯著張一德看。看了半天,忽然想起了嘩變時捆綁了此人,有些不好意思,就拍了拍張一德的肩膀說,“為了世界和平,讓你受委屈了!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不該受被捆綁的委屈。”
契闊夫的話簡單,真誠,肯定打動了張一德。他后來當了警察局長,也不食言,禁止歹人覬覦合富洋行。
別人的財產,即便主人走了,旁人也不能動。這本來就是古城子上百年的規矩。但官方一有禁忌,人們反而疑竇重重,起了探究之心。結果,大家一回憶過往怪事,就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了更多傳說的真實性。
馬刀兵血洗洋行后,白石頭樓變成了紅石頭樓,血干之后,變成了黑石頭樓。可是這個沉寂的院子,曾經飄蕩過裊裊青煙。還有人看見過封閉的樓房里,有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像幽靈閃現……
“合富洋行”四個字的招牌還在,但洋行關門閉戶,看不見啥人,也沒見做一單生意。可是,郵差艾山江卻隔著院墻,多次吼喊著往里面扔郵件。
郝大頭后來開了個木匠鋪子,門面就是用合富原來的兩間門房改造的。金丁還給了他蓋著縣衙大印的商契。這就說明郝大頭的門面是經過了合富洋行主人同意的——或許就是贈予的,那洋行的主人是誰?會不會就在黑石頭樓里?
子歸城人都知道合富洋行的院子里有很多野狗。那狗吃人,沒人敢進去。可乙卯年秋天,從迪化來了一伙洋人,祭奠紅胡子。他們的孩子就進了洋行院子,摘罌粟花,玩了一個下午,卻安然無恙。
此外,還有不愿公開姓名的人堅稱:某年某月某日,他們親眼目睹從合富洋行的院子里出來了一頂黑轎子,上了古牧地。而當天紅胡子雅霍甫的墳上,就有人影晃動。晚上還有人鑿碑,鑿得火星子亂濺……
一個遠去天邊的傳說,忽然又在身邊鮮活的演繹,這多少讓人有些惶恐。
靖安團的馬麟團長也惶恐,就讓楊干頭找個由頭,設了一計,把郵驛員楊修,扔進了死寂的洋行院子。他們發現楊修進去后,一直無聲無息。只有狼狗低聲的喘息和蹄子的奔跑聲,在罌粟花叢間此起彼伏。
大家迷茫困惑,就又以搶救戰友為名,讓蔣干披了張狼皮,說狼狗怕狼,逼著他爬上梯子,去院子里給楊修收尸。
出人意料的是,楊修沒死,瘋了。除了媳婦鳳嬌,見誰咬誰,還學狗叫。大白天精溝子就敢往街上跑。
而背他出來的蔣干則勺掉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沖人翻白眼。再后來,他的病情有所好轉,但對這段經歷毫無記憶。
楊修和蔣干,一瘋一傻,原因不明。整個過程誰也沒看到洋行里有人的蹤跡,馬麟不好對外交代,就胡亂宣稱:經考察,合富院子沒人沒鬼。但院子里的罌粟花有血毒。人中了毒,不瘋就傻。
據此,金丁再次發布了官方公告,說合富洋行的罌粟花是人血澆灌的,有毒。嚴禁入內。
從此,怕犯法,怕中罌粟花毒的人,便不敢再琢磨合富洋行的院子了。
但還是有些人撇嘴,心里不認可。
3
撇嘴者們認為,“花毒說”靠不住。事情是明擺著的,鬼節之亂時,馬刀兵殺小螳螂的人,血也澆灌了罌粟花。可當年花花溝罌粟大豐收,沒聽說誰中毒啊!——這里面甚至包括馬麟楊干頭他們自己,說謊的人知道自己在說謊,故而他們長久地懷疑楊修和蔣干是裝瘋賣傻。
還有諸葛白,其實也撇嘴了。他在《北絲路記考》中,就表達了合富罌粟其實很正常的看法,并闡明了其旺盛的原因:
一是鬼節之亂時,馬刀兵攻打合富洋行,混戰中洋行地下室的大煙膏子和大煙籽散落得四處都是,后來它們就在院里亂生瘋長,像紅藻一樣包圍了黑石頭樓。而且不分春花,秋花,還是冬花,野生瘋長。就像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二是何坨子放火時,合富洋行的一馬車煙花籽隨風飛揚,弄得子歸城一帶罌粟花隨風飄搖,四處綻放。而合富洋行的罌粟花,開得艷麗飽滿,原因和合富洋行的種子好、院子荒蕪有關……
這些當然和是否有血“澆灌”無關。
諸葛白還分析認為:楊干頭和馬麟是覺得在城里有合富洋行這么一塊風水寶地,長出如此妖艷的罌粟花,煙花膏子肯定優質,值得重視。但他們都是聽說過絲路傳說的人,知道合富的狼狗眼都是紅的,秘密很多,危險也多,可能還真有毒氣。就抓了楊修蔣干,扔進洋行院子探虛實……
楊修和蔣干都是諸葛白的學生輩,又是他帶到子歸城的。他聽說兩人一瘋一傻,他一定痛心,一定認真研究原因。故而,我應該贊同他的觀點。
撇嘴者們還對合富“沒人沒鬼”的說法也持懷疑態度。諸葛白在《北絲路記考》中就記載,有個姓陶在家排行老七的人就撇嘴說過,他親眼所見,合富洋行的石頭樓成了鬼樓后,每年過了冬季,會不定期地有陌生人進出。其中還有一頂黑轎子,總是半夜里來,半夜里走。他還記載:乙卯年,有人在迪化的一個洋人酒會上,曾見一個高位截肢的女人,坐在輪椅上,黑紗蒙面,有人說她叫柳芭公主……
想想多恐怖,一個復仇的女人躲在幽暗的閣樓上,神不知鬼不覺地竊視著城里發生的一切。而人們還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撇嘴者們面對這種情況,當然不安,當然要說。于是,傳說就又時起時伏,時爾生動,時爾隱晦。
4
子歸城的撇嘴者們多數還都是賊大鬼,他們從傳說中感到不安或產生了非分之想,便往往不顧警局就在附近,跑去覬覦或者探索黑石頭樓里的秘密。結果,洋行周圍就發生了幾起不大不小的詭異案件。
金丁怕契闊夫將來追責,張一德也怕失職,官方就對合富洋行實行局部宵禁,還封鎖街巷進出口。同時借鑒楊干頭抓內奸的經驗,故意把事情擴大化,錯抓了一些在洋行附近閑逛的良民和歪嘴子人,聲稱他們撇嘴了,高調訓誡,還打耳光。——對那些歪嘴子人,更是用鞋底子打嘴巴子,打得兩邊對稱不再歪,再大肆張揚,把人放掉。這一招收效奇好,撇嘴者,從此不敢撇嘴亂說話。天生歪嘴子的人也開始尋醫問藥,矯正嘴臉。那些對洋行懷有探險欲望的歹人更是從此禁足,不敢到洋行附近轉悠,怕被冤枉,抓去掌嘴打鞋底子。
漸漸的,洋行一帶安寧了,冷清了,石頭樓的傳說和謠言也開始慢慢被人遺忘。
可出人意料的是,這卻是個不死的傳說,到了農歷丁巳年,它又隨著初春的大風復活了。
5
如果你有耐心把卷帙浩繁的《子歸城》讀下去的話,你就會發現,說馬刀兵沒去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流言沒錯。農歷丁巳年,契闊夫部眾就又回到子歸城,再次開啟了新的腥風血雨和動蕩歲月……
那是個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春天,也是謝爾蓋諾夫脫胎換骨,涅磐重生的春天。
關于謝爾蓋諾夫,我在后面會有詳細敘述。在此只能簡述一件事:這個有故事而且故事離奇的男人在這年猛然開始懺悔了,懺悔制造名妓奇案,懺悔冤殺張福,懺悔他過去的所作所為……他的懺悔讓他靈魂撕裂,備受折磨,近乎瘋狂。而那陣子風大,他在張福的墳前,情緒失控,哭訴的聲音也大。請求原諒的話,就都被風吹進了城里。
在風中聽到了他懺悔的人,都驚愕不已。神拳楊在名妓奇案中差點兒傾家蕩產,他仇恨難消,就在張福的墳頭上偷偷抓住了謝爾蓋諾夫……
結果,他倆的對話,隨風入城,讓撇嘴者聽到了。不死的傳說也就再次復活。
神拳楊抓住謝爾蓋諾夫這事兒,人都說郭瞎子親眼目睹。
時間是晚上,罡風猛烈。據說神拳楊最初情緒激動,后來聽明白謝爾蓋諾夫并沒有親自去掘墳碎尸,而是雇請了三個宰羊殺豬的屠夫,兩人的對話就清晰而有邏輯了:
“那你說說!柳芭是咋回事?”
謝爾蓋諾夫且說且哀嘆:“那天,柳芭看見了殺手。一緊張,從馬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是我把她弄到迪化醫院,做的手術。”
“為啥再也沒人看到過她?”
“她當時還摔傷了臉……”
“后來呢?”
“后來她有時在古城子,有時在別處。”
“古城子?在啥地方?”
“就在洋行的黑石頭樓里。她說那是他們家族的產業,里面還有希瓦汗國的秘密,她都得守著……”
神拳楊和謝爾蓋諾夫的上述對話令人震驚,但諸葛白在《北絲路記考》中沒有記載,甚至連神拳楊秘密抓人這事兒也沒有記載。羅阿滿說他親耳所聞,羅阿滿是我們劉家親戚,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話。但我在故紙堆里翻騰了幾十年,沒發現任何文獻佐證。在此只能照抄紫泉子人的說法,否則您可能會說我胡編亂造。我的寫作原則是:即便我對某些情節疑慮重重,但它是紫泉子人說的,有根有據,我就采信。這總比我編造一個貌似合理的情節要好。
對啦,這事兒我問過天亮爺爺。他說:沒聽神拳楊說過。
可我父親后來做了解釋,他說神拳楊是個好人,他原諒了謝爾蓋諾夫,就把這事當成個秘密埋在心里,沒給任何人說。
但那些在風中聽了楊、謝兩人對話的撇嘴者,沒把它當秘密,一撇嘴就傳開了。結果,不死的傳說當天就復活了。這是事實。
(以下略)
鏈接:《子歸城》全書四部。第一部:古城驛;第二部:根居地;第三部:天狼星下;第四部:石刻千秋。敦煌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
作家名片:劉岸,本名劉壯志。國家一級作家、出版系列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廈門文學院院長、《廈門文學》雜志社主編。 迄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68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小說集及文學理論著作16部,創作影視作品80余部(集)。其文學、影視、美術作品及文藝理論著作先后十余次獲省級及全國多種獎項。
2020年春,劉岸的百萬字長篇小說《子歸城》第一部古城驛、第二部根居地先后在《福建文學》、《黃河》雜志發表后,震動文壇,反響強烈。